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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村上春树

_8 村上春树(日)
  她看着我的脸。刹那间,那眼神冻僵了一般。瞳仁顿时失去光泽,如平静的水面落入一片树叶,轻轻泛起波纹。嘴唇若有所语地微微颤动。
  "咦,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来着?"
  "不知道。"我说。我这声音听起来也像是从方位不明的场所里传来,同那足音一样不受任何空间的制约。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慢慢擦汗。汗水在我脸上好像结了一层又凉又硬的膜。"真的说不清楚,到底干什么了呢?"
  雪眯细眼睛,伸手轻轻触摸我的脸颊,指尖又软又滑。与此同时,她像嗅什么气味一样用鼻子"嘶——"地深深吸气,小小鼻翼随之略微鼓涨,仿佛有些变硬。她紧紧地盯着我,使我觉得好像有人从1公里之外注视自己。
  "不过是看见什么了吧?"
  我点点头。
  "那是说不出口的,是语言不能表达的,是对任何人也解释不清楚的。可是我明白。"她偎依似的把脸颊贴在我脸上,一动不动地贴了10秒或15秒。"可怜!"她说。
  "怎么回事呢?"我笑道。本来并没心思笑的,却又不能不笑,"无论怎么看我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或者不如说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可为什么总是被卷进这种离奇古怪的事件之中呢?"
  "噢,那是为什么呢?"雪说,"别问我。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嘛!"
  "的确。"
  "但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我不很明白。"
  "软弱感,"她说,"一种无可奈何地被庞然大物牵着鼻子走的心情。"
  "或许。"
  "那种时候大人是借酒消愁的。"
  "不错。"
  我们走进哈勒克拉尼宾馆,在游泳池畔以外的另一间酒吧坐下。我喝马丁尼酒,雪喝柠檬汽水。一位长着一副谢尔盖·拉赫马尼诺夫般高深莫测的面孔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钢琴手,面对一架卧式钢琴默默弹奏基本乐曲。顾客只有我们两个。他弹了《小星团》,弹了《但不是为了你》,弹了《佛蒙特州的月亮》。技术无懈可击,但兴味索然。最后,他弹奏了肖邦的一首前奏曲。这回弹得十分精彩。雪鼓掌时,他投以两毫米的微笑,随即转身离去。
  我在这酒吧里喝了3杯马丁尼, 然后闭目回想那个房间里的光景。那似乎是一场活生生的梦——大汗淋漓地睁眼醒来,舒一口长气说"终究是场梦"。然而又不是梦,我知道不是梦,雪也知道不是梦。雪知道的,知道我看见了那光景。风干了的6具白骨。它意味着什么呢?那缺少左臂的白骨莫非是狄克·诺斯?而另5具又是何人呢?
  喜喜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恍然记起衣袋里那张在窗框上发现的纸片,赶紧掏出去电话亭拨动号码。没有人接。铃声仿佛垂在无底深渊中的秤舵,持续不断地呼叫不止。我返回酒吧,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如果能买到机票,我明天回国。"我说,"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休假是很快活,但现在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也有事要回去处理。"
  雪点点头,似乎我开口之前她已有预料。"可以的,别考虑我。你想回去就不妨回去。"
  "你怎么办?留下?还是同我一道回去?"
  雪略一耸肩,说:"我准备去妈妈那里住些天,还不想回日本。我提出要住,她不会拒绝吧?"
  我点下头,将杯里剩的马丁尼酒一口喝干。
  "那好,明日开车送你去马加哈。噢,再说,我也恐怕还是再最后见一次你母亲为好。"
  之后,我们去阿洛哈塔附近一家海味饭店吃最后一顿晚饭。
  她吃龙虾。我喝罢威士忌,开始吃牡蛎。两人都没怎么开口,我脑袋昏昏沉沉,恍惚觉得自己吃牡蛎时便可能酣睡过去,而变成一具白骨。
  雪不时地看我一眼,饭后对我说道:"你最好回去睡一下,脸色很不好看。"
  我回房间打开电视,拿起葡萄酒自斟自饮。电视上正在转播棒球比赛,杨基茨队对奥里奥尔队。其实我并不大想看棒球比赛,只不过想打开电视——作为一种同现实物相连接的标识。
  我喝酒一直喝到困意上来。突然想起那张纸片,便又拨动了一次号码,还是没人接。铃声响过15遍,我放下听筒,坐回沙发盯着电视荧屏不动。威弗尔德进入击球位。随后我觉得有什么刮了我脑袋一样,是有什么。
  我边盯电视边思索那究竟是什么。
  什么与什么相似,什么与什么相连。
  我将信将疑,但值得一试。我拿起那张纸片走到门前,将迪安写在门上的电话号码同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加以对照。
  完全相同。
  一切都连接上了,我想,一切都已连接妥当,惟独我不晓得其接缝位于何处。
  翌日一早,我给日航售票处打去电话,订了下午的机票。然后退掉房间,准备开车把雪送到她母亲在马加哈的小别墅。我先给雨打电话,告诉她今天因急事回国,她没有怎么惊讶,说她那里供雪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可以带雪过去。今天从一早开始便意外地阴沉下来, 随时都可能有暴风雨袭来。 我驾驶那辆近来常用的三菱"矛骑兵",像往日那样边听广播,边沿着海滨公路以120公里的时速一路疾驰。
  "活像大力士。"雪说。
  "像什么?"我反问。
  "你心脏里像有个大力士。"雪说,"大力士在吃你的心脏,唧、唧、唧,唧、唧、唧。"
  "理解不透你这比喻。"
  "有什么被腐蚀。"
  我一面开车一面思索。"有时我感觉得到死的阴影。"我说,"那阴影非常之浓,就像死即将靠近我身边,而且已经悄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脚踝似的。我并不怕。因为那始终不是我的死,那只手抓住的始终是别人的脚踝。但我觉得每有一个人死去,我自身便也受到一点损耗。为什么呢?"
  雪默然耸肩。
  "为什么我固然不知道,但死总是在我身旁,一旦机会来临,就从一道空隙里闪出原形。"
  "那怕就是你的关键所在吧?你是通过死这种东西同世界发生联系的,肯定。"
  我思索良久。
  "你使我很悲观。"我说。
  狄克·诺斯为我的离去大为感伤,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通点可言,但正因如此,才感到无拘尤束。我对他那种富有诗意的现实性,甚至怀有类似尊敬的情感。我们握手告别。同他握手时,我见过的白骨蓦地掠过我的脑际。难道那真的是狄克·诺斯?
  "我说,你可考虑过死的方式?"我问道。
  他笑着想了想说:"打仗时常想来着,因为战场上什么样的死法都有。但近来不大想, 也没有工夫想这么复杂的事情。 和平要比战争忙碌得多。"他笑了笑,"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我说没什么缘由,不过一时想到而已。
  "让我想想看,下次见时告诉你。"他说。
  之后,雨邀我去散步,我们并肩沿着漫步用的小路缓缓移动步履。
  "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雨开口道,"真的十分感谢。这种心情我总是表达不好,不过……唔,呃,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多事情因为有你在才得以顺利解决。不知什么缘故,有你在中间事物的进展就能变得顺畅。现在,我和雪可以单独谈很多话,互相之间好像多少有了理解,而且她也能像今天这样搬到这里住了。"
  "太好了!"我说。我使用"太好了"这句台词,只限于想不出其他任何用于肯定的语言表达方式,而又不便沉默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雨当然觉察不到这点。
  "遇到你后,我觉得那孩子精神上安稳多了,焦躁情绪比以前少了。肯定你和她脾性合得来,为什么我倒不知道。大概你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吧。嗯,你怎么认为?"
