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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朱天文

朱天文(当代)
《巫言》
朱天文
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是这样的,我曾经遇见一位不结伴的旅行者。
我自己也是不结伴的旅行者。我们给双层巴士载到旅馆,一栋钛银色调疑似未来城的耸块建筑,入口窄窄,柜台亦狭,而明亮如冷钢,仰头见电扶梯升入空中,豁然拉开,好阔绰的大厅大顶,通往更高的去处。
我们在柜台前等分配方面,等得不算长,可也不算短,长短恰足以把酷感未来城消解为一席难民收容所,大家纷纷开始上厕所,吃东西,或蹲或坐,行李溃散。配完钥匙后筛出来两个奇数,我,和站在那里的、帽子小姐,于是我们同住一房。
迅疾间我们互相望上,眼光擦边而去,但已准确无误交换了彼此的信息:“别,别打招呼,别问我姓名,千万别!我是来放松,当白痴,当野兽的。请你把我看做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支抽屉,或随便一颗什么东西,总之不要是个人。因为我是肯定不会跟你有半句人语的。”
我们这个歌剧魅影团,三天两夜的长周末,五星级饭店,加上戏票,不到两万元。“犒赏自己一下吧——到香港看戏”,所以我悄悄搭团来了。
为什么是悄悄呢?唉,我很怕被笑吔。
时光啊白驹过隙,歌剧魅影再度搬上舞台。这回的噱头,巨无霸水晶吊灯横飞观众席砸在台中央,我遥隔太平洋已得悉诸般细节。演着演着演到亚洲来了,演到香港了,我心想,去看看他罢。当年的魅影,他还在不在?我还跟他站一边吗?
幽晦之秘辛,不足语焉。连跟家人,是的家人,如果我老实告诉他们我赴港看戏的蠢理由,第六个笑我的,是他们。我跟家人就说公司犒劳的免费套券,不去白不去,一派好松垮无聊状。
无论如何,各方作用力加诸于我的,其结局便是,悄悄的,我搭旅行团来了。
是这样不自由啊,活在众人眼光之中。
所以帽子小姐跟我,我们分配到同住一间房。我们已相互交换的讯号再清楚不过了:「自由,自由,自由。」
我们留心不让彼此的目光对上,唯恐对上就泄露了原来我们仍是人,并非物。是人,以及跟着人而来的交流,哪怕只有一丁点,对不结伴旅行者来说,都已构成冲突。
我们,我拿钥匙,不是磁卡是钥匙开的门,走进房间我很庆幸正好站在近卫浴的床前,行李顺势朝上一放,这张床归我了。我不要用卫浴的时候贴隔壁躺着一人。多年前嫁到甘家的贾姬也有这个障碍,她如厕每要打开水龙头让外面人以为她只是洗个手洗个脸什么的,就给她婆婆当成饭桌笑料的屡屡拿出来开胃佐餐,大家嘻谑一片。好个家庭暴力图!贾姬遭受的纤细折磨要到她去世后才获解决,日本人发明了姬音装置。姬音有时是琮琮琤琤,有时是唧唧啾啾,营造出美美的高山流水或鸟语,遮饰着不悦之音。此所以,唉我又陷入长考,此所以泡沫经济破灭前日本人这支迦太基商团的魔法所在吗?其魔法笼罩曾经披靡不能御,被影评家议论为《ID4》里的外星人碟船蔽天而来,日蚀般吃掉自由女神和黄金双子塔。(世事变化小说追不及,二○○一年九月双子塔从地平在线消失了。)
于是我跟帽子小姐无需交涉,即判然划分了领域,靠窗那侧归她,浴室这边归我。
壁橱在她域内,垃圾筒也在。我戒慎占据着两支吊架挂衣服。不过帽子小姐压根不用橱架,包括大瞎拚来的新衣,扯开后一股脑扔成堆,或是提袋哗啦一倾撒了满床零碎,却累得无暇检点战果,鞋没脱就倒在战利品上睡着了。我小心将另外几支衣架并吞,谦卑跨越边界去取衣挂衣,有一条看不见然而严厉的边界横亘屋中。边界这边,整洁得如不毛之地;那边,大地震之后满目疮痍。
门铃响我去应门,帽子小姐给掩埋在购物袋里挤撞进来,头上橄榄绿圆帽换成一顶麻编钟形帽,双肩带背包亦是新买且塞爆了。她道声谢谢,我说回来了。
「谢谢」,「回来了」。或者「我先洗澡了」,「好的你先」。「钥匙你拿」,「没问题」。诸如此类稀少的发言,绝非人语,倒是符咒。符咒把我们团裹为两件互不干扰的物体,窄促斗室,运行得毫不擦撞。
晚上我回旅馆,购物购得筋疲力竭。钥匙在柜台,想当然帽子小姐还未返。可门一打开,怪怪,边界那边,惨遭小偷光顾般到处掀肠剖肚的盒子和包装纸。帽子小姐回来过一趟卸货了。想必她忙不迭把新衣新物在镜前搭穿一番后,连稍微拢拢的空闲也没,复二度出草在商店关门前再拚购一批。脱下来的套衫,裤子,小可爱,木屐式凉鞋,皆各以其被脱下时的形状或瘫痪,或蹲踞,或奔跑的散布着。帽子小姐也匆匆上了厕所,看来是消化不良。卫生纸筒一扯太长,飘荡于地。象牙色香皂泡在水里,她真有本事把盥洗台搞成一汪子水乡泽国。然后,我看见垃圾筒,像心脏教虎头蜂扎了一下。
没错,垃圾筒。
长久以来,我非常病态的发展出自己一套垃圾分类系统,既被这个系统所控制,也用这个系统在度量衡,在阅人,在读物。
瞧,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
她把三样东西混贬成堆,卫生纸,破丝袜,和戳着吸管的酸奶空盒。三样对象生前,我意思是,变成垃圾前活着使用时,它们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们各有位份,秩序井然,用后,它们要有用后的待遇。
就从丝袜说起罢。凡此模拟它亲密的更亲密物,一定不能变成垃圾。它们曾经太贴近人携带着人的气息和体味,随便把它们用后即弃,等于把人的某一部分当做垃圾扔掉了。这个念头令我感伤。故我掩土埋葬,致上悼辞。譬如有所谓界、门、纲、目、科、属、种,它们属于我的永生界。
但丝袜,由于它的易损性,它与人相处时间不长,总没长到够产生情愫前就先剌丝坏了,所以丝袜应该归到重生界。
亦即家庭小百科里各式偏方及废物利用。像是教人莫扔破丝袜,可以留做打蜡时最佳拭具,或包裹樟脑丸驱虫片,或用来网护有缀饰的绢帕亵衣等以免洗衣机搅拌坏损。或铝窗历经几度卸洗后斗合不牢导致蚊子入侵,我用破丝袜密密实实塞在橡皮条和铝框缝隙间,自上到下,隐迹不见。破丝袜不料获得了它的第二春,我也为它高兴。待数年过去终于又一次大扫除,卸窗时突然一物剥落垂下,逶迤于我眼前,啊久违了破丝袜。我掸掉它满身尘绺,晒在凉风里看它摇曳着。
兽的唯一物证。
笑我的人挺多。先是那伙比我小十岁、出校门工作了数年薪水三万元上下的女孩们,红酒族。她们节衣缩食,练就一口红酒经。其实她们喝红酒的历史老早在酒商炒作之前,为了酒里面的丹宁酸说是健身、沥脂,喝起来的,当时她们更喝别的酒。又其实,喝酒是余事,酒杯,才是主题。她们严格区分白兰地酒杯、葡萄酒杯、香槟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鸡尾酒,利口杯喝利口酒,狭长的卡林杯喝发泡性葡萄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鸡尾酒。还有岩石杯,平底杯,酸酒杯。我一向小心翼翼,却在那场理惠家的庆生会里,由于无法坐视众人将生日礼物好美丽的包装胡拆乱撕并任其践踏,便跟抢救古迹般收迭着纸盒丝带纱蝴蝶结而给弄得神智荒迷时,竟把MEDOC倒进预备和ABSOLUT调莱姆汁抹盐的岩石杯,喝了一口!1990年的MEDOC,寿星送给自己的礼物,慷慨奉献给酒党。
完了,触犯秘仪禁忌,大祸要临头。我感到四周凝结的眼光,震惊,谴责,与哀悼的,我已经出局了。
怨恨她们吗?不。她们跟古代以来那些千奇百怪或隐密或公开、繁文缛节得蛮爆笑的男性友谊俱乐部有何不同?她们不过是迟至今天才上手也有了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她们是如此辛苦经营以区隔出,唉每个人都辛苦极了的在用各种小把戏区隔出自己,与众不同。
因此第二个会笑我的,乔茵,王皎皎他们。乔茵和她同事,望之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怎么说呢,到令人沮丧的地步。就好比每周五报纸第四十七版,总会辟出一角落让几名自助旅游者投书发表经验谈,我一次一次被惊吓,天啊这位住关庙乡的人去过南极!请问关庙乡在台湾哪里?又这位中埔乡人告诉我,挪威的青年旅馆设有厨房可自行煮食之外也提供晚餐,价格公道,五十克朗合台币两百五十元,某日他去峡湾区史翠恩,下了整天雨湿冷冷饥辘辘回来,排队领餐时再也耐不住而大叫一声好香哇!配菜老妇竟无语言隔阂的完全理解,报以同情笑容且给他超多量鲑鱼。没错,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出国,他们绝不搭团。
乔茵王皎皎之辈,住父母,吃父母,可眼见的未来似乎不嫁亦不娶。一年勤勤恳恳,储够了休假日便结伙出游,掷尽千金回国,再计划明年去哪里。他们收集旅游地,而最不屑旅行团。王皎皎更只一人,存饱钱囊,熄掉计算机和手机,一去月余。
前年夏末至秋天,我收到王皎皎九张不同小镇的风景明信片,全寄自普罗旺斯,一概四点九法郎邮票,旁黏贴纸上面符文意思是“优先邮寄”。明信片正中两纹戳章,圆戳年月日及小镇的名字,方戳乃小镇的好别致的圆腾化,空无言,唯署名一个皎字。他用这种挥洒向我表达风格,但其实我们交情甚浅。每回一堆垃圾邮件中我捡出他的明信片,困惑如濒临一则禅宗公案。寄给我,为什么?他认为我是他的同好,还是他的引为天涯知己?三张,四张,五张后,我不乐起来,他就这样未征得我同意而选定我是,不管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他的是。
我闷闷去买了DK版普罗旺斯指南,根据三点构成一平面,推测出他的活动范围。显然他采取小面积精耕的走法,他只走了普罗旺斯的西边,隆河口区域及活克吕兹,真奢侈。我犹豫未复信,倒着实阅览了一遍他可能的足迹图,在延宕之中模模糊糊牵挂他起来。结果我们不期而遇。正确说应该是,彼此正欲避开目光时亦就彼此看见了。我胀热脸立刻输诚,他听了淡然道:“是么?”像是我说谎。我愈说愈多,努力证明他寄给我九张明信片绝对值得,而他淡然答:“是么。”我怀疑他是否才从北京归国,说得这样侉腔调得是么,是么。我感觉全身起红疹,更说更乱已沦为病中谵语,最后他帮我收了场,耸耸肩道:“你要去的时候跟我讲一声,我告诉你怎么走法才好玩。”
不对,一切都不对。那九张明信片并非虚拟,可是结结实实落在我手上的,之后,添加了我的虑心和思辨好像漆器上了一层又一层漆,它变得有重量,有体积,跟着我来来去去。故而突然相遇,他这样轻盈,恰似跷跷板一端他腾往天空,我却一屁股撞在地上。他走了,我爬起来,眼瞧自己魂魄的分身气冲冲拦到他面前诘问道:“哎别装了,别装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否则你寄明信片,寄假的吗?”
