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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边境流浪者》_谢旺霖

谢旺霖(当代)

  转山:边境流浪者
  谢旺霖
  
  柔软的时光(1)
  一下飞机,K就嚷着头晕,约莫是高原反应的作用。你拿出一剂增血红素的药锭给他服用,自己也吞下了一颗以备心安。之后,你们在冷清的航厦前,等待着发往丽江大研镇古城的最末一班公车。
  子夜时分,雨依旧下着。入秋的微雨,使丽江一雨成冬。你和K各自背着行囊,还合力扛起一辆装箱的自行车。K没走几步路,便央求停下来休息,其实你也喘着,只是努力地装作镇定把气虚压下而已,你不想在首站两千四百米的地方就暴露出自己孱弱的窘状。
  暗黑中,撑伞的妇人远远走来,趁机问你们:“要住宿吗?”K湿着发额无语地望着你。你有点烦躁地回答,不用,已订好房了,急着想摆脱她。她仍继续争取,连忙叫唤杵在对街吸烟的丈夫:“喂!来帮这俩小伙子扛箱啊!”不管你如何推托,他们就是直嚷嚷说:“看看就好,看看,不满意,包再帮你换到你指定的地方。”K放下他垂软的双手,将箱子一端交给那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你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了。
  你一向认为在街头上拦街叫宿的,十之八九肯定是些投机的店家。跨进三坊一照壁家庭式的小客栈,男主人不先领你们去看房,你们卸了行囊,他便递烟,倒茶,唤着他的妻去热几个东北大肉包。四颗蓬松白软的大包子端上,你勉强噙住口水问,这房钱儿怎么算?女主人缓声道:“放心吃吧!不收钱的。”该算就算吧,你说,怕他们把额外的服务加码在房价上。男主人吐着烟气,露出一口黑牙:“小伙子,给你图个最省的,标间一人二十五元。二十五行吗?”价钱尚可,且热包子咬下去嘴软,你开不了口拒绝和杀价。
  听说今年滇藏沿线一带,雨季特别的漫长。
  隔床的K已经睡去,你竟辗转翻覆难以成眠,便倚着枕头坐起,回想一天的由始至终,从台湾,飞香港,入深圳,转机丽江。你拿出簿本,想着想着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你必须设想一个对象,然后才能开始说话。
  你开始专注地竖起听觉神经,去聆听那细雨淅沥的脚步匍匐在窗外的石阶,檐角和风铃,而后弹跃至窗棂的眼线上,秘密窥探着;还有些雨水自屋檐的承汇聚引落,轻盈地歌唱,像是舒伯特的音乐,舒缓,易感,富有节制的想象。
  三天来,你和K就住在这幢名为“龙Ⅹ”的客栈,纳西式仿古建筑,楼高两层,全为木造,一共六个房间。老板夫妇俩来自东北,男主人说,沿房外这条街的客栈,几乎都是他们东北老乡所开,且大家不约而同都取了 “龙Ⅹ”什么的店名。因而古城里某一条青石板街道,真有那么一条东北的龙脉蜿蜒盘踞。
  与他们混熟了,你便叫起满面皱纹的当家——大爷,他老婆年轻许多,你却不论辈分地唤她姨。你依然被称台湾小伙子。偶尔住客来,大爷总将客人拉到你的面前,看你这准备独自骑单车进西藏的台湾小伙子。你注意到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小妹,是因为听到姨每每那番严声酷吏般吼她,但转身一见你就变成慈和的妇人了。你不禁有点同情这十六岁的长工小妹,每月领三百五十元——所有杂务必须一肩担下,她住在大门旁柜台后的一间只容得一人钻进的橱柜里。二十四小时的守门员。古镇的宿店,大多是这等自乡间来的稚嫩小工,刻苦且宿命。小妹最常对你说:“怪奇怪的,从来没听过有人会说那么多的‘谢谢’。”笑得眼睛总小得眯成一线。
  柔软的时光(2)
  很喜欢丽江古城的怀旧情调,这是他第一次自助旅行。你与K相识十多年,他不久前才卸下替代役职务,学校老师们还为此特别颁发匾额褒扬他的认真付出。你筹备流浪计划时,K信誓旦旦说要跟上你一段路,学习如何过耐苦冒险的日子,以备日后出社会之用。K的出现,分担了你超重的飞航行李,你承诺将带他在云南境内见识些不同的风景。
  但三天来,你几乎只是走路,迷路,不停地穿梭在市集人群中,对琳琅满目的商贩,美食,酒吧,收门票的景点,全不感兴趣,而偏爱停伫某个偏僻的巷弄或荒芜的废墟,不然就回到旅栈的庭院,看书,发呆,抽烟,仰望着檐角,沉湎于自我的情绪里。有时K会独自外出游荡,但都撑得不久,每当你看见他返回旅栈时,都觉得他有种莫名的寂寥和惆怅。
  你们总一道吃饭,可不在古城里,常得绕上大半个小时出城,只为了便宜半价的饮食。丽江古城,隔着一条外环柏油马路,与新城相对。新城全为一派现代的水泥建物,其实古城也并不算古,一九九六年丽江地区,遭遇里氏七级大地震,古城内建筑泰半倾颓,随后九七年,联合国册封它为 “世界文化遗产”,便造就这座古城两三年内以惊人的速度重建起来,仿佛恢复了它在旧时茶马古道上的荣光。虽然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发展观光产业,可又有什么能置喙的余地呢。古城处处仿古,大多观光化了,你也仍是喜欢它,不过只限定清晨与深夜时分,散步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能听见细密的渠水流经的时候。散去人潮的大研古城,似乎就真的变老了,老在无人的拥挤相伴,晚年的凄清。
  古城的水泉,源自玉龙雪山上。你决定带K去虎跳峡。
  那里据说是飞鸟不敢回望的地方。金沙江居中,自西而东,忍痛下切,切分了南面丽江县区五五九六米的屏障——玉龙雪山,与北面中甸县区五三八六米的哈巴雪山。
  在桥头下车,你们马上遭到当地向导们包围。你自顾地走,几位向导紧追在后威胁,没他们带领你们肯定会迷失的。入口处,没人管收门票,只有看似管理员的人挡在路中,说里头封闭了,因为不久前落石才砸死一整车的游客,现在峡谷内在整治,如果你们执意要入,安危就自行负责。你硬着头皮,略过K脸上的难色,决定闯闯。在沿着江岸路线与岔去山上的路口前,你询问K想选择哪条路,故作分析说,低路好走三十多公里,但有落石可能,而高路得翻山越岭死命地爬。他选择低路,你倒也松了一口气。于是你们顺着低路东行,又有向导骑马追来嘲讽你们绝对到不了的,说得K忧心忡忡,你的士气似乎也有些动摇了。
  顶着烈阳天,天空蛮横地养着几片云朵,然后渐渐的,两岸山势逐步朝中线靠拢,举头仰看几可覆额。k说他累了想吃些东西,你看表,才步行两个小时,不知道距离上虎跳还有多远,你有点着急,不过仍停下来休息。你在一旁拿起相机,又蹲又趴想试着拍摄南面十几座绵延的雪峰,奈何镜头窄得连座山都容纳不下,遂放弃了,你只能干巴巴地用心看。
  路途中,你对K说:“我们不能觉得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这条路还远着呢,一切都得省一点。”他低头默默地听,额上淌着汗水,没有回应。中午你们坐在路旁的大石上,你拆开一包四块装的压缩干粮,同K对分。你吃完,不见K有何动静。他说他吃不下。你知道他在生你的闷气,你还是恼怒严厉地对他教训:“不吃等会还有体力走吗,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你以为这是哪里,哪由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K脸一沉,不情愿地吃了,仿佛将哭的样子。你自觉说的话有些过分,却拉不下脸来对他道歉。
  柔软的时光(3)
  走至上虎跳,你和K便和好如初了,你为他拍照纪念,他也为你留下记录。再继续往前几里,几个当地的民众稀疏地散在路边,前头的路上满布着沙砾碎石堆起足有腰身那么高,远远望去,间或还有拒栏和施工人员的身影。
  你探视周围情况,达达达~,钢钻钻凿岩壁的声音从望不见的左上方传来,随后沙尘石头滚滚而落,掀起一片烟硝。刺耳的声音总算停顿了好一会,你便看到提着菜篮的妇女、扛着米袋的男人越过警戒线,你马上唤着K一起向前冲。没想到只落后几步的你们被戴帽的施工人员拦下,你匆忙问工人,为什么他们能过,你们不行,工人竟然回答:“他们是当地人啊,你们是游客。他们砸死自个儿负责,不用赔的。如果让你们过,万一出事儿,我们没有法律责任也有道义责任啊。”你愤愤不平地退出警戒区外。
  “那别过去了吧!”K说。你见仍有几个当地人悠闲地坐在路旁,就说再等等。你与一个蓄着日本胡的青年,蹲在地上聊了起来。K始终沉默不语。又是一长串达达达~,夹杂爆破的声音。而这一等竟等了三个小时。青年说:“没一会儿,他们肯定要停住,放人过去的,不然我们怎回家。你们待会夹在这些人群中就没事的。”你告诉K这好消息,他面无表情,你想,他又生闷气了。
  陆续加上再来的居民约莫二十多个,全聚集在警戒线前,你们这次紧紧贴住人群。你让K在身前,自己垫后,紧张地捻着他的衣脚。终于等到前方远远的工人大喊:“行了”,挥着手,大伙便像逃命般的拔腿狂奔。你眼见自己落到最后了,爬上石砾堆,踩在凹凸的岩块上,居然禁不住就 “哇~妈啊~干!”的,一路发狂似的喊着跑。整路上只有你一人叫喊。短短几十秒,你感到胸口强烈被血液极度挤缩。跑出乱石堆外,你腿软得跪在地上直说好险好险啊,K弯着腰喘气吁吁,转头面色惨白,脸扭拧着啐一口口水:“尬你娘勒,这简直玩命嘛!”
