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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村上春树

_6 村上春树(日)
  "不是固执,不过是我也有我的思维体系。"
  "思维体系?"他又用手指摆弄起耳轮,"那东西没多大意思,和手工做的真空管扩音器一个样。与其花时间费那个麻烦,不如去音响器材商店买个新的晶体管扩音器,又便宜音质又好。坏了人家马上上门来修,更新时甚至可以把旧的折价。现在不是议论什么思维体系的时代。那东西有价值的时代确实存在过,但今天不同。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得到,思维也买得到。买个合适的来,拼凑连接一下就行了,省事得很。当天就可使用,将A插进B里即可,瞬间之劳。用旧了,换个新的就是,换新更便利。假如拘泥于什么思维体系,势必被时代甩下。是非曲直搬弄不得,那只能让人心烦。"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归纳道。
  "一针见血。"
  随后陷入沉默之中。
  周围已经相当暗了。附近有只狗神经质地叫着。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弹奏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牧村拓盘腿坐在檐廊里,若有所思地喝着啤酒。我暗想,自回东京以来,见到的全是些奇特分子——五反田、两名高级妓女(一名死了)、一对死缠活磨的刑警、牧村拓和书童忠仆。我一边打量暮色深重的庭园,一边侧耳倾听狗的吠声和钢琴的旋律,蓦然觉得现实渐次解体,最后融入夜色之中。诸多物体失去本来面目,失去原有意义,相互交织,形成一个混沌世界。五反田那抚摸喜喜裸背的优雅手指也罢,雪花纷飞的札幌街头也罢,口说"正好"的山羊咪咪也罢,在刑警手中啪嗒啪嗒作响的塑料尺也罢,在漆黑走廊的尽头等待我的羊男也罢,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莫非疲劳了?没有疲劳,不过是现实悄然消融,融为一个圆圆的混沌球体——恰似某种天体的形状。继而,钢琴响起,犬吠不止,有人说话,在对我说话。
  "我说,"是牧村向我搭话。
  我抬头看他。
  "你怕是知道那女子的事吧?"他说,"就是被害的那个女子。从报上看了。是在宾馆里被杀的吧?报上说是身份不明,只有一张名片在钱包里,因而向名片上的那个人询问情况。没有出现你的名字。据律师说,你在警察署里针锋相对,一口咬定毫无所知。但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吧?"
  "何以那样认为?"
  "一闪之念,"他像拿刀那样把球棒笔直地向前伸出,盯视不动,"隐约之感,蓦地觉得你可能隐瞒着什么。和你交谈之间,我渐渐有这么一种感觉:对枝节问题你顾虑重重,对大的方面却格外宽宏。从你身上不难发现这种模式。蛮有趣的性格,这点同雪很相似。为生存而焦虑不安,而又不为人理解。一旦跌倒便无可挽回。在这个意义上你们是同类。这次也是如此。警察可不是好惹的哟,这次顺利过关,下次就不一定!思维体系好是好,但针锋相对往往以负伤告终。已经不是那个时代喽!"
  "不是针锋相对,"我说,"这跟舞步差不多,是习惯性的,不由自主的。一听见音乐就自然而然地手舞足蹈,周围环境改变也视而不见。而且舞步考究繁琐得很,不容你把周围情况一一放在心上。如要一一考虑,势必跳错舞步。这不是跟不上时代,只是反应迟钝。"
  牧村仍旧默默盯着高尔夫球棒。
  "与众不同。"他开口道,"你使我联想起什么,什么呢?"
  "什么呢?"我问。什么呢?莫不是毕加索的《荷兰风格的花瓶与三个蓄胡骑士》?
  "不过我对你是相当中意,相信你这样的人。对不起,务必照看一下雪。迟早我会酬谢你,我这人是有情必报,刚才说过了吧?"
  "听见了。"
  "那好!"牧村说罢,把球棒轻轻靠墙立定,"好了!"
  "报纸上没提其他的?"
  "几乎没有。只说是被用长统袜勒死的,说一流宾馆是城市的死角。根本没出现姓名。另外说眼下正在调查身份。就这么多。常有的案件,很快被忘掉的。"
  "是吧。"
  "也有人忘不掉。"
  "或许。"我说。
第二十五节
  7点, 雪一晃儿转回来,说到海边散步去了。牧村问她是否吃了饭再走,雪摇摇头,说肚子不饿,过就回去。
  "也罢,高兴时再来玩就是。这个月我一直果在国内。"牧村说。然后对我致谢,感谢我特意前来,并为未能招待什么表示歉意。我说没有什么。
  书童忠仆送我们出来: 里边停车场中,可以看见切诺基吉普,本田750cc和越野摩托。
  "生活好像很有活力嘛!"我对忠仆说。
  "不平静,"忠仆想了想说,"他不属于作家那种类型,喜欢动,凡事必动。"
  "傻气!"雪低声道。
  我和忠仆都装聋作哑。
  钻进"雄狮",雪马上说她肚子饿了。我在海滨"饿虎"饭店停住车,吃了烤牛肉,喝了无酒啤酒。
  "说什么了?"雪边吃餐后布丁边问。
  没有理由隐瞒,我大致叙述了一遍。
  "不出所料,"她蹙起眉头说,"也只有他想得出来。那,你怎么回答的?"
  "拒绝了,还用说。那种事不适合我,而且事本身也不合情理。不过我们不时地见见面也好,为了我们自己,同你爸爸说的无关。我们年龄相差悬殊,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以及对事物的感受和看法也或许大不相同,但我觉得我们在很多话题上都谈得来。你不这样认为?"
  她耸耸肩。
  "要是想见,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人和人谈不上义务性地见面,想见就见,想见才见。我们可以相互公开对任何人都绝口未提的事情,秘密共有。怎么样?不好?"
  她略一踌躇,"嗯"了一声。
  "那种东西要是听任不管,有时会在体内迅速膨胀起来,最后无法控制。要经常放放气,否则,会憋爆炸,嘭的一声,懂吗?那样一来,人生就变得沉重。一个人有话闷在心里是件痛苦事。你痛苦,我有时也不好受。向谁也说不得,谁也不理解。但我们之间可以相互理解,畅所欲言。"
  她点点头。
  "我对你什么也不强求,如果你有话想说,尽管打电话给我就是。这同你父亲所谈的毫无关系。我也不是想在你面前扮演什么通情达理的兄长或叔父角色。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对等的,我们同舟共济——即使为了这点也最好不时地见面。"
  她没有应声,吃罢点心,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冷水,然后瞟了一眼邻桌一家胖人狼吞虎咽般进食的情景。 一家4口:父母、女儿和一个小男孩儿,都胖得可观。我臂肘支在桌子上,边喝咖啡边端详雪的脸。的确长得漂亮,细细看去,竟觉得好像有颗小石子砰然抛入心田尽头。心的表面沟壑纵横,且是纵深之处,一般很难接近,然而她却能将石子准确地抛入其间——她的美便属于这种类型。我再次想——已经想了20多回——倘自己年方十五,笃定坠入情网之中。不过,15岁的我恐怕也不可能理解她的心情。现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可以尽我的能力袒护她。但我已34岁,绝不至于恋上一个13岁的女孩儿,不可能发展那种关系。
  班上同学欺负她的心情也并非不可理解。想必因她太漂亮了,漂亮得超出了他们的日常感觉。且太敏感,又绝不肯主动向他们靠近。所以他们才感到惶恐,才歇斯底里地捉弄她欺负她。他们觉得自身亲密无间的共同体由于她的存在而有可能遭受不当的损害。这点与五反田不同。五反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给予他人印象的强烈,而适当地加以削弱,加以控制。他绝对不会给别人带来惶恐。当其存在不知不觉地过于高大完美之时,他便笑容可掬地开句玩笑。玩笑不必很高明,只消给人以愉快给人以轻松的普通玩笑即可,于是大家顿感释然陶然,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实际上五反田大概也不错。然而雪则不然。雪心目中只有一个自我,为此而活得焦头烂额。她无暇一一顾及周围人情感的变化并一一采取对策。其结果,既伤害了别人,又通过别人反过来殃及自身。同五反田迥然有别。沉重的人生,对13岁女孩儿未免过于沉重,甚至对大人都不胜其荷。
  将来她将怎样呢?我无从预料。发展得好,或许可以像她母亲那样发现并掌握某种适于表现自己的方式,在艺术领域施展才华。也可能在除艺术之外的其他领域里找到适合自己天赋的某种工作,并获得社会的承认。这并无根据,只是一种感觉。如牧村拓所说,她有才华,有能力,如有神助,出类拔萃,远非扫雪工所能企及。
  也许,她到十八九岁时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这种例子我是见过好几个。十三四岁时水晶一般千娇百媚、顾盼生辉的女孩儿,随着思春期的进展而渐次失去其照人的光彩,其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锐利锋芒也日趋迟钝,成为"漂亮而不出众"的少女,但其本人却显得怡然自得。
  雪将沿着哪一条道路成长呢?我当然不得而知。奇妙的是,人这东西有着各所不同的所谓顶峰期,一旦越过,便只能走下坡路,非主观愿望所能左右。至于那顶峰位于何处,任何人都预料不到。以为为时尚早之时,分水岭却倏然而至,惟听天由命而已。有的人12岁时便达到顶峰,之后碌碌无为;有的人则顶峰期一直持续到辞世;还有的人在顶峰期死去。不少诗人和作曲家,生如疾风骤至,却因过于登峰造极而享年不过30。毕加素不同,80岁过后仍画风雄健,挥笔不止,终于在画布前安详离世。这种情况就必须盖棺方能论定。
  我将如何呢?