可叹我只是怔立,兀自为一场不明不白的交错懊悔不已。甚且从此我们互相就定了调似的,他恒常的飘逸,我呢,恒常的笨重。
第三个笑我的,老同学,陈翠伶。奇怪她也就是嫁了一名长荣的高级主管,便像染患失忆症的完全忘记她从前怎么过日子了,好天真建议我道:“唔表带不错,你应该配个GUCCI包。”复热烈煽动我:“不过今年最IN的是2005,香奈尔大反扑了,台湾买也才五万多。它设计得满body friendly,就是你座飞机时能拿来当枕头用的喔。它像根骨头,又想殿(臀)部,光看外形你以为装不下什么鬼,告诉你,还有像你们文人放书放本子都没问题。主要是它夹层多,有一层用马甲那种细绳代替拉链,跟真得马甲一样,太炫了。你非买个不行。”
二十几年来,陈翠伶依然讲殿部,讲完二字稍作停顿,待我纠正她,豚部。再是酗酒,她说凶酒,同时便无奈朝空中翻白眼等我发言曰,蓄酒,她回曰蓄酒,然后继续谈话。如今她屡屡把我推向共产主义,激起我的下流思想:“唉既然你的名牌包那么多,何不分给我一个。”
她拉我参加过一次太太们的西华下午茶,整整三小时,她们谈刚刚在香港铜锣湾结束的路易威登新款发表会。EPI系列,暗哑和光滑交织成似水质似水痕的横压纹包包,今年推出七款,每款芋紫、香草白、褐绿三色,副料亦开发出钛环扣和松紧扎带。某太太的EPI包是金环扣产物,她简直太抱怨了:“我一直很喜欢它很内敛的感觉,可是金扣子?怎么搞的!”是的,每个人很明白她的微言大义其实在说:“看,我多早就买了EPI,最早的,比你们大家都早。”
如果人人皆持钛扣包,搭配钢表、银戒、铁拉链衣出现在人人里面时,你如何区别你,与人人?茶凉食困,我陷入长考。若一阶层人皆拥有爱马仕皮件后怎么办?不错,他们比旧,比皮件上的旧泽和柔韧褶皱。比旧,所以富过三代。所以知妍丑。所以贵族。是贵族,所以酿造出美丽与哀愁,繁华与颓圮。中产阶级呢?唉中产阶级坏品味,树小墙新,庸庸无文物。所以所以,我还是不该要求陈翠伶分我一个冒牌包的,正如我不能用莫桑比克最近这场大洪水惨况来责难她为什么不捐一支路易威登去赈灾……突地,太太们仓皇作鸟兽散,扔下我慢吞吞自昏聩里醒转,原来她们要赶去接小孩放学,霎时跑得精光。我拾起谁遗落的知更鸟蛋蓝大披巾,一点不错,正是那种六十乘一百八十公分大却轻软细薄足以穿越仕女戒指的帕什米纳,我像捡到辛黛蕊拉的玻璃鞋揣怀中带回家,想测试它真能通过一枚戒指吗。如果陈翠伶知道我搭团赴港看歌剧,笑话,她们长荣头等舱飞到维也纳听三大男高音的。
第四个笑我是阿卡,他搞小剧场。他的晶黑小豆眼会狐疑看着我:「哈东东?歌剧魅影?太堕落了罢。」
第五个笑我的,我自己。
因为啊有一种泪,它像水泼到防水布上,不沾不滞滚掉了。例如ET,它最终跟地球人道别时胸腔内的约莫是心脏物红通通亮起来,剧中人哭倒,剧外人亦哭,边哭且边对递过来拉拉纸的同伴谢谢道:「没办法,我的眼泪从来廉价,不算数的。」它跟拿支羽毛搔鼻孔打喷嚏一样,干的泪,滚过表皮就没了。
我为许多滥情剧掉下这种泪。不过歌剧魅影,有不同,它是一次铭记印象,对于黑暗天使的我最初的铭记。
这么说吧,人鱼公主。那是幼小不识字年代,老妈常跟我们讲公主王子美满结局的故事。偶尔老妈瞌睡得仰空长啸几乎要翻倒过去了,被我们一声声执拗的问句,后来呢?妈后来呢?摇扯醒来。这当儿,老妈焕发出异样甜美的柔光和微笑,长大以后我明白,那跟课堂或会议里一盹惊醒遂做出各式零碎动作以掩饰并无打盹是同样的。我们殷切凝望,久久,老妈也许牛头不对马嘴绕了一段岔路后终于回来本题,也许携带着笑晕复沉入梦乡。一如平常的这般惺忪境地,首度,人鱼公主现身了。她未与王子结婚却在太阳升起时化为海上的泡沫。妹妹大哭起来,大人弯身揽她但她不依往后一蹬,四仰八叉跌榻榻米上朝天嚎啕,眼泪从身上四溅迸出。小的妹妹故也学姐姐,哭躺于旁。人鱼公主,如此向我们揭示她的面纱而演成的好壮烈场面,深深映进我的纯蒙双瞳。
不结伴的旅行者1
帽子小姐深夜去哪里了?半夜三点钟,这时间出去,去哪里了?
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国际漫游。旅馆的电话太贵,老夫老妻不打的,打了倒是反常。时差三小时,打不对时间,以为发生事故,吓人吶,招骂。除非少年夫妻,除非热恋中人,打回家告知旅馆电话和房间号码,对方再打过来,不计血本尽讲废话。
那时,他们这个印度朝圣团,便与母国完全断了联系的,一行二十人,在那尘热和艳色的境土上,东南西北浑沌走直走到有一夜,帽子小姐把乌漆漆车窗拉开一隙朝外觑,被那钻进车来简直像只凶猛动物的潮腥气惊醒,才突然恢复了地理感,外面是印度洋。旧历十二,月光下印度洋亮得如一张锡箔纸,很近很近贴着窗。凌晨一点大巴士开往机场,这里是孟买,他们在返国的途中。
没有人要打电话回家。
除夕夜,导游表现着他的体贴向诸位建议拨通电话报平安。导游的言语,校长训话般于嗡嗡的空气声里蒸发掉了。次日游毕泰姬玛哈陵,导游领众走南面出口到街上,指许多牌子大黑字写「STD、ISD、PCD」,凡门前竖此牌者可打国际电话,大年初一拜个年吧。消耗了大量底片在泰姬陵之后,无人对这条布满餐饮和平价旅馆的小街有兴趣,踟躅不行,或软软爬回车里,饿乏了只想赶快回去喜来登饭店吃豪华自助餐。 各怀鬼胎,这个朝圣团。
帽子小姐焦虑着那匹金缕巾,昨日住进喜来登,就在廊阶下首第三家店发现它,开价美金九十八块六毛,杀不成,暂搁到今天再买。然而一夜梦觉,金雾金纱里头的藤叶,萝枝,漫步着紫孔雀,蓝象,红鹦鹂,绿鹿,香花异草,金缕巾无限滋长已全部占领她。可直到出发前,店铺仍未开,帽子小姐只得随众上车下车,魂魄却滞留于喜来登那家精品店。即便列名世界七大景的泰姬陵,她也索然,灰心瞧着滑白大理石建材上漓漓淅淅好多鸟粪。她害怕店铺如果今日公休的话,她跟金缕巾就此死别了。
因此巴士开返喜来登吃饭,帽子小姐胸腔狂鼓,鼓得她乱了协调,下车时踩空一阶险不跌个狗吃屎。她踉跄直奔内廊,听见斜刺追上来碎当声,猫女,果然又是猫女!猫女的班尼顿背包上拴一串符铃,永远人未到声先到。
抄快捷方式猫女走另个门进屋,跟她几几乎同步抢进精品店,同叫道:「我要那个!」 幸好他们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他们老在同样摊位前碰头。
上一回交手是抢绣垫,密密绣满红绿对冲色绝无一丝空隙的曼陀罗式纹格里钉着圆镜片,他们同时抓到,都不放。剑拔弩张的瞬间,猫女一放手撩开,猛然松脱释出的能量,击中她,欺凌她。她错愕抬起眼,首次,她抬起眼正视团里这位团员。见女子昂头转身,踏着无声息宛若猫步的短靴去柜台结帐,身形娇小,分明挺直着一根蓬蓬尾巴摇曳以背影轻蔑她。猫女!
如雄树蛙的呱叫,为了公平分据地盘而不发生冲突,每只蛙好想逃避同类的呱叫,结果走向独身。反之没有地盘问题,雌树蛙大部分是聋子。
如猫科动物雄性行动时,唯恐接触,都成冲突,为了不要遇见,牠们每隔一定距离施放一点气味,作用好比铁道信号防止两辆火车相撞。
如不结伴的旅行者,暂时逸出人际网络,不社交,不沟通,不负责,故而以各种配备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比猫女,挂戴一副冰霜面具,告知着:「对不起闲人勿近。」
好比帽子小姐,小头,凹凸脸,天生帽架子,任何帽子到她头上,都靓。她把三分之二脸掩在蕈形帽里,帽荫深深底下一截尖下巴,不看人,人也看不见她,传达了再清楚不过的讯息:「谢绝交谈。」
他们是不结伴旅行者。
偷来的休旅时光,不结伴旅行者只愿服从自己的任性,当白痴,当野兽。他们矢志逃开人类的也包括他们自己的注视,曝野于无人类目光的所在,自由走荡,无目的,无边界。
帽子小姐是第三回不结伴旅行。比起前两回,走得更远,时间亦更久,她冀望这回坚持到底。如果到底,到底之后再回来人间目光的注视下生活,一切该有所不同。
而猫女,一家三口同行,猫女的母亲、丈夫,跟儿子。注定猫女当不成不结伴旅行者了,更不幸的,猫母在另个极端,是位热烘烘的结伴旅行者。
猫母并不看风景,觉得风景全部一个样。古文明残照,猫母的眼里是一堆烂石头。贫瘠大地过了这村不知下村在哪儿,所以但凡停车,猫母只管找厕所,如此也锻炼出尖锐直觉,方圆一瞅,立即朝厕所方向奔去肯定无误。猫母不购物,不逛店,唯脑中欲赠纪念品土产的一长串亲朋好友名单着实苦恼她,便尾随团员杀进杀出,感染叫价时的格斗气氛,杀落跟买,结果购物比谁都多。每晚猫母把所购货色和受赠者名单重新配对一次,困扰着某某总是配不到适合物,而某某某起码已有两三件了。故愈近旅程末期,猫母愈彷徨无主,何时何地都像站在十字路口茫茫四望,默语着:「买什么东西好呢?」
猫女每次瞄见其母发茫待援状,即心情大坏。由于猫母视与团员们打成一片为最大乐事,只要身处人与人之中,就算在火星,猫母也安身立命得不得了。猫母的自我,是界定于别人跟她的关系里面,没有这份相对关系,猫母会大海漂流,迷途而竭。因此猫母的存在,之于猫女就是一股牢牢的人间目光,即便旅行在外也没有一刻一秒放过她。
是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猫女好几次缩短了冶荡时光去陪猫母上厕所,排队占位子,辨识调料里是否有怪气味的印度咖哩。甚至放弃自己的逛物路线,插手猫母那份送礼名单。她认为谁某每每欺猫母老实尽些烂东西拿来做人情,又总要说上一堆辞藻附加价值,这种人,她反对送礼物。她亦认为某亲戚太肤浅欣赏不来民俗奇物,送了白送,不如回程免税店买一盒巧克力打发即可,别说呢,巧克力还贵些。更有谁某欠钱耍痞,倒送礼物给他?以及谁某,永远在抢付帐且永远抢输,既然从未让他请过一杯茶一顿饭,则何必礼尚往来。猫女遂行着自己的公断,赏罚分明,砍掉半数受赠者。
猫母从来以家人意见为意见,当场都听女儿的,可并不妨碍她背转身去惩奖名单立刻又变回送礼名单,又还乐孜孜向女儿秀出买了件好东西给谁谁。
猫女刷地挂下脸,谓谁谁不是已选妥了东西。昨天,就是昨天在四眼神庙,猫女牺牲了去看周边的黄教白教花教庙的时间,帮猫母搞定一串檀香链子,三只藏文银镯,一条民族色羊毛披肩,一对木雕人像。猫母却毫无警觉说原先那件东西打算给另外的某某了,所以谁谁现在换成这件东西更适合。猫女很生气某某是个痞子讲好不送礼物的为何又送!猫母诧异女儿如此之当真,解释某某其实还不错,每年都是他第一个来拜年的。 对,这样他就可以欠钱不还了。
也有还啦。
还?是喔,还一万再借两万,还三万借六万,看准你这个笨蛋。
猫母好想浇熄女儿的怒火,完全不得法,说某某也是可怜,老婆跑掉了孩子们不理他最近又驾照被吊销…… 猫女夸张叫起来,拜托你不要说服我。
猫母好怕团员发现他们争执,哀求说不送就不送,不要这么大声嘛。
就是这种态度一直激怒着猫女,很奇怪,都是你在抱怨喔,抱怨也是你,送东西也是你,以后你就不要再跟我抱怨。
猫母装聋撤走,唯恐女儿更嚷出什么话,并加倍欢颜的参入团体之中,藉以掩饰刚才可能被人看见的母女冲突。猫母总也不明白,女儿怎么这么大脾气。似乎女儿长大以来便是这副德行,对她忽厉色,忽和颜,没个准的喜怒无常。上回炖冰糖猪脚吃得翻锅,这回说是有圂味一筷不夹。前一秒明明听见女儿骂某某王八蛋,她跟进骂,女儿却倒转矛头指责她,谁是王八蛋?她知不知道王八蛋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骂。女儿那愤愤抽搐的脸颊,令她不求甚解疑怪着,难道那王八蛋还有些好处呢?她倒比王八蛋还惹女儿生气?
