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空中飞马 北村薰

_4 北村薰(日)
  圆紫大师说。
  “为什么展开了砂糖大战呢?”
  “嗯!”
  “为什么加了七、八匙糖,把茶弄得那么甜呢?”
  “嗯、嗯。”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吧。”
  
15
  我微微张口。圆紫大师接着说:“我问:‘她们加糖有搅拌吗?’你回答:‘倒也没有。’如果没有搅拌,应该是不想让红茶变甜,她们的目的不是增加甜度。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我提起〈屈强炙〉,说到忍耐吃下辛辣食物的故事。”
  工读生送红茶过来。这么说来,我们顾着讲话,都没有点餐。我一看老板,他以手势一下意“请用”。或许因为话题内容涉及砂糖,感觉嘴里的甜度好像提高了,我只加了一匙糖,圆紫大师没加。
  “我们整理一下吧。她们把糖加入茶水里,这就是她们的目的。她们加了糖,但为了喝茶并没有搅拌。假如加了七、八匙,完全不搅拌的话,应该还能喝吧。”圆紫大师这么一说,津津有味地啜饮着红茶。
  “加糖到底为了什么?”
  我也边说边拿起茶杯。
  “好看!”
  我不禁拉高分贝。具透明感的茶水闪耀着琥珀色光泽,着实很美。我浅尝一口,坦白说有点涩。老板大概是泡出了红茶的真正味道。
  这时,圆紫大师像是在念咒语似地说:“白即是黑,黑即是白。”
  涩即美味,我在心中低喃,内心变得踏实,因为圆紫大师听见了我的心声。
“加糖。‘加进去’的相反是什么?”
  “拿出来……”
  “如果这么想,为了从糖罐里拿出砂糖,所以把糖倒进杯子里呢?”
  我畏畏缩缩地问:“为什么?”
  “‘拿出来’的相反呢?”
  “加进去。”
  “拿出来是不是为了加进去呢?你自己确认过了吧?”
  “确认过什么?”
  “最初上门的客人所使用的糖罐,装满了表面平整的砂糖。如果不拿出来,什么都加不进去。”
  我“啊”地惊呼一声。仿佛从远处观看象棋“车”大显身手的棋局,看得眼花缭乱。
“可是,加……加进什么?”
  圆紫大师的表情好像一个聪明哥哥听到妹妹说出了谜底。
  “关于这个,你自己不也说了。”
  
16
  圆紫大师说,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提到那个。
  “如果她们是在糖,加‘料’,那就成了恶质的恶作剧。这对餐饮业而言,等于是妨碍做生意,也是最恶劣的行为。落语中有个〈吃石吧〉{注:主角松公到武士宅第资乌龙面被赖账,于是松公第二次改簧年糕红豆汤,并以石头代替年糕。}的搞笑报复段子,但是她们的行为一点也不好笑。对于这家店而言,她们就是〈马克白〉的女巫。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女孩子怀恨在心?难道她们和这家店有仇?不过看起来又不像。”
  这种思考逻辑不难想像。
  “你说,一个人面向柜台,另一个人也不时观察柜台情形,这两个人就算被看到长相也无所谓。相较之下,你说那个马尾女孩一次也没回头。这么一来,她就是正犯。难怪我认为那两人在帮她,负责把风和遮挡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
  “那女孩在怨恨什么?欸,依照世俗的说法,可能是感情问题,这老板的个性一板一眼,对工作要求似乎很严格,店里的工读生是一个女生,对照这两件事,自然会得到一个想法。”
  “喔——”
  我惊呼一声。
  “您离开时,问过老板了吧?”
