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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林·沃《旧地重游》中文版

_8 伊夫林·沃(英)
(雷克斯在他最亲切的时刻展示出来一种虚张声势的热情,就像他把一个真空吸尘器塞给一位很不情愿的家庭主妇手上一样。)
“我们得考虑考虑。”
我们正在考虑这件事,这时科迪莉娅打猎回来了。
“啊,朱莉娅,这是什么?太让人厌恶啦!”
“这是雷克斯送的圣诞节礼物。”
“噢,对不起。我总把事情搞糟了。可是这太狠心啦!它一定痛极了吧。”
“它们不会觉得痛。”
“你怎么知道?我敢断定它们会觉得的。”
她吻了吻这一天她还没见到的母亲,又和雷克斯握握手,就打铃要了鸡蛋。
“我在巴尼太太那儿吃过茶点了,我是从她那儿打电话要汽车的,可是我现在还饿。今天可妙极啦。琼·斯特里克兰—维纳布尔斯摔到泥泞里去了。我们连停也没停,一口气从本格斯跑到了伊斯特莱。我估计有五英里路,是吧,布赖德?”
“三英里。”
“不止三英里,就照他那样跑……”在她大口大口吃炒鸡蛋的时候,她告诉我们打猎的事。“……你们真该看看琼从泥泞里站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塞巴斯蒂安在哪儿?”
“他可丢脸了。”这几个字由孩子般的清脆嗓音说出来,就犹如敲响了丧钟,她接着说:“他出门时穿着一件捕鼠人穿的让人恶心的外套,系着一条难看的小领带,就好像是从莫文上尉的骑兵学校里出来的。在集合地点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希望谁也没有认出他来。他没回来吗?我估计他又走丢啦。”
当威尔科克斯把茶具清理走的时候,马奇梅因夫人问道:“没有塞巴斯蒂安少爷的踪迹吗?”
“没有,夫人。”
“他一定停下来和什么人喝茶呢。他怎么会像这样呢。”
又过了半点钟,威尔科克斯端着鸡尾酒的托盘进来的时候说:“塞巴斯蒂安少爷刚才打电话来说要车去南特温宁接他。”
“南特温宁?谁住在那儿?”
“他是从旅馆里打来的电话,夫人。”
“南特温宁?”科迪莉娅说,“天哪,他真的走丢啦!”
他到家的时候,满脸通红,眼睛发烧似的发亮;我看出他已经有七八成的醉意了。
“亲爱的孩子,”马奇梅因夫人说,“看到你的气色又这么好,多叫人高兴啊!在野地里待一天对你的身体很好。桌子上有酒;自己喝吧。”
除了她说有酒这句话以外,她的话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而在六个月以前,这话是不会说出来的。
“谢谢,”塞巴斯蒂安说,“我会喝的。”
一次预料中的、反复出现的打击落在青肿的创伤上,没有引起剧痛和惊讶,只有迟钝的令人恶心的疼痛,同时还不知道是否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这就是这天晚上吃饭时人们坐在塞巴斯蒂安对面,看着他那惺忪的醉眼和摸摸索索的动作,在他长期愚钝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听着他那重浊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别人的谈话时所感到的。最后,马奇梅因夫人、朱莉娅还有用人们终于离我们走了,这时布赖兹赫德说:“你最好还是去睡吧,塞巴斯蒂安。”
“先喝点葡萄酒。”
“可以,你要是想喝点就喝点吧。可是不要到客厅里去。”
“喝他个一醉方休,”塞巴斯蒂安说着狠狠地点点头,“就像古时候那样。古时候绅士们总是喝得大醉才去找太太小姐们的。”
(“可是你知道,并不是那样的,”桑格拉斯先生后来跟我们闲聊时说,“这根本不像古代那样。我不知道区别到底在什么地方。缺乏好情绪吗?还是缺少朋友?你知道,我觉得他今天大概自己一个人喝酒来着,可是他从哪来的钱呢?”)
“塞巴斯蒂安已经上楼去了。”当我们到了客厅的时候,布赖兹赫德说道。
“是吗?要我读读书吗?”
朱莉娅和雷克斯两个人在玩牌;那只受到小狮子狗戏弄的乌龟把头缩进壳里去了;马奇梅因夫人大声朗读起《一个小人物的日记》来,时候还早,她就说到了睡觉的时间了。
“妈妈,我能不能待会儿,再玩一小会儿?就玩三盘?”
“好吧,亲爱的。睡觉前来看看我。我不会睡的。”
我和桑格拉斯先生都明白,朱莉娅和雷克斯显然希望没有旁人在,于是我们也就走了;布赖兹赫德可并不明白,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看这天他还没有看过的《泰晤士报》。接着我们走到宅第里我们住的那一头,这时桑格拉斯先生说道:“这完全不像古代那样。”
第二天早晨我对塞巴斯蒂安说:“老实告诉我,你希望我还住在这儿吗?”
“不希望,查尔斯,我认为我并不希望。”
“我帮不了什么忙吗?”
“帮不了。”
于是我就去他母亲那儿向她表示歉意。
“有些话我得问问你,查尔斯。你昨天给过塞巴斯蒂安钱?”
“给过。”
“你知道他可能怎样花掉吗?”
