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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泥犁狱》作者:陈渐(全本精校版)

_6 陈渐(当代)
  绿萝爱新鲜,李优娘更是热衷,母女俩就自己研究,用蓼蓝的叶子制成蓝靛,加入水银捣碎。这样的色料涂抹在指甲上,居然成了红色底子,透出蓝色和银色的点点星光。母女俩当时乐不可支,把它取名“凤鹊眼”。
  这种染甲露,绝对是母女俩所独有,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可是,如今的莲花瓣上,却出现了残留的“凤鹊眼”。
  绿萝忽然涌出一种恐惧,她定了定神,慢慢在莲花瓣上摸索,忽然看到旁边的一朵莲花有些光洁,伸手攥住,左右拧动,果然如螺旋般开始转动!
  绿萝额头汗水涔涔,左拧右拧,忽然基座内部传来轻微的震动声,她吓了一跳,急忙闪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随后,就目瞪口呆——基座的整个背面无声无息地陷了下去,眼前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洞穴!
  绿萝坐了好半天,心一横,从靴筒里掏出一把短刀,她为了刺杀玄奘,时时刻刻把匕首藏在身上。然后看了看四周,蹲下身钻了进去。一进去,背后又开始震动,那块两寸厚的石板缓缓上升,严丝合缝,周围顿时一片漆黑!
  小魔女的心咚咚乱跳,洞穴里静谧无比,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脚下是台阶,小心地一步步走下去,绕了个弯儿,眼前慢慢有光明出现,地道的墙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绿萝一声惊叫,匕首险些落地。
  结果那人影一动不动,她壮着胆子,慢慢挨过去,才发现是石壁上凿着石龛,里面雕刻着一座狰狞的夜叉像,夜叉的手中托着一盏油灯。
  “吓死我了。”绿萝使劲儿拍着胸口,喃喃地道。台阶一路向下,估摸下来,深入地面达两丈,洞壁都覆盖着一层水汽,每隔十丈,就会出现一座石雕夜叉像,造像惟妙惟肖,阴森凶恶,但每一尊的姿势都不同。到了最下方,地道又朝上延伸开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绿萝却是呆了。
  尽头却没有洞口,而是一尊夜叉雕像!
  绿萝奇怪无比,怎么可能?明明没有岔路。她心中一闪,伸手在夜叉身上摸索起来,果然看见夜叉胸口有一朵古怪的花,有些新鲜的痕迹。按照以前的法子,左右一拧,开始转动,左三右四,脚下发出震动声,夜叉缓缓地陷了下去。眼前霍然一亮,露出一股股新鲜的空气,仿佛还有枝叶婆娑。
  绿萝低头钻了出来,身边哗啦啦一阵竹叶的声响,背后的夜叉像重新升上来。这面却是一堵墙,墙上是一块巨大的佛字石刻。石刻的外面是一片竹林,竹叶扶疏,摇荡在暮色之中。只有微风掠过发出的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晚了。
  “我这是到了哪里?”绿萝有些发懵,张望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禅院。禅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院中布局也很简单,院子正中间只有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塑,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
  这座院子看来在霍山的高处,朝南眺望,可以看到远处大殿的屋顶,层层叠叠。晚风中,绿萝浑身的冷汗被猛地一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转头看看禅房,房子里亮着灯火,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
  “难道我娘进了禅房?”绿萝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廊下,便隐约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传来。绿萝一怔,只觉这声音异常古怪,似乎很舒服,又似乎在经历着什么痛苦。绿萝茫然不解,只是听着听着,却觉得心里烦躁无比,一双腿也渐渐有些发软。
  只是那声音过于怪异,还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杂乱无比,她一时也听不出是不是自己母亲的声音。这心里就开始嘀咕,不行,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母亲被歹人挟持折磨,那我定要救她出来。
  听声音是左侧的房间里传出来的,绿萝想了想,悄悄用匕首割破了一小截窗棂纸,露出指头肚大的一条缝,睁大眼睛朝里面窥视,顿时就目瞪口呆。
  靠近窗子是衣架,胡乱扔着几条衣物,旁边是一张床榻,帷幔高张,一双赤裸的躯体正在床上纠缠,很容易看出来是一男一女,女的青丝如瀑,男的却是个光头和尚。两个人都在剧烈地耸动,赤裸的躯体上汗津津的,不时发出沉闷压抑的呻吟声。
  绿萝呆若木鸡,提着匕首缓缓滑坐在了地上。她虽然少不更事,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懂,这男女偷情在街头巷尾也听得多了,一些优戏中还曾上演过这种剧目。
  那个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吗?绿萝想也不敢想,自己端庄贤淑的母亲,会有这般放荡的时候,而且……而且是和寺庙里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绿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房间里的剧目已经谢幕,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时绿萝听得真切了,那女子即使压的声音再低,她也能听出来,那就是自己的母亲,李优娘!