  顶峰——这东西之于我根本不曾有过。回首望去,甚至觉得人生都无从提起。起伏自是有一点,匆匆爬上,草草跑下。如此而已,一无所成,一无所获,一无所有,既未爱过别人,又未被人爱过。道路平坦之至,场景单调之极。仿佛在电子游戏机屏幕上往来彷徨,犹如大力士那样不断张大嘴巴吃掉迷途中的虚线。途中漫无目的,惟死确凿无疑,迟早罢了。
  你也许不可能幸福,羊男说,因此只有跳下去,跳得大家心悦诚服。
  我停止思考,略微闭起眼睛。
  睁开眼睛时,雪正从桌子对面盯着我。
  "不要紧?"她说,"你好像很没精神。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笑着摇头:"不,你什么也没说。"
  "想不快的事了?"
  "或许。"
  "经常性的?"
  "有时。"
  雪叹口气,在桌面上不停地摆弄着纸餐巾:"有时寂寞得很?就是说,半夜里或什么时候会突然想起不快的事?"
  "当然。"
  "为什么现在在这里想起?"
  "怕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我答道。
  雪用同她父亲一样空漠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接着轻轻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晚饭钱是雪付的。她说爸爸给了好多好多钞票,拿起账单便走到收款机前,从衣袋里掏出五六张万元现钞,用其中一张付了款,找回的零钱数也没数就塞进皮夹克的口袋。
  "那个人,以为只要给我钱就行了。"她说,"傻气!所以今天由我招待好了。我们是对等的吧,在某种意义上?总是让你破费,我偶尔来一次也可以嘛!"
  "谢谢招待。"我说,"为了将来起见,有句话要提醒你一下:你这种做法不大符合古典式男女约会的礼仪。"
  "是吗?"
  "男女约会时吃饭,饭后女孩子不能自己抓起账单就去付款。应该先让男方付,事后再还钱给他。这是常规,要不然会损伤男方的自尊心。我当然无所谓,因为从任何观点来看我都不是在乎常规的人。但世上还有相当多的男人忌讳这一点,毕竟世界还有常规可循。"
  "滑稽!"她说,"我才不同那种男人约会呢!"
  "啊,那怕也是一种见识。"说着,我开始把"雄狮"开出停车场。"男女之恋有时未见得合乎常规,未见得可以选择,所谓恋爱也正是这么一种东西。你到了可以让人买胸罩的年龄,想必可以懂得。"
  "我是说我有的吧?"她猛然在我肩上打了一拳,害得我差点儿撞在涂得通红的大垃圾桶上。
  "开玩笑,"我刹住车说,"大人们之间常开玩笑,也许那玩笑不怎么文雅,但你总要适应才行。"
  "哦。"
  "哦。"
  "滑稽!"
  "滑稽!"
  我停止鹦鹉学舌,把车最后开出车场。
  "不过可不能像刚才那样冷不防地打开车人哟,这回不跟你开玩笑。"我说,"那样会撞在什么上面,两人同归于尽。这是男女约会的第二条常规,要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雪"唔"了一声。
  归途车中,雪几乎没有开口,浑身瘫软地靠着座席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看上去似已睡着。她睡与没睡无多大区别。已经不再听磁带。我小心放上约翰·科尔特伦的民谣,她也没有抱怨,甚至根本没注意是何声响。我一边小声随之哼唱,一边驱车疾驰。
  从湘南夜回东京,路上相当单调。我全副神经集中于前车的尾灯,也没说什么。驶上高速公路后,雪欠身坐起,不断咀嚼口香糖。之后吸了烟,吸了三四口便扔到窗外。若再吸第二支,我打算说她两句,但她只吸了一支。善解人意,知道我在想什么,懂得适可而止。
  到得赤坂她公寓门前,我停下车,招呼说,"到了,小公主!"
  她把口香糖包装纸揉成一团,放在仪表盘上,懒洋洋地开门下车,扬长而去,再见也没说,车门也没关,头也没回。神出鬼没的年龄!或许仅仅是生理原因也未可知。不过这倒同五反田所演电影的情节不谋而合,一个正处于复杂年龄的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倘是五反田,肯定比我来得得心应手,而雪也多半对他一见倾心,否则也无以成其为电影。接下去……罢了罢了,怎么又想到五反田身上?我摇摇头,挪身到助手席,伸乎嘭地拉合车门,然后哼着福莱迪·赫巴德的《漠漠红土地》,赶回住处。
  早上起来, 去车站买报纸。时近9点,涩谷站前给通勤男女卷起无数漩涡。尽管已是春天,但面带笑容的人屈指可数,而且那也可能并非微笑,而仅是面部的痉挛。我在小卖部前买了两份报纸,坐在"丹琴"炸饼店里边吃油饼喝咖啡边看报,哪份报都没报道咪咪之死。通篇累牍讲什么迪斯尼乐园开园,什么越柬战争,什么东京都知事竞选,什么中学生不法行径等等。惟独一行也未提及赤坂一家宾馆里一个美丽少女被人勒死的惨案。如牧村拓所说,纯属司空见惯,根本不足以同什么迪斯尼乐园开园相提并论。此案有过也罢没有也罢,早已被人忘到脑后,当然也有人忘不掉,我是其中之一,还有杀人者。那两名刑警大概也不至于。
  我想看场电影,打开电影栏目。《一厢情愿》已经过去。于是我想起五反田,起码应把咪咪的事通知他一声。万一不巧他也受到调查而道出我的名字来,我的处境便十分狼狈。一想到还要给警察敲骨吸髓,就不由大为头痛。
  我用炸饼店里的公用电话,拨通五反田的住处。他当然不在,呼应的是记录电话。我说有要事相告,请其同我联系。之后我将报纸扔进垃圾筒,返回住处。边走边思索越南和柬埔寨干吗非动武不可,莫名其妙,这世界确乎变幻莫测。
  这是用来调整的一天。
  要处理的事堆积如山。谁都会有这样一天,有同现实中的现实短兵相接的一天。
  我首先把几件衬衣拿去洗衣店,再把几件衬衣取回。接着去银行提取现金,付电话费和煤气费,把房租转账过去。并去鞋铺换了个新后跟,买了闹钟用的电池和6盒原音带。返回后边听FEN①边拾掇房间。把浴槽刷洗得干干净净,把电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拿出,将内壁彻底擦拭一遍,清点所藏食品。继而擦煤气灶,擦排气扇,擦地板,擦玻璃窗,归拢垃圾,更换床罩枕套,开吸尘器,如此干到两点钟。当我随着音响哼唱冥河乐队的《机器人先生》擦拭百叶窗时,电话铃响了,五反田打来的。
  ①以美军为收听对象的远东广播网,Far East Network之略。
  "能不能直接面谈?电话里有点不大合适。"我说。
  "可以。不过是否很急?现在事情多得脱身不得,电影和电视片碰在一起了。两三天后我想可以轻松下来慢慢谈。"
  "知道你忙,对不起。问题是一个人死了。"我说,"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警察出动了。"
  他在电话另一头默不作声。一种岑寂而雄辩的沉默。过去我以为沉默无非是缄口不语。但五反田的沉默则不然,而同其所具备的其他所有素质一样洒脱豁达、机敏睿智。这样说或许离奇:倘若侧耳谛听,仿佛可以听到其大脑以最快速度运转的声响。"明白了。我想今晚可以相见。也许很晚,不影响你?"
