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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吊影 - 贵志佑介

_5 贵志佑介(日)
进入石砌的校舍,里面阴森昏暗。外观巍峨,内部随便,这是明治时代的设计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内的M人寿保险公司,以及战后做过总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社大楼。
上了陈旧的石阶,穿过地板吱吱作响的晦暗的三楼走廊,敲了敲一间贴有“醍醐则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门。
被钢书架和电脑挤占成狭窄通道似的房间内,飘荡着研磨咖啡的香气。
寒碜的布艺会客席上坐着三个人。黑泽惠看见若槻,招了招手。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师、若槻也见过一面的心理学教授醍醐则子。最后一位是个脸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属框眼镜,年约三十出头,若槻没有见过。
“醍醐老师,今天冒昧请您出马,太感谢了。”
“是若槻啊,欢迎你来。请坐。”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个子小巧消瘦、皮肤白皙、尖颚削面,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给人弱质的印象,原因可能在于那双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年龄应已过五十,穿着上漫不经心,T恤和西裤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短发。
“阿惠已谈过你的事。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听说你似乎正面对一个相当危险的对手,就叫他来了。”
若槻在沙发上落座,向金石递上名片,寒暄。其间阿惠起身给他倒了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两人是恋人关系这一点,教授该看得出来吧。
若槻隐去菰田夫妇的真实姓名,将迄今为止的经过说了,众人一时沉默。阿惠脸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冲击的样子。
“总而言之,暂且假定那位K犯了杀人罪吧。”
醍醐教授慎重地说。
“自己不想做第一发现者,于是特地叫上若槻先生,让他去发现尸体……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尽管难说这是聪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为?”
“噢,仅就这些情况,尚难做出确切的判断。如果K真的犯了杀人罪,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个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后悔等心理机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制欠缺和爆发性性格的混合。”
“即悖德症候群。”
醍醐教授嘟哝道。若槻感到陌生,便询问其意思。
“人格障碍中有多种类型,当感情欠缺并有抑制欠缺、爆发性二者时,特别称之为‘悖德症候群’,是一种最坏的组合。这种人极易反复犯下重罪。”
的礁,极冷酷的人若抑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且易暴怒,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不过,现实中真的存在这种人吗?”
一只手端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提出疑问。
“没错。人确有感情丰富者与较为欠缺者的区别。不过,完全没有感情的人,真的会有吗?尽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这样的词汇去概括每个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这样概括容易片面吧?”
“是呀。所谓‘感情欠缺’一词本身,也有问题。这种词汇是否纯粹产生于心理学中呢?”
“这该怎么说好呢?”
金石的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
“对于警方和检察官来说,他们需要将犯罪者简单地定型,交付法庭审判吧?在此意义上,这个词汇来得正好。若说某某人感情欠缺,则无须再细微地寻找其动机……当然,我不是想要强调,这个词汇是犯罪心理学家应警方的期望制造出来的。”
不想这样说的,却已等于这样说了。若槻有些恼火,但阿惠却一点也不在乎。
“你的疑问已经很清楚了。跟黑泽说的很接近。”
醍醐教授插话了,想缓和开始显得紧张的气氛。
“关于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这样的名词,我的确也有些疑问。”
醍醐教授打手势制止了想说话的金石。
“不过……对了,可能说一下我的经历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实例的案子。”
醍醐教授微笑着,但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显示她正回忆着令人不快的往事。
“……而且,这个人就是我的学生。他比若槻早两三届,说不定在校园的某处碰过面呢。最初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看他的巴乌姆测验画(又叫树木描绘检查法,做法是令被检测者描绘结有果实的树木,然后分析其特点,进行精神判断。)的时候。”
若槻觉得似曾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样的测验。醍醐教授好像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
“你也是一入学就画过吧?让人在A4纸上画树木,以其所绘的画进行判断的心理测验。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乌姆测验,实在是因为本校在国立和公立大学中,拥有自杀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纪录。”
若槻也听过这个说法。好像他在学期间,学校的留级率也高踞榜首。
“于是看了新生们画的树木画,令人吃惊的是,那真是集怪画之大成。有的是似平板的残株,有的树干碎裂,有的幼稚如三岁孩童的画。连钻出地表的树重又将树梢扎回地里头的稀奇事都有。在此就不做解释了……如果想仅以偏差值来选人的话,这真是好样板。其中的一个学生,称他为F吧。你看过一眼就终身难忘。”
醍醐教授微微颤抖着。
“即使没有心理学上的知识,谁见了都会觉得异常。巴乌姆测验的画中,地里头的部分是表达无意识的,但F的画,有一半是在地里头。但问题并不在此,而在于他所画的内容。树根所缠绕的,是人的尸体。而且是无数的腐尸。毛细血管般的根须,为了吸取养分,箍紧尸首全身。不知何故,树干的部分形如一张张苦闷的人面……素描和远近处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异样的冲击力。”
“对这名学生做了心理治疗吗?”