  无穷无尽的羞耻臊得她浑身发抖,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只是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望着布满暮色的天空呆呆出神,眼中不知何时涌出大股大股的泪珠……
  “晚上还有要事,我去更衣,你先走吧。”耳中响起那个男子隐约的声音。
  “嗯。”李优娘乖顺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响起脚步声。
  绿萝吓了一跳,哧溜钻进了竹林,悄悄地躲在一蓬花树的后面,不敢作声。开门的声音响起,李优娘重新戴着帷帽,轻轻闪出门外,左右看了看,却没有再回到竹林进入地道,而是径直朝庭院的大门走去。
  绿萝长出了一口气,呆坐了片刻,这时又听见禅房里响起脚步声,看来那个僧人要出门了。她顿时暴怒起来,银牙紧紧咬着嘴唇,血丝都渗了出来:“恶僧,不管我娘是自愿还是被逼,就凭你让我受到这奇耻大辱,就凭你让我的继父受到这奇耻大辱,我就绝不能留你活在这世上!”
  眼看那僧人要出来了,她溜着墙角到了门口,眼中喷出火一般的光芒。门吱呀一声响,那个僧人缓步走了出来,绿萝手疾眼快,合身扑了上去,手中的匕首噗地刺进了那僧人的胸口!
  “啊——”那僧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就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
  绿萝恶狠狠地抬起头看着他,顿时,呆若木鸡。
  ——这个与母亲偷情的僧人,居然是兴唐寺的住持,空乘!
  第七章 死去,活来
  这把匕首是郭宰在她十五岁生日时送的,冷锻钢质,锋锐无比,插进空乘的胸口,就如同插进一块豆腐之中,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渗出来。
  空乘瞪大眼珠,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口,片刻之后,一股股的鲜血从他指缝里奔涌而出。他抬起一只手指着绿萝,口中嗬嗬地想说什么,却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沫子。
  “呵呵……贫僧……怎的……死在你的手中……”空乘惨然一笑,扑通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头颅抵在门框上,眼睛无神地凝望着天空。
  绿萝浑身颤抖,想惊叫,嗓子里纠结成了一团,居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个小女孩虽然凶狠,至今为止却还没杀过人——不是她不想杀,杀了好几次没杀死。然而这种近距离的杀人所造成的恐怖却远远超出她的心理预期,它完全不像自己想象中,有如杀死一只鸭子或猪狗的感觉。
  人命关天!
  空乘惨死的一刻,她才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身子哆嗦着往后一退,从台阶上跌了下来,随即连滚带爬地跳起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禅院……
  寂静的寺院中,少女的尖叫有如划过天空的哨子,凄厉至极。绿萝有如一只没头的苍蝇般乱撞,路过的僧人们一个个惊诧无比,看着这位发了疯的小美女瞠目结舌。也不知跑了多久,混乱中,面前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玄奘静悄悄地站在她面前。
  绿萝狂奔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喃喃地道:“我杀人了……”眼睛一翻,顿时昏厥过去。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托住她的身体,波罗叶从后面钻了出来:“法师,绿萝小姐,怎么了?”
