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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吊影 - 贵志佑介

_2 贵志佑介(日)
阿惠并非光是表面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槻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与父母的关系有问题。她原是横滨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京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槻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她没有动,身子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家伙,你看我压力不小吧?”
若槻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他觉得阿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你说‘那些无赖家伙’?”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来呢。”
若槻详细说了日前有人到支社来,以签约人贷款为借口勒索的事。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用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买了。”
“唔,像令尊这样的有钱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钱而已。不妙的是,连手头没有余钱的人也卷进去了。它和银行融资捆在一起,简单说,是劝人从银行借钱买变额保险。按当初的设想,分红加满期保险金,除了可返还融资的本息之外,还会为顾客留下相当不错的收益。”
阿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呀。”
若槻叹一口气。
“大家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经济持续时,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曰元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知有风险,还搞投资的吧?”
“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认真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要创佳绩,不少单子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保险业务员,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家伙’吗?”
若槻对阿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槻拥抱阿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阿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不好。”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槻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个姑娘在那儿吗?》的,但自己听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起来。
若槻洗罢,轮到阿惠进浴室。她仔细上好门锁。
若槻浴衣下穿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束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脸,然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铝罐上。
“讨厌,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呀,这年头,连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对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脏成了鹅肝馅饼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若槻两手轻轻搭在阿惠肩头。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阿惠只稍为挣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若槻把阿惠拉近来,双手绕到她背部拥吻她。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槻臂弯中的阿惠的身躯,柔若无骨,仿佛用力搂紧会挤坏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马上有了反应。
轻抚小巧的乳房,解开连衣裙的前胸部。他将阿惠的连衣裙扔到床边,自己也脱下浴衣和短裤。
马上就有鱼水之欢时,突然,若槻身上的某个地方不行了。
额上渗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像冰冷的泥浆爬上身体。过了一会儿,若槻突然垂头丧气。阿惠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嘛。”
那是一种完全体谅的微笑。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来。
“哎,搂着我好吗?”
若槻将阿惠搂在胸前。
有所期待的今天,结局却很悲惨。少量的酒精最终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症状较以前恶化了。
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出来阻碍。
这种现象会一辈子缠着我吗?若槻长叹一声。
“只要这样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脸。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若槻换个姿势,翻到她上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沟。阿惠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头发中扒梳,温柔地抚摸。
在性方面没有获得充实感,倒被孩子哭闹着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怜悯所笼罩。若槻任自己置身于阿惠安慰的举动中,让睡意渐渐将自己吞没。
一片漆黑。刚才那么平和、满足的感觉消失了,一种荒凉、凄惨的感觉笼罩着他。
不知何故,他屏着气缩成一团。绝对不可发出声音。如果响声泄漏出去,会被逮住的。
对自己置身何处没有产生疑问。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类的地方。说是防空洞,也仅能容身而已。简直就像乌龟的甲壳。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敌人在徘徊。被发现的话就难逃一死。只有屏息以待,让危险过去。
透过防空洞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为寻找避难所而在荒野上拼命奔逃。她明白敌人马上就要从后面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绝对逃不掉了……
此时,追赶而来之物现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种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凄惨的叫声。
阿惠。他心中一声绝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杀死了。
然而,不能冲出防空洞去帮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绪混乱,死盯着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颚中慢慢死去。断气前的一瞬间,阿惠向这边回过头来。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没有打算向他求助。看来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他的心灵在呼唤。她的意识已经消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泪如泉涌。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涌来。
梦虽醒了,余悲仍在。他轻轻擦一下含着泪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详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为何会做那种梦?
若槻张开握得紧紧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线、感情线等凹处和小皱纹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闪烁。
阿惠带来的平和氛围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见底的泥沼吞下。
若槻叹一口气。在梦中亲眼目睹阿惠遇难而不救的罪过意识,怎么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对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内心里,也从未有过舍她而去的念头。
或许,这应当解释为对哥哥的感情换了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吗?受阿惠的影响,若槻有一段时间对心理学产生兴趣,涉猎多种书籍。但因为不是系统地学习的,所以对自己的分析还不够自信。刚才阿惠似乎就想谈这件事,不打断她的话就好了。
若槻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打到支社来的电话。当时,他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说了哥哥自杀的事。当然,他只字未提自己也有责任。这岂不是说,自己只是哥哥自杀的受害者吗?