猫女则不解,猫母的等人症候群。
斗争往往一起床就开始。为吃早餐,猫母大早已穿戴整齐待女儿陪同去吃,猫女不吃宁可多睡半小时,猫母说这样不好吧执意等,非要猫女变色,郑重告之吃早餐是权利不是义务,我放弃我的权利可以罢!猫母才走。去敲女婿孙子房间门,伙同吃,通常孙子也不吃,女婿一定吃。猫母吃完用餐巾纸包回白煮蛋啦松饼可颂啦给孙子和女儿。孙子一定吃,猫女话讲得决绝了,一定不吃。
大厅集合出发,根据经验,猫女必比集合时间晚五分钟。猫母却不,她的生理时间比集合时间提早五分钟,她看表,但她只遵循生理时间。为此早一米米晚一米米的计较,猫女诘问其母什么时候准时出发过?只有晚,没有早。猫母说就是这样想所以害大家等来等去,如果都准时,就准时了。猫女讥道可能吗?不可能嘛,导游早就把集合时间至少提早了十分钟让大家来迟到。
那我们准时的人都倒霉了。
是你自己要倒霉,你可以选择不倒霉的。 人人像你一般自私!
对,我就是自私。
日日上演的拉锯战,猫女丝毫不想让步卯上了的一定不准时于大厅集合,证明自己无误,并刺激其母能否终于发现蠢行而觉悟的话,准不准时何妨,换言之,准时集合又有什么不行。
猫母经常像只牧羊犬,跑来跑去,设法把他们家四口拢到一处,拢齐后好向团体归队。猫站在纪念馆前,焦灼着大家都进去参观了为什么没看到女儿,见孙子摇摇荡荡出来,嘱孙子别走远,草地那头有蚱蜢可抓。孙子是昆虫迷,猫母一方面跟孙子旁边久了而能十分专门的指认出锹形虫,一方面则除了锹形虫以外所有的昆虫她皆叫蚱蜢。孙子无论看什么总第一个看完窜出,没法圈牢孙子,便在视线范围内指点他去抓虫。问妈咪呢?妈咪不要看纪念馆要逛老市场。
之前逛老市场,还逛不够?一条队伍散得一里长,女儿永远殿后。女婿尽管摄影狂,毕竟算维持得住女婿礼仪说让他来等殿后君,妈妈放心去逛罢。猫母问孙子,妈咪怎么跟大家会合?
妈咪说五十分钟后会直接回游览车上。
永远,只要是集合,猫女绝对只在出发前最后一秒现身,从从容容,绝不误班,可也绝不早到。猫母按规定时间抵位,等这等那,着急不安一路升高使等候更加漫长更加难忍受,她苦苦生恨起来,认定这是女儿在故意折磨她。然而待女儿出现,松口大气好舒快,顿时扫荡掉刚才的苦恨感一笔勾销得精光,唯剩下抱歉不已,深感女儿真是太不合群了,为此更加努力集拢孙子跟女婿以备随时交代给团体,希冀大家把他们当成融融一单元故此不察觉内部有个离异分子。这当口,她格外庆幸有一位小姐垫底。那是比女儿最后一秒又再迟几步现身的,赶得气喘吁吁的,帽子小姐。
旅程后来,大家叫帽子小姐瞎拚女王。语气掺杂了一点戏谑,她好会买,比他们当中最会买的还会买。一点钦羡,刷爆了哦。一点狐疑,年纪轻轻她打哪儿来的参加他们这个团?一点不以为然,她独来独往不跟人讲话。一点抵制,她甚至把脸藏在帽子里不看人。一点喟叹,她真的从头到尾不理人呢。一点赌气,既然她不理人他们为什么又要理她。最后,一点自暴自弃,女王喽,新新人类X世代喽他们能拿她怎样。
猫母衷心感谢有瞎拚女王当靶,遮挡了女儿如出一辙的无礼形象。故而瞎拚女王滑垒成功跳上已启动的车子,悍然穿越无言空气和一张张的漠漠脸盘直走到后厢落座,猫母是唯一对之释放出善意的团员,招呼道,瞎拚喔。
此时,帽荫底下一截尖下巴,朝声音来源咧咧齿,表示微笑。
猫女沮闷极了,一桩一桩,再再让她验证其母是块黑暗大陆的不但撼动不了,而且不小心太靠近时就给卷入里面,在那份你欠我我欠你因此到死也别想还清的奇怪债务里灭顶。她对母亲举双手表示投降,拒绝答话,高举双手投降。
猫女也不解,其母何以那样汲汲于服从一个集合体?不愁找不到的集合体,三人成众,二人为仁。回旅馆房间只剩他们二人,猫母马上服从于长期以来母女间的惯性和基调,他们是,凶巴巴的女儿,跟问前问后不停讨主意却任凭讨到的主意像开水龙头般流掉的母亲。那么,若当下只有猫母一人坐在那里,轻挥手帕扇凉,捺捺额汗,捺捺鼻汗,一人,然而较之二人三人共处时此刻猫母更鲜明位在一个古今超大集合体的、也是猫母自己的目光注视下,好矜持。
猫女举手投降。旅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行为模式,俯首垂目举双手,随便,输给你。 猫母好讨厌女儿对她做出这种动作,甚感侮辱,几至猥亵感。她朝空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像反击,像剎那时光倒流她最后一次打女儿是女儿小学五年级天变冷了死也不肯加衣服。她好讨厌正在盘算买什么东西以及又将东西跟人名排列组合一番时,看见女儿对她举双手叹气。
猫母快速膨胀的巨箱,后又添购了一只带轮子帆布提袋,有好脾气的猫夫无怨无悔搬扛,大军迁移,猫女向猫母的庞杂行李举双手投降。猫母上车瞌睡,猫女不再从椅背后面探手戳她,看,高粱田开紫花。看,白色的牛。看,大树。不再以眼神,以擦撞,或众目睽睽下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或索性拉长音节叫妈--制止猫母跟人聊个没完。不再进谏其母别人也要看风景也有自己的程序却被她缠住聊天又不好意思中断,真不晓得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聊天是有病?不再凶巴巴的猫女,凡事举双手,俯首垂目。 团员问猫母,那是你媳妇?
我女儿。猫母胀热了脸。
对方冲淡的笑容里意思是,好冷漠的女儿呀。
猫母羞愧极了。若非居中还有猫夫猫子,大家会以为他们是分配到同房间的两个陌生人罢。这是毕生以来猫母的最大挫败。女儿已不只脾气大,根本是,是在惩罚她,认为她根本不适宜旅行。
旅途将届啊,抑郁的猫母。以及,给猫母骚扰得当不成白痴野兽而懊丧不堪的猫女。 以及旅行两星期,一对终于翻脸的好友,道友。为的是一个逮着机会要关掉空调打开窗子让气流自由进出,而另一个不要。一个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呼啊吸啊做完整套吐纳自认不会吵到人。一个梳洗后从不清理害人一脚栽进水乡泽国。一个慢吞吞,一个急令令。总之就像一对夫妻如果没有离婚的话,把他们一生的磨合骤然压缩在两星期内爆发,其惨烈可知。
猫夫公司里一撮人信密宗,猫夫虽不信,为人随和故也不扞格。会报名参加这个号称有大师同行的朝圣团,全是因为猫女是个尼泊尔印度工艺迷。躲拜年,躲猫夫那边年年行礼如仪的三通宵亲族麻将,猫女好愿意一家放逐到印度。他们点缀着朝圣团的外缘。
唯帽子小姐,没有人知道她打哪儿来。
跟帽子小姐同住的叶阿姨,淡淡如一幅南宋水墨,三笔两笔,一擦就给擦掉了似的眉眼五官,恒常笑嘻嘻。以为她很容易亲近,错了。她是戴的另一种装备,迷彩伪变,掩盖着底下其实也是一名不结伴旅行者。以为能从她口里多知道点帽子小姐,并不能。猫母几回试图与她攀话题,都像走入雾中不见其人。叶阿姨属于朝圣团成员,但晓风残月,似乎叶阿姨走的是另一条朝圣路。
帽子小姐亦自己有一条朝圣路。她若是坚持不打电话到旅行结束,到回家,她就赢了。
赢了什么呢?她问自己。
那时,泰姬陵的所在亚格拉,非圣地,走访圣地必经之途。参观红堡,传言将祭品铺在旧皇宫皇族棺木上许愿即可美梦成真。帽子小姐感觉到周围一股欢逸气氛是旅途中没有的,眼前忽就铺开来一匹红帐,撒上去玫瑰瓣和金盏花,霎时间丝巾缤纷出笼,从背包掏出从身上解下,掷于花堆许愿。不管训诫是佛陀的是摩西的,此时一概放假,团员们好虔诚索求着世间种种。帽子小姐想想,告诉自己,要坚持到底,不打电话。
她最后的联系,搭机离境前,终于还是去刷了一下金融卡果然,一笔十万元,两天前男人汇进账户的。她叹口气,分手的决心像风中烛苗好脆弱。
第三回她决心离开男人了。不选择的临就搭个什么团,只要走开,走远,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能走离自己的命运。
上路吧,朋友。沿径旅行,直到自己也成了路径。
没有准备,也从来不对地图上那一大片板块有半点想象,帽子小姐陡然走入咖哩和檀香气味的国度。咖哩根本不同于她一贯以为的咖哩味。以为咖哩是一种叫咖哩的豆子磨成粉,不是,从来没有过咖哩豆。
那是郁金根,欢亮的黄和辛香,构成咖哩的基础色。其色亦可以染布,佛衣,袈裟黄。
豆蔻,丁香,芥菜子,胡荽子,鸡舌香,罗勒,柠檬草,大茴香,小茴香,黑胡椒,肉桂,生姜,莳萝,辣椒,马芹,藻桂,香荽,无数香料全都研磨为粉不识其原貌,抗低落,神秘催情。咖哩由十六到二十种香料混调制成,或偏红一些,黄一些,金一些,千百样比例配方,恍惚差别但一尝即知的千百样咖哩味,弥漫着朝圣路。
她像掉在无止尽的阿里巴巴梦境。上车,下车,噗噗噗小飞机摇着螺旋桨,一程一程旅馆,一间一间商店,芝麻开门,绽放出一窟一窟迷花眼的珠光宝气。而在那程与程之间,光暗迭光暗,灰砾砾她什么也不记得。除了咖哩味。除了跨进一个黑甜的光暗里,檀香。除了摸嗅着琥珀色的树脂凝块。除了忽地涌至的油膻味,潮汐般卷裹着纱丽裙脚窸窸碎碎退去。除了有时像撞到一面墙似的胶稠的香,太稠的香闻起来是臭的不知什么香,茉莉?广藿香?麝香?不知道。
洋金花和大麻,缠生在湿婆神周围。焚烧大麻的花,喝大麻种子的茶,一种风格由此展开,人类最早记载的春药方子。实践妲特罗,生活于社会之外。鹿子草混合宽叶香蒲。亚硝酸戊基。骆驼篷或是茄参,或是毛蔓陀罗……
完不了的夜,梦都疲惫下来了好疲惫的长梦,星星大得像火焰永不熄止。悉达多太子发现自己没有味蕾了。最辛辣的咖哩,也尝不出味道。
别无选择,他得去找回失去的味觉。上路吧,朋友。
孟买到曼谷,吃茴香子饼,涂抹杂有芫荽的萼绿色酱,和一块甜得噎死人的三角糕。那是最后一程的印度。接着西太平洋风刮进舱,把那梦境一乾二净全部刮跑。
率先醒来藏不住一脸笑意的,是美食家密宗大师。想到很快即可过海去中环吃清蒸青衣,尤其是,那鲜妍蒸汁跟白米饭浇拌后吞进肚子的第一口,那口感,密宗大师竟然笑出声来。
香港,帽子小姐等不及脱掉吸饱咖哩气味的厚衣,晴日才暖,已有春装抢先上市,一点折扣不打的,帽子小姐面不改色全身换新。四处可见电话亭,她已回到家门前了。经过7-eleven即入内买电话卡,五十港币的?一百港币的?她要一百的。如今卡在她身上,带来带去,她得努力购物,补满时间空隙以防一不留神就走那隙间去电话亭。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她驱策自己在几处大mall里面猎物,跑断鞋跟,骨拆骸散。
所以她床罩都没揭开的和衣倒毙,一觉醒来,银白如昼。久久,久久,不晓得在哪里?举手看表,差不多三点钟,下午三点吗?她在哪里?