  “不知道,先带她回菩提院。”玄奘摇摇头。
  “她方才说什么?”波罗叶奇道。
  玄奘沉吟片刻,淡淡地道:“等她醒来再说。”
  玄奘和波罗叶参加完辩难会,和诸位高僧一起用过了晚膳,回禅院的途中碰到这个小魔女。此处已经是祖师殿一带,比较寂静,僧人们大都在用晚膳,周围没几个人,玄奘只好和波罗叶两人连背带扛,把绿萝弄回了菩提院。
  两人把绿萝放在床榻上,玄奘忽然看见她的脸颊和衣服上沾了几滴鲜血,心中不禁一沉,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撩开被子盖在她身上。
  “波罗叶,去沏一壶浓茶。”玄奘吩咐了一声。
  波罗叶应了一声,跑了出去。玄奘坐在床边,思绪反复,平静的脸上露出浓浓的忧色。绿萝只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奔跑得太急,血气不济造成的短暂性昏厥,平躺了一会儿,便幽幽地醒了过来。
  “好些了吗?”玄奘柔声道。
  绿萝发了阵子呆,忽然一头扑到玄奘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玄奘身子一僵,顿时瞪大了眼睛,恰好波罗叶提着茶壶进来,一瞥眼,哧溜又退了出去。
  玄奘尴尬无比,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推开:“阿弥陀佛,绿萝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绿萝惊恐地望着玄奘,呆滞地道:“我……杀人了……”
  玄奘皱了皱眉头:“你把谁杀了?”
  “空……空乘!”绿萝咬牙道。
  玄奘顿时呆住了,在禅房外偷听的波罗叶也呆住了,几步冲进房中,愕然看着她,仿佛见了鬼。绿萝身子颤抖,看见他们的表情更是惶然不安:“你……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帮我!我杀了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你确定你杀了空乘法师?”玄奘回过神来,眸子里闪出疑惑。
  绿萝坐起身,抱着膝盖,呆滞地点头。
  “在哪里?”
  “后山……的一座禅院里。”绿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我用匕首刺进了他胸口。”
  “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绿萝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大概有小半个时辰。你……你会怪我吗?”她可怜兮兮地盯着玄奘,“我杀他……是因为……”
  忽然咬住了嘴唇,不再说话。
  玄奘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她:“绿萝,空乘法师好好地活着。”
  “啊——”绿萝瞪大了眼睛。
  便在这时,禅房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法师,绿萝小姐回来了吗?”
  绿萝的脸顿时煞白,大叫一声:“他来啦!他来索我的命了——”呼地掀起被子钻进去,娇小的身躯瑟瑟发抖。
  那声音,竟然是空乘法师!
  空乘步履匆忙,带着两名弟子来到房内,玄奘和波罗叶睁大眼睛盯紧他看,这老僧身体健康,气色红润,哪里像挨过一刀的模样?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见玄奘和波罗叶都在,却不见绿萝,空乘不禁奇了:“咦,法师,绿萝小姐呢?贫僧方才听沙弥说她昏厥在路上,不会有什么闪失吧?她人呢?”
  波罗叶侧侧脑袋:“那里。”
  空乘见床榻上的被子高拱,像个小山丘一般,还在抖个不停,不禁哑然:“这……这绿萝小姐怎么了?”
  “见鬼了。”波罗叶悻悻地道。
  玄奘叹了口气,柔声道:“绿萝,出来吧!你看空乘法师好端端的。碰到你之前,我们在一起用晚膳,法师从未离开过,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人的!”被子呼地掀开,绿萝满脸泪痕,冲着他大声吼道,然后一转头,看见了空乘,又呆滞了。空乘迷惑不解,朝她笑了一笑,这一笑在绿萝看来比鬼还恐怖,哇呀一声又钻进被子里。
  众人好说歹说,才让绿萝相信面前站着的老和尚不是鬼,勉强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眸子里满是惊悸,瞧得众人又好气又好笑。空乘忍不住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波罗叶笑嘻嘻地道,“只不过,绿萝小姐,杀了,个人,而已。”
  “啊——”空乘惊呆了,“她……杀了人?杀了谁?”
  波罗叶指着他的鼻子:“你。”
  空乘愕然:“老僧……”
  “波罗叶,不得放肆。”玄奘喝止他,朝着空乘合十,“师兄,方才贫僧回禅院的路上,遇到绿萝小姐跌跌撞撞而来,说杀了个人,贫僧问她杀了谁,她说杀了师兄你。她用一把匕首刺进了你的胸口。此事……贫僧也……”
  玄奘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众人面面相觑。
  “我就是杀了你!”绿萝嘶声道,“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就是以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空乘皱了皱眉头,和玄奘交换了下眼色,笑容可掬地道:“绿萝小姐,你看老僧是人是鬼?”