羞愧之心在无意识之中显露出来了。今天来讨这笔欠账了。
内心存有罪恶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为自己是眼看着惟一血肉相连的哥哥怎么死的。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伤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卫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周六的午后,慎二一回到家,便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返校去取。
他从书桌里取回遗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楼的阶梯。中途忽觉有异。在鞋箱附近,他看见了以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两岁,读六年级。良一原先和好几个朋友在一起,后来有两个人挟持着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样子。
良一他们换穿运动鞋后,向体育馆后面走。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对头,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校园内的白杨树的落叶,被风刮到水泥路面上,几乎遮没鞋面。慎二并没有特别躲着走,只是尾随而行,但六年级生们一次也没有回头,所以慎二没有被发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外面是一大片梨树林。体育馆与高墙之间不到两米宽,除了能从体育馆的天窗望下之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慎二从建筑物的隐蔽处悄悄窥探。
六年级生们围着良一,似乎在追问什么事。不久就开始对良一揪衣领、推搡起来。良一性格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斗。即使对小两岁的慎二,照理应是个争吵的对手了,可几乎没有吵闹过。
正因为如此,良一在学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标。和现在不同,当时校园暴力的问题还几乎未被媒体报道过。尽管那时没有勒索钱财的事发生,但把欺负弱小同学当成乐趣的学生,几乎所有学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对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级到推倒在地用脚踢。
慎二决心去叫老师。但他运气太坏了,此时一个六年级生一抬头,与从体育馆角落处探头察看的慎二的视线相遇。
“喂!你,到这边来!”
有人大声喊住慎二,其余的也都一齐恶狠狠地望着他。
撒腿就跑的话,也许逃得掉,但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后还得在这所学校上学呢。
慎二胆战心惊地走过去。那些几乎高过他一个脑袋的高年级生问他看见什么了。
慎二沉默地摇了摇头。
踢良一最狠的那个头儿模样的六年级生说,咱们朋友间谈事而已。你是几年级的?
当他答是四年级时,被警告若说出去的话可不轻饶,还有把你杀了埋在山里之类的话。
这种吓唬人的话,以及当时的气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为真。
慎二被迫照这些小霸王们说的那样,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看见的事情。
良一在后面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做声。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视线相遇。因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俩,自己也可能受欺凌。良一不知是否为着这一点,没有显出他知道慎二也在这里。
结果,他丢下哥哥在那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为难于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闲逛。到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回家时,已快5点钟了。若槻家住高层住宅区的八楼。正好太阳下山,晚霞将整座建筑物染得通红。
他家所在的楼前围了一堆人。停着急救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时,他被人拉着胳膊扯了出来。一看,是住对门的、面熟的阿姨。
“你不能看!”
阿姨说道,那可怖的模样仿佛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络你妈妈吗?”
因为父亲在两年前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母亲伸子做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维持一家生计。母亲一般在晚上7点前回家。营业所的电话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时母亲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难联系上。
慎二摇摇头。
“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谈了。
慎二见阿姨咬紧牙关,一脸苦相,不禁呆住了。这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
说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还是个小学生?六年级?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慎二抬头仰望高层公寓。从楼下望去,仿佛不同于往日,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跳下来?
奇怪的是,之后的事在记忆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叹命苦,因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说,只有两个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各种人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小叔叔、学校的老师……其他不知是谁的人。似乎他们都对慎二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想来不外是安慰他,事后再想,一句也记不住。
其次记得的。是丧礼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扬节奏念经,声音绵延不绝,令盘腿正坐的他双腿麻木,好生难受。然后,是从火葬场升起的一缕烟。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么轻啊。
结果,他未能向母亲及其他人说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实。因为说了的话,他丢下哥哥的事也非说不可了。
严密封存着的罪恶感没有消解,永远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烧。
平时可通过自制力抑制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压抑,想要表露真我时,漆黑一团的感情沉渣便如幽灵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过神,发现阿惠头枕右手,静静望着他的脸。
“噢。现在几点了?”