不可思议那银昼是月光,从海上反射进屋的。帽子小姐一恢复意识,时间空隙即在她眼前迸裂,像涟漪,像流沙,一种什么涌出将她覆盖,凉软的。她觉得男人受的折磨够了,她得去打个电话。
此时男人的家人不会在,寒假都去了洛杉矶舅舅家。帽子小姐选择这个时候出离,一为报仇男人(他不要以为家人不在就可以肆无忌惮跟她在一起),再为激愤自己(她白白放掉了一大把跟他在一起的机会),而这两件都为的是坚定分手的决心。因为她能这次这样的放掉,她就可以做更大的放掉。因为如果她能破纪录十五天不打电话给男人,她就可以十六天不打,十七天不打,二十天不打,一个月不打,像戒烟,或是戒酒一样,戒掉男人。
她下楼到旅馆大厅打电话。响两下,电话就接了。男人好惺忪沙哑的喂声,当下,她就后悔打了这个电话。
把你吵醒了。
现在几点钟?
三点。
两个人都一股脑气上来,僵持不语。
她就要挂掉电话时,男人问她现在在哪里。
香港。
那明天就回来了。
她叹口气,就差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点她就破了十五天不打电话的纪录。
几点到?我去接你。
她叹口更长的气,做最后抵抗。
瞎拚啦?
对呀,就是瞎拚。
刷爆没?
还没。她声音里起了笑意。
男人于是问她瞎拚了些什么东西,她开始报给他听。报到最后她说格数快没了等电话自动断掉就不讲了……而由于没有告诉男人班机抵达时间,她又跨天桥去街角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买电话卡,又讲了更多话。
帽子小姐走回房间,感到一切如此之轻易。既然打了第一通电话,便打了第二通电话,那么还差第三通吗?轻易于焉变得更加轻易。
那时,帽子小姐带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印度行李,填塞得结实如球因此一时也无力去拆解它,或者说,无欲望去打开它。帽子小姐任其搁置着。直到有一天,她奇怪这捆脏兮兮的袋子恐龙蛋化石般蹲踞在角落,遂一拆两拆把它拆开。瞬息,五味七色窜出,升空凝成蕈形云如一千零一夜瓶子里放出来的巨魔,吓到了她。
一件一件,她陌生不识,又依稀记得。
连金缕巾,连繁花星辰的绣垫,若不是此刻看见的话她如何就也不记得它们了。它们脱离那个阿里巴巴梦境出现在这里,显得这样七零八落魅力全失的,她简直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买下它们的?
帽子小姐迷惘仰视蕈形云,她的确去过一趟旅行,然后回来了。东西散置于地,如何竟像光天化日下的魔术道具,再平常没有了。
宝变为石,那是帽子小姐当过一段时间白痴和野兽的唯一物证。
不结伴的旅行者2
天涯海角。
有这样的地方吗?有的。
在蔚蓝海岸。在那里,如果是步行,任一转弯,任一登高,一旋身,一回头,都会哇哇哇惊叫起来的到处看见天涯海角。
有人,王皎皎罢,乔茵罢,都行。王皎皎就被那一个又一个的天涯海角,一路贪心追看而越走越远。春天五月,太阳到晚上九点还不落。塞尚也嚷嚷起来:「这里的太阳烈得可怕,所有东西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片剪影。」
好几回,王皎皎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了,尽头,不可能不是的,绝对是,尽头。
站在十九世纪初所建目前是八线道公路的「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眼前旷古无物除了蓝色,深深浅浅的蓝,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海就是天。然而若非有一条漆白栏干于其间低低横过,一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一条栏干,划出来一道界线,于是,空间发生了。当然,时间开始了。此时有一张,两张漆白铁铸椅搁在栏干前,虽是空的但可能有人坐过或等会儿有人来坐,所以那时间空间里就有了人。而那人,一生之中他或早或晚将会发出王皎皎一般的叹息,这就是尽头?
果若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尽头,他会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男孩想去寻找金羊毛。
女儿化成了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
印象派画家哀嚎着:「我费尽心力和太阳搏斗,好个太阳!在这里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宝石来作画。」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长生不老药。
彷佛站在长实总部七十楼楼顶俯瞰玻璃帷幕脚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说:「这是一个物质的社会。」
王皎皎爬上尽头。他是被一条狭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处的绝人之路,那路头看出去会是什么?他绝没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无栏无界的熏衣草田。
他大叫起来天哪!天哪!可是没有人听见。
未曾有过片刻像现在,他渴望极了旁边有一个人,一个伴,他们互相听见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没有人。没有回音。紫,在他发出惊叹的那一同时紫也消解无踪。没有人共同见证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内里的呼唤,因为没有人听见,一接触空气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濒临在顷刻间就可能会散失光光的饱和边缘。他好希望有一样什么能钉住他,不教他氧化于驰荡的无边际之中。
这样,他开始寄明信片给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选购出具当地特征的明信片,贴好邮票,注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后,然后在上头写些什么呢?不,不写什么了。没什么好写的,唯署上自己名字。就这么多的牵连,恰恰好就这么多,再多也不了。有时交柜台托寄,有时直接投邮,大概人都返国了这些卡片还在途中流离罢。无论如何,经由这样一串举措,他已把自己黏着于世间。
看哪在世界的尽头,人人皆配带手机的二十一世纪初,人人皆掏出他们的手机打给地球上某一个人。
打给谁?心爱的人吗?刚刚学走步会响亮喊出爸爸让人真是甘愿一辈子为之做牛做马的小小女儿。在尽头,好渴望听见她在手机里叫声巴比!
打给恋人?妻子丈夫?还是各种不伦之恋的对方? 还是打给老妈。永远唠叨的老妈却是聪明透了的抢前报告,每天都有按时喂花鬼消炎药,凹罐罐(猫罐头)跟凹干干(猫饼干)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门台上睡觉,饿了又回来吃……好贫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宽。很感谢老妈并发誓以后不要对老妈不耐烦。
打给酒党果然没有意外的这时间就在南楼,「喂炉主(倒数第一名)。」「你猪呀变态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你庄孝维(装疯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罗旺斯。」「3Q(谢谢你)!」「粉嫉妒喔。」「你种芋头(上大号)啦!」相乘的恶毒咒诅中切掉手机,快乐死了。
还是打给平常万万不敢打的暗地恋慕的女神。或颤抖,或云淡风轻状充满着禅腔,或镇定得不得了因此蛮像神经病。要不是在尽头,不会打的。
那时,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机,他会打给谁?
没有谁。没人写信给上校。也没有谁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够打。没半个谁,他想不出谁他想要打。也许那盆大麻叶子罢,托养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设好当作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逻辑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对方好动人的邀约而用了这样的外交辞令他说:「我不愿意出生,因为我不想死去。」
譬如那位巨蟹座帅哥,为的好怕被人拒绝,遂戴起盲者按摩师墨镜先摆出拒绝人的架式。譬如唯一牵挂的大麻叶子,但每回他离家远行,就当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变成一种人,随时,熄掉计算机,他即熄掉所有的联系。即飘蓬高飞,随便到哪里,撒哈拉,吉力马札罗,西藏,佛陀涅盘地拘尸那迦罗,随便。事实上过去他苦苦在搏斗的,即在设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关系。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好狂诞的姿态,造成他,他演音法师出家前跟世界无比紧张的关系。
譬如这么说吧。生,老,病,死,一个起码是以年做为单位计算的代谢周期,在他,以分秒计。人们要用一生来走完的代谢所以平澜,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们,用时,用日。他们以云霄飞车的速度,代谢着一番番生老病死,这是炼狱。
记得吗,俊姐儿王娇蕊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里,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关系,他跟世界的关系。他不能做什么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对付自己这个男人身体的猛暴大兽。到后来,他知道关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践踏如泥。他的自救办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么这个寄身于他的大兽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侪都在拚加分的时候,他独自往减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的减。很难很难的,减。直到他自己成为一条相反的路径--减之又减,万法唯减。
直到一天,是渐悟呢,是顿悟呢,留给世间去吵罢。一天他到友人的录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间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坐那里摩挲着颈前吊着的皮绳银饰。大球鞋,雷鬼头。超大尺码衬衫,超大尺码裤子。敞着衫,露出锻炼过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内裤裤头,CK的。他静观少年,像蜥蜴学家观察一只新品种蜥蜴。少年抬头看他一眼,跟看屋里搬进来一棵马拉巴栗盆景没两样。而就在友人推门出现的一刻,他冷水灌顶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兽如何已经离开他了,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没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浓发早稀,髀肉复生。颓危将倾的居所啊,大兽已经撤走了。
突然间,世界变得好宽敞。宽敞得过分了,凉风呼呼的吹,他听见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发出来恫吓人的冬冬声。
他竟不会和宽敞相处。就像演音法师面对亲人的诘责回答说:「就当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罢,便又能怎样?」几乎是负气。妻来山寺求见,演音也不见,哪有解脱?他还刺血写南无阿弥陀佛呢。以戒为师。减法之法,王皎皎的减法之路。他适应着这份宽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谨,好寒简。有一阵传言他在尼泊尔剃度了。这样,他跑到世界的尽头。
那里是钟塔,望见古代贸易船从点渐渐浮凸为斑烂的面。那里是无罪圣胎圣母教堂的一檐静卧于明蓝大气层中。那里是八线道公路通往摩纳哥方向的转坡被一栋焰金大H字旅馆截住,车子开到那里一闪没有了,或是一闪,生出辆车子。
那里是毕加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农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画他所看见的,他画他所知道的。
好诡异的,那里是孤悬在,在他伫立的那个台阶一回首看过去的天涯海角,一座电话亭。
他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敢再上一阶,因为恰恰好他所在的视角看过去,电话亭孤悬在天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钛银色调的电话亭。
那时,他觉得他可以打一通电话。打给去世的父亲。像时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两个地区,电话里他会向父亲问候道:「你那里现在几点?」
巫时(一)
【朱天文】
时间到这里,只得,没办法的只得,慢了下来。
是「长远现在钟」吗?又一桩千禧年壮举。
这个一千万美金的投资计画,说是由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发起。好奇怪的头衔,作家兼发明家?
