剐一清醒过来,酒的温度也好醉意也好,都仿佛梦境一般。
博雅眼睛炯炯有神,接连颔首道:“我已经决定了,晴明。”
“决定了什么?”
“我也去。”
博雅的意思是说,晴明今晚去明智僧房时,自己也一起去。
“就这样吧,带我一块去,晴明。既然我已经听到了那样的事,如果把我撇开,我可要牵肠挂肚,彻夜无眠了。”
博雅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觉,干脆“那我也去! ”
这就是他的逻辑。
“况且,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不安全吗? ”
“要是遇上百鬼夜行¨么的,当然得看你的_
,。可万一对手是血肉之躯,是强盗匪徒之类,那可就要看我的了。”
看来他是非去不可,没得商量了。
“那么就去一趟吧? ”
“好!”
“去吧。”
“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月白风清。
月亮周围,好几团碎云向东飘去。
仰头望去,只见月亮从黑黝黝的杉树梢头探出脸来。
此时,晴明和博雅站在明智僧房之外。
“就和平常一样……”
晴明再三叮嘱明智说。
不久前还可听到的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此刻业已停止,僧房中寂静无声。
深夜里那冷得透心彻骨的寒气,包围着晴明和博雅。
杉树梢头瑟瑟作响。
“晴明,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
博雅低声问道。、“要是带酒来就好了。”
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赌气般地答道:“我不需要酒。”
还稍稍提高了嗓音。
“觉得冷吗? ”
“不能说不冷,可这种程度还不是不能忍耐。就是脱光衣服我也不在乎。”
博雅说着,那语气听上去似乎真的做好了脱光衣服的准备.“我有数。”
正当晴明低声回答时——“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僧房中传来人语声。
不是明智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看着晴明。
“听见了。”
晴明点头示意..听到呼唤,明智喃喃地低声答应:“今夜请来了安倍晴明大人。”
听到明智说话声,晴明迈出脚步。
“走吧,博雅。”
“嗯。”
左手握住腰间的长刀,博雅跟了上去。
拉开门,和着月光一起,晴明静静地踏进僧房。
黑暗中,明智仰躺在卧具之中,睡得正熟,但嘴唇呶呶翕动。
“今夜还是要焚香吗? ”
明智依旧闭着眼睛,头微微抬起来。
“不用了。今夜晴明大人惠临,用不着焚香了。”
那个声音这么说之后,明智的头落在枕E ,开始安宁地发出鼾声。
明智枕边暗处,依稀有个僧倡模样的男人身影。
这个僧人坐在地板(依日本风习,明智是将被褥铺在地板上睡觉的故“枕边”就是“地板”)上,仰头看着晴明。
“辛苦您了,晴明大人。”
他的年龄看上去约莫有八十来岁。
一望便知,他不是阳世之人。
因为月光从角门悄然潜入,照在僧人身上,但透过那僧人的身体,居然可以依稀看见他身后的书桌。
睛明在那僧人的面前坐下。
“那么。请问阁下找我晴明有何贵干? ”、晴明问憎人。
“恳请大人援手。”
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僧人满脸憔悴。
“可是。我可以做什么事来帮助您呢? ”
“说实话,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 ”
“嗯。”
僧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来我原先也是这比壑山的和尚,后来却弃佛从仙,一度离开这比壑山……”
“哦。”
“我在熊野、吉野修炼,学会一点仙术的皮毛,却达不到长生不老的境界。”
“嗯。”
“归根结底,世间万物迁变无常,即便入了神仙之道,肉体衰老还是无法阻止的。”
“的确如此。”
“到了风烛之年,从前的往事一一浮现脑际,令人心牛眷念.不知不觉,竟信步来到这比壑山。”
“来是来了,然而这寺中还有认识我的人在,又不好腆着脸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隐身山中,结果偶然听到这位明智大人念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
僧人微微一笑.“于是便来到这里,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可是等到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了。尝试了种种办法,诸如焚香骑烟之类,结果此身始终不能离开此地。明智大人提议请教修得更高法力的高僧,可我不愿在旧相识面前露面.想起安倍晴明大人的大名,这才劳烦大人前来……”
“就是说,只要我襄助您离开此地就可以了,对吗7 ”
“正是如此.”
