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让我看有什么用,倒是您看过自己的脸没有呢?如果没看过的话,就请您看看吧。——您瞧,就是这副样子。”
说着她把镜子支在我的面前。
“怎么样,这张脸?”
“是一张丑陋得难以形容的脸。”
我看了镜子里的脸,又去看飒子漂亮的脸,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两张脸属于同一种生物。越是觉得镜中的脸丑,就越觉得飒子是个无比优秀的生物。我遗憾地想,如果我的脸再丑一些就好了,那就显得飒子更漂亮了。
“行了,睡觉吧,爷爷,快回到床上去吧。”
“我想吃阿达林。”
我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说。
“冷天也睡不着?”
“和你一起总是兴奋。”
“看见那样的脸还会兴奋吗?”
“看完那张脸,再看你的脸就更兴奋了。这种心理你明白吗?”
“不明白。”
“就是说,我越丑,就显得你越漂亮。”
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出去拿药去了。然后手指上夹了一根美国烟回来了。
“好,张开嘴。”
她把药放进我的嘴里。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最近偶尔在二楼偷偷抽。”
她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其实我并不喜欢抽,不过,这也是一种装饰品,就抽一根。”
28日。……下雨天,脚疼得更厉害。今天早上起来时,手的麻痹、脚的浮肿和痉挛都加重了。下雨不能去院子里散步,只好在走廊上走走。我颤颤巍巍地走着,直担心一不留神会从走廊上掉下去。手的麻痹已发展到了肘部和肩部,这样下去会不会半身不遂呢。从傍晚开始手感觉更加冰冷了,仿佛泡在冰水里似的没有知觉。可是别人摸我的手时都说一点也不凉,我本人却凉得受不了。于是便按照以往的经验,用大毛巾浸透热水后把手和手臂都包裹上,外面再包一层法兰绒,再敷上两个白金怀炉。十分钟后,换一次热毛巾,如此反复了五六遍,才减轻了冰冷的感觉。
第05章
29日。昨晚由于长时间浸泡了热水,手痛有所缓和,才睡了个安稳觉。早晨又疼了起来。雨停了,天空十分晴朗。身体健康的话,这样的秋高气爽之日该有多么惬意呀。我已经有四五年无法享受这种好天气了,心里很难过。服了三片杜尔辛。
上午10点量血压,降到了105/58o听佐佐木的劝,我吃了两块咸饼干加一点奶酪,喝了一杯红茶。二十分钟后又量了一遍,又上到了158/92。这么一会儿工夫,血压变化这么大,可不太妙。
“请不要写得时间太长,又痛起来可怎么办?”
见我总是写日记,佐佐木劝阻道。
“稍微有点疼的时候,写写东西就忘了。疼得厉害了就不写了。忙你的去吧。”
下午1点开始午睡。迷糊了一个小时,醒来后浑身都是歼。
“这样会感冒的。”
佐佐木又进来给我换下了汗湿的内衣。我的额头、脖子都粘乎乎的。
“一吃这药就出汗,有没有别的药啊?”
5点杉田来出诊时,我问道。
“不好办哪,没有太合适的药了。如果不愿意吃药的话,就打腮腺激素针试试吧。”
注射之后感觉疼痛减轻多了。
10月1日。手疼还在继续。小指和无名指疼得最厉害,直疼到手腕。手腕麻痹得不能转动,也分不清是疼痛还是麻痹了。下午和夜间又打了两针。
2日。疼痛不见好。佐佐木和杉田商量,注射了镇静剂。
4日。又实验了坐药,没什么效果。
9日。从四日到今天几乎一直手疼,没精神写日记,整天躺在床上。佐佐木不离左右地看护我。今天感觉好一些,想写一点。
过去的五天,服用、注射了各种各样的药物,我根本记不住它们的名字。我本来睡眠很好,现在却难受得睡不着,还得吃各种安眠药。老伴和净吉经常来看我。
5日下午,是疼痛最厉害的一天,老伴来看我时,对我说:
“是不是让飒子来看看你呀?”
“让她来比较好吧。你不是对她说过,疼的时候一看见她的脸,不管多疼都忘了吗?”
“胡说!”
我突然吼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激动。也许是不想让她看到我这现在副模样,那太难为情了。其实,心里确实希望见到她。
“怎么,不想让飒子来看你吗?”
“不光是飒子,陆子也最好不要来。”
“上次你把陆子轰走了,陆子都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飒子来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讨厌起飒子了?”
“混蛋,混蛋,混蛋。谁说讨厌她了,是太喜欢了。因为太喜欢了,才不愿意见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真的不知道,别发火,对身体不好。”
老伴像哄小孩似地说完,赶紧走掉了。我被老伴戳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老伴走了以后,一个人静下心来想一想,也用不着发那么大的火。飒子要是听说了,会怎么想呢……
“对,还是见见她为好。……”
下午我忽然这样想。今天夜里手肯定还会疼的。——我打算在最疼的时候,像小孩一样哭叫起来,“飒子,飒子,我太疼了,救救我吧!”飒子就会吃惊地跑进来。
“我只要飒子来,别人不用进来。”
我再把佐佐木轰出去,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就说:
“太疼了,救救我吧。”
“好的,好的。爷爷,您打算让我干什么呀。什么都可以,您尽管说。”
“和我接吻我就能忘了疼。吻脚不行,吻脖子也不行,必须是真的接吻才行。”
我就这样拼命耍赖,放声大哭,会怎么样呢?即便是飒子也会屈服吧。近两三天内实行一次试试看。虽说要找个“最疼的时候”,但是并不一定非要等最疼的时候,装疼就行。胡子必须刮掉,乱蓬蓬的不便于接吻。假牙也要摘掉,还要清洁口腔……
就在我写日记的时候,手又疼了起来,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我扔下笔喊起佐佐木来。……
10日。打了0SC。的易尔加比林,感到头晕,天花板直打转,柱子也成了双影。五分钟后恢复了正常。颈部感到沉重,吃了安眠药后睡觉。
11日。疼痛和昨天差不多。今天用了诺布隆坐药。……
12日。吃了三片杜尔辛,又出了好多汗。……
13日。今天早上好些了。趁此机会赶紧把昨天发生的事写下来。
晚上8点净吉来看我。最近他尽量天黑以前回家。
“怎么样啊,好些了吗?”
