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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村上春树

_2 村上春树(日)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干。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我说。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务台一站,看上去活像宾馆精灵似的。"
  "宾馆精灵?"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能当上该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过宾馆里谁也留不下来,这也可以?人们只是来借住一两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胆小鬼?人们来了离开,来了离开,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点怪,这个。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这样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对?而我却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说,"只不过动摇不定。"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我:"咦,这个你怎么晓得?"
  "怎么晓得?"我说,"反正我晓得。"
  她沉思了一会。
  "谈谈你自己。"她说。
  "没有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半旧'雄狮'车,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
  自我介绍,客观真实。
  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你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说。
  "我倒从来没感到过有意思。写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讨厌写文章,写起来满轻松。但写的内容却是一文不值,半点意思都没有。"
  "举例说呢?"
  "例如一天时间转15家餐馆或饮食店,端来的东西每样吃一口,其余的尽管剩下——我认为这种做法存在决定性的错误。"
  "可你总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样,不出三天准没命。而且人们以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没人同情。"
  "那,是出于无奈啰?"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和扫雪工差不多,无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为感兴趣。"
  "扫雪工?"
  "文化扫雪工。"我说。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把亨林格别在外套上。"
  "只这个?"
  "我要说的是,"我说道,"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
  "真的?"
  "或许不那么明显, 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过刺激, 好些!"她小声说道,"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刺激,苦闷。我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呃。"
  "现在也还受着刺激。想到这点,有时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着喝了口玛莉白兰地,捅了下眼镜,莞尔一笑。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11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10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出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
  "哦,那本报道收买土地内幕的周刊,"我蓦然想起,"叫什么名称?大致出版日期?"
  她讲出那家周刊的名称。是报社系统的。"估计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没直接读过,具体写的什么不大清楚。"
  我们在轻扬漫舞的雪花中等车, 等了5分钟。这时间里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显得很轻松。我也心情轻松下来。
  "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她说。而我也同样。于是,我再次想到,我们之间是有某种相通之处的。惟其如此,我才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开始怀有好感。
  车上,我们东南西北地聊起来,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时间啦,东京啦,不一而足。我一边聊一边伤脑筋:往下如何对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觉。至于她想不想同我睡,我当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尝不可,这我是知道的,这点从其眼神、呼吸、说话口气和手的动作上即可知道。作为我来说,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于睡出麻烦。来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说的那样。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隐约觉得如此同她睡觉恐怕有失公正,并且这种念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比我小10岁,情绪有点不稳定,而且醉得摇摇晃晃。这就像用带有记号的牌打扑克一样,是不公正的。
  但在性交方面所谓公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我自己询问自己。如果在性交上追求公正的话,那为什么不索性变成苔藓植物呢?那样岂不来得简单痛快!
  这也是正理。
  我在这两个价值观之间一时左右为难。当出租车快到她住处的时候,她却毫不费事地使我解脱出来。"我和妹妹两人一起生活。"她对我说。
  于是我再没必要前思后想了,不觉有些如释重负。
  车开到她公寓前停下。她说对不起,问我能否陪她到房间门口。并说夜深时分,走廊里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没。 我对司机说自己马上下来,请他等5分钟。然后挽着她的胳膊,沿着结冰的路走到大门口,顺楼梯往三楼爬去。这是座钢筋水泥公寓,没有任何多余饰物。 来到写有306编号的门前,她打开挎包,伸手摸出钥匙,对我不无笨拙地笑笑,道声谢谢,说今晚过得很愉快。
  我也说很愉快。
  她转动钥匙打开门,重新把钥匙放回挎包,"咔"——皮包金属对接扣相吻合的干涩声响在走廊里荡开。随后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那眼神活像盯视黑板上的几何题。她在迟疑,在困惑,那声再见无法顺利出口。这我看得出来。
  我手扶墙壁,等待她做出某种决断,然而她迟迟不做出。
  "晚安。问候你的妹妹。"我开口道。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抿了四五秒钟。"我说和妹妹一起住,那是谎话。"她低声说,"实际只我自己。"
  "晓得。"
  她脸上开始慢慢泛红:"何以晓得?"
  "何以?只是晓得。"我说。
  "你这人,怪讨人嫌的。"她沉静地说。
  "或许,或许是的。"我说,"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不会做讨人嫌的事,不会趁机强加于人。所以从来没说过谎。"
  她思忖良久,随后作罢,笑道:"嗯,怕是没说过谎。"
  "不过……"我说。
  "不过我是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刚才说过,我也受了不少刺激,这个那个的。"
  "我也不例外,亨林格还在胸口别着呢。"
  她笑了,说:"不进来喝点茶什么的?想再和你聊一会。"
  我摇摇头:"谢谢。我也想和你聊,不过今天这就回去。原因倒说不清,但我想今天还是回去好,还是不要一次同你说得太多为好,我觉得。怎么回事呢?"
  她用俨然看黑板小字时的眼神瞧着我。
  "我表述不好,但总有这种感觉。"我说,"有满肚子话要说的时候,最好还是一点一点地说,我想。或许这样并不对。"
  她对我的话想了一会儿,随即作罢,"晚安。"说完,悄然地把门关上。
  "喂。"我招呼道。门开了一条15厘米宽的缝,她闪过脸。"最近可以再邀你吗?"我问。
  她手扶着门,深深吸了口气,说:"或许。"
  门又合上了。
  出租车司机正在没心绪似的摊开一张体育报看着。我返回座位,说出宾馆名称,他马上现出惊讶的神情。
  "真的这就回去?"他问,"看那气氛,我以为肯定叫我一个人开车回去呢。一般后来都是这样。"
  "有可能。"我表示赞同。
  "长年干这行,眼光大致看不错。"
  "长年才有时会看错,就概率来说。"
  "那倒是。"司机不无费解地说,"可话说回来,您怕有点不一般吧?"
  "也许。"我说。难道我真的不一般不成?