若槻问道。醍醐教授点点头。
“是的。试过面谈,也看不出有多异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伙子家庭环境一般,是通过入学考试直接录取的。只留下个很普通、智商高但内向的印象。要说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给他上研磨咖啡,他却不碰。说是天生的嗅觉异常,完全闻不到香味……”
醍醐教授像证实香味似的啜一口咖啡。
“关于他的画作,他说是将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说家,有代表作《柠檬》。)的《櫻树下埋着尸体》形象化。现在想来,觉得那只是掩饰。F后来还来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但最后以一无所获告终。我只能认为,F对这种测验有抗拒心理,为了吓一吓考试官而有意那么画的。”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吁一口气,似乎已触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十个月后,F被警方逮捕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吃了一惊。他似乎在纠缠一名通过介绍认识的女子大学的学生。他不分昼夜,一天打数十个电话,多次守候在大学门口跟踪。最后,还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门口。据说他的眼神、态度已完全异于常人,和与我面谈时判若两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见,由其兄代为出面,其兄与F发生争吵,F持刀将女孩及其兄刺成重伤。……而且,两人都被刺了十余刀。据警方说,F的刺法很显然要致人于死地。兄妹两人能活下来是近乎奇迹的事。”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谁也没有发问。
“警方知道F在大学里接受过心理治疗,就来向教犯罪心理学的山崎老师请教。我因为曾与F面谈过,也在场。说来惭愧,到那时,我才头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个诚实小伙子的假面具之下所隐藏的真面目。他竟是个冷酷得可怕的人,为满足自己的愿望,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师认为,他属于包括感情欠缺在内的多重人格异常,即悖德症候群的类型,有责任能力。然而,起诉前应律师的请求,再次进行精神鉴定时,精神科医生却将F诊断为妄想型分裂症。最后,F没有被起诉,移交精神病医院监控。因为不是谋杀案,与精神病有关且未成年,报纸也就没有怎么报道。”
“老师,您认为F不是精神分裂症吗?”
对若槻的问题,醍醐教授无奈地笑笑说:
“我认为不是。但谁也说不准呀。普通的、平常的人与性格异常、精神病人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况且,检察方面和律师方面各有想法,接受委托的人在鉴定上就容易有所偏重。极端地说,若由一百个人做精神鉴定,有可能出现一百种不同的结果。”
“那个人,现在怎样?”
阿惠小声问道。
“他好像是在封闭的病房住院一年,然后回到父母身边,上医院看病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我不认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没有治疗效果。再往后就没有听说了。……不过,自那时以来,我就注意报纸的社会版,心想说不定就看见F的名字了。”
醍醐教授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
“其实,F身上还有那么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头盖骨的一部分。好像在左后脑,被头发遮盖着,外表看不出。但一按是凹下去的。所以,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着内侧像头盔似的特殊帽子。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若槻说过,K的脑子也有畸型,对吧?这样的异常会直接对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吗?”
“关于这一点,因为患脑炎的后遗症,或头部外伤,先天性畸型等,在大脑留下微细的障碍时,已经证实有时会引起性格障碍。称之为微细脑器质性格变化症候群……据说,这种情况发生感情欠缺、爆发型性格、固执型性格的可能性甚高,符合悖德症候群的判断。”
金石摩挲着手掌,说话声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不过,有同样的障碍,性格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人占大多数。以现在的医学水平,什么样的脑障碍与性格变化有关,还完全不清楚。”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从指间滑脱。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围在重重迷雾之中。
“老师,关于K,我有一个地方还不能理解。”
若槻向前探出身子。
“K在自家养了许多拾来的狗。我见过他宠狗的样子,不像是演戏。他的这种形象,与一个为了钱杀人不眨眼的人之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哦。他是怎么宠狗的?”
若槻回忆起菰田招呼小狗时的甜言蜜语。哎,贤太,寂寞吗?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这个么,他给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来也特别深情。与其说是对宠物说话,那感觉毋宁说是在呼唤亲生子女。”
“原来如此。很有趣呀。如此过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面呢。”
略显踌躇的阿惠厌恶地说道。
“不过,那种人挺多的吧?我也这样做哩。我的孩子们……我住处现在有两只猫,我常常像对人似’的向它们说话。”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谓感伤,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所谓感伤的人,被划分成正好相反的两种类型。一种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积聚本身过剩;另一种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种理由被阻断了,以伤感的形式发泄出来。黑泽明显是前者,我认为K是后者。”
阿惠显得不能完全信服。
若槻想起古今当权者显示这种形式时的残暴事例。在罗马大街上放火、写出充满感伤诗作的皇帝尼禄,秦始皇,西太后,据说戈林在喂养的小鸟死了时,还痛哭不止……
还剩下一个疑问。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装在透明胶袋里的公文纸,那是把从桥本老师处借来的作文册略去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作文的人名地名后重新打印出来的文章。
“这是K夫妇在小学五年级时写的作文。想听听老师有什么看法。”
公文纸从醍醐教授手上转递给金石、阿惠。醍醐教授一读之下显得很感兴趣。金石有点无动于衷。阿惠则像是抓到了什么感觉,目光在作文上认真扫视。
“噢,很有趣呀。”
醍醐教授将回到手中的纸又看了一遍,说道。
“以‘梦’为题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章吧?读了这篇作文,我觉得对这个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变了。”
“我也是。”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励似的说道。
“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智力发育方面可能稍微落后。不过,感情欠缺之类的感觉则完全没有。”
说来儿童心理学是阿惠的专业,在这里谁也没有她读孩子的作文多。
“不过,靠一篇这么短的文章下判断,太勉强吧?”
