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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_2 阿乙(当代)
  “我也不会打。”
  他开球就塌杆,我让重开,他说:“比赛就是比赛,不讲人情。”我说好,提起杆也姿势难看地打起来。第一局是五十元,我不想赢,他也不肯进球,嘴里一再说自己真不会打。我知道他在钓鱼,便顺水推舟连收两局。
  第三局他说行价是翻倍,我说好。他又说:“我可要好好打了。”我说好。他知道我的斗性还没被激发起来,因此仍旧装出一副菜鸟的样子,对每个球都郑重其事地长考,出杆患得患失,但是想进的球都会进。我从冰柜拿了瓶啤酒,咬开喝了,然后闭目养神。其实我很烦,我打台球就是这样,没打时想打,打过三局便兴味索然,对手总是越来越磨蹭。
  他打得没什么打了,做好防守,谄笑道:“承让承让。”
  我走去一看,知他欺我不能解开,便打了个白球反弹,将目标球撞入底袋,然后手起杆落,直打得洞口剩下一枚黑球。他像首级要被割掉,将球杆放到一边。我将白球径直打入空袋,将球权留给他。他说:“兄弟好爽性。”
  我说:“就当请我喝啤酒。”
  他还要找我打免费局,我摇摇头,说:“有句话不知你懂不?虽然你年纪大我很多。”
  “你说。”
  “每次我打球时,心里都会涌出一种不如去死的恶心。”
  “我懂。我比你更懂。”
  他当然比我懂,有什么比一个人经年守着一个台球摊,看着球子成千上万次聚散离合更痛苦的事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的:把一桶水从一只桶里倒进另一只桶里,然后再从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几天之后,囚犯宁可死掉,也不愿忍受这种侮辱。
  午饭吃的是新奥尔良烤翅,这是我的圣餐。每次想吃时,我都会控制住欲望,直到抵挡不住,好似漫天飞着的都是焦黄色、滑腻、多汁的它们,才走进肯德基。吃前,我反复洗手,拿纸巾擦干,然后才像优雅的狮子,长时间撕扯、分解它们,一直到将骨髓吮吸干净。
  今天我吃到它什么味道也没有了,才走掉。
  我买到一把简易剃须刀,戴着帽子回到家属院。哨兵仍然像杨树般笔挺地站着,没有拦阻,这说明他知道帽子下边的人是我。何老头儿正好拉着狗往外走,我感到顺心极了,远远让到一边。那只老狗不时吐着舌头,低头寻觅地上可吃的东西,而老头儿眼神痴呆,打着饱嗝,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捣弄牙齿。我觉得他早死了,什么都死了,只剩躯壳定时听候时钟指令,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我走进家,锁好门,拉开灯,像一个砌匠站在建好的屋前,想想还有什么漏掉没做的。我想到一个笑话,说有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拦停过路车,却只是命令司机手淫,司机迫于淫威,照办。男子又命令再来,如是三番五次,男子才召唤出妹妹:“好了,你可以跟着他去城里了。”
  我闭上眼,想象孔洁在橘黄的灯光下解开长发,褪去丝裙,瑟瑟发抖地蜷缩到床上,在不得不摊开身躯时,嘴唇咬紧,皮肤紧绷,全身一起一伏。而我则像黎明之前要攻克城堡的战士,持枪在雨夜疾行。我渴望到达时身体像烟花一样猛然炸开,又刻意隐忍、延迟,直到这个时刻猝然来临,我以为还有几下,却是再也没有了。我扯过卫生纸,擦黏糊糊的手,情绪极度灰暗,仿佛看到灰暗的分子从地上大片升起,从天空大片降落,仿佛全世界都已沦陷。
  然后我只想时间走快点。我等不及了。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嗒,嗒。
第六章 实施
  她被永远毁了。
  两点是约好的时间。一丝风都没有,巨大的光明映射在小石路和枣树叶片上,哨兵孤零零地站着,车辆不断经过。我给她发短信,没有回音。等待总是这样,无尽荒谬,特别是等待一个女人。她们在出门前极其漫长地化妆、穿衣,试图找到最合适的自己。她们对迟到很有道理。
  两点半,我判定她不会再来,走回房,在墙上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后靠在墙上,承受巨轮沉没一般的遗憾。我想只能随便找个人,时间不多了。我戴好帽子,将弹簧刀藏于裤兜,走出门来,却见孔洁正在和哨兵说话。她看到我,走过来。她今天梳着马尾辫,穿着纯白T恤、淡蓝色裙子,脖子上挂着水晶链子,手腕戴宝石色小方表,套着三圈红色小佛珠,鞋前缀了一朵花瓣清晰的莲花。她的生活被安排得如此精巧。她眼若黑珠,面若红粉,嘴唇近乎透明,胸前起起伏伏透不上气来,像是从画中走出来。
  我有些慌乱。
  她说:“没晚吧?”
  我说:“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
  她说:“我感冒了。”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为自己胡乱断人感到羞惭。我觉得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啊,我要对她动手。但这时好像不是我要对她做什么,而是她主宰着我,让我去对她干点什么。她像圣母一样走在前头,将我带上台阶。
  她问:“你怎么还戴帽子?”
  我说:“是内容的一部分。”
  她表示不解,我又重复了一次:“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我有些语无伦次。走着走着,我渴望台阶能无止境地延伸下去,可它们却一级级地少。我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
  她说:“什么叫没事,这么大的事。”
  我看见细密的汗珠从她的脖子上渗出,晶莹剔透。她真像一件光新的瓷器,身体渗出雨后绿树才有的清香。我再也走不动了。她转过身,等着我。这闲暇片刻,她用手拢住眼睛,看了一眼天空。那里没有一丝云,蓝色苍穹深邃而无止境,太阳像是无数电焊光聚拢一处。没有任何声音。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像脑瘫病人一样傻傻地笑着,然后继续走。我饱受折磨,几次想喊住她,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亲来,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去相信一个人?
  她终于走到门口,问:“你婶子是不是好难说话?”我说:“水离开盆了,就这样。”她拉开门,里边漆黑一团,“怎么不开窗帘?”我走过去拉亮灯,关上防盗门和木门。她忐忑地说:“在里边?”
  我嗯了一声,走到卧室,撩起布帘探视。不知为什么到这时候,我还要装得确有其事。我说:“她睡着了。”她便细心察看屋内,看到旅行包,似乎明白,又看见洗衣机,“这个也要带回老家?”