我曾经在一场政见发表会上收到陌生人递来的名片,印着粗黑字,OK联盟~找OK,万事OK~对折的名片掀开来,密密麻麻详列服务项目,涵盖范围之广,共十二条,我试列前面六条谨供参考。一、喜庆交际用花圈、花篮、花球、兰花、盆栽。二、法律顾问、谘询、税务、民刑诉讼。三、油漆、水电、木工、装潢、泥水、漏水。四、专利商标(智慧财产权)、新产品开发、工商登记。五、疾病预防、体质改善之天然均衡营养食品介绍。六、红娘联谊、旅游计画、慈善活动。我抬头看名片持有者(准备立刻扔掉名片落跑),确定其人不是变态狂,或会把药物涂在名片上迷昏人的金光党。如此请容我将后面六条服务项目再列出。七、室内设计、园艺造景、水族景观。八、帆布、玻璃、铝门窗、铁栏、空调。九、商业广告刊登、企划、招牌、印刷、摄影。十、保全、电脑资讯、宴席酒会、搬家。十一、房屋租赁及买卖资讯。十二、产物保险、人身保险、旅行平安保险。末了一横字道:提供更多、更周全的服务,是OK联盟的一贯精神。
各种名片到我手上大约都给撕碎了装在封套里,待收废纸人收去再生。务必撕碎至看不出名字的程度,因为我是先验图形文字的中蛊者,深信名符与实存之间绝无空隙,名字即人,人即名字。没有撕碎的名片,让我感到等同是把那人送去资源回收,这个,未免就太失礼了。
但是这张廖总经理的名片我一直留存至今。曾经,十年前了,曾经它会是一件密码,一张启动它即可通往另一个陌生国度的磁卡。当时只要我够好奇,拨一下OK服务专线,或廖总经理个人专线,我就进去了。
进去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只要看看当时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遇见的,政见发表会。
出现于此场合者,既有一种是,隐喻层面上的金光党和变态狂,他们聚隆来一群人自甘被催眠骗倒,或等候被煽动起来好借个胆作疯作怪一番。也有一种是夸夸其谈,迂阔到以为他们能变动现状的,社会畸零人。
偶数人一定不会现身在政见发表会上。畸零人呢,各方面来说,总在寻找另一个奇数,渴望两两相加成为一个偶数而从此稳定下来。畸零人四处流荡,有一部分就流到政见发表会来。
我们,除了在这个场合遇见以外一辈子也碰不到一块儿不相干的奇数人,化学元素般撞上了,产生出形形异异的化学现象。有些像硷金族兄弟碰到水,钠在水面跳舞冒泡放出氢气,钾不但放出氢,还轰然起火炸穿水槽。廖总经理让我想起友善的锡,跟铁结交成为锡器,跟铜合金好耐久,跟盐酸一起变成氯化亚锡可以做镜子。他的服务项目里显然还有一条没列出,十三、竞选、文宣、围事、政见。我没有名片交换给他,没有头衔,没有职称,为了表明我是来听政见而非交际,我说对,我是家庭主妇,以此结束了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谈话。
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美国的廖总经理?总之是个奇数人罢。但他居然搞到了一千万美金,在内华达州东部买下一座小山,于山头建造八十尺高大钟。钟体是铁,与铁结盟了钴镍铝的合金钢,与铁结盟了钛钒钼的高科技钢,然后交由世界最慢最慢的电脑控制,叫做「长远现在钟」。它并非每小时响一次钟,它每世纪响一次。不是每秒滴答一声,是每年。廖总经理说,不,不是,抱歉弄错了,是布蓝德说:「此钟乃一帖解毒剂,解除我们对当下,对现在,的耽溺。」
布蓝德且朗诵艾略特的〈四季〉:「现在时间与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存在于未来时间/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如果所有时间都永恒存在/所有时间都是不可弥补的。」
绕口令的罗嗦诗,不如爱因斯坦直截了当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分野只是一种幻相,即使是顽固的幻相。」
是的在重力的影响下,时间会变慢,或变快。时间穿越捷运木栅线的隧道时,磁场丕变。此隧道,漫游者对之作过一次绝佳的描绘如下:「隧道里,乘客都自动停止交谈,小声呼吸,微微觉得耳鸣,黯夜般的隧道内,车厢窗玻璃变成了镜子,你们的身影幢幢落在四壁钟里,没有窗外的景物做定点标识,很容易失去速度感,于是你们像飘浮在大气中,更像摆荡往冥府的渡船……」于是时间丕变,空间换轨。
穿过隧道出来,温度骤凉,天际下屋顶浸着温温的深色,行人皆撑伞,柏油马路亮晶晶。时间,慢了下来。
这么说好了。好端端我人在家中坐,忽然收到一份自称「WA COW(哇靠?)灵」机构送来的问卷调查,开宗明义它指出,这一波科技产业大浩劫造成大批雅帝族(Yettie)失业,如果我目前仍在科技界屹立不摇的话,它恭喜我,我已证明自己的实力。至于我是否当今最ㄆㄚ的雅帝族,请做完以下这份问卷。
一、我拥有最新款的PDA。二、我随身携带膝上型电脑。三、MP3是我出门的必要配备。四、我的行动电话可以上网。五、我身上的衣服多半是上网购买的。六、我出门要带很多东西,拎的包包比一般人要大很多。七、我常穿休闲鞋或球鞋上班。八、我偏好比较休闲品味的名牌服饰。九、我喜欢运动,每周至少上健身房一次。十、公司每年给我的员工配股,(台湾股灾发生以前)曾让我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十一、我常搭飞机出国公差,累积的里程数让我赚到不少免费机票。天啊至目前为止酖酖此时一支NOKIA 6210广告把我打断,短切画面呈现着雅帝族在煮一杯咖啡的时间里,迅速完成了跟女友调情,跟客户开会,浏览工作行程和备忘录,玩Game,查阅球赛结果──
至目前为止,我是以上皆非。十二、我喜欢异国美食,分辨得出义大利菜、泰国菜、法国菜、日本菜。十三、我常看的杂志是《PC HOME》、《数位时代》、《网路E世界》等专业杂志。十四、我上咖啡馆常点拿铁或花茶。十五、因为使用鼠标,手腕酸痛难忍。
满分十五,我仅获一分,被哇靠灵归入摩登原始人。
我检视一遍,问卷调查倒没威胁人要去买这买那或订阅什么东西,它只是,对,它只是必须把周末增张的版面设法填满而已。它委婉建议我说:「你坚持质朴简单的生活,是对的,但偶尔也要懂得使用电脑行动电话等科技产品,这会让你生活变得更有趣,眼界更宽阔喔!」
谢谢了。
就像纠葛甚深复又约见的昨日恋人,没错的话,那是葛林,等待之中他说我们盼望什么事情竟能盼望到使自己与失望为伍?此时迟到五分钟的女子进来了。他说他运气真差,刚好被她看到他正在看表。他听到她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搭公车来,路上交通很糟。」他说,「地铁比较快。」她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要快。」
没错,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那是葛林,与他的爱情的尽头。
可我呢,尽头?什么的尽头?我想我是那女子的回答,可是我不想要快。
策略很多,卡尔维诺的不失为一种。快与慢,相对于快,推迟时间的流程,他提出离题。从这里到尽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他老先生说:「假如这些偏离变得复杂、纠结、迂回,以至于隐藏了偏离本身的轨迹,谁知道呢,也许死神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可以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匿逃里。」
我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
所以时间经过隧道,换轨移位,面貌翻然。常常,隧道这头大雨滂沱,那头,炎阳高照下的干旱地,我们连人连车像从水底浮出湿透了的不定还顶着一头水藻贝介,以及不论是拐杖伞或防紫外线的轻薄伞,滴溜水拎来拎去就忘,害人不时折回银行邮局咖啡馆餐厅去捡,最终仍是掉在不知何方。反之,那头下雨,这头飘云,平日发出猫叫声的翘尾鸟挺立于芒草顶端,张大嘴高喊人言「气死你得赔,气死你得赔」(请以台语发音)。求偶的春天,鸟皆纷纷讲起人言。隧道穿腹的山上林子,五色鸟又名花和尚盘据其间,密隐不见身影却整日听见其接近喉音的聒噪声「郭,郭郭郭……」果然就在敲木鱼。于是时间滞留在两棵蔽天大桂花树里,不是白桂是金桂,迷路的时间为芳香所惑,忘记前行,跟那一窝子每每疑似叶片摇闪的绿绣眼共栖于枝间。
【2003/04/17 联合报】
巫时(二)
【朱天文】
于是浓浓树枝子底下一口超级大信箱,超大到不仅扔得进最大开本的八卦杂志,也拨落箱盖即可放进一炉手焙蛋糕。事实上多年老友,老到话也不必说即使屋内灯火通明也过门不必入的,狗也不吠因为熟知那汽车声和气味的,老友打开信箱置入一盒有时是三协成喜饼(他去了淡水),有时是滚满花生粉或白芝麻的←←(他又回基隆老家了),有时是台中太阳饼,是京都二年 下来第五家的八桥,是屏东万峦猪脚(没有口蹄疫这档事的古早时代)。随后他再来电告知:「信箱里面有东西。」碰到不会腐坏的,好比是瓷白烙着双叟标记的两盎司咖啡杯,他连电话也不打了。当然,他从巴黎回来,去了那条日本人一定去的圣杰曼大道,一定的花神咖啡馆,一定的沙特和波娃,一定的海明威。
树枝子底下摩托车送来一包封套,按门铃知是不管用的,拨手机进来:「快递。」一张新面孔。紫色超宽运动恤长袖,外罩短袖黄衬衫,再套件车棉灰背心,及超宽休闲裤有抽绳裤脚,三角斜背袋,一身行当,板衣板包板鞋酷得冒泡的滑板小子,莫非踩滑板送件来,就像魔女骑扫帚宅急便。不,不是板鞋,是鞋背上一个大A(acupuncture)字的锐舞鞋。我签收完,甚觉要发出识货者监赏之叹否则他这套装束简直是锦衣夜行。我目视其鞋说:「是针灸吗?」
滑板小子当场解酷,绽露无比天真的笑靥,且踢高鞋子让我看鞋底,虽已污灰,仍可见那对小熊图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说:「那你有没有小熊项链?」
他不可置信伸手进领口里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胶质材颇似一块小熊饼干。他喊我伯母──差点,我掩门逃回屋里。何时我已老到从姐姐变阿姨,不久前还是阿姨,今天首次变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荡于市却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担篮小民的吆喝声「卖空心菜……」喊破,顿时骇亡于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个有礼貌的E人类,大致E人类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秃头句。而滑板小子说:「伯母,你也去锐舞ㄋㄟ?」
「我是伯母。」
「那你怎么知道针灸?」
小鬼还是小鬼,这就譬如问我去过非洲吗不然我怎么知道非洲?我说:「对啊,英国街头人脚一双针灸,你们吴彦祖不都穿这个?」
他致上惑异的笑容,彷佛时空错轨他忽闻恐龙讲话,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以一种肢体语言类似滑板族习惯性的钩板动作向我表达,是的他在表达:「伯母再见。」我答以毫无疑问绝对是恐龙语的:「骑车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动作时会秀出鞋底乾坤那样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车,或其实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声还在人已不见了。
镜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龙。我是威尼斯圣拉札洛岛修院僧侣,寸步不离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远角落的知识。我知道小熊项链的来历。早在六○年代,伊比萨小岛涌至大批,对,大批遗世独立的,嬉痞。遗世独立?大批?这半点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岛上已遍地夜吧,挤满了欧洲的灵肉解放者,嗑药、跳舞,绝大部分是已成为雅痞的嬉痞。伊比萨在哪里?在西班牙东岸巴利亚瑞群岛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尔及耳。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亚瑞式迷幻舞曲,惊动到当时庞克王朝的中心伦敦,马上收编纳入伦敦街头,跟浩室混血变出锐舞,壮大后向外扩张,到欧陆,到亚洲,到全世界,锐舞的日不落国。如此爆发了一九八八英国人称之为的,第二次爱之夏。数万人,随着一个相同的节奏舞动,相同的波长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阳,踩在相同的地球上酖酖喂,这是不行的。常识都知道,即便一列威仪凛凛踢正步的军队碰到桥,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骇),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乱过桥否则桥肯定垮。
总之第二次爱之夏,和平、爱、合一、尊重,锐舞四大信条,蛮像第一次爱之夏的精神复兴。当然,迷幻与反战的乌士托音乐节,第一次爱之夏。但感觉上,显见是第一次大战比较希腊式,第二次大战酖酖唉抱歉嘴误了,第一次爱之夏比较希腊,第二次爱之夏很罗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拍,一强一弱拍的澎恰澎恰,面向同太阳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爱之夏!好熟悉的经典画面,「意志的胜利」,不是吗?