“知道。”
“那我就不明白啦,”她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干出这种不讲情义的坏事来呢。”
她停了一下,不过我觉得她并不希望我回答什么;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除非我从头挑起那场烂熟的、无休无止的争论。
“我并不打算责怪你,”她说,“上帝啊,不该由我来责怪任何人。孩子们的失败也就是我的失败。可是我不理解。我不明白你在许多方面都很好,怎么就干出如此极其残酷的事来呢。我不明白我们大家怎么都那样喜欢你。你是不是一直恨我们?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就该得到这种报应。”
我并不为之所动;她的忧伤丝毫也没有触动我。这时的情景和我以前经常想象被学校开除时的情形是一样的。我几乎希望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已经写信通知了你那位不幸的父亲。”可是当我把车开出去,从汽车里回转头来,最后看看这所宅第的样子时,我觉得我把我自己的一部分留下了,并且感到以后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感到缺少了这一部分,而且会徒然地寻找它,也就如传说中的鬼魂那样,它们徘徊在埋下财宝的地方,没有这些财宝,它们就付不出去阴间的路费。
“我决不会回来了。”我对自己说。
一扇门关上了,那是我在牛津上学时寻找并找到了的、开在墙上的一扇低矮的小门;现在再打开这扇门,我就会发现里面并没有那个迷人的花园。
我仿佛已经浮到水面上,经过长时间被拘禁在没有阳光的珊瑚宫殿里和波动起伏的海底森林里,我终于沐浴在平日白昼的阳光和清新的海洋空气中。
我已将一些东西留在身后了——是什么东西呢?青春吗?美丽的年华吗?风流韵事吗?留在身后的这些东西的富于魅力的材料,这是一本“青年魔术师的简编”,一个整齐的橱柜,里面有乌木魔杖和几个骗人的台球并排摆在一起,有一个能折叠起来的便士,还有能够缩入空心蜡烛中的绒花。
“我已经把幻影留在身后了,”我自言自语道,“从今以后我生活在三度空间的世界里——靠我自己的五种感官。”
从此,我知道了并不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可是接着,汽车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那所宅第时,我想不必费力去寻找,在这个林阴路后的尽头,那个世界就存在我的周围。
就这样我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我在那儿结交的朋友中间,回到了我习惯了的生活里。我以为不会再听到布赖兹赫德那家人的消息了,可是生活中像这样急剧的分离还是很少的。还不到三个星期我就接到了一封科迪莉娅用法国风格的修道院字体写来的信:
“亲爱的查尔斯,”她写道,“你走了,我是多么伤心啊。你应该来跟我告别了再走啊!
“关于你蒙受耻辱的事,我全听说了,而我写信要说的是我也蒙受了耻辱。我偷了威尔科克斯的钥匙,给塞巴斯蒂安拿了威士忌,可是给抓住了。当时他好像就希望这样。当时(现在也是)大吵了一顿。
“桑格拉斯先生已经走了(太好啦!),我认为他也有些失宠,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莫特拉姆先生很受朱莉娅的青睐(很糟!),他将把塞巴斯蒂安带走了(太糟啦!太糟啦!),去找一个德国医生。
“朱莉娅的那只乌龟不见了。我们认为它把自己埋葬了,像它们习惯的做法一样,于是一件倒霉事就算过去了(这是莫特拉姆先生的说法)。
“我非常好。
                              爱你的科迪莉娅
大约在接到这封信后一个星期,一天下午我回到寓所时发现雷克斯正在等我。
当时大约是四点钟左右,因为在一年中这个时候,画室里的光线早已黯淡下去了,当门房告诉我有一位客人在等我的时候,我从她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楼上有个给人印象很深刻的人物;她具有把来访者的不同年龄和不同魅力生动地表现出来的本领;这时她的表情说明等着我的是一位重要人物,而雷克斯的外表确实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我看到他正穿着件旅行大衣,把那扇俯瞰塞纳河的窗户堵得个严严实实。
“喂,”我说,“喂。”
“我今天上午来的。他们告诉了我你经常吃午饭的地方,可是我在那里找不到你。你见到了他吗?”
我不必去问他是谁。“这么说,他也跟你不辞而别啦?”
“我们是昨天晚上到这儿的,准备今天去苏黎世。吃完了晚饭我就把他留在洛蒂旅馆,因为他说他累了,所以我就顺便去了旅游俱乐部去玩纸牌。”
我注意到,即使是对我,他也在道歉,好像在排演一下他这番经历,准备到别处去讲。“因为他说他累了,”这说法倒是不错。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想象雷克斯会让一个半醉的孩子打搅他玩纸牌。
“这么说你回去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根本不是的。要是那样倒好了。我回去时看见他正坐着等我。我在旅游俱乐部手气好极了,足足赚了一口袋钱。塞巴斯蒂安趁我睡觉的时候把钱全部卷走了。他给我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插在镜子边上的两张去苏黎世的头等车票。有将近三百镑呢,真该死!”
“而现在他几乎什么地方都可能去啦!”
“什么地方都可能去。你没有趁机把他藏起来吧?”
“没有。我和那个家庭的关系已经完啦。”
“我想我的关系可刚刚开始呢。”雷克斯说,“喂,我还有好多话要讲呢,我答应了旅游俱乐部的一个家伙,今天下午再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你可以和我吃饭去吗?”
“可以。在什么地方?”
“我一般是去西罗餐厅。”
“为什么不去贝亚尔德餐厅呢?”
“没听说过。你知道我请客。”
“我知道你请客。那让我叫菜吧。”
“呃,就这样。那个餐厅在什么地方?”我给他写下了地址。“是不是可以看到当地生活的那种地方?”
