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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星船伞兵》作者:[美] 罗伯特·海因莱因

_2 罗伯特·海因莱因(美)
  “没什么。很多人刚到这儿时都说不了几句,我自己也是。告诉梅耶不要担心,他会赶上的。他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Jawohl①。”梅耶回应道。
  “当然,先生。他听得懂标准英语,只是说不好。”
  “好的。你们脸上的伤疤在!哪儿弄的?海德堡?”
  “Nein——不是,长官,在科尼斯堡。”
  “一回事。”和布莱金里奇较量过后,兹穆已经捡起了他的藤杖。他挥了挥它,问道:“或许你们都想借一根这玩意儿?”
  “对您太不公平了,长官。”海因里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如果您允许的话,空手。”
  “随便你。科尼斯堡,嗯?按什么规则?”
  “长官,三个人打架还谈什么规则?”
  “有道理。好吧,咱们定一条,如果有谁把别人的眼睛挖出来,
  打架结束后必须还给对方。告诉你的同胞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想什么时候开始都行。”兹穆把他的藤杖扔向一边,有人接住了它。
  “你在开玩笑吧,长官。我们不会挖眼睛的。”
  “同意,不挖眼睛。‘准备好了就开火,格雷德里!②’”
  “什么?”
  “要打就上!不然滚回队列里去!”
  【①德语:是。】
  【②美西战争中美舰队司令杜威的名言,格雷德里是舰队旗舰舰长。】
  这一次我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在今后的训练中,这几招我也差不多学会了。但在当时看来,我觉得整个过程可能是这样的:这两人分别向我们连长的左右两边扑去,绕到他的两侧,这时几个人还没有交手。在这个位置上,单独作战的人有四个基本选择,这些选择可以有效地利用他的机动性和更高的协调性——两个人的协调性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个人。兹穆中士后来说过,一群人要比单独一个人来得弱,除非他们受过训练,配合默契(他是对的).例如,他可以佯攻其中一人,紧接着出其不意迅速攻击另外一个,使之失去战斗力——比如打折他的膝盖骨,随后再对付头一个。
  他却让他们先进攻。梅耶率先向他扑来,想抓住他把他摔倒在地。海因里希则从上三路进攻,用脚使劲踹去。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我认为下面就是我自己看到的格斗经过。梅耶根本没能抓住他。兹穆中士迅速旋转身体面对他,同时一脚踢在海因里希肚子上——随后梅耶也飞了出去,兹穆中士协助他完成了这个冲刺动作。
  整个过程中,我最拿得准的就是:战斗刚一开始,两个德国小子就安静地躺在那儿,头对着脚,脚对着头。兹穆站在他们身旁,脸不红气不喘。“琼斯,”他说,“不,琼斯已经走了,对吗?默罕默德!拿个水桶来,把他们浇醒。谁拿了我的教鞭?”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醒了过来,浑身湿漉漉的回到队列中。兹穆看着我们,客气地要求道:“还有人吗?要不就开始仰卧起坐练习?”
  我想不会再有人了,我猜他也这么想。但是在队列中矮个子的左端,一个小伙子站出来,走到中间。兹穆看着他。“就你一个?想挑一个同伴吗?”
  “就我自己,长官。”
  “照你说的办。姓名?”
  “岗田,长官。”
  兹穆的眼睛瞪大了。“和岗田上校有什么关系?”
  “身为他的儿子我感到十分光荣,长官。”
  “是这样!好!黑带?”
  “不是,长官。还没有。”
  “我会很乐意看到你取得这个资格。好吧,岗田,我们是按比赛规则来呢,还是先叫辆救护车来?”
  “您来选吧,长官。但是,如果我有选择权的话,使用比赛规则更谨慎些。”
  “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同意。”兹穆又将教鞭扔在一边,两人后退几步,面对面鞠了个躬。
  随后,他们半蹲着转起圈来,手上做着试探动作,样子像两只公鸡。
  突然间碰在一起——小个子朝地上一倒,兹穆中士从他的头顶飞出去。但他没像梅耶似的结结实实砸在地上,而是打了个滚,等岗田站起来时,他也已经站在地上,看着他。“好!”兹穆用日语叫道。
  “谢谢。”岗田回答道,笑了笑。
  没有任何停顿,两人再次缠在一起。我以为兹穆中士又要飞了。他没有,而是一个滑步抢进去。有一阵子,只见一片胳膊和腿扭打在一起。动作慢下来了,这时才看到兹穆将岗田的左脚扭到右耳旁。擒拿成这样,对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岗田用一只空闲的手拍了一下地面,兹穆马上就让他起来了。
  双方再次互相鞠了一躬。
  “再来一次,长官?”
  “对不起,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另找个时间吧,嗯?为了娱乐……为了荣誉。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我是你那位可敬的父亲训练出来的。”
  “我猜出来了,长官。另找时间。”
  兹穆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归队,士兵。全连注意!”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们做了一遍早操,我从刺骨的寒冷一下子进入了汗流浃背的燥热。兹穆担任领操员,亲自做每一个动作,嘴里还喊着口令。就我所见,他那身衣服还是整整齐齐,收操时也不像我们喘得那么厉害。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领过操。(我们再也没有在早餐前见过他,军衔还是有其特权的。)但是那天早晨的确是他领的操。做完时,我们已经累得不行了。他领着我们小跑回帐篷,一路上扯着嗓门高喊:“快点!跑起来!别拖尾巴!”
  在阿瑟·考利营,去任何地方我们总是一路小跑。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位考利究竟是何方神圣,准是个田径运动员。
  布莱金里奇已经在营帐里了,手腕打着石膏,只露出手指头。
  我听见他说:“不要紧,不过是个小骨折。我早就习惯了。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不相信他的话。岗田可能有这个机会,这只大猿人肯定没戏。
  别人比他强得太多了,可他就是瞧不出来。第一眼看到兹穆时我就不喜欢他,但这个人挺有性格的。
  早餐还算不错,一日三餐都不错。传说寄宿学校专门在吃饭时想方设法收拾你,这里倒没有那种事。如果你想狼吞虎咽,用两只手往嘴里塞东西,没人管你。这倒不错,因为吃饭时是惟一一段不会有人吆喝你干这干那的时间。早餐的品种和我在家吃惯的完全不同,我母亲要是看见食堂那些老百姓是怎么做饭的,非脸色发白逃进房间不可。不过饭菜是热的,分量充足,如果不挑剔,味道还算可以。我的饭量比过去的四倍还多,用一杯又一杯大量放糖大量加奶的咖啡把它们灌下去。我能吃下一条鲨鱼,连扒皮都等不及。
  我们刚开始吃,吉金斯和布鲁斯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们在兹穆单独享用的桌子前停了一会儿,随后吉金斯整个倒在我身旁的一张空板凳上。他看上精疲力竭,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我说:“哎,来点咖啡?”
  他摇了摇头。
  “你最好吃点。”我坚持道,“来点炒鸡蛋,很容易消化。”
  “吃不下。那个混帐,那个混帐王八蛋。”他开始低声地用单调的毫无起伏的声音诅咒兹穆,“只不过请他允许我不吃早饭。回帐篷躺一会儿。布鲁斯基不答应——说我必须去见连长。所以我去了,告诉他我病了,我告诉他了。他只摸了摸我的脸,数了数我的脉搏,然后告诉我看病时间是九点,不让我回帐篷。噢,那只老鼠!哪天半夜非干掉他不可,我会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往他碗里舀了些鸡蛋,又给他倒了杯咖啡。
  让人高兴的是,他开始吃了。我们中的大多数还在吃时,兹穆中士起身走了,临走前在我们身旁停了一会儿。“吉金斯。”
  “嗯?到,长官。”
  “0—9—0—0,看医生去。”
  吉金斯腮帮子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慢慢回答道:“我不需要药片——长官。会撑过去的。”
  “九点钟,这是命令。”他离开了。
  吉金斯又开始了单调的诅咒。终于,他停了下来,咬了一口鸡蛋,大声说起了别的。“我实在忍不住,真想捉摸是哪个娘生出了这么一个东西,我只想见上她一面,这就够了。他有妈吗?”
  只不过是个用于加强语气的修辞性反问句,但有人回答了。在桌子另一头,离我们几张凳子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下士教官。他已经吃完了,正在抽烟,剔牙。他显然听见了我们的话。“吉金斯——”
  “嗯——长官?”
  “你知道中士们的事吗?”