“那么,需要您将一切前因后果悉数告诉我。”
“悉数告诉您?”
“正是。”
“唉,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香味……应是黑沉香吧。”
“正是。”
“经典里记载,这香味遍熏三干世界。如果骑乘此烟还是回不去的话,应该有特别的理由。”
晴明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您是否在这里恋慕上谁了?”
“恋慕,此话何意? ”
“您在这里遇见令八动心的女子,或是对这位明智法师……”
“怎么可能! 我绝不会喜欢那个明智。”
“那么,就是一位女子……”
“唔。”
僧人含糊其辞。
“那么,请允许我失礼了。”
晴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枝花。
花朵虽然已经枯萎,但花瓣上依然还残留着淡淡的青色。原来是龙胆花。
“这是我的庭院中最后开的一朵花。”
晴明对着花轻轻地吹了口气:“来吧,青虫,这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
说着,睛明把花放在地板上。
黑暗中,花儿婀娜地膨胀开来,一位身着青色唐衣的女子站立在那里。
“晴明,这是……”
博雅不禁脱口惊呼。
原来她正是白天明智来访时,前来通报的女子。
“青虫啊,请你把这位法师心中思恋的女子领到这里来吧。”
女子——青虫静静地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来。
头尚未完全抬起,青虫的身影已经溶入黑暗中。
不一会儿——就在消逝的地方,青虫的身影隐隐约约开始出现。
这次不是青虫一个人。
她还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
是一位美丽的舞姬。
全身出现后,青虫同着晴明嫣然一笑,再度消失了..舞姬却留在那里.“是这位小姐吧?
”
晴明对着僧人说。
“唉呀.这……”
僧人含羞微笑着。
“晴明,这位姑娘是……”
博雅问。
“便是这位法师心中所想之人啊。”
晴明答。
“这可真是……”
僧人一个劲儿地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怎么样?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7 ”
“一不做二不休? ”
“已经余生无几了吧? ”
晴明和蔼地对着僧人说。
“是啊。”
僧人点点头,声音已镇定下来。
“那就从神仙之道回归俗人之道,与这位姑娘了却夙愿.岂非一段佳话吗? ”
“……”
“由《尊胜陀罗尼经》撮合,不也是天定良缘吗? ”
晴明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沉睡着的明智额头上。
明智醒来,看见一旁的舞姬,大为惊愕。
“这……这个……”
“好吧,我们到外边去待一会儿……”
睛明催促着惊诧不已的明智和博雅,走到僧房之外。
“喂.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们边赏月边等吧。过一会儿就会水落石出了。”
“喂……”
晴明不知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只是仰望着月亮。
“博雅,看来还是应该带酒来啊。”
六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位僧人出现在僧房外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满脸尴尬地看着晴明,在月光下沉默不言。
“怎么样? ”
晴明不经意地问道。
“终于了结心愿了。不过,晴明大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成佛成仙的啊。”
说话口气似乎十分欢快。
僧人搔着脑袋,又说:“试图穷尽佛法仙术,结果却还是……”
“什么?”