  回到房间,我开始洗脸,刷牙。边刷牙边有点后悔。但最终我很快睡过去了。我后悔起来往往持续不了很久。
  早上醒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服务台打电话,要求把房间的原定期限延长3天。结果毫无问题,反正是旅游淡季,客人没那么多。
  然后我买了份报纸,走进宾馆旁边的炸饼店,吃了两张黄油甜松饼,喝了两大杯咖啡,宾馆里的早餐吃一天就腻了。还是这炸饼店最可心,便宜,且咖啡可以换第二杯。
  接着,我拦了辆出租车去图书馆。我叫司机拉去札幌市最大的图书馆,便被直接拉了去。在图书馆里,我查阅了眼镜女孩儿告诉我的周刊的过期部分。发现关于海豚宾馆的报道刊登在10月20日号上。我把有关部分复印下来后,进到附近一家饮食店,边喝咖啡边仔细阅读。
  报道的内容很难把握,须反复阅读几遍才能理解透彻。记者是想尽可能写得简洁易懂,但在纷坛的事态面前,其努力似乎很难奏效,可谓错综复杂。但若耐心琢磨,基本脉络还是可以摸清。文章的题目是:"札幌地价疑团——插入城市再开发中的黑手。"
  概括起来是这样:首先,在札幌部分地区,在大规模土地收买活动正在进行之中,两年时间里上地几易其主,且极为隐蔽和反常。地价不明不白地急剧上涨。记者得知这一情况后遂开始调查。结果发现收买土地的公司尽管名目繁多,但大部分徒有虚名——虽然也登记在案,缴纳税款,但一无办公地点,二无职员。而且这些假公司之间相互勾结, 极其巧妙地大肆买空卖空。两千万日元买来的土地转手以6千万卖出,如此卖了两亿元。于是记者对这些名目繁多的公司开始逐一调查,穷追不舍, 发现其源头只有一个:经营不动产的B产业公司。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公司,总部设在赤坂,拥有现代化的高级办公大楼。尽管不很公开,但实际上B产业同A综合产业这家大型联合公司关系密切。 A产业极其庞大,下属铁道公司、宾馆集团公司、电影公司、食品集团公司、商店、杂志社,甚至包括信用银行和保险公司,在政界也神通广大。 记者进一步深入追查,结果更有趣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原来B产业收买的土地都在札幌市计划再开发的地段以内。地铁的建设、政府机关的新址等公共投资项目都将在这一地段进行,所需资金的大部分由国家拨款。国家、北海道、札幌市三方经过协商,制定了再开发计划,形成了最终决定,包括位置、规模、预算等等。不料揭开盖子一看,决定开发地段内的土地已在几年时间里牢牢地落入他人之手。 原来情报透露给了A产业,早在计划最后敲定之前,收买土地的活动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就是说,这个所谓最终计划一开始便被人借用政治力量拍板定案了。
  收买土地的急先锋就是海豚宾馆。它抢先占领头等地皮,以其庞大的建筑物扮演了A产业大本营的角色, 即担任这一地段的总指挥。它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改变着人流的方向,成为这一地段的象征。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计划下进行的,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投入最大量资本的人掌握最关键的情报,攫取最丰厚的利益。这并非某个人缺德不好,投资这一行为本来就必须包含这些内容。投资者要求获得与投资额相应的效益。如同买半旧汽车的人又踢轮胎又查看发动机一样,投入一千亿日元资本的人必然对投资后的经济效益进行周密研究,同时搞一些幕后动作。在这一世界里什么公正云云均无任何意义。假如对此一一考虑,投资额要大得多。
  有时甚至铤而走险。
  譬如,有人拒绝转卖土地。从古以来卖鞋的店铺就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有一些为虎作怅的恶棍不知从何处胃出。庞大的企业集团完全拥有这种渠道,从政治家、小说家、流行歌手到地痞无赖,大凡仰人鼻息者无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恶棍攻上门来,而警察却对这类事件迟迟不予制止,因为早已有话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里去。这甚至不算是腐败,而是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谓投资。诚然,过去或多或少也有这等勾当。与过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资网络要细密得多,结实得多,远非过去所能比。庞大的电子计算机使之成为可能,进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细无遗地网入其中,通过集约和细分化,资本这具体之物升华为一种概念,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是一种宗教行为。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那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话。
  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善恶这一标准也已被仔细分化,被偷梁换柱。善之中有时髦的善和不时髦的善,恶之中有时髦的恶和不时髦的恶。时髦的善之中有正规的,有随便的,有温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满激情的,有装模作样的。其组合式也令人饶有兴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尔萨尔迪裤子,脚穿波里尼皮鞋一样,可以享受复杂风格的乐趣。在这样的世界上,哲学愈发类似经营学,愈发紧贴时代的脉搏。
  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看来,1969年世界还算是单纯的。在某些场合,人们只消向机动队员扔几块石头便可以实现自我表现的愿望。时代真是好极了。而在这是非颠倒的哲学体系之下,究竟有谁能向警察投掷石块呢?有谁能够去主动迎着催泪弹挺身而上呢?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这并非危言耸听。
  记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内幕。然而无论他怎样大声疾呼,其报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声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内幕,而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必然程序。人们对此无不了然于心,因此谁也不去注意。巨额资本采用不正当手段猎取情报,收买土地,或强迫政府做出决定;而其下面,地痞无赖恫吓小本经营的鞋店,殴打境况恓惶的小旅馆老板——有谁把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这样。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作为报道我以为是成功的。材料翔实,字里行间充满正义感。但落后于时代。
  我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揣进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宾馆的管理人,想那个生来便笼罩在失败阴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来自时代的挑战。
  "一个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语。
  正值女侍走过,她诧异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宾馆。
第八节
  我从房间里给过去的合伙人打电话。一个我不晓得的人接起电话问我的名字,又一个我不晓得的人接起问我的名字,再其次他才好歹出来。想必很忙。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通话了。不是我有意回避,只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他一直怀有好感,现在也一如既往。但最终,他对我(或我对他)属于"已经通过的领域"。不是我把他强行推往那里,也并非他自行投身进去。总之我们所走的路不同,且两条路永远不会交叉,如此而已。
  活得好吗?他问。
  还好,我说。
  我说现在札幌,他问冷不冷。
  冷,我回答。
  工作方面如何,我问。
  很忙,他答道。
  酒不要喝过头,我说。
  近来没怎么喝,他说。
  那边现在正下雪吗?他问。
  这工夫什么也没下,我回答。
  如此接二连三对踢了一阵子礼仪球。
  "现有一事相求。"我切入正题,很早以前他欠过我一笔账,他记得,我也记得。况且我又是轻易不开口求人的人。
  "好的。"他蛮痛快。
  "以前一起做过旅馆行业报纸方面的活计吧,"我说,"大约5年前,记得?"
  "记得。"
  "那方面的路子还没断?"
  他略一沉吟。"没什么往来,断倒是没断。打火升温不是不可能。"
  "里边有个记者对产业界内幕了如指掌,是吧?名字想不起来了。瘦瘦的,经常戴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和他还能接上头?"
  "我想接得上。想了解什么?"
  我把有关海豚宾馆丑闻的那篇报道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记下周刊名称和发行日期。接着我讲了大海豚宾馆之前那间小海豚宾馆的情况,告诉他想了解下边几件事:首先,新宾馆为什么袭用"海豚宾馆"这一名称?其次,小海豚宾馆经营者的命运如何?再次,那以后丑闻有何进展?
  他全部记下,对着听筒复述一遍。
  "可以了?"
  "可以了。"我说。
  "急用吧?"他问。
  "是啊。"我说。
  "争取今天就联系上,能把你那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讲了宾馆的电话号和我的房间号。
  "好,回头再说。"言毕,他放下电话。
  我在宾馆的自助餐厅简单吃了午饭。下到大厅,眼镜女孩儿正在服务台里。我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静静地注视她。她看上去很忙,似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或许意识到而佯装不知也不一定。但怎么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目睹她的一举一动。一边看,一边心想当时只要有意,早就和她睡到一起了。
  我必须这样不时地给自己增加勇气。
  看她看了10分钟,然后乘电梯上到十五楼,回房间看书。今天同样阴沉沉的,使人恍若生活在只透进一点光亮的纸笼子里。因随时可能有电话打来,我不想出门,而呆在房间里便只有看书这一桩事可干。杰克·伦敦的传记最后读罢,接着拿起有关西班牙战争的书。
  这一天好像尽是黄昏,无限延长的黄昏。没有高低起伏。窗外灰色迷蒙,其间开始一点点掺进黑色,很快夜幕降临,但也不过是阴郁的程度略有改变而已。天地间仅有两种色调:灰与黑。变化不外乎二者的定时更迭。
  我利用房间服务项目要来三明治。我逐个地、细嚼慢咽地吃着三明治,并从电冰箱中取出啤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无事可干的时候,势必在各种琐事上磨磨蹭蹭,打发时间。7点半时,合伙人打来电话。
  "联系上了!"他说。
  "费不少劲吧?"
  "一般一般。"他想了一下答道。恐怕是费了一番周折。"简单说一下吧。首先,这个问题早已严严实实地盖上了盖子。已经被封盖捆好送到保险柜里去了。再也不会有人去捅它动它,一切都已过去。丑闻已不再存在。政府内部和市机关大楼里也许有两三处非正常变动,但方式隐蔽,再说也不是大的变动,微调罢了。再不可能往上触动任何人物。检察厅倒是有一点动作,但没抓到确凿证据。错综复杂得很。禁区。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
  "纯属我个人私事,决不连累任何人。"
  "跟对方也是这样交代的。"
  我拿着听筒去冰箱取了瓶啤酒,单手启开瓶盖,倒了一杯。
  "别嫌我啰嗦——你可别轻举妄动,弄不好会吃大亏。"他说,"这可是庞然大物。什么原因使你盯上它我倒不知道,反正最好别深入。也许你有你的情由,但我想还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为好,虽然我不是非叫你像我这样。"
  "知道。"我说。
  他干咳一声,我喝了口啤酒。
  "老海豚宾馆直到最后阶段也不肯退让,吃了不少苦头,乖乖退出自然一了百了,但它就是不肯,看不到寡不敌众这步棋。"
  "它就是那种类型,"我说,"跟不上潮流。"
  "被人整得好苦。例如好几个无赖汉住进去硬是不走,胡作非为——在不触犯法律的限度内。还有满脸横肉的家伙一动不动地坐在大厅里,谁进来就瞪谁一眼。这你想像得出吧?但宾馆方面横竖不肯就范。"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海豚宾馆的主人早已对人生的诸多不幸处之泰然,轻易不会惊慌失措。
  "不过最终,海豚宾馆提出一个奇妙的条件,并且说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它未尝不可让步。你猜那条件是什么?"
