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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

_2 日村上龙(日)
  "喂,我梦见过你,阿龙。"
  她左手缔住我的脖子说。
  "梦见在公园的椅上吧,听你说过了。"
  我用舌头舔着丽丽则长出来的眉毛说。
  "不是那个梦,是最近新做的。是公园的继续。我们去了海边,海岸线很美,沙滩好大好大,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四章
  我们在海里游泳,在沙滩上玩耍,远远看见海上有一座城市,按说那么远根本看不清的,可是那个城市里的人的长相,却看得一清二楚。这说明是在做梦。城市在举行庆祝活动,好像是外国的什么节日。突然间,开始打仗了,城里炮声隆隆,是真的在打仗,隔那么远,我都能看见士兵和坦克。
  我们两个在沙滩上呆呆地望着这些情景,你告诉我说,那是战争,我说"是啊"。
  "你的梦真古怪,丽丽。"
  床上很潮湿。羽绒枕里利出一个现报,扎着我的脖子,我将它投出来,抚弄着丽丽的大腿。
  房间里有些暗,只有从厨房照进一点微光。丽丽将洗去了指甲油的小手放在我的胸口,香甜地睡着,凉凉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腋下。天花板上挂着的椭圆形的镜子映出了我们的裸体。
  当丽丽骑在我身上,不停地扭动身体时,我一边回想着丽丽讲的那个梦,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脸。
  在夕阳西下对,宽阔农场的铁丝网旁边有个瘦小的女孩在挖坑。一个年轻的士兵用刺刀挑着一桶葡萄。他旁边的女孩低头铲着土,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用手背擦着汗。我眼睛看着正在喘息的丽丽,心里却想着那张女孩的脸。
  潮湿的空气从厨房漂来。
  好像下雨了。外面朦胧一片。我发现大门没有锁,可能是昨晚两人都醉了,忘了锁了。一只高跟鞋掉在厨房的地上。鞋尖的皮革曲线就像女人身体某一部分一样光滑。
  从门缝里可以窥见丽丽的奶黄色小汽车,雨点打在车身上,水珠像虫子一样滑落下去。
  不断有人走过去。有推着自行车,穿绿制服的邮递员,有提着书包的小学生,还有牵着猎犬的高大的美国人。
  丽丽大口呼吸着,翻了个身,毛毯掉到了地上。她的长发沾在背上,腰间汗津津的。
  丽丽的内衣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远看好像地毯被烧焦了一块儿似的。
  一个日本女人提着个黑包,探进头来看了看,她戴着印有公司标记的帽子。兰上衣的肩头被雨淋湿,大概是查煤气或查电表的。好半天她才看清了屋里的我们俩,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走了。到了门口她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光着身子抽烟的我,摇摇头,出门往右走去了。
  门被她开大了一些,两个女孩子进比划着什么走了过去。她们穿着红色雨靴。一个穿军装的黑人士兵像三步上篮似的跳着走,躲避着泥泞的水洼。
  丽丽的汽车对面,有一所黑色墙壁的房子。油漆已脱落了不少。上面用橙色油漆标明U-37。
  黑色的墙壁明显地衬托出了毛毛细雨,屋顶上笼罩着厚厚的乌云,仿佛涂了一层灰色颜料。
  厚厚的积云蕴含着热气,增加了空气中的温度。我和丽丽都浑身是汗。
  一条细细的黑线控在空中。
  我猜测那大概是电线或者是树枝。而下大之后,看不清那条线了。行人慌忙撑开雨伞,没有雨伞的快步跑起来。泥泞的道路,已积成了水注,雨水激起的波纹也越来越大。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驶过,溅起地上的雨水。车里有两个外国女人,一个正从后视镜里整理着发卡,开车的女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脸几乎贴到了玻璃上。
  两个女人都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化妆粉。
  一个小女孩舔着冰淇淋走过去,又折回来,探进头来往屋里瞧。她那金黄色的柔软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头上,拿了丽丽挂在厨房椅背上的浴巾,开始擦身子。她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冰淇淋,打了个喷嚏,一抬头,发现了我。我捡起毛毯,盖在身上,向她把了招手。女孩微笑着指了指外面。我把食指挡在嘴上,示意她轻声一些。她看着丽丽,告诉我说她睡的姿势不对。我又一次笑着示意她,不要吵醒她。女孩举着冰淇淋好像要说什么。我把手朝上指指,意思是让她看看雨停了没有,女孩点点湿漉漉的头跑到外面,浑身淋湿了又跑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丽丽湿淋的胸罩。
  "丽丽,下雨了,外面晾衣服了吧,快起来,下雨了。"
  我对丽丽说道。丽丽揉着眼睛坐起来,拉上毛毯遮住身体,看了看女孩,说道:
  "哎,夏莉,你怎么来了?"
  女孩把手里的胸罩朝丽丽扔过去,大声叫道:"我是雨人!"和我对视着笑起来。
  我把莫卡身上的创可贴悄悄撕下来,她都没有醒。
  铃子裹着毛毯躺在厨房的地上,阿开和良子睡在床上,和夫紧摸着照相机躺在音响旁边,而莫卡抱着枕头,趴在地毯上睡得正香,揭下来的创可贴上沾着淡淡的血迹。
  她的脊背上粘乎乎的,这汗味觉和性器流出来的粘液一样。
  莫卡睁开只剩下一只戴假睫毛的眼睛,冲我笑了笑,我把手伸进她的下面,她扭动身子轻轻呻吟起来。
  "告诉你吧,多亏下雨了,你的伤口才不那么疼的,下雨对伤口有好处。"
  莫卡的大腿粘粘的,我拿张纸巾给她擦了擦,我的手指一伸进去,她那赤裸的臀部马上踢了起来。
  阿开也醒了,朝我问道:
  "你昨天晚上在棒女那儿过的夜吧?"