“好什么呀,越来越厉害了。”
“你还自己刮了胡子,看着挺精神的。”
我今天早上忍着手疼刮了胡子。
“刮胡子费了半天劲。老不刮的话,更像个病人了。”
“让飒子来给你刮不行吗?”
这个净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不会是见我刮了胡子,猜到了什么吧。其实他不喜欢家里人随便使唤飒子,大概因为自己的老婆是舞女出身而有点自卑吧,这就更加助长了“少夫人”的气焰。当然她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责任,不过净吉这小子身为丈夫,从一结婚就处处迁就她。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怎么样,反正在别人面前非常明显。奇怪的是,他怎么会让他的宝贝老婆去给父亲刮胡子呢。
“我不愿意让女人给我刮。”
我故意反驳道。不过我心里在想,当我仰靠在椅子上,让她给我刮脸时,就能清晰地看见她那薄薄的,透明的鼻孔,真是美事啊。
“飒子会使用电动刮胡刀的。我生病的时候就是她给我刮的。”
“怎么,你也让她干这个?”
“当然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以为飒子不愿意干呢。”
“不光是刮胡子,什么都可以让她来为你做。”
“谁知道她做不做,你光对我说没用,你能当面命令飒子,一切都照父亲的吩咐做吗?”
“当然可以啦。我一定这么吩咐她。
不知他是怎么对她说的,当天晚上,飒子突然来到我的房间。
“虽然您说不让我来,可是净吉要我必须来,我就来了。”
“净吉去哪儿了?”
“他说出去喝一杯。”
“我真想见识一下他在我面前命令你的样子。”
“他哪能命令我呀,早就躲出去了。”
突然我的手不失时机的疼了起来。五根手指僵直得像木棍一样:手掌内侧和外侧拍着疼,感觉手就像插在俺菜缸里似的冰凉,凉得几乎没有知觉,还伴随着阵阵疼痛。别人体会不到我难以忍受的痛苦,就是医生也不会了解的。
“阿@!好疼!”
我不禁叫了起来。不是真疼的话叫不出这种声音,装疼是装不了这么像的。首先我从来没有管她叫过“阿飒”,这是很自然地叫出来的,我为此庆幸万分,一边忍着疼,一边心中窃喜。
“阿飒,阿飒,我好疼啊!”
我的声音就像十三四岁的顽童,这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声音。
“阿飒,阿飒,我的阿飒哟。”
说着说着我哇哇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块儿流,从嘴里滴滴随贴地淌出了口水。哇,哇,哇,——我并没有作戏,在叫“阿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淘气的孩子,竟忍不住哭了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啊,我是不是已经疯了呀?我是个疯子吧?
“哇哇哇……”
我心想,疯就疯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了。麻烦的是,这么想的一瞬间,突然产生了反省之心,害怕真的疯了。然后,便开始了演戏,故意装起小孩耍赖来了。
“阿飒,阿飒哇……”
“行了,别闹了,爷爷。”
刚才一直害怕得默默瞅着我发疯的飒子,偶然和我对视了一眼,马上看出了我内心的变化。
“装疯的话,会真的发疯的。”她凑近我的耳朵,用非常沉静的,冷冷的声音说道。“看您刚才那副傻样,离疯也不远了。”
她的声调里充满了嘲讽。
“您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呀。您老是这么哭,我能做什么呀。”
“好,那我不哭了。”我恢复了常态,若无其事地说。
“我这个人很要强,您跟我演戏,我才不会买您的帐呢。”
下面的事不用再写了,总之,接吻又泡汤了。只是两人张开嘴,相互距离一公分左右,飒子往我嘴里滴了一滴唾液而已。
“好了,可以了吧。不愿意的话,我就不来了。”
“我没有骗你,真的很疼呀。”
“这回好些了吧?”
“还是疼啊。”
“您又叫唤什么呀,我可要走了,一个人自己哭吧。”
“飒子,以后让我经常叫你阿飒好吗?”
“老糊涂。”
“阿飒。”
“又是耍赖,又是骗人,谁会上您的圈套呀。”
她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15日。…今天晚上服用了巴比妥和普罗姆拉尔。安眠药也得不断地变换,否则没有效果。鲁米那尔根本不起作用了。
17日。根据杉田的意见,请崛浦博士来出诊。下午博士来了。杉田跟他详细介绍了我的病情,还给他看了X光片子。博士说,得把片子拿回去给专家看过后再作答复。不过,据他看来,左手神经系统不正常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不做牵引的话,没有其他办法能够去除神经的压迫。只能依靠药物来维持。帕罗辛针剂比较好,有些药有副作用,不吃为好。又给我仔细检查了之后,带着片子回去了。
19日。晚上8点半时,有人没敲门就偷偷摸摸进来了。
“难呀?”我问道,来人没有回答。
“谁呀?”我又问了一次,原来是经助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爷爷,手疼吗?”