  圆紫大师点点头。
  “我问老板:‘坐在靠墙那桌的几个女孩正在恶作剧,您最近有骂过女服务生,把人家开除吗?’这只是假设,没想到被我猜中了。于是,我请老板等她们离开时,替我看清楚那个马尾女孩的长相。”
  “所以,老板出现时,你说:‘她们三个出来了。’。”
  “是的,因为她们三个来了,看到了老板。”
  老板两手空空又走过来,他发现我们在讲小木偶的事,第一句话就说:“这女孩很过分吧。”老板破口大骂。我缩起身子,都是同年纪的女孩,总觉得是自己挨骂。
  “之前那个工读生因为亲人过世,所以辞掉了工作,我从那天起就因为人手不足伤脑筋。但是对方的亲人遭遇不幸,我又不能强留,只好简单地以奇异笔在厚纸板上写‘诚征工读生’,贴在店门口征人。不久就录用了那个女孩。面试时,感觉她很正常,于是请她第二天过来上班。”
  老板“唉”地叹了一口气,似乎相当头痛。
  “一开始营业,她马上端茶招呼客人,没想到却粗鲁地‘砰’地一声把茶杯搁在桌上。我提醒了她一下,我说得很委婉,但她一脸不悦、沉默不语。中午过后,我发现发票整理得很随便,明明前两天告诉过她了。她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嫌麻烦,不肯好好做。我说:‘你知不知道做这种生意,发票有多重要?’话都还没说完,她就说回嘴:‘钱我都有算清楚’。我说:‘问题不在那里。’她装作没听见。我心想,等今天打烊以后,就请她走路,再待下去只会让人心烦。但还是没说出口。后来有客人点柠檬茶,我把杯子交给她,正好柠檬片用完了,而我正要忙别的事,稍微移开目光。结果,她居然拎起厨房里的柠檬片,快速用水冲了一下。”
  我皱眉,大概露出了咬到酸柠檬的表情吧。
  “我察觉到水流声,移回视线就看到那一幕,下意识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她还瞪了我一眼说:‘少跟老娘摆架子!’我一时愣住了,然后火气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耐着性子告诉她:‘生意人应该用心关注产品,对产品投入感情。’听我这么一说,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看着杯子说:‘对这种东西?少蠢了。’。”
  顿时陷入沉默,宛如一阵风吹过。我觉得老板太可怜了。
  “其实,我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所以才会小心翼翼,就连这胡子……”
  老板轻轻抓着自己的胡子。
  “所谓青春的纪念。我最后登场的一场舞台表演,是杜伦马特{注:Friedrich D urrenmatt, (一九一二~一九九〇),瑞士剧作家、小说家。}的<罗慕洛斯大帝>(Romulus der Gro),你们知道吗?”
  可惜我不知道。圆紫大师回答:“我读过两本杜伦马特的小说,不过很遗憾,《罗马大帝》这本我没看过。”
  尽管如此,光是能和知道杜伦马特的人聊天,老板就很开心。
  “我在那出戏里饰演罗马的骑兵队队长,这是当时的胡子造型。餐饮业首重清洁,业者最好不要蓄胡,但是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狠不下心剃掉。相对地,我对修剪胡子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很注重这些小细节,所以那个女孩的态度真是令我遗憾。我们吵到最后,我付钱请她离开。”
  正好讲到一个段落,客人又上门了,老板离去。
  “为什么您认为她会回来?”
  “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女孩做了这种事,大概很想看看客人大发雷霆、女服务生惊惶失措、老板拼命低头道歉的模样。同时,我觉得她一开始穿暗色服装,也是为了替这次变装预先埋下伏笔。”
  我内心再度升起一股不悦。原来小木偶在车站的笑容还有这层含意。我摇摇头,想转换心情。
  “回到刚才的话题,加进了什么?您说我自己也说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真相往往平凡无奇。”圆紫大师歉然地说道,“就算你没说,从加进糖罐这个动作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我问你,你提过‘马尾女孩好几次加到一半,就把糖放回去’,对吧?”
  “是的。”
  “假设在红茶里加糖不是为了调味,而是为了把砂糖从糖罐里舀出来,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吧?”
  我沉默不语。
  “我刚才绕了一大圈,总之马尾女孩是正犯。这么一来,她并不是把砂糖舀出来再放回去。只要想成她是将砂糖舀出来,然后放进什么东西就对了吧。”
  “那,她的行为是……”
  不是回去,而是往前。这也是“反过来看”的意思吗?
  “我们从一开始整理吧。三个女孩进来坐下,马尾女孩避开了老板的视线。茶送来之后,她八成想把小塑胶袋或瓶子里的东西加进糖罐。但是打开糖罐一看,却是盛满状态。在她之前打工的那半天,大概也没注意到这种细节吧。”
  圆紫大师耸了耸肩。
  “如果带来的东西和糖罐里的砂糖能够轻易交换也就罢了。但是,那么做就得花点工夫,先把砂糖挖出来放在某处,然后把带来的东西加进糖罐,再把砂糖移到自备的容器里。这么大费周章,无论如何都会被怀疑吧。这样的话,干脆偷偷用纸巾包起来。不不不,比起这一招,还有最自然又简单的方法。既然是砂糖,加进红茶里不就得了。”圆紫大师说完,看了我一眼。
  “做到这种地步,大概还是会有人起疑吧?”
  我面露苦笑。
  “于是,当糖罐腾出某种程度的空间时,她们开始用汤匙把带来的东西加入糖罐里。”
“最平凡无奇的事物,是吗?”