  "混蛋,不许你这么叫她,她可不是那种女人。"我一边打着小飞虫一边说。
  "反正差不多,阿龙,你可留神别染上病,杰克逊说这一带的家伙可厉害啦,染上病,会一点点烂掉的。"阿开只穿着三角裤衩,倒了杯咖啡。
  莫卡伸过手来:"喂,给我根烟吧,要薄荷味的萨莱姆。"
  "莫卡,这烟是塞拉姆牌的,不叫萨莱姆。"和夫告诉莫卡。
  良子揉揉眼睛,对厨房里的阿开嚷道:
  "我不要加奶。"
  然后对我说:
  "昨天你们在上面胡闹的时候,我拍出了一连串精彩镜头,不骗你们,是激动人心的精彩场面,和夫,你作证。"
  和夫没理他,半醒不醒地问道:
  "迷幻药放哪儿去了,谁给藏起来了?"
  杰克逊叫我化个妆来。他说:
  "我真把你当成达那维拉了呢,阿龙。"
  沙布洛穿着一件脱衣舞女送给他的银色睡衣。
  在奥斯卡家聚会之前,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黑人拿来了上,百粒叫不上名字来的迷幻药。我们问杰克逊他是宪兵还是厚生省的人,他摇摇头,只是笑着答道:"是绿眼睛。"
  "大概他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吧。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据他自己说曾经当过高中的老师,也不知是真是假。绿眼睛一定是疯颠了,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和谁住在一起,只知道他比我们更早就在日本了。好像是听说阿龙在这儿,找来的。跟你说什么了吗?"
  那个黑人怯生生地对我说:"只能给你这么多。"然后看了看屋里的人,像逃跑似地走掉了。
  他看见裸体的莫卡,面色不改,当阿开邀请他一块儿玩一会儿时,他颤抖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不久你就会看见黑色的鸟的,你还没见过吧。你会见到的,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出来,你有一双和我一样的眼睛。"他说着握了握我的手。
  奥斯卡说:"这药绝对不要吃。"他叫我们把药扔掉。
  杰克逊开始给注射器消毒。他说:"我当过卫生兵,打针没问题。"他第一个给我打了海洛因。
  杰克逊拍着我的屁股说:"阿龙,跳舞吧。"
  我站起来照了照镜子,莫卡细致而完美的化妆技巧,使我简直换了一个人。沙布洛将烟和玫瑰花递给我,问道:"要什么曲子?"我顺口说:"要舒伯特的曲子。"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眼前漂过甘甜的雾气,我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慢慢伸了伸手脚,关节就像上了油一样,滑润润地流遍了全身。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自己身体里五脏六腑都涌了出来,自己仿佛变成了木偶一样。房间里充斥的烟味不断抓挠着我的肺壁。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木偶,听凭别人的摆布,我成了最幸福的奴隶了。鲍布叫着再做得色情一些,杰克逊让他闭嘴。奥斯卡把电灯全关掉,将橘黄色的射灯对准我。我的脸扭曲变形,表情很恐怖,瞪着眼睛,浑身抖动。我一会儿高声叫喊,一会儿低声喘息,用手指蘸果酱吃,一边喝酒一边大笑,还翻着白眼念着咒语。
  我高声背诵着吉姆·摩利逊的诗句:
  "当音乐终止时,音乐终止时,所有灯光都熄灭,兄弟生存在海底,我的妹妹遭杀害,当音乐终止时,所有灯光都熄灭,所有灯光都熄灭。"
  我的唾液像白色的软糖一样堆在舌头上,我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胸脯,腰部和脚尖都粘乎乎的。我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下子瘫软无力。
  我抚摸着坐在奥斯卡身旁的黑女人的脸蛋,这个女人的腿很长,脚指甲上涂着银色的指甲油。
  沙布洛带来的肥胖的白种女人,欲火熊熊地盯着我,铃子被杰克逊在手背上注射了海洛因,疼得脸都扭歪了。黑女人似乎已经醉了,把我扶起来,她自己也站起来,和我跳舞。达赫姆又往香炉里扔了一些迷幻药。紫色的烟雾升起来,阿开蹲在香炉旁吸着烟雾。黑女人的体臭和汗味一齐朝我扑来,我几乎被熏得晕过去。那气味就像内脏发酵似的难闻。她个子比我高,腰也粗壮,手脚却很细,一笑露出一然白牙。她脱光了衣服,发白的乳房高耸着,
  她身体轻轻颤动着,双手捧着我的脸,将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她的腰部紧紧贴着我,将她的手伸向我的腹部。她的舌头来回舔着我的牙床,我被黑女人的气味熏得直想呕吐。
  阿开爬过来搂住我,对我说着"真够硬的呀。"我的嘴角流出了一团粘液,此时,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汗津津的黑女人来回舔着一丝不挂的我。她盯着我的眼睛,用火腿肠味的舌头吸着我大腿的肉,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张着大嘴笑个不停。
  在我旁边,其它的人都在地上趴着,扭动着;颤抖着,呻吟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而缓慢地鼓动着。其余器官都已溶化了似的。
  黑女人骑在我身上,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起她的屁股来。她脸朝上仰着,象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投标枪的选手一样喘着粗气,长长的胳膊紧紧抱住我的臀部,剧烈的疼痛使我叫出声来。我想要推开她,可是黑女人的身体仿佛涂了润滑油的钢铁一样,清腻而坚硬。痛感一直传导到身体的中心,下半身产生了一种被揉搓的快感。这快感升到了我的头部。脚尖烧灼般燥热,肩头开始颤抖,我想喊叫,可是喉咙好像被土著人用血和油煮出来的汤堵上了似的,直想吐。黑女人大口喘着气,笑着,点了一根又长又黑的烟抽起来。
  她将浸了香水的烟塞进我的嘴里,问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懂,就点点头。从她的两腿间流出的粘液弄湿了我的腹部。旋转的速度逐渐加快,也愈加昂奋起来。我紧闭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脚尖一用力,快感伴随着血液一起流遍了全身,直达太阳穴。就像被焰火灼伤了皮肤一样,太阳穴里边的薄薄的肉层,吱吱地烂掉,当感觉集中到这里时,我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变成了一个钻进女人体内,用整个身体来讨女人欢心的小人。我想要抓住黑女人的肩膀。这时女人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
  杰克逊唱着歌,对我说道:"喂,阿龙,你真是个玩偶,我们的黄色的玩偶。我们一不上弦,你就完了。"
  杰克逊说话声音像唱歌一样,黑女人放声大笑;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那笑声就像被收音机的噪音。我的身体仿佛被女人传导的热烘干了似的。她的两腿间有一个白色的纹身,是一个纹得很糟糕的微笑的基督像。
  肥胖的白种女人一屁股坐在我的脚边,我的脚趾被她弄得很不舒服,白女人身上发出一股烂螃蟹味,我恶心得要吐。黑女人温柔地微笑着,在我耳边小声说:"我马上就让放出来。"
  我冲着黑女人叫道:"别折磨我了!"