金石苦笑着说。
“那倒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不会是这种感觉。”
由于不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颇懊恼。
“与《梦》相比,这篇《秋千的梦》让人觉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过,我从刚才就有种感觉,好像听说过和这个梦一样的梦。”
醍醐教授眼中闪烁着极感兴趣的光芒。
,“若槻,这文章能给我吗?我想再仔细读一下,想清楚。”
“可以。有进展的话请务必指教。”
嘴上那么说,若槻心里挺失望。即使弄清了心理学上很有意义的事,却于现实中的他无助。顾问即使有好建议,终究还是旁观者。结果仍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离开醍醐研究室时,正好浅蓝色的薄暮笼罩四周。若槻约阿惠去吃晚饭。两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你怎么不跟我说?”
阿惠嘟哝了一句。
“说什么?”
“你有危险的事。”
“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槻故作轻松地说。
“下一步该是了吧?”
若槻望一眼阿惠。天色已暗,加上脸部光线正好被挡,他弄不清她的表情。
“这点事也不算少见啦。来京都之前,总社一位最棒的课长说过这类事情,他专门对付这种人。那位课长姓设乐,现在是保险金课长。他说曾好几次被顾客殴打,不过倒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极憨厚的、劳碌命的设乐课长的面容。
“最初他挺受打击的。身为职员,应说与暴力无缘的,且长大成人以来,还没有挨过打呢。据说这位设乐先生,到后来人家一出手,他便觉得好极了。因为这一来对方理亏,对以后的交涉有利,必要时还可以向警方投诉。能这样达观,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听着。
两人上了斜坡,在银阁寺道向左转。照直走将是平缓的山地,从那里往前数公里,已是滋贺县的大津市。
“你所面对的人,我觉得和打那位课长的人有很大不同。”
阿惠突然这么说,令若槻吃了一惊。
“你说刚才的事?你说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那个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这种事一般人实在做不出来。”
“那家伙的确很反常。”
“我觉得那是一个信号。”
若槻放慢脚步,看着阿惠。
“什么信号?”
“弄伤自己的身体来向对方示威的行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几乎是人类普遍的身体语言吧?和咬嘴唇、撞墙壁一样……”
若槻回忆起咬住自己手指时的菰田重德的模样。疯狂的困兽般的眼神,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那显示重德自己也对那种行为感到极其痛苦。做到这个地步,是要向若槻传达什么信号呢?
不用阿惠提醒,若槻也猜到其自伤行为意味着什么。激怒、威胁,或者是复仇的宣言?
两人好一会儿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不久,他们打开了位于地下一层的、挂着“巴布鲁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厅的门。
虽然没有预订,老板笹沼仍将他们领到靠墙的座位。笹沼是比若槻他们早毕业的大学校友。为了再现骑自行车走遍世界时所尝过的各国佳肴,开了这间西餐厅。若槻在学时曾在此打过短工,有时和阿惠一起来光顾。
若棚再次感到“地点改变气氛也改变”的千真万确。到了举酒干杯、佳肴陆续上桌时,阿惠也不知不觉变得开朗起来了。
餐厅壁龛上陈列了许多新陶艺家创作的陶器。阿惠身后的作品形状独特,令人想起向四面八方伸出许多角的古代祭器。绿色和黄色的釉彩在灯光下很好看。
“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觉得人类真是各具心思。”
阿惠望着若槻身后的陶器,感叹道。
“我一直从事心理学研究,你知道我学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么吗?”
“这个嘛……”
若槻只能想出惹阿惠生气的答案。
“人类是每个完全不同的复杂透了的生存在这宇宙上的生物。”
阿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槻为她斟满,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时快。两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尔多”。
“我自从以儿童心理学为专业,接触小孩子以来,真有这样的感觉。若槻会认为小孩子都一样吧?”
“我才不会那么想呢。”
若槻抗议道。阿惠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有大人那种复杂的烦恼,与靠脊椎反射活着的动物相仿。可是,实际与孩子们谈谈,他们并不是那么单纯,真正说来是人人有别。心理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的孩子,一个也没有。”
“我明白你说什么。”
“所以,轻易给人贴上标签加以分类,我绝对反对。”
若槻直点头。
“而感情欠缺者一词,就跟说人家是‘怪物’一样。至于‘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云。这种词汇无论以它的陈腐也好,迟钝也好,与其说是心理学家的发明,毋宁说是警察厅或法务省所为。且不管金石那种令人不快的人,连醍醐老师也说那种话,真想不到。”
“这词儿确实不好听。”
若槻想转移话题。
“譬如吧,报纸上说了,有一种要改变精神分裂症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为它原来就是一个没弄好的德语直译词,与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错变成多重人格。而且因为有类似不治之症的负面语感,当被医生这么说时,家人就几乎要陷于绝望……与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说法,还是改一改为好。”
“你等一下!连你也认为仅仅是取名的问题吗?”