“小孩子不用关心这个,你该睡觉去了。”
“我已经睡了,是偷偷跑来看您的。”
“去睡吧,去睡吧,小孩子不用管……”
刚说到这儿,不知怎么搞的,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这和前几天在这孩子的母亲面前流的眼泪性质完全不同。那次是哇哇地大声哭的,这次只掉下来一滴。我为掩饰自己赶紧戴上了眼镜,可是眼镜马上蒙上了一层雾,这可麻烦了,对孩子也无法掩饰了。
上次哭说明自己疯癫,这次说明了什么呢?上次的眼泪是预料之中的,而这次却是预料之外的。我和飒子一样喜欢恶作剧。明知作为男人掉眼泪没出息,却特别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还怕别人看见。年轻时,老伴总说我心术不正,不像好人。可是,老伴一哭,我就马上软下来。我表面上多愁善感,心地善良,其实内心是个极端乖戾而薄情的人。可是我这样一个男人,一听见小孩子对我说的安慰话,便控制不了自己,竟掉下了眼泪。
“爷爷,坚强些,会好起来的。”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来掩盖自己的哭声,我怕佐佐木听见,就对经助说:“啊,会好的,你快去睡吧。……”
在黑暗的被子里,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似地流了下来。
过了三十分钟,等眼泪完全干了之后,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经助已经不在了。
“经助少爷说了好多很懂事的话呢。”佐佐木说道。“他年纪不大,却很担心爷爷呢。”
“小小年纪这么老成,真讨厌。”
“哎呀,您怎么这么说呀。”
“我说过小孩不许到这里来,他还偷着跑来。小孩子就得像个小孩子才行。”
这一把年纪了,却在孩子面前哭起来,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使我本来就爱哭,也太反常了。我琢磨是不是死期临近了才会这样的。
对日。今天佐佐木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她原来在N医院工作过,今天去N医院看牙时遇见了整形外科的福岛博士,和他交谈了二十分钟左右。她告诉博士,老爷手疼的情况,问他除了牵引之外有别的好办法没有,博士说,有是有,但有一定的危险性,一般的医生是不会做的,也不愿意做,不过我可以做,而且有成功的把握。这种病叫做颈肩脱症候群,只要在有故障的脊椎处注射利多卡因来租佃其交感神经,手马上就不疼了。只是颈部的神经紧挨着颈部大动脉,注射需要很高的技术,才能不扎到动脉上。万一扎到血管上,病人就会呼吸困难起来,因此一般的医生不采用这个方法。但是我愿意冒这个险。迄今为止,我已经做过多次这种手术了,一次也没有失败过。我有自信能够做好这个手术。我问他需要多少天可以恢复,他说一天就行,手术只用十二分钟。
“那位福岛博士是可以信赖的人吗?”
“当然了。他在N医院工作,不会有问题的,他是东大毕业的医学博士,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到底有没有危险哪,万一做坏了会怎么样呢?”
“既然先生那么说了应该没有问题的。要不然您亲自问他一下?”
“如果真能如此的话,就太好了。”
我先问了杉田的看法,他说:“是吗?真有那么高明树技术吗?简直神了。”对此事持怀疑态度,不大赞成我做这个手术。
22日。佐佐木去叩医院去详细询问了博士。博士说他已经做了几十个人的这种手术,患者都很快康复出院了,但是如果担心的话,可以请一位麻醉师参加手术,再把氧气准备好,以备万一,这样就可以放心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博士说决不会勉强您的,您要是有顾虑,还是不做为好,好好考虑一下吧。”
前几天晚上,在小孩面前哭泣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仿佛是件不吉利的预兆。哭得那么厉害,兴许是死亡的预感在作怪。我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胆小如鼠,却听信佐佐木的话,要去做那危险的手术,确实有点不同寻常。说不定这一针会置我于死地呢。
可是,我不是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了吗。当今年夏天虎门医院说我得了癌时,我不是也面不改色吗?既然如此,借此机会碰碰运气又有何妨?即使万一运气不好,有什么可惋惜的呢?像现在这样每天手疼,看见飒子都没有乐趣了,飒子也把我当成了病人,不正经搭理我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一想到飒子,我就想要豁出去试试看了。……
23日。疼痛还在继续。吃了杜冷丁睡下后,不一会儿又醒了。又打了一针萨尔布罗。
6点睡醒后,我又琢磨起昨天的问题来。
我不怕死,然而一想到我现在正面临着死亡就感到可怕。还是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床上安静地躺着,亲人环绕在身边,不知不觉地像睡着了似地死去的好。我不愿意到那个什么N医院去,让那位不认识的博士做手术,最后喘不上气来死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伴随着痛苦、紧迫感和恐怖感。也许会在那临死的刹那间,七十年来所做过的坏事都像走马灯似的历历出现在眼前。你这家伙子了这么多坏事,还想舒舒服服地死,想得倒美,受这份罪理所应当,活该!——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对我这么说道。看来还是不去N医院的好。
今天是星期日,天阴下雨。我犹豫不决,又和佐佐木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明天由佐佐木去征求东大娓浦内科的舰浦先生的意见,如果先生说可以做就做,先生说绝对不要做就不做。
24比傍晚佐佐木回来了。报告说,娓浦先生说,我不认识N医院的福岛博士,而且也不懂骨科,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不过,既然他是东大出身的博士,又在叩医院工作的话,至少是可以信任的,决不会是冒牌的。即便手术不成功也会采取万全之策的,所以可以相信那位博士。我内心希望先生不赞成,那样一来我就心安了,没想到先生是赞成的。没办法,难道我注定将面临冒险的命运吗?我实在想不出逃避手术的好借口,最后决定了去做手术。
25日。
“我听佐佐木说了什么手术的事,有没有危险哪。你现在虽然疼,慢慢会好起来的,用不着做那个手术呀。”老伴气急败坏地对我说。
“就算失败了也死不了。”
“虽说死不了,昏过去半死不活的也让人看着难受。”
“每天这么受罪还不如死了呢。”我格外悲壮地说。
“什么时候做?”