  之后蓄胡的青年领着你们到了一间盖在崖边的瓦屋。青年说瓦屋主人是他好友,他们准备在这翻挖一条下到江畔“满天星”的路,这样他们便可学中虎跳那儿民宿主人一样,收下游客的“买路钱”。青年把满天星形容得像是虎跳峡里最凶险景观最好的一段地带,仿佛无人知晓的处女地。他问你们想去看看吗?请瓦屋的十岁小主人带你们去。
  你们沿屋旁的灌丛蜿蜒而下,没有路径,只有方向,时不时得拨开山壁岩缝间刺人的蒺藜与枝叶。K踩在湿滑的土石上,摔了好几回,你把登山杖借他支撑。总算下到岸边数层楼高的嶙峋叠垛的巨岩背上,黄褐的江水怒怒地流着,你问小男孩,这就是满天星吗?他点点头,还不曾听他说过一句话。原来满天星,只不过是急流涌动的江水遭遇乱石密布的河床,所激起的无数的漩涡和白沫的浪花,必须加诸点浪漫的想象才能组构出一幅跃动在浊黄黄水面上一闪一闪的星星风景。你有点被骗了的感觉。
  从下往上爬,K竟又摔倒了几回,一次比一次严重,你虽替他惊心,但看他摔得夸张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们返回低路时,天已经暗了。青年从屋里出来探视,勾搭着你的肩细声:“这小孩父亲病了。他领你们去满天星,能不能给点儿意思意思。”青年没敢开口喊个数字,有点谍对谍的味道,你询问一旁的K,K说:“小孩这么辛苦就给二十吧,”你摇头,最后只决定付出十元。小男孩腼腆地笑了,倒是青年看来相当不满,他原本说要带你们去中虎跳的住宿处,显然因为如此,便站在门口邪邪地道: “那不送了,你们慢走喔。”而几里之内,峡谷除了此户人家外,再也没有照路的灯火了。
  柔软的时光(4)
  你只好与K牵着手,摸着崖壁朝下游的方向寻探住宿的人家。
  显得非常疲累,脸垮了半张。吃泡面时,他心事重重一句话不吭。临睡前K突然嗫嗫嚅嚅地说:“我不行了。”你回答,嗯,那好好休息吧。
  “我不想再走下去。”K又说,音量稍微增大。你心里想他果真说了,又希望那绝非你所臆测的。你对他讲,不是都走过来了吗,最辛苦的一天已经过去,明日顶多下到中虎跳时才会辛苦些。K起身半坐着:“我决定回去,我没想到这一路比我先前想的更难,我想得太天真了。”“回哪?”你问。
  “先回丽江,之后也许就照你说的去昆明,或到四川,顺长江三峡边玩边坐船回去吧。”好,你说,依旧淡淡的,连挽留的话也没有,马上写了一条详尽的返归路线给他。你其实心里挣扎不已,想去安抚他,却又怕强做挽留只是又难为他了。欠个道歉吗?你们会不会就此牺牲了十几年的友情?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再累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啊完成了啊又不是没有撑过来为什么现在才说要放弃”,你躺在床上,开不了口的话一直捶打着脑门。
  你一起身,点了一根烟。K走进房间对你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请这里的人直接开车送我回丽江。”花不少钱吧,你说,在乎他太单纯被坑了。
  看着他收拾行李,你的心情有些复杂,便拿着充满汗味的衣服到外头洗。你似乎刻意地回避他,连正眼看他都不想。他准备上车前,又到你身旁问你什么时候回到丽江。你冷漠地说:“不知道,我一个人没差,也许会走得更远也说不定,你不用等我了。”你的口气带刺,想让K也知道你的不满,甚至报复。而K依然没有回心转意。K一走,你终于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与孤独。
  下行至中虎跳峡,岸石紧邻在湍急的金沙江上,不到一米距离,水势若再稍稍加大,则随时有被灭顶的可能。传说中的虎跳石,据守着江心,呈一猛虎跃跳的身形。你的视线所及,自西是百米幅宽的江水滚滚袭来,陡然至眼前江岸急遽收束,最后被东向的虎跳石左右排开,又猛然遭遇左右两面峨然矗立的山臂阻却,推开了它十分之九汤汤奔流之水,大量的江流便重新回旋踯躅,少部分的则如瀑布般腾跃闯关。“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想必也不过如此尔。你也不知哪来的气魄,一时忘记自我,竟敢逼临蹲踞在最靠凶猛水势一块斜倾的岸石,任岸涛拍打,蒙蒙的水珠纷纷地坠落身上。你开始气喘,开始晕眩,开始感到压迫,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你真希望K也能看看这一切最浩大的声势。
  爬回到山腰透过叶缝间,你转身再一次俯视着中虎跳峡隐约的风景,蓦地警觉自己的傻,如果刚才不慎失足滑跤落入江中,那岂不是没救?也无人会知晓你的下落。你想起那宿店留言板上张贴着一张澳洲妈妈来此的寻子启事。
  一天之内,你步行八个小时,近三十公里路,总算找到老渡口。摆渡人缓缓地从对岸驶着马达胶筏过来接你渡江。晚间你宿在大具村落里的一个招待所。身体疲累发痛,你躺在床上许久,难以入睡,盘算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上玉龙雪山绕绕或者到更远的泸沽湖?你莫名地想起K,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早先对他的气,现在想来却可笑。
  窗外星光大好,你起身走出阁楼外,凭栏吸烟,对空遥望,和着透白的烟气,你的指尖探入银河深处,用抽象的线,把错落的星点连成一体。
  几天后你重回到丽江,雨已经不再下了,古城显得更加热闹非凡。但你的心境似乎有所不同。
  你终于开启了自行车的封箱。SHIMARO LX27段转换前后齿轮的变速器,轮圈组,登山胎,XTR吊点刹车系统,标名CAT的铝合金车身(蓝白黑的三色漆线),前后轮马鞍行李袋,安全帽,两副备胎,鹅绒睡袋,高山帐篷。在单车龙头上锁上最后一颗螺帽时,不知为何,你竟没有一丝兴奋的情绪。
  最后一日待在古城,你又再一次走遍大街小巷,要买门票的木府大院,黑龙潭,你依然不愿掏钱进去,而只选择去听了一场宣科的纳西古乐而已。你也终于肯让自己在城内的水畔餐厅奢侈地享用一次晚餐,欣赏浪漫的游客放水灯浮漂于柔软的水面上。偶然间,隔桌从德钦县归返的游客们,传来白马雪山路上降雪的消息,那些谈论的话既像一则新闻,又像是梦,突然引起你心绪一阵不安的骚动。
  然而,你只希望他们说的那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泸沽湖的女儿(1)
  在迈进泸沽湖前的十几公里路,首先的印象便是那道横路拦阻的闸门后方,坐着两位跷脚抽烟的男人,要你先买门票才让通行。见到这样的场景,你的心里不禁暗自咒骂着:他们有什么权利,圈围出一个如动物园般的领地,把这些少数民族和大地资源,贱卖给来往的游客。但不管你再如何地不情愿,满腹牢骚,为了进入泸沽湖,你仍是掏出了钱买下过路的门票。
  你想要到一处人烟罕见的世外桃源,在那里,有独特的传说,原始的旷野,热情朴实的人,把你拥入他们的怀抱。但你能去的地方竟是这么多,也那么少,一位稍微吃苦耐劳的旅者同样能到达。你应该就此收敛自己的野心,或者保持高度敏锐的意识,去搜罗那些被人忽视的平凡部分;不然,你就得更加冒险犯难,把脚步挺伸到多数人无法企及的所在。总归,两者的择取都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人类学学者已经一次次造访这摩梭人的国度,研究她们母系社会里特有的走婚制度;好奇的游客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神秘风俗色彩的个中奥妙。沿着环湖公路走,你未在那极负盛名的落水村停歇,因为那里一切配置都是为了观光的旅行团而设。你循着地图上的指示,继续朝北行,绕过一座山梁后,遇到的里格村落显得较为冷清寂寥些,或许,这才是适宜你落脚的地方。
  里格村的十几户民居全是傍湖而建,每户的家门前几乎都兴筑起规模不一的旅社、酒吧。那些经营者大多属于外地专善投资的汉人,当地村民显然还没有这种独立的条件和能耐,于是把自己传统的宿屋,搬迁至旅社后方,形成一种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结盟关系。
  避开游客丛聚之处,你顺着湖边的路径往底走,涉过几处浅水滩,便踩在了月儿弯弯的小岛上,这里盖的旅社相对清幽许多。你是湖畔旅社唯一的光临者,老板出外旅游,招呼你的是新嫁到旅社后方民居的摩梭人妇。她坐在挑高的石梯上,面湖啃着地瓜,脚踝浸在浅水中,对你说:“哇—— 你看,这里下了好久好久的雨,湖水都满到我的脚下。这两日,太阳露脸了,湖水要清了,你的运气真好。一来到泸沽湖就碰上最美的时候。”你蹲在一旁听她忘情讲述直到双腿麻了,她才似乎记起什么,引你进入屋内。