  “对,你看到她把好几匙糖放回糖罐,所以那东西的颜色、形状和份量其实与砂糖一样。若是泻药粉,份量也未免太多了。既然她会跑回来看,表示那东西一喝下去马上会有反应。”
  我以说唱般的语调说:“甜即是咸,咸即是甜。”
  “对。”
  圆紫大师微笑地应道。
  “是盐呀!”
胡桃中的小鸟
1
  旅程的起点,始于踏出家门的第一步。
  若是如此,这次旅行的第一个感触,就是看到了掉落在家门前的六月菊花瓣。小巧的淡紫色花瓣,在拂晓时分的微光中,稍一不注意就会忽略它的存在。一片花瓣只有小指指甲那么大,无茎无叶,就这么零星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据说,六月菊又叫东菊。有人将它种在庭院里,花朵越过丝柏的藩篱在路边绽放。原本的花期从春季至初夏,今年却一直延续到七月份。即使到了八月份,它仍然不时以淡紫色的身影点缀风景。
  母亲大人听外婆说,六月菊是菅原道真{注:(八四五~九〇三年),日本平安时代的学者、汉诗人、政治家。}被流放至筑紫{注:九州的旧称。}时替它取的名字。当时,他说:“看到这种小花,让人暂时忘却对京都的思念之情。”
  (谁在今天早上摘下这花,边走边拔花瓣呢?)我的视力还不错,提着大旅行袋,挺直腰杆注视着地上的花瓣。小小花瓣被拔得七零八落,形状好像鸟羽。不过,这是多么令人怜惜的羽毛啊。
  我吸了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气,边走边在脑海中描绘禁不起一握的淡紫色小鸟。在我的想像中,小鸟瑟瑟发抖,好像弦乐渐弱的旋律,越缩越小。
  于是,终于缩进了纹路复杂的胡桃壳中,即使如此,仍旧拼命地拍动孱弱的翅膀。
(是谁拔掉了这只小鸟的羽毛?)
  我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像。
  昨天晚上,我和这次的游伴高冈正子通电话。她的名字写作正子{注:“正子”的日语发音有两种,音读念成“shyoko”,训读念成“masako”,一般人较常以训读发音。},读作shyoko。当然,初次见面的人似乎不会那么念。她说,遇到难念的名字,一般人会谨愼询问读法。真正令人头痛的,反而是这种容易念错的普通名字。
  “难道不是吗?”她说,“如果有人的名字写作太郎,念成理查,我就服了他。”于是,她强调自己的名字读作“小正”。我们自然也叫她小正。
  小正生性不按牌理出牌,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牵动人心的力量。我们俩住在关东,聊到今年夏天要去南方或北方。于是,我提起了圆紫大师在藏王的表演会,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东北那边好不好玩?”小正自作主张说:“好耶,就这么决定吧。听完落语以后,我们去花卷{注:岩手县南部、北上盆地的城市。宫泽贤治的出生地,西北方有花卷温泉区。}吧。还有,我没看过金色堂{注:位于岩手县西磐井邵平泉町的中尊寺,藤原清衡、基衡、秀衡三代的。藤原清衡建于西元一一二四年,是藤原时代建筑的代表作;整座建筑物在黑漆上贴金箔,梁柱全为螺钿,俗称光堂。},我们再去中尊寺。等等,票有三张吧?江美她家离藏王很近,找她一起去听吧。然后叫她当地陪,带我们参观那一带。欸,我居然想到那么远。”接着,她指派我为旅行团副团长兼企企划。
  我打电话给小正,是为了说明这个计划及确认新干线时刻表。讲完以后,小正又说“我们要小心,可别出意外”,她提及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生的一起意外。她说,有一名四岁女童被鳄鱼拖进河里咬死。
  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命运这种玩意儿,有时候非常残酷。
  我立刻想到,前一阵子电视新闻连日报导那些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其中有一名三岁女童,遭到胞兄与其朋友杀害。
  这种事完全无法诉诸言语,只能在心里这么想,真是令人痛心。
  (置身于残酷命运的弱势者。)
我钻进被窝,开始思考这件事。早上,这件事令我联想到比指尖还小的小鸟,喘着气勉强飞翔的画面。
  比喻或抽象是一种接近现实的表现手法,同时也是远离现实的方式。在想到现实的苦痛时,非得那么思考不可。
  把六月菊的花瓣看成鸟羽,充其量只是出自于读书人之口 、遭世人唾弃的漂亮话罢了。而这也显示我是不知人间疾苦、未经世事的温室花朵。
  然而,淡紫色小鸟在我脑海中仍旧持续飞了好一阵子。
2
  小正和我并没有被鳄鱼攻击,我们顺利地进行旅程。
  在平泉参观金色堂,在严美溪品尝糯米团,再前往花卷。在绵绵细雨中,缅怀宫泽贤治与高村光太郎,然后夜宿花卷温泉区。翌晨,我们搭计程车至新花卷。前一天还四处游览,边走边玩,并没有意识到前往温泉区的距离,总觉得从旅馆到车站一下子就到了,其实路途遥远,查看地图才发现足足超过一站的距离。
  我们终于抛下计程车,走进车站。
  “幸好没看新干线班次的时间,提早十五分钟出门。”
  “如果那么做,从旅馆到车站的时间也要一并问清楚吧?”