  "没关系。"
  "大概一两点时打电话过去。那之前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抱歉。"
  "可以,不要紧,等着就是。"
  放下话筒,我把刚才的对话整个回想一遍。
  问题是一个人死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警察出动了。
  这岂不简直成了电影!一涉及到五反田身上,一切都变得和电影镜头无异。什么原因呢?我觉得现实似乎在一步步后退,而自己正在熟悉所要扮演的角色——想必是他那种鬼使神差般的特异功能所使然吧。我脑海中浮现出五反田戴着墨镜、竖起双排扣大衣从"奔驰"车上下来的情景。魅力十足,一如辐射层轮胎广告。我摇下头,把剩下的百叶窗擦完。别再想了,今天是面对现实的一天。
  5点, 我去原宿散步,在竹下大街寻找爱尔维斯纪念章,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吉斯也好爵尼梅丹也好AC/DC也好摩托头也好迈克尔·杰克逊也好王子也好——这些无所不有,惟独没有爱尔维斯。到第三家店,总算发现了"ELVI S,THE KING",遂买了下来。 我开玩笑地问店员有没有"SLY&THE FAMILY STONE"纪念章。那位扎着小包袱皮一般蝴蝶结的十七八岁女店员愣愣地看着我的脸。
  "什么?没听说过。不是指NEW WAVE或PUNK什么的?"
  "噢,介于二者之间吧。"
  "最近新名堂层出不穷,真的,魔术似的。"她咋了下舌,"没办法跟上。"
  "千真万确。"我同意道。
  之后,我在"钓冈"饭店喝了杯啤酒,吃了碗炸虾面。如此一来二去,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到了黄昏时分。日出日落,晓暮晨昏。我作为一个平面大力士,无所事事,兀自大口大口地吞食虚线。我觉得事态毫无进展,觉得自己没有接近任何地方,倒是中途又生出了无数伏线,而同关键的喜喜却彻底线断缘绝。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岔路上长驱直进,只是在接触主要事件之前的小品演出上白白耗费时间和精力。然而主要事件又在何处上演呢?果真在上演不成?
  前半夜无事可干, 7点钟去涩谷一家电影院看了保罗·纽曼的《裁决》。电影不坏,但由于几次思想溜号,情节给我看得支离破碎。眼睛注视银幕的时间里,蓦地觉得上面出现了喜喜的裸背,于是在她身上一阵胡思乱想。喜喜,你寻求我什么呢?
  电影放完,我昏头昏脑地起身走到外面。在街上走了一会,跨进一家我常去的酒吧,一边嚼坚果,一边喝伏特加,喝了两杯。12点过后,返回住处看书,等待五反田的电话。我不时地往电话机那边扫视一眼。因我觉得电话机似乎在盯着我不放。神经病!
  我扔开书本,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想那只叫沙丁鱼的猫。想必它已完全成了骨头,想必土中寂无声息,骨头也寂无声息——刑警曾说过骨头洁白而漂亮,而且无言无语。是我把它埋在树林中的,装在西友商店的纸袋里埋的。
  无言无语。
  从沉思中醒来时,虚脱感如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浸满整个房间。我拨开虚脱感,走进浴室,一边吹着《红标语》口哨,一边冲淋浴。冲罢去厨房站着喝了罐啤酒。然后用西班牙语从1数到10, 出声地说道"完了",并啪地拍了下手。于是虚脱感像被一阵风吹跑似的无影无踪。这是我的咒语。过单身生活的人往往无意中掌握很多种能力,否则便无法将生命延续下去。
第二十六节
  五反田的电话是12点半打来的。
  "对不起,如果可以,用你的车到我这儿来好吗?"他说,"我这儿还记得?"
  我说记得。
  "闹腾得天翻地覆,实在抽不出整块儿时间。不过我想可以在车上谈,所以还是你的车合适。给司机听见怕不合适吧?"
  "啊,那是的。"我说,"这就出门,20分钟后到。"
  "好,一会儿见。"他放下电话。
  我从附近停车场里开出"雄狮",直奔他在麻布的公寓。只花了15分钟。一按大门口写有"五反田"字样的门铃,他马上下楼出来。
  "这么晚真是抱歉。忙得不可开交,好一天折腾!"他说,"必须马上赶去横滨,明天一大早要拍电影。还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宾馆已经订妥。"
  "那就送你到横滨好了。"我说,"路上也好说话,节省时间。"
  "那可帮了大忙。"
  五反田钻进"雄狮",不无稀奇地环顾车内。
  "心境坦然。"他说。
  "息息相通。"我接道。
  "言之有理。"
  吃惊的是,五反田果真身穿双排扣风衣,穿得极为得体。墨镜没戴,戴的是透明光片的普通眼镜,同样恰到好处,一派知识分子味儿。我沿着深夜空旷的路面,向着京滨第三入口处驱车疾驰。
  他拿起仪表板上的"沙滩男孩"的磁带,看了半天。
  "让人怀念啊!"他说,"过去常听来着,初中时代。'沙滩男孩'——怎么说呢,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声音,一种亲呢甜蜜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让人想起明晃晃的阳光,想起清凉凉的大海,而且身旁躺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那歌声使人觉得世界的确是真实的存在。那是神话的世界,是永恒的青春,是纯真的童话。在那里边人们永远年轻,万物永远闪光。"
  "呃,"我点点头,"不错,一点不错。"
  五反田俨然权衡重量似的把磁带放在手心。
  "不过,那当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都要上年纪,世界也要变。之所以有神话,就是因为每个人迟早要死。什么永世长存,纯属子虚乌有。"
  "不错。"
  "说起来,从《愉快的摇颤》之后,几乎没再听'沙滩男孩',不知怎么就不想听了,而开始听更加强烈更加刺激的东西。奶油乐队、费伊、莱德·泽普林、吉米·亨德里克斯……总之进入了追求刺激的时代,欣赏'沙滩男孩'的时代已经过去。但至今仍记忆犹新,例如《冲浪女郎》等等。童话,可是不坏。"
  "不坏,"我说,"其实《愉快的摇颤》之后的'沙滩男孩'也并不坏,有听的价值。 比如《20/20》、《荒唐情人》、《荷兰》和《浪花飞溅》,都是不坏的唱片。我都喜欢,肖然没有初期那么光彩夺目,内容也七零八落,但可以从中感受到坚定的意志。而布莱恩·威尔逊则逐渐精神崩溃,最后几乎对乐队不再有什么贡献,但他仍竭尽全力地生存下去,从中不难感受得出殊死的决心。可毕竟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但并不坏,如你所说。"
  "现在听一次试试。"他说。
  "肯定不中意的。"
  他将磁带塞进随车音响。《玩吧玩吧玩吧》荡漾开来,五反田随之小声吹起口哨。
  "亲切得很。"他说,"喂,你能相信,这东西的流行居然是20年前的事!"
  "简直像是昨天。"我说。
  五反田一时用疑惑的神情望着我,笑吟吟地说道:"你开的玩笑,有的跳跃性还真够大的。"
  "人们都不大理解,"我说,"我一开玩笑,十有八九都被当真。这世道也真是了得,连句玩笑都开不得。"
  "不过比我所处的世界强似百倍。"他边笑边说,"我那个地方,把玩具狗的粪便放进饭盒里才被看成高级玩笑!"
  "作为玩笑,把真正的粪放进去才算高级。"
  "的确。"
  往下, 我们默默欣赏"沙滩"音乐。《加利福尼亚少女》、《409》、《追波逐浪》,全是往日的纯情歌曲。细雨飘零下来,雨刷开开停停。雨不大,温情脉脉的春雨。
  "提起初中时代,你想起的是什么?"五反田问我。
  "自身存在的猥琐与凄惶。"
  "此外?"
  我略一思索,"物理实验课上你点燃的煤气喷灯。"
  "干吗又提那个?"他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点灯时的姿势,怎么说呢,极其潇洒。给你那么一点,仿佛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一桩伟大的事业。"
  "未免言过其实。"他笑道,"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要说……指的是卖弄吧?是的,好几个人都这样说过,以致我当时很伤心。其实我本人完全没有卖弄的意思,但归终还是那样做了,大概,不由自主地。从小大家就一直盯着我,关注我。对此我当然意识得到,言行举止难免带有一点演技,这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句话,是在表演,所以当演员时我着实舒了口气:往后可以名正言顺地表演了。"他在膝盖上紧紧地合拢双手,注视良久,"但我人并不那么糟糕,真的,或者说原本就不是糟糕的人。我也还算坦率正直,也受过刺激伤过心。并非始终戴假面具生活。"
  "当然,"我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点喷灯的姿势十分潇洒。恨不能再者一遍。"
  他欣慰地笑笑,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擦的手势甚是优美。"好,再来一次就是。"他说,"可要把喷灯和火柴准备好哟!"