  “嗯……我听着呢。”
  “他们没有妈。只要问问受过训的新兵就知道了。”他向我们喷了口烟,“他们都是靠裂变生出来的……跟细菌一样。”
第四章
 
  耶和华对基甸说,跟随你的人过多,我不能将米甸人交在他们手中,免得以色列人向我夸大,说,是我们自己的手救了我们。
  现在你要向这些人宣告说,凡惧怕胆怯的,可以离开基列山回去。
  于是有二万二千人回去,只剩下一万。耶和华对基甸说,人还是过多。你要带他们下到水旁,我好在那里为你试试他们。我指点谁说,这人可以同你去,他就可以同你去。我指点谁说,这人不可同你去,他就不可同你去。基甸就带他们下到水旁。耶和华对基甸说,凡用舌头舔水,像狗舔的,要使他单站在一处。凡跪下喝水的,也要使他单站在一处。于是用手捧着舔水的有三百人,其余的都跪下喝水的。耶和华对基甸说,我要用这舔水的三百人拯救你们,将米甸人交在你手中。其余的人都可以各归各处去。
  ——士师记Ⅶ:2-7
  到了那儿两个星期之后,他们收走了我们的行军床。也就是说我们得了一次大乐子:把床折叠起来,背着它们走四英里,卸在一个仓库里。到了那个时候,有没有床已经无所谓了。地上比床暖和,而且柔软得多,尤其是半夜紧急集合号吹响,我们连滚带爬跑出去操练时,地面构成的眠床真是又暖又软,让人舍不得起来。夜间集合每个星期大概会来三四次。但这样的操练一结束,我倒头就能睡着。我学会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下睡觉,坐着可以睡,站着一样睡,行军时都可以照睡不误。我甚至能以立正姿势睡过整个早点名,欣赏着教官的训话,却不会被他们的嗓门吵醒,还能立即大声回答点名。
  在考利营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幸福是由足够的睡眠构成的。
  就这么简单,没有更多的要求。忧郁的有钱人得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机动步兵不需要。给士兵一个沙坑,允许他在里头睡觉,他就会像一条拱进苹果里的虫一样幸福——呼呼大睡。
  理论上,每天晚上你都有八小时睡眠时间,晚饭后还有一个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但事实上,你的睡眠时间受到紧急集合、夜间站岗、野外拉练,还有各种职位高于你的人所下的命令等等一系列因素的干扰。你的傍晚,如果没有被班务或是小小违例带来的额外勤务毁掉的话,也会被用来擦皮鞋、洗衣服、理发或是帮人理发(我们中的一些人理发手艺相当了得,不过,在部队里可以剃成个亮晃晃的电灯泡,任何人都有这个手艺),更不用提人事、装备和兹穆中士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活计了。例如,在早点名时,我们学会了用“洗毕”答到,表明自己在昨天点名之后至少洗过一次澡。有人可能会撒谎蒙混过关(有那么几次,我也这么做过),但是我们连里至少有一位被人抓住了确凿证据,指出他最近没有洗过,随后他被同一个班的战士用硬毛刷子蘸着洗地板液刷了个遍,还有一位下士教官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提出些非常有用的建议。
  如果晚饭后没有其他更加紧急的事要做,你就可以写写信,到处游荡,说说闲话,谈论中士的种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问题,当然,最痛快的还是谈论人类中的另一性(我们已经开始相信世上没有女人这种生物,她们只不过是我们的想像——我们连里有个小伙子说他在团部见过一个女孩,大家一致认定他是个骗子,骗死人不偿命).你也可以打牌。我被一种非常粗暴的教学方式教会了最好不要再抓到同花顺。事实上,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牌。
  或者,如果你真的有二十分钟属于自己的时间,你可以睡觉。
  这是个梦寐以求的选择。我们缺着好几个星期的觉。
  说了这些之后,有人可能会觉得新兵营的训练过分艰苦了,没有必要。但是,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它被有意设计成尽可能的艰苦。
  每个新兵都认定这一切毫无必要,纯粹是折磨人取乐,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虐待,是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愚蠢的低能儿的把戏。
  它不是。它的设计是如此精心,如此智慧,如此高效,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满足变态的残忍。它被设计成冰冷的手术,就像外科医生一样不近人情。噢,我承认,有些教官也许从折磨他人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乐趣,不过我对这一点拿不准。(现在)我知道,心理战军官在选择教官时精心剔除了那些喜欢恃强凌弱的家伙。
  他们寻找的是有技巧、有奉献精神的工匠,这些工匠的手艺表现在能为新兵创造出尽可能艰苦的环境。一般来说,喜欢恃强凌弱的人都是蠢材,会将自己的感情色彩带入训练,一开始是找乐子,但过不了多久,乐子没有了,他们便会垮掉,再也提不起精神。
  但是,教官之中仍然可能存在喜欢恃强凌弱的人。我听说有些外科医生就酷爱伴随手术而来的切割和鲜血,这些医生的医术却并不一定就差。
  这就是新兵营的全部:手术。它的近期目标就是淘汰,把那些太柔弱、太孩子气、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机动步兵的人赶出队伍。它达到了目的(他们差点把我赶了出去).头六个星期,我们的连队就缩编成了一个排。一些人离开时没有带着不良记录,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在其他非战斗单位完成服役期。还有一些人是因为行为不良,表现不佳,或是身体不适被强制退伍。
  通常情况下,你不知道某个人为什么会离开,除非你在他离开时刚好碰到他,而他又主动向你透露了某些信息。有些人的确是受够了,他们大声嚷嚷着退了伍,永远放弃了获得公民权的机会。还有一些人,尤其是年纪大的,无论怎么努力,体力上都达不到训练要求。我记得他们中的一位,一个名叫克鲁索斯的挺不错的老家伙,肯定已经有三十五岁了。他们用一副担架把他抬走时,他还在高喊这不公平——还有他会回来的。
  这件事让人觉得有些悲哀,因为我们喜欢克鲁索斯,他也的确努力了。我们扭过头去不看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以为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被退伍了,成了平民。只有我在很久以后又见到了他。他拒绝退伍(你有权利不接受病退),成了一艘运兵飞船上的三级厨师。他还记得我,想和我一起回忆往事,因为自己和我这么一个机动步兵同在新兵营服过役倍感骄傲,就像我父亲为自己的哈佛口音感到骄傲一样。他觉得自己比普通海军士兵要强一点。他可能是的。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给部队减肥,节省政府的训练经费,不把钱浪费在注定要遭淘汰的新兵身上。整个新兵训练的最主要的目的是使每个机动步兵在坐进投射舱准备空降之前,已经尽可能作好了准备,作到合格、坚定、有纪律、有技能。如果他没有准备好,这对于联邦来说是不公平的,对他的队友来说显然更不公平,最糟的是对他自己不公平。
  但是,把新兵营搞得这么惨,有这个必要吗?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这么说:下一次我不得不空降作战时,我希望我的战友是从考利营或是与它相当的西伯利亚营地毕业的。
  否则的话,我拒绝坐进投射舱。
  但是当时,我却认为上面的话纯属花言巧语,是恶毒的谎言。
  各种小事都要整整你。我们到那儿一星期之后,领了一套点名时穿的栗色晨服,用来补充我们穿着的军便服(军服和制服很久以后才发到我们手上).我拿着我的衣服走进发衣服的小棚,向后勤中士抱怨。他只是管后勤的,看上去态度挺和蔼,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半平民。当时我还不懂通过看胸前的勋标来了解个人经历,否则我是不敢向他抱怨的。“中士,这件衣服太大了。我的连长说它穿在我身上像顶帐篷。”
  他看看衣服,碰都没碰一下。“是吗?”
  “是的,我想要一件合适一点的。”
  他仍然没什么反应。“让我来给你长点见识,小家伙。陆军中的衣服只有两个号码:太大或是太小。”
  “但是我的连长——”
  “我相信。”
  “那我该怎么办?”