  小正气定神闲地喝着罐装牛奶。原来如此,说的也是。虽然是漫无计划,但偶然奏效,我们几乎没等多久,便搭上了上行列车。
  “我担心会变天。”
  “反正要泡温泉,没差啦。”
  “就怕还没到温泉区就下雨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正爽朗地说道。
  到了八月,总算有点夏天的感觉了。不过,这两、三天的天气不好,几乎让人忘了蓝天的模样。
  姑且不论天气,我们差不多在中午抵达了白石藏王,于是走到车站前那个宽敞的公车站看时刻表。
  “啊,慢了一步。”
  “怎么了?”
  “一班公车刚走。”
  前往藏王山山顶的公车发车时间竟然在三、四分钟前。
  “下一班还要几分钟?”
  对于小正的发问,我叹了一口气。
  “还要一个多小时。”
  我转过头,马上搜寻四周可用来打发时间的咖啡店或书店。一回过神来,发现原本盯着解说板的小正跑到隔壁的计程车招呼站。
  “喂,等一下。”
  “干嘛啦,快点过来。”小正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连忙叫道:“不行啦,你以为搭计程车要多少钱?”
  “笨蛋,不是搭计程车去山上啦,是要追公车。”
  原来如此,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担心能不能赶上。要我当机立断很困难,若是“行动”和“不行动”这两种选项摆在眼前,我会选择后者。
  记得小学五、六年级时,在某个蝉鸣唧唧的夏日,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忽然觉得左膝好痒,猛一看有只牛虻在我腿上。我吓了一跳,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穿的橘色裙子。于是,我针对以下的选项思考了一下。
  A=猛力用手拨掉。
  B=静止不动。
  这段期间,牛虻一副我的脚归它所有的模样,忙不迭地在我的膝盖和小腿之间爬来爬去。结果,我效法伊索寓言被熊袭击的旅人,采用了B。因为,我认为牛虻大概不会攻击什么也没做的可爱少女。经过了神经紧绷的一分钟,牛虻振翅飞走,临走之际,还叮了我一下。
  再也不相信牛虻了!我怒气冲冲回家,皱眉涂药。
  如果换作小正,岂止选A,应该会一巴掌打下去吧。
  “到白‘司’车站。”
  她一上车,劈头就说。
  “是‘白石’啦。”我悄声躬了她一句:“小‘赠’。”
  小正露出“你给我小心点”的表情。
  “要去白石吗?”
  我一问,小正说:“是啊,站牌上不是有写经过白石车站吗?”
  “如果是车站,说不定会停久一点。”
  “总之,公车确实会比计程车多出乘客上下车的时间,就算白石车站赶不上,我们也会在半路上追到,情况只会好转,不会变坏啦。”
  她说的对。就算行不通,也不必站在公车站前面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我的视线死盯着前方,在有生以来首次造访的白石车站前的回转道,看到了那辆即将驶离的公车。
“那辆那辆,请你超前那辆公车,然后在车站停车!”
  小正向司机坚决地说道。我则补充:“我们错过了那班车。”
  “喔,好,看我的。”
  小个子的司机士气大振,好像遇到了罕见的乘客。计程车在公车站前兜一个圈,便驶离了白石车站,在下一站超越公车,并在下下一站停车。
  “不好意思。”
  我们齐声向司机道谢。
  “真好玩。”
  司机好像也很满足。
  “小正小正,总觉得司机好兴奋喔。”
  我们一上公车,就在后座并排坐下,我征求小正的同意。
  “是啊。你一说没赶上公车,司机先生就燃起了斗志。”
  “多亏司机先生,我们也搭上公车了。”
  “你还真唠叨耶。”
  我们俩笑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搭计程车追上公车,我们现在应该还在白石藏王的车站晃来晃去。此刻,我们坐在先发车的公车上,有一种跨越时空的不可思议感觉,我脱口而出:“好戏剧化。”
  “出外旅行——”小正一脸正经八百地说:“如果没什么突发状况,那就不好玩了。”
3
  过了市区,公车上剩下的都是观光客。
  “今天天气不甚理想——”
  司机拿起麦克风。
  “根据山顶的回报,山上是晴天。”
  好耶,车上欢声四起。
  “真的假的?”