  "晕过去时用的枕头也一同带去。"
  "高见高见!"嗤嗤笑罢,他又戴上眼镜。然后想了想,调低音响的音量,说:"要是可以,谈一下你说的那件死人的事如何?时间也差不多了。"
  "咪咪,"我盯着雨刷的另一侧说,"是她死了!给人杀死的,在赤坂一家宾馆里被人用长统袜勒死的。犯人还没下落。"
  五反田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三四秒钟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脸形当即扭歪了,如同大地震中的窗棂。我斜眼瞥了几次他表情的变化,看来很受震动。
  "被杀是哪一天?"他问。
  我告以具体日期。五反田沉默多时,似在清理心绪。"不像话!"他连连摇头,"太不像话!凭什么杀死她?那么好的女孩儿,而且……"他再次摇头不止。
  "是个好女孩儿。"我说,"童话似的。"
  他浑身瘫软,喟然长叹,疲劳不可遏止似的骤然布满他的脸——那疲劳本来压抑在体内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奇特的家伙,居然有这本事!疲劳终于外露的五反田看上去比平时多少有些憔悴。但即使是疲劳,在他身上也不失其魅力,一如人生的小配件。当然这样说是不够公允的,他的疲劳和伤感也并非演技。这点我看得出来,只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得优雅得体而已。恰如传说中点物成金的国王。
  "3个人时常一聊聊到天亮, "五反田静静地说,"我、咪咪和喜喜。真是一种享受,关系融洽得很。你说是童话,而童话是不可能轻易得到的。所以我很珍惜,可惜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之后我们都没做声。我注视前方路面,他盯着仪表板。我不时地开几下雨刷。"沙滩男孩"低声唱着过去的老歌:太阳、冲浪和赛车。
  "你是怎么知道她死的?"五反田问。
  "给警察叫去了,"我解释道,"她有我一张名片,就是上次给的那张,告诉她有喜喜的消息就通知我一声,咪咪把它放在钱夹的最里头。她为什么带它到处走呢?总之她是带在身上来着。不巧的是这名片成了确认她身份的惟一遗物。所以才把我叫去。拿出尸体照片,问我认不认识。蛮厉害的两个刑警。我说不认识,说了谎。"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我应该说经你介绍两人买了女人不成?那样说将落下什么后果,你以为?喂,怎么搞的,你的想像力哪里去了?"
  "是我不好,"他乖乖道谢,"脑袋有点混乱,问的是废话,后果可想而知。糊涂虫!后来怎么样?"
  "警察根本不相信。 老手嘛,哪个说谎一闻就知道。折腾了3整天,在不违法不触及皮肉的限度内,折腾得昏天黑地。真有点吃不消。年龄不小了,今非昔比。又没睡觉的地方,在拘留所过的夜。倒是没有上锁,没上锁拘留所也是拘留所。弄得心灰意懒,垂头丧气。"
  "可想而知。我也进去过两个星期。一声没吭,人家叫我一声别吭。很可怕的。两个星期一次太阳也没见到,以为再也出不来了,心情糟得很。那帮家伙还会打人,像用啤酒瓶子打肉饼似的。他们知道用怎么样的手段使你就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指尖,"3天折腾下来你什么也没说?"
  "那还用问!总不至于中途来上一句'其实是这样'吧?那一来可就真的别想回去了。那种场所,一旦说出口就只能一咬到底,横竖都要一口咬定。"
  五反田脸又有点扭歪:"对不起,都怪我把她介绍给你,让你倒了霉,落得个不清不浑。"
  "用不着道歉。"我说,"当时是当时,当时我也很快活,此一时彼一时。她死又不是你的责任。"
  "那倒是。不过你是为我才在警察面前说谎的,为了不连累我而一个人忍气吞声。这是我造成的,是我搭桥牵线的。"
  等信号时间里,我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说了对我至关重要的部分:"喂,那件事就过去了,别放在心上,不必道歉,不必感谢。你有你的处境,这个我理解。问题是无法查明她的身份。她也有亲人,也希望能把犯人逮住。我真恨不得一吐为快,但是不能。这很使人痛苦,咪咪连名字都没有地孤零零死去——她能不寂寞么?"
  五反田紧紧闭起眼睛,陷入沉思,几乎像是睡了过去。"沙滩男孩"的磁带已经转完,我按键取出。周围一片寂然。只听得车轮碾压路面积水那均匀的沙沙声。夜半更深。
  "我给警察打个电话。"五反田睁开眼睛低声道,"打匿名电话,说出她所属俱乐部的名称。这样既可查明她的身份,又对破案有帮助。"
  "妙计!"我说,"你真聪明,的确有此一手。这么着,警察就会调查俱乐部,搞清被杀几天之前给你指名叫去过家里。当然你免不了被警察传去。这样一来,我挨3天折腾而始终守口如瓶又意义何在呢?"
  他点点头:"说得对。唔,我这是怎么槁的,头脑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我说,"这种时候只消静等就行,一切都会过去,无非时间问题。无非一个女子在宾馆里被人勒死。这是常有之事,现在人们就已忘记。情理上你也不必感到有什么责任,悄悄缩起脖子即可。什么也不必做。眼下你要是轻举妄动,反而弄巧成拙。"
  也许我的声音过于冷漠,措词过于尖刻。其实我也有感情,我也……
  "请原谅。"我说,"我不是埋怨你。我也很不好受,对那孩子爱莫能助。如此而已。不是说是你的责任。"
  "不,是我的责任。"
  沉默愈发滞重, 于是我放进一盘新磁带,是E金唱的《西班牙女眷》。我们再未出声,直至进入横滨市区。然而由于沉默的关系,我得以对五反田怀有一种过去所没有的亲密感情。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背上,安慰说"算啦,反正过去了"。但我没有说。毕竟一个人死了,一个人被冷冷地埋葬了。那是非我一已之力所能挽回的。
  "谁杀的呢?"过了很久他开口道。
  "这——"我说,"干那种买卖什么人都碰得到,什么事都能发生,不完全是童话。"
  "可那家俱乐部只以身份可靠的人为对象啊!况且又有组织从中牵线,对方是推一查马上就晓得。"
  "那次大概没有通过俱乐部吧,我是这样觉得的。或是工作以外的私人客人,或是不通过俱乐部知道的临时性接客,非此即彼,肯定。无论哪一种,都怪她选错了对象。"
  "可怜!"
  "那孩子过于相信童话了。"我说,"她所相信的是幻觉世界。但那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要想使之持久必须有相应的运作程序。但人们不可能全都遵守那种程序。一旦看错对象就非同小可。"
  "也真是费解,"五反田说,"那么漂亮聪明的女孩儿为什么当妓女呢?不可思议。那样的女孩儿原本应该活得多彩多姿。正经工作也好,有钱的男人也好,都应该找得到。何苦非当妓女不可呢?那确实赚钱,但她对钱并没多大兴趣。或许像你说的那样,是在追求童话不成?"
  "有可能。"我说,"你也好我也好任何人也好,每人都在追求,只是追求方式不同。所以才不时发生摩擦和误解,甚至死人。"
  我把车开到新丽宾馆前停住。
  "喂,今晚你也住下如何?"他问我,"房间我想还有。要酒,让送到房间来,两人喝一会儿。反正看这情形也睡不着。"
  我摇摇头:"酒下次再喝,我也有点累了。还是想马上回去,不思不想地睡上一觉。"
  "明白了。"他说,"送我这么远,实在谢谢!今天我一路说的好像全是没头没脑的话。"
  "你也够累的了。"我说,"死去的人不必急于考虑。不要紧,反正一直死着。等有精神时再慢慢考虑也不迟。我说的你明白?反正已经死了,完全地、彻底地死了。已经被解剖、被冷冻起来。你感到内疚也罢,什么都不能使她起死回生。"
  五反田点头道:"你的话我完全明白。"
  "晚安。"我说。
  "添麻烦了,谢谢。"
  "只要下次点一回喷灯就行了。"
  他微笑着刚要下车,突然像改变主意似的看着我的脸:
  "说来奇怪,除你以外我还真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尽管相隔20年才见面,算今天才不过见两次,不可思议!"