  我说不大清楚。
  "上学的事怎么办好呢?"她问我。
  我说既然本人不愿意去,那么也不必勉强。"那孩子是很棘手,又易受刺激,我想很难强迫她干什么。相比之下,最好请一位像样的家庭教师教给她最基本的东西。至于什么突击性试前复习什么百无聊赖的俱乐部活动什么毫无意义的竞争什么集体生活的约束什么伪善式的规章制度,无论怎么看都不适合那孩子的性格。学校不愿意去,不去也未尝不可。独自搞出名堂的人也是有的。恐怕最好发掘她特有的才能并使之充分发挥出来。她身上是有足以朝好的方面发展的素质的,我想。也有可能将来主动提出复学,那就随她便就是。总之一句话,要由她自己决定,是吧?"
  "是啊,"雨沉思片刻,点头道,"恐怕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根本不适合群体生活,也没有正经上过学,很能理解你的话。"
  "既然理解,那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到底问题在哪里呢?"
  她喀喀有声地摇晃了几下脖颈。
  "问题倒也没什么。只是在那孩子面前我缺乏作为母亲的坚定自信,所以才这么优柔寡断。别人说不上学也未尝不可也好什么也好,可我总是心里不踏实,而觉得还是要上学才行,否则到社会上恐不大合适……"
  社会上——我接下去说:"当然,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作为结论是否正确,因为任何人也不晓得未来的事。或许结果并不顺利。但是,假如你在实际生活中具体地体现出你同那孩子之间——作为母亲也罢朋友也罢——休戚相关,并且能流露出某种程度的类似敬意的情感的话,那么我想以后她会自己设法好自为之的,因为她感受力很强。"
  雨依然把手插在短裤口袋里,默默走了一会。"你对那孩子的心情可说是了如指掌,怎么回事呢?"
  我想说因为我尽力去理解的缘故,当然没有出口。
  之后,她说想酬谢我一下,感谢我对雪的照料。我说不必,因为牧村拓那边已经给了充分的报偿。
  "我还是要表示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作为我向你酬谢。现在不马上做,转身就忘的,我这人。"
  "这个忘了倒真的无所谓。"我笑道。
  她低身坐在路旁一条凳子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吸着。"沙龙"蓝色的烟盒由于汗水的浸润,已变得软软的。一如往常的小乌以一如往常的复杂音阶啁啾不已。
  雨默默吸烟。实际上她只吸两三口,其余全部在她手指间化为灰烬,一片片落在草坪上。这使我想起时间的尸骸,时间在她手中陆续死去并被烧成白色的灰烬。我耳听鸟鸣,眼望叮叮咣咣从下面路上滚动的双轮马车,马车上坐着园艺师。从我们到马加哈时开始,天气便渐趋好转。其问听到过一次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但仅此而已。厚重的灰色云层如同被一股不可抗阻的巨大力量驱赶着,渐次变得七零八落,于是势头正猛的光和热又重新洒向大地。雨穿一件粗布衬衫(工作中她基本上穿同样的衬衫,胸袋里装着圆珠笔、软笔、打火机和香烟),也没戴太阳镜,只管坐在强烈的阳光底下。刺眼也好酷热也好,对她来说似乎都不在话下。我想她热还是热的,因为脖颈上已滚动着几道汗流,衬衣也点点处处现出湿痕。但她无动于衷。不知是精神集中,还是精神分散,总之如此过了10分钟。这是只有瞬间性时空移动而无实体存在的10分钟。她俨然根本不知时间流逝这一现象为何物,或许时间始终没有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种因素。或者说即使成为,其地位也极其低下。但对我则不同,我已经订好了机票。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看看表说,"到机场还要还车结账,可能的话,想提前一点去。"
  她再次用重新对焦似的茫然目光看着我。这同雪有时表现出的神情十分相似,是一种表示必须同现实妥协的神情。我不禁再度心想,这母女两人果然有共通的气质或禀性。
  "啊,是的是的,是没时间了,对不起,没注意。"说着,她把头慢慢地向左右各歪一次,"想事来着。"
  我们从凳子上立起,沿来时的路返回别墅。
  我走时,3人送出门来。我提醒雪别吃太多低营养食品,她只是对我噘起嘴唇。不过不要紧,因为有狄克在身边。
  并排映在汽车后望镜里的3人身影, 甚是显得奇特。狄克高高举起右手挥舞;雨双臂合拢,目光空漠地正视前方;雪则脸歪向一边,用拖鞋尖滚动着石子。看上去确乎是被遗留在不完整的宇宙角落里七拼八凑的一家,实难相信刚才我还置身其中。 我旋转方向盘,向左拐弯,3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于是只剩下了我自己——好久没有只身独处了。
  只身一人很觉快意。当然我并不讨厌同雪在一起,这是两回事。一个人的确也不坏。干什么都不必事先同人商量,失败也无须对谁解释。遇到好笑之事,尽管自开玩笑,嗤嗤独笑一气,不会有人说什么玩笑开得庸俗。无聊之时,盯视一番烟灰缸即可打发过去,更不会有人问我干吗盯视烟灰缸。好也罢坏也罢,我已经彻底习惯单身生活了。
  剩得我一人之后,我觉得甚至周围光的色调和风的气息都多多少少——然而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仿佛体内的空间都扩展开来。我把收音机调到爵士乐立体声广播,一边听科尔曼和莫根,一边悠然自得地向机场驱车进发。一度遮天蔽日的阴云犹如被乱刀切开似的支离破碎,现在惟独天角处孤零零地飘着几片, 而摇曳着椰树叶掠过的东风又把这几片残云往西吹去。波音747宛似银色的楔子,以急切的角度向下俯冲。
  剩得我一人后,我遽然变得什么也思考不成。似乎头脑里的重力发生了急剧变化,而我的思路却无法很快适应。不过,什么也想不成也是一桩快事。无所谓,就什么也不想好了。这里是夏威夷,傻瓜,何苦非想什么不可!我把头脑扫荡一空,集中精力开车,随着《热煞人》和《响尾蛇》乐曲,吹起音色介于口哨与唇间风之间的口哨来。 我以160公里的时速开下坡路,只听周围风声呼啸。坡路拐弯之时,太平洋浮光耀金的碧波顿时扑面而来。
  下步怎么办呢?林假到此结束。结束在该结束的时候。
  我把车开到机场附近的租借处,还回车。随即去日航服务台办理了登机手续。然后,利用机场里的电话亭最后一次拨动那个一团谜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仍无人接,只有铃声响个不停。我放下电话,久久盯着亭中的电话机。而后无可奈何地走进头等舱候机室,喝了一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
  东京!往下是东京。然而我很难记起东京是何模样。
第三十一节
  返回涩谷住处,拿出不在家时寄达的函件,大致过目一遍。然后打开录音电话,把内容放出:重要事项一个也没有,照旧全是工作方面鸡毛蒜皮的琐事。无非下月号的稿件进展如何啦,我的失踪害得对方好苦啦,新的稿约等等。我嫌啰嗦,一律置之不理。光是逐个解释一遍就要花去好多时间。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声不响地立即着手工作来得痛快。不过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一旦干上扫雪工这行,此外便什么也干不下去,因此只能暂且置之不理。当然这在情理上多少说不过去。所幸时下不缺钱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有办法可想。说起来,迄今为止我一直是按对方的指令闷头苦干,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现在多少自行其是也算不得胆大妄为。这份权利在我也是有的。
  之后,我给牧村拓打去电话,忠仆接起,马上换牧村上来。我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告诉他雪在夏威夷十分快活自在,无任何问题。
  "那好,"他说,"感激不尽。明后天就给雨打电话。对了,钱够用?"
  "够的够的,还有剩。"
  "花就是,随便。"
  "有件事想问问,"我说,"那女郎的事。"
  "啊,是那个。"他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组织?"
  "应召女郎组织嘛。那东西一想就该明白的吧,你也不至于和那女郎整个晚上都在打扑克吧?"