  潮湿的空气抚弄着我的脸颊,白杨树叶在细雨中轻轻摇动着。
  车灯照出的雨水就像银色的细针。
  阿开和铃子跟黑人们一起去基地的俱乐部了。黑女人一一他曾经是个舞女,名叫鲁迪娜,一再邀请我去她的住处。
  银针越来越粗,医院的院子里的积水也越来越多,一阵风刮过,在水面吹起一层波纹,在街灯下闪着鳞鳞波光。
  一只有着硬壳的昆虫落在白杨树上,又被雨水打了下去,它顽强地在雨中爬着,哪里才是这只甲虫的归宿呢。
  街灯照在它黑色的甲壳上,开始我还以为是碎玻璃片。它爬到石头上,寻找前进的方向。然后爬进它认为安全的草丛里去,然而,这草丛很快便被冲过来的雨水吞没了。
  大雨哗哗地落在不同的地方,发出种种声响。落到草地、小石子和土地上的雨声像轻柔的乐器,这类似玩具钢琴般的声音和残留的海洛因引起的耳鸣重叠在一起。
  一个女人跑了过去,手里提着鞋,光着脚踩着水洼走,溅出一路的水花。淋湿的裙子紧贴在身上,她一只手拉起裙摆,躲避急驶而过的汽车。
  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我的脉搏跳动得很慢,感觉很冷。
  凉台上干枯的枫树,是去年圣诞节丽丽买来的。树梢仅剩的一个银纸做的星星也不见了。丽丽说是被阿开拿走了。
  我全身冰凉,只有脚尖还有热乎气。这点儿热气慢慢升到头顶。就像剥掉了桃肉的核一样,热气上升时,心脏。胃、肺和声带,牙龈都会感受到。
  湿润的屋外朦胧一片,人声、车声被雨声所掩盖。外面像软软地躺在那里的女人一样潮湿而阴暗,仿佛要将我吞没掉。
  我将烟扔掉,烟着地之前,发出丝的一声响,便消失不见了。
  "你不记得啦,上次你把羽毛从枕头里揪出来,还说羽毛很柔软,你用它抚弄我的耳朵和胸脯,后来扔到床上的。"
  丽丽来了,搂着我问道:
  "你一个人干什么呢?"
  "在凉台上看下雨呀。"我答道。
  丽丽轻轻咬着我的耳朵,从皮包裹拿出色在锡纸里的兰色胶囊放在桌上。
  "又打雷又下雨的,还是关上凉台门吧。"丽丽对我说。
  "我想看下雨。你小时候看过下雨吗?我小时候不能出去玩,常常从窗户里看外面下雨,挺有意思的。"
  "阿龙,你真是个怪人,也是个可怜的人。你想要着那些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的事情吗?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如果你真正想快乐的话,这样是得不到的。
  你总是想看这着那的,就像个只知道记录下来再进行研究的学者。简直就像个孩子。小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婴儿盯着陌生人看着看着就哭起来,或笑起来,可是,你现在要是盯着别人看的话,就成疯子了。不信,你就试试看,目不转睛地盯着行人看的话,你马上就成变态了。阿龙,别像个婴儿似地陵卷。"
  丽丽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喝了一口冰牛奶,吃下一粒药丸。
  "戏可不那么认为,我看屋外的时候十分快乐的。"
  我拿来毛巾给她擦身子,把她的湿衣服挂到衣架上。我问丽丽要不要听音乐,她摇摇头说,想安静一会儿。
  "丽丽,你开车兜过风吧。开好几个钟头的车去看海,或去看火山吧。一大早就出发,途中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休息一会,喝着水壶里的茶,在大草原上吃着冷饭团。
  在奔驰的车里,你会想到各种事情吧。今天出发时找不到胶卷了,放在哪儿了呢?昨天中午电视里的那位女演员叫什么名字?鞋带快要断了,千万别出车祸,还有我是不是不再长高了等等,这些想法和外面的景色相重叠。
  农家和田地渐渐接近,又渐渐远去。风景和头脑里所想的合为一体。在路边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们和穿着睡衣的步履蹒跚的醉汉;推着满满一车桔子的老太婆;花埔。港口。火力发电站等等,从眼前-一闪过,和脑海里浮现的回忆重合了。你明白吗?胶卷的事和花圃,发电站都重合在一起了。我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取眼前看到的景物,在脑海里从容加以组合,再从梦境,读过的书中,记忆里去搜寻,花了许多时间来想像,从而在脑子里形成一幅照片,或纪念照片的情景来。
  新进入视野的景物不断添加到这张照片里来,到了最后,仿佛照片里的人又说笑又歌唱他活了起来。于是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做着各种事情。
  这座宫殿建成后,往里面观看非常有趣。就像从云端观看下界一样。里面应有尽有,各国的人都有,说着不同的语言,宫殿的柱子各不相同,千姿百态,世界各国的美食令人眼花缭乱。
  那场面比电影还要盛大、精细,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这里。有瞎子、乞丐、佩戴金质奖章的将军和血流满身的士兵、还有食人的土人、男扮女装的黑人、女歌唱家、斗牛士、以及在沙漠中祈祷的游牧民。
  我所看到的宫殿都是建筑在海边的美丽的建筑物。
  这就仿佛是自己拥有一个游乐场,什么时候想去就可以去那神话般的仙境里进游,只要按动电门,那些木偶人就活动起来。
  这样一路欣赏着美景,就到达了目的地,于是要忙着搬行李、搭帐篷。换游泳衣、和别人说话,我千辛万苦制造出的宫殿受到了威胁。别人一对我说什么'这儿的水真清啊,没被污染哪?',我的宫殿就成泡影啦。丽丽你也能理解吧。