  说罢,下车走了。他竖起双排扣凤衣领,在濛濛春雨中跨进新丽饭店的大门,犹如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镜头。美好友情的开始……
  其实我对他也怀有同样的感觉,很能理解他的话。我也觉得自己惟独他才可称之为朋友,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看起来所以像《卡萨布兰卡》,并非他单方所使然。
  我听着施莱和斯通兄弟,随曲拍打着方向盘返回东京。撩人情怀的《普通人》: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你我彼此彼此难解难分。
  虽然干的活计不一样,
  但同样平平庸庸默默无闻。
  哎——呀呀,我们都是普通人。
  雨依然不紧不慢地悄然下个不停。温柔多情的雨丝,催促万物在黑夜里探出嫩芽。"完全地、彻底地死了。"——我对自己说道。继而心想,刚才或许应当在宾馆里同五反田喝酒才是。 我同他之间有4个共同点:物理实验课同班,都已离婚独身,都同喜喜睡过,又都同咪咪睡过。咪咪已经死了,完全地、彻底地。值得同他一起喝酒。陪陪他本不碍事。反正有时间,明天也没定下要干什么。是什么使我没有那样做呢?我终于得出结论:恐怕是我不愿意同那电影场面混为一谈。从另一角度想来,五反田又是个令人同情的人。他太富于魅力了,而这又不是他的责任,或许。
  返回涩谷住所, 我透过百叶窗望着高速公路,喝了一杯威士忌。快4点时觉得困了,上床躺下。
第二十七节
  一周过去了。这是春光以坚定的步履向前推进的一周。春光义无反顾,现在同3月全然不同。 樱花开了,夜雨将其打落。竞选结束了,学校里新学期开始了,东京迪斯尼乐园开园了,比昂·波尔古引退了。广播歌曲中高居榜首的一直是迈克尔·杰克逊,死者永远是死者。
  对于我,则是昏头昏脑的一周。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去了两次游泳池,一次理发店。时而买张报纸,终未发现有关咪咪的报道,想必仍未搞清身份。报纸每次都在涩谷站小卖部买,拿去"丹琴"炸饼店翻看,看完即扔进垃圾箱,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
  周二和周四同雪见了两次面,聊天,吃饭。这周过后的周一,我们听着音乐驾车远游。同她相见很有意思,我们有个共通点:空闲。她母亲仍未回国。她说不同我见面的时候,除了周日内天几乎从不外出,担心闲逛之间被人领去教养。
  "嗯,下次去迪斯尼乐园怎么样?"我试着问。
  "那种地方半点儿都不想去。"她皱起眉头,"讨厌的地方!"
  "那地方又温情又热闹又适合小孩子口味又富有商业气息又有米老鼠,你还讨厌?"
  "讨厌。"她斩钉截铁。
  "总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的。"
  "对了,不如去夏威夷?"
  "夏威夷?"我吃了一惊。
  "妈妈来电话,想让我去夏威夷。她现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摄影。大概把我扔开久了,突然担心起来,才打来电话。反正她短时间回不来,我又不上学,嗯,去一趟夏威夷也不坏。她还说如果你能去,那份开支由她出。还用说,我一个人不是去不了吗?一周时间,就去散散心好了,保准好玩。"
  我笑道:"夏威夷跟迪斯尼乐园有什么区别?"
  "夏威夷没有教养员呀,至少。"
  "嗯,想法不错。"我承认。
  "那,一块儿去?"
  我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去夏威夷未尝不可。或者说希望远离东京而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我在东京城已走投无路,半条妙计也浮不上心头。旧线已断,新线又无出现的征候。自己似乎在阴差阳错的场所做着阴差阳错的事情,无论干什么都别别扭扭,永无休止地吞食错误的食物,永无休止地购买错误的商品,心境一片灰暗。 况且死人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死了。一句话,我有些疲劳,被刑警折腾3天的疲劳尚未全部消除。
  过去曾在夏威夷逗留过一天。当时是去洛杉矶出差,途中飞机发动机出了故障,滞留夏威夷,在火奴鲁鲁①住了一个晚上。我在航空公司安排的宾馆的小卖部里买了太阳镜和游泳衣,在海边躺了一天。痛快淋漓的一天。夏威夷,不坏!
  ①火奴鲁鲁:即通常说的檀香山。
  在那里轻松一个星期,尽情游泳,喝"克罗娜",疲劳顿消,心境怡然,皮肤晒黑,换个角度重新观察思考事物,从而茅塞顿开——嗯,不坏!
  "不坏。"我说。
  "那,一言为定,这就去买票。"
  买票之前,我向雪问了电话号码,给牧村拓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位书童忠仆,我告以姓名,他热情地把主人唤上来。
  我向牧村说明事由,问可不可以将雪带去夏威夷。他说求之不得。
  "你最好去外国放松放松。"他说,"扫雪劳动者也要有休假才行,也可免受警察捉弄之苦。那种事还不算完结吧?那些家伙还会找到头上的,肯定。"
  "有可能的。"
  "钱的问题你不必考虑,尽管随便就是。"他说。和此君交谈,最后总是转到钱字上面,现实得很。
  "尽管随便使不得的,顶多一个星期。"我说,"我手上也有不少活计要做。"
  "怎么都成,只要你喜欢。"牧村说道,"那么几时动身?噢,宜快不宜迟,旅行这东西就是这样,心血来潮马上动身。这是诀窍。行李之类用不着多少,又不是去西怕利亚。不够在那边买,那边无所不卖。嗯,明后天的票能够弄到,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票钱我自己出,所以……"
  "别啰嗦个没完!我是干这行的,买机票便宜得不得了,好座位手到擒来。只管交给我好了!人各有各的本事。废话少说,别又来什么思维体系。宾馆也由我来订,两个房间的,你一套雪一套。如何?带厨房的好吧?"
  "嗯,能自己做对我倒合适……"
  "好去处我知道,海滨,幽静、漂亮,以前往过。暂且先安排两个星期,一切随你的便。"
  "可是……"
  "其他的概不用想,一切我代办。放心,她母亲那边由我联系。你只要去火奴鲁鲁,带雪去海边打滚吃喝就行。反正她母亲忙得团团转,一工作起来女儿也罢什么也罢,统统置之度外。所以你什么都不用顾忌,舒展身心,尽兴玩耍,别无他虑。啊,对了,护照可有?"
  "有的,可是……"
  "明后天,记住!只带游泳衣、太阳镜和护照就算完事,其他的随用随买,省事得很。又不是去西伯利亚,西怕利亚是不得了,那地方非同儿戏。阿富汗也够意思。至于夏威夷,和迪斯尼乐园一个样,转眼就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你可会英语?"
  "一般会话之类……"
  "足矣!"他说,"毫无问题,满分,十全十美。明天叫中村把票拿过去,还有上次从札幌回来的机票钱。去之前打电话。"
  "中村?"
  "书童,上次见到了吧,那个住在我这里的小伙子。"
  书童忠仆。
  "有什么要问的?"牧村问。我觉得像有很多东西要问,但一个也想不起来,便答说没什么了。
  "好,"他说,"是个明白人,对我的脾气。啊,对了,我还有个礼物要送你,务必接收。至于是什么,去到那边就可知道——解开绸带后的乐趣。夏威夷,好地方,游乐场,寻欢作乐,不用扫雪,空气清新,尽兴而归。改日见!"
  电话挂断。
  社交型作家。
  我折回餐桌,告诉雪大概明后天动身。"好哇。"她说。
  "一个人准备得了?行李、提包、游泳衣什么的。"
  "不就是夏威夷吗?"她满脸惊讶地说,"和去大矶有什么两样,又不是去加德满都。"
  "那倒是。"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在临行前还是有几件事要办。第二天,我去银行取款,办了旅行支票。存款还剩不少,由于上个月的稿费转来,反而有所增加。然后去书店买了几本书,从洗衣店把衬衣拿回,又整理好电冰箱里的食品。3点钟忠仆打来电话,说他现在九之内,马上送机票过来可不可以。我们约好在一家商店里的咖啡屋见面。见面时,他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从札幌至东京的雪的机票钱,有日航班机的两张头等舱机票,有两打美国运通旅行支票。此外还有一张火奴鲁鲁一家宾馆的交通图。"到那里只要报出您的名字就可以的。"忠仆转告牧村的话,"预订了两周,期限可以缩短或延长。另外,支票请签上大名,随便用好了。不必客气,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什么都从经费里报销?"我不禁愕然。
  "全部恐怕不大可能,不过能开收据的请尽量开收据。事后由我办理,对我很有帮助。"忠仆笑着说。那笑容决不令人生厌。
  我答应下来。
  "旅行愉快!"