  “噢,你要的是个建议。我这儿还有些物资,刚发下来,就是今天。嗯……告诉你我会怎么做。这儿有根针,我甚至还能给你一圈线。你不需要剪刀,刮胡刀的效果更好。现在在你的屁股部位把衣服收紧,留着肩膀部位别动,今后你可能用得着。”
  兹穆中士对我的手艺只有二句话评价:“你应该干得比这个漂亮点儿。罚两个小时勤务。”
  于是,下次列队时我做得好多了。
  头六个星期充满艰苦和侮辱,我们熬过了大量队列练习和野外拉练。终于,失败者离开了这里,去了别的地方或是回了家,我们上了一个台阶:在平地上我们能在十小时内跑完五十英里——相当于一匹好马的成绩。当然,马跑这段路程时背上一直骑着人。
  我们的休息方式也特别,不是停下来,而是改变速率,慢行军,急行军,跑步前进。有时候我们一整天都在行军,晚上露营,吃野战定量,睡在睡袋里,第二天再回来。
  一天,我们像平常行军那样出发了,不同的是没有带睡袋和野战食品。没有停下来吃午饭,我也不觉得奇怪。我已经学会了从食堂内顺手牵羊弄出一些糖和硬面包之类,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下午我们仍旧继续背离营地行军。我开始疑惑不解了。好在我已经学会了不提傻问题。
  快天黑前停了下来,总共三个人数已经减少很多的连队。我们组成一个营方阵,演练一番。随后部队设了岗哨,我们被解散了。
  我立刻寻找教官布鲁斯基下士,因为他比其他人好打交道一点……
  还有,因为我有点责任感。当时我是个新兵下士。新兵的臂章代表不了什么——很多时候不管是你的班还是你自己惹了麻烦,你总是会被挑出来承担责任——而且臂章的消失可能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
  刚开始时,兹穆首先挑选了一批老家伙暂时担任新兵军士。就在几天前,我们的班长卷起铺盖进了医院,我才继承了这个绣有“V”形杠的臂章。
  我说:“布鲁斯基下士,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开饭?”
  他冲我笑了笑。“我这儿有两块饼干,分你点?”
  “嗯?不,不,长官。谢谢。(我手头可不止两块饼干。我一直在学习。)没饭吃了吗?”
  “他们也没告诉我,小子。但是我没看到直升机飞过来。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全班召集起来,想个对策。”
  “是,长官。但是——我们会在这儿待一晚上吗?我们没带铺盖卷。”
  他的眼睛瞪大了。“没有铺盖?噢,我是这么宣布的。”他似乎认真想了想,“嗯……见过暴风雪中挤成一团的羊群吗?”
  “没有,长官。”
  “试试看,它们不会冻僵,或许你们也不会。如果不喜欢跟别人挤,你可以一晚上到处走动走动。只要活动范围在警戒线以内,不会有人管你的。如果一直活动,你就不会冻僵。当然,明天早晨你会觉得有点累。”他又笑了笑。
  我敬了个礼,随后走回我的班。大家拿出自己的私货分了分,结果是我得到的比我今早刚出发时带的少许多。一些笨蛋要么根本没从食堂里顺过东西,要么在行军途中已经把他们的所有食物都吃光了。不过只要有几块饼干和面包,就可以有效地消除你胃里发出的警告声。
  羊群战术也挺奏效。我们整个分队三个班挤在一起。我不想推荐这种睡觉方式。你要么在外层,一侧身子冰冷,总想往中间钻;要么在里头,挺暖和,但是所有人的胳膊腿加口臭都往你身上招呼。整晚,你都会在这两个位置之间迁徙,活像作布朗运动,不会有睡得很熟的时候,但也不会有完全清醒的时候。这一切使得一个夜晚感觉上长得像一个世纪。
  早晨,我们在熟悉的叫喊声中醒来。“起来,动作迅速!”辅之以教官的藤杖,精确地落在人堆的支撑点上。之后,我们做了仰卧起坐,我就像具尸体,不知道怎么才能碰到自己的大脚趾。但我还是碰到了,尽管使我很不好受。随后又是启程上路。我感到自己简直变老了,可兹穆中士还是那么精神。这个无赖,居然还设法刮了胡子。
  我们行军时,太阳升起来了,照得我们背上暖融融的。兹穆中士带着我们唱了起来。先是些老歌,《火海浴血战》和《弹药箱之歌》之类,接着是我们自己的《星船伞兵波尔卡》,它会使你的脚步加快,变成跑步前进。兹穆中士在梦里也找不着歌的调子,他只有一副大嗓门。幸好布莱金里奇能发出准确而且坚定的调子,把我们从兹穆发出的可怕的音符中挽救回来。于是我们都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腰板挺得笔直。
  五十英里之后,我们再也不觉得自己厉害了。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却又迎来了一个更加漫长的白天。兹穆还想让我们的尊容达到阅兵要求,几个小子被臭骂一顿,因为他们在行军结束到点名之前的九分钟内没能刮好胡子。几个新兵当天晚上就要求退伍。我也想这么要求来着,但是没说出来,因为我手臂上有那副愚蠢的臂章,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弄砸。
  那天晚上又来了一次两小时的紧急集合。
  后来,我是多么怀念几十个温暖的身体挤在一起的奢侈感觉啊。十二个星期之后,他们把我赤身裸体扔在加拿大洛矶山脉的荒野中,我必须在山中走四十英里才能回去。我做到了,为走过的每一英寸路痛骂陆军。
  最后报到时,我的样子还不算太糟。有两只野兔没有像我一样保持高度警惕,所以我没有饿扁……也没有全身赤裸。我身上裹着温暖的厚厚的一层兔子脂肪加泥土,脚上蹬着软皮鞋——兔子已经用不着它的皮了。迫不得已时,一薄片石头有那么多功能,你会觉得惊奇的。我想,我们的穴居祖先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傻。
  其他人也做到了,包括那些情愿参加测试也不愿意退伍的人。
  都成功了,除了两个死于途中的小伙子。然后我们全体又回到山里,花了十三天时间寻找他们。直升机在头上给我们指路,我们配备了最好的通讯器材,教官们穿着指挥服监督我们,查验各种消息——只要还有一丁点儿机会,机动步兵绝不会丢下自己的同伴。
  然后我们埋葬了他们,伴随着《我们的土地》的军乐,他们被追认为一等兵,是我们整个新兵团中首批取得这么高军衔的人。一名星船伞兵必须随时准备死亡(死亡就是他任务的一部分)……
  重要的是怎么个死法。机动步兵死时的样子应该是头颅高昂,仍然在挣扎前进。
  布莱金里奇是两名死者中的一个。另一个是我不认识的澳大利亚人。他们不是训练中第一批死去的人,也不是最后一批。
第五章
 
  他肯定是有罪的。
  否则他不会来这儿!
  右舷炮……发射!
  射击真是便宜了他。
  把这伙虱子赶出去!
  左舷炮……发射!
  ——古代鸣礼炮时的小曲
  那次意外发生在我们离开考利营之后,在此之前还出过很多事。大多数是战斗训练:实战演练、战斗练习,还有战斗机动,从赤手空拳到核武器试了个遍。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打仗会有那么多方式。首先从手和脚开始。如果你觉得它们不是武器的话,那么你肯定没见过兹穆中士和我们的营长弗兰克上尉演练的搏斗术,也没体验过小岗田用他的双手和露出虎牙的笑容将你从他头上抛出的滋味。因为岗田的这项本领,兹穆中士让他当了个教官,要求我们服从他的命令,尽管不用向他敬礼,口称“长官”。
  队列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除了点名以外,兹穆自己已经不再多管编队之类的事了。他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我们的个人训练上,以此补充下士教官们的教导。他用任何东西都能马上致人于死地,但他最喜欢用的是刀。刀是他自己磨制的,不是上头发下来的那种。他作个人指导时水平挺高,对傻问题相当有耐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们赤裸裸地不屑一顾了。
  一次,我们正在享受分布在每天各个工作时段的两分钟休息时间,一个名叫泰德·亨德里克的小伙子问道:“中士,我觉得扔飞刀挺没意思,但是我们为什么非学不可呢?它有什么用处?”
  “是这样,”兹穆答道,“想一想,如果你仅有一把刀,或者连刀都没有?你会怎么办?祈祷然后等死?或者想方设法杀死对方?小子,这是现实,不是你觉得落后太多就可以随时放弃的象棋比赛。”
  “但我正是这个意思,长官。假设你没有任何武器?或者只有这么一把插烤肉的家伙?你的对手却满身厉害武器?你什么都做不了,他一伸手就能干掉你。”
  兹穆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说:“你错了,小子。从来没有一种称得上‘厉害武器’的东西。”
  “嗯?长官?”
  “没有厉害的武器,只有厉害的人。我们想把你们训练成敌人觉得非常厉害的人。即使没有刀也极其危险。只要还有一只手,一只脚,只要你还活着,就能致敌死命。如果你不懂我的意思,读一读《桥上的贺拉修》,或是《本·霍梅·里查德之死》。营地图书馆里就有。只说说你的第一个观点,假设我是你,只有一把刀。
  目标在我身后,刚才没发现他。这个三号目标是个岗哨,除了没有氢弹,其他什么武器都有。必须干掉他……安静,迅速,不能让他有时间呼救。”兹穆中士稍稍转了转身——嗖——他一直拿在手里的刀立刻插在三号靶正中,刀柄颤动着。“明白了?最好带上两把刀——但是你必须干掉他,即使空着手。”
  “嗯——”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说出来。我在这儿的目的就是这个,回答你们的问题。”
  “是,长官。你说岗哨没有氢弹,但是如果他碰巧有一个呢?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看,至少我们就有氢弹,如果我们就是岗哨的话……我们要对付的岗哨可能也有。我不是指岗哨,我说的是岗哨那一边的,我们的敌人。”
  “我听懂了。”
  “好吧……你明白了,长官?如果我们能用氢弹……你说过的,这不是象棋比赛,这是现实,这是战争,没有人会掉以轻心。
  这种情况下,在草丛里爬来爬去,到处掷刀子,可能会让你送命的……甚至会输掉整个战争……当你有真正的、可以赢得整场战争的武器,哪儿还用得着刀子?轻轻按个按钮就行了。这种情况下,让一群人冒着危险使用过时的武器还有什么意义呢?”