  我低喃道。笼罩着公车的雾越来越浓,四周越来越暗。
  “因为我们会抵达云层上面。”
  小正一说,广播正好接着她的话说:“——山顶是夏天。”
  然而,在途中的远刈田温泉下起了毛毛雨。一对年轻男女相依相偎一起下山。这情景如果换作平常,我并不会特别在意,但他们是一对超级俊男美女,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唉,就算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浓雾真扫兴——”
  公车停了下来。据说这里是高山植物女王“驹草”的群生地。司机亲切地为大家解说。
“不好意思,这种天气。”
  仿佛天气不好是司机的责任,对我们很过意不去。他敏捷地下车,一张国字脸红通通的。我将御寒用的淡紫色毛衣披在白衬衫匕,跟在司机身后。小正仍旧是那身水蓝色衬衫。这边的天气稳定,不再下雨。然而,细细的雾粒子穿梭在十几个人之间,大到清晰可见,我身上的毛衣马上湿了。
  我们宛如一群小学生,在看似牧场的栅栏间列队行走,栅栏对面则是受保护的驹草,队伍前方的人变成了白影。
  “是不是那个啊?”
  “哎呀,没开花。”
  我们前面有一对老夫妇正在大声交谈,小正身上的水蓝色衬衫,在一片白色风景中显得特别显眼。灰心丧志的横光利一{注:(一八九八?一九四七),日本小说家,师事菊池宽,是新感觉派的中坚人物。}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或许是喜欢他遭遇的挫折。每当起雾,我总会想起他的《寝园》。轻井泽的茫茫大雾,以及喜欢雾的蓝子。她不断地说着:枉费我爱你、我爱你,我是如此爱你……
  “噢,那里——”
  司机在前面嚷着,并指向右边。我们从系石遍布的山路走到那里,一群人将视线集中在靠近栅栏的中央处。在乳白色的背景下,一朵朵淡粉红色的花在矮茎顶端绽放,犹如擦脂抹粉的小矮人。
 
4
  公车一驶近山顶,浓雾化为带状向后流动。不久,天空落下几道明亮的光线,转眼间,四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哇!”
  好像突然从黄昏变成了中午,或许是心理作用,公车沉重的引擎声听起来也轻快多了。
“太棒了!”
  靠窗而坐的小正听到我这么说,默默地点头。她那张眉锋锐利、充满阳刚味的脸仿佛沐浴在众光灯下。
  公车驶进山顶一座宽敞的停车场。
  “山上是夏天。”司机说的没错,这里的天气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不过,与其说是夏天,比较像是万里无云、令人通体舒畅的晴天,跳过夏天迎接秋天的感觉。
  我下了车,马上小跑步到停车场边缘。
  我曾经在照片上看过云海,但这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几座山像被蓝墨渲染过,露出了山头。除此之外,迤逦至远方的都是洁白的云。从下往上看甚至带灰或黑的云,一旦从上往下看,竟是如此纯真洁白。相较于头顶上的晴天,巨大的i云底下肯定乌云蔽日,到处下雨,一想到这点,就感到不可思议。
  我对身旁的小正说:“小正。”
  “什么事?”
  “你从这片云联想到什么?”
  “罗氏墨迹测验{注:Rorschach Test,一种投射测验,要求受测者对十张墨迹图进行解释,心理学家再根据标准程序解释个案的反应。}。”
  小正取下肩包放在地上,将手搭在栏杆上。
  “云就是云啊。无论形状或什么,如果变化这么多……”
  “我想到的是……”
  “嗯。”
  “——洗衣机。”
  “什么?”
  “洗衣机啊。喏,放入洗衣精,打开开关,衣服洗好后停下来的时刻。”
  “什么嘛,原来是泡泡啊。”
  “对。”
  “我觉得自己忽然被拉回了现实。”
  “可是,这样看很像吧!”