  放下了背上的行李,你揭开木窗上的浅蓝挂布,柳树的掌叶就陡然甜甜地垂落眼前。窗外依稀掩映着向阳时的强光,近身的水岸像一片金子抖动,两艘猪槽船悠然横竖地浮躺在框线上;更远一点的视线,还能望见盖着紧簇白云的绿山点着金黄油菜花的身形倒映于湖面上款款摇曳。你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根烟,倚在窗台,专注感受轻风撩起的水波反复拍打在窗沿下挑高的木梯脚,疏导阵阵舔舐的感觉至你的跟前,定住,麻痹,你恍若溢入画里,成为莫奈笔中的一个点。
  黄昏时,醉人的红光斜偎在平波的湖面上。十岁大的小帮佣——卓玛,在屋外的板凳上低头做功课。你走到小女孩身旁,想看她正写些什么,但她一见到你,毫不犹豫地把簿本搓成纸团塞进怀里,“不要!不要!”尖呼着,不肯让你分享。旁边的几位小男孩,对卓玛总是又讪弄,又讥笑,玩着一种童稚愚的游戏。小女孩尽管撅着嘴,仍都静静地忍受下来了,她仿佛早熟得已领略到自己的本分和身世。听说,这里的老板包她吃住和上学,每月给她五十元。
  泸沽湖的女儿(2)
  晚饭未开动前,你暂时离开那块小男孩喧闹的场地,随意游走。在不远处,你望见了一位坐在湖畔的女人,她似乎若有所思,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哭的小孩。你朝那哭声走近,保持了几步的距离,问她,小孩怎么了。女人低仰起头说:“生病了,发烧好几天。”小孩看医生了吗?“给她吃过卫生所的药,但发烧没退哩。”你不假思索地表明可拿点药给小孩试试。女人有点惊讶,痴痴地漾起微笑,有些细纹扯在眼尾,她的轮廓感觉很年轻。
  其实阳光低沉眩红的颜色,让你根本难以分辨她的面貌。听到一声“好”,你旋即转身而去,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女人从身后唤你:“我叫——” 声音被晚风吹散了,你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看到她向后方一排木楞房指去,似乎在告诉你她家在哪。
  你匆匆携带着药品,准备出门时,竟被管家拦路说大伙儿都在等你开饭。望着室外漆暗的天色,你便不好意思再出门了。
  老祖母在火塘前的地上,摆满一盘盘热菜,你正踟蹰着该坐在哪里以合乎祖母屋内的礼仪,摩梭的壮丁就把你拖到中央的板凳上。这一连串的东惯例西规矩,说客人得吃满三大碗米饭才准走出门外,你即使没听过也死撑着肚皮不敢违背。不到片刻,盘中的菜肴所剩无几,不过被奉为尊贵的老祖母,窝坐在屋内暗隅,连碗筷都未拿起。你把在座的人都问烦了,只得草草一句:“祖母吃别的。”这与你熟读的摩梭知识大相径庭,难道摩梭文化已经改写,抑或你根本是理解错误。
  虽然你们没有明确约定,但你好像错过了什么,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你尝试摸黑往赴先前的路径,想着能否遇到那女人还等在附近,一个步伐没走好,半只腿便陷在泥泞之中。你只好打退堂鼓,狼狈地返回旅社。
  管家正呼朋引伴邀人参加篝火晚会,你说自己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就免了罢,几个摩梭男人却把你架出门外,坚持不让你一人在此自闭。
  大概所有的游客还在享受酒酣耳热的晚餐,会场冷冷清清,一尺见方的枯木围堆就是晚会的篝火。你趁着他们去找朋友时脱逃了,一心想赶回安静的房间里。
  黑暗湿滑的半途上,前方倏然出现几个的人声,手电筒灯光忽灭忽亮。当你与他们交肩而过,中间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你喊住了。是她,即使在黑暗中,你依然能辨认那听过的声音。你把口袋准备的药品交到她手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去嘛,去嘛!”女人希望你一同参加晚会,像是挚友的说服力,或许这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可以让你不再那么害怕去面对那陌生人众的环境。
  除了摩梭人外,入场游客照例一个人次收取十元,这是你一晚住宿费用的一半。晚会还没开始,女人告诉你关于泸沽湖的生活模式:“每户摩梭家庭至少得派出一位代表参加篝火晚会,赚到的钱,多是用来建设村里的公物设备,如果还有多余,我们才各户均分。”“你游湖了吗?(你摇着头)像那些白天带领游客划船游湖的工作,也都是由我们各家派人轮替,不能随着游客的喜好指定或杀价。”他们竟能如此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家园,这在你听来相当惊讶,你突然对现今里格村的摩梭人所执行的共产制度,产生了更多意外的好奇。
  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它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泸沽湖的女儿(3)
  晚会开始,出席的摩梭男人个个高壮,顶着牛仔帽,身穿或黄或青的斜扣上衫;摩梭女人则传统盛装,长发盘头镶着粉花、珠链,一袭艳红的外衣,配对白纱百褶裙。只有她在背肩上披着一条小羊皮毛,她说那是为了凸显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为了炒热气氛,摩梭男女就掺杂在游客之间,众人围成圆圈,手牵着手,腿蹬着腿,跟随领头俊俏的摩梭青年高歌起舞。人影在篝火的映照下缩短,拉长,拉长了又缩短,只有你独自倚在老远的廊柱下静静地欣赏歌舞。
  哪位是扎西先生?他是网站上游客流言中的多情公子,听说部分女游客到里格半岛的目的,都是为了想亲泽扎西先生柔情万种一夜的锋芒。或许就是那位最高最帅的人吧!你无端地想着,究竟会有多少的男男女女在这旷野联欢的晚会中,以自然和风俗的名义,等待或主动,用摩梭人惯有抠抠手心的暗示方法,对他们赏心悦目的人送出爱意。
  喧闹的舞动告一段落,摩梭人与游客分成两队人马准备对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何时自你家乡的流行歌曲,竟也跨越过千万里,流传到这女儿国度来。你又好笑又感叹,为何你有那么多的慨叹呢?歌声到激昂处,戛然终止。晚会结束,游客们纷纷争相与摩梭的俊男美女拍照。她似乎是摩梭女人群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你看她耐心地满足完众多男女游客的要求,最后,她朝着角落的你走过来说:“你不想与我拍照吗?”你突然一阵脸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与她和她的表妹、阿姨,随行走回旅社的路上。她的家到了,她邀你明天一早来家里吃早饭,你欣喜答应。那摩梭阿姨竟天外飞来一笔:“不要知道人家住哪,晚上就偷偷跑来走婚喔。”让你们彼此道别晚安的气氛,徒增一阵晕热。
  然而,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那声音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你把行装搁在房里,走出户外消磨最后一个早晨的时光。阳光洒落在软柔的湖面上,透露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暖。你的脑海突然模糊浮现起昨夜的梦境,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代表着什么?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究竟失落过什么,才会在隐约的梦境,回荡出这种辗转反复的声音呢。胸口上鼓宕的压力仿佛释出依稀,似有若无的思想交击在面湖的额上,你专注凝望着那逐渐被商业侵扰的摩梭国度,惊觉自己的确有某种惆怅的情绪在提示着,萌芽着。或许从内在延伸到外在,你应该去追寻,季风的姐姐似乎在向阳深处等你,等你去追索一些阴晴的故事——关于这里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你答应她在临走前,去她家说道别的。那道门栅轻轻虚掩着,你推开门进去,一位老妇正坐在庭埕剥玉米。你难以启齿说要找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她,所以只能径自地傻笑点头。老妇仿佛早已知道你是谁,勉强说了几句单音词的汉语,“阿,坐,去”,把你请进祖母屋内,便使唤着炉灶旁年轻的姑娘去叫那位你想找的人。
  “松娜,松娜——”叫了几声,她还在睡觉。
  那一根根厚实木柱所搭建的祖母屋,是每位摩梭人的家庭中心,只有当家的妈妈或祖母才够资格入住。
  泸沽湖的女儿(4)