  “是……人。”绿萝迟疑地道。
  “那么你将匕首刺进老僧的胸口,老和尚为何不死?”空乘道。
  绿萝瞪了他半晌,最终茫然摇头:“可是我真的杀了你,在山顶那座禅院里。”
  “哪座禅院?”空乘问。
  “我也说不出名字,在半山高处。”绿萝的确没注意那禅院的名字。
  “你既然不知道禅院的名字,如何去了那里?”空乘问。
  “我是——”绿萝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半天,才勉强咽了回去,额头冷汗涔涔,讷讷地道,“我是跟着一个女子去的!”
  空乘的脸色顿时冷冽起来,沉声道:“女施主,请慎言!佛门清净地,不容施主玷污!”
  “我怎么?”绿萝愤怒至极,掀起被子从床榻上跳将下来,叉着腰道,“难道我说谎么?我跟着那女子,进了一座观音殿,观音殿的基座里有密道,我跟着她进入密道,从出口出来,就到了那禅院……”
  这番话一说,所有人都脸上变色,寺院里藏有女人已然令人震惊,佛像下有密道,更是耸人听闻!
  空乘脸色难看:“这几日寺中做法会,也有女施主莅临,但都在前院与家人一起安歇,后院绝对禁止女施主入内。我兴唐寺中,更无密道可言,想必你是精神恍惚,陷入幻觉了吧?”
  “你不信我?”绿萝恼了,“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你可别后悔!”
  “施主请!”空乘毫不示弱,低声告诉两名弟子,“你们两个跟随我一同前去,此事切勿声张。”
  两名弟子合十称是。
  “这便心虚了?”绿萝冷笑,瞅了瞅玄奘,却有些怕他责备,低声道,“人家没有撒谎。”
  玄奘表情平淡:“看看不就清楚了。”
  当下一行六人离开菩提院,跟着绿萝去寻找那观音殿。寺内殿阁林立,数不胜数,夜色中绿萝怕摸错了,就走白日间走过的路,东一绕,西一绕,在佛寺中穿行。她身后的几人默不做声,偶尔碰上有僧人来往,见后院居然有女施主光临,不禁愕然。
  空乘的弟子道:“这位女施主在寻找紧要的物事,切勿声张。”
  僧人们问:“可是白天丢了的?”
  绿萝冷着脸点头,自顾自朝前走。僧人们释然,夜色昏暗,寺中更是阴森无比,有勤快的去找了几盏灯笼,两名弟子打上,又塞给波罗叶一盏,三盏灯笼的照耀下,绿萝倒也不虞摸迷了方向。
  她记性挺好,居然真找到了那座偏僻的观音殿。
  看着熟悉的大殿,绿萝得意起来,翘着嘴角得意洋洋:“老和尚,待会儿就让你哑口无言!”说着就雄赳赳地走进大殿。
  空乘和玄奘对视一眼,彼此摇头,跟着她走进大殿。殿中有值守的僧人,急忙迎了上来:“弟子彗行,见过住持。”
  “罢了。”空乘道,“把大殿里的灯烛统统点燃。”
  彗行急忙把大殿内的蜡烛、油灯全部点燃,这座大殿除了正中供奉的观音像,别无他物,殿中豁亮无比。绿萝点了点头:“就是这里。”
  熟门熟路地绕到观音像后面,绿萝蹲下了身子:“过来,过来,都过来。本小姐让你们见识一番。”
  众人好奇地围上去,绿萝笑吟吟地看了看基座上栩栩如生的莲花瓣,伸手揪住一拧,不禁怔住了,这浮雕莲花瓣纹丝不动!
  “呃……”绿萝干笑一声,“莫不是摸错了?”
  她又试了试其他几个,可无论怎么拧,这些莲花瓣都一动不动。玄奘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皱眉道:“绿萝,这些莲花瓣乃是和基座连为一体的,是整座岩石雕刻而成。”
  “不是!”绿萝怒道,“白天我明明拧开了。”
  波罗叶也上前试了试,点点头:“确实,是整块。”
  绿萝傻了。空乘看了看彗行:“彗行,下午你可是一直在这座殿中?”
  彗行合十:“住持有旨,命各殿需留一人值守,弟子不敢须臾或离。”
  “嗯,你可见过这位女施主?”空乘问。
  彗行看了看绿萝,茫然摇头。
  玄奘叹了口气:“绿萝,咱们走吧!”