“医院方面说什么时候都行。既然决定做,越快越好,明天就去。”
“等一等,你的性子就是急。”
老伴出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了日历。
“明天是先负,后天是怫灭,28日是大安,就定在28回吧。”
“你还真信这一套,我不管什么佛灭不佛灭,越快越好。”我明知老伴会反对还是这么说。
“不行,定在28日,到那天我陪你去。”
“你去干什么。”
“环,我要去。”
“这样我就放心了。”佐佐木说道。
20日。
今天是佛灭之日。书上写着“此日搬家,开店及其它皆凶”。明天下午老伴、佐佐木、杉田等陪同我去N医院。今天早上起来疼得很厉害,注射了镇痛剂。傍晚又疼起来,用了坐药。到了夜里又打了奥斯比丹,这个药是第一次用,虽说不是吗啡,也是一种麻醉药。好容易疼痛减轻,得以安眠。从这天以后,好几天不能执笔,几天后根据佐佐木的病床记录写了日记。
28日。上午6点醒来。终于到了命运之日,心里突突直跳,非常兴奋。在床上静躺,使自己镇静。早餐和午餐都是运到房间里吃的。我说想吃中国料理东坡肉,大家都笑我。
“看您这么有食欲,我就放心了。”佐佐木说道。
当然我并不是真的想吃,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午餐是一杯浓牛奶,一片烤面包,一个西班牙煎蛋卷,一块奶油点心,一杯红茶。我想去饭厅吃,为了能见到飒子,可是老伴不同意,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吃饭。饭后午睡十分钟,睡得当然不塌实。
l点半钟杉田来了,量了血压。2点出发。我右边是老伴,左边是杉田,佐佐木坐在司机旁边。就在汽车发动的时候,飒子的赫尔曼也发动了。
“咦,爷爷这是去哪儿呀?”飒子问道。
“去eq医院打针,一个小时就回来。”
“奶奶也一起去?”
“奶奶认为她得了胃癌,顺便一起去检查一下,她总是疑神疑鬼的。”
“怎么会呢。”
“你去哪儿呀?”
“去有乐座,回头见。”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从洗浴的季节过去之后,好长时间没见到春久了。
“这个月演什么片子?”
“卓别林的《独裁者》。”
赫尔曼一阵风似地开走了。
我吩咐大家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飒子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老伴或佐佐木已经告诉她了,她只是故意装不知道吧。然后不露痕迹地有意在同一个时间出来,这也许是老伴的吩咐,反正见到她是件高兴的事。——一想到老伴的用心良苦,我心里很是感激。
按约定时间到达了医院,我马上被送进了XXX病房,然后被推进了X光室。杉田他们都跟了进来。我为了脱着方便是穿着和服来的。老伴帮我把衣服脱光,我躺在台子上,按医生的吩咐不断变换身体的姿势。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很大的摄影暗箱,从各个角度进行拍照。操作台离得比较远,难以对准要拍摄的部位,调节起来很费时间。正是十月末,台上很凉,可能是太紧张了,竟不觉得手疼了。
然后被送回xxx病房躺在床上,X光照片很快就送来了。福岛博士仔细看了片子后说道:“那么,开始注射吧。”
博士拿起注射器,“请您到这边来,站在这里好打一些。”
“好的。”
博士站在明亮的窗边,我从床上下来,故意迈着勇敢而有力的步子走到博士跟前。
“现在就开始,一点也不疼,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请不要顾虑。”
“那就开始注射了。”
我感到针尖扎入颈部,果然一点也不疼。想必我的脸色也没变,身体也没有颤抖。我很平静,不觉得可怕。博士扎的是实验针,一般都是这样的程序,先拔出来看看有没有进血,像福岛博士这样谨慎的医生更不会掉以轻心的。
“哎呀,不好。”只听博士说道:“我给许多患者打过这种针,一次也没有扎到血管上过,今天不知是怎么搞的,您看,这针里面有血,大概是扎到毛细血管了。”
“那么,要重来一遍吗?”
“不,今天还是暂停为好。真是抱歉,明天请您再来一趟,下次一定会成功的,我从来还没有失败过。’!
我反而放下了心。今天就算过去了,命运又延长了一天。可是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觉得还不如干脆重打一针,决一胜负痛快呢。
“博士太谨慎了,出那么点血,何必这么害怕呀?”佐佐木嘟睡着。
“哪里,这才说明先生了不起哪。见到一滴血就中止手术是不容易做到的,必须有极强的责任心才行,医生就应该这样,我受到了很大的教育。”杉田说。
约好明天的时间后,我们打道回府。在车里,杉田还一个劲儿地夸赞博士的做法。佐佐木则不停地说:“干脆打了就完了。”不过两人都认为博士过于重视这次手术了,若是像平时那样轻松地扎针的话,不至于失败的。
“我一开始就不赞成,明天就别去了。”老伴说。
回家后,飒子还没回来、经助正在和狗玩耍。
我还是在卧室进餐,手又疼起来了。
29日。今天和昨天同一时刻出发,同行者全部相同,不幸的是,手术经过也和昨天完全一样。今天注射时也进了血。越是准备得认真,博士就越是紧张。我们倒有些过意不去了。最后博士说,这是不吉之兆,非常遗憾只好作罢了。看来博士也不想再试了。这回我彻底放了心,松了口气。
下午4点回家。壁龛里的插花新换了一盆。是将雁来红和资船菊插在琅轩斋的花篮里。不知今天是京都的插花师傅来了呢,还是飒子为老人特意插的呢?或者是作为枕边花而特别认真地插的呢?挂了很久的荷风的字也换成了治华逸民营盾彦的作品。这是一幅细长的水墨画,画了一个亮着灯火的灯台。盾彦喜欢在画旁题汉诗和和歌,这幅画上也题了一首万叶和职。
第06章
9日。自从去N医院以来又过去十天。老伴说很快会好起来的,还真有些见好。也许是该到好转的时候了,光吃药就见效,不可思议。我是个现实的人,病情稍稍好转便想要去看墓地。今年春天以来一直惦记这事,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去趟京都吧。
10日。
“你总是这样,稍微好一点就呆不住了,再观察一段怎么样?在火车上疼起来可麻烦了。”
“已经没事了。今天都11月10日了。京都的冬天早,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不一定非要今年去呀,等到明年春天再说好不好广
“这事和别的事不一样,不能拖延。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去京都了。”
“又说这种话。你想让谁陪你去?”