  “嗯。”
  两个女生就这样,望着占据视野的云海好一阵子。不久,小正嘀咕了一句:“——超级巨大洗衣机。”
 
5
  我们走进位于休息站二楼的餐厅,点了“关东煮套餐”。这里采用自助式,我们将餐券交给店员,从后面走过来的小学生插队递出餐券,也不照顺序等候,就站在原地。
  “喂——”
  小正低吼了一声,表情骇人地瞪了抬头的小学生一眼。
  我们就座之后,我噗哧笑道:“你刚才的反应好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再说,我讨厌小孩。”
  “真的?”
  “嗯,每次看到他们边走边吵闹,我就会陷入一阵焦躁。”
  “是喔。”
  我将竹轮沾辣椒酱就口,想到曾经和圆紫大师及加茂老师一起吃过关东煮。圆紫大师的女儿正在做什么?
  用餐完毕,我们到贩卖部买当地名产——起司蛋糕,品尝咖啡牛奶。爱上云海的我,这才买了即可拍相机。走出休息站,我将镜头对准小正拍了一张,反手朝着自己拍了一张,然后走向栏杆,将方型相机对准云海时,一度回休息站的小正又走出来,拉了拉我的袖子。
“镜头会晃到耶,干嘛啦?”
  “我们还是走吧。”
  我哑然失声。
  “火山湖还没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明天和江美一起来就好了嘛,不然没什么乐趣。”
  庄司江美住在藏王西边的上山。生性豁达的她,是个体态健美、脸頼丰腴的女孩,放暑假就回到老家,我们打电话过去,她开心地应道:“来我家住,我等你们。”幸运的是,用一份伴手礼就能换到第三晚的住宿。问题是第二晚还没着落。圆紫大师的表演会从下午六点半开始,既然来到温泉区,当然会在藏王温泉过夜。我们极力邀江美,但她一开始就表现得兴趣缺缺。
  “我已经腻了。”
  “滑雪?”
  “春夏秋冬,每年夏天都在藏王集训。”
  “什么集训?”
  “管乐团。我中学、高中都吹黑管。”
  虽说是山上,但特地花钱跑去邻鎭住宿实在索然无味,我十分了解这种心情。
“你就当作是参加同乐会嘛。不然你来住一晚,我们请你泡温泉。”
  “我没办法那么厚脸皮。”
  江美说完,发出咧嘴一笑的声音。
  “你们带啤酒过来好了。”
  这家伙爱喝两杯。
  “那你要来啰?”
  “嗯。”
  我顺便提出自私的要求,请江美带我们参观附近名胜,她滔滔不绝地说:“斋藤茂吉纪念馆吧?里面很不错啊,不过从门口的天桥俯瞰底下的奥羽本线,气氛也很棒喔。还有啊,上山的车站前有家好吃的蛋糕店……”
  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她未免太过亢奋,于是我说:“听起来很有趣。”
“我会大展身手的。”
  “身手?”
  她铿锵有力地说:“因为短期集训,我去考了驾照。”
 
6
  圆紫大师的个人表演在民众活动中心举行,我们和江美约在那里碰面,其实只要赶得上进场就行了,提议尽早出发的小正可真是急性子。不过,由于还要去白石藏王听落语,一旦约了人碰面,确实早点到比较好。
  我觉得我们太早抵达休息站,而且在深绿的火口湖仅蜻蜓点水地瞄了一眼就离开了。果不其然,离公车发车的时间还很久,我们等了好一阵子,换句话说,很早就到了温泉区。
  我们慢慢闲晃,在温泉区入口看到了一面写有“小芥子{注:日本东北地方名产,一种圆头圆身的小木偶。}宿游仙馆”的招牌。
“住这家吧?”
  “好啊。”
  我们走进旅馆,问了一声“有人在吗”,一位面容端丽、与小正十分神似的美女走了出来。我们先询问价格,接着说到“三人住宿,一人不要餐点”,然后啰嗦地提出“两份晚餐要早一点上,因为我们听完落语大概九点左右回来,请准备简单的菜肴、饭团及白酒。”的要求。这位老板娘待人亲切,也俐落地吩咐员工准备。
  我们一说到“晚上九点会与朋友碰面,一起开车过来”,老板娘倏地走到门外,指着旅馆旁边的一块空地说:“这里是员工停车场,我会知会他们一声,请你们把车停在这里。虽然客用停车位在后面,但那个时段,停在这里比较方便。”
  正好,毕竟江美刚考到驾照,我不太想让她在暗处开车。
  “小正,她是不是你姊啊?”
  我们一走进房间,我双腿一伸如此问道。
  “长得像吗?”
  “有一点。”
  “难怪她那么漂亮。”
  “哎呀呀,有人真不要脸。”
  说曹操,曹操到。“姊姊”端茶来了。
  “你们去哪里玩?”