若槻爬起来。
“4点差一点儿。”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睡着的时间和醒着想事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外出吗?一一现在还早了点。”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来嘛。你不是累了吗?”
“噢。”
若槻仰躺下来,眼望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刚才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是吗?”
他想说出梦中的情景,听听她的意见。但尽管那是个梦,坐视她被杀,到底难说出口。
“哎……若槻,我问过你为何在大学里专攻昆虫学吗?”
阿惠突然发问。
“不为什么,喜欢虫子而已。”
若槻不解她为何现在提出这种问题。
“噢,一般地说,‘昆虫’是什么?”
阿惠趴着,探出身子来问。
“就是身体分为三段、六条腿、四片翼翅的节足动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吗?”
“不同。蜘蛛属蛛形纲,蜈蚣属多足纲。”
“那么‘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若槻正要回答,此时喉咙深处突然有东西顶上来。
“怎么了?”
阿惠一脸诧异地问道。
“没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那么,你是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时,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吧。后来还反复读过数十次呢。那时候附近还有许多杂木林。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标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虫。”
“一个人去?”
“不……多数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转脸向若槻提问:
“你其实是想做别的工作吧?”
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好像害怕又破坏了若槻的兴致。他内心里害怕她再三问及哥哥的事,听她这样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继续研究昆虫。”
“那不足以谋生吧?”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总会有办法。”
“像法布尔那样,带上饭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观察虫子中度过,我认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换了我,就觉得太闷。”
“普通人都会这样。尤其是你。心中没有虫子,所以会觉得无趣。大概自古以来,所谓‘虫鱼之学’,就是无聊学问的代名词吧。因为进入社会后,这些学问都无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会选中保险公司?”
“要问为什么,噢,有我老妈的期待吧。另外,我们家是特别受过人寿保险的益处的。”
若槻长吁一口气。
“父亲因交通事故亡故时,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钱赔偿金也没有。所以,如果没有随大流加人人寿保险,简直就走投无路了。还有,因为老妈做了保险的外务员,才勉强供我读大学。没有特别技能的中年妇女,能够凭努力得到相应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见呀。”
阿惠双手托腮望着若槻。
“……噢噢。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头部至腿脚的轮廓,形成了优美的曲线。若槻见一向整洁的她这副随意的样子,甚觉新鲜。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既然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当初在理学系不选生物课,选数学课就好了。”
“数学用得上?”
“对呀。有种职位叫保险统计师,是成为保险数理专家的途径。是运用统计学来计算保险费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拥有保险统计师的资格,既不必担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营业所长,董事会又须依靠保险统计师,所以成为董事的机会很大。”
“——噢,你喜欢这种工作?”
若槻想了想,说:
“不,一点也不。”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着她的笑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咧开了嘴。
晚上,若槻回到房里,发现电话有一个留言。
一按键,传出了母亲的声音。留言可以说上一分钟,但母亲却在十五秒内匆忙地说了句“打电话给我”,就挂断了。
若槻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边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六次之后,伸子拿起了话筒。
“妈,我是若槻。”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么事?”若槻生气了。
“你留言说给你打电话,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错。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
“不要。”
“你也没个人照看着。对方如何,听听也不要?”
“我不喜欢搞这种事。”
“为什么?”
“那感觉就像彼此掩盖自己的弱点,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似的……”
伸子对若槻的话充耳不闻。
“我已经寄了照片和相亲函(相亲时互相交换的身份说明。)啦。不管你满不满意,也还得看人家呢。看完马上寄回来。用挂号速递。”
“这种事事前也得问问我吧?!”
然而,伸子那边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说起人秋以来,为销售人身伤害保险而在支社进修的事情。
“又来了!”若槻烦了。伸子的话总是很长,而且说得很快,让人插不上话。
若槻原以为她在千叶独自生活太寂寞,总是多听听她的诉说,可她今天的话比平时还要长得多。
若槻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件事情。
“妈……”
“哦。什么事?”
可能从若槻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伸子不说话了。
哥哥为何自杀的,你知道吗?