“是的,可以这么说。”
“好啦,那可是很好的生活体验。叫些好菜。”
“我正是这个意思。”
我比雷克斯早二十分钟到那儿。如果我不得不同他消磨一个晚上的话,那无论如何也要照我的意思来过。那顿饭我记得很清楚——酸模汤,一份十分简单用白葡萄酒调味汁烹调出来的鲽鱼,八宝子鸡,一份柠檬蛋奶酥。到了最后一刻,由于我生怕雷克斯认为这顿饭菜过于简单,我又加要了鱼子酱。至于葡萄酒,我叫他给我来了一瓶一九○六年的蒙特拉谢葡萄酒,这种酒正是最醇美的时候,接着作为晚餐主菜的,是一只鸭子,还有一九○四年贝兹产的葡萄酒。
那时法国的生活是很便宜的;按照当时规定的兑换率,我的津贴可以派上很多用场,所以我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可是,像这么吃一顿饭还是十分难得的,当他最后来到,以一种不屑一顾的派头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侍者时,我对雷克斯很有好感。他带着怀疑的神色向这个昏暗的小地方打量了一下,似乎希望看到流氓阿飞,或者看到一伙正在喝酒的学生。他看到的却是四个胡须底下掖着餐巾的参议员正在一声不响地吃饭。我都可以想象到以后他会怎么跟他的商界朋友说:“……我认识一位很有意思的家伙,那是住在巴黎的一位艺术学生;他把我带到一家很古怪的小饭馆——是那种你经过时也不会瞥上一眼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我可吃到了平生吃过的最棒的菜肴。那儿还有六七个参议员呢,这就是说这确是个正经地方,不过价钱也不便宜。”
“有塞巴斯蒂安的影子吗?”他问道。
“不会有的,”我说,“除非到他需要钱的时候。”
“这也太过分了,就这样溜掉了。我很希望,如果我把他的事办好了,我在别的方面能得些好处。”
他显然希望谈谈他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想,他的事情可以等一等,等到吃饱了有耐心听的时候,等到喝那瓶科涅克产白兰地酒的时候;他的事情可以等到精神疲惫、只能心不在焉听别人讲话的时刻;正在这热烈的时候,那个餐厅侍者总管把薄饼在平底盘子里翻转过来,在暗处有两个打下手的正准备着把薄饼再压一压,这时我们谈到了我自己。
“你在布赖兹赫德住的时间长吗?我走了以后他们提到过我的名字吗?”
“提到你的名字?我都听腻了,老弟。侯爵夫人把你叫做‘坏心眼’的人。她夸张得很厉害,我推测她指的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吧。”
“‘无情无义的恶作剧’以及‘极其残酷’这一类的话吧。”
“够狠的话啦。”
“人们怎么说你关系都不大,除非他们管你叫鸽肉馅饼,还要把你吃掉。”
“嗯?”
“这是句俗话。”
“啊。”鲜奶油和黄油搅拌在一起,搅得溢了出来,再把鱼子酱中的每一个淡灰蓝色的鱼子从鱼子酱中剥出来,再盖上白的和金黄色的薄饼。
“我喜欢在我的鱼子酱里加上一些洋葱泥,”雷克斯说,“一个行家告诉过我洋葱泥能提味道。”
“先尝尝没有葱泥的吧,”我说,“跟我再讲讲关于我的消息。”
“好吧,当然可以。那个格里纳克,管他叫什么呢——就是那个下贱的大学教师——他可是摔了一个大筋斗。大家都拍手称快。你走了以后他只得宠了一两天。不用怀疑,唆使那位老太太把你撵走的就是他。他对我们总是盛气凌人,到头来朱莉娅忍无可忍,于是就请他开路了。”
“是朱莉娅干的?”
“对啦,他开始管起我们的闲事来了,你知道。朱莉娅发现他是个江湖骗子,一天下午塞巴斯蒂安喝醉了——他差不多什么时候都要喝得大醉——于是她就从他那儿知道了大旅行的全部秘密。这一来桑格拉斯先生的末日就到了。这件事以后,侯爵夫人开始觉得她对你可能有些粗暴。”
“和科迪莉娅吵架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可轰动极了。那个小丫头是个活生生的奇人——她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给塞巴斯蒂安弄了一个星期的酒喝。我们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是从哪弄到酒的。那正是侯爵夫人身体最后垮台的时候。”
吃完了油腻的薄饼,这道汤很可口——又热、又清淡、又苦、泡沫又多。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查尔斯,这件事马奇梅因夫人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她病得非常厉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乔治·安斯特鲁瑟在秋天给她看过,估计会再活两年。”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是听来的。就冲她家现在这个样子,我看她连一年也活不了。我恰巧认识一个给她看病的维也纳医生。这人曾经妙手回春,把索尼亚·班弗夏尔给治好了,可当时所有的人包括安斯特鲁瑟都认为她没救了。不过马奇梅因夫人却不愿意去治疗。我觉得这多少是受到她那个愚蠢的宗教的影响,不在乎肉体怎么样嘛。”
鲽鱼太平常了,引不起人的兴趣,所以雷克斯就没有理会它,我们吃的时候伴着压榨的音乐——嚼骨头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吸吮血和骨髓时的滴哒滴哒声,还有餐匙往面包片上涂油时的啪嗒啪嗒声。大约沉默了有一刻钟,我喝着第一杯贝兹产的葡萄酒,而雷克斯吸着他的第一支香烟。他靠在椅子上,往桌子上方吐出一团烟雾,然后说道:“你知道,这儿的饭菜还不坏;应该有人把这个地方接收过来,赚一番大钱。”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起马奇梅因家的事了。
“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他们再不留神的话,他们家的财政很快就会出现巨大的亏空。”
“我还以为他们阔得不得了呢。”
“嗨,就把钱死放在那儿那种做法来说,他们是阔气的。这种人家比起他们在一九一四年的情况可就没那么阔喽,看来弗莱特家的人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哩。我估计那些负责处理他们家的事务的律师发现很方便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想要的现金付给他们,别向他们提出什么问题。看看他们生活的方式吧——布赖兹赫德庄园和马奇梅因公馆都煊赫一时,成群的猎狐犬,地租也不提高,任何人都不解雇,十几个老用人都不知道他妈的干些什么,这些人还要靠别的用人来伺候,除了这些,那个老家伙竟又在国外建了一所公馆——公馆的规模也很大。你知道他们在银行透支了多少钱吗?”