爱之夏之后,迷幻浩室ACID 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级到地上,伦敦全是印着黄色圆形笑脸的T恤上面写「Where's the acid party」迷幻派对,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备奶嘴项链用来防护药力骇高时咬破唇舌。奶嘴项链?还得了,人人挂戴起来,取代了皮绳钢圈卯钉或玛丹娜的铁血十字架。
上个世纪的事,早就飘忽泯迹,剩下小熊项链变形转世,却是它的质材,橡胶,传了下来,存着对那古老源头的惘惘记忆……
这在谈什么?伊甸园之东吗?这在谈小熊项链何以是橡胶制品。
可哀的伯母,知道这个干嘛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种极厚的半透明的千层玻璃制法,将玻璃无数次浸入热融的玻璃浆中,每次由热浆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气泡的金箔或银箔,一次一次,百层千层,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里的反光。虽然伯母还知道就像日本合成乐器厂ROLAND生产的那些个TB303釱TR909和808之类便宜又好用的杂什儿便给DJ们拿来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种迷幻浩室之后酖酖但是,算了罢,知道这些干嘛呢?传道书千年前已厌世的预言过了:「着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
我拆开滑板小子送来的封套,里面一页电子信拷贝,两筒传真纸。事情是这样的。
传真纸用光了,老还没去买。起先我打电话给远在台中有车的小妹,拜托她下回上来台北时绕道一下数年前她载我们去过的卖场大润发(而今安在否?)买两盒传真纸,十二筒,够用到死了。等这两盒纸抵达之前,皆无人去街上。
所谓街上,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可到。若逢木棉炸壳时,扑面飞絮叫人直打喷嚏昏花泪眼的走在春末大雪里,被一对逐偶黑剪刀闪电般掣过眼前吓一跳,听见它们漫天扯开喉咙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我假设自己是盲人杖行于凸直纹砖铺出来的一窄条盲人专用道上,将恐怖发现,此漆黄导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犹犹疑疑,心虚的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继续走还是往左拐因为正前方有,嗳哟撞上了,有红绿两座邮筒。没关系,它重起一段再来,坚定、果决、直直的走入,对,直直走入一堆违规停放的摩托车阵中,复直直走出阵,微笑前行,突地,不见了,坠下悬崖了?是个斜坡汇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红砖道高出柏油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几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来),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顾观瞻的不管采取何种方式最后总会下到马路(或爬上红砖道)来。可是盲人呢?这些兴之所至随意起个头的导盲专用道,果然就也始乱终弃片面消失于一个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骚味的墙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给个说法,还不准人质问,甚且像个,没错像个恼羞成怒的新政府倒过头来骂人:「看吧,看不见还要四处瞎跑,这样子,现在谁有办法咧?谁也没有办法了。」
街上很近,然则对盲人和某些人来说,很远很远。但凡一人宣布要去街上,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荒置甚久的不知什么鬼文书,收到当时让人当场变成文盲但此时非要立刻处理就当场也看懂了,填单子盖章的,加减账的,挂号邮寄的火速打包写信封。临了,我还是叫回老妈把提款卡撤下免办,原因有二。一为删除老妈跟机器接触的机会。否则面对提款机,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而为此老花眼镜,先前已经动员了屋里人到处找,可眼镜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弃不找了却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搁在滤水壶上或鞋柜旁,气得人咒骂祖宗。如此,老妈权且度过老花眼镜一关。然后她得从一大把五颜六色卡中辨识出我的卡取出,并假设卡没有纷乱掉地于是得殭尸腿(退化性关节炎)折腰去捡而万一僵在那个姿势上直不回来遂导致脑充血的话?然后她得正确无误插入卡,包括辨识出有箭头符号指示的那一面向,以及找到插入口,这两样都可能造成她一阵慌张以为机器故障。当然,密码,为防止忘光光抄哪里了,就抄在最方便可目睹的装所有证件的封袋外面,斗大字以区隔出刚才在封袋上演算账目的各组阿拉伯数字,又伪扮成涂鸦状但恐怕并骗不过谁除了混淆老妈视听,咦这团数字是干嘛?故我不得不再用铅笔的轻淡痕迹于其侧注上二字:密码。至此如果老妈都过关了,甜美的电脑女音奇怪从来没有男音的也有效启动指令了,接下来,没错,接下来就交给上帝罢。我祈祷老妈的殭尸指(末端神经麻痹)不要突然发作以致不听使唤按错键,此举会让她极度惊恐之下中风,就像那次投票她竟盖以核对身分用的私章而非规定之杆章等于废票可已经盖下去挽救不及了,她涨红着头跟脸快要血管破裂的样子吓坏我们,她亦是很可能暴毙于提款机前的。
其二,如果上帝保佑安然提到款,现地没遭抢,之后穿越僻静骑楼过斑马线到对面通往传统市场的路上也没被跟踪打劫,那么就祈祷她不要被菜摊上那些旧识灌迷汤又超买了大批货物塞爆冰箱之余,自己把得来不易的提款拜托啊,弄丢了。
【2003/04/18 联合报】
巫时(三)
【朱天文】
我站桂树枝子低低里,目送老妈走出幅盖甚广的树荫直走到烈日下,而就在那荫与日的交界,时间颠震了一下,我看见一个不同于阿法南猿的人属直立原人走出去,抑或那位三百万年前的娇小露西?伴随她的是早上十点钟的影子,亦步亦趋朝前走。我看着她撑把防紫外线材质的覆盆子色伞,肩挂SOGO赠品凯蒂猫环保购物袋,手提膨膨一包保丽龙盒准备送去连锁超市资源回收,担负着屋里人托办的诸般文明事,这一程她会搭计程车保持心脉正常抵达诊所量血压拿药,随后走去邮局、超市、银行、照相馆送洗底片并影印身分证,区公所申请户口誊本却发现此处影印身分证便宜一元,在旧市场巷尾一口气买了两箱蔬菜水果摊贩照例答应收摊子完送货到府,最后拎回巷头的汤米粉大肠油豆腐当做屋里人的中餐。道阻且长啊,露西猿人能够全身而返吗?我感到忧愁。
街上,这么远的街上,不是十五分钟远,是三百万年远。由于暂时没有人去街上,所以没法买传真纸。
那么城里呢?出捷运隧道即城里,可城里,又更远了。
会去城里的,屋里人约有三位。一位不算数,她正充当本岛史无前例第一批废除高中联招的白老鼠,清晨七点进城,下午四点离城。眼看是无甚希望的白老鼠只对昆虫感兴趣,回屋来先要喂食小蜘蛛。她巡逡室内一周,用食指大拇指捏到一只蚊子,这点我倒佩服她。若说体积最大的台中蚊,某次小妹自台中来谓此蚊跟他们台中家的一模一样,尽大,不咬人,唯盘旋声像座老旧引擎好吵人,只要不过份,任其或飞或止也可以。其实不待久,它们将整批不见了,换上一种(当时还没有登革热)腹部黑白条纹分明的斑马蚊(白线斑蚊?埃及斑蚊?)过不久,亦被一种灰扑扑的模糊蚊取代。五、六种蚊,或更多种已超出我肉眼所能分别,轮番出现消失又出现或永远消失,按什么样的周期和法则,我尚未研究,混血吗?两个物种在相遇处交换基因,结局彼此变得愈来愈像。还是为了避免混血,而同极相斥般彼此排开,这叫特质替换。藉由特质替换,物种在生态系中得以更紧密结合。物种之间演化出的差异越大,彼此因竞争或混血而消灭对方的机会愈小,如此能够无限期共居一地的物种数目也愈多,物种多样性就更丰富,求异不合同,上个世纪末生物界留下来的热门话题喔。
【2003/04/19 联合报】
巫时(四)
【朱天文】
还是特化现象?物种(蚊子)一旦有了优渥的资源(屋里人六名或五名,狗八只,猫三只到九只不定)即去适应利用,为拥有这项资源而对抗竞争者并保持优势,该物种遂放弃竞争其它资源的能力。天择的驱使,此物种世代在此好处下,退缩到较小的活动范围,故而容易遭受环境变迁伤害。某些特化基因的物种,一度获胜,可后来终归失利,乃至全体灭种。
还是生态解除?在缺乏竞争处演化停滞酖酖唉离题的伯母,差不多点罢。说回来国中生白老鼠,她捏到大体积的台中蚊不算本事,连那种短小黑精精的快闪蚊,她亦捏得到,跟着摘菜似的摘掉两翅,喂蜘蛛。
煤玉蜘蛛是国中生念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出现的,藉钻进纱窗缝来不断伸延的九重葛为支梁,拉了一条丝至屋顶,在那角落搭开一张谦逊小网。它来时比豌豆略大,这些年不见长,依然那般大,却是往精致上走,愈发长成一枚煤玉(又叫黑琥珀)雕出的小坠物,那刨光效果好亮的卵形凸面切磨,含着黄铜金属泽感,令我很想拿热针触击它便会散发一股袅袅煤炭味。以前小五生把蚊子放到网上让煤玉蜘蛛吃,粗心的大人扫除屋子一帚撩掉那网,小五生哭得如丧考妣,给了大人一次震撼教育。煤玉蜘蛛偶尔把网收起,杳无踪迹,当它遭害了,过一季复出现,欢声雷动,挺招人牵挂的。往后它不再搭网,只要国中生站到它居处底下(以前需登上沙发椅),手臂朝上伸直,空中即降下一线,煤玉蜘蛛接过国中生指上的蚊子,一卷裹胁于它腋下,升空返巢。小六生时代,她遇见一名昆虫高手小法布尔,相偕赶天黑前跑五色鸟隐居的后山抓昆虫,返屋收妥虫子,黑天了仍转去邻巷抓,回来小六生通报:「金龟子都停在你们投的2号旗上!」选里长,下午投的票,旗海遍插仍未拆除,自然是2号旗的亮黄色(无党籍)把金龟子全吸上去了。次日起床,小六生对母亲表示叹服,昨晚山上听虫鸣,她只听出六种虫,小法布尔听出来八种。
再说第二位会去城里的屋里人,妹妹,小六生的母亲。一阵子,近午时分,妹妹拎着那一阵子拎的提袋出门,对屋里人也像自壮形色,也像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笑叹口气道:「输钱去啦。」
【2003/04/20 联合报】
巫时 (五)
【朱天文】
屋里人停下手中调匀着奶粉的叮叮当当银匙声从报纸上抬起眼,那是老爹。端看那天他起床较早一点的话,他便已戴好假牙因此矍矍坐在一团薄荷气息的清辉里,并看完报纸社论浏览到第三版。而若晚一点起床,便颇些狼狈。这要怪上个世纪下半叶屋子正在建的时候,大家,主要就是老爹老妈,全都年轻得,怎么说,年轻得以为可以永远年轻下去不会老,故而楼上三间房外加前后阳台,听谁说何不把后面阳台违建为卫浴或至少隔出半边做一厕,想也别想,大家要的是花草攀满的阳台,以及恨不能开凿得越敞越透光越看到天边树林的大窗户,谁要多一套卫浴设备多一间厕所啊真是蠢。他们不知道,有一天膀胱会松弛夜里必须起来不止一趟,揿亮走道灯下楼,小心睡眼懵懂踩错阶摔个骨折。他们不知道会闪到腰,会瞪视着磨石子楼梯却如何也找不到支点的能使出力气将自己往上搬一阶,只好屁股坐下,背向楼梯,两手撑着阶,一蹬一蹬朝上蹭。他们不知道会生病,会下楼上楼竟然变成一天里最困难的事。不知道女孩会长大,要冲戴隐形眼镜、抹脸、画眉毛,仅有的一间浴室于是挤爆。不知道长大的女孩们当中一个不结婚,蓬头乱颜罕出门,弄瓶弄盏的研配精油蒸出一屋子丁香味彷佛走进牙科诊所,不然用柠檬香茅取代防蚊的熏衣草(以免同时熏困人)熏得精黑快闪蚊亦摇头晃脑各自跌地,若国中生段考K书就滴迷迭香蒸溢着涩涩皂咸味以固强记忆力。
女孩们一个不结婚,一个假装结婚。假装嫁出去就嫁在对门,因为世间结婚皆如此的便也假装生小孩,每天抱小孩走过来屋子度日,晚上抱回去睡觉。房租每年涨,所以也别装了,在两层顶上加盖一层搬回来永久住定,从此三层屋子多了一间浴厕。夜深人静,楼上水箱哗啦,墙里的水管声经过后阳台壁疑似一群四足动物撒蹄野奔,待那奔蹄过后,夜奇静,一天就这时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律动得像催眠师在施法。这是和妹妹假装结婚的,人?他盥洗完熄灯入睡了。
三楼假婚人,始终趴在木板地上写字,一册一册字,趴着写出来。他是小津电影的摄影师?为捕捉榻榻米上日常活动且保持平视的观察角度,必须长时间肚皮贴在冰凉地板上以取镜,未几,首任摄影师报销了,后继者呢,靠了一副勇健过人的胃算是撑到底。经年匍伏于地,冥冥中,假婚人渐演变为爬行纲的鬣蜥科。海鬣蜥?加拉巴哥群岛的灰绿海鬣蜥,乃现存唯一海生蜥蜴,登岸时体色全黑,利于吸收阳光提高体温后变回灰绿。或是犀鬣蜥?眼睛前方隆起三、五鳞片极似犀牛角故名之,爱吃烛台草和毒木的果实叶子。彼等皆有强力的四肢跟大头颅,假婚人右臂膀则因写字而特别发达粗壮,中指第一骨节处有厚茧如甲壳。 (五)
【2003/04/21 联合报】
巫时 (六)
【朱天文】
我数得出稀少的几次上三楼,几次恍惚步入石炭纪。那些书,除了书,还是书,盖满每一处可以盖满的地方遂令屋内每一件设施都迷失其原貌,书桌跟椅子不见了,矮几印花布垫不见了,一度发愤减肥斤斤计较码表上减了多少卡洛里的踩步机,不见了。厚灰尘的书,晒焦发黄将成矿物的书,如前一个泥盆纪时期的先驱植物群,构成结实的垫层和灌丛,之后(六千万年后),覆生了由石松类乔木、有种子蕨类和树木贼组成的石炭森林,栖息着蜻蜓,一架架老式飞机般的古生代蜻蜓,几乎皆飘浮在空中度过一生。此间,堪堪一条人走出来的可辨小径,从推开纱门悬吊的阿尔卑斯山牛铃当啷一响起,穿过外间,通往里间,通到床铺。妹妹跟女儿蹑步小径走入里间,准备开冷气呼呼大睡,故而心虚又尊敬的不要打扰了林中吹拂着小巴掌电扇热风趴在地面查资料娑娑娑写字的?一点也没错,写字的鬣蜥。
午前或早上,写字鬣蜥进城上班,处理完公务,到附近咖啡馆继续写字,侍应生问亦不问端给他一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他的往返动线上,我估计了,并无可卖传真纸的商店,这样勤勉的写字者还兼上下班,就再怎么天大了不起事,我也没法开口请他可否拐出动线弯到哪儿哪儿买一筒传真纸带回来好吗?