  “从平泉一路玩到花卷。”
  “妹妹”小正问:“这里一直都是晴天吗?”
  “是啊。”
  “姊姊”反问:“你们来的时候不是晴天吗?”
  “太平洋另一边好像是阴天。”
  “这里和凡间是两个世界吧?”我说道。
  于是“姊姊”嫣然一笑,开心地说:“是啊,毕竟我们已经是云上人了。”
  “现在的空房间很多吗?”
  “是啊,冬天才会客满。”
  “春天和秋天也住不满吗?”
  “春天的生意最差,虽然新绿的风景美不胜收。”
  “如果在秋天搭揽车上山,应该很棒吧。”
  我想起宫本辉的《锦绣》,在心中描绘秋天的藏王。美如锦绣的秋景,传来枫叶婆娑起舞的沙沙声,为想像中的群山、空气、世界增添一份生气。
  “入秋之后天气会转凉,这里的秋季很短,不过我真想让你们看看那些美景。”
“姊姊”露出欣赏优美风景的眼神。
  “我们可以用澡堂吧?”
  “嗯,因为是温泉,随时都可以泡。”接着,“姊姊”又说:“不过,这里的泉质硫磺含量高,泡的时候请拿下手表。还有,请别用温泉水洗脸,水要是跑进眼睛里就糟了。”真的有泡温泉的感觉了。
  “对了对了,我们还有露天温泉。”
  “姊姊”详细告知路线,我们点头倾听,随着她一边说“那么请好好享受”一边离去,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
  “怎么办?”
  “要去泡吗?去看看有什么好话题!”
  “应该看不到吧?”
  小正乐得拍膝。
  “会被看到,会被看到啦。”
  我嘟起嘴巴。
  “我是这个意思。”
  “你好可爱,那张脸鼓起来真可爱。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追你。”
  “笨蛋。”
  但我内心的纳西瑟斯,让我做了一件无聊事。
  结果,我们直接到旅馆的澡堂泡汤。小正的身材秾纤合度,身上还有泳衣的晒痕,等她走进浴室,我先到更衣室用自来水洗脸。眼前的镜子映照出我那湿淋淋的脸,几绺发丝杂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我盯着这张像是结束游泳的少年脸孔好一阵子,轻轻地嘟起嘴巴。然后,莫名地觉得这种行为很可悲。
  浴室里传来流水声,不久,小正以那副不当歌手太可惜的好歌喉,唱起了偶像歌手的歌。
 
7
  简单来说,一旦和小正在一起,就会被她的“女人味”打败。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仍然是个“孩子”。有时候不经意想起,有时候会有切身感受。这时候,我会感到一股近似焦躁的悲哀,就像一个小女孩,听得到广场上的祭典钟声及人群的嘈杂声,自己却被留在家里一样。
  正因为人在异乡,所以这种情绪会被放大,然后立即消失。
  我们走出澡堂,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穿着新内衣和衬衫,一身清爽,换掉了先前的牛仔裤,改穿裙子去散步。
  路边的排水沟流着冒烟的温泉水。或许是因为硫磺凝结,冒泡的水流从白里透黄的凝结物流过。路上有不少人跟我们一样,穿着旅馆凉鞋或拖鞋,一身散步装扮,露出一脸从日常生活解放的轻松表情,在弥漫的热气中擦肩而过,各自离去。
  “好想吃喔。”
  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甜点店前的招牌写着“欢迎品尝本地名产稻花糕”。但是,等一下还要回旅馆提早吃晚餐,我们为了替肚子留点空间,中午也是随便吃一点。
“明天吧?”
  小正遗憾地说道。
  “好啊!”
  我们又踩着凉鞋迈开脚步,发出喀达喀达声。路上有几个人胸口别著名牌,从相同方向而来;大概是来这里避暑,进行夏日集训研习或开会吧。
  这里是藏王小芥子的发源地,表情天真的女童木偶在整排名产店里凝视着我们。在这些店前面,摆着正在锅里熬煮的名产圆蹄蒻,令人垂涎欲滴。
  “好想再来一趟,在这种地方悠哉地度过两、三天。”
  “真的。”
  “我们下次等到秋天再来吧。尽情漫步在宛如另一个世界、染满红、黄色的山里,然后泡泡温泉。”
  “——来吃蒟蒻吧。”
  意指现在。小正终于忍不住想尝尝在浓稠汁液中煮得咕噜作响的“名产”。
“我们一起吃一串好吗?”
  “嗯!”