“凡人呀。”
老僧低头道:“对不住,还要请您往西边山里略深处走走,应该能找到我的尸体。烧也罢埋也罢,还望多加关照。”
“是。”
晴明答道。
老僧再度施礼示谢。
反反复复致谢之后,渐渐地,僧人的身影愈变愈淡.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下,只剩下杉树梢头在风中瑟瑟作响。
“走,回去吧。”
在晴明的催促下,大家走进明智的僧房一看,那老僧自不待言,连舞姬的身影也杳然不见了。
“好啦。这下可以请你告诉我了吧? ”
晴明对始终沉默的明智说道。、“是。”
明智点点头。
“晴明大人,我想,您一定全都一清二楚了吧。不过恐怕还是应该由我从头道来。”
明智蹲下身去,掀起自己的卧具,从下面取出一卷卷轴来。
点亮灯,在灯光之下,明智将卷轴摊开来。
绢本上画着画像。
“这个……”
博雅险些脱口而出。
画像画的正是刚才出现在屋子里的舞姬。
“说来惭愧之至。我身为佛门弟子,却未能斩断思恋女子的念头。每天夜里,念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便望着这幅画自渎。刚才看见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大为震惊。一定是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经》,画像也附上魂灵了。大概刚才那位僧人被《尊胜陀罗尼经》所吸引,来到这里后,在我自渎之际,看见了这画上的女子,因而对她生发了恋慕之心。”
明智低声对晴明解释着。
“可是,那位僧人的亡魂本在别处,是不可能自己来到这里的呀。”
“依您看呢? ”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过? ”
晴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似乎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便伸出手去。
“有了。”
晴明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是一只黑蝴蝶的尸骸。
“就是这个了。他是让这只垂死的蝴蝶把自己的灵魂驮了来的。”
“我想起来了,这几天确实曾看见这只蝴蝶在僧房里无力地飞来飞去。”
无血,无肉,浑身长毛,骨髂奇妙,有两只翅膀……
“原来是它呀! ”
博雅低声叹息。
“好了,那我们走吧,博雅。”
说着,晴明站起身来。
“去哪里? ”
“西方。”
晴明正要走出门,明智连忙招呼道:“多谢了。送给您一样谢礼吧。”
“不用——”
刚说到这儿,晴明若有所思地中断话头,又接着说:“那么,能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今年冬天,正好还缺一个照料身边琐事的式神呢。”
晴明从地板上拾起龙胆花,温柔地放入怀中。
“那么请大人收下。”
晴明将明智递过来的画轴放进怀里,走进月色之中。
忽然,眼前飘然出现了那位袅娜的舞姬。
“我们走吧,博雅。这位舞姬会给我们领路的。”
晴明刚说完,舞姬便率先走在前面。
七
巨大的老杉树下,一个老僧仰天躺着,已经死了。
“就是他吗,晴明? ”
博雅手中举着火把问道。
“是的。”
晴明答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
“我猜.大概是净观法师吧。”
“就是那个继阳胜仙人之后,想做仙人的法师吗? ”
“是呀。不过他生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必要刨根问底啦。”
晴明俯视着老僧说。
博雅将火把移近些.火光通明,照着老僧的脸。
“哦! ”
博雅不禁低声惊呼:“晴明,法师的脸在微微地笑着呢。”
恰如博雅所说的那样,法师那布满皱纹的口角.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飛天卷 篇四 之
夜露
[日]夢枕貘
一
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外廊内。
从屋檐下仰望夜空,惟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秋夜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院里。
“好明月,真正是不赞一词啊,晴明。”
博雅喃喃地不胜感慨。
他和安倍晴明正坐在外廊内举杯对饮。
两人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面前是入夜后的庭院.虽未点灯,然而月光明亮,连庭院里的胡枝子随风摇曳的情形,都清晰可见。
女郎花、龙胆等秋花秋草上,似乎夜露已降,映着月光,闪动、飘摇,佐洒的是烤红口蘑。
薄暮时分,博雅来找晴明。两人悠悠然从那时一直喝到现在。
“快看,晴明——”
博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地板。
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一只螳螂在爬行。
“是螳螂? ”
一只很大的螳螂从博雅面前悠然自得地缓缓爬过。动作中夏曰里旺盛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只螳螂好像是在寻找归休之地似的。”
“怎么啦,博雅? 今天晚上来得很伤感嘛。”
“晴明啊,如此看来,人和虫子尽管寿命长短不同,但其实都是一回事。”
“呵呵。这话怎么说? ”
睛明满面愉快的表情,看着博雅。
“满心以为全盛的夏日没有穷期,可不知不觉中盛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也罢虫子也罢,都将老去……”
“……”
“而且甚至可能连安然终老都做不到,哪天突然染上流行病,不就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了吗?