  那次,我们去了火山,是九人有名的活火山,我一登上山顶,看到喷出的火山粉和灰烬就恨不能立即炸掉那些宫殿。我一闻到火山的硫磺味儿,就等于点燃了炸药上的导火索。那是战争,丽丽,宫殿被炸毁了。医生来回奔跑,军队指引着前进的道路,可是都无济于事,我的脚底下已震动起来了,战争已经爆发了,是我发动的战争,于是,转眼之间宫殿成了废墟。
  反正是我构想出来的宫殿,毁坏了也无所谓,我总是这样反复着,开车兜风时养成了这个习惯,所以在雨天,观赏外面的雨景也会使我浮想联翩。
  前些日子,我和杰克逊他们去河口湖,这回建造的不是宫殿,而是一座城市。
  城市里道路纵横交错,有公园、学校、教堂、广场、电台、港口。工厂、车站、市场。动物园、办公楼、屠宰场。就连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的长相和血型我都安排好了。
  我一直在想,最好有个导演能把我头脑中的想像拍成电影。
  一个女人喜欢上了一位有妇之夫,这个男人在战争中杀死了一名外国儿童,那个儿童的母亲在动乱的年代里,不由自主地救了这个男人,和他生下一个女孩。女孩长大以后成了黑道人物的情妇,这人对她很温柔,却被地方检察官打死,这位地方检察官的父亲在战争中是盖世太保。电影的结尾是女孩走在林荫路上,配有勃拉姆斯的乐曲。我并不希望拍这样的电影。
  这就好比把一头牛切成小块来吃一样,你明白吗,我想把头脑中的宫殿和城市都像切牛肉一样,切成小块,来构成一部电影,一定能制作出来的。
  这种电影就像一面特大的镜子,把所有见到的人都映在里面,我的理想就是看到这样的电影。要是有这样的电影我一定会去看的。
  我把这电影的第一幕讲给你听听吧,一架直升飞机运来一幅耶稣的画像,怎么样,不错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动心了。阿龙,咱们去兜风吧。去看火山吧。你制作出城市来说给我听,那个城市现在一定在下雨呢,我想看打雷的城市。好吗,走吧。"
  我一再说,这种天气开车很危险,丽丽根本不听,她抓起车钥匙,冲进了瓢泼大雨中去了。
  刺眼的霓虹灯和对面的车灯,发出大型水鸟的叫声一样的卡车,突然耸立的大树和没有人住的旧房屋,排列着不知干什么用的机器的冒着黑烟的工厂,炼钢炉里流出的溶液般弯弯曲曲的道路,都展现在眼前。
  发出动物叫声般的黑沉沉的河水,生长在路边随风摇曳的草丛,铁丝网里冒着热气,颤动着的发电所,以及疯狂地大笑的丽丽和看着这一切的我。
  所有的一切都自己在发光。
  由于雨水而增幅的光照射在沉睡的住家的白墙上,犹如怪兽毗出尖利的涂牙,使我们胆寒。
  这地下一定潜藏着一条巨大的隧道,那里看不见星星,只有地下水不断地流下来。冷赠赠的,大概是一条裂缝,里面决不仅仅生存着不知名的生物。
  我们胡乱地开着车,走走停停,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车灯把前方照亮了,在发出轰鸣声的发电所前,丽丽停下了车。
  我们看着用粗电缆缠绕出来的铁丝网和橡陡峭的山崖一样的铁塔。
  "这里是法院吧。"丽丽说着笑起来。灯光照出了发电所周围的农田,这是一片西红柿菜园。
  真像大海啊。
  西红柿是这阴雨绵绵的暗夜中唯一的红色。如同圣诞夜装饰在圣诞树或窗边上的闪亮的小灯泡,西红柿在车灯中闪烁着。这些迸发出火花的,摇曳着的无数红色果实,犹如游戏于深海中的牙齿发光的鱼类。
  "那些是什么呀?"
  "大概是西红柿,看起来真不像啊。"
  "多像汪洋大海呀。是一片从未去过的大海,海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
  "那是水雷,是防犯用的。碰上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它是保卫海洋的。"
  农田的那边有一排长长的建筑物,大概是学校或工厂。
  一声巨雷响起,车里亮如白昼,丽丽尖叫着,光腿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方向盘打起晃来,牙齿嘎嘻嘻嘻地响着。
  "别害怕,是打雷,丽丽。"
  "别瞎说了。"丽丽叫喊着猛地拉开车门,怪兽吼叫般的风声涌进了车里。
  "我要到海里去!在车里要憋死我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第五章
  转眼间已浑身湿透的丽丽,啪地关上了车门,汽车发动机冒出的粉红色的烟气,飘向天空,车灯照出了马路上升腾的水雾。丽丽在车窗外冲着我毗牙咧嘴地嚷着什么。或许那里真的是大海,丽丽就是一条发光的深海鱼。
  丽丽向我招手,她的表情和动作似乎是我梦中曾见到过的,一个追逐白球的少女。
  雨刷擦擦的响声很像要把人夹起来溶化掉的巨大的贝壳。
  这金属房子般的车里,白色的车座就仿佛是巨大的贝肉,粘糊而柔软。
  贝壳里震动着,流出了腐蚀性很强的酸液,我被它包裹起来,就要溶化掉了。
  "快出来吧?在车里你要溶化的。"
  丽丽如农田里走去。她伸开手臂,就像鱼鳍似的。她湿淋淋的衣服,恍如发光的鱼鳞。
  我打开了车门。
  风声呼啸。走近一看西红柿并非红色。近似于夕阳西下时,云朵那独特的桔黄色。是闭上眼睛也会烧灼视网膜的亮闪闪的桔黄色。
  我追赶着丽丽。胳膊触到西红柿的叶子,毛茸茸的。
  丽丽摘了一个西红柿,对我说:
  "阿龙,你看它多像电灯泡,还发光哪。"
  我跑到她跟前,拿过她手里的西红柿,朝天上扔去。
  "丽丽,快趴下,那是炸弹,快趴下!"