  我木讷地点头。
  我们还奇奇怪怪地谈了一些,事情看起来永不会发生。直到墙钟的卷簧突然弹动,它就像一把刀弹中我的心脏,使我痛苦异常,紧接着钟当当当连响三声。我笨手笨脚地走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捂紧她的嘴巴、鼻子。她不停喷出的气息,打击着我的手掌。我的手像是死死抠进她的面颊骨。她试图用手扳,扳不动,便掐,掐到什么就像拿剪刀剪,然后又腾跳起来,就像一匹不肯驯服的幼兽。我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力量,不禁大汗淋漓。我仓促耳语道:“求求你温顺点,求求你。”
  她猛然顿住,软下来。作为感恩的一部分,我稍许松开手,让她重新呼吸。后来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男的想和一个女的发生性关系,多次动武不能奏效,说出这句话后,她顿在那里,准备懊恼地接受现实。但这不是强奸。我扯下墙上的透明胶,用牙叼住,扯出半尺长。她一直愣着,等到透明胶快要封死嘴巴,才又撕又扯。她像吐果皮一样将它们吐出,然后双手扑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像突兀的炮弹飞出去,滑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落到远处的街道,落在别人的心脏上。我想几分钟后,军人和老百姓便会操起武器,黑压压赶来。她还要喊,我捂住她,掏出弹簧刀,弹出刀刃,对着她的腰腹猛刺一刀。
  这是我第一次杀生,手和心灵都空荡荡的,就好像不是刀子在刺,而是泥潭似的肉将刀子吞吸进去。我的思维跟着瞬间被吞吸到一个光溜的地方。我想摆脱这可怕的感觉,手又不听使唤,连刺三刀,直到手被热气腾腾的血淹没。热臊的腥味像潮水一次次涌上房间。我拖着抽搐的她来到窗前,用刀挑开窗帘一角,看见哨兵正站在院内侧耳聆听,好像不能确信声音是从院内发出的,就连是不是人类的叫喊也不能确定,但他分明是听过的。没人来印证,他极为遗憾地走回岗哨,自己给自己立上一正,站直了。
  我大口喘气。孔洁正往下掉,我松开手,她便整个滑落在地。她嘴巴张开,眼睛突出,眉骨、眼眶、鼻梁、面颊骨这些原本隐藏的部位全部显现出来,而洁白的T恤已染出一团极端的红,就像红上浇了一层红,鲜艳怒放如牡丹。我从没见过如此大的牡丹,觉得恐怖。
  她被永远毁了,就像一大块玻璃被从顶楼扔下来,被永远毁了,无法挽回。
  我颤抖着扶住墙,泪眼婆娑地呕吐起来。我竟将她,竟将一个人败坏成这样。但为着已铸成的疯狂,以及随后站在这里的法医也能感到惊悚(他们总是对尸体熟视无睹),我蹲下,持刀在她脸上划割,随后朝肉身猛刺,就像在刺一个无用的水袋。刀刃断掉,血污溅满我的脸。我将她抱起,头朝下,腿朝上,倒放于洗衣机内。我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间走时,还看到她在朝洗衣机里钻。
  我脱掉衣服,打开莲蓬头,冲洗自己,大片的血滑落下来,汇成红色的水流。我一直低吼着冲洗,以为洗干净时,又见镜中的后肩还有大片血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决定将肉身分为七个区域,从上到下逐片重洗。洗到一半我像游魂一样走出来,在血泊中巡视,没找到,又到洗衣机里翻,终于找到她的手机。它还有信号。我拆掉电池,将它扔掉。
  我重洗了一遍,穿上过去常穿的那件T恤以及球裤,拖上备用拖鞋,戴上帽子,背好旅行包。如此打点停当,我朝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发现尼龙索和饼干袋还在屋角,遂将尼龙索塞进旅行包,饼干袋提在手上。我拉开窗帘,确信无人,便打开门走掉。
  我一边走一边将掺着鼠药的饼干渣倒在路边,后来手实在抖,便扔了袋子。哨兵背对着我,笔直地站着,我将拖鞋拖得很轻,想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明白这自信其实一击即溃,我的背部说不定就有块血迹像花朵般愚蠢地开着。在穿上它前是不是检查过,已不记得了,我想走回去。这时他的右腿像是抽筋,轻抖一下,接着一只鞋离开地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来。我僵在原地,双腿狠狠摇动,发出要命的声响(我怎么就不穿一条长裤出来呢)。我哆嗦着嘴唇,不知作何解释,就等他走下来逮住我。但他认出帽子下的我后,露出亲密的笑容。他嘴唇启动,像是有很多话说。我绵软无力地摇头,他便只说了一句:“你不舒服?”我点点头,走过去。我想他很孤独,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
  我的身躯完整通过岗哨时,所有器官都解放开来,鼓噪着要抬起我,拼命跑。没有什么比压制这种冲动更痛苦的事。我僵硬地抬起腿,放下腿,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到一定距离,才试着快一点,但又不敢让他看出来。我想他正将手指叼在嘴里,看着我的背部,苦苦思索。他是换岗上来的,不知院里来过一位女生,否则很快就可以在我和一声尖叫之间建立起联系来。他一联系起来,就会像火箭般飞来,一脚将我踹倒,然后用反关节技术将我死死锁住。
  一辆出租车停下。我将旅行包扔进去,挤进后车厢,嘭地关好车门,猛然瘫倒。数秒后,师傅转过脑袋来问:“去哪里?”我才急忙说:“快,火车站。”出租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驶上主干道,像摩托艇在宽阔的水面飞行。我回头看了几次,确信无人跟踪,方拆下手机电池,将帽子扔到窗外,并翻出剃须刀,慢慢刮起胡子来。这时,我看到窗外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阳光,也从来没有这么和善的人。他们像儿童,天真地奔向鲜艳的花丛,载歌载舞。
第七章 逃亡Ⅰ
  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
  永别了。
  赶到车站时,只有一分钟列车便停止检票,而前边排着漫长的等待安检的队伍。有几次我想插到前边,但并没这么做。赶也没用。候车室里的人应该像漏斗里的沙子漏得干净,工作人员在过道走上最后一圈,锁上铁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时间早被耽误了。
  我拖着旅行包走向候车室,仅仅只为佐证这一事实。但在那里,乘客死坐着,列车的铁牌还挂在检票口上方。也是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广播里屡次播放的是这趟车晚点的消息。我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将T恤、短裤、拖鞋扔在厕所,换上衬衣、皮带、西裤、皮鞋,梳好头发、用啫喱水定型,喷上香水,戴上眼镜,夹着公文包,才又拖着旅行包回到候车室。我的腰和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松塌。我命令它们挺直,浑身不自然。但当有位中年男子亲密地看我时,我便不那么觉得了,在他眼里我是有稳定工作的斯文人。我们七七八八地聊起来,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IT公司的。我一点也没有说谎的感觉。我觉得他要是有女儿,一定会许给我。
  不一会儿,乘客们鼓噪起来,我加入进去,拍打栏杆,像他们一样极其愤怒。很久以后,过道里才走来两个人,将检票口打开。我朝前瞎挤,回头看上一眼,又觉得没必要。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没有警察,没有保安,也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我等乘客走完了,才像赶着一群鸭子,慢腾腾地走进过道、台阶和月台。一辆绿色的火车静卧着,散发出远方才有的自由气息。我像是不得不走进去,走进倒数第二节车厢。
  人们踩着座位将东西塞向行李架,或者端着滚烫的方便面,跌跌撞撞行走。我等他们忙完,走过过道,后三排全部空着。车厢中部坐着一个可怜的农民,脑门出汗,双手颤抖,衣服湿透了(就像刚刚浆洗过),正歪躺着呻吟。有位女乘客拿出藿香正气水,他艰难地摇头。也许他会死。我坐到最后一排。
  我以为火车这就开走,它却长时间停着。乘务员走进乘务室,将自己锁在里边。我想过去质问:“我一切都按规矩来,但是你们呢?你知道你们会耽误多大的事吗?”