  兹穆没有立刻回答,这可不像他的为人。随后他轻声说:“你在机动步兵部队待得舒服吗,亨德里克?你可以要求退伍,你知道的。”
  亨德里克嘟囔了一声。兹穆道:“大声说。”
  “我不想退伍,长官。我想完成整个服役期。”
  “我明白了。好吧,你问的那个问题,一个中士是没有资格回答的……你也不应该问我。你在参军以前就应该知道答案了。你应该知道。你的学校里难道没有一门叫历史和道德的课程?”
  “什么?当然——有的,长官。”
  “那答案你应该早就听过了。我现在要给你的是我自己的——非官方的——观点。如果你想教训一个孩子,会把他的头砍掉吗?”
  “为什么……不,长官!”
  “当然不会。你很清楚。在某些情况下,用氢弹去攻击敌人的一个城市就像用斧子砍孩子的屁股一样愚蠢。战争不仅仅是暴力和杀戮这么简单。战争是为达到某种目的而使用的有控制的暴力。
  战争的目的就是以武力支持政府的决定,绝不是为杀人而杀人……
  而是为了让他做你想让他做的事。不是杀戮……而是有控制、有目的的暴力。选择暴力的方式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士兵的任务不是决定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以及为什么——作战。那是政府高层和将军们的事。政府高层决定为什么、何种程度。将军们从他们那儿接受任务,决定时间、地点和手段。我们提供暴力,其他人——他们称之为‘聪明的老家伙们’——实施控制。这就是战争的形式。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好的答案。如果你还不满意,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面见团长的机会。如果他同样不能使你信服——你就回家去,当个老百姓!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士兵。”
  兹穆站了起来。“我想,你让我这么喋喋不休只是为了偷懒。该训练了,士兵们!迅速点!站好位置,瞄准目标。亨德里克,你先来。这次我要你把刀掷向南面。南面,听懂了?不是北面。目标在你的南面,我希望至少你的刀能大致向那个方向飞去。我知道你不会击中目标,但是我想看一看你能不能吓唬对方一下。不要把你的耳朵割下来,不要脱手,伤了站在你后面的人——把你的小脑瓜子集中到‘南’这个概念上来!准备一瞄准!投掷!”
  亨德里克又没能击中目标。
  我们训练了怎样使用木棍,怎样使用金属丝(你可以用金属丝干出一系列野蛮的勾当).我们还学到了现代武器可以造成什么样的破坏,怎样才能达到那种破坏,还有怎样使用和维护我们的装备:模拟核弹、步兵火箭,还有各种毒气弹、纵火设备和攻坚设备。还有其他一些最好别在这儿谈论的东西。同时,我们还学了很多“过时武器”的使用方法,比如装在木头枪上的刺刀,还有的枪虽然不是假的,但是它们和某个世纪前的步兵使用的枪看上去差不多——和在打猎比赛时使用的运动步枪很像,惟一的区别只是我们的枪管里射出来的不是其他玩意儿,而是结实的金属块,包裹在合金内的铅弹。铅弹有时射向测好距离的目标,有时射向伏击战中受惊的目标。这一系列训练的目的是让我们学会使用任何武器,让我们学会动作敏捷,保持警惕,时刻准备应对一切。我猜它达到了效果。我确信训练是成功的。
  我们在野外演习中用这些步枪模拟更加致命更加凶险的瞄定式武器。我们用了很多模拟装备。必须这么做。我们用模拟炸弹和手雷攻击装备和人员,它们爆炸后会发出浓浓的黑烟,有的爆炸后会发出气体,使你满脸鼻涕眼泪——表示你已经死了或是丧失了知觉.……它的残酷性同时也使你更加注意防化准备,被它攻击之后的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我们仍然睡得很少。超过一半的训练是在夜间完成的,戴着红外仪、雷达和监听装置等等。
  用于模拟瞄定式武器的步枪装的是空包弹,但是每五百粒子弹中随机装有一粒真子弹。危险吗?是,也不是。活着就有危险……一颗非开花弹可能杀不死你,除非它刚巧打中头部或是心脏。五百颗中加一发真子弹的真正用意是让我们用心寻找掩体,特别是当我们知道其中的几枝枪是由号称神射手的教官们负责,而且他们会想尽办法击中你的时候。想想看,如果这颗子弹刚好不是空包弹的话……他们向我们保证不会故意瞄准脑袋打——但事故还是会发生。
  这个善意的保证不是十分令人安心。那颗真子弹使单调的练习变成了俄罗斯轮盘赌。你在听到步枪的射击声之前,就有一个金属块“咻”地一声掠过耳边,这种感觉一下子就驱走了你的乏味感。
  但我们还是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上头传下话来,如果我们不加快动作,真子弹出现的几率就会变成百分之一……如果这样还是不行,五十分之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更改——不可能知道——但是我知道大家再次紧张起来,因为别的连里有个小伙子屁股上中了一颗真子弹,形成了一个吓人的大伤疤,加上一大堆笑话,并重新燃起了我们寻找掩体的兴趣。我们嘲笑这个小子中弹的地方……但是我们知道中弹的地方也可能是他的头部——或者是我们的头部。
  不负责开枪的教官们不用掩护。他们穿着白衬衣,带着他们愚蠢的藤杖,直着身子走来走去,显然确信新兵们不会故意向他们射击——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有点太自信了。但是,机会很低,只有五百分之一,带有谋杀目的故意射出的一枪极有可能不是真子弹。此外,安全程度比想像的更高,因为新兵的射击精度还没那么高。步枪可不是轻易就能掌握的武器,它可没有自主寻的的本领。我知道过去那些用这种步枪来战斗并决定胜负的战争中,平均几千发子弹才能杀死一个人。听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军事史确认这种说法是对的——很明显,大多数射击没有经过瞄准,只是随意射出后迫使敌人低头隐蔽,以此干扰他们的射击。
  我们没有出现教官受伤或是死亡的事故。受训者中也没有步枪子弹造成的死亡事件。所有死亡都来自其他武器或是其他玩意儿——如果你不按照书上的要求来做动作,它们之中有些甚至能转过身来反咬你一口。不过,确实有个小伙子因为急于寻找掩体折断了脖子,当时他们正要开始向他射击——子弹没能碰到他。
  然而,由于连锁反应,这一系列步枪子弹和寻找掩体的练习使我进入了在考利营的低谷阶段。首先,我的臂章被撸掉了,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班里的其他人干了些什么事,当时我甚至不在场……我指出了这一点,布鲁斯基叫我闭嘴。所以我把这件事报告了兹穆。他冷冷地告诉我无论我的人干了什么,我都得负责。除了撤职,还罚了我六个小时的勤务,因为我没有得到布鲁斯基的允许就跑来向他申诉。接着,我收到了一封让我十分伤心的信——我的母亲终于给我写信了。再接着,我又在首次穿上装甲动力服训练时扭伤了肩膀。他们改装了这批动力服,在你穿着动力服时,教官可以用无线电进行遥控,使你受伤。我摔倒了,扭伤了肩膀。受伤后,给我安排了一些比较轻松的勤务,给了我太多时间自伤自怜。
  因为“轻松勤务”的缘故,那天我被指派为营长办公室的勤务兵。刚开始我很激动,因为我以前从没去过那儿,我想留下个好印象。结果发现弗兰克并不需要我的热情。他命令我坐下,闭上嘴,别打扰他。我不敢打瞌睡,于是又是很久的自伤自怜。
  午饭结束后不久,突然之间,我不犯困了。兹穆中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人。兹穆和平常一样军装笔挺,脸上的表情却像骑着白马的死神。他的右眼上有块黑斑,看上去像是个黑眼圈——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三个人中间那个是泰德·亨德里克。他身上很脏。连队在进行野外训练,他们是不会清洗这些草地的,而你的大部分时间都依偎在草地的怀抱里。他的嘴唇绽裂开来,脸上衬衣上都是血,帽子也不见了。他的眼神看上去狂躁不安。
  站在他两旁的也都是新兵,每人手中拿着一枝步枪。亨德里克没拿。其中一位来自我的班,一个叫里维的小子。他看上去很兴奋,趁没人注意时还冲我挤了一下眼。
  弗兰克上尉似乎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中士?”