“我当然不知道。”
“在伦敦足足透支了十万镑呢。我不知道他们在别的地方还欠了多少。噢,你知道,对于他们这样不会运用资金赚钱的人,这可真是笔大亏空。去年十一月亏空了九万八千镑呢。这些都是我听来的。”
我想这些都是他听来的:致命的病和债务。
我很喜欢喝勃艮第酒。它似乎可以令人感到这个世界比雷克斯所知道的更古老,更美,也会令人感到人类通过长时间的苦难学到了另外一种智慧,不同于雷克斯的智慧。后来我偶然又喝到过一次同样的勃艮第酒,那是在战争爆发头一年的秋天,在圣詹姆斯大街和我的葡萄酒商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中间隔了许多年,这种酒的味道已经变得柔和了,酒力减弱了,可是它仍然以它纯正、地道的声音诉说它的盛年风采,诉说同样的希望和语言。
“我倒不是说他们一贫如洗;那个老家伙一年能够支付三万多镑款项,可是一场恐慌马上就会临头,上流阶级一旦遇到经济恐慌,他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削减姑娘们的费用,我可希望在经济恐慌前头把结婚时分给我和我妻子的财产这件小事办妥了。”
我们根本还没有到喝科涅克酒的时候,就已经谈到了他的事情。二十分钟以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要告诉我的话。我心里尽量不理会他,只是专心吃着面前的东西,可是这时有几句话破坏我的快乐,使我回想起雷克斯所居住的那个严酷而又贪得无厌的世界。他需要一个女人;并且想要市场上最好的女人,还要照自己出的价钱买到她;他的话归结起来就是这样。
“……马奇梅因夫人并不喜欢我。嘿,我也不求她喜欢哩。我又不是要和她结婚。她可没有胆量把话挑明:‘你不是一个绅士。你只是一个从殖民地来的冒险家。’她说我们是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这话并不错,可是朱莉娅偏偏喜欢我的那个环境……。后来她又提出了宗教问题。我完全不反对她的宗教信仰;我们在加拿大不很重视天主教徒,可是情况不同嘛;在欧洲碰到的可是十分体面的天主教徒啊。这有什么,朱莉娅什么时候想去做礼拜,就可以去做礼拜。我不会阻止她。事实上,去做礼拜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大意思。我还挺愿意姑娘有宗教信仰哩。而且她还可以用天主教来教育孩子们。凡是他们要求的,我全都可以‘答应’……后来又说到我的过去。‘我们对你的了解太少了。’她知道的太多啦。你大概知道,我曾经跟一位某某纠缠了一两年。”
这我知道;凡是认识雷克斯的人都知道他和布伦达·钱皮恩的风流韵事;同时还知道,正是由于这件事,他和其他的股票批发商人有所区别;和威尔士亲王打高尔夫球,他是布拉特俱乐部的会员,甚至在下议院的吸烟室里也有朋友,比如他最初在下议院吸烟室里出现的时候,他那个党的头头们并不是这样来说起他,“看,那个就是北格里德利选区很有前途的青年议员,关于限制租借法案他讲得漂亮极了。”而是说:“那就是布伦达·钱皮恩的一个新交”;这句话使他与男人们打交道很有利;女人,他也通常能够迷惑住。
“嗨,那件事已经彻底完结了。马奇梅因妈妈精明得很,她才不提这个话题呢。她说的无非是我‘声名狼藉’。呃,她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婿——难道就是像布赖兹赫德那样毫无见识的修道士不成?别的事情朱莉娅也全知道了;如果她不在乎,那我就看不出关别人什么事了。”
吃完鸭子,接着上来撒上薄薄一层细香葱的水田芥和菊苣色拉。我努力只去想这个色拉。我一度真做到了脑子里只想着那个蛋奶酥。然后上来了科涅克酒,也正是吐露心曲的大好时机。“……朱莉娅快到二十岁了,我可不打算等到她成年的时候。无论如何,不把财产的事情正大光明地办妥我是不打算结婚的……要正大光明,不要偷偷摸摸……我得盯住不能让她的正当的财产被骗掉了。如果侯爵夫人按兵不动,那我就要去见那个老头,笼络他。我估计凡是他认为能使她心烦意乱的事情,他都可能同意。他此时正在蒙特卡罗呢。我已经盘算好了,把塞巴斯蒂安撂在苏黎世,我就到那儿去。所以,把他丢了可真烦死人啦。”
科涅克酒不合雷克斯的口味。这酒很清亮,颜色很淡,拿给我们的时候是一整瓶,没有灰尘,也没有拿破仑一世的姓名开头字母的花押字体。这酒比雷克斯只大一两岁,而且是最近才装瓶的。他们把酒端给我们的时候是盛在细长的郁金香形状的不大的玻璃杯里。
“白兰地嘛,我多少还懂点儿,”雷克斯说,“这酒的颜色可不怎么样,而且更重要的是,用这种顶针大的小酒杯儿我是没法品酒的。”
侍者们给他拿来了球形玻璃杯,有他的脑袋那么大。他叫侍者们把这个球形玻璃杯放在酒精灯上烤热。然后他把球形玻璃杯里的光彩夺目的酒旋转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探进蒸腾的酒气里,并且宣告说这种东西正是他在家里搀进苏打水喝的那种。
这么一来,餐厅的人面带愧色又从储藏处推出一大瓶陈年老酒来,这是他们为像雷克斯这号人预备的。
“这才是真货色,”他说着,一边把这种蜜糖似的调制酒倾斜过来,直到他的玻璃杯四周留下了几个黑圈。“他们总是把这种东西藏起来一些,而且他们决不会拿出来,除非你大吵一通。喝一些吧。”
“我很高兴喝这酒。”
“噢,如果你不是真的欣赏这酒的话,喝它可是一种罪过。”
他点燃了雪茄,带着与世无争的样子回到坐位上去;我呢,也一样,也无所争,不过我却在另一个世界里,和他的世界不同。我们俩都很高兴。他谈起了朱莉娅,我听到他的声音,仿佛不可思议地隔得很远,很远,好象是在寂静的深夜里听到几英里外的犬吠声。