  "不不,我是问怎么能从东京买得火奴鲁鲁的女郎?想知道那种渠道——单纯出于好奇心。"
  牧村略一沉思,大概是揣度我这好奇心有无杂质。"比方说,和国际特快专递差不多。给东京的组织打去电话,请其在何日何时把女郎送到火奴鲁鲁的何处。这样,东京的组织就同火奴鲁鲁有合同关系的组织取得联系,让对方在指定时间把女郎送到。我从东京付款。东京扣除手续费后,把剩下的钱汇往火奴鲁鲁,火奴鲁鲁再扣除手续费后,剩下的交给女郎。方便吧?世上什么机构都有。"
  "好像。"我说。国际特快专递。
  "噢,花钱是花钱,但方便。好女子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抱得到。从东京可以预订,不必到那边费劲去找,而且保险。中间又不会冒出什么争风吃醋的来,况且用经费报销。"
  "能把那组织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么?"
  "这可万万使不得,绝对秘密。除了会员概不接待,而要成为会员须经过极其严格的资格审查,要有金钱、有地位、有信用。你怕通不过,死心塌地好了!我把这渠道告诉给你都已犯规,违反了对局外人严守秘密的规定。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你的好意。"
  我对他这番纯粹的好意表示感谢。
  "女郎够味儿吧?"
  "嗯,不错。"
  "那就好。交代过要送好女郎过去来着。"牧村说,"叫什么名字?"
  "迪安。"我说,"6月的迪安①。"
  ①英语中"6月"的发音同"迪安"大致相似。
  "6月的迪安。"他重复道,"白的?"
  "白的?"
  "不,东南亚。"
  "下次去火奴鲁鲁,我也试试。"
  其他再没什么可说的,我便道谢放下电话。
  接着,给五反田打电话。照例是录音电话。我留话说我已经回国,请同我联系。如此一来二去,不觉暮色上来。于是我驾起"雄狮",去青山大街采购。又在纪国屋买了调配妥当的蔬菜。或许长野县的大山里头有一处专门供应纪国屋的调配式菜田。那菜田想必很大,四周用铁丝网围着,就是《大逃亡》电影中那样的铁丝网,纵使有架着机关枪的岗楼也无足为奇。那里面有人对莴苣和芹菜施以某种动作,肯定。而且是远远超出我们想像的非蔬菜式训练。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买菜买肉买鱼买豆腐买咸菜。买完回来。
  五反田没来电话。
  翌日早晨,在"丹琴"炸饼店用过早点,去图书馆翻看半个月来的报纸。这自然是为了确认咪咪案件的侦破有何突破。我仔细翻阅了朝日、每日和读卖3份大报,均只字未提她的死。连篇累牍尽是什么竞选结果,什么雷夫契克谈话,什么初中学生不良行为等等。还报道说"沙滩男孩"由于有音乐剽窃嫌疑,原定在白宫举行的音乐会受到抵制。荒唐!假如"沙滩男孩"因此被逐出白宫,那么米克·贾格尔即使3次被投进火炉也毫不足惜。 总之,未能从报纸上发现有关一女子在赤坂某宾馆被人勒死的报道。
  随后,我又把过期周刊统统翻看一遍。只有1份有1页关于咪咪惨死的报道,标题是《赤坂Q宾馆·美女全裸勒杀案》 ,哗众取宠的标题!上面没有照片,代之以一幅大约某专门画家根据尸体画的肖像。恐怕是因为杂志不能登载尸体照吧。细细端详,还真有点像咪咪。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咪咪,倘若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目睹这肖像,多半看不出所以然来。确实,脸的细部画得很像,然而关键之处却相差甚远——没有传达出她表情的主要特点。这是死的咪咪,活着的咪咪却是热情洋溢、生机勃勃的。她始终怀有希望,始终抱有幻想,始终动脑思索。她曾是个温情而熟练的官能扫雪工。所以我们才做成了幻想交易。所以那天早上她才说出了"正是"。然而画上的咪咪却比她本人寒伧得多,猥琐得多。我摇摇头,闭起眼睛,缓缓叹了口气。面对这幅肖像,我再次真切地感到咪咪确已死了。在某种意义上,比看尸体照片还要更真实、更深刻地感受到她的死,或她不在的缺憾。她完全地、彻底地死了,再也不能返回人世。她的生已被吸入黑洞洞的虚无之中。想到这点,我心里便生出一种近乎凝固而干涩的悲哀。
  报道本身也同肖像画一样猥琐不堪——赤坂一流宾馆Q里, 发现一位大约不超过25岁的年轻女子被人用长统袜勒死。女子全裸,随身没有任何足以证明其身份之物。在服务台使用的是假名等等。内容同我从警察口中听来的相差无多。我所不知道的只在文章最后写了一点:警方认为此案同色情组织,即以一流宾馆为活动场所的高级应召女郎俱乐部等组织有关,并已就此开始调查。看罢,我把过期杂志放回刊物架,坐在大厅椅子上前思后索。
  警方为什么单单对色情组织进行调查呢?莫非掌握了确凿证据?但我不能够给警察署打电话,叫出渔夫或文学,询问后来进展如何。我走出图书馆,在附近简单吃了午饭,沿街游游逛逛。本以为游逛时间里会突然计上心来,结果纯属徒劳。春日的空气淡漠而滞重,使得皮肤阵阵发痒。到底应怎样分析呢?思路一片混乱。我走到明治神宫,在草坪上仰望天空,开始思考色情组织。国际特快专递!在东京预订,在火奴鲁鲁同女郎困觉。自成一统,简便易行,老谋深算,无懈可击,且堂堂正正。无论何等污七八糟的名堂,只要越过某一临界点,便很难以单纯善恶的尺度加以衡量。因为其中已经产生特有的、独立的幻想。一旦产生幻想,势必作为纯粹的商品开始发挥作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要从所有的空隙中发掘出商品来。幻想,此乃关键所在。卖春也罢、卖身也罢、阶层差别也罢、个人攻击也罢、变态性欲也罢、什么也罢,只要附以漂亮的包装,贴上漂亮的标签,便是堂而皇之的商品。 再过不久, 说不定可以通过商品目录在西武百货店订购应召女郎。 Youcan rely on me.
  呆呆仰望春日天空的时间里,不由腾起想同女孩儿困觉的欲望,可能的话,最好同札幌的由美吉。嗯,这并非绝对不可能。我想像自己把一只脚插进她公寓房间门缝——就像那个神情抑郁的刑警——使之不得关门的情景,并且对她说:"你必须同我困觉,这是你应该做的。"接下去恐怕就会如愿以偿。我轻轻地、像解开礼品绸带似的脱去她的衣服。解开外衣,摘去眼镜,脱掉毛衣。脱光后,却成了咪咪。"正好,"咪咪说,"我的身子很动人吧?"
  我刚要回答,不料天已大亮。而且身旁躺着喜喜,五反田的手指在喜喜的背部优雅地往来移动。这时雪开门进来,撞见我同喜喜相抱而卧的场景。那不是五反田,而是我,手指是五反田的,但同喜喜做爱的是我。"想不到,"雪说,"简直想不到。"
  "不是那样的。"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喜喜重复道。
  白日梦。
  粗俗、混乱、无聊的白日梦。
  不是那样的,我说。我想困觉的对方是由美吉。但是不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我首先必须清理头绪,否则一切都无从着手。
  我走出明治神宫,在原宿后街一家可以供应美味咖啡的小店喝了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慢慢悠悠踱回住处。
  薄暮时分,五反田打来电话。
  "喂,现在没时间。"五反田说,"今晚见面如何?8点或9点?"