“和佐佐木两人太寂寞,让飒子一起去最好。”
我去京都的主要目的就在这里,其他都是借口。
“住南禅寺吗?”
“带着护士太麻烦,而且飒子对那儿没好印象,不愿意住在南禅寺。”
“可是飒子去五于那儿又要吵架了。”
“打起来才有意思呢。”
我故意和老伴抬杠。
“南禅寺永观堂的红叶很美,我已经好多年没去看了。”
“永观堂的红叶还没到时候,高屋和真屋的红叶正红呢,可是我这腿脚也去不了。”
12日。……我们乘下午2点30分的第二回音号出发。老伴。阿静、野村送我们到车站。我坐在窗边,旁边是飒子,佐佐木坐对面,可是开起车来后,窗边风太大,便和飒子对调了座位。不妙的是手又疼起来了。我让列车员拿来一杯水,偷偷吃了两片准备好的止痛药,我怕她们两人知道了又要小题大做。血压是临出门量的,154/93,上车后,我感到自己很兴奋,大概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跟飒子并排坐在一起了,也许是由于今天飒子的穿着很有挑逗性的缘故(她虽然穿的是素色套装,但里面的衬衣非常艳丽,还佩带了一条法国宝石项链)。我血压一高就尿频,尿一频血压就高,也说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经过横滨时去了趟厕所,经过热海时又去了一趟。座位离厕所很远,每次都踉跄着走到厕所。佐佐木陪着我,十分担心。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回到座位时差点摔倒,扶住旁边的人才站住。
“是不是血压又高了?”一坐下,佐佐木就问道。马上要给我诊脉,我甩开了她的手。
就这样下午8点好歹到达了京都。五子、菊太郎、京二郎都到车站来迎接。
“嫂子,大家都来迎接,真过意不去。”飒子客套得有些过分。
“哪里,明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有空。”
出站时,要上好多台阶,我感到吃力。
“爷爷,我来背您吧。”
菊太郎蹲下身子。
“不用了,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我硬着头皮由佐佐木搀扶着一口气走上了台阶,累得直喘气,大家都担心地望着我。
“这次您打算呆几天?”
“大概一周左右吧。早晚会去你那儿打扰一晚,今天暂时住京都饭店吧。”
我懒得跟她咦叨,急忙上了车。城山一家坐别的车跟在我们后面来到了饭店。
这是个两间一套的房间,一间屋子有两张单人床,另一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这是按照我的要求预备的。
“佐佐木你睡那间屋子,我和飒子住这间。”
我当着五子他们的面这样说道。
“我想一个人睡。爷爷和佐佐木一间吧。”
“为什么呀?一起睡有什么不好?在东京的时候不是经常这样睡吗?”
我故意说给五子听。
“那我就不能抽烟了。”
“随便抽,我不管。”
“可是佐佐木要骂我的。服务员,请把那个箱子拿到这间屋子来。”
飒子到单人房间去了。
“手完全好了吗?”一直吃惊得呆楞在一旁的五子,好容易才插上了话。
“好什么呀,现在还疼呢。”
“是吗?妈妈信上说您已经好了。”
“我对她是这么说的,否则不会让我出来的。”
飒子脱去风衣,迅速换了件衬衣和项链出来了。
“我肚子饿了,爷爷,早点去餐厅吧。”
五子他们已经吃过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去吃饭。为飒子要了杯葡萄酒。飒子说这里的牡蛎没有污染,吃了好多。饭后在大厅里和五子他们聊了一个小时左右。
“可以抽一根吧,这里空气流通的。”
飒子从手包里拿出一根香烟抽了起来。平时都是直接拍,今天稀罕地加了个烟嘴。这是个细长的鲜红的烟嘴,她的指甲油也涂的是红色,唇膏也是同样的颜色。她的手指白皙。我猜她的目的是有意在五子面前炫耀一下这红白相衬的效果吧。
13日。上午10点去位于南禅寺下河原叮的城山家。飒子和佐佐木陪我前去。我这是第二次去城三家。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记不得了。今天是星期日,在百货公司工作的菊太郎不在,京二郎在家。飒子不想陪我去看墓地,想去四条大街的高岛屋买东西,下午想去高雄那边看红叶,她觉得一个人去无聊,就问谁给她当导游。京二郎觉得当导游要比去墓地有意思,愿意陪她去,于是飒子和京二郎先走了。我、五子、佐佐木三人吃了午饭,决定去鹿谷的法然院、黑谷的真如堂、一乘寺的曼殊堂一带游览。夜晚和飒子、菊太郎他们共进晚餐。
我的祖先是江洲商人,四五代前五‘始在江户居住,我当然算是纯粹的老江户了,可是我不大喜欢现在的东京,而京都却能使我想起从前的东京。我认为东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庸俗、杂乱的都市,都是那帮乡巴老,土里土气的,不了解东京从前的风貌的所谓政治家们干的。他们把日本桥、筑地桥和柳桥下面流淌的清澈的河水变成了臭水沟的。就是这些不知道隅田川里曾有过白鱼游动的时代的家伙们干的。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样令人不快的,与自己毫无缘分的土地里。可能的话,甚至想把父母和祖父母的墓地也迁到别处去。既便是老江户,也不清楚五六代以前的事了,况且我家祖先就是从京都出来的。再说,如果理在京都,住在东京的亲人可以经常来京都游玩,“啊,这里有爷爷的墓c”会给我上一柱香。比起埋在与老江户无缘的多摩墓地要强多了。
“这么说来法然院是最合适的地方百,其他几个寺院都不适于散步。”五子一边走下曼殊院的台阶,一边说。
“我也这么想。”
“浩然院在市中心,交通方便。樱花盛开的时候尤其热闹,然而一进寺院内便异常肃穆,使人心情宁静。”
“我不喜欢法华宗,想改为净土宗,不知能否得到寺里的墓地。”
“我经常去法然院散步,和寺里的和尚很熟。前几天问过他们,他们说完全可以,不光净土宗,日莲宗也行。”
找墓地就算告一段落。我们经天龙寺来到吉兆,时间还早,飒子他们和菊太郎都还没到。我们临时开了个房间休息。过了不久,菊太郎来了,6点半飒子他们也来了,飒子说他们回了趟饭店。
“您等了半天了?”