  丽丽大笑着,和我一起倒在地上。
  "我们好像是潜入海底了,静得吓人。阿龙,我都能听到你的喘气声。"
  西红柿在呼息着,和我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枝叶间雾一般游动着。水汪汪的黑色泥土中散落着杂草,生存着几万只小虫子。
  "那边一定是学校,好像有游泳池。"
  灰色的建筑物吸收着声音和水分,也把我们吸引了过去。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校舍,就像是漫长的洞穴尽头的金色的出口。我们拖着沾满泥水的双腿,践踏着熟透后掉在地里的西红柿,横穿过了这块田地。
  我们躲进房檐下避雨,四周象是被空中的飞船罩住了似的,寂静无声,顿时感到一般寒气袭来。
  宽大的运动场的一角有个游泳池,周围种着花。盛开的鲜花就像腐烂的尸体发出的疹子,又像不断增殖的癌细胞。花瓣散落一地,在风中飘舞。
  "我觉得好冷,快没有知觉了。"
  丽丽哆嗑着拽着我想返回车里去。从窗口看见教室里整整齐齐摆放着桌椅,令人联想起无名烈士墓地。丽丽想要尽快逃离这可怕的死寂。
  我拼命朝运动场的另一头跑去,丽丽在后面叫喊着。
  "快回来,求求你,别到那边去呀。"
  我跑到铁丝网前,开始往上爬。下面的水面,波纹交错,和节目播放完的电视一样,在雷电的反光下白花花一片亮点。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回来吧,要不然你会死的!"
  丽丽双手抱紧身体,两腿交错地站在操场中央吼叫着。
  我像个逃兵似地从铁丝网上下来,毫不犹豫地跳进了万点涟调的游泳池里。
  闪电照亮了丽丽握方向盘的手。她那透明的皮肤上满是泥水,汽车沿着基地的铁丝网,行驶在弯曲的金属管似的马路上。
  "哎呀,我忘了件事。"
  "什么事?"
  "我忘了给想像中的城市加上座飞机场。"
  丽丽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脸色煞白,脖子上青筋暴露,肩膀上满是鸡皮疙瘩。
  剪窗上滚动的雨滴宛如夏天的甲壳虫。就和甲壳上映出了森林的小虫子一模一样。
  丽丽总是踩错油门和刹车,不停地伸直僵硬的白腿,使劲摇头。
  "城市差不多建好了,不过是海中城市,飞机场怎么安排呢,丽丽,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算了,别胡说八道了,太可怕了,赶快回家吧。"
  "你也弄了身泥吧,干了以后很难受的。游泳池里的水很清初,闪闪发光。我决定要建造一座海中城市。"
  "叫你别说了,听见没有!阿龙,你说现在咱们在哪里呀?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看不清路。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们也许会死掉的,我一直在担心会死掉。阿龙;快告诉我,咱们在哪里?"
  突然,象炸弹爆炸一样,车里闪过一道桔黄色的光。丽丽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松开了方向盘。
  我急忙拉动刹车闸,汽车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滑行,刚到了铁丝网,撞在电线杆上停住了。
  "瞧,飞机!你看那边有飞机。"
  跑道上灯火通明。
  探照灯的光束在转动。所有建筑物的窗子都亮着灯光,等距离排列的指示灯明灭着。
  喷气式飞机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在明亮耀眼的跑道起跑线上待命。
  高高的塔楼上有三架探照灯,像恐龙脖子似的光柱掠过我们照出了远处群山。光束照出的一团雨雾,一瞬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间银光辉映的屋子。明亮的光束在固定的范围内来回转动着。每隔一会儿便扫射到距离我们不远的道路上来。我们因刚才的冲撞而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上了发条就一直往前走的廉价的机器人一样,从车里出来,沿着发出轰鸣声的喷气机的跑道朝前走。
  探照灯正照在对面的山腰,这个巨大的桔黄色的光柱将黑夜层层剥去,各种东西包裹着的黑夜被轻而易举地剥得一干二净。
  丽丽脱掉了鞋,将沾满泥水的鞋扔向铁丝网。光束在附近的树林中穿行着,惊动了一群睡梦中的小鸟。
  "快照到这儿了,阿龙,好可怕。"
  铁丝网突然变成了金色,射过来的灯光与其说是光束更像是烧得通红的铁条。光环迅速逼近那里,地面升起了水气。土地。绿草、跑道都变得像烧化了的玻璃一样白晃晃的。
  丽丽先跑进了林子。我也跟着跑进去。刹那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几秒钟之后,耳朵里产生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被烧热的针扎着似的。丽丽也捂着耳朵倒在地上。一股焦糊的气味扑鼻而来。
  雨点打在皮肤上,就像被吊在冷库里,剥掉了皮,被人用尖尖的铁棍戳着似的。
  丽丽趴在地上找着什么,像一个在战场上丢失了眼镜的士兵那样,疯了似地寻找着。
  她找什么呢?