若槻答不上来,闷头抽烟。
“你真的认为,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类心灵的人吗?”
若槻叹口气,掐灭了烟蒂。自己即使撒谎,也马上就会暴露的吧。
“噢,我觉得会有……”
“有什么?像K那样的人?”
“噢噢。”
“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你不能透视那人的内心吧?”
“当然。谁的内心都不可能透视。所以,不就是凭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来做判断吗?”
“说是那么说,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吧?仅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证,怎能将一个人断定为怪物呢?”
‘哪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和这种人实际打过交道。”
话刚出口,若槻便觉得糟糕,但为时已晚。阿惠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若槻。
“说这话很卑怯吧。若是没见过就不明白的话,反之不也成立吗?”
“可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嘛。醍醐老师不也说过吗?这须是实际见过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机会窥探到他们真面目的人,才能有实感的呀。”
“难以置信……”
阿惠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她的眼圈变得通红,就像在哭一样。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师也好,绝对是错的。我觉得K这个人确实具有人的感情。”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那篇作文呀。”
阿惠甩甩头,将落在脸上的头发挪开。
“写出那感觉的孩子,绝不会是怪物。”
“光凭这个我才觉得根据太不足呢。”
若槻觉得有点恼火。
“那不是跟刚才来这里的途中说的互相矛盾吗?你说过,我面对的人与那种暴怒打人的、单纯的家伙不同,是危险的人物,对吧?”
“不矛盾。”
“为什么?”
阿惠沉默了。若槻还想说,看看她的神色,忍住了。
该走了吧。他悄然起身,去结了账,请一脸担心的笹沼帮忙叫出租车。
后劲此时才上来。若槻打开公寓房门时,双腿已不听使唤了。
直接从水龙头喝水。听说过城市大厦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顾不上了。把西服脱下一丢,松开领带,就躺倒在床上。
出了巴布鲁思料理店后,到上出租车,关车门为止,阿惠一言不发。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似乎菰田重德这家伙已开始对若槻生活的所有方面带来坏影响了。
其后到小酒馆独酌,实在多余无益,弄得有点恶醉的样子。
叹气,脱袜子,从脖子上扯下领带时,桌上的无绳电话母机映人眼帘。留言键在闪烁。
照旧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子机,按下放音键,搁在耳畔听。
“来电——三十次。”传来了机械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酒醒。这个数目可不寻常。况且这还是机械录音次数的上限啊。
接下来,电话录音自动将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全部是沉默。
沉默的信息,是录音讯号响过,录下五至十秒。电话是在过10时后,每隔五分钟打来的。
因为中途有可能夹杂其他信息,所以若槻全部听过一次,然后将来电录音全部消去。
乱按键捉弄人的电话似不可能,明显是认识若槻的人所为。而且,如此执拗地要骚拢他的人,也就那么一个而已。
可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若槻没有将号码登录在公用电话簿上,支社印的通讯录只发至极小范围,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若槻从床上半欠起身。这时,桌上的母机像等着他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静。子机稍迟一拍也响了起来,变成了吵人的轮唱。
若槻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机。电话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他内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来的,他甚感安慰。
对方会说:若槻吗?刚才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然而对方一言不发。他不安、紧张起来。
若槻紊陸也不说话。我不会给你信息。等对方急了先开口。电话的那一头令人感到同样有个人在屏息窥测这边的动静。
时间觉得很漫长,但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电话突然断了。确认“嘟——”的声音之后,若槻也放下子机。掌心汗淋淋的。
站起身正脱着衬衣和裤子,电话又响了。
拿起子机。有一点点期待:这回该是阿惠了吧?