”
“嗯。”
“是得趁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将各种事情一一料理妥当,免得死到临头还留下牵挂啊……”
“比如说? ”
“比如说啊,假使有一个女子,你在心中偷偷思恋着她,就应该明明白白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向她倾诉为佳。”
“嗬,有了吗? ”
“什么? ”
“嗨,同你是不是有个这样的女子呀。”
“不,不是说我有,而是说如果有的话。”
“那就是没有喽? ”
“不,我没说没有。”
“那么还是有喽? ”
“晴明啊,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有没有的问题。”
博雅沉下脸,端起酒杯送往嘴边。
“出什么事了吗?博雅? ”
等博雅喝干了酒,晴明问道。
“是出了……”
“哦,是什么事? ”
“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
“嗯。就是昨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到藤原兼家大人的府上去了,在那儿遇上了超子小姐。”
“是兼家大人的女公子吗? ”
“嗯。”
“今年芳龄几何? ”
“快二十岁了。人又聪明又美丽,简直是闭月羞花。
比盛开的芍药还更有风韵。她好像对宫中的事情格外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各种各样的问题,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无邪的童女一般。“
“呵呵……”
晴明得意地微笑。
“不不,晴明,我并不是去找超子小姐的。本来是去见兼家大人的,可兼家大人因为手头有事一时脱不了身,所以超子小姐就陪我聊了一会儿。”
“后来昵? ”
“当时超子小姐告诉我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不已啊。”
“博雅大人,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
超子先这样问博雅,然后开始讲述起那件事来。
二
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身份尚说得过去,很久以来一直恋慕着一位家住豪宅深院、血统高贵的女子,然而始终难偿夙愿c
虽然一心想同她结成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总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惟有时间无情地流逝。
“于是一天晚上,这个男子将那女子从深宅大院里偷了出来。”
由于酒力,博雅面上微微带着红晕。
背上负着那女子,男人急急忙忙地摸黑赶路。渡过一条叫做芥川的河,就是原野了。正巧月亮出来了,夜路周围的草丛中,星星点点地有些闪亮的东西。
夜露凝结在草叶上,受到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闪闪生辉。然而从未走出过深院一步的女子,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彼何物乎? ”
女子在男人背上问,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
可男人一心赶路,连答话的时间都没有。
每当女子芬芳的气息吹到自己的颈项时,男人便觉得热血沸腾。自己的后背感受到女子的体温,几乎令他觉得痛楚。
不久,来到了传说中经常有鬼怪出没的一带,然而男人却没有觉察。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亮隐到了云彩后面.开始下起大雨来。
“那里正好有一座破屋。”
男人背着女子奔了进去,顿时感到这座破屋似乎不同寻常。
他把女子推进内屋,拿着随身携带的弓箭,彻夜不眠守卫在门口。
不久.东方的天空渐渐开始泛白,就要天亮的时候——“啊哟! ”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
他冲进内屋一看,只见女子踪影全无,只有女子那美丽的头颅滚躺在衣服上。
啊……
“女子被鬼怪吃掉了! ”
男人涕泗横流,然而女子却永逝无归,再也回不来了。
“晴明,据说这个男子当时还咏了一首和歌呢。”
博雅于是放开嗓子念诵那首和歌:
美人不识露
问我彼何物
永恨答无期
香消太疾匆
“这首和歌感人至深啊。”博雅叹道。
“这么说来,你懂得这首和歌的意思了? ”
晴明红色的嘴唇上浮出愉快的微笑。
“当然懂啦。”
博雅生气似的撅起嘴巴。
“就是说嘛,晴明,这个男人是在哀叹,当时女子询问那晶莹闪亮的东西是什么,而自己要是能在她死去之前哪怕只答复一句,说我的爱人啊,那东西叫做夜露,可该多好呢?
的确,人的生命就像夜露一样短暂而虚幻,转瞬即逝啊。”
“嗬! ”
“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来说,被男人负在背上夤夜奔走在旷野荒郊,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心中忐忑不安,怦然狂跳,脚底下星星点点地晶莹闪烁,女子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宇宙之中吧。”
在那个时代,宇宙这个词早已经成立,用来指称时空。
中国的古书《尸子》中记载说:上下四方日宇,往古来今日宙.“下文呢?