  光束从屋顶上的破瓦投射进屋内,微细的尘埃无声地旋舞,旋舞,火塘里的火从来不灭,烟气直接在室内盛放,屋梁都熏黑了,这样可以避免虫蛀,橱柜上的猪膘肉都熏黑了,烟熏两年三年愈久愈香;神龛上的藏传神也熏黑了,作困神明来守家;酥油点燃,这样神明才不会饥饿负气,溜出家外云游四方。
  年轻的姑娘弯起月眉对你说:“摩梭人是晚上偷偷摸进来,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意思。”
  直到老妇为你端上一碗面条时,松娜才带着惺忪的睡眼踏入昏暗的屋内。她掏出一只松软如水烟袋般的奶,喂着襁褓中的孩子,自在地向你介绍她的妈妈和表妹:“孩子的烧还没退,照顾她一整夜,所以睡得那么晚。” 你一面吃着面条,一面拘谨地点头,从口袋再掏出一包药品给她。
  松娜问你何时离开,你说订好中午的车子,这里做客完便回旅社拿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到中甸,然后一路骑着单车去拉萨。松娜露出惋惜的口吻:“你刚来就要走,还有很多地方没玩吧?”你表明自己可不是来玩的,只是纯粹想来感受泸沽湖的况味。
  她问你为何不搭车反而要选择骑单车呢,那山那么高,路那么长,身体怎堪受得了,你们盘旋在你如何独自旅行闯荡的话题间许久。你不时暗自地看表,松娜说:“要你能多待几天,我带你去那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地方。”你惊讶地反问她,去哪?松娜与妈妈用母语交谈着,回头开始解释: “去山上,我想去湖的另一侧——四川边境有座神女山,以前听妈妈说—— 她怀我之前一直流产,后来有人介绍她去神女山里的一处洞穴,用手去摸摸那洞里的‘女阴’,神女就保佑不再流产了。我很想去那,那里算我真正出生的地方。”
  你听到此,耳目一亮,怎么去呢?松娜与她妈妈再次低头交语,接着说:“走很远很远的路喔!要先到妈妈以前住在四川那边的小村子,再转村子后的山路上去,还要两天。”你完全被她的话熨服了。
  她说你不像一般的游客,会骑车去拉萨圣地的人,想必也能吃苦爬到神女山上。可你踌躇了一会,担心地问她:“你的工作、小孩怎么办?”松娜果决说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最远一次去过的地方是丽江,其余的人生便待在这湖畔度过。她的家人此刻都赞成她跟你同行,自愿帮她照顾小孩,分担工作。她说如果这次没你跟着,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有勇气去了。你仿佛获得一种莫名的感动与信任,于是把原先的计划延后,答应松娜。
  她的全名叫“阿它?松娜七朵”,换好一身牛仔便装,在岔路口等你。
  松娜领着你走出环湖公路外,攀爬、下切各种意想不到的捷径,有时穿越密密的树丛,有时横过比人高的玉米田。
  一路上,你们遇到的摩梭人都会对她亲切地招呼,你好奇都走了这么远,为何她还能遇见认识的人。松娜说:“这湖就那么大,摩梭人就一丁点,这些人若不是亲戚,就是爸爸的朋友。我爸爸以前当过村长。”你带着可疑的口吻:摩梭人不是应该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吗?她灿灿地笑着:“有些人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啊,但我很幸运知道。以前摩梭人走婚,到 ‘文革’时期政府就禁止了。他们说结婚才是文明人的行为,然后我的爸爸妈妈便办理结婚。不久后,政府有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说可以恢复走婚了,但我爸爸妈妈结完婚没改变过,一直到现在,爸爸还与我们住一起。” 听着松娜讲述,你仿佛觉得她亲身遭遇过那时代的一切,你心里暗地对那些把摩梭人标本化的作者愤愤不平。你自己呢?她接着说:“我与丈夫是走婚。以前他到我们村里当路工时认识的。他见我就喜欢我,回去找了他的妈妈来我们家送礼,与我爸爸妈妈商谈。我愿意,两人便在一起了。一年中,有两三个月他会从宁蒗过来,住在我们家。”
  泸沽湖的女儿(5)
  你问松娜喜欢走婚还是结婚,她毫不迟疑说结婚好,向她追索原因,她勉强微笑,掩着一声长吁:“结婚比较有保障啊,自从走婚后,我生了小孩子,丈夫就没有责任感,不关心我们的生活,我觉得对这种关系很没有把握。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我的丈夫外面已经有别的女人了。”
  为了避免静默的气氛尴尬太久,你强诌出一句没脑的话: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找新的对象。“我和丈夫没说清楚要分开,女人就不能再找其他的对象,否则在村里会抬不起头的。我妈妈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女儿,已把家里的一切准备传给我,所以我必须更小心更有责任,这样才能扛起我的家。”松娜眼睛睁得斗大认真地说,根本无视头顶上的艳阳如何刺眼。
  摩梭人面对走婚情爱的严谨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她们到底还存在着多少恒久与不变的思想?在松娜的身上,你看到了新旧血液的相互交织。过去传统的走婚,早已不复存在今日的泸沽,而未来呢?你只能希冀,面对外来强势冲击的摩梭文化尚有自己的一缕余烬;但,你知道终究每个自主的生命,都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未来的导向和命运。思索至这,你的心不禁微微胀痛了起来。
  松娜是摩梭传统下被挑选出来延续自己传承的女儿,她亮出手腕上那只银环,告诉你这手环愈戴会愈细,因为它会渗进每位戴过它的人的血液里,这就是她的命运和责任,以后她也将把它再传到下一个掌管祖母屋的女儿身上。这位泸沽湖二十一岁的女儿,知命沉着,两颊间竟已微微长出了些白鬓。她的两位姊姊都在遥远的都市打工,然而,她确信有一天她们将回来,继续做湖的女儿。
  你终于忍不住拿起相机,对着湖面上所切割的天工,一连拍摄几个水波荡漾的镜头。松娜指着湖边峭起的岩壁,开始述说——最早以前,这块湖泊本是干涸贫瘠的土地,曾有个小孩就在那岩壁下方的洞里,发现了一条大鱼,于是大鱼跟小孩约定,若能保密它的所在,小孩每天便可割下一块它身上的肉。很神奇地,那鱼竟能长好前一天被取走的肉,使得小孩和他的家人不再受饥荒所苦。可是有一天,这秘密不知为何在村中走漏了,贪婪的人因此都想借机占有那条神鱼,便伙同众人到洞里把大鱼抓出。想不到当大鱼被拖出洞口,地底的水却汹涌而出,淹没了整片村庄。所幸一位机警的母亲即时把她的小孩抱进正在喂猪的木槽,但自己却淹死了。后来,那幸存的小孩就成为我们摩梭人最早的祖先,而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生命的母亲,这块淹没的土地便命名为“母亲湖”。
  噢——你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你们猪槽船和泸沽湖也被称作母亲湖的由来啊!听松娜说故事,你多么希望这沿湖迤逦的路径,可以无止境地漫长下去。
  从云南的泸沽湖徒步到四川边境的摩梭村落,已过了一天光影。松娜在村头的小商店买了米酒、香烟、饼食,准备去拜访她的阿姨与舅舅们。这里是她童时成长的地方,她充满回忆的神情,指着那里是以前的学校,那里是玩水的池塘。八年来,仅仅十几公里路程,她却再也没有回到这母亲的故乡。松娜在记忆中找寻阿姨的住处时,遇上了某位认出她的表哥,她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之后,松娜塞了一百元给他,她说表哥有肺病无法工作,这里又比较落后,赚不到钱。
  泸沽湖的女儿(6)
  松娜转述:“表哥说那条上山的路很难走喔,我们要租两匹马,带上棉被、粮食、饮水和蜡烛,还得雇一位熟悉山路且能与彝族沟通的导游。否则两天内不是走不到神女山,就是先遭那地盘上的彝族流氓抢或杀。”听完,你耳根后不禁紧缩,问了松娜的看法,她一脸不容妥协的表情。一名女人冒险犯难的追寻之旅,“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不仅是她,或许也是你自己的。
  在踏进松娜阿姨家前,她只交代你一句话:“不能谈起关于‘走婚’的问题。”尽管你没有好奇到会无故去问这类问题,当然还是点头悉数照办。四川境内的摩梭村,单调,简朴,中年以上的女人几乎无法听懂汉语,男人则相对踏实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云南那几个旅游村落中的男人,似乎整天只会打牌,唱歌,跳舞,干点轻松的闲活。这个母系的国度里,虽然重女,却不轻男。经过八年,松娜的阿姨们都拥有自己的祖母屋了。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