然而,这个问题在若槻舌尖上没有变成声音,就消失无踪了。
“我要挂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还得付电话费呢。”
“对对,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槻说出“晚安”之前,电话已挂断了。
3
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医院位于地铁的山科站进入山边之处。
龟冈营业所的营沼所长在正面大门前停下车,若槻先下,眺望四层楼的医院。
白色的墙壁已发黄,给人阴森之感。玄关周围也极冷清,没有任何花坛或植物。转到侧面一看,与水泥墙之间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满满堆积着报废的自行车、空铁罐、塑料饮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槻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进这种医院治疗。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菅沼把车停在停车场,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快步走过来。
即使进入建筑物里面,医院给人的印象也没有任何改观。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够,大厅里就像黎明时分。抬头一看,日光灯约有一半不亮。
三排发黑、变形的沙发上,都坐着无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时间还早,问讯处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内科病房在四楼。三台电梯都停在高层,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两人无奈,只好跑楼梯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不在病房里。”
菅沼艰难地登上狭窄的楼梯,呻吟般说道。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封闭的空旷空间里回响。楼梯上的油毡已磨损,变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胶也没有了,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同房间的病人,据说他日间天天到本站前打弹子机。”
“常见的类型吧。”
健康的人长期住院度日,实在闲得无聊。自然日间要偷偷外出,若没有走远的勇气,目的地也就限于弹子机店之类的地方。
“于是我打算改日再来,正要走,却跟他碰个正着。他两手还抱着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头之类的。一见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释才有趣呢。什么有极要紧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别人买的呀之类……”
“真有福气啊!”
与人寿保险有关的犯罪之中,诈骗住院费不像为了保险金杀人那么耸人听闻,所以几乎不被媒体提及,但其实诈骗住院费是最损害保险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寿保险附带住院特约时,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领取一万日元给付金。若在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数万日元收入。这比认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诈病不正当地捞取给付金的人,从不间断。
用得最多的病是颈椎挫伤,即头部震颤症(因车祸、撞伤等的后遗症。)。医生也难于客观地诊断,若患者本人自诉疼痛,便可过关。不过,这回若槻要拜访的出租车司机角藤,还牵连着更复杂的问题。
“说是连院方也参与合谋。是真的吗?”
“这里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险’(英文为moral risk,指参加保险者为拿到保险金而有意制造事故。)医院哩。”
虽然楼梯里别无他人,但声音很响,若槻担心被人听见,小声答道。
所谓“道德冒险”,是人寿保险业界的用语,指起因于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险。也就是说,被冠以此定语,即意味着与犯罪有关联。以若槻所知,医院本身参与欺诈给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险”医院,仅在京都市内便有四家。
原本拥有不动产等巨额资金的医院,可谓暴力团伙的好目标。因为医院极重声誉,所以找个小小的医疗差错进行要挟,轻易便能弄到钱。
自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实施之后,明目张胆的恐吓减少了。然而,近年因几乎所有的医院都陷入经营困难的境地,让暴力团伙找碴的机会反而多了。
医院的院长虽然是医学上的专家,但经营管理上是外行,习惯于被周围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团伙把目标瞄准这类院长,最初装成地道的实业家与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经营上提供意见或出谋划策。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于医院经营、口吐怨言的院长介绍经营顾问,这类顾问号称曾整顿过多家医院。
这种人一旦进入医院,随即掌握了医院的经营管理大权。之后,为了向毫无关系的企业融资:随意将地皮或昂贵的医疗设备用做担保,被多次利用之后,终因乱发支票而倒闭,这是注定的结局。
之中也有的医院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期待地产市场复苏。对于想要欺诈给付金的人来说,这类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温床”。
“角藤先生,你好。身体如何呀?”
菅沼一进人大房间,便向盘腿坐在最里面床上的正在吸烟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转过头来。“地道的无聊之人”,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
蓬乱的一头浓发,几乎看不见额头。吊眼梢,小眼睛显示出对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样子,而想像力则完全缺乏。脸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颧骨高高。简言之,若槻看到的只是个一脸无聊神色、过着无聊日子的男人。
“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菅沼这么一介绍,角藤随即将香烟掐灭在代替烟灰缸使用的空饮料罐里。口和鼻流里流气地冒着烟,眯着眼问:
“什么什么,这位是?我说的是要带支社长来,对吧?”