至于屋里人老爹,他若晚一点起床的话,手拿萤光红的塑料带盖马桶蛮像持盏油灯当心不要风吹熄,戒慎着一阶一阶下楼来,浴室教女孩们占据了,只得将像油灯的马桶暂搁好在墙侧,坐至茶几前翻报纸等厕所,可直到妹妹拎了提袋出门,老爹仍未排上队梳洗成功。
未戴假牙的老爹,就譬如在他周围画了一圈符咒,叫他乖乖坐那里不许动弹,不许讲话,低眉垂目他俯瞰头条新闻状实则是在收敛着唯恐一晃动便会溢散出来的仓储味,老人味,或干脆称之为的秃鹫味。他盼望符咒赶快解除,然女孩们蜜蜂营巢般进进出出敏捷又穿梭,他非但抓不到机会插队,还被迫要抬起眼回应轮番抛至的各式发话,好比老妈举着一盒冻箱取出的绞肉问他晚饭吃皮蛋肉粥如何,如吃,就解冻。大家毫不察觉他凹陷着无牙之嘴不愿发言的苦衷,他气恼大家欠体谅,虽并不对女孩们表示出不满,可老妈,他就格外怪她粗神经遂回之以怒目睁视。老妈呢,原本也不过是告知多于询问的,迳拿肉碎解冻去了,平白搅起老爹一肚子火,自个儿闷烧,自个儿熄止,生灭一场,平白无人见。
是故老爹被迫发展出床上寤来时独对楼下浴室门的关上和打开,超敏感的听力。门关上,或只是掩上,或关上并不锁,代表了不同的室内活动。盥洗声、无声、瓦斯轰水隆隆声、吹风机声、锁匙启嚓声、门打开的空气声、滚滚涌上来洗发精稠香,以及动静节奏属于屋里人哪一个的,他都收纳在耳,自动归档并综合分析后速即通告他:「目前浴室暂空赶快下楼使用!」这样,大致回避了假牙没戴给晾在那里的窘境。这样听见二女孩对屋里人说输钱去啦,他便得以从容抬起眼颔首微笑,无言,意思是:「抱歉帮不上忙但
是,你做得到的,而且一定做得好,比我好。去吧。」
【2003/04/22 联合报】
巫时(七)
【朱天文】
妹妹拎提袋出门,去她惯去的咖啡馆,吃顿早中餐,咖啡无限量续杯,坐到下午差不多女儿放学时间离开。坐那儿干嘛?怪了,也是写字。妹妹拎提袋返家,门推开,屋里人,啊屋里人像分针停格的与午前出门时一个样,都在看报纸固然看的是晚报,抬起眼见她回来了,招呼道:「成绩怎么样?」
「还在输钱。」
输家全拿吗?那是葛林,他的赌城缘遇。
那时,他游荡于蔚蓝海岸,偶得一名老汉卖给他赌方,若按赌方去赌,可赢得全部钱。唯一是,老汉告诉他,此赌方必须先输,一直输,输到你信心动摇,意志溃决,输到没得输了输到底了才开始赢,一赢,全部赢。我根本怀疑那老汉是高僧,是一则公案向世人偈示曰:「输家全拿。」
于是那一阵子日日进城的葛林,不,妹妹,面对她那摊在咖啡桌上的空白本子呆坐,一字未写,回家。次日再进城去坐。坐到尾椎酸痛,无意识的咬牙切齿引起三叉神经紧绷而致耳鸣,坐到白纸发黄卷起了毛边,回家。空白依然空白,空白得像在煤矿堆里寻找黑猫,找一只本来就没有在那里的猫。到底了,还是去坐。终于这一天,妹妹拎提袋回来,对屋里人说:「开始赢钱了。」
妹妹是可以托她买传真纸的。前世纪末尚不能在路口OK便利商店缴水电和电话费的时候,妹妹是最常进城顺便缴费的人。捷运动线上,她也负责拐进SOGO凭DM卡换取赠品,或地下超市买些生鲜,带回一盒蛤仔煮汤令疑似B肝带原者小六生喝掉。不过传真纸用完的这一阵子,妹妹并未在输钱赢钱的状况中,她跟屋里人一样,不出路口,不进城。总之,没法子了,没人买传真纸。
公司人,这要分别出旧公司,新公司。旧公司人一向知道我的慢船慢时间,传输系统到传真机止,既缺留言装置亦无自动切换,需电话告知请开机后再拨传真。我们默契良好,运作无间。是以某日,某E人类竟催我校对完的话就派快递来取磁盘,各方面来说,都惹毛了我。我恶意诧笑起来,说:「对不起我不用电脑。」
对方小朋友哑着。我很高兴吓到了他。
新经济,不,新公司,走得顺风到了我这里很倒霉的就凸槌。它把巴黎E来的邮件要传真给我,我说真是对不起传真纸没有了。公司派快递送来,一张纸而已。它不是密函,不是情书,不是要封蜡上姓氏的缩写图案或家徽以遣人专程送至亲启,它不过一纸普通商务信,只因我暂缺传真纸或不用电脑,就必须行使了这种古典的专人亲送传输法,其名实之不符,其动员资源之奢侈,令我不舒坦极了。
【2003/04/23 联合报】
巫时 (八)
【朱天文】
隔日,又有电子信要快递,我还来不及建议请以限时邮寄很快也可以收到的。仍是一张纸。若说纸的内容有何急迫性,我评估了,今天,明天,后天,毫无差别。可过两日又仍有急件要传,永远是急件?每件都是急件?骗阿财吧。我语气不善的要求,请勿用快递,用寄。不听我言,不但快递来所谓急件(两张纸),且附上一筒日制富士龙,而非台产永丰余的,它叫做,FUJILONG感热纪录纸。
装上不久,合该是自投罗网,我密集收到一个组织不断传来的通讯。此组织是,自作主张把我列入为他们的菁英分子,干嘛呢?除了缴交年费外,要捐款,要募款。这是由于几年前我偶尔获得一笔巨额奖金,大学校友会立刻跟我联系上,适逢校庆,将在活动中心颁发杰出校友奖,恭喜我是此届四位得主之一。这便好比人生过了一半忽然跑出个激动人自称是幼年失散的兄弟与你相认,认是不认?我是不认的。不能认。我效法菩萨低眉,垂下眼睑不看见。
这类困境,好难回绝的困境,我意思是,强者你当然可以回绝,弱者你如何回?或是你可以不理人家的坏心,但善意呢?这时候,我真谢谢还有写信邮寄一项法宝可以使。
我可以写信回绝。我会先抛开自己而跟对方站在同盟阵线,陈述出九十九条我应该接受的理由,包括对方都想不到而我可以替他想出来的理由。但是,那唯一的但是,极其卑微的但是,那最后剩下一条还未被陈述的理由,是否可以保留给我,容我表白一下我不能接受的立场。那朦胧如昧几至成立不了的可疑立场,那一比九十九的悬殊恐怕是个笑柄的理由,那唯一的理由却也是全部的理由,无法用说(电话),只能用字(写信)回绝。是的,用字,字的密度如此之大之高我相信只有字,才挡得住人情渗透,义理游说酖酖唉我在扯什么,回绝一宗贿赂?一个职务?一件密谋举事?我只是想告诉校友会,可不可以不要颁这个奖给我。
电话回绝不行吗?肯定不行,电话是个大疏网。对方的声气、音质、语调,甚至停顿,四面八方穿进网来逼在面前,我只能投降。
传真呢?传真用字也不行?不行。它少了一道关键步骤,用纸。一枚不收边的手漉纸,其所负荷之情感重量(压力),大于使用随手撕下来的三百字稿纸好多倍。用纸不当,我曾经收到诗人把字写在含金箔碎屑的珍珠色笺纸上寄来,让我无以回应且起了莫名反心,遂不了了之一场并未开始即已结束的来往。
【2003/04/24 联合报】
巫时 (九)
【朱天文】
与校友会写信的结局是,颁奖当天由于我人在国外不克出席,家属代表皆忙也无可参加者,只好请校方派人代领,返国后再去取回。我自知弱点,连电话都抵抗不了,何况人跟人碰。也亏得没碰人。此后一位声音昂扬的女秘书开始打电话来,寄文件给我因为只要是杰出校友便自动成为组织的成员而无需任何入会资格或推荐。我仔细看了成员名单及简介,发现隐隐一幅政商学界勾连图。原来这么回事。那我倒可以好干脆好痛快回绝了。我还升起黑暗心,待昂扬女音三次来电要我去拿奖座,我哼出报复的笑声道:「那也没关系,就暂时放你们那里罢。」
报复什么呢?报复那幅政商学界勾连图。可惜不是组织首领接听的,白费了无辜的女音执行者消降其昂扬度若干。奖座搁在他们办公室里不去领,上面有名有姓表达着一个人对于他们组织的轻蔑,不言语一个比言语更令他们不安适的存在,想象其景,我很快乐。
自此女秘书不再催电,除了传真前得先打电话,年年寄来年会通知,认捐,募款餐会,活动报告,甚至一张年费积欠列表。「做你的美梦!」我扔进回收篮里,简直笑不出来。
后来连络人换为工读生,我亦变成组织的一项例行公事继续给骚扰着。亦果不出其然,逢到选举,组织就或深或浅,或含蓄或露骨,转化为某一方竞选者的后援部队。又或是,成员名册落入某参选人手中,情况就更糟,我收到一堆垃圾传真。这多少要怪老妈,最诚实的露西猿人,她有机器恐惧症乃至傻瓜相机也是一种机器,连带那些来电说要传真的人,都让她慌慌张张像债主上门,叫楼上的赶快拨传真。她无法当即辨听出又是那恭腔恭气的造作声遂应之以谎言,诸如传真纸没有了传真机坏了之类而拒收。我抢接过数通,意欲封杀掉彼传真,却接不到。偏偏没接的一通(在门外签收包括好几户上班邻居的挂号邮件),就又被露西猿人接到了。猿人忙不迭攀爬上楼,像是若赶不急在铃声复响起前拨妥传真便会发生灾祸。终至,坐视着垃圾涌进屋来。
【2003/04/25 联合报】
巫时(完)
【朱天文】
不久似乎才安装好的,对,它叫做富士龙感热纪录纸,吐光划有水红色直杠记号以警示纸将用罄的纸卷后,在我的惨叫声中真的,又没有了。
没有人买传真纸。
公司要传真,真是无从说起,当我在讹公司的纸罢。随即我收到快递送来电子信一张,跟两筒,感热纪录纸。
快递和邮差,皆知坏掉的电铃。坏掉至少二十年以上即等于不存在,有狗吠。若猛一串凶恶的拍门混杂着凶回去的狗吠,肯定是新来者不明电铃状况,不然是受了老板气或交通不良气藉此发泄煞出一张凶脸道:「拜托电铃修一下!」
屋里人咕哝着:「急嘛呀。」
邮差则熟腔熟调叫喊某某某挂号。无回答,就再喊某某某。吆喝出一股韵味可入曲入谣像冬夜里听见的卖烧肉粽。我拿印章出来,没人,邮差善于调度的先去转弯几户送信再回来盖章。正午无影,树荫子收束起来矮矮簇簇掩挡着人。刚才我惊闻自己的名字给大叫出,似晴空霹雳,一道电光来摄魂。空巷子空人,一辆没熄火的邮绿摩托车支在巷中央,一名手持印章披萝戴荔头插鲨鱼夹的空空儿,一个滞留忘行的时间……
一栋桂树盘据的老屋。
花落如毯,其厚度,可推测它看不见的树根在地底多广多深蔓延,交结成迷宫网路伸到财团铲山所建高楼公寓的地底,伸到放狗路径最远再去就是生着五节芒和相思树的隧道顶。林间群集丝光椋鸟,飞行时,直线,快速,银镖互射。我曾在饭局上遇一蓄须着功夫装者忽然点指我说:「你家里两棵树吧?」
须者素有善卜之名,酬酢场合,我也乐于成全其名遂显得十分之惊讶。须者道:「砍掉。」
嗄?