可是,对方依然沉默。
他差点将子机砸向机座。可这次不到三十秒钟又响了。
拿起电话,有一种咆哮的冲动,但想到正中对方下怀,又克制住自己。确认对方什么也不说后,挂断。电话随即又响起。
这次一拿起子机便挂断。可是电话马上又响了。
这个无聊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若槻把电话插头拔掉。
重归寂静。
心脏狂跳。神经高度紧张。
若槻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瘫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简直像药用酒精般刺激舌头。过后,除了铝罐的金属味儿外,几乎像白开水。
他已经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缓解紧张的方法。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时,醉意卷土重来,他马上进入酩酊状态。他倒卧床上,醉成一摊泥。
当晚,若槻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他独自站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里可能是自己的公寓房间,也像是发现菰田和也吊死的那个房间。
房外传来怪声。像是脚步声,但又“沙沙”地混着拖曳什么东西似的声音。
是蜘蛛。
驱动八条腿,以及庞大的腹部擦地皮的声音,是蜘蛛回来了。
若槻回望房间,周围布满了粘粘糊糊的蜘蛛丝,上面到处挂着人体的残肢断臂。
原来这里是蜘蛛巢。
快逃啊。他内心一声狂呼。在这里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他想逃,但不知何时起地上开了个大黑洞,一步也前进不得。
墙壁那边传来奇怪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若槻向后退。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止了。
他屏息盯着门口。
门总也不打开。若槻开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这时,有光线从后面射人黑屋。背后的拉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若槻回头。
在炫目的光线衬托下,有一个难以名状的邪恶的东西在那里喘气。
一只多肢模样的东西在蠢动,但形状还辨别不清。只有长着大獠牙的物体镜子般闪闪发亮。
它在那里嗤笑。
细长的影子从门口伸进来。
若槻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动弹不得。
那庞大的黑影慢慢从他头顶覆盖下来。
7
6月20日(星期四)
若槻当天一早就给京都府警局打电话,成功地逮住了松井警官。对方似有意借口工作忙来躲避,但若槻死缠不放,最终预约10时面谈。
明知这样不好,他仍将一如往日的文件山推给葛西,自己拿一把大黑伞外出。
梅雨前锋已覆盖日本列岛,从早上起就下雨。说不上是否因为空气清爽,出到外面,心情的确大不一样。
若槻在四条站搭地铁向北行,在第二站丸太町站下车。出了车站向北走,即可见右边的京都御所的绿树。树木有雨水的湿润,显得沉静安详。
京都府警察总部与之紧邻。如果从交叉路口进人御所的对面,就是属于京都府厅或府议会的一系列建筑物。不过,松井警官似乎不想若槻前往府警总部,指定在附近的小饭馆会面。
一打开门,响起“丁零当啷”的铃声。在东京已极少见的某类小吃店,在这里仍生存着。
环顾店内,只有三个同伙的跑街小职员,松井警官尚未到。看手表,距约定的u点半还有五分钟。将湿漉漉的雨伞插在伞架上,在窗边找了位置,点了大吉岭红茶。
若槻一边观看雨中街景,一边啜饮热茶。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心情也像梅雨的天空一样不爽。
警方出面时,满以为两三天功夫便可将菰田重德逮捕归案。然而现实中,已过去了一个月零两周,事态却没有任何进展。松井警官那精明强干的第一印象迅速褪色。这激起他近年来对整体公务员的不信任感:这都是些不工作,只会耗费纳税人钱的闲人吧?
他看见松井打着尼龙伞在雨中走过来。
松井对隔着玻璃窗向他打招呼的若槻含糊地点点头,走进店内。鬈发和柔和的表情与先前一样。只是显出一丝疲惫。
“百忙中打搅您了。”
“哪里。你好几次来都没见上,不好意思。”
松井要过热咖啡,便用手巾擦拭雨点斑斑的西服和裤子。
“怎么样?你说今天想问什么事?”
真想呵斥他,让他别装蒜,但若槻还是努力挤出职业性的笑容。
“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事。此前已解释过,五百万日元的保险金还悬而未决呢。”
“嗬,为什么?”
松井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喝起送上来的咖啡。若槻心头火起。
“假如是杀人案,则案情未明之前,不能轻易支付保险金。”
“我们从没说过是杀人案。”
若槻哑口无言。
“你是说,那不是杀人案?”
“这个嘛,现阶段,还什么都难说……”
松井语焉不详。
若槻很纳闷。发现尸体那天,松井应对此案有一定的判断。只要信任自己的证言,菰田重德是罪犯的可能性甚大。可为何后退到这个地步呢?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菰田牵涉“切指族”事件的合同复印件。
“这份复印件日前已交给警方,您已经看到了吧?菰田重德以前曾在与本公司的合同中发生过诈骗残疾给付金事件。”
“哦哦,这个嘛……”
松井从撑得鼓鼓的衬衣上袋摸出一支香烟,用店里的火柴点燃。
“原名好像是小坂重德吧。小坂确实因为有故意切手指去申领给付金的嫌疑,曾被福冈县警方逮捕过。”
松井思索着,向空中喷一口烟。
“不过,小坂最终没有被起诉,主犯另有他人。经营小坂他们所在的作业场的社长,因欺诈和伤害被判了实刑。”
“小坂得免起诉,是什么原因?”
“掉手指的是作业场的三名员工,包括小坂。似乎这三人都因为牵涉黑社会的赌博,债台高筑而走投无路。偶然耳闻其事的社长,也想从中谋利,策划了欺诈给付金的事。然而,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家伙似乎私下里与开赌场的黑社会有关系。这一点就尚未弄清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设好的圈套。”
“这么说……”
“小坂,即现在的菰田重德吧,以福冈地检的看法,这家伙也算是被害者。”
若槻感到自己先人为主的看法变得很突兀。然而,真的仅此而已?他想,可能还有未被警方知晓的内情吧。尽管如此,他没有带来对这件事追究下去的材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关于菰田和也之死,该怎么办呢?我的确目击了菰田重德的可疑神态,现在仍确信菰田与此死亡事件有关。我觉得您会相信颤抖,食指不自然地屈曲着,抵着若槻的脖子。从沙沙作响的触感来看,似乎里面塞了纸一类的东西。令若槻颈脖汗毛倒竖。
“大哥,玩够了吧,饶了我吧。”
菰田用呻吟般的沙哑声说。
“求求你了。实在是需要钱啊。”
终于要干出格的事了吗?若槻咽一口唾液。
“实在对不起。因为事情是由总社来决定。我们会再次联系,请他们无论如何尽早……”
“我们按期交费了啊。那么高的费用,很难才付得出啊。可和也死了,保险却不支付吗?”