似乎无聊之人还挺不识好歹。
“若槻主任是支付方面的负责人。”
营沼向若槻那边摆摆手,试图转移对方的攻击目标。
“是吗?明白了。那么说,你是负责的人了?”
那男子在床上调整一下朝向,盯着若槻问道。
“喂,我申请这么久了,总不见付钱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投保时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时,却翻脸不认账啦?你是负责的吧?得把事说清楚,真是岂有此理!还想不给吗?”
面对这种人已有一年的经验了,是否是真正危险的对手,马上就能明白。若槻一眼看穿这角藤的能耐。与日前带矢田部社长来公司的壮汉相比,压力可差远了。他肯定是个胆小鬼,只会大呼小叫。
角藤漫长的住院史的头一次,是他开的出租车被其他车追尾撞上了,得了头部震颤症。据交通事故证明书的描述,是出租车后部严重破损的大事故。若槻心想,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不过,他大概一尝出甜头便忘不了,逐渐变成一种惯用伎俩。’
“关于支付给付金的问题,目前总社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嗯?别想欺负人!”
“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一下。”
“要问问题?事到如今……”
“首先,你为何进这家医院?”
“哼,我挑这儿,碍着你们了吗?”
“角藤先生家住龟冈市吧?龟冈不是在京都西面的边上吗?为什么你特地挑选京都市最东面的山科区医院住院?”
“为什么?……因为别人说这儿好。”
角藤的虚张声势开始一落千丈。
“是个好医院吗?”
若槻环顾污迹斑斑的病房四壁。
“你是胃溃疡痛得厉害,对吧?自己驾车上医院的吧?一般该找一家近的医院,对吧?”
“你想说什么?这种事情……上哪家医院,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吗?”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入院证明的复印件,故作认真浏览之态。
“还有关于病名,住院之后变过两次吧?最初是胃溃疡,住院过程中出现肝功能障碍,然后现在是糖尿病吧?的确……”
“那又怎样?做检查嘛,后来才发现有毛病嘛。”
“的确。不过,住院一次支付给付金的限额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刚好到一百二十天时,病名就变了?”
“你……你小子!……你闭嘴听我说!”
角藤试图再次恐吓若槻,但声音却带着颤抖。以往因保险公司太软弱而以为自己够硬气’,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利,动摇了。
“有意见去问院方。是医院诊断出来的……”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和圆珠笔。
“你可以在这上面签名吗?”
“这是……是什么?”
“解除合同的同意书。”
“解除?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住院给付金,我们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险费,会还给你。你让这份保险合同就此作废,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给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还了。”
“你……你这臭小于啊。别想欺负人!”
角藤嘴唇哆嗦着,吼叫着推开同意书。圆珠笔滚到房间的一角。
“你们以为我……我是谁?你以前在哪里混?嗯?滚回总社去吧!你这种毛孩子,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
“你仔细考虑。今天就此告辞。”
若槻从地上捡起纸片放在床上,转身走出病房。最后瞥一眼角藤那张紫黑色的脸,已全无血色,变得苍白了。
“若槻主任,行吗?”
在楼梯处,营沼赶上来问道。
“噢。会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若槻边打哈欠,边嘟哝遣。
“什么?”
“要是像那家伙说的,能调一下岗位,真是意外的幸运了。”
“不,我不是说那个。把他惹成那样,往后会不会闹大了?”
“没关系。解约的方案,是总社决定的。今天只是来通知他而已。”
“不过,那家伙要是说什么也不签字,该怎么办?”
“怎么也不行的话,就要打官司。”
“能打赢吗?”