  兹穆笔直地站着,机械地开口了,像背诵什么东西似的。“长官,H连连长向营长报告。纪律守则9107.模拟练习中无视战术命令和条例。守则9120.违抗命令,同一场合下。”
  弗兰克上尉似乎有点疑惑不解。“这些事为什么找我?你是正式上报吗?”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能像兹穆一样,如此窘迫,同时却又保持平静的语调和面部表情。“长官,如果你允许的话。这个人拒绝接受纪律惩戒。他坚持要面见营长。”
  “我明白了。充当一个新兵蛋子的律师。我仍然不十分清楚,中士,但从技术上说,他有这个权利。当时的战术命令是什么?”
  “是‘保持静止’,长官。”我看了亨德里克一眼,心里想着:噢,他该倒霉了。听到“保持静止”,你就应该马上趴在地上,尽快找到掩体,随后“保持静止”:一动不动,甚至不能动动眉毛,直到命令解除。如果你已经处于掩体中,你可以就地保持静止。他们说过,曾经有人在保持静止过程中被击中……并且慢慢死去,至死没有发出一声声响或是做过一个动作。
  弗兰克的眉毛扬了扬。“第二部分指控的原因?”
  “同一件事,长官。在保持静止结束后,没能按照命令行动。”
  弗兰克面容冰冷。“姓名。”
  兹穆回答道:“亨德里克,长官。新兵号RP7960924.”
  “很好。亨德里克,在三十天内,你被剥夺一切权利,没有勤务或非用餐时间内,不得离开你的帐篷,上厕所除外。你每天还得在教官的监视下完成三个小时的额外勤务,其中一个小时在熄灯号以前,一个小时在起床号以前,一个小时在午饭时,趁着午饭时完成。你的晚餐是面包和水——你能吃下多少面包就吃多少。
  每个星期天还必须完成十个小时的额外勤务,如果你提出要求,服务时间将按照你的宗教需要做出相应调整。”
  (我想:哎哟,我的妈呀,所有惩罚手段都用上了!)弗兰克上尉继续着,“亨德里克,你受到的惩戒这么轻,惟一原因是我无法在说服军事法庭之前给你更重的惩戒……还有,我不想破坏你们连的纪录。解散。”
  他的视线又落回放在桌上的文件,这件事就此完毕————亨德里克叫起来:“你还没有听到我这边的说法。”
  上尉抬起头,“噢,对不起。你也有说法?”
  “你说得很对,我有!是兹穆中士把我逼成这样的。他一整天都在驱使我,驱使我,从我到那儿的一刻起就开始了!他……”
  “那是他的工作。”上尉冷冷地说,“你否认对你的指控吗?”
  “不,但是——他没告诉你我趴的地方是个蚂蚁窝。”
  弗兰克看上去觉得恶心。“噢,这么说,就因为小小几只蚂蚁,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要搭上你同伴的性命?”
  “不是几只——有几百只。能咬人的那种。”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让我来教教你。哪怕是一窝响尾蛇,你也得趴在那儿。”弗兰克停顿了一下,“你有什么能为你辩护的东西?”
  亨德里克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当然有!他打我!他动手打我!他们一群人整天拿着根愚蠢的棍子走来走去,抽你的屁股,捅你的双肩,告诉你要振作精神—一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今天他动手打我——他把我打倒在地,还喊着‘保持静止,你这个蠢货!’这些又怎么说?”
  弗兰克上尉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抬起头看着亨德里克。“年轻人,你有一种在平民中相当普遍的误解。你认为你的上司不能,用你的话说,‘动手打你’。在纯粹的社交场合下,你说得是对的。
  比如,如果我们两个恰好在剧院或商店里碰上,只要你对我的军衔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我所拥有的扇你耳光的权利不会比你拥有的扇我耳光的权利更多。但是在军务中,规则就完全不同了——”
  上尉在椅子中转了个身,指着一堆活页书。“这些就是适用于你的法律。你可以查看这些书中的每个章节,以及每一个与该章节有关的军事法庭案例,你不会发现一个词,说明——或者它所含的意义就是——你的上司在有任务时不能动手,或是不能用其他任何方式打你。亨德里克,我可以打碎你的下巴,为此我会向我自己的上司做出必要解释。但是我不必向你解释。我还可以做得更狠一些。在有些情况下,一个上级军官,不管是不是职业军官,他不仅仅被允许,而且被要求去杀死一个军官或是其他一个什么人,没有拖延,可能也没有警告——他不但不会被惩罚,反而会受到表扬。例如,在敌人面前制止一名胆小鬼的懦夫行为。”
  上尉的指头敲着桌子。“现在说说藤杖。它们有两种用途。第一,表明谁是上级。第二,我们希望它们会被用在你们身上,敲在你身上,使你动作敏捷。你不可能因此受伤,使用藤杖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最多一阵刺痛,却可以避免很多废话。举个例子,你没有在起床号吹响之后马上出来。当然,值勤教官也可以哄你,说‘亲爱的,乖’,或是问你今早是否想在床上用早餐——如果我们能抽出一个教官专门当你的保姆的话。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所以他给你们这些懒鬼一记重击,要求你们跑向集合队伍,并在途中给予必要的刺激。当然,他可以简简单单踢你一脚,同样合法并且几乎可以收到同样的效果。但是主管训练和纪律的将军认为,对于值勤教官和你来说,用一根不近人情的权力棒把睡懒觉者从被窝中赶出显得更有威严。我也这么认为。你我认为事情应该怎么进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就是采取了这种方法。”
  弗兰克上尉叹了一口气,“亨德里克,我必须把这些解释给你听,因为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被惩罚,那么对他的惩罚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我说‘孩子’,是因为你明显还没有成为一个男人,尽管我们正在竭力让你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在训练的这个阶段,你是个异乎寻常的坏小子。你说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成为你的辩护,也不能减轻你的罪状。你似乎并不知道训练的目的,也不知道身为一个士兵的职责。这样好了,我公平地对待你,你可以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我要你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的心里话。或许你的话中会含有对你有利的东西,尽管我不能想像那会是什么。”
  上尉批评亨德里克时,我偷偷向他看了一两眼。不知为什么,他安静柔和的话语比兹穆对我们的咆哮更有分量。亨德里克的表情从愤愤不平变成震惊,最后变成闷闷不乐。
  “说出来!”弗兰克上尉严厉地说。
  “嗯……好吧,命令我们保持静止,我卧倒在地,发现自己趴在一个蚂蚁窝上。所以我爬了起来,往前挪了几英尺,结果我被来自身后的攻击打倒在地。他对我大声吼叫——我跳了起来,回敬了他一拳,然后他——”
  “住嘴!”弗兰克上尉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看上去足有十英尺,尽管他的身高几乎和我的一样。他怒视着亨德里克。
  “你……打……了……你的连长?”
  “啊?我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先打的我。从我身后,我连看都没看见他。没有什么人能打我。我打了他,然后他又打了我,然后——”
  “闭嘴!”
  亨德里克停住了。随后他又加了一句。“我只想调离这个愚蠢的单位。”
  “我想我们能满足你的要求。”弗兰克冷冷地说,“而且很快。”
  “给我一张纸就行,我要求退伍。”
  “等会儿。兹穆中士。”
  “是,长官。”兹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只是站在那儿,双眼平视前方,僵硬得像一座雕像,纹丝不动,除了腮边的肌肉以外。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印记的确是个黑眼圈。亨德里克的攻击一定使他猝不及防。但是他没有就此说过什么,弗兰克上尉也没有问——可能他认为兹穆撞在了门上,如果他愿意,过会儿他自会说明。
  “有关条例已经按要求在你们连里公布了?”
  “是的,长官。条例已经公布并记录在案,每个星期天早晨。”
  “我知道已经公布了,问一问只是例行公事。”
  每个星期天早晨,在教堂礼拜开始之前,我们会列队听他们宣读司法部门和军队颁发的纪律条例。这些条例也贴在传令兵帐篷前的公告板上。没人在意,只不过是又一次队列操练,你大可以站在那儿睡过整个过程。非说注意到了什么的话,我们惟一注意到的东西就是大家称之为“三十一种让你滚蛋的方法”——毕竟,教官们想尽办法把各种条例生生灌输给我们。它们是三十一种重大违例。时不时地,有人会吹嘘自己或是别人发现了第三十二种方法,通常是些荒谬而又淫秽的东西。
  “攻击上级军官——!”
