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风声》

_5 麦家 (当代)
  顾小梦一把拉下李宁玉,呜呜地哭了起来——
  [录音]
  啊,是的,我投降了。我没办法哪,只好让步了。我有把柄在她手上,虽然不是什么真凭实据,但是我怕她抖出来。这种事情是经不起说的,一说什么事都会生出来,别人用三只眼看你,想你,分析你,试探你,哪怕以前的可以掩盖过去,以后呢,你怎么工作?说到底,除非我不是军统的人,我才不怕她乱说。可我是的嘛,能不怕吗?怕,当然怕。所以,我只好让她牵着鼻子走。
  事后我发现李宁玉要我做的确实只是举手之劳: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原处。她说明天她有同志(老鳖)会来这儿联络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去,情报就能传出去。我想这事情多简单嘛,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何必跟我这么撕破脸皮?她的解释是:肥原已经盯上她,她去做这事不安全。嘿,这个解释显然经不起推敲,我后来发现,她想借此进一步试探我,套牢我。当时她还其实吃不准我和父亲到底是不是军统的人,只是根据我说的有些话分析出来的,有这种怀疑,猜测。怎么样来证实?进一步证实?就这样,故意对我出尔反尔,逼我,激怒我。你想,如果我和父亲不是重庆的人,她对我提这种无理的要求我会理她吗?我扇她耳光还差不多。现在好了,我一软下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她又有意找一件很容易的事引诱我去做,只要我做了,我就成了她的同谋,她就把我套住了。啊,这个李宁玉啊,她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治我真是一套一套的,我根本玩不过她。
  姜还是老的辣,我当时太嫩了!
  3
  第二天,是李宁玉最黑色的一天。首先,顾小梦本已答应她,趁去餐厅吃早饭之机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处。可能就因为顾小梦答应了她,心里放松了,加上几天都没睡好觉,天亮前李宁玉睡着了。顾小梦一夜未睡,早困得不行,看她睡着了也一头睡过去。直到白秘书上楼来敲门,叫她们去吃早饭,两人才醒。匆匆起床,匆匆下楼,出门时顾小梦居然忘记把三只药壳子带在身上。这简直气死人哪!李宁玉不免怀疑顾小梦可能在耍她,同时也恨自己关键时候出错,没有及时提醒她。天知道,人生路上总是有这种阴差阳错的事!吃完早饭,回来的路上,李宁玉要求顾小梦回去尽快编个事出来一趟。把药壳子放出去。顾小梦也答应了。但回到楼里,王田香直接把大家赶到会议室开会,连上楼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溜出去?
  如前所述,这个会是从大家传看吴志国的血书开始的,开得惊惊乍乍的。金生火是第一个见风使舵的,他完全被吴志国鲜红的血书震惊了,啊哟啊哟地抹起了眼泪,痛心又痛恨的样子让白秘书很开心。就是说,白秘书也由此认定李宁玉就是老鬼。顾小梦更不用说,她比谁都清楚李宁玉就是老鬼,只是不敢指控她而已,但现在吴志国用血书指控她,自己一下成了个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添了一份优哉乐哉。在场的可能只有王田香,某种意义上说心还向着李宁玉,因为只有他知道这是肥原的一张诈牌。他希望李宁玉能识破真相,把牌打回去,重新给吴志国套上老鬼的枷锁,以免去他的后患。
  李宁玉一贯地沉默着,思索着,力求镇静,不露破绽。但她觉得压力很大,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她没有想到,肥原会把吴志国的血书抛出来,向大家公开对她的怀疑。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肥原的又一张诈牌,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顾小梦出卖了她?她突然有种四面受敌的感觉,一时不知怎么样突围。她绝望地沉默着,看似很平静,其实心里乱得很,七上八下,头皮发麻,如一把利斧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拿出梳子梳头,一下激怒了白秘书。
  白秘书一声厉喝:“李宁玉,你说话啊,死人都开口说话了,你难道无话可说?”
  李宁玉迅速思考着,该作何反应为好。最后她觉得不能恋战,应该一走了之。于是抬起头,涨红着脸对白秘书吼叫:“你去问肥原长吧。”言毕愤然离席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王田香说,“吴志国用血书说,老金眼泪说,说的都是一件事,我李宁玉是老鬼,你抓人吧。”
  “抓谁?”王田香明知故问,他对李宁玉的表现尚属满意。
  “抓我啊。”
  “你承认了?”
  “我不承认有什么用,死人活人都认为我是老鬼,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有去地狱里说了。”说罢,转身欲走。
  王田香叫住她,起身朝她走过去,好像要把她拉回来,临时又止了步,立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说:“还是在这里说吧,你去地狱里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什么呢?”
  李宁玉说:“我要说的昨天都已经跟肥原长说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如果要说,我倒想问问顾参谋,因为只有她没有说话。”
  顾小梦问:“你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就是老鬼?”
  反守为攻,好一个李宁玉!顾小梦既佩服又紧张。佩服是因为她的演技太高了,在这样被动的情形下照样脸不变色,把主动权握在手中。紧张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隐情不报,还是如实道来?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她的,可反抗的力量时刻在她心中云涌风起,她真担心自己会一时兴起,一说了之。说还是不说?她恨不得遁地而去,躲过这左右不是的难堪。
  但怎么躲得过呢?李宁玉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孤注一掷。
  顾小梦举目接着李宁玉的目光,不客气地说:“如果我也说你是老鬼呢?。”
  李宁玉话里藏话:“我想凭你对我的了解,你不会这么说的。”
  顾小梦在心里骂:凭我对你的了解,我就该这么说!可是……她狠狠地瞪她一眼,威胁道:“我要说了呢?”