在五月初,那件订婚的消息就公布了。我看到《大陆每日邮报》上的通知,因此推测雷克斯已经“笼络好那个老头”。可是事情并不像预料的那样。以后我再得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时已经在六月中旬了,当时我读到消息说他们在萨沃伊小教堂举行婚礼时相当冷清。没有任何皇亲国戚莅临;首相也没有到场;没有朱莉娅家中的任何人。这听起来倒很像是一桩“偷偷摸摸”的事情,然而没过几年我就听说了这件事的详情。
第二章
现在该谈谈朱莉娅了,在塞巴斯蒂安这出戏中,到现在她一直扮演了一个时隐时现的、有点像迷一样的角色。当时她给我的印象也正是这个样子,而我给她的,也是如此。我们各自追求的目标使我们彼此接近,但是我们依然还是陌生人。她后来跟我说,她在脑子里多少还是注意到我的,这就好比一个人查看书架专门要找某一本书,可是有时另一本书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样,他把这本书取下来,瞥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说:“有了时间我一定也要读读这本书,”然后又把它放回原处,继续寻找他要找的书。我的兴趣要更浓一些,因为在兄妹之间总是存在着身体上的相似,这种相似在不同的姿势中,在不同的光线下,每次看起来都重新触动我,而且,由于塞巴斯蒂安的形象迅速颓唐,仿佛每天都变得暗淡、模糊,而朱莉娅的形象就显得更加清晰和实在了。
那时她很瘦,胸脯扁平,双腿修长;她的四肢和脖子很显眼,而身体却不引人注意,就像个蜘蛛似的。从这些方面看,她是时髦的,但是那个时代的发式和女帽,那个时代的茫然目光和张嘴凝视的神情,还有颧骨高处涂的两团可笑的胭脂,都不能使她成为时髦的典型。
当我初次遇到她的时候,也就是她在那个车站的车场里接到我,在暮色中开车送我到家的一九二三年那个盛夏的时候,她刚刚十八岁,初次参加伦敦社交季节。
有人说,那是战争爆发以来最为盛大辉煌的一次社交季节了,生活又在大步前进。朱莉娅当时是社交场上令人瞩目的人物。当时大概还遗留着五六家可以称之为“历史上著名的”伦敦世家;圣詹姆斯大街上的马奇梅因公馆就是其中的一个。为朱莉娅举行的舞会,尽管当时的服装简陋粗糙,但据大家说,还是颇为壮观的。塞巴斯蒂安也为此来到伦敦,只是随便提了一句让我和他一起去参加舞会;我拒绝了,可是接着我又后悔不应该拒绝,因为这是那里举行的最后一次舞会了;而且也是一系列辉煌舞会的最后一场了。
我怎么会预见到这些呢?在那些日子里,似乎有的是时间去干任何事情;社交界是开放的,可以从从容容地去细看一番。那个夏天我心里想的差不多都是牛津的事;我想,伦敦还可以等等再说。
另外几处大公馆是属于朱莉娅男性亲属的或她幼年时的朋友们的,除此之外,在五月市街区和贝尔格拉维亚街区还有无数的富裕人家,那里灯火通明,人们摩肩接踵,轮番举行舞会,夜夜不断,那些从荒芜的国土上返任的外国人给他们国内写信说道,在伦敦他们仿佛瞥见了他们原以为永远在泥泞和铁丝网中消失了的那个世界。经过几个平稳幸福的星期,朱莉娅崭露头角,光彩照人,犹如透过树林缝隙的阳光,又如镜子里的烛光,使得那些坐在一边回忆自己当年的上了岁数的男人和女人们看出她就像自己过去一样是一只幸福的青鸟。“那是‘布赖德’·马奇梅因家的长女,”他们说,“可惜他今晚看不到她。”
那一夜,以及接踵而来的几夜,她所到之处,总是一头扎在亲密朋友的小圈子里,引起了一阵欢乐声,如翠鸟倏地掠过水面,引起河岸上的人心里猛地一惊。
就是这个人,已经不是孩子,但还不是妇人,在那个夏日傍晚的薄暮中给我开车,她没有尝过爱情的苦恼,由于她自己的美而吃惊,却在生活的冷漠边缘上犹豫。她猛然发现自己无意中已经武装起来了;这位神话故事中的女主角转动手里那只魔指环;她只消用指尖摸一下这只魔指环,轻声念着咒语,大地就会在她脚下裂开,她那个力大无比的仆人就会冒出来,无论她要求什么,那位谄媚的妖怪都会给她带来,可是带来的东西的形状也许不能令她满意。
那天晚上她对我没有兴趣;那个精灵不请自来,在我们下面低沉地响着;她离群索居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而且不走出这个狭小的世界,住在像精心雕刻的镂空的中国象牙球的最深处。有些问题苦恼着她——照抽象术语和符号来讲在她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她不动感情又远离现实,战略家们就是这样面对地图上一些大头钉和彩色粉笔的线条踌躇不决,他们冥思苦索着大头钉和粉笔线条如何变动,虽说就是几英寸的事,可是在外面,在这些小心谨慎的军官们看不见的地方,却会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活毁掉或保存下来。当时对她自己来说,她也无非是个符号,既缺乏孩子的生活,也缺乏妇人的经验;胜利和失败要看大头钉和线条的种种变化;而她对战争却一无所知。
“要是住在国外的话,”她思考着,“这些事情由父母和律师一道安排就好了。”
赶快结婚,而且要仪式隆重,这就是她所有朋友们的目标。如果她的眼光看得远一点的话,她就会把结婚看成是独立生活的开始;看成是一种使人受到鼓励的战斗,是从此探索人生真谛的途径。