“是啊。你们回饭店干什么?”
“换了件衣服,怕晚上冷。爷爷也小心别感冒。”
我猜她是想早点穿上新买的服装吧。她穿了件白衬衣,外套绣着银丝线图案的毛衣,戒指也换了,居然戴上了那颗惹眼的猫眼。
“墓地选定了吗?”
“大致定在法然院了。寺院方面也同意了。”
“太好了。什么时候能回东京呀?”
“哪儿那么快呀,还要请寺里的石匠来商量墓碑的样式呢。”
“爷爷不是专门研究过1;I胜先生的石造美术的书吗。您还说过五轮塔最好呢。”
“我的看法有些改变,不用五轮塔也行。”
“总之,赶快决定下来,早点回东京吧。”
“干么这么急着回去呀,看拳击?”
“差不多吧。”
五子、菊太郎、京二郎、佐佐木四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聚集到了飒子的左手无名指上。飒子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坐在坐垫上。
“舅妈,这是猫眼石吧?”菊太郎打破冷场问道。
“是啊。”
“这个石头值几百万吗?”
“管它叫石头多不好听啊,可是价值几百万哪。”
“能让爷爷拿出几百万来,舅妈真有办法呀。”
“别舅妈舅妈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飒子就行了。”
医生不让我喝酒,五子不能喝,佐佐木不敢多喝,只有飒子和菊太郎兄弟喝得很起劲,快9点才吃完饭。飒子送五子他们回南禅寺后自己回饭店了。我和佐佐木因时间太晚就住在吉兆了。
14日。上午8点起床。让释迎堂旁边的峻峨豆腐店送米豆腐当早点吃,还带上两块豆腐,10点左右和五子去拜访法然院。飒子说今天要给花见小路茶室打电话,约上上次和春久来京都时认识的二三个艺妓一起吃午饭,然后去京极的SY影院看电影。晚上拉她们去舞厅跳舞。
我去会见了五子介绍的法然院住持,他马上领我看了墓地。寺院里果然如五子说的十分幽静,热闹的城市中竟有如此幽静之所,实在不可思议。这景致与垃圾场似的东京无法相提并论。对这里的环境我很满意。回来的路上,和五子在餐馆吃了点东西,2点回饭店,3点左右石店的老板来了,在大厅见了面,五子和佐佐木同席。
关于碑石的样式我有许多方案,正为不知用哪个好而犯愁。其实死了之后,埋在什么样的石头下都无关紧要,可是我特别在意这个问题。至少一般流行的那种长方形的,平板的石头上,刻着俗名或戒名,前面凿出放香的圆洞,和洒水的圆洞,这类式样太平凡了,一向乖戾的我实在看不上。尽管不同于父母和祖父母的墓碑样式,有些不敬,但我还是想要五轮塔式的。镰仓后期那种样式即可。水轮下面成细腰壶形,火轮的厚翘檐,垂水装置及风轮的空轮形状代表了从镰仓中期向后期过渡的遗迹。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川胜先生的书里写着,上京区千本上石像寺里有阿弥陀三尊石佛。中尊为定印弥陀坐像,左边是观音,右边是势至的立像。这三尊佛像都很美。势至和观音都同样刻有衣着装饰,从宝冠、摆培、天衣、光背等都细腻地刻画了出来。我看着照片忽然想到,如果把飒子的容貌体态模仿成这样的菩萨像刻出来,以此为我的墓碑是否可行呢?反正我不信神佛,也没有任何宗旨,我的神佛就是飒子。埋在飒子的立像之下是我最大的愿望。
问题是如何实现这个愿望。这个立像只有谁都看不出来像谁才是可行的。不能酷似飒子,但又要有飒子的感觉。我不想用花岗岩,打算用软质的松香石。这样就可以不必线条过于鲜明,源脱地表现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出是飒子才行。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必须告诉雕刻家模特是谁,那么,请谁来刻比较好呢?这可不是谁都能刻得了的。不幸的是我没有一个雕刻家朋友。即便有这样的朋友,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结果很可能不愿意帮这个亵渎神明的忙。
川胜书上有一张上京区今宫神社的线雕四面石佛,即四面分别刻了佛像的四万佛,阿弥陀如来,释沙如来,药师如来,弥勒菩萨等的坐像拓本。另外还有一副精岭石线雕的阿弥阳三尊之一的势至菩萨坐像的拓本。如来的坐像都是男性的结脚跌坐,而这尊势至菩萨是像女性那样双膝并拢而坐。我很喜欢这个菩萨像。
15日。接着昨天写。
我不需要四面佛,有势至一面足已。不用四方的石头,只用稍厚的石头,在正面刻上菩萨即可,背面刻上我的俗名和戒名,及享年。我打算找个奈良一带懂绘画的雕刻工匠,把势至菩萨像描下来,然后给他出示飒子各种姿势的照片,让他把菩萨像画得与飒子相近。再把这张画像拿给凿石工匠,让他照着照片刻。这样一来谁也看不出我心中的秘密,而制成石像了。我便可以在头戴宝冠,胸佩圆形,身披天衣的飒子石像下长眠了。