“不,到了那时候,因为非证明医院是同谋不可,会变得非常难。医生协会是决不会承认有‘道德冒险’医院存在的。还非得让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那倒是。该怎么做才行?”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啦。总社请了‘能人’,后面的事交给严能人’好了。”
第二天,搭乘早上头班新干线来的“能人”在支社露面了,此人出入意料地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过一米七。递过来的名片上只印着“保险数据服务 三善茂”几个字。
出来接待的是支社业务负责人,内务次长木谷,以及葛西、若槻,共三人。三善说声“久违,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点点头。看样子是熟人了。
在会客室,若槻递上有关角藤的资料,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打量这个叫三善的人。
大致四十出头,眉毛稀疏,脸颊瘦削,有纵向疤痕。眼窝深陷,几乎不眨一下眼。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能看见头皮。是一种经常晒太阳的健康肤色。眼看去像个普通职员。
然而,尽管他穿着朴素的西服,举止得体,却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并非运动员般的阳刚之气,而是一股积聚在内里的凄楚气息。
“明白了。”
三善看了资料,点点头。声音是与体格不相称的低音,但其中混杂了金属性的高八度音,特别刺耳。这种声音大概就属于那种苍老的声音吧。
起初,若槻几乎怀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症状,因为他刚刚审阅过喉癌患者的住院证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那声音大起来,足以恐吓他人。
“大概两三天里解决吧。”
“那就拜托了。”
大家一站起来,木谷便弯腰致谢,其他人也随之向三善致意。
“不过,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葛西送三善到电梯口,说道。
“之后还要到哪里去吗?”
“对。解决这宗以后,到九州的小仓。是其他的人寿案子。”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槻便思忖自己为何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与角藤的大发雷霆相比,三善随便说说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怕。葛西捅捅若槻的腋下。
“这家伙有压迫感吧?”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样。”
“好像原来也是来硬的那种人。”
葛西用食指在脸颊处比划着伤疤的样子,说道。
“传说他以前帮人收债什么的,做过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后就洗手不干了。似乎难找什么正经事做,正好被那边的社长看中他的特长,录用了他。”
“特长?”
“擅长软硬兼施,根据对方情况,或强硬或怀柔,巧妙地解除合同。既能耐心从对方的弱点人手施以压力,又能大发雷霆吓得对方胆战心惊,以毁掉合同。说是他擅长此道。不过,我反对依赖这种人。即便对方来者不善,只要花时间堂堂正正地去说服,大多能有好的结果。”
“不过,像角藤这样的,可能这种人才是……就是所谓‘以毒攻毒’吧。”
若槻对于每天做出笑脸与寄生虫般的人打交道已经烦了,内心是欢迎采取强硬手法的。葛西苦了苦脸。
“顺利时的确爽快。反之,受挫时就难收拾了。唉,这次但愿他能顺利吧。”
葛西的担心没有成为事实。
那天傍晚。支社的窗口关闭之后,三善又出现了。
因为支社长在其他楼层召集营业所长们开动员会,木谷和葛西要出席,留下来的负责保全管理的只有若槻一人。
“你好,我们见过。……是若槻先生吧?”
“他们都走开了。您有什么问题吗?”
若槻因还记得葛西说过的话,见了三善,担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没有。我只是来交回这个的。”
三善从小公文箱里取出来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书。若槻有点匪夷所思地加以确认。的确是角藤的签名和印章。
“这么快!不过,那人肯同意?”
“让他同意嘛。……这人好对付。”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您真帮了我们大忙。”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内盖上,贴有一张过塑的照片。
年约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发胖的女士,抱着一个两三岁、也是胖乎乎的女孩。一个偷拍的瞬间情景。女士笑容满面地附在女孩耳边说话,像是告诉她要面向镜头,但女孩好像睡着了,口张开着;眼却差不多是闭合的。
“您的家人?”