  松娜带着你走临三位阿姨的家,由于语言的隔阂,你只能静静地坐在火塘边听她们讲述空白了八年光影的话,从松娜的语气和态度判断,她显然已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女人了。
  月光的触角缓缓从高崖垂壁落到树梢,屋檐,延伸至湖面,形成一座上达天听的皎亮阶梯。四面山峦波纹般微笑环围着黑夜里的泸沽湖。
  辛劳的女人们都留守在家,松娜只能宴请到表哥与舅舅们在路边吃烧烤。这场家庭聚会,并不因为多了你的存在而有生涩的气息,你意外与他们融洽得像一家人。他们尽情唱着摩梭歌迎接你的到来。两杯黄汤,你回他们“望春风”和“阿里山的姑娘”。松娜一杯杯痛饮后还一直为你挡酒,你啜了一口她就灌下一杯,你知道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的方式,尽管看了有点心疼却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聚会迟至子夜,才终于散去。你原本以为松娜与你都将投宿到她某个亲戚家中,但她却一步一拐地去找夜宿的地点。她醉眼晕茫地说:“谢谢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跟你偷偷说一件事情,可是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你点着头)我的亲戚们,都以为你是孩子的爸爸。我没有向他们解释,你会生气吗?”你虽然回答“不会”,但却不知如何把话再接续下去,独自闷闷地想,为何她不跟那些亲戚们解释呢?走进房间,她整个人直趴在眠榻上没有一点声息。你躺在另一张床上辗转倒看窗外的星斗位移,竟难以成眠。
  秋天的芒草向水源头处试探,传递着信语。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所在,可否能成为追寻自己的地方呢?第二次公鸡啼鸣时,你们整装就绪,走进一片茂密的山林。
  强烈的日照,松软滑溜的泥土,陡斜的山径,荒草杂生高过膝。在翻越第三道山路时,你远远落在彝族老向导与松娜之后,他们长久在田野练就的筋肉劲腿,如深根的麦穗般饱实,坚强,完全胜过你在城市里适应平铺水泥地的弱足。
  松娜停在峭滑的土坡上,伸手拉你,这一拉,她的手却始终毫无松弛的迹象,害得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分不清楚哪种呼吸频率出了问题,手心微微冒现羞怯的汗。为什么你的手不主动抽出来?为什么她还不松手呢?你的心千头万绪在翻腾在搅动着。
  这山径或许是一条川滇茶马古道的分支。土丘裸岩上依稀可辨识出马蹄踩过的印记,你们仿佛重现古代的马帮穿梭在林间田野里,只是这次不是运输货品,而是“寻乡”——寻找那一位泸沽湖女儿心中的原乡。
  泸沽湖的女儿(7)
  你拿出指南针与地图交叉比对,判断顺着此条小径直往北走,应该会到达四川木里地带——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1884-1962,美籍奥地利人,曾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家、撰稿人和摄影家等身份,从泰缅边境进入中国云南,先后在中国西南部地区云南、四川进行二十多年之久的科学考察与探险活动)的手记曾描绘那里有牛奶般的河水,及神伟壮丽的贡嘎雪山,央迈勇雪山;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1900-1954)所描绘的《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所命名的“香巴拉”(香格里拉),似乎隐隐约约,也是指涉着那熠熠生辉的地带。
  老向导牵着马匹直往前走,总一副不想跟人说话的模样,只有你递上香烟时他才咧嘴笑一笑,得意翘露出鞋面上的脚拇指。
  这僻远山乡疏落的民居,大多都筑起人高的木刺围篱,当你们行过时,家犬便会突然跳出凶狠吠叫,在门首观瞻动静的主人们多是鹰眼的表情,警示意味浓重。可你们也有遇上戴着伞帽的彝族妇人,拿出竹筐中的苹果,大方供你们充饥解渴。一路上,你们都是默默地爬,用浃背的汗水取代了言语。
  “苦不苦?”松娜拿起手巾想为你拭汗,你反射动作偏开了头,接过她手中的巾条。晚间你们落脚在一处空旷的平野,升起火堆,煮水,吃着泡面。彝族向导一直催促你们多喝点水,要每人都在离火堆十米的地方洒些尿水,据说,这样一来可以对邻近的野兽宣示领地,二来还可防止孤魂野鬼无端的干扰。
  你将棉被折成两折,裹身在夹缝里,松娜闷不吭声把她的被褥移至你的顶方,对你微微笑。你一边躺着,一边心想是不是该跟她聊上几句话呢,想法还正盘旋在脑海,身体却先睡着了。
  夜时的虫鸣声大噪,你仿佛在梦中仍然可以听到,山的声音,树的呼吸,草在拔高,花在煽情,远方泸沽湖底的水汹涌无波,寂静但骚动。早晨的露水悄然凝重。你们先往北切,再往西南走。松娜意外扭伤了脚踝,但她坚持续行,咬着牙,额上的汗珠愈渗愈大,且不容你来搀扶她。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还硬着性子说,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到那里。
  又再经过一天的光影,你们才终于看见神女山头飘摇的五彩旌旗。洞壁外,立着两根髹红的木柱,那洞隙只容得下一人侧身通行。老导游说,还得继续往里走百尺,才能抵达神女最私秘的部位。你和松娜擎着微弱的烛火步入洞内的甬道,彼此的咳气声清晰在两壁间回旋反复,你能感觉她是紧张的。她紧绷的心情如同初破羊水的婴儿,现在她要自那母腹中的阴道,重新上溯,返归到她曾经安然熟睡的地方。
  甬道尾端敞开一处两米长宽的空间,四面贴满各种面额纸币,最底部的岩墙上微微肿起两叶层状的折皱,表面油亮光滑,中央绽裂着细小的孔隙,还不断滑渗出滴滴甘露,那下方正好生成一碗状凹槽石盆,恰恰临接这天然的流液。你看着松娜磕倒在女阴面前虔诚闭掌祈祷,两颊上静静淌着透明的泪光,不禁莫名也感动了起来。这女阴崇拜的历史不知流传了多久,寻乡的松娜不知,老向导也不知。他们尽心地朝拜,从不多去质疑信仰的缘由。
  第四天的夕阳下,你们回到了泸沽湖畔。松娜说她终于完成自己生命中一场必然的旅行。相对于你的偶然,这何尝不是一种必然的牵引,松娜轻轻问你是否会跟她一同返回里格村。你摇头说自己将取道去湖畔东侧的草海后,将沿着宁蒗的路线回丽江准备自己另一次出发的行李。
  “这是我们最后的时间吗?你以后还会不会到泸沽湖呢?”松娜脸上泛着湖水的闪光,似乎渴盼地想听到你肯定的回答。一个终点的意识,突然点燃起你海潮般的思维,你微微领略的心,仿佛再也不能宁静。你将如何去看待,甚至去回应这短暂旅途的终站,始能合宜地证明自己这样的追求,无非是为了归航的承诺。
  【后 记】
  经过一个完整的秋季,你果真踽踽独行到了拉萨。松娜曾经对你说旅途完成后,一定要拨电话告诉她那个你最后到达的地方,否则她将一直为你担心下去。
  你遵守了承诺尝试拨电话给松娜,从拉萨到云南,电话那头偏远的声音是松娜的母亲,你没说你是谁,怕她根本不记得你了。她却用生涩的语句告诉你松娜去工作了,还问“你”去哪里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当场,你竟然无言立即回答这位老母亲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记得你这位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过客?她为什么竟会发出那种召唤亲人似的声音?你只告诉她,你在一个很遥远遥远的地方,要经过很久很久才能回去。你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挂断电话,你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路途,竟都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的,那未来将一直未来,似乎有一种未完整的情绪尚在等待填满。
  关于泸沽湖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梅里雪山前的失足(1)
  我们立于绝壁边缘,探头望向深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们头一个反应,就是退缩逃避,远离危险。不可理解地,我们仍留在原地。
  ——爱伦坡