  "谢谢。"
  "好在是夏威夷,"忠仆笑眯眯地说,"又不是津巴布韦。"
  说法各所不一。
  傍晚,我把电冰箱里的东西打扫出来,做了晚饭。正好够做一份青菜色拉、煎蛋和大酱汤。想到明天就要去夏威夷,颇有些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和去津巴布韦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没去过津巴布韦的缘故吧。
  我从抽屉里拉出一个不很大的塑料旅行包,往里塞进牙具袋、书和备用内衣、袜子,装进两件半袖衫、马球衫、短裤和瑞士军用小刀,把双色方格夏令西服的上装小心叠放在最上边。最后把拉链拉好,检查一遍护照、旅行支票、驾驶证、机票和信用卡。此外还有没有应带的呢?一样也想不起来。
  去夏威夷再简单不过,的确和去大矶相差无几。去北海道行李倒多得多。
  我把装好的旅行包放在地板上,开始准备随身穿的衣服:蓝色牛仔裤、半袖衫、带风帽的外衣、防寒运动服。一一叠放好后,再无事可干,一时闲得发慌。无奈,只好洗澡、喝啤酒、看电视。没什么激动人心的新闻。播音员预言明天起可能变天。这很好,我想,反正明天起在火奴鲁鲁。我失掉电视,歪在床上喝啤酒,转念又想起咪咪,完全地、彻底地死了的咪咪。她现在置身于冰冷冰冷的场所,身份不明,无人认领,斯特伦兹也好鲍勃·迪伦也好,她都再也听不见了。而我明天即将去夏威夷,且用别人的经费——世界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摇摇头,将咪咪的形象从脑中驱逐掉。另找时间想好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问题过于深刻,过于沉重,过于炽热。
  我想到札幌海豚宾馆那个女孩儿,那个总服务台里戴眼镜的女孩儿,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儿。最近有好几天很想很想同她说话,甚至梦见她。这怎样才能实现呢?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电话过去呢?难道只说想同服务台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儿讲话就可以吗?不成。那不可能如愿以偿,甚至理都没人理。宾馆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肃场所。
  我思索了半天。应该有条锦囊妙计。意志产生办法。10分钟后,我终于心生一计。能否顺利暂且不论,尝试的价值总是有的。
  我给雪打电话, 商量一下明天的日程,告诉她早上9点半乘出租车前去接她。然后换上不经意的口气,问她知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对了,就是服务台那个把你托付给我的人,戴眼镜的人。
  "唔,应该知道,名字好像非常奇特,所以记在日记里了。现在想不起来,看日记才能知道。"她说。
  "马上看看好吗?"
  "正看电视呢,过一会不好?"
  "对不起,急用,急得很。"
  她嘟囔两句,但还是翻看了日记,说是叫"由美吉"。
  "由美吉?"我问,"写什么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说非常奇特么,不知写什么字。大概是北海道人吧,名字上没那种感觉?"
  "不,北海道没有这样的名字。"
  "反正就那么叫,就叫由美吉。"雪说,"喂,好了吗?看电视喽!"
  "看什么呢?"
  她答也没答,咔的一声放下电话。
  我拿起东京的电话簿,从头到尾查阅有没有姓由美古的。难以置信的是,这东京都居然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照相的,开了个"由美吉照相馆"。世上的姓氏真是花样繁多。
  接着,我给海豚宾馆打去电话,问由美吉小姐在不在。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不料对方马上把她唤了上来。"是我,"我说。她还记得我,看来我还不无可取之处。
  "现在正忙着,"她低低地、冷冷地、干脆地说道,"过会儿回电话。"
  "好的,过会儿。"
  等待由美吉电话的时间里,给五反田打了个电话,对录音电话说我马上去夏威夷几天。
  五反田大约在家,很快打电话过来。
  "好事嘛,真叫人羡慕。"他说,"换换空气,再美不过。能去我都想去。"
  "你还不能去?"
  "噢,没那么简单。事务所里有债款。又是结婚又是离婚,折折腾腾地欠了不少债。跟你说过我身无分文吧?为了还这笔债我正拼死拼活地干,不愿演的广告也得演。说来荒唐:经费可以大肆挥霍,而借款却偿还不上。这世道一天比一天变得不可捉摸,连自己是穷鬼还是富翁都搞不清。东西琳琅满目,想要的却没有;尽可挥金如土,想用钱的地方却没得用;漂亮女郎招之即来,而喜欢的女子却睡不到一起,莫名其妙的人生!"
  "借款数目多少?"
  "相当之多。"他说,"我只知道相当之多,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是我自吹,大凡事情我都能干得在一般人之上,惟独这算账一窍不通。一看见账簿上的数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就要背过脸去。我家是传统式家庭,从小受的就是传统式教育。什么君子不言利,什么不要关注数字,只管拼命劳动安分守己;什么不要拘泥细节,而应从大节着眼,光明正大等等。这不失为一种想法,至少当时还行得通。但在安分守己的观念早已消失的今天,便没有任何意义,事情也就难办起来。大节没有了,只剩下厌恶数字这一细节,糟糕到了极点!这个那个的,我根本理不出头绪。事务所的税务顾问给我解释得倒很详细,但我听不进去,也实在理解不了。一会儿钱去那里来这里,一会儿名目上的债款,一会儿名目上的贷款,一会儿经费如何如何,简直一团乱麻。我就让他说得简单一点,他说那样谁都做不来。我说那就只告诉结果算了。告诉就告诉,他说,这倒简单:债款还为数不少,减了一些,还剩这么多这么多,所以得干!不过经费尽可大把大把地用,就是这样。无聊!和蚁狮差不多。我说,干活倒可以,我并不厌恶。伤脑筋的是捉摸不透其中的机关,有时都感到有些可怕。噢——又说过头了,对不起。一和你聊起来就聊过头。"
  "那有什么,没关系。"我说。
  "毕竟和你无关,下次见面再慢慢聊吧。"五反田说,"一路平安!你不在我会寂寞的。一直想找时间和你喝一次。"
  "夏威夷,"我笑道,"又不是去象牙海岸,一个星期就回来。"
  "啊,那倒是。回来能打电话给我?"
  "好的。"
  "你在火奴鲁鲁海水浴场躺着歪着的时候,我可正在模仿牙医还债哟。"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生, " 我说, "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 Differentstrokes for different folks。①"
  ①与前句意思大致相同。
  "施莱和斯通兄弟!"五反田啪地打了个响指。和同时代的人交谈,的确可以省去某种成分。
  由美吉快10点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是从住所打来的。我蓦然想起她那雪花纷飞中的公寓。明快简练的外观,明快简练的楼梯,明快简练的门扇,还有她那神经质的微笑。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地令人不胜依依。我闭起眼睛,想像夜色中静静飘舞的雪花,心头涌起一缕缱绻的柔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首先发问。
  我说是雪告诉的。"没有舞弊,没有贿赂,没有窃听,没有逼供,我彬彬有礼地向那孩子请教,于是得以指点迷津。"
  她疑惑似的沉默一会。"那孩子怎么样?安全送到了?"
  "太平无事。"我说,"稳稳当当护送到家,现在还不时相见。精神得很,只是有点与众不同。"
  "和你一个样。"由美吉无甚情感地说,像是在说一件世人无不昭昭的确切事实,例如猴子喜欢香蕉,撒哈拉沙漠很少下雨等等。
  "喂,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名字?"我问。
  "那不是的。我说过下次来时告诉你的吧?谈不上隐瞒。"她说,"不是隐瞒,是嫌告诉起来啰嗦。又是问写什么字,又是问这名字常不常见,又是问老家哪里,每人都要这么问一番,啰啰嗦嗦,我也就懒得再告诉别人名字了。比你想的要心烦得多,这事。一个劲儿地重复同一种答话嘛!"
  "不过这名字不错。刚才查了一下,这东京都内也有两个姓由美吉的。知道?"