  突然间,这件事情不再有趣。攻击兹穆?为此被判绞刑?教我们徒手搏击时,几乎连里所有人都攻击过兹穆,有些人甚至还打倒过他。在其他教官训练了我们而我们开始骄傲,觉得自己还不错之后,他会向我们挑战——随后再想办法进一步提高我们的技术。有一次,我看到岗田把他打昏过去了。布鲁斯基往他身上泼水,他醒了,笑了笑,走上前去握手—一随后把岗田摔得远远的。
  弗兰克上尉向四周看了看,向我示意。“你,马上联系团部。”
  我笨手笨脚地照办了。一个军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我往后退去,让上尉接手。“团长副官。”那张脸没有表情地说。
  弗兰克口齿清楚地说:“第二营营长向团长致敬。我请求派遣一位军官前来组成军事法庭。”
  那张脸说:“你什么时候需要,伊恩?”
  “越快越好。”
  “马上就来。我相信杰克正在他的办公室。条例和姓名?”
  弗兰克上尉说出亨德里克的身份,同时引用了一个条例的号码。那张脸吹了声口哨,变得严肃起来。“马上就来,伊恩。如果杰克来不了,我会自己来,不过先得报告老头子。”
  弗兰克上尉转向兹穆。“此次事件——有目击证人吗?”
  “是的,长官。”
  “他的班长看到了吗?”
  兹穆几乎没有犹豫。“我想是的,长官。”
  “叫他来。那儿有人穿着装甲动力服吗?”
  “是的,长官。”
  兹穆开始打电话,弗兰克冲着亨德里克说:“你想让哪个证人来替你辩护?”
  “嗯?我不需要任何证人,他干了什么他自己知道!只要给我一纸退伍令就行——我要离开这儿。”
  “等不了多长时间。”
  在我看起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到五分钟,琼斯教官身着一身装甲动力服跳着进来了,胳膊底下夹着默罕默德教官。他放下默罕默德,跳着走了。就在这时,斯皮克马中尉走了进来,道:“下午好,上尉。被告和证人都在吗?”
  “都在。开始吧,杰克。”
  “记录仪开了吗?”
  “开了。”
  “很好。亨德里克,走上前来。”亨德里克照办了,他看上去疑惑不解,开始紧张起来。斯皮克马中尉倒豆子般一口气说道:“根据地球联邦的法律和军事条例,由训练和纪律部司令官颁布的第四号将令所组编的阿瑟·考利营的战地军事法庭受司令官F·X·莫瑞尔中校命令就此开庭。检控官:伊恩·弗兰克上尉,第三团第二营营长。法官:希拉克·斯皮克马中尉,第三团第一营营长。
  被告:亨德里克,男,新兵号RP7960924.条例9080.指控:在地球联邦被视为处于紧急状态之中的情况下攻击其上级军官”
  我能记住的就是这一套进行得有多快。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也被指定成为一位“法庭人员”并被命令“带走”证人,让他们下去做准备。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带走”兹穆中士,如果他不喜欢被带走的话。但是他叫上了默罕默德,两个人都离开法庭,走到听不见庭内声音的地方。兹穆单独一个人待着,干干地等着。默罕默德坐在地上,卷了一支烟,不过马上捻熄了烟头——他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不到二十分钟,他们三个都出庭了,所陈述的事实跟亨德里克说的差不多。兹穆根本没被叫进去。
  斯皮克马中尉对亨德里克说:“你想讯问证人吗?如果你想这么做,法庭可以协助你。”
  “不。”
  “向法庭说话时应该立正并说‘长官’。”
  “不,长官。”他加了句,“我想要个律师。”
  “战地法庭不允许有律师。你想为你自己辩护吗?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从目前取得的证据看,如果你不发言,法庭不会强迫你。
  但是请注意,如果你要自我辩护,那么你所说的任何情况都将可能被用作对你不利的证据,而且你会受到检控官的质询。”
  亨德里克耸了耸肩,“我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好处?”
  “法庭再重申一遍:你要为自己辩护吗?”
  “嗯,不,长官。”
  “法庭必须问你一个例行问题。在你被控违例之前,你被指责违反的这一条例是否向你公布过?你可以答是,或者不是,或者保持沉默,但是你的回答不得违背有关伪证罪的9167号条例。”
  被告沉默着。
  “很好。法庭会大声宣读你被指控违反的条例并再次问你这个问题。‘条例9080:军队中的任何人,攻击或者侮辱,或试图攻击或侮辱——”
  “噢,我想他们公布了。每个星期天早晨,他们都会念这些玩意儿——一长串你不能做的事情。”
  “这项条例有没有向你公布?回答是或者不是?”
  “嗯……是,长官。公布了。”
  “很好。在拒绝为自己辩护之后,你希望说些什么来减轻你的罪行,以争取从轻发落吗?”
  “长官?”
  “你还有什么要对法庭说的?任何你认为能够影响呈堂证供效力的情形?或是任何能减轻罪责的情况?例如病了,或吸食了毒品,或是药物的副作用。在这一环节下,你无需宣誓,你可以陈述任何你认为能帮助你的东西。法庭想要发现的是:这件事有什么对你不公平的地方?如果有,为什么?”
  “嗯?当然不公平!所有一切都不公平!他先打了我!他们的证词你都听到了!——他先打了我。”
  “还有什么?”
  “嗯?没有了,长官。还不够吗?”
  “案件审理结束。新兵亨德里克,走到前面来!”斯皮克马中尉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站着。现在弗兰克上尉也站了起来。这个地方突然间变得冷飕飕的。
  “新兵亨德里克,你被判有罪。”
  我的胃仿佛作了个后滚翻。他们要干掉他了……他们要对泰德·亨德里克下手了。这个早晨我还在他旁边吃早餐呢。
  “法庭判决你,”他继续着,我感到肚子里很不舒服,“接受鞭笞十下,并因表现不良而开除军籍。”
  亨德里克咽了一口唾沫。“我想主动退伍!”
  “法庭不允许你主动退伍。法庭还想补充一句,你得到的惩罚这么轻,只不过是因为法律赋予本法庭的判罚极限就是这么多。检控人请求成立一个战地军事法庭——至于为什么会如此要求,本法庭拒绝解释。但是一旦你被送往普通军事法庭审判,很明显在本法庭递呈的证据足以使普通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你很幸运——检控方对你很仁慈。”斯皮克马中尉停顿一下,随后又继续道:“在经上级机关审核并通过庭审纪录后,判决将尽早执行。本次审判结束。把他带下去并关入禁闭室。”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但实际上需要我做的事不多:给禁闭室打个电话,在他们带走他时收下一张收据。
  下午的看病时间到了,弗兰克上尉解除了我的勤务职责,叫我去见医生。医生认为我已经痊愈,让我回去参加正常训练。我回到连里,刚好来得及穿好衣服,参加列队——并被兹穆取笑制服上有斑点。好吧,他眼睛旁边的斑点更大,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有人在列队场地竖起了一根大柱子,就在副官身后。现在正是贴出命令告示的时候,但这一回颁布的不是“每日命令”或其他琐事,而是亨德里克的军事法庭审判公告。
  随后他们把他带了出来,夹在两个武装警卫之间,他的双手被铐在身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鞭笞。在家时,他们也在公共场合执行鞭刑,就在联邦大厦后面。父亲下了严厉的命令,叫我离那儿远远的。有一次我偷偷违反他的命令……但是鞭刑延期了。从亨德里克的事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鞭刑。
  一次已经足够了。
  警卫拎起他的双臂,把手铐挂在柱子高处的一个大钩子上。随后他们脱下他的衬衫。现在我们才知道衬衫为什么设计成这个样子,原来是为了方便脱下来。他没穿内衣。副官干脆地说:“执行法庭判决。”
  一个其他营的教官走了上来,手里拿着鞭子。警卫连的中士计数。
  非常缓慢地计数。每数一个数,中间有五秒钟间隔,但感觉长得多。打到第三下以前,泰德没有发出呻吟。随后他开始抽泣。
  接下来,我只记得我瞪着布鲁斯基中士。他轻轻拍打我,关心地看着我。他停下来问道:“现在好了?那就好,归队。动作迅速。快点名了。”我们回到连队所在的位置。当晚,我没吃多少东西,谁都没有。
  没人说起我晕倒的事,一个字都没提。后来我发现我不是睢一一个——晕倒的人有几十个。
第六章
 
  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们往往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最值得珍惜的自由都受到忽视。那岂非咄咄怪事。
  ——托马斯·佩恩
  亨德里克被赶出营地的那个晚上,我的情绪达到了我在考利营的最低点。我失眠了——你必须亲身经历过新兵训练营才能理解,一个新兵的情绪要降到多低才会睡不着。我一整天都没有做过真正的训练,所以我身体上并不是很累。我的肩膀依然很疼,尽管上司认为我可以参加正式训练了。我的脑子里还装着母亲的信。
  另外,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听到“啪”的一声,看到泰德瘫在鞭刑台上。
  我并不为失去臂章烦恼。那已经没什么了,因为我准备退伍了,我决定了。如果现在不是午夜,手头没有纸笔,我会立刻开始的。
  泰德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个持续了半秒钟的错误。只不过是个小错而已。一方面他恨这个单位(谁会喜欢它),另一方面他却想完成服役期并取得公民权。他十分想步入政界,经常谈起拿到公民权后他要干些什么。“我会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的,等着瞧吧。”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再进入政府部门了。就在那一刻,他已经远离了他的梦想,他完蛋了。
  这种事能发生在他身上,当然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设想一下我出了事?明天或是后天?甚至不允许自动退伍……而是被赶了出来,带着满背的鞭纹。
  现在应该承认我错了,我的父亲是对的。现在就该递上那张纸,逃回家去,告诉父亲我准备好了去哈佛,然后做生意,如果他仍然同意我这么做的话。应该去见兹穆中士了,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但现在不行,因为你不能叫醒兹穆中士,除非你确信他能把你的事视为紧急状况——相信我,你不能!不能对兹穆中士这么干。
  兹穆中士——他给我造成的困惑和亨德里克事件一样多。军事法庭结束之后,泰德被带走了,他留了下来,对弗兰克上尉道:“我能和营长谈几句吗,长官?”