菰田脸色苍白。若槻发觉颤抖的不单是对方的手指。这么个闷热的日子里,他却像被严寒袭过般全身微微颤动。那模样令人联想到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我们决不会……只是,再需要一点时间。”
菰田像放心了似的开始急急地念念有词。嘴角积聚了白泡泡。若槻哆嗦一下,好不容易才听出“和也”、“成佛”这些词儿,除此之外不知所云。
菰田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自动门。若槻从后面说声“很抱歉”,他也完全没有反应。
那天的工作完成时已过8点。若槻搭阪急电车走了一段,在终点的河原町下车。到达位于木屋町大道的快餐馆时,已是8点半钟。
傍晚时金石打来电话,说有关于菰田重德的重要事要谈,务必见上一面。尽管若槻没有心情和金石喝酒,但又有几件事要问,不得不这么晚来这家饮食店。
这间店价钱便宜,相应地服务也就不会太殷勤,对于密谈正合适。若槻打开快餐馆的门,见金石正坐在柜台前喝冰镇威士忌。
国立大学助教的薄酬和身价早有所闻,但金石一改到支社时的随便装束,穿了一套浅蓝色双排扣西服。左手腕是一只厚重、闪亮的劳力士金表,且是与体格小巧的日本人绝不相称的型号。若槻注意到金表带半遮着手腕内侧一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
金石一见若槻,便显得很高兴。若槻向酒保要了个玻璃杯,和金石一起转到称做“厢座”的略显寒碜的地方。
“您今天不在时,我突然走了一趟您的公司。”
金石开门见山,仿佛已深思熟虑。与年龄比自己小的若槻单独相对时,仍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
“我听说了。你特地上公司来,并非为了找我,而是要观察那个人吧?”
“您说得对。”
金石大模大样地说。若槻有点恼火了。
“我向醍醐老师请教,是绝对匿名、不伤害他人的。你擅自跑到我公司找人说话,我就很麻烦了。”
“对不起。原来只打算观察的,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职业性的兴趣。是菰田吧?……您所说的K这个人物?”
若槻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金石为他倒了一杯加冰威士忌。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想和金石一起吃晚饭。他打算应付两三杯,话说完了就尽快离开。
“啊,对不起。从若槻先生的立场来看,是不便回答的。”
金石笑一笑。嘴唇一咧,右上一颗镶金臼齿闪了一下。
“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用诸如‘好闷热吧’之类的向他搭话,几乎都没有回答。”
若槻低下头,接过金石递过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他那种面无表情的模样,从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我感觉他的处境已相当狼狈了。”
“你说他‘相当狼狈’,是指经济上的压力吗?”
“噢,有这方面吧。每天来的话,电车费也不可小看啦。”
若槻有点为他的话所动。但究竟是哪一点触动了自己,还不清楚。
“其他还有什么吗?”
“哦,详情不清楚。只有一点,那家伙已处于极度重压之下,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已经接近极限了。”
回想起菰田今天的态度,金石的话也可首肯。
“你说他有可能突然爆发?”
“那也有可能。像若槻先生这样每天与威胁近距离接触,有可能出现惯性,没有察觉其严重程度。”
对那家伙还能有习惯了的事?若槻觉得反感。金石用的毕竟只是第三者的眼光。每天一到中午,菰田便搭岚电来支社,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等着他的
“任何人对那家伙习惯了,因此而大意,都是难以想像的。”
“没有就好。”
“更何况我去过他的黑屋,亲眼目睹了吊死的尸体。”
“黑屋嘛……的确如此。”
金石浮现出暧昧的微笑。
若槻再次感觉出不对劲之处。从金石的笑和态度,给人印象仿佛他已见识过那所房子。可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一瞬间,若槻明白刚才为何被他的话打动。是电车费。金石的确说过“电车费也不可小看”。电车费有指交通费用的意思。然而,在京都市内走动一般乘公共汽车便利,他特别说“电车费”,只能说明他知道菰田是搭乘岚电来的。这么一来,只能有一个解释:金石今天跟踪了菰田。他进入旁边那座大楼的饮食店,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吧。他等菰田出来,跟在菰田后面,看见他搭乘岚电。恐怕黑屋也去过了。
他正要发作,转念又忍住了。一来没有明确的证据,二来听完金石的话也不迟。
“我要谈的问题,不在于那个人是否要爆发。昨天若槻先生到大学来,事后我思索了那次谈话,觉得还没有谈透。说来我是个旁听者,当时不仅有醍醐老师,还有位女研究生吧?”