  "可以,正闲着。"
  "吃饭,喝酒!过去接你。"
  我开始整理旅行包,把旅行期间的收据归拢起来,又分成两份,一份算在牧村头上,一份我自己掏腰包。餐费的一半和租车费可以划归他,再加上给雪个人买的东西(冲浪板、收录机、游泳衣等)。我把明细账写在一张纸上,装入信封,将剩下的旅行支票也整理好,以便在银行换成现金后一并寄出。我处理这类事务是很快捷麻利的。倒不是出于喜欢,没有人喜欢干这个。只不过我不愿意在钱财上不清不白。
  清算完毕,我煮了把菠菜,同小白鱼干拌在一起,洒上点醋,边吃边喝"麒麟"生啤酒。我慢慢地重新看了佐藤春夫一个短篇。这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良宵。苍茫的暮色犹如被一把透明的刷子一遍遍地越涂色调越浓,最后变成了黑幕。看书看得累了, 便放上唱片来听。唱片是斯坦·罗茨演奏的舒伯特作品100号三重奏。从很多年前开始,每到春天我就听这张唱片。我觉得春夜蕴含的某种哀怨凄苦同这首乐曲息息相通。春夜,甚至把人的心胸都染成柔和的黛蓝色的春夜!我闭起眼睛,于是白色的人骨从黑暗的深处隐约浮现出来。生在深沉的虚无中沉没,骨则如记忆一般坚硬,而且近在眼前。
第三十二节
  8点40分, 五反田开着那辆"奔驰"赶来。停在我公寓门前的"奔驰",看上去甚不谐调。这不是人为的,某种东西同某种东西的不谐调可以说是命中注定。那辆庞大的"奔驰"便显得同这里格格不入,"奔驰"也不例外。无可救药,人各有其不同的生活方式。
  五反田身穿灰色鸡心领毛衣,一件无扣衬衫,下面是条极为普通的棉布裤。但仍很醒目,就像爱尔顿·约翰身穿橙色衬衫和紫色外衣跳高那样引人注目。听见他敲门,我马上打开,他立时微微一笑。
  "不进来看看再走?"我招呼道。因为见他流露出想看看我房间的神色。
  "好的。"他不无羞赧地眯眯笑道。那笑容给人以愉悦之感,像是在说可以的话住上一周也无妨。
  房间很狭小。但这狭小似乎给他以很深的印象。"叫人怀念啊!"他说,"以前我也住过这样的房间,在我还不卖座的时候。"
  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听起来未免不快,但经他一说,却觉得是一种直言不讳的夸奖。
  简单介绍起来, 我这套公寓分4个部分:厨房、浴室、客厅、卧室。哪一部分都很窄。厨房与其说是房间,莫如说是宽一点的走廊更为接近事实,放上一个细长的餐具橱和一张两人用的餐桌之后,便再也放不进任何东西。卧室也差不多,仅容得3件家具: 床、立柜和写字台。客厅好歹保有一处空间,因为几乎什么也没放,只有书架、唱片架和一个小型组合音响。没有沙发,没有茶几。有两个马利梅克牌大靠垫,用来垫腰靠墙而坐,倒也舒服得很。必要时,可以从壁橱里取出折叠式写字矮桌当茶几。
  我把靠垫的使用方法教给五反田,放上矮桌,拿出黑啤酒、杯子和菠菜鱼干。然后重放舒伯特的三重奏。
  "不错不错!"五反田说。而且像是真心话,不是外交辞令。
  "再做点下酒菜好了。"我说。
  "不麻烦?"
  "麻烦什么,手到擒来,眨眼之时,又不是大操大办,一点下酒菜总做得来。"
  "在旁边看看可以吧?"
  "当然可以。"我说。
  我把大葱和干梅肉拌在一起撒上松鱼干,用裙带菜和虾做了个醋拌凉菜,把山萮菜和用擦板擦得极细的鱼肉山芋丸搅拌均匀,用橄榄油、大蒜和少量的意大利式腊肠炒了一盘土豆丝,把黄瓜切细做成即食咸菜,还有昨天剩的羊栖菜,有豆腐。调味料用了不少生姜。
  "不错不错!"五反田叹道,"天才!"
  "简单得很,哪样都毫不费事,熟悉了一会儿就完。关键是能用现成的东西做出几个花样。"
  "天才天才!我是怎么也做不来。"
  "我也模仿不来牙医嘛! 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Different strokes fordifferent folks。"
  "确实。"他说,"算了,今天不到外面去了,就在这儿舒服舒服。不妨碍你吧?"
  "我无所谓。"
  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吃我做的小菜。啤酒喝完,接着喝苏格兰威士忌,听唱片。听了施菜和斯通兄弟,听了德安兹、"滚石"和平克·弗罗伊德,听了"沙滩男孩"的《浪花飞溅》。恍若回到了六十年代的夜晚。还听了"爱之匙"乐队和斯里·德哥·纳特。假如有一本正经的外星人在场,说不定以为是什么时间倒转。
  外星人固然没来,10点过后雨倒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温柔安然的雨,听得从房檐落地的雨声才恍然晓得是在下雨的雨,如死者一般寂无声息的雨。
  夜深后,我停止放音乐。我这房间同五反田那墙壁厚实的寓所不同,过了11点仍放音乐,会遭人埋怨。音乐消失后,我们边听滴滴答答的雨声边谈论死者,我说咪咪案件后来好像没大进展,他说知道。原来他也在从报刊上确认破案情况。
  我打开第二瓶苏格兰威士忌,把最初的一杯为咪咪举起。
  "警方在集中搜查应召女郎组织,"我说,"我想在这方面可能有所突破,这样,说不定从那方面把手伸到你那里去。"
  "可能性是有的。"五反田略微蹙起眉头,"不过问题不大。我也有点放心不下,去事务所随便探听过,就问那个组织是否真的绝对保守秘密。对方说那组织似乎同政界的关系不一般,有几个上头的政治家染指其间。所以,即使警察查到头上,也不可能深入到内部,无法下手。况且,我们事务所本身也有一点政治背景,拥有好几个头面人物,一般门路还不成问题。同应急组织也有一定的联系。因此无论怎么样都捂得住。而且对事务所来说,我是棵摇钱树,这点忙当然会帮。万一我被卷进丑闻而不能作为商品出售,吃亏的首先是事务所,事务所在我身上投资不算少嘛。当然,要是你当时说出我的名字,我肯定被带走无疑,谁都爱莫能助。因为你是惟一直接有关系的人,政治力量也来不及施展手脚。不过再也无须担心,往下已经是关系网与关系网之间的力量较量问题了。"
  "肮脏的世界。"我说。
  "千真万确,"五反田说,"臭不可闻。"
  "臭不可闻两票!"
  "失礼?"他反问。
  "臭不可闻两票,采纳动议!"
  他点头笑道:"对,是要投臭不可闻两票。没有一个人为被害女子着想,统统想保全自己,当然包括我在内。"
  我去厨房加冰,拿出椒盐饼干和干奶酪。
  "有一事相求,"我说,"有件事想请你给那个组织打电话问一下。"
  他用手指捏着耳垂:"了解什么?关于案件的可不成,守口如瓶。"
  "同案件无关,是火奴鲁鲁应召女郎方面的。听说可以通过那个组织买外国的应召女郎。"
  "听谁说的?"
  "无名氏。他讲的组织同你讲的,我猜想是同一个。因为他说没有地位、信用和钱财,加入不进那个俱乐部,像我这样的连边都甭想沾上。"
  五反田微微一笑:"不错,我也听说过有此系统,一个电话就能在外国买得女郎,试倒没有试过。大概是同一组织吧。那,你想了解火奴鲁鲁应召女郎的什么?"
  "了解有没有一个叫迪安的东南亚女孩儿。"
  五反田稍事沉吟,再没问什么,掏出手册记下名字。
  "迪安。姓呢?"
  "什么姓,一个应召女郎!"我说,"就叫迪安,6月的迪安。"
  "明白了,明天就联系。"
  "感恩不忘的。"
  "不必。同你为我做的相比,我这简直不足挂齿。别放在心上。"他把拇指和食指尖捏在一起,眯缝起眼睛问:"好了,你一个人去夏威夷的?"
  "哪有一个人去夏威夷的。当然是跟女孩儿搭伴。漂亮得不得了,才13岁。"
  "和13岁女孩儿睡了?"