  李宁玉不假思索地说:“那说明这里就是地狱,所有人说的都是鬼话。”
  顾小梦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是,他们说的都是鬼话,这里就是地狱,地狱!”笑罢,话头一转,对王田香说,“不瞒你说,王处长,我不相信李科长是老鬼,也可以说,我不相信吴志国有这么崇高,甘愿用生命来为皇军效忠。”
  李宁玉心里最大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李宁玉最怕的是顾小梦出卖她,只要顾小梦依然如故——承诺不二,哪怕她立刻被关押起来,情报还是有希望传出去的。
  4
  没有完全关押,但也差不多,不能出楼,吃饭由卫兵负责送,寝室也作了调整:李宁玉被安排到吴志国原来住的房间。大房间,单独一人住。这是吴志国血书给她的待遇。是假戏真做的需要,也是做给金生火和顾小梦看的。意思是告诉他们血书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李宁玉的尾巴已经藏不住,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
  [录音]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吴志国是假死,所以我也觉得她已经完蛋了。一个人用生命来指控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真的,开始我有点幸灾乐祸,心想我不告你照样有人告你。但后来当她专门责问我后,我忽然觉得不对头,我感觉她好像是在怀疑我出卖了她。如果她真这么想对我显然不利,万一她一冲动把我也卖了怎么办?我一下意识到,她的处境越危险,对我反而越是不好。我当时那么坚决地说她不是老鬼,就是这个原因,想对她表个态,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也知道,这还不能完全消除她的怀疑,因为她照样可以怀疑我是跟肥原他们合计好的,背后当恶人,当面做好人,演戏呢。怎么样才能让她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帮她把药壳子放回原处。就这样,会议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想溜出去,但溜出去的理由我一时找不到。当时窃听器的导线已经接通,我们不能随便交流。李宁玉突然一把抱住我,一边对我大声地哭诉,痛骂吴志国陷害她,一边悄悄告诉我一个办法。她叫我骗白秘书,我和她本来是合用一支牙膏的,现在我们分开住,我必须要去外面招待所里买一支牙膏。后来我就是以这个幌子溜出去的,顺便把三只药壳子放回了原处,当时还不到十点钟——
  顾小梦出门去买牙膏时,李宁玉已经搬到吴志国的大房间里,她躲在窗后目送顾小梦走远,心里盘旋着一种陌生的兴奋和期待。她很清楚,当务之急必须要把药壳子丢出去,顾小梦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信守诺言,甘愿冒险帮她,让她感动得两只脚都发软了。她想,这个女子平时看起来很泼辣的,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得很谨慎,很听话,显然是因为击中她软肋了!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跟她相处这么久居然没发现她是重庆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藏得这么深却又在一瞬间露出了马脚。她突然感激自己当时能够那么沉着、冷静,正是这种沉着冷静让她从对方的片言只语中有所领悟,进而通过试探得到证实。真是天大的发现啊。这是个小小的胜利,她对自己说,却可能预示着她最终的胜利。
  顾小梦消失在一片竹林里,李宁玉知道,再往前不远,她将看到那只垃圾桶,并巧妙地走过去,丢下第一只药壳子(有货的那只),然后继续往前走,去大路口……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梦游似的离开窗户,漠然地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觉得累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躺下来,倒在床上。这张床啊,是那么宽大,那么奢华,躺在上面,她感到自己的躯壳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轻了,薄了。锦绣的被头里,明显残余着一个烟鬼的气味。整个房间都是烟味。她知道,这肯定是吴志国留下的。有一会儿,她想如果吴志国真是死了,说明他的命还没这烟味长。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苦练他的字终于有所回报,她心里掠过一丝得意。窗外,是倾斜的天空,一只鸟儿梦幻一般从她眼前一掠而过。
  鸟儿把李宁玉的思绪带出庄园,去了城里,去了老鳖身边。一年多来,她总是可以在固定的地点和时间见到老鳖,风雨无阻,冬夏无别。她曾想,老鳖像营区里的一个景点,只要去看他,总是能看到他。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每次见面总是相视无语,眉目传意。有一次她下班迟了,去丢垃圾时老鳖已经在她的楼下收垃圾,她把垃圾直接交给老鳖,交接过程中两人的手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她顿时有种触电的感觉,浑身受惊似的亮闪了一下。此刻,这种感觉再度向她袭来,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已变成一束白光,腾空而去,消失在裘庄上空……
  没过多久,顾小梦从外面回来,带着一种邀功领赏的劲儿,在走廊上用夸张的手势告诉她,药壳子已如数归回原地。顿时,李宁玉感到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骨头都轻了,飘起来了。她想,只要老鳖步入裘庄,必定会注意到路口的那两只招摇撞骗的黑色药壳子,继而顺藤摸瓜……偌大的院子里总共也就是几只垃圾桶,他不可能找不到那只特定的垃圾桶的。这么想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跪在床上,双手合一,双目微微闭上:她在向上苍祈求老鳖快快来裘庄。
  由于过度的希望,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唯恐失望的担心。有一会儿,她觉得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昨天由于条件受局限,她没有明确通知老鳖今天必须来。不过,经过再三分析、推敲,她总觉得老鳖应该会来。她默默地告诉自己,群英会召开在即,组织上一定急于得到她的消息,这时候老鳖自然应该随时与她保持联络,不会一天都不来看她的。她甚至想,老鳖昨天离去前一定留好了今天再来的伏笔——也许是遗下什么东西,也许是跟招待所某人约好今天来替他打扫卫生。
  不用说,只要老鳖来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就够了。
  5
  然而,老鳖却没来。真的没来。太阳东升又西斜,李宁玉满心的期盼逐渐又逐渐地变成了担心,担心又逐渐地变成了事实。她简直难以想象,这种特殊时候老鳖居然会一整天都不来看她——
  [录音]
  嘿,她哪里知道,老鳖和潘老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汤,他们以为李宁玉在里面就是在执行公干呢。我后来跟老鳖见过一面,那时他已被王田香抓起来关在牢房里,我悄悄去看他,曾经也想救他的,但当时他的腿已被打断,就是让他跑都跑不了,最后他受不了折磨,自杀了。那次见面他跟我说了不少情况,他以为我是他的同志呢。为什么?因为情报最后是通过我交给老鳖传出去的。这是后话,后面再说吧。