  我也点点头。我们俩并排坐在店家前面的长椅,像是喜获珍馔似地,各自享用半串热腾腾的蒟蒻。或许是因为大口品尝,好吃到令人说不出话来。
  吃完后,我们走进店里逛逛。原本打算请旅馆的“姊姊”推荐当地的小芥子,所以并没有特别想买什么。不过,电话卡快用完了,我们便买了一张印有藏王火山湖的电话卡。回程还有时间,我们故意绕远路,又是上坡下坡,又是小径。沿路到处贴着以水蓝色和白色为底,印有“藏王·山林个人表演会·尽情享受圆紫的落语”的海报。
8
“maman”!?? 当我们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看报纸时,听到一个叫声;那不是法语的“maman”,而是“妈妈”,语尾还上扬,表示疑问的问句。
  我转头一看,在小正那个位子的扶手处,探出一张小脸,是个年约两、三岁的女童,留着娃娃头,刘海在眉毛一带剪齐,还有一双细长的眯眯眼。
  “小正,她在叫你喔。”
  “她没理由叫我妈。”
  小正嘴上这么说,却放下报纸,看了女童一眼。
  我说:“看得出来耶。”
  “看得出什么?”
  “小朋友喜欢什么人。”
  “喂!”
  “哎呀,好可怕好可怕,到那个姊姊旁边会挨揍喔。”
  “反正我是魔鬼。”
  “魔鬼”咧嘴一笑,伸手抚摸女童的头。女童像只猫似地,眯起那双眯眯眼,面露微笑。
“喏,她笑了她笑了。”
  “啊,你喜欢她!”
  “因为她很可爱呀。”
  “你不是很讨厌小孩吗?”
  “我是讨厌小孩啊,但她还不到小孩的年期,介于婴儿和小孩之间。”
  “是啊。”
  小正凑近女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眨眨眼。
  “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正慢慢地重复一次。
  “——小雪。”
  “雪子、雪江?还是雪?”
  “小雪——”
  女童抗议似地说道。
  “噢,小雪啊,对啦对啦。”
  女童穿着一件圆领短袖T恤,胸前有霜淇淋图案。我也靠近小正,重新坐好。
“你住哪里?你是这里的小孩吗?”
  小正对女童指指地板,问她是不是旅馆里的小孩。
  “我家,在那边。”
  小手指向门口方向。她刚从门口进来,也就是说,可能是这里的房客。
  “你和谁一起来的?”
  “mama——”
  “她和妈妈一起来的。”
  小正问:“你喜欢妈妈吗?”
  “喜欢。”
  我接着这个答案说:“你喜欢妈妈吧!姊姊问了怪问题,真是不应该。”
“——喜欢妈妈不行吗?”
  小雪一脸错愕地指着小正。小正摇摇手。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是好人,非常好的人。”
  小雪倾头不解。
  “喏,她在怀疑你。”
  “没那回事,对吧?”
  小正一说,小雪便蹒跚地走到我膝前。
  “妈妈。”
  “每个女人她都喊妈。”
  “当然,她应该分得出谁才是真正的妈吧。”
  “她一开始对小正喊妈妈,我还以为她是‘姊姊’的小孩。”
  “因为我们长得像?”
  “嗯。”
  “好像更单纯。”
  “妈妈的意思,泛指所有女人,包括她妈妈。”
  我说完,便把手放在小雪肩上,用脸颊在她头顶上磨蹭。
  “我是妈妈。”
  “maman——”
  “小雪喜欢什么?”
  “——布丁。”
  “是喔,真好。”
  “我跟你说喔——”
  “嗯。”
  “小雪,有一个,秘密。”
  “哎呀,好啊。”
  小正佩服地说。
  “搞什么,有秘密的话已经是大人了。”
  小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再理会我们,蹒跚地往走廊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声“maman——”
  “我知道了。”
  我一说,小正便问:“知道什么?”
  “‘mama’就是妈妈。语尾上扬的‘maman’则是指一般女人。”
  “原来如此。”
  接着,我们一起望着小雪的方向,没来由地笑了。
 
9
  这间旅馆一如其名,馆内点缀着许多“小芥子”木偶。晚上用餐时,我们问了“姊姊”,才知道原来这家旅馆的老板是旅游指南上介绍的小芥子师傅。吃完饭后,我买了小芥子,换好鞋便前往民众活动中心。
  我们穿越“姊姊”指示的小路,走没几步就到了。正値夏天,即使到了傍晚,天色依然明亮。会场前的看板上贴满了从刚才就一直看到的海报,感觉是一场DIY的表演会。我们在入口处看到江美那张丰腴的脸。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