我和石店老板谈了约两个小时。我当然没有暴露我的计划,只是展示了一番对石像美术的知识之渊博,五子和佐佐木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我说:
“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让我考虑两三天之后再请您过来。今天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
石店老板定了以后,五子也回去了。我回到房间访人来按摩。
吃完晚饭,我突然要外出,叫了辆车。
“这个时间您要去哪儿呀?夜晚太凉,明天去不行吗?”佐佐木吃惊地阻止我。
“不太远,走着都能到。”
“走着去,开玩笑。京都晚上很凉,您要保重身体,临来时老夫人一再嘱咐我。”
“我要买件急用的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几分钟就完事。”
我不顾佐佐木的劝阻,出了门,佐佐木只好跟着我出来。我要去的是笔墨商店竹翠轩,离饭店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我坐在店里和熟识的店主人寒暄之后,买了一个小指大的中国良墨,花了二千元,还花了一万元买了一枚端砚和二十张镶金边的白唐纸。
“好久没见了,您还是那么精神。”
“哪里,差远了,这次来京都就是找墓地的,来日元多峻。”
“您真会说笑话,瞧您这身子骨多硬朗啊。——您还想要什么,有郑板桥的画,想看看吗?”
“我是想买样东西,不知你店里有没有?”
“什么东西?”
“二尺红绸子和一块白布。”
“真是新鲜,您打算干什么用?”
“做拓石像用的棉团儿。”
“明白了,是做棉团儿呀,我叫老婆去找。”
几分钟后,夫人从里面拿着红绸子和白布出来了。
“这个可以吗?”
“可以,可以,很好,多少钱?”
“这还要什么钱哪,您要用尽管来拿。”
佐佐木完全不明白我的用意,吃惊地看着。
“好了,事情办完了。回去吧。”我钻进了汽车。
观子还没有回来。
16日。今天一天在饭店休养。这四天来活动量很大,我也想休息一下,给佐佐木也放了一天假。她从来没去关西旅行过,希望能去奈良参观参观。我也有我的小算盘,就特意安排她今天去。并且让五子陪她去。五子一向不喜欢出门,所以桑造活着的时候,夫妇很少去旅行。我对她说,至少去看看奈良的寺院,再说我这次是从寺院选墓地,顺便看看别处的寺院,以备参考。我为她们包了一辆车,对她们说,这样可以途中去宇治的平等院,到奈良后参观东大寺、新药师寺西京的法华寺等,一天的时间很紧张,要强行军,所以要带上海鳗寿司,早点出发。上午参观东大寺,下午去新药师寺等。晚上在奈良饭店吃了饭回来。无论多晚都要回来,省得我担心。今天飒子一天不外出,在这里陪我。
上午7点,五子来接佐佐木。
“早上好。爷爷总是起得那么早。”五子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竹皮卷放在茶几上。
“这是昨天买的海鳗寿司,给你们拿两包来,您和飒子当早点吃吧。”
“谢谢了。”
“奈良有什么东西要买吗,像菠菜饼什么的。”
“不用买,记着去药师寺请个佛足石来。”
“佛足石?”
“对,就是刻有佛的脚形的石头。”
“知道了。我们走了。爷爷不要太累了。”
“早上好。”飒子操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吵了夫人的觉了,该死,该死。”佐佐木说了一连串客气话,然后和五子走了。
飒子穿着天兰色睡衣,脚上是兰底粉花的拖鞋。她不愿意睡佐佐木的床,从自己屋里拿来枕头,盖了我的大衣躺在沙发上继续睡觉。她闭着眼睛,也不跟我说话。大概是昨天晚上去跳舞回来太晚了,没睡够吧。
我起来洗了脸,让人送来日本茶,吃起寿司来。一气吃了三个,真不少。我尽量不吵醒飒子,轻轻地吃,吃完后飒子还在睡。
我拿出买来的砚台放在桌子上,慢慢研起墨来。把那一小条黑墨磨掉了一半。然后把白布撕成布条,揉成团儿,用红绸子包上作成棉团。大小各做了两个,一共做了四个。
“爷爷,我出去三十分钟行吗?我去餐厅吃点东西就回来。”飒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坐在沙发上。这使我想起了势至菩萨的姿态。
“不用去餐厅吃了,这里还有不少寿司呢,就在这儿吃吧。”
“是吗,好吧。”
“好久没和你一起吃海鳗了。”
“是啊。——爷爷,刚才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
“研墨干什么?”