  “当然。我正打算让你留下谈一会儿呢。坐下。”
  兹穆瞟了我一眼,上尉也看着我。用不着等他们命令我出去,我离开了。外间办公室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平民职员。我不敢走到外面去,因为上尉可能叫我。我在一堆文件后面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只要我的头贴着隔板,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营部是个永久性建筑,不是帐篷,里面有通讯设备和记录仪器。但它是个“最低野外标准建筑”,一座小房子。隔板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怀疑平民可能听不到什么,他们耳朵上都戴着转录耳机,弯腰对着打字机。再说,即使他们听到了也没什么。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嗯,好吧,或许我是有意的。
  兹穆说:“长官,我请求调到战斗部队去。”
  弗兰克答道:“我听不见,查理。我的耳鸣又发作了。”
  兹穆:“我是认真的,长官。这里的任务不适合我。”
  弗兰克暴躁地说:“少跟我抱怨你的问题,中士。至少等到我们都没有任务在身的时候。你到底想说什么?”
  兹穆倔强地说:“上尉,那孩子不该挨十鞭子。”
  弗兰克回答道:“当然不该。你知道是谁弄糟了——我也知道。”
  “是的,长官,我知道。”
  “是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这个阶段,这些孩子是凶猛的野兽。你知道什么时候背对他们是安全的,什么时候不是。你知道条例9080的内容——你永远不应该给他们机会来违反这项条令。当然有些人会尝试违反——如果连这点攻击性都没有,还算什么机动步兵,只不过是一帮穿军装的小绵羊。他们吃饭的时候,睡觉时,行军路上就地休息时,或是上课时,背对他们是安全的。
  但是把他们拉到野外搞实战演习,或是进行任何使他们紧张,肾上腺素上升到极点的事时,他们就像可恶的雷汞一样易爆。你知道这一点,你们那些教官都知道。你受过训练——训练你注意到这一点,训练过在这种事发生之前就把它扑灭。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一个没有经验的新兵能在你的脸上打出这么一大块疤?他应该永远不可能击中你,一看出他想干什么就应该把他打昏。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干?你的反应慢了吗?”
  “我不知道。”兹穆慢吞吞回答道,“我想可能是吧。”
  “嗯,如果是真的,战斗部队是你最不应该去的地方。但这不是真的。要不然,你和我三天前的格斗练习就不是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兹穆回答得很缓慢。“我想我把他看成了一个安全分子。”
  “没有安全分子。”
  “是的,长官。但是他是这么渴望、这么顽强地要服完役期。
  他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努力。我肯定是潜意识里把他看成了安全分子。”兹穆中士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加了一句,“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他。”
  弗兰克哼了一声,“一个教官不应该喜欢上任何新兵。”
  “我知道,长官,但我还是这么想了。他们是一群不错的孩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淘汰了真正的笨蛋。除了有点笨拙以外,亨德里克仅有的缺点是以为自己知道所有的答案。这个我倒不介意。
  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是这么想的。笨蛋们都回家了,剩下的那些都积极上进、一竭力取悦上级、有很强的适应性,像一窝可爱的小狗崽子。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成为真正的士兵。”
  “这就是你的软肋。你喜欢他……所以没有及时制止他。所以他最后上了法庭,被处以鞭刑,而且因为表现不良被赶出军队。”
  兹穆真诚地说:“我向上天发誓,希望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来替他挨鞭子,长官。”
  “如果真有这个机会,还轮不到你,我的军衔比你高。你以为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在希望什么?你知道你带着黑眼圈走进来时,我在担心什么?我尽力想用行政处罚来缓解这件事,可是那个年轻的笨蛋不想就此了结。我真没想到他会疯到说出他给了你一拳——真是太蠢了。你应该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从这儿淘汰掉……
  而不是照顾他,直到他惹出麻烦。但是他的确说了,当着我的面,就在证人眼前,逼得我不得不采取正式手段。难受啊。不能清除记录,不能避免军事法庭……只能把整个沉闷的过程走完,过后再给他吃些药片,制造出一个后半辈子都会和我们作对的平民。他必须接受鞭刑,你或者我都不能代替他。新兵们必须看到违反9080的后果。我们的错误……却是他自己的愚蠢。”
  “是我的错误,上尉。所以我才要求调离。嗯,长官,我想这符合部队的利益。”
  “你这么想,嗯?但是,怎么做有利于部队由我决定,而不是你,中士。查理,是谁挑了你?为什么?想想十二年以前,还记得吗,你是个下士?你当时在哪儿?”
  “在这儿,你知道得很清楚,上尉。就在这儿,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荒凉草原上。真希望我永远没到这个地方来。”
  “我们都这么想。但它是陆军中最重要、最精细的工作——把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调教成士兵。当时你的班中谁是最糟的?”
  “唔……”兹穆缓慢地回答道,“我不会无礼到说你是最糟的,上尉。”
  “你不会,嗯?但你得费一番劲才能想到第二个候选人。当时我最恨的人就是你,兹穆‘下士’。”
  兹穆听上去大吃一惊,还有点委屈。“你当时这么想,上尉?可那时我并不恨你——我其实很喜欢你。”
  “又怎么样?嗯,‘恨’不是教官随便使用的词。我们不能恨他们,也不能喜欢他们。我们必须教导他们。但是如果当时你喜欢我——你那时的表达方式可真奇怪呀——现在你还喜欢我吗?不要回答。我不会在意你是还是不是——或者,我不想知道答案,不管你的回答是什么。别管了。当时我恨你,常常在梦里幻想把你干掉。但是你的反应很迅速,从来没有给我制造违反9080的机会。所以我成了现在的我,这是你的功劳。现在再说你的请求:我还是个新兵时,你经常会给我下同一个命令,一遍又一遍。我记住了它,认为它比你所说的其他任何东西更加可贵。你还记得那句话吗?我记得,现在我把它奉还给你。‘士兵,闭嘴,当兵就要有个当兵的样子!”’“是,长官。”
  “先别走。这团让人厌烦的乱麻还是有点用处的。任何一个新兵团都要接受一堂严厉的关于9080的课,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他们还没有学会思考,不知道阅读,也从来不听。但是他们可以看……将来的某一天,年轻的亨德里克的不幸遭遇可以挽救他的一位同伴免于被绞死。但是,这个教学案例出自我的营,我很遗憾。
  我不愿意看到我的营再出现类似情况了。把你的教官集合起来,给予他们适当的警告。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些孩子还会处于一种休克状态之中。随后他们会变得沉闷,气氛也会紧张起来。到了星期四或星期五,一些注定要被剔除的孩子可能会开始觉得亨德里克受到的惩罚也不是那么厉害,还没有酒后驾车挨的鞭数多……他会开始觉得这么做或许是值得的,攻击一个他最恨的教官。中士——决不能再发生类似的攻击了!懂了吗?”