  "知道。"她说,"我不说以前在东京住过的么,早都查看过了。姓氏姓得奇特,到一个地方往往首先查电话簿,都成了习惯,到一处查一处——由美吉、由美吉地。京都也有一个。呃,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实话实说,"明天要去旅游,离开几天,走之前想听听你的声音,别的事没有。有时候非常想听你的声音。"
  她又沉默起来。电话有点混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语声,仿佛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又干涩,带有奇特的回响,内容听不真切,但似很痛苦这点则听得出来——痛苦,时断时续。
  "哎,上次我说过有一回下电梯时眼前突然漆黑的事吧,向你?"
  "嗯,听来着。"我说。
  "又碰上一回。"
  我默然,她也默然。她又开始在极遥远的地方絮絮不止。同她交谈的对方不时随声附和,声音十分含糊,估计是"啊""嗯"之类。总之是只言片语,不清不楚。女子像慢慢往上爬梯子似的痛苦地倾诉不已。我陡然觉得像是死者在讲话,死者从长长走廊的尽头处讲话,讲死是何等的痛苦。
  "喂,听着没有?"由美吉问。
  "听着呢,"我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真的相信当时我说的话?不是仅仅随口应和?"
  "相信的。"我说,"还没有对你说,后来我也去过同样的场所,同样乘电梯,同样漆黑一片,经历了和你完全同样的体验。所以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去了?"
  "这个另找机会说,现在还归纳不好,因好多事情都没着落。下次见面时从头到尾有条有理地给你好好讲一遍,即使为了这点也必须见你一面。现在先放在一边,还是让我听听你的,你的至关重要。"
  沉默良久。混线时的对话再也听不到了,有的只是电话式的沉默。
  "好几天前,"由美吉开口了,"大概10天前吧,我乘电梯准备去地下停车场。晚上8点前后, 不料又撞进了那个地方,同上次一样。迈出电梯,意识到时已经在那里了。这回一不是半夜,二不是十六楼,但其他的一模一样。黑洞洞、潮乎乎,一股霉气味。那气味那黑暗那潮湿,和上次完全一样。这回我哪里也没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返回,好像等了好长时间。电梯终于回来,乘上赶紧离开。就这么多。"
  "这事跟谁也没讲过?"我问。
  "没有。"她说,"第二次了,是吧?这次我想最好再不跟任何人讲。"
  "这样好,最好对谁也别讲。"
  "喂,到底如何是好呢?近来一上电梯就害怕,怕开门时又是一团黑,怕得不行。毕竟这么大的宾馆,一天里总不能不乘几次电梯。你说怎么办好?这件事上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除了你。"
  "跟你说,由美吉,"我说,"为什么不早些打电话来呢?那样我早就对你解释清楚了。"
  "打过好几次,"她悄声自语似的说,"可你总是不在。"
  "不是有录音电话吗?"
  "那个,我很不喜欢,紧张得很。"
  "明白了。那好,现在简单说几句:那片黑暗不是邪恶之物,对你不怀恶意,不必害怕。那里是有什么居住——你听见过脚步声吧——但决不会伤害你,那不是攻击性的存在。所以以后再遇上黑暗,你只管闭起眼睛,站在那里静等电梯返回即可。明白?"
  由美吉默默咀嚼着我的话:"坦率说点感想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对你还不大清楚。"由美吉十分沉静地说,"时常想起你,但对你这个人的实体还把握不住。"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我虽然已经34岁,但遗憾的是不明朗的部分过多,保留事项过多,同年龄很不相称。眼下我正一点点解决,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因此再过些时间,我就可以将各种事情向你准确地解释清楚,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互相加深理解。"
  "但愿如此。"她犹如局外人一般地说。这使我蓦地觉得很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但愿如此。好了,下一条新闻……"那么,下一条新闻……
  我说明天去夏威夷。
  她无动于衷地"呃"了声。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相互道声再见,放下电话。我喝了杯威士忌,熄灯睡觉。
第二十八节
  那么,下一条新闻。我躺在泰勒西堡的海滨,一边望着广羡的蓝天、椰子树叶和海鸥一边如此失声说道。雪就在我身边。我在草席上仰面而卧,雪则俯身闭起眼睛。她身旁放着一台超大型三洋盒式收录机,里面流出艾利克·科莱普顿的新曲。雪身穿橄榄绿比基尼游泳衣,身上涂满椰子油,一直涂到脚指甲,浑身圆润光滑,宛似一条身段苗条的小海豚。年轻的萨摩亚人怀抱冲浪板从前面穿过,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救生员在瞪望台上动来动去,铁链的吊环随之发出冷冷的幽光。街上到处弥漫着鲜花味儿果味儿和防晒油味儿。
  那么,下一条新闻。各种事件相继发生,各色人等陆续登场,场面不断变换。不久前我还漫无目的地漫步在雪花纷飞的札幌街头,而现在则躺在火奴鲁鲁海滨仰望长空。这便是所谓趋势。顺点划线,结果便成了这副样子;按拍起舞,便到了脚下这个地步。我跳得很精彩吗?我在头脑里对迄今事态的发展逐个观察,一一确认自己所相应采取的行动。还算可以,我想。也许不那么好,但并不坏。倘若再次处于同样的境遇,我多半仍将采取同样的行动。这也就是所谓思维体系。脚已经在动,已经踩上了舞点。
  现在我在火奴鲁鲁,是休假时间。
  休假时间——我不由信口说出。本以为声音微乎其微,但大约还是给雪听见了。她咕噜一声朝我转过身,摘下太阳镜,迷惑不解地眯细眼睛盯着我,声音嘶哑地问道:"喂,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大事,零零碎碎。"
  "大事小事无所谓,问题是别在旁边嘟嘟囔囔的。要嘟囔回房间一个人嘟囔好了。"
  "抱歉,再不嘟囔。"
  雪转而换上平和的目光,"傻气,你这人。"
  "呃"
  "活像孤苦伶仃的老人。"说罢,又咕噜一声背过身去。
  从机场钻进出租汽车,一路往火奴鲁鲁宾馆赶去。到得房间,我放下行李,换上短裤和半袖衫。往下干的头一件事,是到附近的商店街买一台大型盒式收录机。是雪要的。
  "尽量买个大家伙,声音大大的。"
  我用牧村拓给的支票,买了一台算是够大的三洋牌,又买了足够的电池和几盒音乐磁带。我问她还要什么,要不要衣服和游泳衣什么的,她说什么也不稀罕。每次去海滨,她必定带上这收录机,这当然成了我的任务。我像《人猿泰山》电影里那剽悍的土著居民一样把它扛在肩上("亲爱的,我不想再往前了,前边有魔鬼。")尾随其后。音乐节目主持人永无间歇地播放着流行音乐,我因而得以熟悉了今春流行的乐曲。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喉犹如清洁的瘟疫一般蔓延了整个世界。而略显平庸的霍尔和奥兹则为别开生面而奋勇出击。此外如想像力贫瘠的迪伦,尽管具有某种闪光天赋却缺乏(在我看来)将其大众化能力的约翰·杰克逊,无论如何都前途无望的普里特达兹,时常唤起中立式苦笑的特兰普和柯兹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流行歌手和歌曲。
  确如牧村所说,房间相当不错。诚然,家具、内部装修以及墙上的画与情趣相差甚远,但给人的感受却意外地舒服(夏威夷群岛上,又有何处能觅得情趣呢?),而且离海边很近,往来方便。房间开在第十层,安静,且视野开阔。站在阳台上,可以一边眺望大海一边接受日光浴。厨房宽敞整洁,功能齐全。从微波炉到洗碗机,应有尽有。隔壁是雪的房间,比我的房间小些,带有一间小型厨房。电梯里或服务台前所见之人,个个衣着得体,气度不俗。