她比她同年龄的姑娘们光彩照人得多,不过她知道在她所居住的那个世界里的狭小的地方,她为了某些严重缺陷而苦恼。老人们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计算了分数,存在着于她不利的事情,有她父亲的丑闻,这丑闻留给她污点,那个不大的污点,落在她明朗的性格上,由于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似乎污点更加深——她任性、固执,比起大多数同年龄人显得较缺乏训练;可是,如果没有这一切,后果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对于坐在靠墙沙发椅上的夫人们,有一个话题使别的一切话题都黯然失色:年轻的王子们会和谁结婚呢?他们不能期待比朱莉娅血统更纯粹,或风度比她更优雅的了;可是她身上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使她无法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还有她的宗教信仰问题。
朱莉娅最不敢奢望的事情,就是与皇室攀亲了。她知道,或许她自以为知道,她想望的是什么,反正决不是与皇室结亲。可是无论她向哪里发展,她的宗教信仰似乎是她婚姻方面的一个障碍。
她觉得,这是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了。即使她这时背叛原来的宗教信仰,由于从小受的是天主教教育,她也得下地狱,而那些和她认识的信新教的姑娘们受的教育使她们天真快乐,能够和长子结婚,与身边的社会相安无事,而且要在她之前进入天国。对她来说,根本不可能找到长子了,而次子们都是一些鄙俗的家伙,对于她乃是必然的,但是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幼子们无权让自己默默无闻;他们明显的义务是不要出头露面,等着什么意外的灾祸把他们推上长兄的位置,因为这也是他们应起的作用,所以就要求他们完全保持着随时适合接替长兄的状态。也许在一个有三四个男孩的家庭里,一个天主教的女孩可以嫁给最小的儿子而不致引起非议,当然还有一些本人就是天主教徒,但是他们很少进入到朱莉娅给自己创造的小圈子里面;进入这个小圈子里的人都是她母亲那边的男性亲属,她觉得那些人都太冷酷太怪僻了。在当时五六个富有而高贵的天主教家庭中,又没有一个年龄与她相当的男孩子。而外国人呢——在她母亲的家族方面,外国人很多——那些人对于钱财又都诡计多端,习惯很怪僻,一个英国姑娘要嫁给这种外国人,结果必定是失败的。还有什么人可供选择呢。
上面是朱莉娅在伦敦几个星期获得胜利之后所遇到的问题。她知道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解决的。她感觉到她的圈子外边肯定还有一些够格的人可以引到她的圈子里面来的。使她感到羞耻的是她得去寻找他们。那种严格的、精挑细选的奢望,在壁炉前地毯上捉迷藏的消遣,可不是她的了。她并不是珀涅罗珀;她必须在森林里去寻猎。
她曾经描画出过一个她认为可以的男人的荒唐可笑的形象,那个人很漂亮但并不是特别具有男性美的英国外交家,此时正在国外,有一所比布赖兹赫德小些的庄园,离伦敦较近;他岁数不小,有三十二三,新近悲惨地丧偶;朱莉娅觉得她更喜欢由于早年的不幸而有些消沉的男人。他本来有着远大前程,可是由于生活寂寞已经变得冷漠了;她无法确定的是,他是不是有可能落入无耻的外国女骗子手中;他需要注入一种新的青春活力,好把他带进驻巴黎的大使馆去。虽然他自己宣称相信一种温和的不可知论,但他还喜欢宗教仪式,并且同意让他的孩子们受到天主教的教育。他还相信他的家庭要谨慎地限制在生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之内,并且要舒适地把这三个孩子分散在十二年里生,而不像一个天主教的丈夫要求的那样,要她年年都怀孕。除了工资,他每年还有一万二千镑的进项,而且没有家庭负担,朱莉娅想,像这样的人是中她意的,那一年夏天她去火车站接我的时候,就在寻找他。我并不是她所要找的人。当她从我的嘴唇上取下香烟的时候,尽管一句话没说,但是其实已经把这些都告诉我了。
我所知道的关于朱莉娅的这一切,都是一点一滴得来的,正如一个人了解一个他所爱恋的女人的早年生活一样——这生活,在当时,仿佛是她生活的准备阶段——这个人就会认为自己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迂回曲折地把她早年生活引向自己。
朱莉娅把我和塞巴斯蒂安留在了布赖兹赫德,自己去了她的舅妈罗斯康芒夫人那里,住在弗拉角她的别墅里。一路上她都在思索她的问题。她已经给她那位丧偶的外交官起了一个名字;她把他叫做“尤斯塔斯”,从那时起,他已经成为她的一个有趣的人物了,稍稍有些内向,不苟言笑,因此当最后这么一个人和她邂逅相遇的时候——虽然他并不是个外交官而是御林军骑兵团的愁闷的少校——他立刻就爱上了朱莉娅,而且送给她的礼物恰恰都是她中意的,可是她把他打发走了,让他比以前更加愁闷;因为这时她已经遇到了雷克斯·莫特拉姆。