须者语止。席众都帮我追问,须者只一句说:「否则你婚姻难成。」
为什么为什么的喧哗声中,我与须者,该怎么说法好,须者是笑而不言,我呢,我就配合着捻花一悟罢。
桂花低,一次伯母恐龙与E人类的相遇。
以前没见过,以后也再没见,我想快递两筒感热纪录纸来的滑板小子是代朋友的班。又或者其实是未来时间,不,是共时的异次元,在某种明迷不可捉摸的跳轨交错之瞬我们恰巧抬起眼,恰巧看见互相的目光停留。恰巧,这般的恰巧,其机率,也许是一兆光年的平方。
全文完
【2003/04/26 联合报】
E界
「YY——EEE——SSSS!」车狂崔哈跳起来,把自己像巧克力雷霆灌破篮框的从天花板高度掼下,跌进沙发里,哭了。
那时,车狂崔哈,他支持的麦拉仑M.H.在铃鹿站痛宰法拉利蝉联世界冠军,他键出二十九个惊叹号E媚儿给小麦,麦拉仑的死忠小麦。
身为地球上速度最快的男人,M.H.海凯南说:「没人能设想未来,人生实在太无常。」
车狂崔哈,他键着:「昨夜太紧张,没睡。下午看完比赛,太兴奋睡不着。还撇束!决定先做收心操,打扫我那劫后余生、奄奄一息的家,然后去忏悔。带渺渺逛诚品,买了一本Computer Video─how to begin non-liner editing tutorial,还没看,好像很炫。」
海凯南,车侠。那年十一月十日,澳洲阿德雷站,他连人连车撞个碎,昏迷十日夜。妻,经纪人,领队丹尼斯,轮流榻旁呼唤他。四个月后,他重返车坛。
小麦键写道:
「麦拉仑头号英雄,淡泊名利,忠心耿耿。谁像他那样肯和车队签长期——你说它是卖身契也不为过。尤其前几年车队陷入低潮时,M.H.和丹尼斯情同父子,麦拉仑工作人员就是他兄弟。可见的将来,M.H.只会为这支车队卖命。」
车狂崔哈键着:「舒马克就是缺乏这种风范。」
车神舒马克,不,舒马赫。赫或克,不重要,是神,就要撂倒他。
车速快到马路两边都毛卷起来变成一条隧道。前一秒,无尽远有目标物呈黑点出现,下一秒,已擦身飞过目标物。
晚上十一点?!太太太,太早了。
十二点都早。午夜场出来两点钟,差不多,周末这时候才开始。帅黑劲装,一对夜游神,皆挂双肩带背包,皮短靴,轻盈。他们去取车。车里,闪动冷冽星芒,车狂崔哈的银耳环。人车一体?人机一体?战斗机和汽车的唯一交集点,一体性。SAAB一直强调他们是战斗机制造商。夜游神,驾着陆上飞行器,瞬间,已在不知哪个空间的途中。
蒙地卡罗。
下过雨,地中海橙花香,汩汩泌进他胆汁里,稠稠搅拌着。车狂崔哈,亮出手机键码,一接即应。夜游女啊,等他电话等到这样丢兵弃甲,不顾尊严的地步!他就在手机里亲她,时差七小时,亲她亲得她在手机里呜呜咽咽哭。
「不要这样。你对我到底有多不满说出来讨论一下好不好,看我到底要怎么做。我们真不要吵了,吵架真的很累,我不行了,我没有那个体力了……」
冻结住的,所以并没飞过四分之一地球,并没经历三十二小时,键码解冻,车狂崔哈跟夜游女,吵着他出门前一模一样的架。
雨与橙花的蒙地卡罗,静悄得,他故意遥遥落单于小队人马之后讲手机,也觉全城人都听见了他在亲吻,在和解。然而三星期后,这里,就是他站的这里,三千CC自然进气引擎,二十二具,将一齐咆哮发出声浪,势犹十万只蚊子压境来。
八百匹马力,车重五百公斤,意思是,一马力只拖不到一公斤,故此F1,一级方程车式赛车,成了陆上飞行器。
宽敞赛道,直时十二公尺弯时十公尺,可时速两百公里以上时,宽度缩成一个点,由点连成,赛车线。错过这些点,轻则被超车,重则,轰进缓冲区,不然,撞墙。
「我真的搞不懂你们巨蟹座,情绪来太快了。你看我起还要查月历,结果他妈的果然是初一初二。你有时候也等等我,我就是直的一条而已,每次要跟上你脚步真的有问题。好不容易跟上你一个弯,你已经转了好几个弯,这种追法我真的有问题。」
「我只是想要有女生的空间,我也有我的压力要去透透气,你每次这个不好那个不行。」
「我没有不让你出去啊。我知道你想出去看看,我也去找过阿修罗,和他商量说你想看看外面别人的生活,叫他安排一下看PEACE怎样。我还不敢先告诉你,等他OK我再回来和你商量看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有在做嘛。你要和咕噜,和谁出去我没反对。我也年轻过,你走的路我都走过,只是有些人可以不理就不要弄了。我比你早出来,谁可以交,谁算了,我可以先告诉你。那一天家里的局我只是很单纯的认为家里应该要有个女生在家里处理一下。也许是我没考虑到你那天的心情,你要说啊,不能叫我什么都用猜的,我猜不到。」
「你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要怎么说,什么时候会碰到你的情绪我怎么知道,真的很难嘛。」
哭累的脸,和说到累的脸。
他想她开心,没方法,就宣布身上有最新的E,大家一起去钍星。手牵手下楼,驾起陆上飞行器。
「光束分解去史考特那儿!」
骇,骇骇到飞升。
史考特SCOTTY,有没有?电视影集五年级耳闻过而四年级看过的,《星舰迷航记》,史考特用光束分解人,以便从此处移到彼处。「Beaming up to SCOTTY!」
一大堆圆形笑脸,从天而降,下着药片雨。
冷却区,或是驰放区,钛雾色塑料帘扯开,抛进来毛骨悚然的微笑,雷米说:「叛变的机器人早已灭亡,金属人也已生锈,人类流血受伤。」
欧文威尔许笑破铁幕的:「看,我的身体像条长廊,看看,鲨鱼就在长廊底端门那里。」
紫光灯下,猛然涌现一批泰德族。头扎大花手帕,兜胸工作裤,赤膊,露刺青,笑容真可掬,「ACI——EE——D!」爱兮,齐齐怪声叫。
为什么不,临时自治区,打骇不打仗。
蝴蝶键,冷光蓝简讯:「真的来了,在DISCOVERY看到的那个爆破专家到台湾来了。若他真的要炸房子,是不是去拍一下?」
荧光橘简讯:「考察SHIV-A SPACE,果然又是个地狱。更heavy,清一色是TRANCE。」
简讯:「E界找到新家了,光复北路大台北瓦斯旁边,前R&B对面的地下室。」
冷光流动式屏幕,冷光按键,镁合金背面板,雾化外壳一体成型,T28。李氏的手机人类学谓:「T28是女性特质的男生爱用。他们很温柔,擅旅行,交游广阔,机子要够轻薄,才禁得起他们的自由。」当然,第一支锂电池的超薄机。
冗长会议中,瞄瞄机子,太好了显现最新简讯:「你晚餐吃什么?」
键入:「昨晚我喝太多了。」
立刻回讯:「Z刚染头发红色,不喜欢,决定把头发剪掉。」
情人是橙色,朋友是绿色,八十公克GD90,如高级房车般全机烤漆,日本偶像剧最佳配角。李氏手机人类学:「长发女生穿高跟露趾鞋,短窄裙。机子改装后呈果冻色,挂满一串凯蒂猫、趴趴熊、南方四贱客、小丸子,外加一个女生兮兮的珠织手机袋。屏幕亲密红色紧迫盯人,一天照三餐打,没营养的情绪,绝对值得用最昂贵青春来换。她逛街杀价的嗲声,她接到电话的长尾音喂──粉红恋人?GD90。」
泰山简讯给黑猩猩,NOKI-A3310:「m()m」象形,一人垂头双掌伏地,对不起!
(^^),脸上一对飞扬的眉,快乐。
(^-^),很快乐。
(^o^),极快乐。
(*^o^*),快乐到不行。
「快乐丸代表英格兰!英格兰!」听见了没,在女王陛下御前唱?在世界杯足球赛上唱?
NEW ORDER,替英国代表队作的主题曲,登上排行榜第一。「只要有坚定的意志和一张好信用卡,什么事都办得到。」狗屎。畲契尔企业主义下的孩子们啊,蓝领阶级废物,波西米亚游民,城市空屋窃居者,贫者愈贫啊,所以,用力玩。
「It's E for England。」
「YY——EEE——SSSS。」
湿婆界SHIVA SPACE键出通告:「星期一是湿婆日,好日子。并且那一带有一间异教的庙,正处于魔力小径上。时机好,药也对劲。」
澎,澎,澎,澎,无弱拍,一概是强拍,澎到底,超过脉搏跳动一倍,不,如果是硬芯,HARD CORE,每分钟达两百拍以上,贴出禁令:「心脏不佳者勿入内。」打得人,灵魂出壳,全飘浮在钢筋水泥裸露如厂仓的屋顶。夜越深,人越多,灵魂层低低滞在人头上,浓浓滚滚,大蛇翻了个身。
紫光灯里人,只剩下,一排白齿,两个眼白,白磷磷,发射森光。只要是白,一切白,白条纹白T恤白鞋,浮凸成白毛毛发光体。涂白的唇,白指甲,白眉毛,连兜帽夹克布满白涂鸦。突然爆裂雷射光,炸开了漠漠紫光灯,闪瞥间,照见躯壳,夺目的雪青与朱红,夜游女,一堆碎片,明灭蹦跳。
高速离心力,如果一场跑六十圈,如果每圈以十五个弯道计,脖子,就要承受头颅和头盔的重,至少一千八百公斤。银,跟红,两台抢冠军。
缓冲区太少了,只有护栏,保护观众的。跑道由街道组成,上坡,下坡,隧道,几乎没直路,一百三十度弯角当直线冲。路沿石与地面呈七十度,碰上,悬挂不毁也车胎要爆,想用路沿石将车尾弹出入弯,不成。
下雨了,地中海雨,有礁上女妖的歌声。几天连续试车,弯角处处是煞车痕,雨中开始溶解,滑溜到不行。跑完一圈,五台车汰出。六十七圈完,剩三车外加一车进入维修区,只有三台车跑完。
恐怖赛场啊,必须不断换档,过弯,二档换六档,六档再拉回二档,试炼变速箱,诡异多弯的摩纳哥,珠中之珠,抢。冰河蓝键道:「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快?」
车狂小林回讯:「因为,冠军与亚军的差别。」
折迭式星绒灰壳弹开,粉闪橘屏幕简讯:「他过弯角度非常尖锐,属于晚入弯而早出弯型,很夸张。」
水母蓝键道:「晚入弯?煞车点也晚?可是他跟别人在同一点煞,并没晚?」
粉闪橘:「对,入弯点速度最慢的时候,他不但没马上入弯,而是开始加油,然后才转方向盘入弯。」
都市雅灰键道:「但,会转向过度怎么办?」
粉闪橘:「他比别人更快回正方向盘,也就是出弯,来防止spin,结果就形成一个尖锐的过弯角度。」
「所以他过弯的路线比别人短?」
「速度也比别人快。」
「出弯速度快,所以直线速度也比较快?」
「快零点几秒。」
排队等候在整骨师父的客厅进行第四个疗程,水母蓝键道:「一开始,他们说他对车子设定的要求很奇怪,没有可能。结果试下来,每一圈都比上次试快一~一?五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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