  话说回来,老鳖那天对我讲,如果那天天气要是好的话,他可能也会去一下裘庄的。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天公不作美,他觉得冒雨去显得太唐突,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有去。当时群英会即将召开,大家都很谨慎,不敢随便行动的。中午,雨停了,营区里脏得很,到处都是吹落的树叶,他又不便去了。当然,如果知道李宁玉有情报要给他,再怎么着他都会设法去的,关键是不知道啊。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父亲,他也不知道我当时被软禁了。说来,这就是天意,一场雨毁了一切。嘿,干我们这个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靠天吃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李宁玉望眼欲穿,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过天晴的清澈阳光下一丝丝蒸发,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几近化为乌有。她知道五点半后,老鳖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去收垃圾,这时候他还不露面,说明他今天是不会来了,而会议明天晚上就要召开,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盘算了一下,最迟明天下午之前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可是没有老鳖……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
  李宁玉为此煎熬着,思索着。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时而是老鳖,时而是哥哥(潘老)。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虽说见过一面,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在昏暗中,人还在走动,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确定不了。哥哥见过他,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腰杆细细的,手指长长的,像个外科医生。从这些描述中,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到现在为止,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他杀的人最多,至少有三位数。她被这个数字鼓舞着,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但现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这个人,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杀掉。这使她感到恐惧……
  恐惧像四十度烧热一样从胸膛生发,传遍周身,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像绳索一样死死地捆住了她,把她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能和同志们发生任何联系,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她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她还能下床走动。房间像床铺一样,也是那么的奢华,那么的宽大,宽大得她都没信心走到尽头。她太虚弱了,连日来攒下的疲倦报复性地向她袭来,她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板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哭了,抱着自己的两个冰冷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哭了——
  [录音]
  她哭得那个狠劲哪,就像是被人强暴了,吵得楼上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我想她开始可能是真哭,但后来就是假哭了,她要通过轰轰烈烈的哭把大家引过去。大家过去了我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她的算盘:要见我,要叫我替她做事呢。最先进去的是白秘书,然后是王田香,他们是去管事的,主要是训斥她。然后是金生火,看热闹的。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说真的,我有点害怕进去,我有种预感,她要找我说事。
  果然,她一见我进去就朝我扑上来,把我抱住,跟上午一样对我痛哭流涕,一边喊冤叫屈,大骂吴志国。骂着骂着,她把肥原、金生火、白秘书、王田香等人都通通骂了个遍。他们听她骂人,骂自己,都掉头走了。这正中了她的计,她骂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走,他们走了,她才能跟我说事。
  什么事?她要我给她找画画的纸和笔。她一边继续哭着、骂着,一边悄悄地把想法告诉了我。我说这哪里去找啊。她说招待所里肯定有,让我去吃晚饭时一定要找到。我说试试看吧。她说必须要找到,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找一张大一点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也行。我问她要这些东西干吗,她说要画一幅画来传情报。你想不到吧,这种情况下,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到处是盯梢的,她还不死心,还想把情报传出去。不过我觉得通过画来传情报简直不可能,这办法太一般了,我让她别做梦,不可能的。她说她已经想好办法,只要我帮她找到画画的纸和笔,她一定可以把情报传出去。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所以我答应帮她去找——
  巧的是,顾小梦回到房间,东翻翻,西翻翻,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一大张洋白纸,垫在备用的毯子下面。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白纸,而是一张电影海报,但背面全白,一点污迹都没有。顾小梦拿过去给李宁玉看,李宁玉觉得行,就这么成了。至于铅笔,不要了,因为那张海报纸质非常好,纸面光滑,用铅笔画着色效果不一定好,李宁玉临时决定改用钢笔。她后来就是用钢笔画那幅画的。
  听到这里,我奇怪了,这不是说我在潘老家里看到的那幅画是假的?我当即从电脑里调出那幅画的照片,问老人家:“难道这不是李宁玉画的?”
  “当然不是!”老人家毫不犹豫。
  “那……”我问了句废话,“这是谁画的?”
  “鬼知道是谁画的,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她认真地看着照片,一边对我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些小草的长短、间距画得中规中矩,一点隐蔽性都没有,简直可笑!我见过李宁玉画的,比它真实多了。可惜那幅画没留下来,肥原把它带走了。”
  老人对着照片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那幅画就刻在她心间。其间,陈嫂不停地向我递眼色、打手势,提醒我时间已到。
 ·16·
第五章
  1
  时间又来了。
  老人家似乎在为访谈即将结束而高兴,一见我就对我笑笑说:“已经不多了,今天一定可以结束。”
  确实不多了。时间已经到最后一个夜晚,不论是肥原还是李宁玉都在做最后一搏,相搏的大致情节,老人家表示与我写的差不多,唯有两个细节不对:一是那天晚上吴志国没到场;二是假扮的共军不但袭击了西楼,也袭击了东楼,还放火烧掉了一个车库。就是说,袭击的声势和规模比我表现的大。
  老人家批评我:“你让吴志国去开会是很荒唐的,因为肥原之前已经申明他死了,怎么可能让他复活?”