雷克斯的年龄对他十分有利,因为在朱莉娅的朋友中有一些过分敬老的势利之徒;而青年人都被认为是不善交际,满脸脓疱。让人家看见单独在利兹餐厅吃午饭,是很时髦不过的事——这种事无论如何当时的女孩子是不允许做的,但朱莉娅的小群密友却可以做,这种事,上了年岁的爱说闲话的人看了表示轻蔑,他们一边靠在舞厅的墙边愉快地闲聊天——在你进门时左边桌上坐着一个古板的满脸皱纹的老浪子,你母亲在做姑娘时人家就曾提醒她要提防着的人,而不是舞厅中央那一伙精力充沛的年轻的子弟。雷克斯的确既不古板又没有皱纹;他的上司认为他是个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但是朱莉娅却在他身上看出明确的潇洒风度——马克斯和弗·伊和皇太子的风度来,还看出狩猎俱乐部大桌子边的人的情调,喝第二瓶两夸脱的大瓶酒,吸第四支雪茄,还有满不在乎地让汽车司机一连等上好几个小时的气派——这些都会让她的朋友们嫉妒。雷克斯的社会地位是很独特的,围绕着这种社会地位有一种神秘的甚至是犯罪的气氛;人家都说雷克斯带着枪到处闯荡过。朱莉娅和她的朋友们非常憎恨所谓的“庞特街”;她们把那些用了要遭天谴的语言都搜集起来,在她们中间——也常常在大庭广众之前令人吃惊地——用这种拼凑起来的语言来说话。戴着图章戒指,看戏的时候送人巧克力糖,这就是所谓“庞特街”的做派;也正是“庞特街”才在跳舞的时候说,“我能为你去抢劫吗?”管他雷克斯是什么人,反正他肯定不是“庞特街”。他曾从下流社会径直步入布伦达·钱皮恩的圈子,而她本身就处在许多镂空象牙球的最深处。也许朱莉娅在布伦达·钱皮恩身上就清楚地看出她和她的朋友十二年内的形象来;在这个姑娘和那种女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对抗情绪,这对抗是很难用别的方式来解释的。确实,单单是雷克斯被布伦达·钱皮恩据为己有这件事本身,就加深了朱莉娅对雷克斯的好感。
雷克斯和布伦达·钱皮恩刚好也在弗拉角,就住在邻近的一家别墅里,那一年这所别墅被一位报界巨头买下了,频繁出入的都是些政客们。通常他们并不经常进入罗斯康芒夫人的领地来;可是他们住得太近了,这两伙人混到了一起,于是雷克斯就立刻小心翼翼地开始献起殷勤来。
整个夏天雷克斯都觉得坐卧不安。事实证明钱皮恩太太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最初这两个人打得火热,而现在种种束缚开始使他恼火了。他发现钱皮恩太太的生活也像英国人习惯的生活一样,也是生活在一个狭小世界的小圈子里,而雷克斯要求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他要巩固他的利益;他要降下黑旗上岸生活,要把水手用的弯刀收起来,盘算起种地的收成。他这时也该结婚了;他也正在寻找一个“尤斯塔斯”,可是,像他过去那样生活,他遇不到姑娘。他听说过朱莉娅,照大家的说法,她乃是初进社交界的少女中的佼佼者,是个很值得追求的对象。
由于钱皮恩太太墨镜后面冷冰冰的眼睛监视着,雷克斯在弗拉角是很难施展得开的,只能建立一种日后能够发展的友谊而已。他从来没有跟朱莉娅单独在一起过,不过他也留意使她参加到他们的一切活动里来;他教她打牌赌博,他们驱车去蒙特卡洛或是去尼斯的时候,他总设法安排让她们坐在他的汽车里;他还一个劲儿地怂恿罗斯康芒夫人给马奇梅因夫人写信,钱皮恩太太还没有等他和罗斯康芒夫人筹划停当,就迫使他去了昂蒂布了。
朱莉娅去萨尔茨堡和她母亲住在一起了。
“范妮舅妈告诉我说,你和莫特拉姆先生来往很密切。我敢肯定他决不会是很体面的人。”
“我也觉得他不是,”朱莉娅说,“可是我知道我自己并不喜欢很体面的人。”
人人都知道,在大部分暴发户的男人中间,有一个如何发第一笔万镑家财的秘密,那就是他们变成恶棍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品质;那时侯,他们得安抚每一个人,那时侯只有希望支持他们,他们不能依靠世界上任何东西,只能依靠以魅力取来的东西,如果他能在胜利后存活下来,他就会在女人方面获得成功。雷克斯生活在伦敦比较自由的气氛里,他对朱莉娅的手段越来越卑鄙,他故意把自己的生活围绕着她的生活安排,在什么地方会遇见她,他就去什么地方;对于凡是能够向她讲自己好话的人他都讨好巴结;为了接近马奇梅因夫人,他还参加了许多慈善事业委员会;他多次给布赖兹赫德帮忙,要给他弄到一个议会的席位(可是遭到议会拒绝);对天主教他也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直到他发现这并不能使朱莉娅动心才作罢。他随时准备开了他那部小轿车送她去她要去的地方。他还把她和她的朋友们带到职业拳击赛比赛场的最好坐位去看比赛,比赛结束后还把她们引见给拳击家们;可是从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向她表露过爱情。对于她,雷克斯从一个合意的人变成一个不可少的人。在公开的场合,她先是以雷克斯为骄傲,后来变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到了从圣诞节到复活节中间的那段时间,雷克斯已经变成为不可少的人了。后来,她一点也没有料到,她突然发现自己堕入情网了。
可是五月的一个傍晚,当雷克斯跟她说过他在议院办事,当她偶然开车到查尔斯大街,瞥见雷克斯正从据她所知是布伦达·钱皮恩的家的那个地方出来的时候,那件令人心烦意乱、不期而遇的意外事却临到她身上。她感到那么伤心,那么愤怒,以致在吃晚饭的过程中,她几乎无法装门面。她一吃完饭,就马上回到家里,失声痛哭了十分钟;后来她感到饿了,这才想到要是刚才吃晚饭的时候多吃点就好了,于是又叫人拿来面包牛奶,睡觉的时候吩咐说:“要是莫特拉姆先生早晨打电话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就说我不要人打搅。”
第二天她像往常那样在床上吃了早餐,看了报纸,给朋友们打过电话。最后她还是问道:“是不是凑巧有莫特拉姆先生来的电话呢?”