  "怎么会!胸脯还没怎么隆起咧。"
  "那你和她去夏威夷做什么?"
  "传授赴宴礼仪,阐述性欲原理,挖苦乔治男孩,观看《E.T》,内容丰富多彩。"
  五反田注视一会我的脸,然后将上下嘴唇略略抿起笑道:"与众不同,你这人做事总是与众不同。为什么这样呢?"
  "为什么呢?"我说,"我也不是要故弄玄虚,事态所趋而已,同咪咪一样。她也怪不得谁,只是令人惋惜,落得那个下场。"
  "唔。"他说,"夏威夷好玩?"
  "当然。"
  "晒日光浴了?"
  "当然。"
  五反田喝口威士忌,咬一口饼干。
  "你不在期间,我又同以前的老婆见了几次。"他说,"很投机。说来好笑,同那家伙睡觉着实快活得很。"
  "心情可以理解。"
  "你也同往日的夫人见见如何?"
  "见不成的,人家早已又结婚了。没和你说过?"
  他摇摇头:"没听说,遗憾呐!"
  "不,还是这样好,没什么遗憾。"我说。是这样好,"那么,你打算同夫人怎么办呢?"
  他又摇摇头:"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此外想不出词来形容。无计可施,无路可走,我们两人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系融洽。悄悄见面,去不可能有人认出的汽车旅馆睡觉。两人在一起,双方都轻松愉快。和她困觉真是妙极了,刚才我也说过。用不着语言,心灵自然相通。相互理解对方,比结婚当初理解得还深刻。准确说来,是在相爱。但这种状态不可能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在汽车旅馆偷偷相会纯属消耗,迟早要给记者知道。知道了就是一场丑闻。那样一来,那帮家伙就要将我们敲骨吸髓,不,甚至连骨头都剩不下。我们是在踩钢丝,筋疲力尽。我跟她说不要这样,提出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同她一起像模像样地生活,这是我的愿望。一起自由自在地做饭、散步,也想要个孩子。但这怎么都行不通。我和她家人绝对不能言归于好。那些家伙缺德事做尽,我也把话说到了家,再不可能讲和。假如她能同家里一刀两断,事情就再好办不过,问题是她做不到这一点。她家里人坏得出奇,不榨干她的油水不能罢休。她也知道这一点,但就是断不了关系。她和家人就像一对鸳鸯枕,紧紧贴在一起,分不开的。走投无路。"
  五反田举起玻璃杯,来回摇晃里面的冰块。
  "也真是不可思议,"他微笑着说道,"想弄到手的基本都到手了,但真正希望得到的却得不到。"
  "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说,"当然就我来说,能弄到手的东西极其有限,不敢奢望。"
  "不,不是那样。"五反田说,"这不过是因为你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是吧?比如说,难道你想得到什么'奔驰'汽车和麻布的高级公寓?"
  "那倒不怎么想,因眼下也没那个必要。'雄狮'和这鸽子笼也过得心满意足。说心满意足怕是有点言过其实,总之还算快活,和身份相符,没什么不满。当然,日后如果产生那种必要性,想得到也未可知。"
  "不,不对。必要性这东西不是那样的,它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譬如说,我本来住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板桥也罢、龟户也罢、中野区都立家政也罢,真的哪里都不在乎。只要有房盖,能住人生活就行。但事务所里的人不这样认为。而是说你是明星,得住港区,于是在麻布找了一套高级公寓,胡闹!港区到底有什么好?不外乎服装店经营的价高质次的饭店、怪模怪样的东京塔、东张西望到第二天早上的莫名其妙的混账女人。'奔驰'也一样。本来我中意'雄狮',足矣,足够跑的。东京这道路'奔驰'能有什么用?简直开玩笑!可事务所那批家伙偏偏给你找一辆来。又说你是明星,'雄狮'啦'蓝鸟',啦'皇冠'什么的万万坐不得,务必坐'奔驰'。虽说不是新车,价格也相当昂贵。在我前边一个哪里的通俗歌手坐来着。"
  他往冰块已经融化的杯里倒进威士忌,喝了一口,半天蹙起眉头。
  "我所处的就是这么个世界,以为只消把港区、把欧洲车、把劳力士表拿到手就算一流。无聊透顶,毫无意思!总而言之,我要说的是必要性这玩艺儿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而是如此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捏造出来的。其实无非是把谁也不需要的东西涂上十分需要的幻想色彩。容易得很,只要大量制造信息即可。住则港区,乘则欧洲车,戴则劳力士——如此反复宣传。于是大家深信不疑——住则港区,乘则BMW, 戴则劳力士。有一种人以为只要把这些东西搞到手就高人一等,就与众不同,却意识不到惟其如此才到头来落得个与众相同。缺乏想像力。那东西无非人为宣传而已,幻想而已。我对这把戏早已烦透了,对自己自身的生活烦透了。真想过一种像样的日子。但是不行,我们一切都给事务所控制得死死的,和能更换衣服的布娃娃一个样。因为有债在身,半句牢骚也发不得。即使我说想如何如何,也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住着港区英姿飒爽的公寓,出入'奔驰',戴着菲利浦斯手表,抱着高级女郎困觉——有些人恐怕是不胜羡慕。但并非我所追求的东两。而我所追求的又无法得到,除非逃离目前这种生活。"
  "例如爱。"我说。
  "是的,例如爱,以及平和安稳、美满的家庭,单纯的人生。"说着,五反田在脸前合起双手,"嗯,知道吗?假如当时我想得到,这些是可以得到的。不是我自吹。"
  "知道,谈不上什么自吹,完全客观。"
  "只要我想干,没有办不到的事。我拥有一切可能性,也有机会,有能力。但结果呢,无非傀儡而已。那些半夜里东张西望的女郎,可以说手到擒来,不骗你,真的。可是同真心喜欢的女郎却睡不到一起。"
  五反田像已醉得相当厉害。脸色虽然丝毫未变,但较之往常多少有些饶舌。他想一醉方休的心情我并非不能理解。因时针已过12点,我便问他时间是否没关系。
  "噢,明天整个上午没事,忙不了的。不影响你?"
  "我无所谓,照样无所事事。"
  "让你陪着,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我除了你没有人能说上话,真的,跟谁都谈不来。我一说什么不想坐'奔驰'想坐'雄狮',人家多半以为我是神经出了问题。弄得不好,会给领到精神病院里去,眼下正流行这招术。无聊!什么专门接待演员的精神科医生,同呕物清扫专家是一路货色!"他闭目良久。"不过,我来这里好像尽发牢骚了。"
  "'无聊'说了20次。"
  "果真?"
  "要是不够,尽管说下去好了。"
  "足矣足矣,谢谢。抱歉,尽叫你听牢骚话。话又说回来,我身边那些家伙,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干屎蛋那样的无聊之辈,纯粹令人作呕,百分之百无可救药的呕物一直顶到嗓子眼。"
  "吐出就是。"
  "庸俗无聊的家伙铺天盖地。"五反田不屑一顾地说道,"全都是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投机钻营的混蛋、吸血鬼!当然也不是全都如此,正人君子也有几个,但更多的是败类,是花言巧语口蜜腹剑的骗子,是利用地位捞钱捞女人的丑类。这些明里暗里的家伙靠着吮吸这丑恶世界的油水,眼看着越来越肥,丑陋臃肿,而又耀武扬威。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世道。也许你不晓得,这样的混账家伙实在是漫山遍野。有时我还不得不跟这些家伙喝酒干杯,那时我始终要提醒自己:喂,即使气不过也掐死不得哟,对这些家伙,掐死本身就是一种能源消耗。"
  "用铁棍打死如何?掐死是费时间。"
  "高见!"五反田说,"不过可能的话,还是恨不得掐死。一瞬间打死太便宜了他们。"
  "高见!"我首肯赞成,"我们是高见对高见。"
  "实在是……"说到这里,他缄住口,然后叹息一声,双手再次在脸前合起,"心里畅快多了。"
  "那好。"我说,"就像《国王的耳朵是骡子的耳朵》一样。蹄子刨坑大声吼叫。说出口来心里畅快。"
  "完全正确。"
  "不吃碗泡饭?"