  苦骑了三天白马雪山,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下胯的伤口结疮了又发脓。尽管你还是挂着两行鼻涕,胸口仍旧咳得发疼,但越过这一刻,你知道这一切暂时都不需担忧了,只需要乘着单车一直朝下快速俯冲,像一支锐利的箭矢,时速保持四十,好好享受着迎风忘情的惬意。
  退下海拔四千米的白雪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茫茫原始森林。清朗的空气里漫漶着一种花与叶的残骸气息——淡淡的,虚实间相互掩映。秋天的萧条之感,浮摇的寂寞,依稀在旁敲侧击你的情绪,可你不知为什么就从这一刻起,开始愿意相信这凋零后的世界,是隐而未发的生机。你就是让自己去相信了,天地山海自有它奥义的安排。
  天色逐渐转淡转灰,你的前额继续泛发着感动的微汗。滑过一道半圆弧的山弯,眼前陡然出现的风景,竟把你震傻住了,你加紧刹住行车,地上拖出一道车胎磨损的痕迹。那是十三座梅里连绵的群峦,万里无云,颊骨上辉映着夕照燃烧后的余烬,完全的赤裸,高傲却也羞赧,绝对的美。
  当地人流传着一种说法:倘若有人进入德钦县城前的第一眼,能望见梅里雪山完整的身影,此人将势必幸运一整年。梅里,藏语为“神圣”之意,南接碧罗雪山,北连西藏阿冬格尼山,最高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六千七百四十米,它不但是云南境内最高的雪峰,更位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终年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面对着一道道撑起瞳孔的形影,一时之间,你怀疑自己所见,并不是真实的。或许那只是现实下想象的梦境,又或许,你正是那万中选定的一个,有幸在日夜更迭之前,望见梅里褪去雪雾和云翳的嵯峨表情。你有种喘不过气的激动,想在山谷里放肆大叫一番,感官的视野里存在着一种高潮时兴奋的战栗。
  你努力撑开双臂想丈量雪山纵宽天地的幅度,先往前走,又往后移,来来回回,反反复覆,找寻一种适切的距离,一如裁缝师专注量衣时的谨慎小心。可任你再怎么拉展手臂,拉到两臂已达酸麻的程度,也无法尽情收拢住这连带的群脉。它像是信仰,你只能想象自己一点一滴逐渐地渗透,追逐它的脚步,融进它的血脉里,而无从把握住它。原本只是一场忘怀的感情体验,崇高的欣喜,但欣喜里竟有种奢侈的刺痛。一种完满的绝对,却得凭靠着有限的缺憾,对比,而得以形成。
  单车滑行久久地,你的眼神从未离开梅里铺洒熠熠橘光闪耀的身脊面前。山道随着白马雪山蜿的腰骨盘曲而下,你的左侧边接临着约莫两百米高的断崖,悬崖下是仰天树海密布的针网,右侧则紧靠着一面险嶙峋的绝壁。路途尚未完成逾半,四方的气候便俨然陷入一片黝暗,顿时把你全然收束在环山的口袋里。你终于不得不停下了车,跌跌撞撞开始摸寻驮包内的头灯。
  距离德钦县城还有十公里还是二十公里呢?戴上头灯,转开电源,你分不清自己位处地图切线中的哪一点。你是那些山脊线下唯一独露的微光。 “用自己的光,照明自己的路。”你虽然对自己这样说,但总觉得这话语里似乎缺少什么充分的谋虑。眼前的光线最多仅能照见前方三尺来路,你有点懊悔自己当初早该选配黄灯的,才足以应付这种夜骑的状况;又或者,你早先不该贪恋眼前的景致,而耽误了宝贵的下山时间。这些想法永远都是后见之明,再怎么设想也无用了,你的喃喃自语其实是为了拒抗着某种看不见的罔罔威胁。
  梅里雪山前的失足(2)
  你步行牵着单车,让感官尝试去习惯深山黑暗的长度,所有生灵仿佛都寂灭了,然而,四周却传来各种奇异的声响,潜伏着骚乱和躁动,你的呼吸,草的,林木间的开阖,黑暗把这一切都增强,放大,甚至那汗水滴落,脉搏颤抖的回音。原来寂静的世界里,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喧哗。
  你每一步都尽量踩得确实,但每一步都像踏入虚空。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在深山黑夜里走得那么远,你知道经历过这一次,也许未来一次又一次,你将能走得愈久愈远。这是你所追求的吗?一种亲临现场的感受,无所取代,忘记过去,无暇于未来,一生当中,仿佛只为了这一刻而努力存在。
  究竟这种生命经验对你有何意义?能证明些什么?一种了然与模糊的感觉,徘徊在你的脑海,你想回答却又无从回答。即使你脑海里那么专注地在思考些让自己勇敢坚强的意念,但依稀的,你仍是处于一种惶恐边缘,时间愈久,恐惧的拉力愈大。
  突然,右方陡坡上的灌丛传出一阵摇晃窜动的声息,这一点点的声响完全激起你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你佯装轻轻地咳了几声,装作什么都不怕似的。摘下头灯,你往那莫名的声响处照去。掩蔽丛缝中的是两对荧荧发亮的小圆光点,充满犹疑、机警、神秘的眼神。你反身倒抽了一口冷气,希望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实。那的骚动在讨论些什么,你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整个颈后与耳根,不时传来一种微量电击般的警戒。
  徒步的一路上,好几次你都仿佛听到这种窜动的声音,也就更加唤醒你总有那种被跟踪,被窥探,被伏击的不安的感觉。夜的世界不是你的世界。为了赶紧脱离这片野地深谷,你只好不得已再次跨上单车渴望加速而去。
  逐渐地,你懂得如何使用身体与感官,去熟悉这陌生的世界。瞳孔缩成一小针点,觉察山径轮廓的变化;耳膜来回穿梭车胎击地的声音,感知单车滑行的速度。你开始把中指和无名指紧扣的刹车,慢慢放松,手套中的双掌像浸在深水里。夜间的气温变得更低了,几乎迫于冰点以下,但你整个人却是烫热难耐,一喘声长气,透明的镜片上瞬间就凝冻出一层白雾。
  往前继续骑行了几公里,仍不见灯火阑珊处。黑暗中,你无法获得休息,体力早已不堪负荷。呼吸,滑行,刹车的声音彼此交织,听来仿佛就像梦里的声音,如此遥远,如此涣散。你在对抗自然环境,还是在对抗自己。滑出一道弯口,一阵冷风霎时袭来,山径突然在陡降的滑坡上从平坦的柏油转为遍布的土石。
  你紧紧抓着车把,有点被惊吓到了,想猛力握住刹车,却又深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个人仰马翻。当你还正困扰胯下的伤口被重顿到出血时,顶上的头灯照见眼前的来路,你整个人惊失了魂——
  所有的路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截窟窿般的断崖。
  那是真实仿佛又是幻觉,像一种真空包装的状态。你头一个反应便把刹车扣死,但单车仍凭着重力加速度不停地往前俯冲滑移,失控,甩尾。
  你的视线倾斜了,整个黑暗的世界也跟着倾斜了。砰——单车被路中央的石块绊倒,你掀倒后,被单车压在下方,一同扑贴着粗石地面滑行出去。瞬间,你的意识有如慢动作般播放投影,怎么也无法阻止自己及时停格,脑海甚至闪出你在断崖边缘跌落的画面——永久的失重,惊惶的面孔。
  砰!画面涣散,这次扎扎实实的,左臀猛然一道重压,你连人带车撞上临崖边缘半个人高的岩块上,前轮死死卡在岩缝下,而后轮和你的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一场失控的人车画面才终于——静止。
  黑暗的天地如地震般持续摇颤,一边是紧迫充血的心跳,另一边则是断崖下依稀传来那被你的身躯滑扫而坠落的细碎砂石,还有一只挂在车上的铝制水壶,沿着崖壁滚撞的无助回声。它们此刻都成为你的代罪羔羊,替你摔下山谷。
  停了数秒无声空白,你恍恍惚惚从单车下狼狈爬出,爬回路中想站稳身子,双腿竟颤抖不已。冷风一道道窜进挡风裤磨开的裂口,砂石一颗颗嵌入血光模糊的腿肉里。你全身还未挺直,整个人便又趴软瘫在地上。
  你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或许是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而无法立即给予回击,“不哭,路途上不哭,只有放心时才哭,”你说。你似乎趴睡在地上好一阵子了,仿佛被施打了一剂麻醉药,浑身感到酸酸的,苦苦的,但并不觉得痛。-*-*-*-*-*-*-*-*-*-*-*-*-*-*-*-*-*-*-*-*-*-*-*-*-*-*-*-↖(^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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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醒后,你终于能认知一些事情。你探照着卡在石缝下的单车,散落在地上的行李。这段路呈半圆状的塌陷,使得原本两线道急遽缩减成一线,周围什么警示标记也没有,只有几颗半大不小的石头摆在悬崖边充当路障而已。