  我谨慎地表达了异议:“因为肥原当时还没有完全排除吴志国肯定不是老鬼,他应该也接受假共军的试探。”
  老人家笑着反问我:“难道他没有受到试探吗?我说了,东西两栋楼是同时遭遇袭击的。”
  我想想也是,如果两栋楼同时遭袭击,吴志国即使不到会其实照样是受到试探的。不过,老人家认为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后来——李宁玉和肥原直接发生冲突,我没有抓住李宁玉的魂。老人家郑重指出:那天晚上李宁玉之所以那么决绝(要掐死肥原),是因为当时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老人家说:“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她在找死,要以死来证明她不是老鬼,然后就像你写的,指望敌人把她的尸体和遗物都送出去,包括那幅画。当时我还没看到画,但我相信情报肯定藏在那画里面。我担心的是,如果到时敌人发现那幅画的秘密怎么办?那她不是白死了?”
  我问:“您是什么时候看到那幅画的?”
  老人家说:“肥原打了她后,我们把她弄上楼去之后……”
  2
  此时的李宁玉已经不成人样,额头上的伤口,因骨折而下陷的鼻梁,脱落的门牙,肿胀的双唇,不止的血流……赶来的卫生员正在给她包扎,顾小梦闻到了一股血腥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有点恶心。她下意识地走开去,走到窗前,一眼看见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幅画。她好奇又紧张地凑上去看,发现那画竟是那么简单,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藏情报。当时她以为情报可能藏在画背面(在海报那面),她很想翻过来看,可又怕引起卫生员的警觉便作罢。后来卫生员一走,她迫不及待地把画翻过来看,远看,近看,顺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反复看……却始终没有看出名堂。她看得太投入了,把画翻得哗哗直响,最后把昏睡的李宁玉都惊动了。李宁玉示意她把画拿过来,然后悄悄告诉她情报在哪里——
  [录音]
  是啊,想不到的,谁也想不到的。所以,当我得知原来一地小草就是一封明码电报后,我简直惊呆了!啊,太天才了!这个主意太绝了,太妙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说这就是李宁玉,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地下工作者,没有人能跟她比!我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但我敢说,肥原绝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问题是并不能保证敌人因此就绝对相信李宁玉是无辜的,同意把她的尸体和遗物一起送回家。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敌人不把她开膛破肚翻个遍,怎么敢肯定她身上没藏情报?再说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哪怕敌人明知她身上没藏情报也不一定会马上处理她的后事,耽误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的。我小声对她说了这个意思后,她故意大声说要上厕所。我知道她是怕窃听器,便架着她去了厕所——
  到了厕所,李宁玉把她整个思路对顾小梦和盘托出,那时顾小梦才发现她的顾虑是多余的。李宁玉很清楚这点,就是:不管怎么样,敌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尸体和画送出去。她对顾小梦说:“如果我指望这样传情报,何必对你道明画中的秘密?”
  确实,李宁玉的想法鬼都猜不到!她告诉顾小梦,今天晚上她将服药自杀,自杀前她会给肥原和张司令分别写好遗书,表明她自杀是迫于肥原对她蛮横的怀疑,为了洗清罪名,她甘愿以死作证,等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她绝不是共党老鬼。
  “你认为肥原会相信吗?”李宁玉问。
  “难……”
  “对,他肯定不会彻底消除对我的怀疑,他会搜我身,检查我所有遗物,尤其是那幅画,他一定会反复地研究。”
  “他一定破译不了的。”
  “你认为谁能破译?”
  “没有人。”
  “只有你。”
  “我?”
  “是,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会跟他说的……”
  “不,你要跟他说!”
  “你让我跟他说?”
  “对,以此来博得他的信任……”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窗内,李宁玉竭尽全力又尽量小声地讲述着她死后应该发生的一切,顾小梦悉心听着,感受着,不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是在同一个幽灵会晤。
  3
  第二天,一切都是按照李宁玉生前设计的发生着。清晨六点多钟,白秘书率先发现七窍流血的李宁玉像一团垃圾蜷在地板上,继而是金生火和顾小梦,被白秘书的惊惶所惊动,先后来到李宁玉房间……半个小时后,肥原和王田香匆匆赶到现场,看到白秘书、金生火和顾小梦都在(顾小梦正一边抽泣着一边整理李宁玉留下的遗物)。肥原当即赶走在场所有人,和王田香展开初步调查工作……几十分钟后,肥原和王田香走出房间准备去吃早饭,顾小梦闻声赶出来,把肥原拦在楼梯上,一反刚才悲伤的神情,像个奸细一样向他汇报说,她刚才在收拾李宁玉遗物时发现有一幅画,她觉得有点蹊跷,想再看一看。这时,肥原早研看过此画,正苦于不得要领,见顾小梦有心加盟,慷慨应允。
  吃罢早饭,肥原主动来找顾小梦,后者照计行事,从容不迫。
  “没有,这鬼东西……简直莫名其妙。”顾小梦欲擒故纵,大卖关子,“不过肥原长,我已经有重大的发现,比天还大的发现哪。”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已经知道谁是老鬼啦。”顾小梦见肥原张口欲言,先声夺人,“嗳,你先别问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才告诉你。”言无轻重,撒娇作媚,正是富家千金的拿手好戏。
  “说吧,什么条件?”
  “我告诉你,你要奖赏我。”
  “当然啰,你要什么奖赏?”