  买完收录机,我独自走到附近的自选商场,买了好多啤酒、加利福尼亚葡萄酒、水果和果汁饮料。又买了可够简单做一次三明治的食品。而后同雪一起来到海滩,并排躺下,看海,看天,直到黄昏。这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开口,只是把身体翻上翻下,任凭时间悄然流失。太阳异常慷慨地把光线洒向地面,射进沙滩。亲昵柔和而夹有水气的海风,不时忽然想起似的摇曳着椰树的叶片。有好几次我晕晕乎乎地打起瞌睡,而被脚前通过的男女的话语声或风声猛然惊醒。每当这时我便思忖自己现在位于何处,往往花一些时间才能说服自己,使自己确信身临夏威夷这一事实。汗水和防晒油交相混合,从脸颊经耳根啪嗒啪嗒落在地面。各种各样的声响宛如波浪时涌时退。有时可以从中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音律,似乎心脏也是地球这一巨大运营机构中的一分子。
  我拧松脑袋的螺丝,全身舒展开来——现在是休假时间。
  雪的脸形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在走下飞机接触到夏威夷特有的甘甜温润空气那一瞬间发生的。她迈下扶梯,十分怕刺眼似的闭起双目,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望着我。此时此刻,那犹如薄膜般一直蒙在她脸上的紧张遽然消失,惊惧和焦躁也不翼而飞。她时而用手摸摸头发,时而把口香糖揉成一团扔开,时而无端地耸下肩膀——就连这些日常性的小小动作也显得生机勃勃,流畅自然。于是我反过来感到这孩子此前过的是一种何等反常的生活。不仅反常,而且显然是谬误。
  她把头发在头顶盘紧,戴着太阳镜,身穿小号比基尼。如此躺在那里,很难看出她的年龄。体型本身固然还是孩子,但她所表现出来的自然而带有某种自我完善韵味的新的举止作派,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四肢苗条,但并不显得楚楚可怜,反倒透露出强劲的力度,使人觉得假如她两手两脚猛地伸直,四周空间都会因此骤然四下绷紧拉长。我想,她现在正在通过成长过程中最富有活力的阶段,正在急速地发育成大人。
  我们相互往背上抹油。雪先给我抹,说我的背大得很。让人说自己背大这还是第一次,轮到我抹时,雪痒得扭来动去。由于头发撩起,那雪自的小耳朵和脖颈显露无余,惹得我现出微笑。从远处看去,连我都有时惊讶地觉得躺在海滩上的雪俨然是个成年人。惟独这脖颈安错位置似的同年龄成正比,分明带有孩子的稚嫩。毕竟还是孩子,我想。说来奇怪,女性的脖颈竟如年轮一般秩序井然地记载着年龄。何以如此我不得而知,其间差别我也无法解释准确。反正少女有少女的脖颈,成熟女子有成熟女子的脖颈。
  "一开始要慢慢地晒。"雪以老练的神情开导我,"先在阴凉处晒,然后去向阳处稍晒一会儿,再回到阴凉处来。要不然会一下子晒伤的,发肿起泡,甚至留下疤痕,可就成了丑八怪了。"
  "阴凉、向阳、阴凉……"她一边往我背上抹油一边口中重复不已。
  这么着,夏威夷第一天的下午,我们基本都在椰树阴下躺着听调频音乐。我时而跳到海里游几圈,在海滨柜台式酒吧里喝一气冰凉冰凉的"克罗娜"。她不游,说要先放松再说。她喝一口菠萝汁汽水,慢慢咬一口夹有大量芥末和泡菜的热狗面包。不久,巨大的夕阳冉冉西沉,把水平线染成番前汁一样的红色。继而,夕晖从船的桅杆上隐去,桅灯发出光亮——直到这时我们还躺在那里,她甚至连最后一束光照也不肯放过。
  "回去吧,"我说,"天黑了,肚子也瘪了,散会儿步就去吃汉堡牛肉饼吧。要吃地地道道的牛肉饼,里面的肉要咔咔爽口,番茄酱要鲜得彻头彻尾,洋葱要香得不折不扣,焦得恰到好处。"
  她点头起身,但未站起,一动不动地蹲着,仿佛品味一天中的最后片刻。我卷起草席,扛起收录机。
  "好了,还有明天,不要想什么了。明天完了还有后天。"我说。
  她扬起脸,嫣然一笑。我伸出手,她拉住站立起来。
第二十九节
  翌日早上,雪说去见母亲。她只知道母亲住所的电话,我使用电话简单寒暄几句,打听了去那里的路线。原来她母亲在马加哈附近借了一座小型别墅,从火奴鲁鲁乘车需花30分钟。 我说大约1点钟登门拜访。然后去近处一家出租公司借了一辆三菱的"矛骑兵。"这是一次快活无比的兜风。我们把车内音响开到很大音量,窗口全部打开, 沿着海滨高速公路以120公里的时速风驰电掣。到处都充溢着阳光海风花香。
  我突然想起,问她母亲是否一个人生活。
  "不至于。"雪微微抿起嘴唇,"她那人不可能一个人在外国呆这么久,超现实人物嘛!没有人照料,她一天也过不下去。打赌好了,肯定同男友一起,又年轻又潇洒的男朋友。这点和爸爸一样。忘了,我爸爸那里不也有吗?有个油光光的一看就叫人不舒服的艺妓男友?那男的肯定一天洗三回澡,换两次内衣。"
  "艺妓?"我问。
  "不知道?"
  "真不知道。"
  "傻气,一眼不就看出来了!"雪说,"爸爸有没有那个兴致倒不晓得,总之是艺妓无疑,不折不扣,百分之二百。"
  新奥尔良爵士乐响起时,雪再次加大音量。
  "妈妈那人,向来喜欢诗人,或者希望当诗人的男孩子,洗相片时或做其他什么事的时候,让人家在身后朗诵诗。这是她的嗜好,古怪的嗜好。只要是诗就行,是诗就会被迷住,命中注定。所以,要是爸爸能写诗该有多好,可他打滚儿也憋不出来……"
  我不由再次感叹:不可思议的家族,宇宙家族,行动派作家、天才女摄影家、神灵附体的少女和艺妓书童及诗人男友,厉害厉害!那么我在这精神陶醉式的扩大家族中,究竟占有怎样的位置,担任怎样的角色呢?神经兮兮少女的勇猛剽悍的贴身男保镖?我想起忠仆对我现出的动人微笑,莫非是将自己视为其同类的会心之笑不成?喂喂,算了算了!这不过是体假时间。明白?休假结束完后,我还将重操扫雪旧业,也就再没余暇陪你等游玩。这的的确确是暂时性的,好比一段同主题无关的小插曲。很快就会结束,届时你们做你们的,我做我的事。我还是喜欢简洁明快的世界。
  我按照雨的指点,在马加哈前不远的地方往右拐,朝山的方向行进。路两边稀稀落落地散列着独院民宅,房檐长长探出,我真担心一阵大凤将其吹上天空。不一会,这些民宅也没了,雨所说的集团式住宅地带出现在眼前。值班房里有位印度人模样的看门人, 问我找哪儿, 我告以雨的住所号码。他打过电话,向我点头道:"可以,请进。"
  进得大门,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在眼前豁然伸展,几乎望不到边际。几个坐着高尔夫车样小车的园艺师默默地修整草坪和树木。一群黄嘴巴小鸟在草坪上蚂蚱似的轻快地蹦来蹦去。我把写有雨住所的纸条给一个园艺师看,打听在哪里。他简单地用手一指:"那边。"顺其指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游泳池、树木和草地,一条黑乎乎的沥青路朝游泳池后侧拐了一个大弯。我道过谢,径直驱车向前,下坡,再上坡便是雪母亲的小别墅。这是一座具有热带风格的时髦建筑。门口探出一截避雨檐,檐下摇晃着风铃。周围茂密地长着不知名的果树,结着不知名的果实。
  我刹住车,登上五级台阶,按响门铃。风铃在懒洋洋的微风吹拂下,不时发出于涩的低音,同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的维瓦尔迪的音乐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听起来倒也舒服。大约15秒钟,门无声地开了,闪出一个男子。是个美国白人,左臂从肩部开始便没有了,皮肤晒得很厉害,个头不很高,但身材魁梧,蓄着给人以足智多谋之感的胡须。身穿夏威夷衫,脚上是轻便鞋,没穿胶拖。年龄看起来同我相仿,长相虽算不上英俊潇洒,也还讨人喜欢。作为诗人,外表未免粗犷,但外表粗犷的诗人世上也是有的,大千世界,不足为奇。
  他看看我,再看看雪,又看看我,略歪一下下颏,露出微笑。"哈啰。"——他沉静地说。接着用日语重新说了句"您好",同雪握手,同我握手,手握得不甚有力。"请,请进。"他的日语蛮漂亮。
  他把我们让进宽宽大大的客厅,让我们坐在宽宽大大的沙发上,从厨房拿来两罐普里莫啤酒、一瓶可口可乐和一只托有三个玻璃杯的盘子。我和他喝啤酒,雪则什么也没动。他站起走到组合音响前,拧小威尔蒂的音量,又转身折回。这房间似乎在毛姆小说中出现过,窗口很大,天花板有电风扇,墙上挂有南洋民间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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