  低垂的积云、倾盆大雨。小虫栖息的草地、灰色的基地、湿淡淡的道路、以及波浪般伏动的空气,这一切都被置于喷吐着巨大火舌的飞机的支配之下。
  飞机开始缓缓滑动,大地震颤着。银色的硕大金属物体慢慢加速,尖锐的声音仿佛使空气燃烧。距离我们很近的飞机的四个巨大圆筒喷出了蓝色的火焰。汽油味伴随着狂风吹到我的脸上。
  风把我掀翻在地上,我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飞机,只见飞机的白肚皮一晃而过,转眼间消失在云层中了。
  丽丽望着我,牙缝间挤出白沫,嘴咬出了血。
  "喂,阿龙,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飞机仿佛在空中静止不动似的。
  就像百货商店里吊挂的玩具飞机,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好像是我们自己飞起来了。脚下的地面,草地和跑道都在渐渐远去似的。
  "喂,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丽丽懒懒地躺在路边问道。
  她从口袋里拿出红,撕破身上的衣服,往身上徐起口红来。她边笑边在肚子、胸脯和脖子上画着一道道红线i
  我只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机油味,哪里还有城市的影子。
  丽丽把脸涂得就像狂欢节里的非洲女人。
  "喂,阿龙,杀死我吧。我现在只想让你杀了我。"
  丽丽含着泪喊道。我们被大风吹到铁丝网上,铁丝刺进了肉里。我觉得自己已是百孔千疮,一心只想要逃离难闻的汽油味。丽丽趴在地上向我大呼小叫,不断地嚷着要我把她光着身子捆起来,然后杀死她。我走近丽丽,只见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哭起来。
  "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双手扼住了她那画着红道道的脖颈。
  这时,远远的天边发出一道亮光。
  耀眼的闪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丽丽的身体、我的手臂、基地、群山和天空都变得清晰可见。我看见那闪光之处有一条曲线划过,这是从未见过的无形的曲线,它是白色的,起伏的,弧度很优美的曲线。
  "阿龙,现在你知道自己像个婴儿了吧。你本来就是婴儿。"
  我松开扼着丽丽脖子的手,用舌头吮吸丽丽嘴角的白沫,丽丽脱掉我的衣服,紧紧抱住了我。
  彩虹色的汽油从我们身边流了过去。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厨房的毛玻璃上辉映着银光。
  我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冲咖啡的时候,突然大门开了。三个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穿着厚厚的制服,斜挂一条白带子。我吃了一惊,把白糖撤到了地上。
  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
  我站在那儿发愣,前面的两个警察推开我进了屋。他们也不管阿开和铃子还在睡觉,粗暴地拉开窗帘,抱着胳膊站在窗前。
  后面一位年龄较大的胖警察,踢开地上乱放的鞋子,慢悠悠走了进来。
  "虽说没有搜查证,你们也不能怎么样吧?这是你的房问吗?是吗?"
  他抓起我的胳膊,看了看上面的针眼。
  "你是学生吗、'这外男人的手指短粗,指甲很短,虽然他并没有用力抓,我也没能甩开他。
  我看着晨曦照耀下,轻而易举地抓住资的这只手,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手一样地呆呆地看着。
  房间里每一个人都几乎是裸体的。他们急忙穿起衣服。两个年轻的警察窃窃私语着什么,好像在说"猪窝一样"。"大麻"等等。
  "赶快穿上衣服!喂,你把裤子穿上!"
  阿开只穿着裤衩,吸着嘴瞪着胖警察。良子和和夫面无表情地站在窗之,揉着眼睛。警察让低价把收音机关掉。就在墙边的铃子翻着手包,找出刷子来梳头发。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抢走她的手包,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倒在桌子上。
  "你们干什么呀,别动我的东西。"
  铃子小声抗议道。那个警察哼了一声,不理睬她。
  莫卡还躺在床上,汗津津的屁股亮光光的。年轻的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卡屁股间露出的黑毛。我走过去推了推莫卡,说"快起来吧。"又把毛毯给她盖上。
  "还不快穿上裤子,看什么呀。"
  阿开嘟吹着不理那个警察。和夫把牛仔裤扔给她,阿开咂着舌头,不情愿地穿上了裤子。
  三个警察叉着腰,眼睛搜寻着房间。拿起烟灰缸看了看。莫卡好容易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哺,干么呀,这些人干么呀?"警察们听了窃笑起来。
  "你们这帮人也太过分了。真不象话。大白天的一丝不挂,你们自己也许不觉得什么,别人可知道羞耻的。"
  年长的警察打开凉台的窗户。水雾样的尘埃一涌而出。
  早晨的街景刺眼而混浊。马路上奔驰的汽车反光令人晕眩。
  屋子里的警察显得比我们个头大了一圈。
  "请问,可以吸烟吗?"
  和夫刚一问,戴眼镜的家伙就说:"不行",并将和夫手上的烟夺下来,放回烟盒里。铃子帮莫卡穿上内衣。莫卡脸色苍白,哆咦着戴上胸罩。
  我忍着呕吐感,问道:
  "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他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高声大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有什么事。告诉你,在外人面前不能光着屁股,连这都不懂吗?你们是人,不是狗。"
  "你们也有家人把?他们不管你们吗?他们一定知道你们在乱交吧。喂,难道你和自己的父亲也乱来吗?我问你哪,听见没有。"
  警察对着阿开申斥道。阿开眼里含满了泪。
  "哼,温蛋,你还会伤心哪。"
  莫卡一直在发抖,铃子帮她扣上了扣子。
  阿开想去厨房,胖警察拦住了她。
  在布满灰尘的警察局里,最年长的良子写了悔过书后,我们就被放出来了。我们都没回公寓,直接去日比谷的露天音乐厅去听巴卡兹的音乐会了。大家一脸倦容,坐在电车里没有一个人讲话。
第六章
  等快到音乐厅时大家已经是晕乎乎的了。从被森林环绕的音乐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乐器声,震得树叶都在摇动。穿着旱冰鞋的孩子们趴在铁丝网上看着里面狂舞的长发青年们。坐在长椅上的一对男女看见交山脚上的塑料拖鞋,偷偷乐起来。一位怀抱婴儿的年青母亲皱着眉头瞧着我们走过去。一群手拿汽球的小女孩儿被突然响起来的歌手的喊叫声吓呆了,其中一个女孩手一松,汽球飞跑了,女孩咧着嘴快哭出来了。
  红色的大汽球慢慢悠悠地飘上了天空。
  "我没带钱。"我在入口处买票时良子对我说。
  "我的钱不够买两张的。"我这么一说,良子就说还是爬铁丝网进去算了,便叫上一样没钱买票的和夫朝后面走去。
  莫卡说她认识举办单位的人,自己朝舞台那边走去;阿开买了自己一个人的票进去了。
  舞台上堆着许多扬声器,乱七八糟的,一个穿着闪亮的兰色长裙的女人正在唱歌,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每当那面闪闪发光的大钱敲一下,她就猛地伸一下腰。前面的人们一边拍着手,一边跳着,喧嚣声响彻上空。弹吉它的男人右手一拨动,我的耳朵就嗡嗡地响。场地是扇形的,我绕着最外围走着,感觉自己就像呆在所有的蝉齐声鸣叫起来的夏天的树林里一样。杨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鞋声响成一片。有皮拖鞋、系带凉鞋、银色的塑料鞋、光脚的、高跟鞋、运动鞋。各种颜色的口红、指甲油、眼影、头发、腮红等都随着音乐晃动着。地上到处冒泡的是啤酒瓶,踩瘪的可乐易拉罐;香烟的烟雾笼罩了全场。一个额头嵌着钻石的外国女人跳得汗流浃背,一个长满胡须的男人,有个帽子上插着羽毛的女人张着大嘴,唾沫乱飞,手放在屁股上扭着,肮脏的长裙随之摇摆不停。
  "喂,阿龙,这不是阿龙吗?"