  有阵子,火车像是在无声无息地走,我甚至能感到风吹。但等旁边火车不见时,我才知那是视觉误差。我心如刀绞,时刻要发作。说起这种禁锢,就像几十里外的情人要走了,而我还待在雨夜,徒劳地推着泥潭中的马车。很长时间内,窗外的月台都是空荡荡的,静默一片,我恍若看见自己被警察带离此地,我决定届时大喊:“谢谢你们,谢谢铁道部,还有火车。”我喊得出口。
  孔洁的母亲应该报警了。学校五点放学,现在是六点。警方根据卫星定位很快能找到我家。一想到这里我便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将孔洁的手机带出门,随便丢到哪里,但我让它的信号消失在我的房间。我开始蛮横地说服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说服自己,女儿快毕业了,总会有点事,比如手机没电,和同学聚餐去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看我不骂死你。”她一定这样安抚自己。
  后来我数数字,数到二百它会开,数到六百也会,但它不开。及至我下定决心去找乘务员让她放我下车时,它又发出长长的嘶鸣。我僵立半路,似变换一人,欢快起来。天快黑完了,大片暗蓝色下坠,树枝在后退,房屋在后退,一轮月亮慢慢跟着。万物终于他妈的在运动。我又哀伤起来。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永别了。
  我就这样开始逃亡生涯。
  我在哐当哐当声中睡去。在梦里,我恐惧地走向检查线,老警察拍打完我全身,几乎是不耐烦地叫我走,我想振臂呼喊,又感觉另一名警察抬起头来。这是一道带有可怕责任心的年轻人的目光,它像探照灯一遍遍扫来,不时停留于我的背部——还有十来步就平安了——我在他的狐疑中强撑着前行。但只走了几步,我便听到他索命般地喊:“瞧,他身上有血。”瞬时警笛四鸣,我夺路狂奔,腿像装有弹簧,大踏步飞过屋顶。飞了很久落地,我以为将他们甩远了,回头又见他们百折不挠地跟过来。我急忙蹿入路边的老楼。
  我是在噔噔噔的追击声中醒来的。完了。火车在朝前开,我还是想我完了。直到周围那些素昧平生的面孔一个个浮出来,浮清楚,我才回到现实。我去上厕所,那里被锁死,我便走到过道吸烟。火车像是鱼,在黑蒙蒙的海底穿梭,我感到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走回座位时,我却看见车厢那边真站有两名警察。他们拿着刷卡器那样的东西,像扫荡,极为有效率地检查每个乘客的身份证,而这些清白人,几乎是欣喜地从包里翻出它,呈上去。我无法判定这是一次有目的的检查还是只是例行检查,我甚至连往下考虑的时间也没有。我折回到厕所,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抬起头看我。我弯着身子,捂住肚子,拍门,听到里边说:“急什么急。”我装作到下节车厢寻找厕所,走到一半,悲凉地想起这是最后一节。我坐上一个空位,呆若木鸡。也许可以躲到座位底下,但那是个蠢办法。
  过了一会儿,那边过来一人,是那个农民。他的肩膀不时碰向座位和车壁,应该是要找个地方呕吐。他没能拉开厕所,继续朝前走,我低声厉喝:“回去。”他朝我分辨着,嘴角抽搐。我像守卫领土那样重复着命令:“回去,回去回去。”他便想到什么,软塌塌地往回走。
  不一会儿厕所传来锁把转动的声音,我快步走去,和那一边朝外走一边系腰带的妇女挤来挤去,挤了好一会儿才挤进去。我用肩膀顶住门,锁上三次方锁好。我想待半小时,等他们检查完,走了,再出来。外边传来手忙脚乱的声响和人们的低呼,我想准是警察明白了。我意识到自己是将自己幽闭了。下半截车窗封死,上半截则开着,能看见擦过的黑魆魆的天空,我拉它的把手却拉不动。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了。我不敢吭声,他便踢门,并发出不容辩驳的命令:“滚出来。”我觉得力量这东西在体内将我撑得很难受,它们需要我跑,我却寸步难行。我快为此疯了。外边咒骂声越来越厉害,当他终于骂到我妈妈的肥屄时,我勉强找到支撑点。我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杀了人,但你也不至于侮辱我的老娘。你怎么侮辱我都可以,但你凭什么侮辱我的老娘?我因此凶狠地转开锁,拉开门。来者捉住我的衣领,我试图推开,但他力量巨大,几乎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出去。然后他急急闯进去,门也没关好,便褪下裤子,拉起肚子来。
  过道只有安静的空调风,我从未闻过这么多的空气。
  没人来过问我。我爬起身,甚至感到失落,就像事情最终只被完成一半。乘客们在议论:那个农民走过去时,忽而猛力朝前撞,将年轻警察撞翻在一边,但老警察只一拍,他便被拍倒在地。老警察用手肘压住他的喉咙说:“我早就看出你这老东西有问题。”
  我听明白了,面如枯木,心下却疯狂、不可遏止地笑,直到尿意袭来。我在厕所那么长时间不撒,现在却要撒到裤裆上。我吸紧阴根,去敲厕所门,敲不开,便走到盥洗室,瞅瞅没人,掏出家伙。好像撒了几分钟,十几分钟,好像还会往下撒。我羞愧死了。
第八章 逃亡Ⅱ
  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
  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
  火车在第一站停靠时,我跟随很多乘客下来,躲进阴影中的花坛,蹲在那里。很久过后,一辆动车驰过,这列火车才开走。小摊小贩推车而去,远处铁门关死,我下到铁轨,像穿行于墨汁朝前走。脚下不时踩到屎,这使我感到屈辱,好在只走上十分钟,便有灯火显现。
  我是急切走去的,就像这地方是我熟悉的,但一靠近,便看见那些路灯、房屋、招牌甚至阴影都长着锋利的刀子,残忍地割我。几个青年停止打台球,一动不动地看着,不清楚我是从黑暗的哪处钻出来的。而旁边坐着的老头儿,则摇着蒲扇,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我想即使他们将我杀了,他也会这么赞许地看着)。很快,一群摩的冲来将我围住。他们说着急切的方言,眼神毫不掩饰地露出凶残。我甚至觉得他们都不想等待我的答案。我被一只坐骑带走,听任它东南西北绕上一圈,收走五十元。
  我提着包走进这家叫利民的旅社。它是民居改建的,厅堂摆着香炉。一楼窗户安着铁栏杆,地上很潮,能闻到被窝的馊味儿,我要了二楼的房。他们登记我的假身份证,见我是北京的,有些恭维,但后来当我提出换电视机时,他们便关上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只有一条白线。窗帘是破的。单人床上铺着发黄的床单,枕头黑不溜秋,没有枕套。卫生间有人字拖,其中一只卡带脱落。
  我插好插销,走到窗口,看见孤零零的后院和太空。我一人在此,不知道为什么在此。
  起先几天我不出门,只是下楼吃饭。厨房建在后院,有矮墙围着。有次吃过晚饭,我用石头敲掉几块扎在墙上的碎玻璃,将原本随意支着的木梯架在我的窗口下。我觉得自己心思缜密,但这时毋宁说是无事可干。
  我总是睡觉,睡过分了,就手淫。墙上的派出所通告,已能背诵,合计八十五字,包含三个感叹号。有一次闻到浓烈的死鼠味道,我去寻找,发现卫生间里有一盆洗衣粉泡着的臭袜子。我像高贵动物厌恶自己的粪便,厌恶这自我制造的孤独。我开始极其耐心地编织仅剩的生活。我给地板冲水,用拖把拖,再跪在地上用抹布擦,然后拿出鞋油,细细擦鞋,随后又拉紧抹布,在鞋面扯来扯去,直到它光亮得可以照见影子。
  我感到劳动的愉悦,很快却又泄气了。我听到体内无法抗拒的命令:出去。好像外头有节日永不谢幕,烟花在砰砰作响,好像还有爱情留给冒险家。但当我走进它,所见无非是一块水泥砖重复另一块,一根电线杆重复另一根,一张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的脸重复另一张,我穿越一条又一条街,不曾逢迎一次车祸、一场打斗,甚至连轻微的吵架也没有。我不便用假身份证也不敢用真身份证进网吧,当老远看见“电影院”三字兴冲冲赶去时,只见着一片废墟,人们在那里卖着十元三样的杂碎。邮亭没有新闻报纸,我买上晒得发黄的《体坛周报》和《旧闻周刊》,回来一字一字地读,读了七小时。
  第二次出去时,希望死得更快,还没走远,我便听到同样无法抗拒的命令:回去。也是在此时,我比谁都懂何老头儿遭受的折磨。他在冬天想念夏天,在夏天想念冬天,出去想回来,回来想出去。但是无论在哪里,世界都是坚壁清野。也因此,这个鳏夫在频繁进出家属院后,给自己定下严苛纪律,使这荒凉的出行与回归也变得有秩序起来。
  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甚或那地方一点自由都没有也可以。但是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我们不得不继续忍受着时间。
  第二次出门我买了望远镜。我坐在楼顶观察县城,所见无非是一人在厨房洗碗,另一人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纳鞋底,然后所有窗帘拉上,灯灭了。我走回死闷的房间,终于急不可耐地翻出手机。这是最后一个还能带来奇趣的物件,自逃亡之始,它便像婊子一般诱惑我。
  我忍住,没有打开它。
  次日下午我去往人民公园。那里的山丘近似高尔夫球场,间隔有几座树林,林中伸出烈士墓尖角。丘前有人工湖,湖心建有一亭,一座白玉桥将它连到岸上。岸上是万人广场,无数喷泉头立着(像竖琴)。广场上晒着草药,远处停着一辆时风农用车,它缺少后轮胎,用一根木桩顶着。此刻除了我,公园里空无一人。
  我走上烈士墓台阶,给手机装上电池,打开它。信号不好,走到最高处时,它才艰难地弹出一条未读短信。我是怀了很大期望的,但它是:我是幸福大街二手房置业顾问张宾,出售房屋请与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请保存一下!谢谢!