  "猜不出。"我说。
  "想想嘛,稍想想。"他说,"这也是对你一个疑问的答案。"
  "莫非要求袭用'海豚宾馆'这个名称?"
  "就是,"他说,"就这个条件。收买一方也应承下来。"
  "为什么?"
  "因为这名称并不坏,是吧?'海豚宾馆',蛮不错的名称嘛。"
  "算是吧。"我说。
  "也巧, A产业正计划建造新的宾馆系列——最高级系列,超过以往的一级。而且尚未命名。"
  "海豚宾馆系列。"我说。
  "正是,足以同希尔顿或凯悦分庭抗礼的宾馆系列。"
  "海豚宾馆系列。"我重复一遍。一个被继承和扩大的梦。
  "那么,老海豚宾馆的主人怎样了呢?"
  "天知道!"他说。
  我又喝了口啤酒,用圆珠笔搔搔耳轮。
  "离开时,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款,估计用它做什么去了吧。但没办法查,一个过路人一样无足轻重的角色。"
  "怕也是的。"我承认。
  "大致就这样。"他说,"知道的就这些,再多就不知道了。可以吗?"
  "谢谢,帮了大忙。"
  "噢。"他又干咳了一声。
  "花钱了?"我问。
  "哪里,"他说,"请吃顿饭,再领到银座夜总会玩一次,给点车费,也就行了吧!不必介意,反正全部从经费里出,什么都从经费里出。税务顾问叫我只管大大开销。所以这事不用你管。要是你想去银座夜总会的话,也带你去一次就是,也从经费里出。没去过吧?"
  "那银座夜总会,里边有什么景致?"
  "酒,女郎。"他说,"去的话,保准要受到税务顾问的夸奖。"
  "和税务顾问去不就行了?"
  "去了一次。"他兴味索然地说。
  我们寒暄一下,放下电话。
  放下电话之后,我回顾一番我这位合伙人:他和我同岁,但肚子已微微凸出;桌上放着好几种药;郑重其事地考虑什么选举;为孩子的上学煞费苦心,常和老婆吵架拌嘴,但基本上热爱家庭;有一点怯懦,时常喝酒过量,但总的来说工作热心,一丝不苟——在所有意义上是个地道正统的男子汉。
  我们一走出大学便合伙搭档,很长时间里两人配合默契,从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开始,一点一滴地扩展事业规模。虽说两人原来的关系不甚亲密,但颇为情投意合。朝夕相处,而从未发生过口角。他人有教养,谦和稳重,我也不喜欢争争吵吵。虽说程度略异,两人毕竟相互尊重,同舟共济。但终究我们在最佳时期分道扬镳了。在我突然辞离之后,他独自干得蛮好,坦率地说,甚至比我在时干得还好。工作不断取得成果,公司也发展壮大起来。又招了新人,更可得心应手地驾驭他们。精神方面在独立后也安详得多。
  我想也许问题在我这方面,也许我身上的某一种东西没有给他以健全的影响。所以我离开后他才干得那么左右逢源、舒心惬意:对部下连哄带骗,使得他们俯首贴耳;在管财务的女孩儿面前还开几句粗俗的玩笑;大把大把地利用经费把别人拉到银座夜总会里去,尽管他总觉得这样无聊透顶。假如同我在一起,他势必顾虑重重,无法如此自由自在地施展拳脚;势必总是察看我的眼色,每做一件事都考虑我会有何想法。他就是这样的人。其实,当时无论他在旁边做什么,我根本不曾介意。
  在所有的意义上,他这个人还是独立合适,我想。
  一句话,我的离开使得他干事开始同年龄相符。是同年龄相符,我想道,并且发出了声:"同年龄相符。"一旦出声,竟又觉得他与我毫不相干。
  9点, 电话铃响了一次。我压根儿没料到会有人打电话来,一时搞不清那铃声是何含义。总之是电话。铃声响第四遍时,我拿起听筒贴在耳朵上。
  "今天你在大厅眼盯着看我吧?"是服务台那女孩儿的声音。从声音听来,似乎既未生气,也不算高兴,平平淡淡。
  "看了。"我承认。
  她沉默片刻。
  "工作中给你那么一看就紧张,我。紧张得很。结果事情办得一团糟,就在你看的时间里。"
  "再不看了,"我说,"看你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勇气,想不到你竟那么紧张。往后注意再不看了。现在你在哪里?"
  "在家。准备洗澡睡觉。"她说,"对了,你要多住几天?"
  "嗯。事还有点没完。"我说。
  "以后可别那么看我哟,搞得我狼狈不堪。"
  "再不看了。"
  短时沉默。
  "你说,我有点过于紧张?整个人?"
  "怎么说呢,说不好,因为这东西因人而异。不过给人家那么盯视起来,任何人恐怕都多少感到紧张,你不必放在心上。再说我这人有一种有意无意盯视什么的倾向,无论什么都盯住不放。"
  "怎么会有那种倾向呢?"
  "倾向这东西很难解释。"我说,"不过往后注意不看就是。我不想让你把事情办糟。"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索我的话。
  "晚安。"她终于开口道。
  "晚安。"
  电话挂断了。我进浴室洗罢澡,在沙发上看书到11点半。然后穿上衣服,来到走廊。走廊很长,迷宫般地拐来拐去。我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最尽头处有职工专用电梯。电梯设计得有意避开住客的视线,但并非躲藏。朝着"太平楼梯"的箭头方向走不远,并排有几扇门没写客房编号,其拐角处有一电梯,上面贴有"货物专用"字样的纸标,以防住客乘错。我在职工专用电梯前观察多时,电梯一直停在最下一层。这时间里几乎无人使用。天井的音箱中小声播出背景音乐,是保尔·莫里亚的《水色恋情》。
  我试按一下电钮。一按,电梯如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爬将上来。楼层显示数字于是次第变换:1、2、3、4、5、6……徐缓但不含糊地渐渐临近。我一面听《水色恋情》,一面注视数字。假如里面有人,谎说一句看错电梯就是了。反正宾馆住客这号人总是不断出错。电梯继续上升:11、12、13、14。我挪后一步,双手插兜,等待门开。
  15——数字的变换停止了。一瞬间悄无声息,旋即电梯门修地分开:空无一人。
  好个悄然无声的电梯。同老海豚宾馆里那个气喘吁吁的家伙大不相同。我走进去,按"16"钮。门悄然合上,刚有微微动感,门又打开。十六楼。但十六楼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一团漆黑。灯光朗然,天井里依然流淌着《水色恋情》。没有任何怪味。我试着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十六楼的结构同十五楼毫无二致。走廊九曲十折,客房排列得似乎永无尽头。其间留有安放自动售货机的位置。客用电梯不止一台。有的房间门前放着好几个晚餐(打电话叫送到房间里)用的碟盘。猩红地毯,柔软舒适,不闻足音。周围一片寂静。背景音乐换成费易斯的管弦乐《夏日之恋》。及至走到尽头,我向右拐弯,中途折回,乘客用电梯返回十五楼。然后重复一次,乘职工专用电梯上到十六楼, 面对的仍是灯光明亮的毫无异样的楼层, 听到的仍是《夏日之恋》。