  “你——”绿萝气得双眼通红,“你也信不过我?”
  “非是贫僧不信你,只是……”玄奘看了看基座,摇头不已。
  “哼!”绿萝恼了,大声道,“这是机关!自然可以锁闭,锁住了自然拧不动,有甚好奇怪的?波罗叶,你给我找一把锤子,把这基座砸开!”
  波罗叶和空乘等人都吓了一跳,玄奘皱眉道:“绿萝,菩萨面前,休得无礼!”
  绿萝也不知是顾忌玄奘还是菩萨,跺了跺脚,打消了砸基座的念头,叫道:“还有那座禅院!我一定能找到它,老和尚,你的尸体还在呢!”
  空乘苦笑不已。
  大伙儿只好又跟着她四处乱找起来,绿萝回忆自己碰到玄奘的地方,来到祖师殿后面,想了想,顺着跑出来的路径走。寂静的幽野里,月光朗照,树影婆娑,一行人默不作声,跟着这个豆蔻少女转悠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是这里!”绿萝忽然大叫一声,急匆匆跑过去。
  她苦寻了半晌,但苦于没有看那禅院的名字,一时也摸不着,这时路过一座名为婆娑院的地方,忽然看见门外的青石台阶,第二阶有一块缺损,她顿时精神大振:“是这里,我记得我出门之后,这台阶缺损了一截,绊得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就是它!”
  绿萝终于长出一口气,挑战地看着空乘:“进这门里,院子正中是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像。禅堂有三间,左侧的院墙上有佛字的浮雕。浮雕后面便是地道的入口,那浮雕会陷入地底。只是不知道,老和尚的尸体还在不在!”
  空乘无言以对,只好道:“阿弥陀佛。”然后命弟子打开门。
  门上有锁,玄奘盯着那锁若有所思。一名弟子开了锁,打着灯笼先走进去,空乘朝玄奘道:“这婆娑院平日无人,乃是犯了戒的法师闭关的地方,也有僧人参悟佛法,嫌禅院难以安静,就来此处闭关。”
  几个人走了进去,果然看见院子正中是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塑。绿萝欢呼一声,猛然又想起台阶上还趴着一具尸体,不禁又胆寒起来。朝着玄奘努努嘴,示意他先去看看。玄奘一笑,从容地走过去,却见台阶上空空如也。
  “绿萝,尸体在何处呢?”玄奘问。
  绿萝从雕塑后面探出头来:“没尸体?”这才慢慢地凑过来,果然,光洁的台阶上干干净净,灰尘不少,别说尸体,连血迹都没有。绿萝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就算搬走,也清扫不了这么干净啊!”
  “没有清扫过。”玄奘淡淡道,“地上灰尘很厚。”
  绿萝挪开脚一看,果然如此,灯笼照耀下,自己的鞋子在条石上踩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她从波罗叶手里夺过灯笼,钻进竹林,竹林的白墙上,果然有一面佛字浮雕:“啊哈,这里有浮雕!”
  她伸出小拳头砸了砸,发出沉闷的声响。
  “施主说的地道,就在这浮雕后面么?”空乘笑道。
  “没错。”绿萝理直气壮。
  “法师请看,”空乘把玄奘拉过来,指着墙壁,“这处墙壁厚不过一尺,如何能掏空做地道口?女施主,莫非要把这墙破开了才算明白么?”
  绿萝顿时呆住了,这墙和浮雕与自己所见一模一样,厚度的确不会超过一尺,可是……我明明就是从墙里面钻出来的啊!