“是黑泽惠小姐。”
“对,黑泽小姐。这位小姐好像是位人道主义者,有一颗女性的善良敏感的心。很有女人味……不过,那有时会妨碍人看清现实。”
若槻猜不透金石想说什么。
“那位小姐的想法无可指责,生活在自己所相信的世界里也很好。但若槻先生是当事人,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昨天说过他是个感情欠缺者,大概属悖德症候群吧。”
金石点点头。
“今天时间虽不长,我观察过他了。仅此当然不足以保证无误。不过,我觉得我有义务警告您。明白说吧,那家伙有可能要杀您。”
以往虽然朦胧地感觉到危险?但出自专家之口,仍颇具震撼力。一瞬间,金石跟踪菰田一事从若槻头脑中被刮得无影无踪。
“不过,我觉得他没有杀我的动机。杀了我,他也拿不到保险金。”
“我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今天特地约您出来。”
金石的单眼皮眼睛在镜片后锐利地闪烁着,与其十分客气的措辞恰成对照。
“那是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他不是那么想的。对他来说,满足自己眼前的欲望就是一切。若槻先生试过给饿猫喂食,又突然将猫食收回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若槻吃了一惊。
“不,我没有养过猫。”
“当自己的欲望就要满足时,若被妨碍,猫便发怒。即便是主人的手也会被它抓出血来。这种人的心理状态与猫完全一样。当他们好不容易要把保险金弄到手时,若认为是您妨碍了,他们就不顾一切地向您报复的可能性甚大。”
“你说‘他们’,是指‘感情欠缺者’?”
“严格说来,只有一点儿区别。”
金石打开放在脚下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十六开书。
“我原先学社会生物学专业。我们之间在想法上应当有很多共同点。我留学美国时,对心理学,尤其是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是美国精神医学会编的《精神疾患的分类和诊断指南》最新版,通称DSM—Ⅳ。美国的人格异常分类与日本有很大不同,DSM—Ⅳ里面也没有关于感情欠缺的条目。”
金石小心地掀动书页。
“但在‘B群人格障碍’栏里有‘反社会性人格障碍’的条目。这里列举了好几个要点,简单说,是反复犯罪的倾向,为自己的利益或快乐欺骗别人,冲动,容易暴怒动粗,漠视危险,不负责任以及欠缺良心的谴责。”
若槻觉得每一条都适用于菰田重德。
“‘反社会人格障碍’整体上与‘悖德症候群’重叠之处甚多。最近在日本也以‘精神变态者(源于英文psychopatho)’之名广为人知了。若槻先生也听说过吧?”
“哦哦,对。”
若槻想起了前不久读过的书,好像是H书房出版的。让“精神变态者”一词在日本广为人知的,不就是那本书肇始的吗?就像希区柯克(希区柯克(1899—1980),著名英国电影导演,被誉为“悬念大师”。)的电影令“精神分析”一词妇孺皆知一样。
“精神变态者”原先应是含糊地指病态人格的,但不知不觉中,它就被用在与感情欠缺或悖德症候群相同的意义上。
“听说过,但对这个词有些疑问。说起精神变态者,就好像指原因在于‘坏的血缘’,给人天生就决定了会成为罪犯的印象。”
“您说得对。精神变态者的遗传特征作为遗传因素往下传,在美国已形成肯定的看法。”
金石平静地加以肯定。若槻哑口无言,心想幸亏阿惠不在场,她若听了金石刚才那番话,一定会怒火中烧。
“不过,这一来不是跟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说完全一样吗?”
若槻读过阿惠读大学时写的狠批龙勃罗梭的文章,记得名字。
金石咧嘴一笑,又露了一下金牙。
“您对龙勃罗梭比较熟悉?”
“不……不算熟悉。”
金石将玻璃杯举到光亮处照照,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
“切扎尼·龙勃罗梭是19世纪的意大利天才医学家,在精神医学或法医学等多方面均留下骄人业绩。据说在1870年,他在监狱研究抢劫犯的头盖骨时,发现猴子有而人类极少见的中央后头窝等多处的变异。之后,他解剖了近四百个罪犯的头盖骨,调查了近六千人,结果产生了‘隔代遗传造成天生犯罪者’的看法。龙勃罗梭认为,全部犯罪者的三分之一是天生犯罪者,区别于其余的偶然性犯罪者。”
“所谓‘天生犯罪者’,他定位为‘劣等人种’吧?”
“对。他将天生犯罪者视为返祖为类人猿的人。天生犯罪者乃命中注定。他们全都有类似类人猿的外观:长臂、用拇指取物的脚、低狭的额头、大耳、头骨厚而扁、明显突出的下颚、大犬齿、浓体毛,脑内多有某种畸型。”
“但是……”
金石举起手,像是要阻止若槻说话。
“不必。我很清楚您要说什么。因为龙勃罗梭创设的‘犯罪人类学’,归根结底不比骨相学具备更多的科学性,时至今日已完全被否定。但是,精神变态者与龙勃罗梭认定的天生犯罪者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正好相反。”
简直就像是在教导一个资质差的学生,讲解方式可谓循循善诱。
“龙勃罗梭是主张一种乌托邦思想的人,认为人类会进化成为没有犯罪的社会。所以,他所说的天生犯罪者,就是与人类进化相反的返祖者,是退化的人。不过,所谓精神变态者,反而是适应新的环境、进化了的人。”
“犯罪者怎么是在进化呢?”