  “放我走,让我离开这儿。”
  没问题。口头答应你一百个走都可以。但顾小梦不满足于口头答应,她伸出可爱的小指头,要跟肥原长拉钩上吊,一诺千金。拉吧,怕什么,一个小指头能吊死大日本皇军吗?就拉了,一边来回拉钩,一边誓言声声:一件谍报魅影的事被顾小梦演出得像两个孩子家的游戏。
  拉罢钩,顾小梦对着李宁玉画上的一地小草娓娓道来,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她唇齿间峰回路转,水落石出。转眼间,一地小草着了魔似的变成了一组组阿拉伯数字:123423454567……是国际中文明码电报,对顾小梦来说破译它如家常便饭,可以当场朗诵。于是数字又变,变成了一句话: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为证明自己没有糊弄肥原长,顾小梦提议请金处长来重新译一遍。金生火当了官,业务生疏了一些,不能像顾小梦一样可以一目了然,当场朗读,但译出来没问题。他译出来的内容和顾小梦只字不差。
  哦,肥原惊叹了!哦哦,天才哪!李宁玉是天才哪!哦哦哦,你顾小梦是打败天才的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哪!于是乎,他热烈地、紧紧地握住顾小梦的小手,欣喜,激动,感激,溢于言表。他恨不得亲自动手给顾小梦收拾行李,兑现他的拉钩承诺,放她走,还要专门送一程。
  4
  别急,顾小梦不想走呢。
  要求归要求,得到的东西要不要是另一回事。
  李宁玉事先交代过顾小梦,除非肥原因此解散所有在押人员,否则她不能独自离去。为什么?因为如果只有她独自一人离开这里,晚上敌人抓不到老K,肥原有可能要怀疑到她头上去。当时顾小梦不知肥原是不是准备解散大家,他急于要奖赏顾小梦,安排她走,其他问题还来不及考虑呢。谨慎起见,顾小梦决定暂且不走。
  不走当然有不走的说法:肥原长的盛情和侠义我领了,但我不会这么走的。我才没有这么傻呢,为了提前走几个小时去冒一个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乌龟险。
  什么意思?
  顾小梦侃侃而谈:“肥原长,你想过没有,我现在走了,可万一共党临时改变了群英会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我将成什么人?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相信我?可你过两天就走了,你能管我一时,管不了我一世嘛。算了,算了吧,肥原长,我还是再陪你几个小时吧,再熬几个小时能换来一世的清白还是值得的。”
  听到这里,我简直蒙了:“这么说你没走?那你怎么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人家呵呵笑,很开心:“谁说我不走?我当然要走,只是要换一种方式走。我跟肥原说不走的同时,提出要给我父亲打一个电话,他自然同意了。我和父亲的通话是有些约定和暗语的,电话一接通,我假装父亲在催我回去,故意惊叫起来,啊哟那怎么办?我这边有事,没法回去。父亲立即响应我,要求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我一再拒绝,他一再要求,形成僵局。”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顾小梦打这个电话时肥原就在身边,不等她放下电话,肥原已经大致听懂意思,好心好意地对她比划手势,让她答应父亲,马上回去。这属于临时有事,没办法的。什么事呢?这不可以随便编的,至少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是:顾小梦在回家前必须要先回一下单位。别担心,顾小梦一定会编得圆满的,比如这个,比如那个……总之,父亲要她回去是因为急需某个东西,而该东西在她宿舍里,她要先回去取,然后才能回家。
  肥原迅速给她派好车。不行,光派车不行,还要派人随行。这是干吗?当然是为了说得清道得明啰。顾小梦指明要王田香,因为只有他随行最能说得清、道得明。肥原笑她不必多此一举。顾小梦感慨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啊,云云,一意孤行。
  肥原遂成全了她。
  5
  日上三竿,九点多钟,王田香亲自驾车,带着顾小梦,离开了裘庄。
  你要相信,这一次顾小梦绝对不会忘记带上三只药壳子——当然不是原先的那三只,而是李宁玉昨天夜里交给她的。你也要相信,这一次李宁玉也绝对不会忘记提醒顾小梦——把药壳子传给老鳖有两种方法:一是她回单位后没有看到老鳖,这样的话她应该先在某个路口丢下两只空药壳子(没货的,是给老鳖出通知),然后把装纸条的第三只药壳子丢在她们宿舍楼下的垃圾边;二是如果在营区内遇到老鳖,条件许可的话,可以当面把第三只药壳子直接丢给老鳖。相比之下,第二种方法显然又简单又保险,又增加时效,只是需要一定运气。
  那天顾小梦运气好极了,车子一开进营区,她便远远看见老鳖坐在礼堂前的台阶上悠闲地抽烟,顾小梦要去宿舍,车子必然要在那儿拐弯。机遇这么好,要丢的东西不过是一只比桂圆还小又轻、落地无声的烂药壳子。垃圾。所以你尽管放心,顾小梦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丢给老鳖的,而老鳖呢,哪怕四面八方都有暗哨监视,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捡走,带出营区——谁能想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烂药壳子?我觉得是没人能想得到的。
 ·17·
第六章
  1
  最后一天访谈是个特殊的日子,正好是老人家以前供职的单位的解密日。她女儿告诉我,她母亲这些人离开单位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档案部门统一代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有的保密时限到了,方可归还本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有一个解密日,每到这一天,她都要替母亲去单位看看,有没有她母亲的解密件。这天上午她照例去了,并且帮母亲领回来了一点东西,给老人送来时我还没有走,有幸一睹。
  东西由一块蓝色丝绒布包着,看上去有点分量。因为已经解密,老人家当着我的面打开来看,是一只像框和几封书信什么的。像框上的人男性,六十多岁,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个有身份的人。
  老人家一看像框,自语道:“看来他已经走了。”
  女儿对她点点头。
  老人说:“他比我还小十一岁呢。”
  女儿说:“他是生病走的。”
  老人摇摇头:“反正是走了,这下好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颤巍巍地起了身,要上楼去。
  女儿似乎料到她上楼后不会再下来,关心地问我采访完了没有。我说没完,还有几个小问题。老人家听见了,回转身,对我摆摆手:“已经完了,我说得已经够多的啦,我都后悔跟你说了这么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故事结束了,你的采访也该结束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走吧,我女儿会安排你回大陆的。”
  她刻意地不跟我道再见,只对我说一路走好。我想,这种不必要的严谨应该算是她的职业病吧。
  2
  我的职业注定我有些游手好闲,喜欢游山玩水。我在浙江沿海长大,生于六十年代,小时候,只要夜空中出现什么异常的灯火,我们都会把它想象成是台湾飞机在空降特务。所以中国那么多省市,台湾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外省,比北京、上海都还先知道。那时我总把台湾想得很近,感觉就在山岭的那一边,长大了一定可以去看看。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其实是离世界很近,离台湾很远,你可以轻松去美国、阿根廷、冰岛、澳大利亚……却不一定去得了台湾,虽然它是我国的一个省。这么难来的地方来了当然要好好游玩一下,我订了一个五日游计划,台北、高雄、新竹、桃园、阿里山、绿岛……然而,每到一个地方,再美的景色都驱散不了老太太的音容,才玩两天下来,我笔记本上已经记有五大问题和一些小问题。五大问题分别是:
  一、老鳖是怎么将情报成功送交组织的?当时他已被敌人全天候监视,而且整个事情发端就因为那天晚上他传情报给老汉时被敌人截获,那么此次传递又凭何保证不给敌人截获呢?