  "谢谢。"
  我烧开水,用海菜、梅肉干和裙带菜简单做了泡饭。两人默默吃着。
  "在我眼里,你像是生活得津津有味,嗯?"五反田说。
  我背靠墙壁,听了一会雨声。"就某部分来说是这样,或许津津有味,但绝对称不上幸福。如同你缺少某种东西一样,我也缺少某种东西。所以,也过不上正经像样的生活,不过单纯踩着舞步连续跳动而已。身体已经熟悉了舞步,可以连跳不止,其中也有人夸我跳得不错,但在社会上则完全是个零。34岁了还没结婚,又没有响当当的职业,得过且过罢了。连分期付款买一套住房的计划都没有眉目,更谈不上困觉的对象。后30年会怎么样呢,你以为?"
  "车到山前必有路。"
  "或许,"我说,"或许有路,或许没路,无人知晓,彼此彼此。"
  "可我现在就某部分来说都不津津有味。"
  "那或许是的。不过你干得可是很出色。"
  五反田摇头道:"干得出色的人难道会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或给你添麻烦?"
  "这种时候也是有的。"我说,"我们是在谈论人,不是谈论等比数列。"
  1点半时,五反田说要回去。
  "在这儿住下也可以哟!客用卧具还是有的,天亮再给你做顿美味早餐。"
  "不了。你这么说倒是难得,可我酒也醒了,得回去。"五反田连连摇头,看上去的确酒已醒来,"有件事求你,挺怪的事。"
  "可以,说说看。"
  "对不起,可以的话,能把你那'雄狮'借我用一段时间?我把'奔驰'留给你。说老实话,开这家伙去和以前的老婆幽会未免太惹人耳目。无论去哪里,只要看见这车在就马上知道是我。"
  "'雄狮'任凭借多少天都没问题。"我说,"悉听尊便。眼下我没做事,用不着几次车,借给你一点都不碍事。不过坦率说来,你那辆时髦漂亮的超一流车留下来我可是非常头疼。一我这停车场是按月租的场地,晚间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恶作剧;二来驾驶当中有个一差二错把车弄出毛病,我实在赔偿不起,负责不起。"
  "放心,一切全由事务所负责。早已入了保险。你就是碰伤了也不要紧,反正有保险金下来,不必担心。你要是有兴趣,投到海里去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哟,下次好买辆法拉利。有个色情读物作家想卖法拉利。"
  "法拉利……"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笑道,"不过算了。或许你想像不到,在我们那个天地里有修养的人混不下去。所谓有修养的人,在我们那里和'性情古怪的穷小子'是同义语。有人同情,但无人欣赏。"
  最终,五反田开着我的"雄狮"回去了。我把他的"奔驰"开进停车场,这车敏感好斗,反应敏捷,力大无穷。哪怕稍一踩加速板,都可以蹿到月球上去。
  "用不着那么逞能,四平八稳地慢慢来好了!"我咚咚敲着仪表板,大声叮嘱"奔驰" 。 但它好像全然听不进去。连车也看对方的脸色。罢了罢了,我想,连"奔驰"都是一路货色。
第三十三节
  翌日早,我去停车场看"奔驰"有何动静。我担心昨晚有人乱搞或被盗。还好,安然无恙。
  以往"雄狮"所在的位置现在趴着"奔驰",总觉得有点异样。我钻进车中把身体陷在座席上试了试,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像睁眼醒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个陌生女人时一样。女子诚然妩媚,但就是令人不安,使人紧张。我这人无论对何人何事,熟悉起来很花时间,亦性格所使然。
  归终,这天一次也没有开车。白天在街上散步,看电影。买了几本书。晚上接到五反田的电话。他对昨晚的招待表示感谢,我说大可不必。
  "啊,关于火奴鲁鲁,"他说,"我问了那个组织。嗯,的确可以从这里预订火奴鲁鲁的女孩儿。这世界也真是便利,简直就是个绿色窗口①,顶多加问一句可不可以吸烟。"
  ①日本长途客运汽车售票窗口(均为绿色),买票或订票十分方便。
  "一点不错。"
  "于是我就打听叫迪安的那个女孩儿。就说我有个熟人通过他们的介绍接触过迪安,告诉我那女孩儿好得很,劝我也试试,所以打听一下能否预约——那女孩儿叫迪安,东南亚人。对方查了好一阵子。本来是不一一给查这种事的,但我例外。不是我吹,我是他们难得的顾客,可以强求。结果真的查到了,说的确有个叫迪安的,菲律宾人。但3个月以前就已不见了,不干了。"
  "不见了?"我反问,"洗手了不成?"
  "喂,你就算了吧,就是我再有面子人家也不会给查到那个地步的。应召女郎那行当,有出有进是常事,哪里能逐个跟踪调查,她不干了,不在那里,如此而已,遗憾。"
  "3个月前?"
  "3个月前。"
  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水落石出,我便道谢放下电话。
  又到街上散步。
  迪安3个月前便已不见,而两周前还的的确确同我睡过觉,并留下了电话号码,没有任何人接的电话号码。 不可思议!这么着,应召女郎便有3个人:喜喜、咪咪和迪安。都消失不见了。一个被杀,两个下落不明。消失得如同被墙壁吸进了一般,杳无踪影。况且3个人都同我有瓜葛,我与她们之间存在着五反田和牧村拓。
  我走进饮食店,用圆珠笔在手册上就我周围的人际关系画了一幅图。关系相当复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列强关系图无异。
  我半是感慨半是厌倦地注视着这幅图。 注视多久也无良计浮上心头。3个消失的妓女、1个演员、3个艺术家、1个美少女和1个神经质的宾馆女接待员。无论怎么来看,都称不上是地道的交游关系,同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的差不多。"明白了,执事是犯人!"我说道。但谁也没笑。笑话不好笑。
  老实说,已再无办法可想。无论顺哪条线索摸去到头来都弄巧成拙,根本理不出头绪。起始只有喜喜、咪咪和五反田这条线,如今又多了一条:牧村拓和迪安。且喜喜与迪安在某处相连。因为迪安留下的电话号码和喜喜留下的毫无二致,接线突然转回。
  "难呐,华生!"我对桌面上的烟灰缸说道。烟灰缸当然毫不理会。还是烟灰缸头脑聪明,采取概不介入的态度。烟灰缸也好咖啡杯也好白糖罐也好记账单也好,全部聪明乖觉,谁都不搭不理,置若罔闻。愚蠢的只我自己,接二连三地同蹊跷事扯在一起,每次都弄得焦头烂额。如此心旷神怡的春夜,居然没有幽会的对象。
  我返回住所给由美古打电话。她不在,说今天值早班,已经回去。说不定今晚是去游泳学校的日子。我始终如一地嫉妒那间游泳学校,嫉妒五反田那样漂亮潇洒的教师把着由美吉的手耐心教她游泳的光景。因由美吉一人之故,我憎恶世界上从札幌到开罗等所有的游泳俱乐部。臭屎蛋!
  "统统无聊透顶,简直是臭屎蛋,干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叫人作呕!"我学着五反田的样子出声痛骂。不料奇怪的是,心情居然多少痛快起来。五反田要是当宗教家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早晚领大家念念有词:"统统无聊透顶,简直是臭屎蛋,干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地叫人作呕!"很可能会大行其道。
  另一方面,我实在想见由美吉,想得不得了。她那不无神经质的谈吐和干脆利落的举止,是那样地令人怀念。那用指尖按一下眼镜框的动作,那闪身潜入房间时一本正经的神情,那脱去天蓝色外装坐在我身旁时的姿势,是那样地讨人喜欢。如此浮想连翩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多少温煦平和下来,她身上有一种极其直率的气质,我被其深深吸引。莫非我们俩可以同舟共济不成?