  我于是打消念头,下到十五楼,喝了两口白兰地,上床躺下。
  薄明时分,天色由黑转灰,下起雪来。今天干什么好呢?我暗自思忖。
  仍没什么可干——一如昨日。
  我冒着雪,走到炸饼店,吃了张油饼,喝了两杯咖啡,随后拿起报纸。报纸上有选举方面的报道,电影介绍栏里还是没出现想看的电影。有一部电影由我中学时代的同学担任准主角,名字叫《自作多情》,是部以校园为背景的青春影片。主角由一个正走红的十七八岁女演员和同样走红的男歌手担任。而我那位同学扮演的角色不想我也知道,笃定是年轻英俊、乖觉机敏的教师无疑:身材颀长,体育全能,女生对其崇拜得五体投地,甚至被他叫上一声名字都会晕乎过去。那演主角的女孩儿也不例外,对这位老师一片痴情,星期天自做小甜饼拿去老师宿舍。而有个男孩儿对这女孩儿一往情深。那是个非常普通的、性格稍有点怯懦的男孩儿……情节肯定是这样,不想我也知道。
  他当上演员不久,也是出于好奇,看了有他出演的好几部电影,后来便一部也不着了。作为电影,哪一部都无聊至极,况且他扮演的角色翻来覆去总是同一模式: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双腿修长、体育全能。起初多是大学生,而后则大部分是教师、医生和少年得志的白领阶层。然而其内容千篇一律,不外乎女孩儿为之荡神销魂的偶像。一笑便露出整齐的牙齿——即使我看也印象不坏,但我不愿意为看这等影片而掏腰包。我当然并非只看费里尼或塔尔科斯基那类片子的认真而又庸俗的电影迷,问题是他出演的影片实在百无聊赖。情节可想而知,对话平庸苍白。估计没有投入多大资本,导演也敷衍了事。
  转而一想,他当演员之前其实便属这种类型。给人的感觉良好,但内在的东西却难以捉摸。初中有两年我和他同班,做物理试验同使一张桌子,得以常在一起交谈。那时他的一举一动就活脱脱像在演电影一样完美无缺。女孩儿都为他迷得神魂颠倒。每次他向女孩儿搭话,对方无不现出痴迷的神态。做物理实验时,女孩儿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一有问题便问他。当他用优雅的手势给煤气喷灯点火之时,大家用犹如观看臭林匹克开幕式的眼神看着他。而我的存在则压根儿没有人注意。
  成绩也出色,在班上经常数一数二。热情、诚实、不骄不躁。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显得整洁潇洒、文质彬彬。就连上厕所小便也很优雅,而小便的姿势看起来优雅的男子实在少而又少。当然,在体育方面也是全才,当班委同样是一把好手。听说他同班上一个最得人缘的女孩儿要好,实情不得而知。老师也对他欣赏备至。每逢父母来校,母亲们也对他心往神驰。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子。至于他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东西,我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演电影也是如此。
  我又何苦要花钱看这种影片呢?
  我把报纸扔到垃圾筒里,冒雪返回宾馆。路过大厅时往服务台扫了一眼,她不在。 大概是休息时间。 我走到有电子游戏机的厅角,分别玩了几场《蒙面人》和《"银河"运输机》。这玩艺儿相当神经过敏,且极其好战,但可用来消磨时间。
  玩罢,回房间看书。
  这一天一无所获。书看腻了,便看窗外雪花。雪整整下一天没停,我不由心生感慨:雪这东西居然有如此下法!12点时,去宾馆自助餐厅吃了点夜宵。而后又回房间看书,看窗外雪花。
  不过这天也并非毫无所获。我正在床上看书,4点钟听得有敲门声。打开一看,见是她,服务台那位身穿天蓝色坎肩的眼镜女孩儿。她从稍微打开的门缝中犹如扁平影子似的倏地溜进房间,迅速把门带上。
  "在这里给人撞见,饭碗可就丢了。这家宾馆,对这种事严厉得很。"她说。
  她打转环视一圈房间,坐在沙发上,一顿一顿地拽着裙角。随即吁了口气,说她现在是休息时间。
  "不喝点什么?我是喝啤酒。"
  "算了,没多少时间。咦,你一整天闷在房间里做什么?"
  "算不上做什么,虚度光阴而已。看书,看雪。"我从冰箱里拿出瓶啤酒,边往杯里倒边说。
  "什么书?"
  "西班牙战争的。一五一十写得相当详细,而且含有各种各样的启发性。"西班牙战争的确是极富启发性的战争。过去确曾有过这样的战争。
  "我说,可别以为奇怪。"她说。
  "奇怪什么?"我反问道,"你说的奇怪,指的是你来这里?"
  "嗯。"
  我手拿酒杯在床边坐下。"奇怪不觉得,吃惊倒有一点,主要还是高兴。正闷得发慌,巴不得有个人说话。"
  她站在房间正中,一声不响地脱掉天蓝色坎肩,搭在写字台前的椅背上,以免弄皱。然后走到我身旁,并拢双腿伞下。脱去外装后,她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我把手搂在她肩上。她把头靠在我肩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洁白的衬衣棱角分明。 两人这样呆了5分钟。我纹丝不动地搂她的肩,她靠着我的肩闭目合眼,仿佛睡熟似的静静呼吸。雪花仍然飘飘洒洒,淹没了街上的一切音响,四下万籁俱寂。
  我想她大概很累,想找地方稍事歇息。而我就像棵落脚树似的。她的疲劳使我感到有些不忍。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如此疲劳是不合理不公正的。不过转念想来,疲劳这东西的降临与美丑、与年龄并无关系,如同暴雨、地震、雷电、洪水的发生一样。
  5分钟后, 她扬起脸,离开我身边,拿起衣服穿上,重新坐回沙发,摆弄着小手指上的戒指。穿上外衣,她看上去又有点紧张,而且给人一种陌生感。
  我依然坐在床边看着她。
  "对了,你在十六楼碰见怪事那回,"我试着问,"当时你有没有做和平时不同的事?上电梯之前,或上电梯之后?"
  她略歪起脖子想了想。"这……有没有呢?我想没做什么不一样的事……记不起来了。"
  "没有什么和平常不同的征兆之类?"
  "一般,"说着,她耸了耸肩,"没有任何反常。乘的是普普通通的电梯,只是门开时一片黑暗,没别的呀!"
  我点点头:"噢,今天找个地方一块儿吃饭可好?"
  她摇头说:"对不起,请原谅,今天有个约会。"
  "明天呢?"
  "明天要去游泳学校。"
  "游泳学校,"我说着,笑了笑,"古代埃及也有游泳学校,知道吗?"
  "哪里知道那么多!"她说,"骗人吧?"