  二、老人家几次说到,她发现李宁玉在用她的笔迹传情报后非常恨她,后来决定不告她并帮她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地,是因为她怕李宁玉反咬,可最后李宁玉死了,其实已经不可能反咬她,她又为何还要帮她?
  三、事后肥原把软禁在裘庄的人,包括张司令和部分工作人员都带走了,去了哪里?那些人后来均下落不明,是怎么回事?是生是死?
  四、肥原到底是被什么人杀的?
  五、老人家对潘老的情绪为什么那么大?是不是以前就有什么过节?
  这些问题像毒瘾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无心观光,一心想去见老人家。几经联系均遭拒绝。到了第四天,绝望之余,我索性搭乘出租车私自闯去,可谓毒瘾发作,无法无天。老人家正在花园里纳凉午休,看到我不期而至,惊诧之余,她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地费劲。我没有道歉,因为我知道道歉只会唤醒她犀利的心智,对我不利。我略施小技,先声夺人:
  “我不请自来,是因为我觉得您有些说法经不起推敲。”
  “怎么可能?”这一招果然灵,老人家出招就是辩解,“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要的就是她的辩解——良好的开端预示我将不虚此行。
  果然,老人家对我提的问题很重视,几乎大大小小都作了认真回答。只有最后一个大问题,就是她对潘老的情绪问题,她显得颇不耐烦,只丢给我一句话:“你别提他,提起他我就心烦!”
  我感觉两人以前一定有过什么过节,但有什么事会让一个古稀老人依然如此不能释怀?我人到中年,已经越来越相信一个哲学家的话:时间会消逝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也许借用哲学家的话可以扰乱她的阵脚,引发她一吐为快。然而我实在不忍心,我已经很满足了,有些东西捅破了也许还没有封存的好。
  3
  当然,有些东西是必须捅破的,比如问题一和二。
  对问题一,老人其实不是当事者,好在后来她曾去牢房见过老鳖,多少了解一点情况。老人说,那天晚上肥原没有抓到老K等人,断定这些人中必有老鬼的同党,于是,回来即把老鳖抓捕归案,连夜审问,想从他嘴里知道到底谁是老鬼的同伙。但老鳖宁死不说,所以肥原应该是至死也不知道底细。后来肥原走了,老鳖一直被关押在牢房里,有一天她偷偷去看他,那时老鳖的有生之日已经不多。正是那次见面,她从老鳖那里了解了不少情况,包括他是如何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鳖告诉我,遇到突然丢给他的特急情报,他必须马上看,然后根据情报的紧急程度作出不同的处理,最紧急的处理方式是去邮局直接打电话。”老人解释道,“这当然有点冒险,可能让敌人获知他组织上的电话。但有时候该冒的险还是要冒,没办法的,干我们这个工作本身就是冒险,脑袋别在裤带上的。老鳖说他后来就是打电话通知组织上的,因为太急了,其他方法都不行,只有铤而走险。他这一走险反而好了,因为敌人不可能贴身跟着他,总是有一定距离的,即使看到他在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情报就这样传出去了,李宁玉算是没有白死。”
  我紧接着抛出问题二。老人一听,神情一下变了,变得激动,伤感,感慨万千,后来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呜咽起来,一个古稀老人的呜咽啊……擦了一把热毛巾,喝一口温水后,老人才平静下来,对我再度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在厕所里的事情。老人说,那天晚上李宁玉是跪在地上把三只药壳子交给她的,而且一跪不起。
  “她要我对她发誓,一定要帮她把东西传给老鳖,否则就是不肯起身啊。”老人家连连摇着头,仿佛又亲历现场,看到李宁玉跪在她面前,“我拉她起来一次,她又跪下一次,反复了好多次啊。我本来确实不想对她发誓的,凭什么嘛,你求我办事还要我发誓,哪有这道理的?可她就是那么绝,跪了又跪,最后膝盖都跪破了,鲜血直流,血淋淋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答应她,对她发了誓。说老实话,我后来犹豫过帮不帮她,毕竟这也是有风险的,但每当犹豫时我总是想起她对我长跪不起的样子,脸上泪流满面,裤脚上血淋淋的,可怜哪!可叹哪!人心是肉长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是在一念之间促成的。”
  老人的话,我没有理由不信服。
  对问题三,老人告诉我,事后肥原确实把她和那些人都带走了,因为他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老鬼的同伙,只好把人都带走,弄去上海审问。但到上海后她和那些人分开了,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后来只有王田香和她被送回部队,另外那些人的下落谁都不知道。“估计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使不是死,也是生不如死。”老人家如是说。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人杀了肥原?对此,老人家一点不谦虚,明确告诉我是她,并把杀人的时间、地点、人员、方式,有关细节,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的说,她是花了四根金条从黑社会雇了两个职业杀手把肥原干掉的,按照要求杀手把肥原碎成三段,抛尸街头。我问她为什么要花重金去杀他,老人家久久盯着我,末了,闪烁其辞地告诫我:“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试图努力忘掉一些事情,你去追问它是不道德的!”