  她从宾馆服务台的工作中发掘乐趣,每周抽几个晚间去游泳俱乐部。我则从事扫雪,喜欢"雄狮"和过时唱片,从做一手像样的饭菜当中寻求微乎其微的喜悦——就是这样两个人。也许同舟共济,也许中途闹翻。数据过于缺乏,全然无法预测。
  假如我同她在一起,还会伤害她刺激她吗?如原来的妻子所预言的那样,难道凡是同我往来同我相处的女性归终都将在心灵上受到我的伤害吗?难道因为我是个只考虑自己的人而没有资格去喜欢别人吗?
  如此思来想去,不由恨不得马上乘机飞往札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数据或许有所不足,但很想向她表白,说自己反正喜欢她。不行!在那之前必须把连接缝清理出来,不能半途而废。否则,由此形成半途而废的习性势必带进下一阶段,致使事物的进展全部笼罩在半途而废的阴影之中。而这并非我所理想的状态。
  问题在于喜喜,是的,喜喜位于一切的核心。她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从札幌电影院到火奴鲁鲁商业区,她如影子在我眼前一掠而过,并向我传递某种消息。这点显而易见。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喜喜到底向我寻求什么呢?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等待即可。
  静等事态的来临。向来如此。走投无路之时,切勿轻举妄动,只宜静静等待。等待当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有什么降临,只要凝目注视微明之中有何动静即可。这是我从经验中学得的。迟早必有举动,倘有必要,必有举动无疑。
  好,那就静等。
  每隔几天我便同五反田见面、喝酒、吃饭,如此一来二去,同他见面竟成了一种习惯。每次见面他都为借用我的"雄狮"表示歉意。我说无所谓,不必介意。
  "还没把'奔驰'投到海里吗?"他问。
  "遗憾找不出时间。"我说。
  我和五反田并坐在酒吧柜台旁喝对汽水的伏特加。他喝的频率比我稍快。
  "真的投进去该是相当痛快吧?"他把酒杯轻轻挨在嘴唇上说道。
  "大概如释重负。"我说,"不过'奔驰'没了还不接着就是法拉利!"
  "那也如法炮制。"
  "法拉利之后是什么呢?"
  "什么呢?不过要是如此投个没完,保险公司必然兴师问罪。"
  "管它那么多,心胸再放宽一些!反正这一切都是幻想,不过两人借助酒兴胡思乱想而已,不同于你常演的低预算电影。空想无须预算。什么中产阶级忧患意识,忘它一边去好了。丢掉鸡毛蒜皮,只管扬眉吐气!兰鲍尔基尼也罢,波尔西也罢,爵加也罢什么也罢,一辆接一辆投进去,用不着顾虑。海又深又大,容纳几千辆没问题。发挥想像力呀,你!"
  五反田笑道:"和你谈起来,心里真是爽快。"
  "我也爽快。别人的车,别人的想像力。"我说,"对了,最近和太太可水乳交融?"
  他啜了口伏特加,点点头。外面潇潇落雨,店内空空荡荡,顾客只我们两人。领班无事可干,擦起酒瓶子来。
  "水乳交融。"他沉静地说,抿起嘴唇笑了笑,"我们在相爱。我们的爱由于离婚而得以确认,得以加深。如何,罗曼蒂克吧?"
  "罗曼蒂克得差点儿晕过去。"
  他嗤嗤笑着。
  "真的哟!"他神情认真地说。
  "知道。"我说。
  我和五反田见面时基本都谈论这些。我们口气虽然轻松,但内容都很严肃,严肃得甚至需要不时以玩笑作添加剂。玩笑大多不够高明,但这无所谓,只要是玩笑即可,是为玩笑而玩笑。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玩笑这一共识。至于我们严肃到何种地步,惟有我们自身晓得。我们都已34岁,这和13岁同样是棘手的年龄,当然其含义不同。两人都已多少开始认识到年龄增大这一现象的真正含义。而且已经进入必须对此有所准备的时期,需要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备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简沾的语言对此进行了表述。
  "爱!"他说,"这就是我们需要的。"
  "有激情!"我说。我也同样需要。
  五反田默然片刻。他在默默地思索爱。我也在思索,间或想到由美吉,想起那个雪花飘舞的夜晚她喝光五六杯玛莉白兰地的情景。她喜欢玛莉白兰地。
  "女人睡得太多了,腻了,够了!睡多少都一个样,干的事一个样。"五反田随后说道。"需要爱,喂,向你坦白一件重大事项: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我啪地打一声响指:"一针见血!简直是神的语言,金光四射。应该开个记者招待会,庄严宣布'我想睡的只有老婆'。人们笃定感动莫名,受到总理大臣表彰也未可知。"
  "不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也有可能。因为我可是向全世界宣告'我想睡的只有老婆'的哟!这不是常人所能轻易做到的。"
  "领诺贝尔奖怕是需要礼服大衣吧?"
  "买嘛!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妙极!典型的神明用语。"
  "领奖致辞在瑞典国王面前进行,"五反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想睡的对象只有老婆一人。感动热潮,此起彼伏。雪云散尽,阳光普照。"
  "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有激情!"
  我们又沉默下来,分别思考爱。在爱方面值得思考的太多了。我想,把由美吉请到我住处做客的时候,一定得准备好伏特加、西红柿汁、倍灵调味汁和柠檬。
  "不过,你也许什么奖也捞不到,"我说,"而仅仅被当成变态分子。"
  五反田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频频颔首。
  "是啊,这有可能。我这言论属于性反革命,多半要被情绪激昂的群众踢得一命呜呼。"他说,"那样我就成了性殉教者。"
  "成为第一个为性而殉教的演员。"
  "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同老婆睡不成喽。"
  "高见。"
  我们又默默地喝酒。
  便是这样谈论严肃的话题。如若有人从旁听见,恐以为全是笑谈。而我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都认真。
  他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我。或到外面的酒吧,或来我住处聚餐,或去他公寓碰头。如此一天天过去。我横下心不做任何工作。工作那东西做不做一个样。没了我世界也照样发展。我静等事态发生就是。
  我把余款和旅行所用那部分的发票给牧村拓寄去。忠仆马上打来电话,告诉我钱要多收一些。
  "先生说这样过意不去,而我也不好处理。"忠仆说,"交给我办好吗?保证不给你增加负担。"
  我懒得争执不休,便说明白了,这回就任凭你们处置好了。于是牧村拓很快把30万日元的银行支票寄了过来。里面有张收据,上面写道"取材调查费"。我在收据上签字盖章,然后寄出。什么都能用经费报销,这世界也真是可爱。
  我把30万日元支票装入票夹,放在桌面上。
  连休假转眼过去。
  我同由美古通了几次电话。
  通话时间的长短由她决定。有时颇长,有时说声"忙"就放下。有时久久沉默,有时突然挂断。但不管怎样,我们得以通过电话相互交谈,也相互交换一点情况。一天,她把住处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这可是扎扎实实地跨进了一步。
  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每当她提起游泳学校时,我的心就像心地单纯的高中生一样时而颤抖时而伤感时而黯然。好几次我都想问起她的游泳教师——什么样子,多大年龄,英俊与否,待她是否过于殷勤等等。但终未出口。我怕她看出我的嫉妒。怕她这样对我说道:"喂,你是嫉妒游泳学校吧?哼,讨厌,我顶讨厌这样的人,居然嫉妒游泳学校,作为男人简直一钱不值。我说的你明白?真的一钱不值,再不想看见你第二次。"
  所以,在游泳学校上面我绝对缄口不语。越是缄口不语,关于游泳学校的妄想越是急剧膨胀。练习结束之后,教师将她单独留下进行特别训练,那教师当然是五反田。他把手贴在由美吉的胸部和腹部,教她练习自由式游泳。他手指抚摸她的乳房,擦过她的大腿根,还告诉她别介意。
  "不必介意,"他说,"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游泳学校妄想曲。
  傻气!然而我无法将其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每次给由美吉打电话,我都要被这妄想折磨半天。而且这妄想渐渐复杂起来,各色人物接连登场。喜喜和雪。盯视五反田在由美吉身上游移的手指之间,由美吉不知何时变成了喜喜。
  "喂,我可是个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哟!"一天,由美吉说道。那天夜里她一点精神也没有,"与人不同的只有名字,其余全都一样,不过每天每日在这宾馆服务台里做工来白白浪费人生罢了。再别给我打电话,我,不是值得你花长途电话费那样的人。"
  "你不是喜欢在宾馆里做工吗?"