  "真的。因为工作关系查过一次资料。"我说,"但就算是真的,于现在也毫无关系。"
  她瞥一眼表,起身说了声"谢谢",然后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外,走了。这是我今天唯一的收获。微不足道的收获。然而古代埃及人恐怕也是从微不足道的事情中发掘喜悦,度过微不足道的人生,最后告别尘世的。同时也练习游泳,或做木乃伊。而诸如此类的积累,人们便称之为文明。
第九节
  11点时,终于无事可做了,能做的都已彻底做完:指甲剪了,澡洗了,耳垢清除了,电视新闻也看了,胳膊屈支和伸腰运动也做了,晚饭也吃了,书也看到最后一页了。就是没有睡意。本打算再乘一次职工专用电梯,但为时尚早。职工销声匿迹,要等过12点才行。
  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到二十六楼酒吧去。在这里,我一边观赏窗外雪花飘舞的沉沉夜幕,一边喝着马丁尼酒遥想古代的埃及人。古埃及人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呢?到游泳学校去的是一些怎样的人呢?大约是法老家族和贵族那些达官贵人吧?时髦而有钱的埃及人。人们或许是为这些人而把尼罗河截留一段或用其他办法修建游泳池,并在那里教授高雅优美的游泳姿势吧?大概有一位如同我那位当电影演员的朋友般举止得体的教师,以煞有介事的神情对那些显贵说道:"很好,殿下,这样很好。不过我想如果您能把做自由泳姿势的右手再略微伸直一些,恐怕就尽善尽美了。"
  那场面我想像得出来:墨一般黛蓝色的尼罗河,金光闪闪的骄阳(当然那一带可能有芦苇棚),驱逐鳄鱼和平民的持枪武士,随风起伏的芦苇,法老的王子们。还有王女,她们怎么样呢?女孩儿也学游泳?例如克列奥帕特拉,俨然朱迪·福斯特一般正值妙龄的克列奥帕特拉,她在看见我的朋友——那位游泳教师时也会魂不守舍吗?恐怕也在所难免。因为那才正是他存在的理由。
  最好拍制这样一部影片,我想,那样看一遍也值得。
  其实游泳教师并非出身低贱之人。以色列亚或西里亚一带有个王子,战败后被押往埃及,沦为奴隶。但即使沦为奴隶之后他也丝毫不减其迷人的风采。这方面同查尔顿·赫斯顿以及柯克·道格拉斯之流大不一样。他露出莹白的牙齿,微微而笑,小便也不失优雅。仿佛即将拿起尤克里里琴,站在尼罗河畔唱起《夏威夷草裙舞少女》。这种角色非他莫属。
  某日,法老一行从他面前通过。当时他正在河边割芦苇,突然见一条船翻在河心。他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以华丽的自由泳游上前去,在同鳄鱼搏斗当中将小女孩儿抢回。其姿势委实潇洒,恰如他在科学实验小组上点燃煤气喷灯时一样。法老看在眼里,不禁为之动情,于是决定让这位青年担任王子们的游泳教师。前任教师由于讲话鄙俗,一周前刚被投入无底井中。这样,他成了王子游泳学校的老师。他风流倜傥,众人无不一见倾心。每到夜晚,宫女们便浑身上下涂满香料,蹑手蹑脚钻到他床上。王子、王女们也对他心悦诚服。于是,银幕推出《泳装女工》和《王子和我》合而为一那样美轮美奂的场面。他和王子王女们展示水上芭蕾般的泳姿,庆贺法老的生日。法老乐不可支,他的身价亦随之上升。但他从不因而沾沾自喜,始终谦恭如一,并且总是面带笑容,小便也优雅脱俗。每次宫女上床,他都百般爱抚一小时之久,使其心满意足,最后还不忘抚摸其头发说一声"太幸福了",其关切之情可谓无微不至。
  与埃及宫女同衾共枕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想了一会儿,终未现出具体场景。勉强想像良久,浮现出来的也不外乎20世纪福克斯的《埃及艳后》,那是由伊丽莎白·泰勒、理查德·勃顿和雷克斯·哈里逊出演的影片,糟糕得简直令人作呕:一群好莱坞式的卖弄异国情调的长腿黑皮肤女郎,手拿长柄扇子"呼啦呼啦"地为埃利萨贝斯扇风送凉,做出各种寡廉鲜耻的色情姿势供他寻欢作乐。埃及女子干这种勾当倒是拿手好戏。
  于是,福克斯笔下的克列奥帕特拉为他心醉神迷,难以自持。
  情节也许无足为奇,但舍此不能成其为电影。
  他对克列奥帕特拉也同样钟情。
  不过,钟情于克列奥帕特拉的并非他一人。肤色漆黑的阿比西尼亚王子也为她迷恋得心神不定,甚至一想起她便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这一角色无论如何只能由迈克尔。杰克逊扮演。那王子痴情之至,竟远从阿比西尼亚穿过大沙漠赴来埃及。途中,在沙漠商队的菁火前,手拿铃鼓边唱《彼利·金》边摇身起舞,眼睛在银星的辉映下闪闪发光。自不待言,游泳教师同迈克尔·杰克逊之间发生一场纠葛,情场上短兵相接。
  正想到这里,男侍走来,很难为情地告诉我快到关门时间了,并道歉说对不起。我一看表,已经12点15分。没走的客人只我自己。四周已被男侍大体拾掇妥当。罢了罢了,我不由心想,自己怎么花如此长的时间想如此无聊的东西,荒唐透顶,怕是神经出了问题。我在账单上签了字,端起剩下的马丁尼一饮而尽,起身走出酒吧,双手插进衣袋,等待电梯开来。
  问题是,按传统习俗,克列奥帕特拉必须同弟弟结婚——这幻想中的电影镜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排除,反而层出不穷。弟弟性格懦弱而孤独多疑,应该是谁呢?莫非艾伦?那一来就成了一场喜剧。此人在宫中不时地讲些并不好笑的笑话,并用塑料锤敲击自家头颅,不行。
  弟弟以后再说吧。法老还是劳伦斯合适。此君先天性头痛,无时不用食指尖按压太阳穴。对于不合其意之人,或投入无底深井,或使之在尼罗河里同鳄鱼死拼。狡黠而残酷。甚至把人割去眼皮后放逐沙漠。
  想到这里,电梯门开了,悄然而倏然地。我步入其中,按十五楼钮,随后继续遐想。本来不愿再想,却硬是控制不住。
  舞台一转,出现渺无人烟的沙漠。沙漠纵深处的洞穴里,一个被法老驱逐出来的预言者,默默地生活着,孤苦伶订,无人知晓。尽管被割去眼皮,但他终于挣扎着横穿沙漠,奇迹般地生存下来。他身披羊皮,以遮蔽火辣辣的阳光。他终日生活在黑暗里,食昆虫,嚼野草,并用心灵的眼睛预言未来,预言法老即将到来的没落,预言埃及的黄昏,预言世界的嬗变。
  是羊男,我想。为什么羊男突然出现在这等地方呢?
  门又一次悄然而倏然地打开,我茫然而木然地思考着跨出门外。难道羊男自古埃及时代便已生存于世不成?抑或这一切统统不过是我在头脑中编造出来的无聊幻觉?我依然双手插兜,站在黑暗中冥思不已。
  黑暗?
  等我意识到时,眼前已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没有。随着电梯门在我身后闭合,四周亦落下了黑漆漆的屏幕。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背景音乐也听不见。《水色恋情》也好,《夏日之恋》也好,全都杳无声息。空气凉飕飕的,夹杂一股霉气味儿。
  如此黑暗中,我一个人果然伫立。
第十节
  这是地地道道的黑暗,地道得近乎可怕。
  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东西存在这点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只是黑色的虚无。
  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恍惚成了空洞的概念——肉体融入黑暗而不再拥有实体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一般在空中浮现出来。我已经从肉体中解放出来,但尚未觅得新的去处,而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在恶梦与现实奇妙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
  我静立多时,想动也动不得,手脚麻痹了似的失去原来的感觉,简直像被压入了深海底层。浓重的黑暗向我施加莫可言喻的压力,沉寂在压迫我的耳鼓。我力图使自己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然而枉费心机。这种黑暗并非眼睛可以逐渐习惯的隐隐约约的黑暗,而是百分之百的黑暗,黑得深不可测,黑得了无间隙,如同用黑色的油画涂料抹了不知多少层。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右边装着钱夹和自有钥匙,左边是房间钥匙、手帕和一点零币。但这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戒烟,否则身上总会带有打火机或火柴,追悔莫及。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往估计有墙壁的那边伸去,黑暗中我感觉到了硬邦邦的竖式平面:是墙壁。墙壁滑溜溜、凉冰冰的。作为海豚宾馆的墙壁未免温度过低,其实并没有这般冰凉。因为空调设施无时无刻不将空气保持得和煦如春。我对自己说道:要冷静,慢慢想想看。
  冷静思考。
  于是我首先想到,眼前的事态同女孩儿的遭遇一模一样。自己不过步其后尘,故无须害怕。她都能做到一个人临阵有余,更何况我,当然不在话下。要冷静,只要像她那样行动即可。这间宾馆里潜伏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而又可能与我本身有关。毫无疑问,它同原来的海豚宾馆密不可分。惟其如此,我才来到这里,是吧?是的。我必须像她那样行动,把她没看到的东西弄个水落石出。
  怕吗?