  此刻,说真的,我已经从王田香的后人那里了解到个中隐情,但我决定不公开。我要替老人保守秘密,无怨无悔。我可以想象,老人家所以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一定是为了想让她这个秘密永远不受侵扰。现在她说得已经够多的了,就让我们为她沉默一次吧。不要因此有什么遗憾,事实上这个世界沉默的事远远比公开的多。
 ·18·
外部 静风
  1
  静风一词是气象专业术语,通俗地说,就是无风的意思。
  其实风总是有的,有空气流动就有风,只是当这种流动小到一定程度(每秒零点二米),我们感觉不到而已。人的知觉很有限,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但它们就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比那些有目共睹的东西还要影响我们的身心。
  我把本部称为外部,不是玩花哨,而是想表明一个意思:有关李宁玉的故事已经结束,本部说的都跟那故事无关。跟什么有关?不好说的。我觉得,除了跟那故事无关外,似乎跟什么都有关,杂七杂八的,像一出生活,什么事都有,就是没有连贯的故事。有人说故事是小说的阳面,那么这就是阴面了。出于迷信,本部的每一个字我都选择在夜晚和阴雨天写成,我想选择同样的时间阅读也许会有些意外的收获。据说有一本书,一六九一年出版的《哈扎尔辞典》,读者在子夜后阅读它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保证我的书不论在何时阅读都不会招来任何祸水。
  2
  东风引发了西风,一场横跨海峡两岸的舌战势在必然。
  从台北回来后,我一直在回避潘教授,他不知从哪儿探听到我去台湾拜访了顾老人家,短时间内先后给我来了一封邮件、两个电话和多条短信,问我行踪,表示很想见我。我以在乡下赶写稿子(事实也是如此,我在写下部《西风》)无暇见他搪塞。我似乎是受了顾老的影响,对他有情绪。其实不是的,我的想法很简单和实际,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心理。有些东西是可以想象的,我们见面绕不开要说起顾老讲的故事,他听了一定会组织人力予以反击。潘老是首当其冲的中锋大将,靳老(即老虎)和老K的长子林金明可以当个左右边锋,王田香女儿王敏和哨兵甲可以打个后卫,还有部分党史研究人员做个声援的啦啦队也是够资格的。一年前,正是他们的记忆和研究成果帮助我完成了上部《东风》,现在有人要对他们的记忆和研究成果进行毁灭性的剿杀,他们怎么可能袖手不管?一定会集体反击的!
  如果反击无力倒也罢,反之则将严重影响我写《西风》的热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潘教授的追踪,避而不见。我早想好了,先写出来再说,完了给他们看,听他们说。他们怎么说都可以,我将努力做一个聪明的传声筒,争取挑起双方打一场时髦的口水仗,让他们把想说和不想说的真话、假话都一股脑儿端出来,接受世人的评判。
  3
  乡下是让人慢下来的地方。在这里,我成了一个自由的囚徒,非亲非故,无是无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力和精神都消耗在慢慢的回忆和等待中。等待是对速度的向往。换言之,主观和客观都为我的写作加快了速度,所以我有理由在给潘教授的邮件中自豪地写道:我相信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稿子,希望你阅后尽快给我回音……我是说尽快:一个带着速度的词,所有的撇捺都是翅翼,驾驭着它从我们眼前一掠而过,洒下一路呼啸。
  4
  潘教授的回音姗姗来迟,而且严格地说,不是回应,而是报丧:潘老寿终,希望我去参加追悼会。我突然有点害怕,担心是我的稿子——顾老讲的故事——把他气死的。话说回来,如果确凿如此,我更应该去追悼。我没有选择,惴惴不安地前往。
  果然,潘教授告诉我他父亲正是在看我稿子的过程中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他以一贯的口吻,文质彬彬又带着思辨的色彩对我这样说:
  “毋庸置疑,你的书稿是直接导致我父亲去世的诱因,但不见得一定是被气死的,父亲在医院里躺了七天,其间多次想开口说话,终是一语未破,所以我们难以确定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这也符合他的身份,带着秘密离开我们。”
  我感到无地自容,像害死了一个婴儿,不知该如何谢罪。
  潘教授非但不责怪我,反而主动宽慰我,用的仍然是考究的书面语言:“对一个已经九十几岁高龄的老人,死亡是他每天都要面临的课题,甚至一个突发的喷嚏都可能让他走。你起的作用无非就是一个喷嚏罢了,所以大可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女,父亲走了,我可以代表父亲向你承诺,我们潘家人决不会追究你什么的。如果需要,我可以为你立字作据。”
  之豁达,之友好,令我感激涕零。
  我便讨好地向他表示:顾老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可以尽管指出来,我会充分尊重他的意见。
  错!没这回事。根本没有。潘教授明确告诉我,父亲走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不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需说。”潘教授说,“我相信父亲的功过组织上自有定论,个人说什么都是白说,没意义的。”
  5
  作为那代人的最后一个逝者,追悼会开得是足够隆重的,潘老生前供职的特别单位七〇一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报纸上刊登了讣告,来吊唁的人不但多,而且有三位相当一级的领导,把规模和规格一下子扩大了,拔高了。
  追悼会持续三天。第一天来参加吊唁的全是死者亲人、乡亲,会上哭声一片。第二天来的都是潘老生前的战友、同事和七〇一现任领导及各部门代表,他们人人庄重肃穆,会上几近鸦雀无声。第三天主要是当地政府部门的领导,加上部分前两天该来而没来的,还有个别未经邀请自己闯来的。当然,靳老、老K的长子林金明、王田香女儿王敏和哨兵甲等家人都来了。来人都赠送了花圈,最后花圈多得连四辆卡车都拉不完。
  整个吊唁活动结束后的当晚,潘教授到宾馆来见我,给我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的稿子,一个是一盘光碟。稿子是我从网上发给他的,其实不存在还我(本来就是他打印出来的),他特意还我,我理解这是带着一种情绪的,也许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吧。我收下稿子,一边问他:“难道你真的不想对它发表意见吗?”他摇头,再次表达了那个意思:父亲走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其实是希望他说的,沉默有点认错的感觉,好像真理就掌握在顾老手上。在我再三劝说和鼓动下,他突然冷不丁地问我:“你注意到没有,第二天,父亲的单位,七○一,来了那么多人,有谁哭的?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谁流下一滴眼泪。为什么?因为这是一群不相信眼泪的人。”