  没有鸟叫,没有风。光线透过树枝铺泻到石子路面,一动不动。我想起一篇小说,一位作家在被世界冷落后,孤独地走向坟墓,在要盖好棺材板时,竖耳倾听,万一有人唤他呢?但是没有。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想坐在这里等警察。在被枪毙前,我没什么好向人类说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最后我是哭着跑掉的。我拆掉电池,快步翻下烈士墓,追上一辆三轮车。
  在远处的山顶,我用望远镜遥望公园。湖水、广场和树枝泛着空荡荡的光芒,广场上多出一位拾垃圾的。接下来几次仍是这样。我在暗淡下来的光阴里打盹,醒来时照例举望远镜,却见那里车来车往,站满了人。我甚至看清了他们的愤怒。他们目光如炬,仇恨地扫来扫去,手上不时挥舞着木棍或狼牙棒,好像随时要对蹿出来的我来一下。一条警犬不停地吐着舌头,像桀骜的马猛拉缰绳,走在前面。他们哄着它,跟着它嗅来嗅去,一通瞎跑。
  他们将公园踩坏了。
  我站起身,朝山下跑。坚硬的路面将我的脚蹬上来,牙齿上下磕碰,脑壳都要被蹬破了。我在山下等到一辆三轮车,急急说,去利民旅社。在车上钱就付好了,但当它快开到时,我又叫它继续开。旅社门口停着一辆白色仪征车,那里一直不曾停过车。司机说:“你到底要到哪里?”我争辩不过,在一处公厕下来,躲进拐墙,窥伺旅社。好一阵子,旅社才走出臃肿的两个人,他们面红耳赤,剔着牙齿,缓步走向汽车。在那里他们摇上车窗,开了一会儿空调,才走。我瞅着两边无人,走出,沿一条直线急速闪进旅社。
  厅堂无人,电风扇吹着账单,应是走掉没多久。我踏上楼梯,弯到过道,走至门口,打开挂锁,推开门,又关上门,插上插销,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将手机、望远镜丢进旅行包,背起它走到门前。此时外边异常寂静,阴得让人恐惧,我站着没敢动。不一会儿,楼梯间果然传来男性的脚步声。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但也绝非无所事事。他朝二楼走来,也许会上三楼。但他只在二楼口稍微停顿,便轻声走向这边。也许是隔壁住客,脚步消隐了。也许是隔壁住客,我等着他开锁,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向后退却,看见门底缝隙有两团阴影。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巨大皮鞋的男人,我们隔着门对面站着。我觉得连呼吸也停止了。随后阴影像空气毫无预兆地消失,是他躲到一旁去了。这是一个极富耐心的警察。
  不久楼下又噔噔噔蹿上一人,老远喊道:“这么久你干吗呢?”
  “我不是叫你在楼下守着吗?”先来的人低声骂道。
  “守什么守?”后来者大步走来,伸拳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一拳拳擂进我的心窝。“没人。”他恼恨地说。但是先来的提醒他:“怎么没有?你没看挂锁是开的?”
  “你他妈给我滚出来。”那脾气暴躁的人狂踹起门来,好像要将它笔直地踹翻在地。钉住插销的螺丝很快松动了一颗。我焦灼地走动起来——哪里都让人窒息,我快炸裂了——直到自己一把推开窗户。我喘着粗气,看见后院空无一人,阳光照清楚地面的每一颗颗粒。
  我背着旅行包,爬上窗户,反身抠住窗沿,够上木梯。我想快点下去,腿脚却因总是被迫向上用力,极不协调。也许他们正站在下边等着,但是没有。我将旅行包扔出去,急忙地翻越围墙,翻到一半回头,看见一双牛那么大的眼睛惊愕地看着我。他是厨师,双手垂着,嘴巴一开一合。这个口吃一定是在组织语言。楼上传来门裂开的声音。我说嘘,从兜里摸东西,他更紧张了,我便跳下,将兜里的二百元蛮不讲理地塞进他手里。他像是看见可怕的事,孤零零地摇头。我捉住他汗津津的手,让他将钱捏紧,然后推着他,直到他自己能走了。他几乎是无声地哭着,走进厨房。
  我只用三步便翻过矮墙。在那里我捡起包,背着它,一路跑进蒿丛。
第九章 逃亡Ⅲ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
  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
  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
  车灯像金箍棒一样在天空扫来扫去,狼狗发出叫声,城郊所有的狗跟着叫起来。此后天下寂静,只剩青蛙啼鸣。我在鸭塘的石棉瓦后边蜷缩半夜,瞅着无人才走掉。
  远处有县城的灯火,我沿着山脚走,有时无路,就走到公路上,然后再回到山脚。我像是迷路了,走了很久,走到水边。淙淙水流让我安静。我解下汽油桶做的船,吃力地朝下划。后来累了,知道其实是不用划的。我像一团黑影在黑暗中飘移,飘到宇宙深处。
  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江潮,它们吐着白沫,像泳者展开双臂朝下游齐齐游去。头班船的腥气飘来。我吃上早餐,精神振奋,感觉什么都补足了。它鸣笛时,我过去买票。它鸣笛真好听,好像巨人站在江心吸足气从鼻腔发出一段呻吟。我站在甲板上等,等待浪花撞上船体,溅于我脸,但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瞌睡。我学着《乌龙山剿匪记》里逃亡的土匪,点着烟,沉沉睡去。这样我便能在它烧到手指时醒来。
  醒来时,手中空空如也。我一定睡死了,在睡梦中将烟扔掉。包还夹在我和船壁之间,那些旅客和我一样东倒西歪。太阳老高,像炼钢炉子炼着我们,我全身淌满油,臭死了。
  我随着船来到一座充满鱼的气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证登记,住进钟点房,就像回到家,鞋也不脱,扑床上睡死了。醒来时天色已暗,也许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结账时才知只有四小时。我去大学城寻到日租房,是学生转租的。我觉得它比旅社安全。
  有一天,我买到和过去差不多的T恤、短裤,以及一顶大遮阳帽,搭黑车过长江大桥,来到邻省。我让车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过来,接通手机。办证窗口内有一名女警一言不发地盖章子。我低着头看手机,问:“你们上班到几点?”