  路边一个摆地摊的男人在喊我。
  原来是以前在咖啡店认识的,舞跳得很棒的绰号"麦尔"的家伙,正冲我笑呢。
  "怎么,做小买卖啦?"
  "哪里,帮朋友的忙。听说你在横田基地干哪,那儿怎么样,有意思吗?"
  "证行。那儿有黑人,那些家伙可不得了,又能抽又能喝,醉了以后,吹的萨克斯特别好听。"
  莫卡在最前面疯狂地跳着,身上几乎是全裸的,两个摄影的一个劲儿朝她按快门。有个男人把纸点着了往人群里扔,被警卫架了出去。一个小个子男人摇摇晃晃地跳上台,从后面抱住唱歌的女人,三名工作人员去拉他,他紧抱着女人不松手,还去抢麦克风,吉它手急了,抄起一个麦克风砸在他背上,男人捂着腰往下倒时,吉它手一脚把他端下了台。台下跳舞的人们尖叫着闪开,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被警卫带走了。
  "喂,麦尔,那只兔子怎么样了?"
  "兔子吗,后来不想养了,可又没人要。"
  "给我养吧。"
  "你说晚了,已经被我吃了。"
  "什么,吃了?"
  满身是汗的莫卡走过来,一见麦尔便和他拥抱起来。
  "阿龙,良子叫你呢,在那边,和夫被警卫打伤了。"
  "麦尔回乡下时告诉我一声。"我扔给他一盒香烟。
  "你也多注意身体。"他扔给我一个用透明贝壳做的胸针。
  "莫卡,在这种地方你也跳得这么起劲?"
  "说什么哪,不跳不是亏了吗?"
  良子一边兹溜兹溜地吸着饮料,一边朝我招手。
  "和夫那傻瓜,在警卫眼皮底下干那个,刚要逃跑,就打到腿上了。混蛋,真够朋的,用皮带抽人。"
  "送医院了吗?"
  "阿开送他回公寓去了。"
  莫卡又吃了两片迷幻药,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她伸出舌头,晃晃悠悠地又去跳舞了,每跳一下,她那染了色的一个乳房就随着跃动一下。
  这时,良子跑过来对我说:"抓到那个打良子的警卫了。"
  在厕所里,一个光着上半身的混血儿嬉皮士,正反捆着一个光头男人,厕所里臭气熏人。
  良子用胳膊肘朝那个男人的肚子捅了几下。"阿龙,你看着点外面。"
  从男人嘴里吐出了黄色的东西,一直流到他的米老鼠T恤衫的裤子上,男人闭着眼睛忍受着。呕吐物不停地流下来。身体强壮的嬉皮士对良子说,让我来,便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地偏了他一个嘴巴,只见警卫的嘴里流出了好多鲜血,我猜可能是打掉了牙,男人倒在地上。醉醺醺的混血儿不顾良子的劝阻,红着眼睛又弄断了警卫的手腕,只听像树枝折断一样的咋巴一声,警卫呻吟着拍起头,看见耷拉着的手腕,瞪大了眼睛,疼得在地上翻滚起来。嬉皮士用手绢擦了擦手,将手绢塞进警卫的嘴里。
  "阿龙,走吧。"
  我看见警卫满脸是血,在地上爬着,突然好像疼痛袭来的样子,他的腿抽动着,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起来。
  电车里灯光闪耀。轰鸣的噪音和郁积在胸口的酒气,使我直想吐。良子刚吃了迷幻药,迷迷糊糊的,红着眼睛在车里走来走去。莫卡坐在车门口。在地铁站等车时,我们都吃了两粒迷幻药。我靠着莫卡身边的扶手站着,呆呆地瞧着乘客们纷纷从捂着胸口呕吐的良子旁边躲开。一股酸臭味飘了过来,良子从放物架上拿了张报纸擦嘴。
  电车的晃动使液状的呕吐物扩散开来,已经没有乘客上这节车箱了。
  "混蛋!"