  我不解其意,问他:“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说:“你稿子上不是写着,顾老最后决定帮我姑姑把情报传出去,是因为我姑姑的眼泪感动了她,你觉得这可信吗?要知道,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相信眼泪。说实话,作为父亲的儿子,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但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一个了解这群人特性的读者,我觉得这……值得推敲,你把一个关键的情节落在一个可疑的支点上,这也许不合适吧。”
  我预感到,反击开始了,可转眼又结束了。除了建议我把那个关键情节改掉外,他再无异议,多一个字都不肯说。看事看样,听话听音,我明显感到他有话可说,可就是不肯。为什么?我问他,“你的沉默让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沉默地走了,坚持不置一词。四个小时后,我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发信的时间(凌晨三点)和发送的内容,无不说明他正在接受失眠的拷打。我想象,一定是失眠摧毁了他的意志,让我有幸看到这么一条短信:我为什么沉默?因为她(顾老)是我的母亲,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触目惊心!令我心里雪亮得再无睡意。
  两个小时后,我在失眠的兴奋中又迎来了他一条短信:请不要再找人去打探我父母的事情,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明天我安排人送你走。
  6
  我不走。
  我觉得一切才开始。我借故还有其他事,换了家宾馆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显然,教授已经捷足先登,私下跟他们串通好,不要理我。我去找他们时,没有一个人乐意见我,勉强见了都跟我打官腔,对我一个腔调:“行啦,别问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这情况我不了解,你去问潘教授吧,这是他们家的事情……”好像当年面对敌人审问似的:守口如瓶。最后还是王田香的长子,王敏的哥哥王汉民,四年前他被中风夺走半边身体的知觉,长期住在医院,与外面接触很少。可能潘教授没想到我会找到他,没去跟他串通,也可能是长期呆在医院里,太孤独,王先生对我格外热情,有问必答。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对不起,我要尊重顾老,永远为她保守这个秘密),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其实,潘老弃共投国是假,骗取顾老信任,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后,凭着顾小梦父亲的关系,潘老和顾老夫妻双双去了南京,顾小梦在国民党保密局任职,潘老在南京警备区政务处当组织科长。第二年,顾小梦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个月,顾小梦又怀上第二个孩子,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同意潘老带家眷离开南京,去解放区。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时南京已经解放,潘老以为事已至此顾老不可能怎么样,便对她摊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顾老非常决绝,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抛夫别子,孤身一人出走,辗转去了台湾。她是个久经考验的特工,不是个弱女子,千里走单骑,对她来说不会有多难的。
  我听着,只觉得深深地遗憾。
  我是说,这些东西让一个外人来告诉我太遗憾了,如果由潘教授来说……可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恐惧。我深刻地感觉到,潘教授已经非常懊悔认识我,他说他向我打开的是一只潘多拉的匣子……
  7
  最后来说说那盘光碟吧。这是二十年前,建军六十周年期间,以潘老为主人公做的一个专题片,记录的是潘老等老革命回七〇一参加联欢活动、出席八一庆典、接受勋章以及赴墓地悼念死者等一系列事情。可能是时间早的缘故,图像质量很一般,但解说词写得非常到位,尤其是最后部分,到了墓地,面对着一块块墓碑,解说员饱含着热情,对七〇一人的职业特征、精神风貌和他们创下的丰功伟绩,作了非常精彩的解说——
  有人说,他们是一群神秘的人,来无踪,去无影,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也有人说,他们是一群无言的人,胜利了不能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誓言无声,英雄无语;也有人说,他们是真实的谎言,永远戴着厚厚的面纱,即使是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亲人,最终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孔;也有人说,他们是埋没的真理,就像扎入土里的根,看不见,但又少不得……是啊,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没有声音,只有行动;没有日常,只有非常;没有传记,只有传说。甚至他们连眼泪都无权拥有,眼看战友在眼前倒下,他们不能哭泣,不能流泪,只能默默地悲伤,默默地怀念。他们中还有很多同志,本是人中骄子,学贯中西,身怀绝技,他们罕见迷人的才华和智慧本来可以使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是到了七〇一,他们不得不远离名利,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十年啊,就是一辈子啊,至死都是默默无闻,无人知,无人晓。他们中还有些同志,生没有名字,死没有归宿,也许只有这风知道,雨知道,他们的尸骨埋在何方。是啊,风知道,雨知道,他们甘愿把自己做过的一切和知道的一切都带进坟墓。但是共和国知道,共和国的山水和人民知道,坟墓里的主人是如何在瞬间改写了历史,又是如何用他们的智慧和信念创造了历史,缔造了这浩浩江山……
  2007.6.5一稿
  2007.7.1定稿
首页 上一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