  “五点。”她头也没抬。
  我关掉手机,走到路边搭乘出租车,找到那辆黑车,风驰电掣般奔回大桥这边。手机上有二十条未读短信,都是妈妈发的,都是一句话:儿子,你回来自首吧。我知这是警方的攻心术,却仍感到悲愤。她完全可以拒绝别人征用她的手机。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算什么妈啊。我甚至觉得都不是别人强制,而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觉得对不住死者和社会,因此请人按好字,发过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买票登上电视塔。直梯上升时,能看见江那边的小镇霓虹初上,车灯像流水一顿一顿地移动,但是具体的就看不细致,即使带上望远镜。我想,他们会一直在那里找我,找累了,便会抬头看这边的塔,就会明白我在对岸。但事情的距离要远过两地的距离。他们得上报县局、市局、省厅,再由省厅汇报公安部,协调这边省厅、市局和基层警力。或许他们觉得过于麻烦,索性只是等待事发地的警察过来。说到底案件是发生在我们省的。
  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觉得他们不来我为什么跑,因此又住了些时日。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小孩。他十二三岁,骨瘦如柴,总是穿着宽大的绿色军服。我当时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吃馄饨,他带着全然的焦急(好像马上就要死了),脸颊上下晃动,像阵风跑过去,随即又跑回来。我刚站起来看,他就钻进了身后的墙缝。三四个皮肤粗黑、面相凶恶的青年接着跑过去。他们肩膀上文着脏兮兮的大龙,手里提着刀。
  我能感觉到捉住我衣襟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但过了一两分钟,他便闪出来,堂而皇之地坐在对面。我继续吃剩下的馄饨,心里局促不安。而他像是母亲看着怀中的婴儿,或者乡下孩子看着城里的发达表哥,一直亲密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呢,我说你就不是本地人。”他笑着坐过来,摸我浆洗得干净的白衬衣,“多好的料子啊。”我感到讨厌,结过账便走,他却跟着。我说:“回你自己的家。”他笑得声更大。我强调道:“我要去办事,别跟了。”他便待在原地。我朝着与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又有些想他。萍水相逢,可能是孤儿,或可称兄道弟,让他像仆人一样做些事,但我叫他走了。
  第二天我照例来吃馄饨,他出现了。我们都不奇怪。他说:“我早知道你会来这里。”然后默默地看着我吃。我抬头望了望两边的街道,给他也叫了一碗,谁知他还是默默地看着我吃,就像我的吃法和当地人不同,是值得炫耀的事。
  吃完,他问去哪里,我一时语塞,他便带着我瞎跑。他是一个坏得可爱的小孩,将我带到小商品街,反复摸着水枪,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要走,他拉住,又不好意思总是拉,便像女孩那样扭着腰撒娇,直到我掏钱。我们买了四五样东西,走进游戏厅。他打飞机,右手紧张地摇动操纵杆,左手间或猛拍一下,眼睛自始至终不眨一下。我玩几下就死了。我要走,他不答理。我强调几遍,他便啪啪啪把储积的炸弹都按炸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街上有很多人围着布告栏看。我们也去看。那里有一张新贴的通缉令,主角是一个粗头粗脑、眼神低垂的中年男人,杀了十七个人。角落里一张较小的通缉令则像配角,那上边的年轻人只杀了一人。不过那年轻人更招人恨,他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穿着脏兮兮的T恤,正咬紧腮帮,仰着头,以一种冷漠到近似挑衅的眼神看着所有人。这是二十多天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逃走时穿人字拖和裤衩”的我,被定价五万。
  小孩像发现了事物间神秘的联系,兴奋地说:“很像你。”我连续拍他后脑,将他拍走了。我们吃过饭,就分别了,我朝着我的方向走,走上几十步转回来,借着夜色跟踪他。他好像一直在反刍某事,走着走着,全然不顾地笑起来。终于走到一处土坡时,他跳进地沟,爬进一扇洞开的窗户。那土坡是半截路,两边长满蒿草,高耸得和那间青砖老屋平行,因此我毫不费力地爬到屋顶,将明瓦揭开一点,借着几厘米的缝隙朝屋内看。
  一个衰颓的老头儿坐在太师椅上,脚伸进盛满凉水的桶里,闭眼将收音机举到耳边,慢慢调台,有时还拉扯天线。一只猫静卧在桌子上。小孩走过去时,它跳到别处,继续卧着。小孩没弄出什么声音,动作却极其嚣张。他叉着腰,大踏步走来走去,有时还懊恼地拍脑袋。
  小孩找到橱柜,从中拉出小皮箱,搬到灯光照射的桌面,取出细长的铁丝套弄。他套弄时和我一样,脑袋侧向一边,好像在谛听锁芯里的细微响动。地上是巨大的影子。后来他走进厨房,取来一勺油,细细倒入锁孔,又伸铁丝进去。未过多久,锁咔嗒一声弹开。他没有朝老头儿看,而是对准我这里,紧张地望。我呆住,要将脑袋缩回,又想到他要是看见便是已看见的,便继续看。他找出皮筋扎着的一只塑料袋,窃到一把零钱,蘸着口水欣喜地数,然后踩上凳子,准备从窗户走出去。我趴着,等他走向土坡低处,消失于黑夜。
  他却又从窗户上退回去。那只猫和他好像是很熟的朋友。他捉住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同时从兜里掏东西。那应该是食物。猫眯上眼,像人类那样打满一个哈欠。他掏出的却是一根细绳,他嬉笑着绕到它的脖子上,忽而发力,捉住绳子两端反方向拉死。猫瞬间张开嘴巴,所有的叫唤都化为浓重的叹息,缓缓飘出。为了彻底弄死它,他咬牙切齿,仰起身子来,这样猫便站得笔直。它的后腿不停地小心踩踏,试图在他大腿上站稳,前爪却疯狂抓扑,像是空中蹿出不少老鼠。它的毛发也根根竖起来。他疲惫不堪地松手时,它像是木猫般栽倒。
  他出了太多的汗,但还是将它小心地放在老人膝上。他爬出窗户,小跑着离开地沟。我想吐,而老人听到一段好戏时,还会轻抚它的毛发,就好像它是值得分享的知己。
  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次日当我从出租屋出来吃早餐时,小孩恰好走来。我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第一天我就跟踪到你。”他说着这样的事实时仍然带着笑,这让我感到既恶心又毛骨悚然。我决定连押金也不要,取过包就走。他捉住我衣袖:“你一走就没人和我玩了。你是好人,他们都不帮我。”我掸他,他却拉得更用力,脸上同时涌出两种表情,既有真切的哭意,又有讨好的笑容。我打他,他便彻底哀伤地松手,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我被这近似情话的话弄蒙,眼睁睁地看着他留下一个背影。
  他快走出院门时,我喊出一声,他转过身也喊。我示意他先说,他便说:“哥,我看中一件东西了。”
  “要多少钱?”