“别打听那么多了,赶快吃你的吧。”
年轻时无意间的见识,不知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我去过中国两三次,见过怎样制作拓本。不光是中国,在日本各地旅游时也偶然见过有人在野外拓碑。中国人的技术很高,在刮大风时也能用蘸了水的刷子,将白纸吧卿吧卿地拍在碑石上,制出清晰的拓本。而日本人则非常细致和神经质,他们谨慎地做成大小棉团,蘸上墨,一条线一条线地仔细涂抹,有的用黑墨,有的用朱墨,我觉得朱墨特别美。
“我吃饱啦。真好吃。”飒子喝着茶,我乘机对她说:
“这些叫棉团。”
“干什么用?”
“把它们蘸上墨汁吧卿吧卿拍在碑石上做拓本用。我喜欢用朱墨作拓本。”
“这里哪有石头啊?”
“不用石头,用别的东西代替。”
“用什么代替呢?”
“借你的脚用一用,我想用朱墨在这张白纸上制作你的脚的拓本。”
“做它干什么用呢?”
“用这个拓本来雕刻飒子的佛足石。找死了之后,把骨头理在这块五头下面,才能真正往生极乐净土呀。”
第07章
17日。继续昨天的日记。
我本来不想告诉飒子的,但是昨天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告诉她为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原因之一是想看看飒子知道后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其次是想知道她看到自己的红色足底印在白纸上后是什么样的心清。她见到自己一向引以为自豪的脚像佛足那样印在白纸上,一定会喜不自禁的。我很想看见她高兴的笑容。她嘴上肯定会说‘爷爷神经不正常。”心里其实很得意。可是,当我告诉了她真正的用途之后,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有什么用?”
不过我至少可以确认飒子没有不同意,而且有些好奇。于是我让服务员拿来两条大床单,把它们叠起来放在榻榻米上,准备好朱墨和毛笔,然后对飒子说:“飒子,也不费什么事,你躺在这个床单上就行了,其它的我来做。”
“这样行吗,朱墨会不会沾到我的衣服上?”
“绝对不会。我只涂你的脚底。”
飒子照我说的平躺下来,两脚并拢,稍稍翘起一点,使我能看得清楚一些。
一切就绪后,我拿起一个蘸了来墨的棉团,将她的双脚间隔开两三寸,从右脚开始用棉团仔细地拍起来,使每一条纹路都能印得清楚。
由于我的左手不灵便,涂起来力不从心,总是徐不好,把飒子的睡衣都弄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涂抹,越来越兴奋,丝毫不知疲倦。
终于两只脚都涂满了。我开始把色纸往脚上贴,可是试了好几次都印不出满意的效果,二十张纸都浪费光了,我又给竹翠轩打电话,让他们马上送四十张色纸来。这回我改变了方式,把原来徐的都洗掉,让飒子坐在椅子上,我躺在她的脚下,仰着涂朱墨,然后,让她把脚踏在色纸上。
最初我的预定计划是在五子她们回来之前完工,把房间打扫干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事与愿违,五子她们9点以前便回来了。我听见敲门声,还没等我答应,她们就进来了,飒子赶紧躲进了浴室,地上到处是红色和白色的布团。她们茫然地面面相觑。佐佐木默默地给我量了血压。
“232。”她表情严肃地说道。
17日早上,观子没打招呼就独自回东京了,我们是11点才知道的。
“飒子走了。”11点左右五子来了,对我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们倒才知道。服务台的人说,太太刚才一个人去伊丹了。”
“胡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啊?”
“瞎说。狐狸精,准是你搞的鬼。”
“不是的,服务台的人说,太太留下话了,说她先走一步,坐日航回去,在她到达伊丹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听了也很吃惊。”
“撒谎。老狐狸,一定是你把飒子气走的。你和陆子都是最喜欢挑拨离间的人,都怪我给忘了。”
“哎哟,您怎么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佐佐木小姐。”
“哎
“你也会说是听五子说的吧。你们合伙来欺骗老人,把飒子给赶走了。”
“您这可是冤枉了佐佐木小姐了。佐佐木小姐,你先去大厅呆一会儿,趁这个机会,我有话想问问爷爷。既然被说成是狐狸精,我就什么都可以说了。”
“老爷血压高,请不要让他太生气——”
“好的,我知道。”
五子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你说我把飒子挤兑走的,纯粹是随便冤枉人。我猜想飒子走是另有别的原因。我不了解是什么原因,我想爷爷应该有所察觉吧。”她用讥笑的口吻说道。
我回答说:“她和春久的关系好不仅我知道,她自己也公开这么说,她丈夫净吉也知道,可以说没有人不知道。然而没有证据说他们二人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真的没有一个人相信吗?”五子怪怪地笑着,然后又说:“我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我觉得净吉有些不可理解。假使飒子和春久之间有什么的话,净吉不可能装着看不见,默认他们吧。所以我觉得净吉也另外有人,可以说飒子和净吉已经达成了默契,或者说互相达成谅解了吧。”
五子说话的时候,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满腔的憎恶,差点儿没吼起来,我怕那样会震破动脉,强压了下去。我虽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得眼前发黑,坐也坐不住了。见我的脸色很难看,五子也吓坏了。
“不要说了,你回去吧。”
我竭尽全力颤抖着说。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呢,难道是因为被她发现了那个秘密吗?
五子走了。我由于昨天一天活动过于剧烈,浑身疼得受不了。夜里也没睡好,吃了三片阿达林,还在背上、肩上、腰上贴了好几块萨隆巴斯,结果还是睡不着。于是决定乘下午的火车回东京。佐佐木激烈地反对,她带着哭腔恳求我说,这么高的血压,怎么可能旅行呢,少说要静养三四天,等血压稳定后再说。我听不过去,五子来向我道歉,说要陪我回东京吧。我说,我看见你就生气,要去你就坐别的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