  你一项一项捡着散乱的行李,想去把单车拖出来时,又瞥见那残余月光下至少两百米高的深谷底部,余悸未消的心不禁又踟蹰了起来。你用力踏着邻近悬崖边的地面确定它是扎实的,于是才敢远远地撑出一只手抓住坐椅,把单车拖到安全的地方。
  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把行李重新整装,还是哆嗦着牙际,四肢发软。你无法再鼓着勇气去冒险骑车了,车子的变速器摔坏,一路上不时发出咯当咯当的声音。路再怎么远,你只能这样一步步地缓慢走下去,尽管那恐惧的草丛回声依旧。你无法再期待未来什么,甚至过去的事件也不愿再回想。
  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
  意识都散在黑暗里,你抓不到自己,大概只能勉强控制着脚步别乱别歪。不知这样又走了多久,眼睛是睁开或闭着根本分不清,有一度你以为自己边睡边走梦游着,直到惊觉不对后,用力拧着大腿,感到深切的皮肉痛,你才确信你仍走在正确的路上。
  蓦然间,不远的前方树丛掩蔽的缝隙里,你终于盼见了德钦县城隐隐的灯火。在县城路口的几百米前,你停步下来,终究抵不过那压抑的情绪而放声大哭。
  边境未竟(1)
  进入夜深的德钦县城,你孤立地站在街头,等待着先前在白马山口上遇到的开车过路人家,接你去他们那里。当时他们力邀你坐车下山,还另有一位包租“的士”的单身旅游女子邀你搭她的桑塔纳,不过你都婉谢了。你们只好约定你下山时一定到他们“公司”做客,他们才肯放你走。其实,你不想无端牵扯什么人情世故,但又不知道此时此地该去哪里,所以便拨出了这通电话。
  当那些陌生的朋友看到浑身泥泞和擦伤的你,嘴唇还流着血(无助时自己咬破的),就表情万般疼惜且自责地说,“那么晚了大家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事,正决定要不要循着山路回去找人……想不到你果真出事了,早知就不该让你坚持骑车下山。”
  那是间名为“梅里雪山”的工程开发公司。经理、司机、会计、电脑和打杂,员工一共五位,全为从四川与重庆地区来此打拼生活的汉族人。起初,你并不对这栋两层楼家居式的公司感到些什么兴趣和疑问,只经常听到那经理总如妈妈般对你讲述他们董事长的善良故事,你才多兴起一分好奇。她拿出董事长的各式照片、新闻、奖状,甚至有写真集供你翻阅,不时还插话进来细细解说。
  董事长是位看似约莫三十芳龄的女人,体态婀娜,浓眉丽眼的,留着一袭乌黑的长发及腰,一副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相片中的她时常或舞(因为学过芭蕾舞蹈)或躺(仿佛亲近自然),搔首弄姿地摆身在血红的夕阳下,或蔚蓝的长空,平整的地平线上,随伴着一丛丛牛犊与羊群,沉醉。她还是个歌手,兼具云南香格里拉旅游大使身份,和滇北多家贫困山区爱心小学的捐赠者。似乎各种的大人物都曾替她撰文,而最令你惊讶的是写真集上一篇赞颂她美丽的序文,居然由欧阳江河(曾替北岛的诗集写了几十页序文的诗人)属笔。你于是不禁对这位年轻的女董事长,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情愫。
  听说,你在这儿睡的是德钦当地大活佛睡过的床,但你依旧害了风寒。两天里,你写日记或沉思时,总多次听到房门外的经理讲电话的声音。之后,经理进门就会露出无以名状慈祥的语气说:“我们老董再三交代要好好款待你,她非常非常地关心你喔!”可惜你都只耳闻转述,无法与电话另一端神秘的她亲自说声道谢。
  随着与他们在外游走了几次,一位藏族员工的姑娘出现(她是专责疏通当地藏族人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和协调土地买卖等事宜),你似乎略懂得他们所言的“良善”公益事业为何。他们打算开发白马雪山观景台边和德钦城北十公里处的飞来寺附近星级旅馆的构筑案。自此以后,你的话便渐渐变少了。
  你在德钦所住所吃,一概由他们负责(这是董事长特别交代)。这种过分的款待令你很不自在,好像你是此行列的共谋成员。也许太安逸了,你的风寒症状愈加恶化,不知为何就突然萌生想遁离这里的念头。
  离开前一晚,他们特地请你去吃牛肉火锅进补身子(门外蹲着两位抖手的藏族乞丐,使你吃得很不安),又陪你寄明信片,又执意替你付清了买感冒药的钱。你知道他们是善良的,心里却对他们怀着一股千万的愧疚,到底还是无法认同他们的商业行为,虽然他们也做着“似乎”同等的善事。
  第三天早晨,你整装就绪。公司六人全员到齐塞在一辆车中,尾随着你的单车一路送你到十公里外的飞来寺。
  边境未竟(2)
  你们在巍峨无云的梅里雪山前留影,经理依照藏礼习俗,在你的颈项挂上白色哈达(你觉得有点不自在),又买些松柏香枝为你祈福燃烟。她不舍地说:“半个月后,我们也要离开德钦了。因为一近冬季大雪就来了,工程根本没法儿施工,所以我们只好回乡等明春再回来。你去的路上,可能将遇到不少大雪,甚至碰上雪阻封山的情况。凡事不要逞强,不管到得了拉萨或到不了拉萨,都别忘了捎个信儿给我们。”他们交给你每个人都事先填好住址的空白明信片,你收下,没有说好或点头,只有淡淡微笑说:“我会照顾自己,你们别担心。”
  其实,你是为了告别他们才选择离开的。他们原本想看着你走,但你硬请他们先走,最后留下自己孤落的身影。你在观景台周围的小宿店外踟蹰徘徊,根本未做好准备再次骑车的身体与心理。烈阳兀自蒸着地表,你流着鼻涕,且忍不住地咳嗽了,想返回,想停下,但默默紧握着车把,你依然继续踏上这陌生的道路。
  远远离开人群了。
  他俩已经忘却了一切,心里不怀抱惊恐,也不希求慰安;只有一种的直觉支配着他们——前进!……无目的地前进!自然忘记他们行程的远近,只是前进,互相依赖,互相提携,为着前进而前进。
  ——赖和《前进》
  “这一步踏出,不知前方相遇的会不会是死亡?”你永远不知道(除非到最后那一刻),或许,因为你不会知道,所以你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至今你才越过第一座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就觉得骑车过程远远超乎想象的辛苦,但其实更苦的是跨上车座前的那一刻。只要那瞬间能跨得上去,渐渐地,你便能开始习惯忍受车行的一切不适与难耐。过飞来寺几公里,已经远离了旅游地带,路面由柏油转为沙石,让人车危险颠簸不已,这实在历历可见现实。
  三天前,你在黑暗中差点摔下两百米的崖谷,到现在仍残存着几许阴影,面对下滑坡的速度稍快,你就不禁心颤不已。意外事件后,你开始学习在每个晨间和夜里祈祷,把专注的心神投入自然的真实与空无间,但并非那种对神的告解。你庆幸看到自己经历一场生死边缘所迸发的求生意志(过去你曾数度思索过自杀的念头),排山倒海紧紧系住现下的存活。那似乎是种原始本性的承诺:生命何等的重要啊!死亡究竟是不是一场旅程?你无所知,也不想再伤神参与了。你现在终于体会,过去曾有过的轻生想法只是一种轻狂。
  不再怨怼过去记忆的伤痕,也不再遥想未来如何,唯一的“现在”无法取代。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曾或将是现在。车行间,你怎么就记忆起那静卧书房里的日子,捧着书的时刻,关在一个熟悉的定点,即使数小时数天不碰见人,不寂寞也不遥远;而今,你在陌生的空间移动行进,才过了三个小时,你居然就有种若有若无的寂寞感觉。寂寞究竟是想象抑或感受?是想象也是感受的,你说。
  你想停止与自己这样的对话,想好好浸润在无人的自然里的感觉,愈那么想,脑海里反复折射的声音就愈多。过去的,仿佛都是为了现在而准备。你在山腰间停下车,望着对山的卡瓦格博峰及其而下的雪山无情的冰瀑,发现它并不看你。照了几张相,你无趣地走了。
  那体内的声音忽又乍现,“这里是一切动静的归宿/千山万壑的起源,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大鹏在鼓翼,鹪鹩抢飞”。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鹪鹩抢飞。这是谁的诗句,谁的情境,你碎碎咀嚼着,但忘记属笔的诗人为谁。你竟于这山脉的旅程上,一连串交响着这沸然澎湃的声音,久远。路途继续延伸在断崖绝壁间,吸了一口气,你慢慢松开紧扣的刹车,好像又慢慢淡忘了什么。
  边境未竟(3)
  这一路六十多公里下行,到一处平坦的近水谷地,就到“佛山”了。听说此地为藏族“旋子舞”的故乡。你立在村头一眼望去,二十几户低矮脏黑的平房,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全无一人,根本荒凉得觉察不出丝毫热情舞动的气氛,难道又是一个失落传统的村庄?