  “我有钱,我昨天搞到几十块。”
  “你自己买就是了,不用管我。”
  “我想买来送你。电视里和你这样的人都有领带。我来问你喜欢不喜欢红色的。”
  “不必了。”
  “非要送的,你先别走。”
  他看着我,向后退,好像怕我走掉,然后转身跑了。我进房提包,走到路上,已看不见他。走出几十米,我躲到树荫下,回忆这难得的义气,掏出望远镜寻他。那边人走来走去,就像活动的屏障移来移去,怎么也找不着他。我准备收起它时,他又匆匆走进镜头,后头跟着三个高大的警察。他们等着红绿灯,他踮着脚,用手蹭着肮脏的军服,仰头和他们交谈。恬不知耻。我僵住,手不停颤抖,汗像饿鼠倾巢而出。我一直看着他极其大声地分辩,并用手指向我这边,还陷在那极度的、像泥潭一样深的震撼里,就好像神给我下了一个定咒。一名警察用食指点着脸颊,朝这边看着,忽而大手一挥,剩余的两名警察便分两边包抄来,他自己则沿着直线大步流星走来。直到这时,直到追捕我的事实明确地发生了,我才知道将望远镜塞进包,挎着它,拉紧背带,没命地跑。腿蹬到地上时,我感到它蹬得不够有力,抬起时,又觉得过于沉重。我像是踩着棉花,在深水里跳着。我将自己跑成目标了。后边传来警察的声音:“你等下,等下。”我听出里边的气急败坏和虚弱,反而跑得欢了。我就像参加奥运会百米决赛一样,让腿脚像弹簧一样落下,双手不停剪切,脑袋一啄一啄,一头啄进空气中。街边的人不断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我。我想风会刮他们一脸。警察追上几十步,都岔了气,勉强喊:“再跑我就开枪了。”开吧。此时我已物我两忘,正为着奔跑本身而奔跑。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现在它却像一枚急速前移的箭头,一个射出去的点。它光明、剽悍、无所畏惧,像毒辣的阳光,凶猛地刺进每一个到来的未来,将它烧成矿渣一般黑暗的过去。我决定跑得粉碎。我感觉它的味道就像压缩了一头整牛的小牛肉干,包含了一整个天下的悬空停住的汗珠,如此充实、简练,充满张力。
  一辆黑车将幻景击碎。它沾染了汽车所有的毛病,破旧不堪,咔咔作响,随时可能趴卧于地,在道路上划出粗笨的伤口。但它从无到有,从距离遥远到几乎撞飞我,只花了六七秒时间。我被迫钻入窄小的巷道。这世界永不缺多管闲事的人,又有好几辆摩托车跟着追进巷子。这些黑车暗地里对警察咬牙切齿,现在却迸发出与有荣焉的豪迈,这些卑贱成性的黑车!它们迫使我不停抛掷煤筐、啤酒瓶、破旧椅子甚至可能还坐着小孩的童车。我每跑几步,都有一扇木门洞开。它们温柔、焦急地看着我,承诺给我衣柜、鼠洞、地道,恳请我进去。但自打在火车上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后,我便再也不信它们。
  我宁可死在路上。
  我在这个强壮的上午,奔行于迷宫一样的巷道。四下寂静,阳光静静越过屋顶,照射到墙上。我的黑影不停掠过那里,就像电影一样不真实。而我又随时感到,那些摩托(那些现代机械的杰作)就要蹿出来,在地上奋起巨蹄,将爪子和牙齿凶狠地扑到我屁股上。
  我突然停下。我像是受到上帝的启示,停下来,缓缓走向拐角隐处。一辆摩托车遥遥领先驶来,上边坐着一名精干的警察。他驰骋于这险恶的石道就像飞奔在高速公路上。跟随他一起到来的是呜呜叫的警笛。我等到它旋风般刮过时,冲出来一把推倒他。摩托车像斩首的龙,斜冲向墙壁,前轮连续吃了十几下墙砖,才停住。车身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可怜的警察像一袋水泥一样摔下去,躺在墙角,被它又撞又挤,直到它自己感觉无趣,悄然滑向远处。他坐在那里,曾经掸了下灰尘,想站起来,突然眼睛翻白,一下又坐回去。一颗来自太空的水滴落下来,在他面前砸开。他的眼睛闭上,胸口令人揪心地起起伏伏。几位居民匆匆出门,我对着他们说:“有个人朝那边跑了。快。”
  我快步走了一阵,看见一辆没锁的自行车,便骑着它冲到菜市场,趁着人多,又混进隔壁小商品市场。在那里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坐进后座。师傅问去哪里,我说等一下,等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悄悄将它塞进座位沙发的结合处,然后找借口下来。我一直看着它拐出门,才从后边墙洞钻出去,去了火车站货场。
  我沿着铁轨边的小道朝着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封死所有交通要道,但不会在铁轨上拦截。他们不会知道一个逃犯会默默沿着铁轨走出他们的城市。而在此前,他们看到生死未卜的同事,会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救人,还是捉人?