“有的,小姐,来过四次呢。如果他再来电话,我是不是给接过来呢?”
“接过来。不要接。就说我出去了。”
她到了楼下,大厅的桌子上有她的一封信。莫特拉姆先生希望朱莉娅小姐一点半时到利兹餐厅。“今天我可要在家里吃饭啦。”她说。
下午她和母亲出去买东西;然后她们又和一位姨妈一起喝了茶,六点钟时回到家里。
“莫特拉姆先生正等着呢,小姐。我已经把他带到图书室去了。”
“哎呀,妈妈,我可不能让他给打搅了。叫他回家去吧。”
“朱莉娅,这样做也太不友好了。虽然以前我常常说,你的朋友中我并不特别喜欢他,可是我倒对他越来越习惯了,差不多喜欢他了。你不能对人这样忽冷忽热呢——特别是对像莫特拉姆这样的人。”
“嗯,妈妈,我非得见他吗?恐怕见了面准得吵起来。”
“别胡扯了,朱莉娅,你这是在随意摆布那个可怜的人哩。”
就这样朱莉娅走进了那间图书室,一个小时后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订婚了。
“咳,妈妈,我警告过你,我要是进去的话准会发生这种事。”
“你根本就没有这样说过。你只是说准会吵架的。这样的吵架我可是绝对想象不出来呀。”
“不管怎么着,你是喜欢他的,妈妈,你这样说过啦。”
“他以前在许多方面还是非常不错的。可是他要做你的丈夫,我认为可完全不合适。大家也都会这么想的。”
“什么大家,见鬼去吧。”
“我们对他并不了解嘛。也许他还有黑人的血统呢——实际上他的肤色发黑就很让人犯疑。亲爱的,整个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噢,如果我不跟他好,那么他跟那个要命的老婆子搞恋爱,我可有什么权利生他的气呢?你把拯救堕落的女人当做一件大好事。嘿,为了改变改变,我来拯救一个堕落的男人。我要把雷克斯从他的罪孽中解救出来。”
“不要这样胡闹,朱莉娅。”
“噢,和布伦达·钱皮恩一块儿睡觉就不算一宗大罪吗?”
“大概算很下流吧。”
“他已经答应了决不再见她了。要是我不承认我爱他,我怎么能够要求他这么做呢,是吧?”
“钱皮恩太太的品行,谢天谢地,跟我没什么关系。你的幸福可就跟我有关系了。如果你一定要了解的话,我认为,莫特拉姆先生是一个很亲切很有用的朋友,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信任他,我肯定他会生一群不招人喜欢的孩子。他们总要出现返祖现象的。我并不怀疑过几天你就会后悔的。在这个期间,千万不要干出什么事来。什么事也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让人猜疑到什么。而且你也不能再同他一起吃午饭了。你可以在家里和他见面,当然啦,凡是公共场合都不要去。你最好还是叫他来见见我,我要跟他稍微谈谈这件事情。”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为期达一年之久的朱莉娅的秘密订婚。就由于雷克斯这天下午第一次向她表露了爱情,因而使得这一年过得十分艰难;求爱对她可不是第一次,这不像她以前和那些多愁善感捉摸不定的男孩有过的一两次瓜葛,这一次他是以激情来表示的,这激情使她也流露出来类似某种激情的隐秘的东西。他们的激情把她吓坏了,一天她忏悔回来,她决心把这件事了结掉。
“要不然我一定不再见你了。”她说。
雷克斯马上就低三下四起来,就像他在冬天那样,当时他每天总是坐在他自己的小轿车里瑟缩地等待她。
“但愿我们马上就能结婚。”她说。
六个星期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距离,见面和分手的时候都吻一下,同时坐着的时候也彼此分开,谈话是要做什么事啦,将来住在什么地方啦,再就是雷克斯是不是可能得到副部长的职位啦。陶醉在爱情里的朱莉娅,心满意足,生活在未来里。后来,正是这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说雷克斯在森宁代尔的一个证券经纪人那里度周末,可是他说是去他的选区,而且钱皮恩太太也恰恰去了森宁代尔。
就在她听说这个消息的晚上,雷克斯像往常那样来到马奇梅因公馆,于是他们又重演了一次两个月以前那样的争吵。
“你指望些什么呢?”他说,“你给我的这么少,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要求这么多呢?”
她带着她的问题去了法姆大街神父那里,她把问题一般地提了出来,谈话的地方并不是在忏悔室里,而是在专门为这种谈话用的一间黑暗的小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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