  怕。
  罢了罢了,我想。是怕,货真价实的怕,宛若被人剥得精光。心烦意乱。凝重的黑暗使得暴力的颗粒子飘浮在我的周围,并且像海蛇一样飞快扭动着身子朝我偷偷袭来,而我连分辨都不可能。一股无可救药的虚脱感俘虏了我。我觉得似乎身上所有的毛细孔都在黑暗中暴露无余。衬衣吃透了冷汗,几乎滴下水来。喉头干得冒烟,连吞口唾沫都远非易事。
  到底是哪里呢?不是海豚宾馆。绝对不是,绝对!这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现已翻山越岭,完全走进这个奇特的场所。我闭目合眼,反复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
  说来荒唐,我真想听一听保尔·莫里亚那由大型管弦乐队演奏的《水色恋情》。假如现在能够听到那首背景音乐,该是何等幸福,该获得何等大的勇气!理查德·克莱德曼也可以,眼下倒可以忍受。罗斯·英迪奥兹·塔巴赫拉斯也好,胡塞·菲里西亚诺也好,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也好,塞尔西奥·门迪斯也好,"帕特里克家庭"也好,眼下都可忍受,只要是音乐就想听。太寂静了!即使米琪·米拉合唱团也可忍受,哪怕安迪·挪里亚姆兹和阿尔·玛尔蒂诺的二重唱也不妨一听。
  算了,我喝令自己。简直胡思乱想。然而又不能什么都不想。只要想即可,总得用什么将脑袋里的空白填满。恐怖之敌。恐怖已潜入空白之中。
  在篝火前手敲铃鼓跳《彼利·金》的迈克尔·杰克逊。甚至骆驼们都听得忘乎所以。
  头脑有点混乱。
  头脑有点混乱。
  我的思考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回响。思考发出回响。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将所有无聊的意象从头脑中一扫而空,如此永无休止如何得了!必须采取行动,对吧?不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吗?
  我下定决心,在黑暗中开始摸索着向右慢慢迈步。但腿脚还是不能运用自如,似乎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筋肉和神经也不能巧妙配合。本来我想动腿,而腿实际却没动。墨汁般的黑暗将我紧紧包在中间,进退不得。黑暗无尽无休地延展开去,怕要一直达到地球的核心。我是朝着地核迈进。而且一旦到达,便再也无法重返地表。还是想点其他的吧!如若什么也不想,恐怖感势必变本加厉地纠缠不放。接着想那电影情节好了。故事发展到哪里了?到羊男出场那里。但沙漠画面又到此为止,镜头重新拉回法老宫殿,金碧辉煌的宫殿,整个非洲的财富尽皆集中于此。努比亚奴隶黑压压跪倒在地,正中端坐着法老。画外回响着类似米克洛斯·鲁兹风格的音乐。法老显然焦躁不安。"埃及有什么在腐败,"他想,"而且就在这宫殿里,宫殿里正在发生异常现象。我已清楚感觉到了,务必一追到底!"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并且思忖,那女孩儿居然能做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人佩服。在猝不及防地被投入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后,居然能独自前往黑暗深处探个究竟。就连我——况且我已事先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离奇的冥冥世界——都如此心惊胆战。假如在事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闯入这等境地,恐怕一步都前进不得,只能大气不敢出地久久地呆立在电梯门前。
  我开始想她,想像她身穿游泳比赛用的黑色三点式泳衣,在游泳学校练习游泳的情景。那里也有我那位当电影演员的老同学。而且她也对他痴情得不可收拾。每次他纠正右手做自由式游泳时的伸展姿势,她都用痴迷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夜晚便也钻到他床上去。我伤心,甚至很受打击。我觉得她不该这样,她对他还丝毫谈不上了解。他仅仅风度优雅,对人亲切而已。可能对你甜言蜜语,使你进入极乐园地,但终究只是亲切,只是云雨前的爱抚。
  走廊向右拐。
  如她所言。但在我脑海里,她仍在和我的同学睡觉。他轻手轻脚地脱去她的衣服,对她身体的每一部位都赞不绝口,那也并非溢美之词。乖乖,这家伙真有两手。但转而又气愤起来:阴差阳错!
  走廊向右拐。
  我继续手扶墙壁,向右拐弯。远处现出小小的光亮,若明若暗,犹如透过好几层窗纱泄露出来的微光。
  如她所言。
  我的同学开始百般温存地吻她的裸体。从脖颈到乳房,缓缓而下。镜头照着他的脸和她的背。随即镜头一转,推出她的脸,然而不是她,不是海豚宾馆服务台的那个女孩儿。而是喜喜的脸,是过去同我一起住海豚宾馆、有一对绝妙耳轮的高级妓女喜喜,是从我的生活中默然消逝的喜喜。我的同学在同喜喜睡觉。这是电影中一个实实在在的画面,剪接也十分得当,甚至无懈可击——说是平庸也未尝不可。两人在公寓房间里相抱而卧。光线从百叶窗泻入。喜喜。那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时空混乱。
  时空混乱。
  我朝着光亮前进。刚一迈步,脑海中的图像倏然消失。
  淡没。
  我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扶壁前行。我决意什么也不再想,想也无济于事,无非把时间拉长罢了。我摈除一切思虑,全神贯注地向前移动脚步,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光亮隐约映照四周,但还不至于看清是何场所。只见有一扇门,未曾见过的门。不错,如她所言。木制的门,门上有号码牌。但数字无法辨认,光线太弱,牌又脏污。总之这里不是海豚宾馆。海豚宾馆不会有如此古旧的门,而且空气的质量也不同。这是一股什么气味呢?简直同废纸堆的味道无异。光亮不时地晃摇,估计是烛光。
  我站在门前,对着那光亮相看半天。
  接着又想回服务台那女孩儿身上。我蓦地后悔起来:当时索性同她睡了或许更好。难道我还能重返那个现实中去吗?还能够同那个女孩儿约会一次吗?想至这里,我不由对现实世界以至游泳学校感到嫉妒。准确说来也许不是嫉妒,而是被扩大被扭曲了的后悔之念。而从表面看来却同嫉妒无异,至少我在这黑暗中是这样感觉的。罢了罢了,我怎么会在这等场所产生妒意呢?我已经好久不知嫉妒为何物了。我是几乎不具有嫉妒情感的人,我只关注我自己,谈不上所谓嫉妒。然而现在却腾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强烈妒意,而且是对游泳学校。
  傻瓜!有哪个人会嫉妒游泳学校呢?闻所未闻。
  我咽了口唾液,声音居然大得犹如铁棍敲击油桶。其实充其量不过咽口唾液而已。
  声音发出奇妙的回响,如她所言。对了,我得敲门,敲门。于是我敲了敲——毅然决然地、微乎其微地,细微得生怕里边听见。不料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样滞重、那样冷峻。
  我屏息静等。
  沉默。同她那时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5秒,或许1分。时间在黑暗中也不循规蹈矩,或摇摆,或延长,或凝缩。我本身也在黑暗中摇摆、延长、凝缩。随着时间的变形,我本身也在变形,活像哈哈镜照出来的。
  随后,传来了那声音——加重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相摩擦的声音。有什么从地上站立起来。脚步响。朝这边缓缓接近。"嚓——嚓——"拖鞋拖地般的声响。有什么走来,"但不是人"她说过。如她所言。确不是人的脚步声,是别的什么,现实中不存在的什么——然而这里存在。
  我没有逃跑,只觉得汗流浃背。奇怪的是随着那足音的逼近,恐怖感反而减弱下来。不要紧,我想。并且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不是邪恶之物。无须害怕,只管见机行事,不足为惧。于是我沉浸在温暖的漩涡中。我紧紧地握住门的把手,闭目、敛气。不要紧,不用怕。黑暗中我听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我自言自语:何足惧哉!无非相连而已。
  脚步声停止了。那个就在我身旁,且看着我。我闭目合眼。相连,我想。我同所有的场所相连——尼罗河畔,喜喜,海豚宾馆,过去的摇摆舞曲,浑身涂遍香料的努比亚女官,定时器"咔咔"作响的定时炸弹,昔日的光亮,昔日的音响,昔日的语声,一切的一切。
  "等着你哩!"那个说话了,"一直等着你,进来吧。"
  不睁眼我也知道是谁。
  是羊男。
第十一节
  我们隔着小小的旧茶几交谈起来。小茶几呈圆形,上面只放有一支蜡烛,立在一枚没有任何图案的粗糙的碟子上。如果说房间还有家具,也不过如此了。椅子也没有,我们只好以书代椅,坐在地板的书堆上。
  这是羊男的房间,细细长长。墙壁和天花板的格调同旧海豚宾馆略略相似,但细看之下,则全然不同。尽头处开一窗口,但内侧钉着木板。木板钉上至今,大概经历了很多年月,板缝里积满灰尘,钉头早已生锈。此外别无长物。没有电灯,没有地毯,没有浴室,没有床。想必他裹着羊皮席地而睡。地板上留一道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空间,其余全都堆满了旧书旧报旧资料剪辑。而且其颜色全部成了茶色,有的被虫蛀得一塌糊涂,有的七零八落。我大致扫了一眼,全是有关北海道绵羊史方面的。估计是把旧海豚宾馆里的资料一古脑儿集中到了这里。旧海豚宾馆有个资料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尽是关于羊的资料,由馆主人的父亲管理。他们流落何处去了呢?