”晴明问。
“什么下文? ”
“我是问你,后来怎么样了呀,”
“无所谓怎样不怎样。此话到此为止。”
“呵呵。”
晴明抿嘴一笑。
“既无下文也无续篇,这时兼家大人驾到,故事便就此收场啦。”
“可是奇怪,你到兼家大人府上去干什么? ”
“唔……”
“今天来,是为了兼家大人的事情吗? ”
“难道这事又已经传到你晴明的耳朵里去了吗? ”
“听说兼家大人五天前的晚上.在二条大道遇上百鬼夜行啦?”
“正为此事呀,晴明……”
博雅探身向前说起事情经过来。
三
五天前的一个晚上,藤原兼家步出自家宅邸,是为了去会家住右京附近的某相好。
转过神泉苑的拐角,上了二条大道向两而去。
有两名侍从跟随在身边。
他坐着牛车。
拐过神泉苑向左,蹄声笃笃地行不多远,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他高声问道。
往外边看去.只见两个侍从连叫喊都忘了,浑身颤抖不已,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前方。
“怎么啦? ”
兼家从牛车中探出头,朝侍从凝视的方向纵目望去。
“啊呀! ”
他几乎惊呼出声。
只见一个身长约十丈有余的法师.从神泉苑尽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眼珠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黄黄地,宛似燃烧的炭火一般,亮得刺目。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朗声高唱着什么诗一类的东西,阔步走来。
定睛看时,只见他头上熊熊燃烧着火焰似的东西,每当法师开口高唱时,口中便会闪闪发亮,吐出蓝色的火苗。
法师的周围,成堆成群乱不成军的家伙一道走近来。
借着月光凝睇细看,那群家伙中,有长着马头、大如小犬的人,有脑袋下面紧接着两条腿的东西,有用双足行走的猫,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货色。
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
兼家吓得似乎头发都变得粗大了,一把将两个侍从拉进狭窄的牛车内,三人拿出平素专为避邪而准备好的《尊胜陀罗尼经》的纸片,紧紧捏在手中,屏息吞声,浑身乱颤。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牛车之前。
“噫嘻,奇怪呀。”
传来法师的说话声。
“此地分明有人气,可前来一望,却踪影俱无。”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竹帘被轻轻地掀起,法师巨大的脸盘伸了进来,扫视车中。
“里而也没有。”
由于《尊胜陀罗尼经》的灵验,异类看不见三个人的身影。
法师那两只黄色的眼睛炯炯生光,搜寻了一番后:“呜呼,可恨可恨。好久不吃人肉了,今日本欲大快朵颐……”
竹帘被放下来,语声又从外边传来:“既然如此,只好拿这牛来果腹了。”
话音甫落,似乎是乱不成军的小东西们开始上蹿下跳,随后,牛的哀嚎之声大作。
透过竹帘的细缝,兼家朝外看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师手抱着牛头,龇牙咧嘴咬住牛颈.正在狂饮牛血。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众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不久,牛的哀鸣渐渐止息,只听见群鬼生吞活剥、猛啖牛肉的声响。
喀哧。
咕唧。
嘎巴。
这大约是法师用牙齿嚼碎牛骨的声响吧。
又过了一会儿,声响停息下来。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那法师的歌声又啊起采。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缓缓地,向着来时的方向,那声音渐渐逝去。
再过一会儿,声音消失,四周一片静寂,然而,三人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吓得动弹不得。
终于.兼家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见系在车轭上的牛踪影俱无,法师和小鬼们也杳然不知去向了。
蓝幽幽的月光悄然倾泻在地上,照着大大的一汪鲜血。
兼家在那儿一直等候到天际泛白,这才让两个侍从拉着牛车,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
最终,兼家没去相好家。
四
“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滴酒未沾,博雅一口气讲了下来。
故事讲完,博雅将杯中丝毫不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滋润一下讲得口干舌燥的喉咙。
刚才的那只螳螂已经无影无踪了。
“那么,博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这个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会的那位女宫告诉我的。”
“哦。”
“这位女官与从前曾多方关照我的一位老前辈是亲戚。
她说是有事相商,派人来招我,三天前我去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这件事。“
“可为什么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
“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哈哈。”
“这位女官非常担心兼家大人的身体。因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说是染上了鬼魅瘴气,暂时不能前去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