若槻这一问,三善才头一次微露笑容,只答了一句:“我老婆和女儿。”
三善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若槻一直送至电梯门闭上。
若槻返回座位,舒适地躺靠在椅背上,给总社拨电话。管这事的人还在,他报告合同已经解除了。打完电话,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文件装入文件夹里,放进带锁的办公桌抽屉。营业会议似乎拖长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都还没有回来。
若槻起身上洗手间。
偶尔望一眼镜子,见自己脸上带有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笑容。笑容缓慢延伸,然后消失。
若槻按了几下按钮,弄了些粘糊糊的绿色洗手液,花了很长时间搓洗双手。
5月7日(星期二)
连休后的工作日从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不安定气息。
过了10时,税务署的调查员到窗口查访,出示了塑料夹子里的身份证明,催着要查看顾客的详细的保险合同内容。
答复是因为事关隐私,要出示正式的书面通知方可照办。但对方不肯。那人以根本不像个公务员的傲慢态度。声称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证明即可。
税务署和福利事务所每天都给保险公司送来大堆关于合同内容的通知,但若无本人的同意书或官厅的正式通知书,便不能告知内容,这是原则。
调查员开始粗声粗气了,但这种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见惯。最终,一番斗嘴之后,调查员涨红着脸,恼火地离去。
仿佛替换似的,这时从东京来了一位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顾问律师,由木谷内务次长、葛西和若槻三人出面接待。因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对诉讼的事件进行首次庭辩,为此要进行磋商。这是继承人之间围绕领取保险金的骨肉之争,把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也卷进来的一场官司。
第一次口头辩论只是确定第二次及以后的日程,并不进行实质性审理。头发垂额、和若槻年龄相差不多的律师,基本上是怀着一种来旅游的心情,喝着茶,除了谈天之外,就是打听去名胜古迹的路线,并一一记录下来。
下午第一个出现在窗口的顾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东亚人。头发又黑又鬈,皮肤苍白。来京都的外国人甚多,出现在保险公司窗口的却从没有过。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读过短期大学英文课程,现在又在英语会话学校学习。但仅仅三言两语之后,青柳便过来向若槻求助。
若槻带着些许困惑坐到柜台前。那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男子,看不出是来自哪个国家。
此人一副万不得已的表情,一开口便用英语问:外国人是否可以投保?
若槻一边从应试英语的记忆中寻求帮助,一边答:虽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则是在日本居住的人。对方又问:投保时必须检查吗?
答复是根据投保的险种和金额,由医生诊查后,填写告知书即可。那男子又重复问道:必须要做检查吗?若槻迫问是指何种检查,却没有明确的回复。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终于说道:不必提交血液样本吗?
若槻勉强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迟疑。
……责任免除条款在英文里应是“EscapeCause”,但“被责任免除”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槻字斟句酌地说,血液检查虽无必要,但投保时已患病,则必须告知,否则死亡时若发现违反告知义务,不付保险金。
见那男子已明白的样子,若槻松了一口气。他目送那男子乘电梯离去。
在现实中,艾滋病渐渐变得不那么致命了,在美国,据说也有接受HIV抗体呈阳性的人投保的意向。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现实可行,还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他返回时,葛西正面带难色地搁下电话。
见了若槻,葛西招招手。
“若槻主任,指定找你的。”
若槻胺过打印的保险合同内容和葛西手写的记录,却不明就里。打印的内容有三页纸。
投保人菰田幸子,被保险人菰田幸子,保险金受益人菰田重德,三千万日元的定期终身保险。被保险人为菰田重德的,也是三千万日元定期终身保险。然后另一份是五百万日元的儿童保险,被保险人是菰田和也。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来的,认识吧?”
“不,没听说过。”
若槻有个癖好,遇有投诉时首先看对方的年龄。四十五岁。从经验得知,最危险的是三十至三十五岁的人,不过与这个年龄相差不多的也还不能大意。再看住址,是岚山附近。说来应该是个高级住宅区。试着回忆一下,却一无所获。
“是吗?怎么回事?总之是指定的。特别提出是若槻主任,要你去一趟。”
“投诉的内容是什么?”
“说起来哕哕嗦嗦的,究竟想说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务员态度不好吧。”
“你感觉他很气愤吗?”
“也不是。”
葛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其实,让个营业所长跑一趟也可了结,但对方说了要见若槻主任,只好劳驾你现在跑一趟,行吗?”
“好的,我明白了。”
反正在支社里,也一样要应付令人头疼的顾客。只要不是太严重的投诉,外出反而感觉更好。
收款是太秦营业所的事,先给所长挂个电话,碰巧所长外出。既然问题不算严重,若槻便决定单独前往。他用住宅地图查出地点。复印了所在的一页。
走出大楼,外面是明媚的五月天。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位于四条乌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占用了八层建筑物的最高一层。人寿保险公司的支社和营业所设在自己公司的大厦时,大多会将有较高房租收入的楼层出租,自己使用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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