  羊男隔着闪动不已的烛光打量我的脸。他那巨幅身影在污迹斑驳的墙壁上摇摇晃晃,那是被放大了的身影。
  "好几年没见面了。"他从面罩里看着我说,"可你还没变。莫非瘦了点?"
  "是吧,大概瘦了点。"我说。
  "外面世界情况怎么样?没发生不寻常的事?在这里呆久了,搞不清外面出了什么事。"他说。
  我盘起腿,摇摇头说:"一如往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顶多世道多少复杂一点罢了,还有就是事物的发展速度有点加快。其他大同小异,没有特别变化。"
  羊男点点头:"那么说,下次战争还没有开始啰?"
  至于羊男思想中的"上次战争"到底意味着哪一场战争自是不得而知,但我还是摇一下头,"还没有,"我说,"还没有开始。"
  "但不久还是会开始的。"他一边搓着戴手套的双手,一边用没有抑扬起伏的平板语调说道:"要当心。如果你不想被杀掉,那就当心为好。战争这玩艺儿笃定有的,任何时候都有,不会没有。看起来没有也一定有。人这种东西,骨子里就是喜欢互相残杀,并且要一直相互杀到再也杀不动的时候。杀不动时休息一小会儿,之后再互相杀。这是规律。谁都信任不得,这点一成未变。所以无可奈何。如果你对这些已经生厌,那就只能逃往别的世界。"
  他身上的羊皮比以前多少显得脏些,毛也变得一缕一条,整个腻乎乎的,脸上的黑色面罩也比我记忆中的破旧寒伧得多,好像临时粗制滥造的假面具。不过那也许是这地穴般潮湿的房间和似有若无的微弱灯光映衬的缘故。况且记忆这东西一般都是不准确甚至偏颇的。问题是不仅衣着,羊男本人看上去也比过去疲倦。我觉得4年时间已使他变得苍老憔悴,身体整整缩小一圈。他不时喟然长叹,且叹声奇妙,有些刺耳,"咕嘟咕嘟"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塞在气管里,听起来叫人不大舒坦。
  "以为你早会来的,"羊男看着我的脸说,"一直在等你。上次有个人来,以为是你,结果不是。肯定是谁走错路了。奇怪,别人就是走错路也不至于错到这里。也罢,反正我以为你会更早些来的。"
  我耸了耸肩:"我以为我早晚要来这里,也不能不来。但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见海豚宾馆,经常梦见。但下决心来这里,却是想了很长时间。"
  "是想忘了这里?"
  "半途而废。"我老实招供,看了看自己那双摇曳烛光中的手。我有些纳闷,大概是哪里有风进来。"我本来想把大凡可能忘掉的忘个一干二净,斩断和这里的一切联系,但终究半途而废。"
  "因为你死去的朋友的关系?"
  "嗯,我想是他造成的。"
  "可归根结底,你还是来了。"羊男说。
  "是啊,归根结底我还是回来了。"我说,"我不可能忘掉这个地方。刚开始忘,便必定有什么让我重新记起。或许这里对我是特殊场所吧。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反正我觉得自已被包含在这里。这具体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是真真切切这样感觉到的。在梦里我感到有人在这里为我流泪,并且寻求我。所以我才最后下定来这里的决心。喂,这里到底是哪里?"
  羊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摇了摇头:"详细的我也不知道。这里非常宽敞,也非常幽暗。至于有多宽敞有多幽暗,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只是这个房间,其他场所一概不知。因此,详情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总而言之,你是在该来的时候来到了这里,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对此你大可不必想得过多。大概是某人通过这个场所为你流泪吧,大概是某人在寻求你吧。既然你是那样感觉到的,肯定就是那样。不过这个且不管,反正你现在返回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小鸟归巢一样自然而然。反过来说,假如你不想返回,也就等于这地方根本不存在。"说着,羊男嚓嚓有声地搓着双手。墙上的阴影随着他身体的活动而大幅度摇晃不止,宛如黑色的幽灵劈头盖脑朝我压来,又仿佛是过去那种漫画式影片。
  "就像小鸟归巢。"——经他这么一说,我也似乎觉得确实如此。我来这里不过是随其波逐其流而已。
  "喂,说说看,"羊男声音沉静地说,"说说你自己,这里是你的世界,用不着有任何顾虑。想说的尽管一吐为快。你肯定有话要说。"
  我一面望着墙上的阴影,一面在昏昏然的烛光中向他讲了自己的处境。我确实很久未曾如此开怀畅谈自己了,我花很长时间,如同融化冰块那样缓缓地、逐一地谈着自己。诸如自己怎样维持生计,怎样走投无路,怎样在走投无路之中虚度年华,怎样再不可能衷心爱上任何一个人,怎样失去心灵的震颤,怎样不知道自己应有何求,怎样为同自己有关的事情竭尽全力而又怎样毫无用处等等,我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僵化,肌肉组织正在由内而外地逐渐硬化。我为之惶惶不安,而好歹感到同自己相连的场所惟此一处而已。我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包含于此栖身于此。至于这里是何所在却是稀里糊涂。我只是本能地感到,感到自己包含于此栖身于此。
  羊男一声不响地倾听我的叙说。他看上去差不多是在打瞌睡。但我刚一止住话头,他当即睁开眼睛。
  "不要紧, 用不着担心。 你的确是包含在海豚宾馆里。"羊男静悄悄地说,"以前一直包含其中栖身其中,以后也将继续栖身下去。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在这里完结。这里是你的场所,始终是。你连着这里,这里连着大家。这里是你的连接点。"
  "大家?"
  "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加起来就是大家。一切都以此为中心连在一起。"
  我思索了一会羊男的这些话,但未能真正理解话里的含意。过于抽象模糊,无法捕捉。我便请他说得具体点,但他没有回答,缄口不语。这是无法加以具体说明的。他轻轻摇了摇头。一摇头,那双假耳朵便呼啦呼啦地摇摆起来。墙上的影子也随之大摇大摆,摇摆得相当厉害,我真担心墙壁本身会猝然倒塌。
  "很快你就会理解的,该理解的时候自然会理解。"他说。
  "对了,另外还有一点百思不解的,"我说,"就是海豚宾馆的主人为什么偏让新宾馆使用相同的名称呢?"
  "为你,"羊男说,"为了使你随时都可以返回。事情很明白:一旦名称换了,你还怎么能搞得清该去哪里呢?而现在海豚宾馆就在这里!建筑物变了也好什么变了也好,那些都无所谓,它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等你。所以才把名字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我笑道:"为我?是为我一个人这偌大的宾馆才取名为'海豚'的?"
  "正是。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摇了摇头:"不,不是说奇怪,只是有点吃惊。事情太离谱了,太不像是现实的。"
  "是现实。"羊男平静地说,"宾馆是现实,'海豚宾馆'这块招牌也是现实。对吧?这是现实吧?"他用手指"橐橐"敲着茶几,烛光随之闪闪烁烁。
  "我也在这里,在这里等你。大家都很好,都在期望你回来,期望大家整个连成一片。"
  我久久注视着摇曳不定的烛光,一时很难信以为真:"何苦特意为我一个人如此操办?专门为我一个人?"