  我觉得自己一下成熟了。
第十章 结束Ⅰ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逃亡像捉迷藏。我去敲门,跑掉,他们冲出,四散寻找,然后恼羞成怒地站在荒野。我跑丢了一只鞋。当某一天看见T市界碑时,我目瞪口呆。它是杀人当日我搭乘火车计划中的目的地,那里住着表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瞎跑,潜意识却叫我来到此地。我感到疲惫难以遏制,就像耕作一天的牛在黄昏望见村庄的轮廓。
  我搭车来到城郊,登上长满树的山。远处有块平地,一条弯曲的公路穿透它,不时有车辆像幽灵般蹿过。路西边是栋孤零零的屋,表姐出嫁时只有一层,现在加盖了一层,但没有贴瓷砖,油黑的砖瓦和鲜亮的铝合金窗形成对比。路边树荫下搭着瓜棚,三四个赤膊的汉子打着扑克。我觉得他们是便衣。第一,他们吹的电扇,电线是从房屋那边接来的;第二,他们的背部粉红娇嫩。
  房屋大门紧闭,像是无人,等到正午,炊烟又升起。几只虫子像拉紧发条的玩具般叫起来。我感到一种被阻隔的痛苦,就像吊在房梁,嘴巴被粘死,看着毫不知情的家人围桌谈话、吃饭。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多年前,当我来到这里参加她的婚礼时,她还是那样,胸部长着两个硬涩的梨子,因为干瘦,腿显得分外地长。她一直将我们送到无法再送的地方,才转身回去,她走远了,回头停住,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手摇得越来越慢,最后停滞在空中,好像从此诀别了。我爸爸死时,她回来过一次,扶着姑妈。姑妈得的癌症比爸爸还重,但是生命力更强,满头白发,面色坚毅,像烈士一样毫不屈服,而表姐的眼睛哭成了桃子。
  我在葬礼上无所适从,像是极不情愿地被人推上舞台。我知道应该哭泣,眼窝却越发干燥。叔叔和妈妈也是这样,叔叔坐在棺材边一口接一口抽烟(后来他戒了,好像我爸爸是因为抽烟才得的癌)。妈妈一直步态沉滞地游移,那些女眷本已干号,见她如此,便也不好意思哭了。葬礼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直到表姐扶着身形庞大的姑妈,在稀疏的鞭炮声中,指挥仪仗队从桥那边走来,我才翻江倒海,泪流满面。
  我看到这脆弱血脉的另一支从桥那边走过来。我死了爸。我只有一个爸,死了。表姐擦着无声的泪水,将我的头掖在臂弯里,将我保护起来,从此不让这天、这地、这人、这黑夜来恐吓我。她总是忧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就好像她才是母亲。她这么一望,想到我从今往后像个孤儿了,泪水便又汹涌出来。
  我现在只是想见见她。
  我等到瓜棚的人停掉电风扇,坐一辆开来的面包车走了,才走下山。到山脚时,表姐恰好低头抱着一捆草出来。她背对我,弓着身子,用铡刀铡着它们。屋两边长满杂草,路边有块已收割的稻田,虫子在犁过的泥面上跳来跳去,一阵风吹来,光灿灿的树叶不停抖动,寂静得瘆人。表姐干得很麻利,嚓一声,一段整齐的草无声地落进筐内,接着又嚓一声。她完全沉浸在节奏里。
  我听见沙地上自己迟疑的脚步声。
  我感觉她是个诱饵。万物此时像先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像我正一步步踏进口袋。我行至半路了,进退不得,背部阵阵发凉。她这时像是预感到什么,停止铡草,缓缓转过身来。“你是?”她只这么一问,便将自己吓坏了。她张大嘴巴想喊,却像是在梦魇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哆嗦着退到案台边,抓起一把草。
  我看见她挥舞着这自认为是武器的软草。我看着她可笑地这样干,可是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害人的了。我的双手伸展,五指岔开,腿脚仍保持前行的姿态,人却石化了。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但很快我便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可不想陷在这里,让自己冒出自作多情的焦味。于是我极不耐烦地摆手,说:“我只不过想找你讨口水喝。”
  我喝过就走。
  她陷入困境,僵住没有反应。太阳太烈了,照出她脸上的皱纹以及劣质的粉底,丝丝缕缕,颗颗粒粒。她胸部铺张(像两个盘子),牛仔裤再也包不住髋部,裤缝随时要炸开,而下边短缺不少,露出黄黑的小腿和脚踝。她就像中年妇女馊掉了。我说:“我喝口水就走,绝不麻烦你。”
  她望望旁边,嘴唇哆嗦。我起先以为她是害怕,后来看出是唇语。她用抹过鲜艳口红的嘴唇描出几个无声的字:“快跑,快点跑。”我猛地回到自己的处境中,转身就跑,快要在沙地上滑倒时,匆忙奔向公路。我听到无数枪栓拉动,狼狗集体喷出低吼(那呼吸带着浓烈的腥气)。一辆汽车像是摩托艇般奔驰在湖面,劈波斩浪而来。
  浓重的汽油味快要将我呛死。
  我笨拙地、徒劳地抬腿,很快虚脱,一把扑倒在路边的斜坡,金星狂崩,但它呼啸着冲过去了。它冲起来速度那么快,以致很快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移动的小盒子,就像它才是逃命似的。
  公路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动物。远处也没有警笛。太阳照在柏油路上,像照着一堆凝滞的、缓缓起伏的波浪。我朝那边望,屋门已经关好,窗户拉上帘子,没铡好的草在风的吹动下,杂乱地起舞。她胖了啊,有鱼尾纹和孩子,小富即安,一心一意巴结丈夫,像是亏欠他一样天天哄他,给他做吃的,赚钱。而我是猛然侵入这平静生活的恶魔。
  我走回山上,继续观察。很久以后,一个肚子滚圆、嘴唇肥肿的男子才蹒跚走来,缓缓叫她的名字。她拉开门,紧张地张望,忽然一把抱住他。他拍她背部,她便哭起来,鼻子下都冒出气泡。他又松开她,拉起弓步,啪,两手一拍,让左手平伸,右手高举,向下剁,做出斩首的动作,于是她笑起来。她不知道笑会从哭中突然生出,因此顿住。等到他捡起石头,大声喊叫着向路那边虚拟的敌人扔时,她便彻底大笑起来。我扔掉望远镜,让它滚下山去。
  我与这个世界彻底断裂开了,就像手术后发现少了一双脚,或者阳具。我感到恐惧,不敢相信又沦陷于这空荡荡,觉得所有事都无以为继。我听任肠腹支配,去寻找食物。我走进小超市,看见店主(兼收银员)端着一瓷缸冷开水,慢慢吃面包,旁边还放着五六个。她已经吃过一些,还要往下吃。这让我多少想到妈妈,妈妈总是将过期食品带回家,一个人慢慢吃完。
  我说:“你能不能不吃?”她停住咀嚼。我掏出二十元,“扔了吧。”她接过钱,百思不得其解。我走出去后回头望,她又喝上一口水,将手头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
  我走进烩面馆。门口的姑娘鞠躬,说“欢迎光临”。 我看着她嘴唇紧闭,感觉奇异。等下一个顾客进来,我发现情形还是这样,她的嘴唇并不张开,而声音已嗡嗡地传出来。这是一种超自然,就像派发传单的人最终可以像削萝卜那样将传单削向每个路人。这是生活的主旨。
  无聊。
  重复。
  秩序。
  圈套。
  囚徒。
第十一章 结束Ⅱ
  我花二十元在洗浴中心洗澡,然后又花十元过夜。我靠在大堂沙发床上,很久以来第一次从容地看电视。那是个女播音员,穿着蓝色上衣,微烫了头发,形象端正,话语却像是子弹。她像是端着一大箱子弹,将它们扫射出来。没有一个错字,她一定受过长久的训练。因为这点,我觉得所有的新闻被播放出来时,都不经过她大脑。她对所有的事,欢喜的、哀伤的、愤怒的、苍白的,都保持一种严肃的态度。