  "嗯,是喜欢,做工本身倒不感到怎么痛苦。只是我有时觉得好像被宾馆一口吞掉,一刻一刻地。每当这时我就想自己到底算什么,我这样的同没有一个样。宾馆好端端地在那里,而我却不在,我看不见我,自我迷失。"
  "对宾馆你怕是考虑得过于认真了。"我说,"宾馆是宾馆,你是你。我时常考虑你,有时也考虑宾馆,但从不混为一谈。你是你,宾馆是宾馆。"
  "知道的,这点。可就是经常混淆,分不清界线。我的存在我的感觉我的个人生活全被拖入宾馆这个宇宙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何人都这样,任何人都被拖入某处,看不到其中的分界线。不光你一个人,我也同样。"我说。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是的,根本不一样。"我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喜欢你,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我。"
  由美吉沉默良久,她置身于电话式沉默之中。
  "嗳,我非常害怕那片黑暗。"她说,"总觉得还要碰上。"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由美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渐渐地,察觉那无论如何只能是抽泣。
  "喂,由美吉,"我说,"怎么了?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不就是哭么,哭还不行?"
  "啊,没什么不行,只是担心。"
  "喂,别再吭声!"
  我便闭住嘴巴,一声不响。由美吉哭泣了一阵,放下电话。
  5月7日,雪打来电话。
  "回来了!"她说,"这就出去玩玩可好?"
  我开出"奔驰",到赤坂去接她。雪一看见这车,脸立时阴沉下来。
  "这车怎么回事?"
  "不是偷来的。车掉到泉眼里去了,于是出现一位伊莎贝拉·阿佳妮那样的泉水精灵,问我刚才掉进去的是'奔驰',是金'奔驰',还是银'宝马'。我说都不是,而是半新不旧的铜'雄狮'。这么着……"
  "别开无聊玩笑了!"她神色认真地说道,"问你正经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和朋友暂时交换,"我说,"对方说非常想坐'雄狮',就和他换了。这位朋友有很多很多理由。"
  "朋友?"
  "不错。或许你不相信。一两个朋友在我也是有的。"
  她坐进助手席,四下环顾,又皱起眉头,"怪车!"她十分厌恶似的说,"荒唐!"
  "车主也这样说来着。"我说,"措词倒稍有不同。"
  她闷声不语。
  我仍朝湘南方向行进。雪一直保持沉默。我小声放上斯特李·丹的磁带,小心翼翼地驾驶"奔驰"。天气极好。我穿一件夏威夷衫,戴着太阳镜。她身穿薄布短裤,粉红色拉尔夫·劳伦马球衫,同晒过太阳的皮肤甚为谐调,令人觉得好像仍在夏威夷。我前面是一辆运载家畜的卡车,猪们从木栅栏的缝隙里鼓起红红的眼睛盯着我们乘的"奔驰"。猪恐怕是分不出"雄狮"和"奔驰"有何区别的。猪不可能知道异化为何物。麒麟不知道,鳝鱼也不知道。
  "夏威夷怎么样?"
  她耸耸肩。
  "和母亲处得可好?"
  她耸耸肩。
  "冲浪大有进步?"
  她耸耸肩。
  "你好像提不起精神。被太阳晒得绝对迷人,简直就是牛奶咖啡精灵。要是在背部安一对漂亮的翅膀,肩上扛一把长勺,真就和牛奶咖啡精灵一模一样。如果由你来为牛奶咖啡做宣传, 什么莫卡什么巴西什么哥伦比亚,3个捆在一起都绝对不是你的对手,肯定全世界的人一起大喝咖啡,整个世界都给牛奶咖啡精灵迷得神经兮兮——你给太阳晒得实在大有魅力了。"
  搜肠刮肚而又心直口快地大力赞赏一番,不料还是毫无效果。她依然只是耸肩而已。适得其反?我这心直口快莫非出了问题?
  "来例假了还是怎么?"
  她耸耸肩。
  我也耸耸肩。
  "想回去。"雪说,"掉头回去好了。"
  "这可是东名高速公路哟,即使是尼基·拉乌达①,在这里也无法回头的。"
  ①著名赛车选手。
  "找地方下来。"
  我看看她的脸,果然显得疲惫不堪。两眼黯淡无神,视线飘忽不定。脸色也许苍白,由于晒黑的关系,看不清色调的变化。
  "不在哪里休息一会?"我问。
  "不了,没心思休息,只想回东京,越快越好。"
  我从横滨出口驶下高速公路,返回东京。雪说要在外边坐一下,我便把车留在她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两人并坐在乃木神社的凳子上。
  "请原谅。"雪竟意外地道起歉来,"心情糟到了极点,差点儿忍受不住。但我不愿意说出口,就一直忍着。"
  "何必忍着呢,没有关系的。女孩儿常有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是指这个!"雪大声吼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和这个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辆车,是由于坐了那辆车!"
  "可那'奔驰'究竟哪点不可以呢?"我问。"那车绝不差劲。性能好,坐着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钱买,价格还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驰',"她似乎讲给自己听,"不是车种类的问题,问题不在于车的种类,问题是那车本身。那车里有一股讨厌的气氛。是它——怎么说呢——在压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闷,像有什么东西捅进胃里,像被一团乱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车就没这种感觉?"
  "我想没有。"我说,"我确实觉得对它有点不大习惯,但我想那恐怕是因为我太熟悉'雄狮'了,一下子换车适应不了。这属于感情问题,不同于你所说的压迫感。"
  她摇摇头:"我说还不是那个,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觉。"
  "是那东西?就是你经常感到的——"我想说灵感,但就此打住。不同于灵感,怎么表达好呢?精神感应?总之很难付诸语言,怎么说都有低俗猥琐之嫌。
  "对,是那东西,我所感到的。"雪静静地说。
  "怎么感觉的?对那辆车?"我问。
  雪耸耸肩:"要是能准确地表述出来倒也简单,但不可能。因为眼前没有浮现出具体图像,我所感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类似不透明块状空气样的东西,又沉闷,又让人讨厌得不行。是它压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两手放在膝头,搜索着词句,"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谬的,扭曲的。在那里我实在透不过气来,空气沉重得很,简直就像被一个灌满铅的箱子压进海底一般。最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以为是自己刚旅行回来身上还疲劳的缘故,所以勉强忍住。结果不对头,情况越来越严重。那车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请把你那辆'雄狮'换回来。"
  "被诅咒的'奔驰'。"我说。
  "喂,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也最好少坐那辆车。"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吉利的'奔驰'。"我接着笑道,"明白了,知道你不是在说笑话,尽量不坐那车就是。或者说最好沉到海里去?"
  "可能的话。"雪的神情很认真。
  为了等雪恢复过来,我们在神社凳子上坐了1个小时。雪一动不动地支颐合目,我则不经意地打量眼前往来的行人。偏午时分来神社这里的,大多是老人、带小孩的母亲、脖子上挂照相机的外国游客。哪类人都寥寥无几。有时也有外勤营业员模样的公司职员来坐在凳子上歇息。他们身穿黑色西装,手提塑料包,目光茫然,焦点游移,休息10或15分钟后便起身离去,不用说,这时候正经大人都在老实做工,正经孩子都在乖乖上学。
  "你妈妈呢?"我问,"一起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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