  她茫然看了看院子,是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连竹林里唯一的那棵花树都不差。可是地道口呢?她走回台阶,空乘示意弟子开门,绿萝推开门,灯笼的照耀下,禅房内陈设很简单,中间是阿弥陀佛的像,左右两侧堆满了蒲团,没有床榻,没有衣物架子……
  她又回到窗外,窗棂上也没有刀子捅出来的小洞,整个窗棂纸不是新糊的,陈旧且积满了灰尘……
  众人怜悯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只有微微的夜风吹拂竹林,沙沙作响,只有明月留下斑驳的影子,在脚下不停晃动。
  “我……我……”绿萝忽然怒气攻心,身子一软,当场栽倒。禅堂草木,佛影青灯。月光在庭前屋后,氤氲在轮回梦里。
  少女浑身热汗,不安地在睡梦中挣扎。玄奘坐在床榻边,拿着湿毛巾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盆水早已经凉了,波罗叶端出去哗地倒在庭院里,明月便在地面上荡漾。
  “恶僧……你这坏人,为何不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绿萝双眼紧闭,在梦中兀自是咬牙切齿的模样,但语调却透出无比的轻柔之意。玄奘怔了怔,眉头深锁,悠悠一声叹息。
  “玄奘……玄奘哥哥……别走,有鬼,有鬼……咬我……”绿萝惊悸地挺直了身子,浑身僵硬,仿佛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玄奘呆住了,静静地凝视着少女潮红的面颊,古井无波的禅海深处,似乎有些东西微微一动。他微微闭住双眸,随即就散了,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便如这历经亿万劫的佛,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佛到了至境,终归是一个无。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绿萝的额头,单掌合十,低声诵念《大悲咒》。低沉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震荡在禅房,震荡在少女的耳鼓,心海,灵台。
  通天彻地的,一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都要恭恭敬敬地来听你诵咒,一切鬼,都要合起掌来,跪在那儿静听你诵大悲咒。在地狱里,有一个孽镜台,你一生所造的孽,到那儿都显现出来。诵了大悲咒,他可以用孽镜给你一照,你的孽都消灭了,所造的业都没有了。那么在地狱里,就给你挂上一块招牌,说:“名唤绿萝的少女啊,你们一切鬼神都要恭敬她,都要去尊重她,她是一个受持大悲咒的人。”
  绿萝渐渐恢复了平静,口中呢喃着,缓缓沉睡。
  波罗叶长叹了一声:“今天的,事情,有些,诡异。”
  “何来的诡异?”玄奘淡淡道,“道家养空,虚若浮舟;佛法云空,观空入门。世事万象,皆是表象而已。”
  “法师这话,来得,深奥。”波罗叶挠挠头皮,“咱,不懂。法师,你觉得,这事是,绿萝小姐的,幻觉?”
  “不是。”玄奘道。
  “哦?”波罗叶精神一振,“为何?”
  “她身上有血。”
  “那是,寺庙里,真的,有密道?空乘,真的,被她,杀死了?那活着的,空乘,是谁?死了的,空乘,是谁?为何,那禅房,没有,任何线索?”波罗叶一迭声地问。
  玄奘不答,露出浓浓的忧虑。
  “法师,我有,大胆的,推测。”波罗叶道,“会不会,您的兄长,长捷,根本没有,离开,霍邑。他就在,这寺里?”
  玄奘长叹一声:“贫僧还没有长出一双能够看透纷纭浮世的眼。”
  但波罗叶见他听了自己大胆的推测毫不惊异,显然心里也想过这种可能,不禁大感振奋:“法师,要不要,我,查查?去,观音殿,婆娑院?”
  “不用查。”玄奘摇摇头。
  “为啥?”波罗叶急了,“您来,不就是,找长捷,吗?整日在这,禅房,打坐,念经,长捷他,能自动,出现,吗?”
  玄奘看了他一眼:“一瓢水中有浮游三千,一粒沙里有无穷世界,这兴唐寺就仿佛一片龟裂的大地,裂纹纵横交织,沟壑遍地。我只要站在这里,这裂纹里的风,沟壑中的影,就会传入我的脚下。禅心如明镜之台,本无裂痕,如今既然生了,只会越来越大,迟早要将我的脚陷进去,何必要费心寻找?”
  “我还是,不懂。”波罗叶摇摇头,“您就,不能不,打机锋?”
  玄奘笑了:“参佛久了才能顿悟,你不参,自然悟不了。”
  波罗叶终于受不了了,疯狂地揉着头,烦躁地跑了。
  这一夜,霍邑县的后衙也是灯火通明,郭宰和李夫人对坐在坐毡上,空气沉闷。
  “夫人,早些去休息吧!火灾的勘察和尸体勘验都需要耗费时日,虽然今晚结果能出来,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郭宰怜惜地看着李优娘。
  “妾身怎么能睡得着?”李优娘哀叹一声,“这事也太过蹊跷,一百多口子人,说没就没了,偌大的世家,根居然一夜之间断了。我这心里……”
  郭宰摇摇头:“夫人,你想这些也没用。来,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优娘手边,见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这几天你太过焦虑了,你也莫要担心。晋州刺史赵元楷大人虽然发下公文下令严查,但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对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嗯,一切有我。”
  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尽是柔情。郭宰顷刻间醉了,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儿,再难不都为这醉人的一笑么?