  "因为这里是为你准备的世界。"羊男断然地说,"不必想得那么复杂。只要你有所求,必然有所应。问题是这里是为你准备的场所。所以我们才努力管好它,没有遗弃它,以便你顺利找回。如此而已。"
  "我真的包含在这里边不成?"
  "当然。你包含在这里,我也包含在这里。大家都包含在这里,而这里是你的世界。"羊男说着,朝上竖起一只手指,于是一只巨大的手指在墙壁上赫然现出。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什么?"
  "我是羊男嘛。"他发出嘶哑的笑声,"就是你所看到的:披着羊皮,活在人们看不到的世界里。也被撵进过森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快想不起来了。在那以前我曾经是过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从那以来我就不再接触人,尽可能避人耳目。如此一来二去,自然也就接触不到人了,而且不知几时开始,离开森林住进了这里。住在这里,守护这里。我也需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嘛。就连森林里的野兽都要找地方打盹才行,对吧?"
  "那当然。"我随声附和。
  "我在这里的作用就是连接。对了,就像配电盘似的,可以连接各种各样的东西。这里是连接点——所以我在这里连接,连得结结实实,以保证不出现七零八落的状态。这就是我的作用。配电盘,连接。将你寻求并已到手的东西连接起来,明白吗?"
  "有点儿。"我说。
  "那么,"羊男道,"而且,现在你需要我。因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寻求什么。你处于抛弃和被抛弃的交界地带。你想去知不知该去的地方。你遗失了很多,把很多连接点一一解开,却又没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无所连接飘零无寄,实际也是如此。你所能连接的地方只有这里。"
  我思索了一会,说:"大概是那样的,如你说的那样。我是在抛弃和被抛弃的处境中,是在困惑,是无所连接,是只能连接在这里。"我停顿一下,看着烛光下的手,"其实我也有所感觉,感觉到有什么要同我连接。所以梦中才有人寻求我,为我流泪。我也一定是想同什么相连相接,我觉得是这样。喏,我准备从头开始,为此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羊男没有做声,而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于是一股十分滞重的沉默袭来,使人犹如置身于深不可测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压进我的双肩,以至我的思维都处于这重力——湿漉漉的重力的压迫之下,从而裹上一层深海鱼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烛火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摇曳不已。羊男眼睛朝着烛光一边。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羊男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我。
  "为了将自己同某种东西稳妥地连接在一起,你必须尽一切努力。"羊男说,"能否一帆风顺我不知道。我也已经老了,精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帮你帮到什么地步,尽力而为就是。不过,就算一帆风顺,你也未见得获得幸福,这点我无法保证。也许那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处你应该去的地方,底细无可奉告。总之如同你自己刚才说的那样,你看起来已经变得十分坚挺顽固。一旦坚固的东西是不可能恢复原状的。况且你也不那么年轻了。"
  "如何是好呢,我?"
  "这以前你已经失却了很多东西,失却了很多宝贵的东西,问题不在于谁的责任,而在于你所与之密切相连的东西。每当你失去什么,你肯定马上连同其他什么东西一起扔在那里,像要留作标记似的。你不该这样做,不该把应留给自己的东西也扔在那里。结果,你自身也因此一点点地受到侵蚀,为什么呢?你何苦做这种事情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么说呢,想不起合适字眼……"
  "倾向。"我试着说。
  "对,对对,是倾向,我赞同。即使人生再重复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样的事情,这就是所谓倾向。而且倾向这种东西,一旦超过某一阶段,便再也无法挽回,为时已晚。这方面我已经无能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看守这里和连接各种东西。此外一无所能。"
  "如何是好呢,我?"我重复刚才的问话。
  "刚才我已说了,尽力而为就是,争取把你连接妥当。"羊男说,"但只这样还不够,你自己也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光是静坐空想,那样你永远走投无路,明白吗?"
  "明白。"我说,"那么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说,"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再也爱莫能助了。并且连接你的线索也将全部消失,永远消失。那一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进这边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脚步,不管你觉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废,务必咬紧牙关踩着舞点跳下去。跳着跳着,原先坚固的东西便会一点点疏软开来,有的东西还没有完全不可救药。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为惧的。你的确很疲劳,精疲力竭,惶惶不可终日。推都有这种时候,觉得一切都错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脚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视墙上的暗影。
  "但只有跳下去,"羊男继续道,"而且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大家心悦诚服。这样,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总之一定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思考又发出回响。
  "哦,你所说的这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你说我一旦变得坚固不化,就会从那边的世界陷进这边的世界。可这里不是为我准备的世界吗?这个世界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吗?既然如此,我进入我的世界又有什么不妥呢?你不是说这里是现实吗?"
  羊男摇摇头,身影又大幅度摇晃起来:"这里所存在的,与那边的还不同。眼下你还不能在这里生活。这里太暗,太大,这点我很难用语言向你解释。刚才我也说了,详情我也不清楚。这里当然是现实,现在你就是在现实中同我交谈,这没有疑问。但是,现实并非只有一个,现实有好几个,现实的可能性也有好几个。我选择了这个现实。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没有战争,再说我也没有任何应该丢弃的东西。你却不同,你显然还有生命的暖流。所以这里对现在的你还太冷,又没有吃的东西。你不该来这里。"
  给羊男如此一说,我感觉到房间的温度正在下降。我把双手插进衣袋,微微打个寒战。
  "冷?"羊男问。
  我点点头。
  "没多少时间了。"羊男说,"时间一长会更冷的,你差不多该走了。这里对你太冷。"
  "还有一点无论如何想问一下,刚才突然想到、突然意识到的——我觉得自己在以往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寻求你,似乎在各种场所看到过你的身影,似乎你以各种形式在那里。你的身影朦胧得很,或者只是你的一部分也说不定。但现在回头想来,似乎那就是你的生部,我觉得。"
  羊男用手指做了个暧昧的形状:"是的,你说的不错,你想的不错。我始终在这里,我作为影子、作为断片在这里。"
  "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说,"今天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你的脸面和形体,以往看不见,现在却看到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他平静地说,"而且你可以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所以今天你才看见了我。"
  我不大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这里难道是死的世界?"我鼓起勇气问道。
  "不,"羊男说道,使劲晃了晃肩,吁了口气,"不是的,这里不是什么死的世界。你也罢,我也罢,都在好端端地活着,我们两人都同样在确凿无误地活着。两个人在呼吸、在交谈,这是现实。"
  "我不能理解。"
  "跳舞就是,"他说,"此外别无他法。我是很想把一切给你解释得一清二楚,但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跳舞!什么也别想,争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须这样做。"
  温度急剧下降。我浑身瑟瑟发抖,蓦然觉得这种冷好像经历过,以前在哪里经历过一次这种彻骨生寒的潮乎乎的冷,在久远而遥远的地方。但究竟是哪里则无从记得了。以为依稀记得,结果却忘个精光。脑袋有点麻痹、麻痹而僵化。
  麻痹而僵化。
  "该走了。"羊男说,"再呆下去,身体要冻僵的。不久还会相见,只要你有所求。我一直在这里,在这里等你。"
  他拖曳着双腿将我送到走廊拐弯处。他一挪步,便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我对他道声再见,没有握手,没有特别寒暄,只是道声再见我们便在黑暗中分手了。他折回细细长长的房间。我朝电梯那边走去。一按电钮,电梯缓缓上升。随即门悄然分开,明亮而柔和的灯光泻进走廊,包拢了我的身体。我走入电梯,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电梯自动停下后,我仍倚壁呆立。
  那么——我想,但"那么"之后都想不起来了。我置身于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无论去往哪里去到哪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接触不到。如羊男所说,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里的孤儿。
  跳吧舞吧!羊男说。
  跳吧舞吧!思考发出回声。
  跳吧舞吧!我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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