  “是,长官。”
  “我想让他们的警惕性提高到平常的八倍。我要让他们保持距离,我要让他们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我要让他们像猫爪前的老鼠一样警惕。布鲁斯基——你要和布鲁斯基特别谈一次。他有一种保持友善的趋势。”
  “我会让布鲁斯基明白的,长官。”
  “一定要做好。因为当第二个孩子开始挥动拳头时,他应该被及时制止——而不是像今天似的丢球失分。那个孩子必须被狠狠击倒在地,而且,教官在这么做的同时不应该让那个孩子打伤他。
  要让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应该让那些孩子明白,违反9080不仅代价昂贵,而且是不可能的。还要让那些敢于挑战的孩子懂得这么做的后果是一记重击,一桶泼在脸上凉水,一个痛得要死的下巴——没有其他任何的好处。”
  “是,长官。我会完成任务的。”
  “最好这样。我不但会痛骂弄糟的教官,我还会亲自把他丢出草原,附赠脑袋上几个大包……因为我不希望看到我的人因为教官的懒惰再被拴在鞭刑柱上。解散。”
  “是,长官。下午好,上尉。”
  “有什么好的?查利——”
  “长官有什么吩咐?”
  “如果晚上你不是很忙的话,为什么不带上你的软鞋和护垫到军官区来?咱们练上几把。八点怎么样?”
  “是,长官。”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次邀请。如果你真的变慢了,或许我可以把你的肩膀踢脱臼。”
  “嗯,上尉介意小小地打个赌吗?”
  “嗯?现在我可是整天坐在这儿磨椅子。我不会赌的!除非你同意你的一只脚上挂个水泥桶。严肃点,查理,我们度过了悲伤的一天,情况变好之前只会变得更糟。如果你我能在运动中出点汗,互送几下重拳,或许咱们可以睡个好觉,把那些烦心事抛在脑后。”
  “我会来的,上尉。晚饭别吃得太饱——我得去处理一些事务了。”
  “吃晚饭我是不指望了。还要坐在这儿处理完这份季度报告……团长希望晚饭后看到它……而且一个我不愿意点名的人使我浪费了两个小时。所以今晚的华尔兹我可能会迟到几分钟。现在,走吧,查理,别再来烦我。等会儿见。”
  兹穆中士立即离开,动作之快,我勉强来得及弯下腰去系鞋带,这样在他穿过外间办公室时,我就可以躲在文件柜的后面不让他看见。弗兰克上尉喊着:“勤务兵!勤务兵!勤务兵!——我得叫你三次吗?你叫什么名字?罚你一个小时额外勤务。去找E、F和G连连长,告诉他们,晚点名之前我希望他们能来我办公室一趟。之后马上去我的帐篷,帮我拿一套干净制服、帽子、佩枪、鞋子,还有勋标——不要勋章。把它们放在我面前。然后去见医生——我看到你还能用那条胳膊挠痒痒,说明你的肩膀疼不到哪儿去。见医生以前你有十三分钟——马上行动,士兵!”
  我完成了任务……其中两个连长我是在高级教官浴室找到的(勤务兵可以去任何地方),第三个在他的桌子边。你得到的命令不是无法完成的,只不过处于无法完成的边缘,看上去没有希望完成。当我在弗兰克上尉的桌子上放下他的晚点名制服时,刚好赶上去见医生的时间。他头都没抬,叫道:“别忘了额外勤务。解散。”所以我因为“叫了两次没有及时出现”而回去多做了一个小时的勤务,及时看到了那令人难受的一幕:泰德·亨德里克在机动步兵团的最后时刻。
  那天晚上,我清醒地躺在床上,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知道兹穆中士的工作并不容易,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对自己的工作除了自鸣得意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他看上去对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是这么得意,这么自信,这么愉快。
  这个无法战胜的机器人也会觉得自己失败了,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丢尽,想要逃走,把他的脸藏在陌生人中间,甚至说他的离开有利于这个部队。这个想法和看到泰德受刑对我产生了同样的震动,在某些方面,它的震动还要更大一些。
  弗兰克上尉同意他的观点——我是指这个失败的严重性——还刮了他的鼻子,教训了他。嚯!真是难以想像。中士们不应该被教训,他们应该教训别人。这是自然法则。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兹穆中士所受的教训太令人尴尬,太令人羞愧了。相比之下,所有我从中士们那儿听到的或是偷听到的咆哮简直就是一支求爱曲,尽管上尉始终都没有提高声调。
  整件事情看起来是这么不可能,我决不会想到和任何人提起它。
  还有弗兰克上尉这个人。我们不会经常看到军官们,他们在晚点名时出现,踱着步子,直到点名结束,不会做任何能淌下一滴汗的事。他们每星期检查一次,私下对中士们说些他们的看法,当然那些看法只会让其他人产生痛苦,而不是中士们本人。每个星期,他们还决定哪个连队能得到看守团旗的荣誉。除了这些以外,他们也会在临时检查中突然出现,站得远远的,歪着身子,仪态高雅,还带着股淡淡的香水味——然后又消失了。
  噢,还有一两件他们经常干的事就是伴随我们一起拉练,有两次弗兰克上尉还演示了他精湛的格斗艺术。但是军官们不用工作,我是指真正的工作,他们也没有烦恼,因为中士们是他们的下级,而不是上司。
  但是,事实表明弗兰克上尉的工作这么繁重,他不得不错过晚饭。他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才会抱怨缺少锻炼,并且愿意浪费他的私人时间,只不过为了出一身汗。
  至于烦恼,很明显,对发生在亨德里克身上的问题,他比兹穆中士更加难过。尽管他根本不认识亨德里克,还得问他的姓名。
  我有个令人不安的想法,觉得对于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自己过去的看法完全错了,仿佛它的任何一个部分的本质都和它的外表有很大的不同——这个发现就像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个戴着一张橡皮面具的陌生人,以前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样。
  但是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我不想知道机动步兵到底是什么。
  如果它这么艰苦,甚至连上帝们——中士们和军官们——都因此而不快乐,那么它对于我乔尼来说肯定异常艰苦。你怎么能够在一个你不了解的单位里不犯错误呢?我不想被绞死,甚至不想冒被鞭笞的风险……尽管医生站在一旁以确保它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在我的家族中,还从来没有人被鞭笞过(学校里打手心除外,这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我的家族中,无论是父系还是母系,从来没有出过罪犯,甚至没有人受过指控。我们是一个骄傲的家族。惟一缺乏的就是公民权,父亲并不将公民权视为荣誉,觉得这只是一种虚荣,毫无用处。但是一旦我被鞭笞了——好吧,他可能会中风的。
  亨德里克所做的事我心里梦想过一千遍了。为什么不是我?胆小,我猜是这个原因。我知道这些教官,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把我的胆汁打出来,所以我闭上了嘴,从来没敢试过。胆小鬼,乔尼。至少泰德·亨德里克是条汉子。而我不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在陆军中是没有出息的。
  还有,弗兰克上尉甚至不认为这是泰德的错。就算我没有胆量违反9080,要是哪天我犯下了另外的错误——和亨德里克一样,根本不能算自己的错——结果以我被绑在刑柱上收场呢?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乔尼,趁着最糟糕的事还没发生之前。
  我母亲的信只不过加深了我的决定。只要我的父母仍然拒绝承认我,我还能硬起心肠。但是一旦他们软下来,我就控制不住了。至少我的母亲已经软化。她这样写道: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父亲仍然不允许提你的名字。
  但是,我最亲爱的,那只是他表达伤心的方式,因为他不能哭泣。你必须理解,我亲爱的宝贝,他爱你胜过他自己的生命——胜过爱我——而你却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对外人说你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决定,他为你感到骄傲。但那只是他自己的骄傲在说话,是一个骄傲的人所承受的痛苦伤害,一个他最爱的人在他心底留下的伤害。你必须明白,乔尼,他不提起你,不给你写信,因为他不能——还不是时候,得等到他可以承受这份悲伤。当这个时刻到来时,我会知道的,随后我会从中为你调解,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至于我自己?世上有什么事能使得一个孩子真正惹怒做母亲的呢?你可以伤害我,但是你不能使我少爱你一分。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选择干什么,你总是那个小男孩,磕破了膝盖之后蜷缩在我的腿上寻求安慰。我的腿已经变细了,或者是你已经长大了(尽管我从来不相信这一点),但是不管怎样,当你需要的时候,它总是等在那儿。小男孩从来不会拒绝母亲的腿。是吗。我亲爱的?我希望是的。我希望你能写信告诉我。
  但我必须加上一句,因为你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写信了,因此你最好请你的阿姨把信转给我,直到我告诉你不用再这么做时。她会立刻把它交到我手上的——不会导致更多的伤心。你明白吗?
  一千个吻给我的孩子
  你的母亲
  我明白,全都明白——如果父亲不能哭泣,我能。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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