  “大人。”正在这时,客厅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马典吏带着两名差役抱着一大摞公文走了进来,到门口放下灯笼,进了客厅。
  郭宰霍然站了起来:“都勘验完了么?”
  “是,大人。”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毡上,擦了擦汗,道,“两名县尉带着仵作还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填写了尸格,有详细的勘验记录。另外附有卷宗,对尸体勘验结果进行了综合,供大人过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尸格和卷宗,心里忽然便是一悸,这每一张纸,都是一条人命!
  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大人赏。”
  “大人。”马典吏却顾不上吃,拿过卷宗翻起来,“经勘验,除了三十五具尸体烧成焦炭难以辨认,五十九具尸体的口鼻之内皆是烟灰,深入气管,双手双脚皆蜷缩,可以确定是活着被烧死或者呛死,并非被杀后放火。大半尸体表面除了烧伤,没有别的伤痕,更无利刃损伤,剩下的尸体因为房屋倒塌被砸压,头颅破损,肋骨及四肢折断,亦造成致命伤。”
  阴森的夜晚,沉黯的县衙,一百多具尸体的勘验,即使说起来也是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浑然不觉,皱眉道:“那就是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为这场大火了?没有其他人为的痕迹?”
  “不好说。”马典吏道,“有些尸体很怪异,确切地说是被烧死的尸体很怪异,要说人身处火场,浑身起火,剧痛之下势必翻滚挣扎,这样会导致身体各处都被烧伤,且伤势大体均匀,最终死亡之后身子不动弹,火势才会在其中一面烧得最旺。”
  “对,常理的确如此。”郭宰想了想,“这些尸体里有古怪?”
  “有。被烧死的不少都是胸腹处被烧伤严重,几乎成了焦炭,但脊背处的肌肤却没有遭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马典吏道,“这种情况在四十七具尸体身上都有。”
  “这是什么缘故?”郭宰骇然色变,他看了夫人一眼,李优娘的眼中也骇异无比,“难道说,这些人是躺着被火活活烧死,一动都不动弹?”
  马典吏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没错,从道理上判断,的确如此。他们就那么躺着,被火烧死,连身子都不曾翻过。”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难道是这些人在起火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朱、刘两位县尉大人推断了一下,说是有两种可能。”这点太重要,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结论,引用县尉大人的话,“要么这些人死前已经被浓烟呛晕,活活被烧死;要么是中了迷药,于沉睡中被烧死。第一点是常有的事,至于第二点,两位大人和仵作还有争议,因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让人在烈火焚烧的时候仍旧沉睡不醒。”
  “没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优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恐惧。
  “还有什么?”郭宰强打精神问。
  马典吏翻阅着卷宗,也不抬头,说道:“还有一点,现场勘察,周宅储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旧是满的,也就是说,火起之后,周家竟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提水灭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没有人动用。邻居也没有人听见周宅内有人示警和惊叫、惨叫,这点大人之前已经查访过,不过两位县尉大人认为这是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难道这些人就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本官知道,当初向州里递送的案卷中也详细写明了。”郭宰看来疲惫无比,小山般的身躯软绵绵的。他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今日劳烦你们到这个时辰,本官也深感惭愧,早些休息吧!这些尸格你还是带了回去,卷宗留着,明日本官带到衙门即可。”
  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气了几句,抱着厚厚的尸格走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夫妻两人对坐无语。李优娘垂着头,一缕青丝散在额头,看起来憔悴无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头发,喃喃道:“夫人……没事,一切有我。”
  李优娘凄然一笑:“相公,你不必瞒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对不对?”
  郭宰愕然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哀痛:“你在说甚呢?别胡思乱想了。”
  “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世上,当真有那能够令人火烧水淹也无法挣扎的迷药。”李优娘凝视着他,“当初玄奘法师中了迷药,险些在水中淹死,波罗叶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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