若槻杯里的冰块不知不觉中都溶化了。
“听说若槻先生是读生物专业的,应该很熟悉生物的R战略和K战略吧?”
尽管问得突然,但毕竟是若槻的专业,他答得上来。
“R战略是指像昆虫一样,制造大量子孙,然后几乎是放手让它们自生自灭;K战略就是像人类一样,少生优育吧。”
“是的。人类是哺乳类中尤其重视孩子的典型的K战略者。从前,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一下子没有盯紧,孩子就死掉了,所以父母的呵护必不可少。然而时代进步了,社会保障很充分,确确实实到了孩子没有父母也能长大时,R战略的相对有利性便增加了。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即使随处弄出个孩子然后置之不理,社会也会代为照顾,所以比起正常养育孩子,那样可以留下更多的子嗣。也就是说,比起尽心尽力抚养孩子,弄出孩子就跑的战略,显得更为有利。”
金石喝一口所剩无多的波旁威士忌酒,润润喉咙。
“‘用善意踏平的路,也会通向地狱……’”
金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说道。
“这是我留学美国时,很亲密的……一位友人教我的谚语。优待弱者的社会福利,很讽刺地急速增加着冷酷的R战略遗传因子。那就是造就精神变态者的真相。”
若槻陷入了沉思。心理上不愿全盘接受金石的话。他所说的,在理论上并非不明白,但如此单纯地肯定到那个地步,又合适吗?
“但是,请等一下。那么说,多子的人全都是精神变态者吗?”
“不。在大家庭中有很多孩子的人,反而是传统的K战略者。因为他们对养育子女付出极大的劳力。”
金石依旧是授课的腔调。
“哎,用了R战略的表达法,可能会招致一点误解。即使是精神变态者,亦并非像蟑螂那样要留下大量子孙。他们的特征,与其说是生下孩子的数量,还不如说是毫不在乎地遗弃已出生的孩子。换成
‘遗弃战略’这词也不妨。”
“但是,丢下孩子并不能与其他犯罪相联系吧?”
“学心理学的人都知道,父母子女之情,是一切人与人关系的基础。明白吗?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可以想像这种人对他人会温情脉脉吗?遗弃战略者必然只能是自我中心的感情欠缺者。这种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根本不会顾忌犯罪。”
遗弃战略者……深爱孩子,但不得不心如刀割地遗弃的人,似乎在金石心目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若槻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些波旁威士忌。
金石单单在说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时,显示出鄙夷的神情。若槻心想,说不定金石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有什么重大问题。联想到他对阿惠的态度,若槻的印象,是他对所有女性都隐含敌意。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若槻对“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这句话在意起来。在脑海里只差一点点就能彻悟。他感到这一点至关重要。然而,瞬间之后,几乎就要连贯的思考断裂了。一度消逝的意念不会再现。
“但是,金石先生所说的,仅仅是假说吧?有明确的根据吗?”
若槻尝试反驳。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犯罪者是由遗传所决定的思想。犯罪的遗传因子也好,或者叫做R战略遗传因子也好,只要未能确定其DNA排列……”
“这样看的话,争论的焦点最终会变成是遗传还是养育所造成犯罪的吧?人类的行为,通常由遗传和环境两种因素所控制。某一方百分之一百起作用,而另一方的作用为零的实例,恕我孤陋寡闻,还没有听说过。只是关于犯罪,百分之一百由环境决定,这是近乎性善说的童话,在日本以外的国家行不通哩。”
金石不为所动。
“但那么一来,遗传的比例相反地达到百分之百,也不会有了?”
“当然如此。与环境无关、命定该犯罪的人不可能存在。百分之九十是可能的吧?在我们的社会中,比一般人天生容易犯罪的人,的确存在。”
“我明白你的话,但这样想本身是非常危险的吧?”
不知不觉中,若槻以阿惠代言人的角色反驳金石。
“如果认可某些人天生容易犯罪,接下来必然就会主张隔离他们,杀掉他们吗?”
若槻回想起自己曾经对龙勃罗梭主张隔离或流放,以及进而杀掉那些人的意见表示理解。
“我的确认为这里也存在着极端性。但无论如何,重要的是直面现实吧?”
金石浮现出哄孩子似的笑容。
“想好了对策就行啦。人权方面也得充分注意。”
金石做了个怪异的手势,说道。
“但是,这不能不令人想到希特勒,他曾主张同样的优生学思想,要‘淘汰’除雅利安人种以外的人或有残障的人……”
“希特勒滥用科学,不单是社会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因为他本人是个精神变态者的典型,也就是当然的事吧。”
金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争论,毫不迟疑就反击了。
“很明白的是,精神变态者的数目正在迅速增长,照此放任下去,我们的社会早晚要被他们吞吃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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