  你牵着车走进路旁挂牌的食宿店,藏族女侍生涩地拿菜单前来,没有一句招呼的话,仿佛还带点不知所措的神色。你翻翻那张旧皱的纸,馒头肉包馍馍糌粑酥油茶,想起了白米的味道,你抬起头问她,有没有炒饭?(两手操出吃饭的样子。)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点头,也不知能否理解,就旋即步入屋后。
  没多久,一位高大黝黑的男人走出来替你斟了杯酥油茶,“吃完饭,住宿吗?”那汉语咬得可字正腔圆,听见如此熟悉的声音,你感到高兴惊讶。一阵闲聊后,你才知他是汉人,当地警局里的警察,娶了那位女侍老婆,就经营着这家小店,打算把他的根种在这里。
  这对藏汉融合的例子令你充满好奇,但你因身份上的心虚(没有办理入藏通行证),对警察的印象硬是不好。你草草吃完饭,确认住房,找个缘由便远避了他,尽管他可能是这山村中唯一能与你对话的对象。
  你在河谷边坐至夜幕低垂,黑暗压过了水声,才回到宿店。房内的桌上已摆好蜡烛了,距离上回再点蜡烛的时刻……仿佛已如此遥远,属于层层记忆底下骇人变动的地壳事件。火舌稳稳地在一侧窜起燃烧,墙上多出一个黑暗的他,你边看着那轮廓,边在床沿低头振笔记录笔记,默默轻嚼着一两个白昼时留存下的句子,几个简短的词句反复地试探揣想,想形容秋色,形容过眼的江河、山阿、白雪,但大多时间你都是木然地望着他,或与他对望。偶尔心神突然悟觉一阵超越,再低头时,那瞬间的意念又转归寂灭。
  烛身的泪不断地往下流,你为什么照不见自己。这一天连一辆行车都没遇上,路途安静得只有风吹和单车车胎磨地而过的声音,大片风景绮丽壮阔地展示你眼前,但你却因为在过分安静的恐惧里,而无心留候。这难道是你想要的旅程?你总担心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自己惊吓自己吧。应该更少点什么才好,少点前人的印象,遥远的词汇。你一个人了,不要让谁再来干扰你,除非你自己。想着想着你不禁罪责了自己。想到这里,终于就睡了。
  那梦中的旋子舞啊!老滑的三弦琴伴奏,脚步轻快地踢踏,长长的裹袖翻飞,转啊转,像不停的经轮,像青稞挺拔的身躯,围着篝火,绕着锅,让山谷里的心灵纵飞,转啊转,转到生生不息的高原雪水为你一泻而下。
  醒来时,你耳边还嗡嗡作响的,仿佛有人吟哦整夜的歌,余音缭绕不绝。你因终夜未能好眠,前额两端沿至后脑肿胀着一股浑浊之力。揭开窗帘,阳光灼灼耀眼,你大吃一惊,紧忙看表,整个上午竟已过了大半。你胡乱地收拾行李,恍神刷牙漱口早饭全免,追不过时间,懊悔匆匆上路。没人赶你,只有你赶着自己。
  经过身侧两排人家敞开的门前,起初还不以为意,到了村尽头,遇上一处无人看管的哨口,锈蚀的铁杆横挡着去路,你张望着四处有无人影,都什么时候了,村里还不见个人。你睁犹豫了一会,觉得是自己早于村人活动的时间,并不再多想。你就此充当放行者,控制着栏杆一端拖住的沙包,单手一提,低头,轻易通过阻拦。直到你踩着车远远离去时,忍不住回想个究竟,昨晚与今早,那对夫妇和你,你在这村中再也没看过其他人了,这一切实在诡异且静得毛骨悚然,仿佛你离开了,它也将跟着消逝一样。
  边境未竟(4)
  红土公路先是紧邻着水面,高低高低地蜿蜒升降,然后一路往上而去,被逼向西北。你不断调整骑行坐姿,好让胯部伤口舒服些,但总不太舒服,面对爬坡,你整个身体重量直往下沉压,像卵囊下老顶着一块石头,维持久了,你也不再去在意它了。这世上不能太在意的就是自己的伤口,人是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否则关注过久,它似乎真的会衍生出什么毛病来,此话是你三年前所讲,作为现在的谨记。
  都已快到午时,峡谷里半点人虫鸟兽的迹象也没,只偶尔有些落石击地的动静,和你节制呼吸的声音。“千山鸟飞绝”如此这般。究竟,你的旅途凭借了什么为向导?天候蓝得很纯粹,蓝得不见任何的渐次与杂质,空气里弥漫着你化不开的汗水。路旁的灌丛半枯槁地显露出焦渴的模样,山脉层层叠叠的表情颜色呈现铁红,像火焰在四周岩壁上吐舌,像恐龙遭遇火焚后的遗骸残存的盔甲和鳞片。
  山无穷而水已尽,愈到深处,你愈感到一种慈和的杀戮正在进行着。沙尘掺和阳光的热浪微拂,眼前视线袅袅蒸发如透明的蛇影。你感到时间有时静止,有时向前,有时通体一阵敞亮,有时却仿佛被榨干得快要裂开。
  突然间,那不远的前方,静静伫立着一块不满一米高的小碑,像个小学童般,打破你心中的沉默。到西藏了吗?你自问着,不可置信地快步向前。真的是西藏啊!你放倒单车,站在那道小碑面前,眼睑垂落下来,凝看着红字印刻的西藏,举步,定格,缓缓地跨过它一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屏息,然后再跨出了一步,世界仍旧没什么改变。你无助地回望了一下,那道小碑背后写的是“云南,国务院,1997年”,只不过这方换成绿色的字样。
  你以界碑为中线,张手想象切开自己的身体成两边,一脚在西藏,一脚在云南。天空土地山脉岩石你自己仍为一体,但身体的半边可是西藏耶。你不禁有种失落的感觉,难道这一切可供辨识西藏的领域,仅仅全由这块不起眼的界碑来指引?而它似乎极度卑微躲藏在路边的角落,悄悄地。
  你原以为只要跨过了这一步,生命将有所不同,当跨过这一步,你或许就不是你,而是另一个真正可去冒险和犯难的人。
  追寻一种边界的存在,它曾是如此清晰展示在你眼前。两年多前帕米尔山结之旅,你不知道为何纯然就一股情绪,顶着高原症状欲裂的头,还坚持要站上五千一百米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陆路口岸。那日山头银皑皑飘着无数鹅毛雪片,两道两米多的巨大界碑相距几百米对望,中间一段灰色非武装地带,紧邻的一边是解放军,另一边为巴基斯坦驻守兵,在各自的范围内镇守肃杀的枪口。你谨慎试探着两国兵士的眼神,双脚偷偷地一踩一跨,一个步伐横越两国,霎时觉得自己比飞机飞得还快。风雪中热情澎湃地写下:“所有设下的边界,都只为了跨越。”你于是又断断续续想起了海,面对海时的张望,那是否也是一种边界呢?只是你从未想要跨越它,模糊的天际边线,模拟蹑足的浪花,绵绵翻滚,相似非似,海面下寂静忧郁的蓝色暴动永远在酝酿着,一切是那么冷静分明的自然逻辑,“只能靠近,却无从抵达” 。
  如果不想着这些,你的旅途究竟凭借什么为向导?你似乎微微地领略,现在的思索竟不如以往那般锋利明白,但究竟岁月荏苒增加了什么又减少了什么。
  跋涉了许多道路,这样事实的界域告诉你,没有守兵,没有海天之隔,没有山脉之阻,没有强悍的禁区防线,也没有一个最起码的哨口。只有一块失落的界碑,静静地孤立着。
  再一次凝视着界碑,你蹲踞地与它同高,将掌心贴在小碑上感受着它所吸附的日温。你知晓了什么,又能改变什么。这次,倘若边境果真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为了——“身在现场”。向前,你对着自己说,这是最轻易的一个跨步,却是跨过最重的一步,跨过这小小的边境界碑,以后就得朝向更遥远的路途。
  边境已在心里成为一道疤痕。方向从面向它的时候,时间重新倒数计时。你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抗些什么。下一刻是一种发生,开始,结束。你与你自己,从此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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