  她播完“二百民居遭森林大火吞噬”,翻过稿纸,接着念“人肉炸弹致三十余人伤亡”。她将稿纸翻完了,及时挤出笑容,节目便结束了。没有我,我被遗忘了,或者说被淘汰了。我一直以为新闻是正义的事业,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它更无耻,它满含热泪地拉住受难者的手,聆听对方倾吐,却在有新的热闹时甩手而去。它不停地向消费者提供新鲜热辣的信息。我过期了,没价值了。现在就是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大堂慢慢传出鼾声,它们此起彼伏,互相传染,就像有一群河马凑在耳边吼来吼去。我几次一跃而起,想找根细铁丝,勒进他们肥硕的颈窝。服务员看到动静,说楼上可以休息,我便跟着上去。
  我被安排进单间,一名看起来和妈妈一样大的女子提包进来。我感到紧张。因为她像在自家卫生间那样,毫无顾忌地脱T恤,解胸罩,褪裙子和内裤。她将松弛黑黄的乳房、肚脐以及阴部露出来。在想象中,性是神秘的,像祭祀,举行前应有一套程序,但是现在她直接将性器递送过来(就像递送一盘瓜子)。我坐在床上连连后退,被扯下裤头。她捉住勃起的阳具,生硬地套弄(就像是用一张砂纸上下摩擦)。我恳求别动了,她便磨着两个膝盖,爬上来,直接坐于阳具上。我试图推她的腰,她整个身子却像石磙毫不留情地碾起来。她一边碾,一边像是受到很大伤害,放肆地喊叫。我咕哝了好几句,她仍旧沉浸在劳动一般的号子中,直到我说够了,她才停止叫喊。
  她习惯性地碾着。我说:“完了。”
  她当下停住,摸摸下身,说这样啊,便毫不留情地爬起来,一只脚跳着穿内裤。我悲哀地伸出手,想让她等一下。她却是三两下穿好衣服,蹬上高跟鞋,走掉。
  我下到二楼,鼾声像大合唱,越发高潮,便继续往下走,到了澡堂,服务生殷勤地递上毛巾,对着我笑。我觉得这笑饶有深意。那个小姐一定将我早泄的事传遍了洗浴中心:刚刚那个小伙子一进去就射了。我感觉受了奇耻大辱。
  我躺在搓背床上失眠一夜。水管连接处应是螺丝松了,水流经过时有一些溢出来,像壁虎抱着管子慢慢爬行,终于累积到一定重量时,猛然滴落,寂静的澡堂便出现嗒的一声,像是遥远的陨石在黑夜中砸入海洋。我被寂寞杀得伤痕累累。
  我搭乘早班车去了西边的青山。青山古名叫秦山,相传秦始皇扫六国,南巡至此,以鞭开道,以剑削峰,定为皇脉。我来却只为登上森林之巅,看一次日出。我到时,已经有些人在等着。我们在漆黑之中彼此不认识,像是共同等待一位神医。
  天际用了很久才从黑暗变成青蒙,逐渐有了微弱的红。我知那是它从海里缓缓游来。当它从云雾中浮出一角时,大家雀跃,它亦不负众望,像一枚橙色乒乓球朝上浮游,越浮越大,越浮越热,终像是张开双臂,迈开大步朝我们走来。我感到一种被逼视的恐惧。我逃不过它的魔掌。
  但过大的热情使它在半路迸出火苗。先是边沿像草席烧起来,接着火势扩展全身,将它烧成一面纯金的镜子,使肉眼再难接触。最后,这无数的金块和光明开始熔化、掉落,它便扔下我们,极其有力地蹿上天空,在那里烙出一个光明的黑洞,从此定格,就像我们平日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太阳。我身上出油,衣服湿透,皮肤酥痒,因为缺乏睡眠,恶心得想吐。
  我背着包走到山背后,那里尚有一些阴影。我见四周无人,抛掉旅行包,猛然大喊:“我在这里。”声音像平抛向水面的小石块,在云层上一跳一跳,一路蹿入天空。然后我取出最后三张钱。它们编号的最后一位数字分别是1、2、3。
  1.继续逃亡;
  2.自首;
  3.自杀。
  我决定听从上帝的旨意。我来回插动它们,直到再也分辨不出它们。我本想抽最外边的,翻开的却是中间一张,HQ24947723,上边有圆珠笔写着的歪斜名字:李继锡。它一定曾被一位赚不到钱的农民拥有过。现在它要我自杀。
  我从包里找出尼龙索(我就知道有这一遭),像木匠一样不停拍打树木,挑中一棵有几百年历史的,它必定经历过无数的冰雹、雷电、积雪,还会继续往下经历。我搬来两块石头,垒好,将绳索打结,挂在粗硬的枝上,走上前去,我平视天下。密匝的树林之外是一条盘旋的公路,往下是小盒子似的房屋,人如蝼蚁,熙熙攘攘。
  我踩上去,套好头,用脚掌蹭翻石头,便感觉人倒飞到天空,接着又猛然顺回来,疯狂坠落,就像坐着失控的电梯。这个时间看起来很久,仓促间,又停在半空,脖子像是被圈起来的锯齿刺入,钩住。身躯的血液一下冲上来,可只三两下它们又软弱地逃回相反方向。我感觉身体末梢又痒又疼,接下来全然麻木,只有脖子以上像被汽车碾过,所有器官都在痛苦地往外挤。
  天空越退越高,越退越远,我晃来晃去。遥远的地方传来树枝慢慢断裂的声音。我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像一袋猪肉猛然掉落于地。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喘不出气,因此滚来滚去,试图掰开锁住颈部的巨爪。我掰不开,又爬起来,抠着脖子跌跌撞撞地走。我现在死不了,也活不下去,我彻彻底底地疯掉了。
  我忘了是谁赶过来用小刀割开它,我只记得在自由到来时,身体抽搐不止。很久以后,直到血液各自归位,并重新运转起来,我才平静下来。我站起来,让汗出完,才拨开游客,夹着一裤裆的屎,极度饥饿地走下去。我在冰冷的湖水中清洗自己,决定再也不搞死自己了。
  山腰有座小镇。店铺的旗帜迎风飘扬,到处冒着包子热腾腾的气息,一些当地村民摆出核桃、杏仁等特产,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从公路上驶来,游客跟在导游后边,好奇地看着这所谓的名胜。我像从凄寒的极地走入花花世界。他们不知道我遭的难,他们不知道我刚刚经历了多大的悲剧。
  我吃完早餐,元气恢复过来,便找小卖部打电话。那边听起来很懊恼:“谁啊?”
  “李勇吗?是我。”
  “你是谁?”
  “我。”
  他反应过来,支支吾吾。我接着说:“别慌,我只为告诉你一句话,每年今天给我祭酒,下辈子还做你哥。”这个窝囊废便哭了:“一定,一定。”我本想打探些关于我的消息,但觉得这些都可以想象,便挂掉了。
  我找到一家阴凉的台球摊,拿起球杆,一人打起来。老板是做生意的,走来和我打。我拿出最后的三百元,用石头压在桌沿,说:“一百元一局。”老板细看很久,不肯应承,只说先打一局试试。
  我觉得他提出试试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个急性子,出杆欠考虑。即使有的球只能轻推,他也会轰出一个狠杆。我却处处小心翼翼,努力将战局拉长。这并不符合我的风格,但现在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我像陪着领导打牌,让他赢,又不让他赢绝。有几回他嫌我出杆太慢,嘴里不干净,我便跟着他一气乱轰,终于是将他挽留下来。
  我控制着他,战局还有时间,直到台球摊又来了一伙人,才暴露出真性,手起杆落,一连四杆,将老板打得张口结舌。我说:“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消磨一下时间。”对方看起来受到很大侮辱,单手提着杆子,狠狠敲桌沿。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旁边冰柜,丢出一百元,要了一瓶可乐一包烟,“别找了。”然后我喝一口可乐,抽一口烟,看着那新来的穿衬衣西裤皮鞋、夹公文包的几个人,走来走去。他们几次看见我,却否定了我。我仰着头粗鲁地说:“找谁呢?”
  他们便走来,从包里取出照片来,指点给我看。我看到我,胡子拉碴,头发蓬松,眼神冷漠,我觉得就是我自己也不太认识他了。我说:“你们太嫩了。”他们被羞辱了,转身要走,我叼着烟头,伸出双手。烟雾上行,熏着眼皮,因此我是眯着眼睛说这句话的:“我杀了孔洁。”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像豺狼虎豹蜂拥而上,不停地压我的肩膀,踹我的腿,试图将我推倒在地。我愤恨地说:“要跑我早跑了。”
  他们将我塞上车后就懂礼了。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杀人犯,不是小混混。我感觉他们甚至将我当成名贵的瓷器,生怕摔坏了。他们掩饰不住自恋,不停地问我:“你怎么一下看出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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