  良子咒骂着,敲着玻璃窗。我觉得头昏脑涨起来,不紧紧抓住扶手准会摔倒。莫卡抬起头抓住我的手,而我的感觉迟钝得不知道那是别人的手。
  "嗨,阿龙,我疲倦得快要死了。"
  莫卡一直念叨着坐出租车回去。
  在车箱一角,有位女乘客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良子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瞧见嘴角流着口水的良子,那女人大惊失色,想要逃开。良子抓住尖叫的女人,要搂抱她。女人薄薄的衬衫被撕破了。她的嚎叫声盖过了电车的响声。其它乘客都往别的车箱路。女人的书掉到地上,手包裹的东西散了一地。莫卡厌恶地瞧着这边,疲倦地说了句:"我肚子好俄呀。"
  然后又对我说:"阿龙,想不想吃比萨,鲍鱼比萨,加上好多辣椒酱的,辣酥酥的,可好吃了。"
  那位女乘客推开良子朝这边跑来。她一边掩住胸口,一边小心地躲开地上的呕吐物。我伸出脚绊倒了她,扶她起来时强吻她的嘴唇,她咬紧牙,摇着头,挣脱着。
  玻璃门外的乘客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似地围观我们,良子小声地咒骂着他们。
  电车一进站,我们朝那个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就跑上了站台。
  "抓住这帮家伙!"一位中年男士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
  良子边跑边吐,衬衫肮脏不堪,塑料拖鞋的响声,整个站台都能听到。莫卡脸色煞白,手里提着高跟鞋,光着脚在站台上跑。上楼梯时,良子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破了手,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咳嗽,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到了剪票口,莫卡被检票员抓住了胳膊,良子朝他脸上打了一拳。我们混进了拥挤的人流中。我扶起了想要蹲下休息的莫卡,忽然觉得眼睛痛起来,我读了揉太阳穴,眼泪流了出来。这时又是一阵恶心,我赶紧捂住了嘴巴。
  摇摇晃晃走路的莫卡身上,已闻不到昨夜一起睡觉的黑人的体臭了。
  综合医院的院子里还有几处积水。一个孩子抱着一捆报纸,躲避着泥泞跑过去。
  鸟在鸣叫,却不见乌的影子。
  昨天晚上,我一回到公寓,就被腐烂的菠萝味儿熏得吐了一气。
  在电车里,当我强吻那个女人时,她死死地盯着我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知我当时是一到什么尊容。
  一只小鸟飞到了院里来,吃着住在一楼的一对美国夫妇撒的面包屑。小鸟不停地四下张望,急速地吞咽着。就连掉进石缝中的渣子,它也能灵巧地啄起来。一位戴着头巾的清扫工从旁边走过,小鸟也没飞走。
  我呆的地方看不见小鸟的眼睛。我喜欢那种有着圆圆眼圈的,头上长着皇冠般红羽毛的灰色小鸟。
  我想拿那盘还没倒掉的菠萝去喂小鸟。
  东面的云层裂开一条缝,光线从缝隙间照射下来,空气在光照下显得很混浊。我哗啦一声拉开凉台的门,小鸟立刻飞走了。
  我回到屋子里把那盘菠萝端了出来。
  "我想把这个喂给小鸟。"
  我探头对那位美国夫人说道。
  她指指白杨树的树根说:"你放在那儿,鸟自己会下来吃的。"
  我把菠萝从楼上倒下去,摔得不成形的菠萝块儿滚到了白杨树旁边。
  那位美国太太牵着卷毛狮子狗出去散步,看到地上散落的菠萝,手搭凉篷抬头对我笑着说:"小鸟肯定喜欢吃的。"
  "冲绳,那次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担心极了。"
  "这家伙住旅馆去了,太差劲了。他这副样子,引起旅馆的人的怀疑,于是他就从窗户跑了。白花了那么多钱,真不像话。他花的是我的钱哪,唉,算了。"
  下午铃子带着冲绳来了。冲绳又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还要打海洛因,我把他硬换进了浴室。铃子对着我耳朵小声说:
  "晚会时,我和萨布洛干了一回,别让冲绳知道啊,不然他会杀了我的。"
  我笑着点点头,她脱了衣服进了浴室。
  昨天晚上,阿开没有来,冲绳很生气。冲绳想给她带张德阿兹的唱片来听,她却毫无兴趣。
  从浴室里传出铃子的呻吟声,莫卡不高兴地说:
  "阿龙,放音乐听听。我就不信没别的好玩的。"
  当我放唱片时,一瘸一拐的和夫扶着阿开的肩,出现在门口。他们刚吃了迷幻药,恍恍惚惚的。故意当着良子的面接起吻来。
  一边接吻和夫一边挑衅似地瞟着良子。
  良子突然抱住了正躺在床上看杂志的莫卡,要和她接吻,莫卡大声地拒绝道:
  "大早上的,干什么呀,你就知道干这个吗?"
  阿开见了笑起来,良子生气地瞪着她。
  莫卡把书扔在地毯上,一边穿裙子一边对我说:
  "阿龙,我回去了,我感觉很累。"
  "阿开,你昨天住哪儿了。"
  良子从床上下来问阿开。
  "住在和夫那里。"
  "铃子也和你一起去的?"
  "铃子和冲绳去旅馆了。是新大久保的情人旅馆,天花板上全是镜子的房间。"
  "你跟和夫睡了吧?"
  莫卡厌烦地听着良子和阿开的争吵,她草草化了化妆,拍拍我的肩膀说:"阿龙,给我点迷幻药吧。"
  "你动不动就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也不嫌害臊。"阿开说道。
  "良子,你别这么随便说别人。我受了伤,她是来照顾我的。在大家面前你说话当心点。"
  和夫笑嘻嘻地对良子说完,问我道:
  "有胶囊吗?"
  我摇摇头。和夫一边抚摸着缠了绷带的脚脖子,一边说:"我刚刚买了二万圆的。"
  "喂,阿龙,送我去车站吧。"
  在门口穿鞋的莫卡冲我喊道,一边对着镜子戴帽子。
  "唁,莫卡现在就回去呀。"裹着浴巾的铃子说着,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
  去车站的路上,莫卡让我给她买少女杂志和烟。香烟铺的女孩儿一边在店前撒水,一边对我这个老主顾的我说:"哎呀,是约会吧。"她穿着醒目的乳白色紧身裤,内裤的轮廓清晰可见。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烟递过来时,看了着莫卡涂得血红的脚指甲。
  "屁股还疼吗?"
  "上厕所时有点疼。不过杰克逊还是很温柔的。这条围巾是他在基地的商店里给我买的。"
  "莫卡,你还来吗?是不是觉得很累?"
  "嗯,太吵人了。不过如果有晚会的话,我还想来,这样的机会不多呀。真没意思,早晚得结婚。"
  "怎么,你打算结婚吗?"
  "当然啦。你以为我不想结婚吗?"
  十字路口有一辆大卡车突然往右拐弯,扬起许多尘土。
  "怎么开车哪,真不像话。"邮递员停下自行车,揉着沾满灰尘的眼睛说。
  "阿龙,你管管良子,那家伙老打阿开。他喝醉了就打人。你说说他。"
  "是真打吗?闹着玩的吧。"
  "什么闹着玩呀,有一次阿开的牙都被他打坏了。良子一喝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你一定得说说他。"
  "你家里人都好吗?"
  "还好。我爸爸身体不太好,我哥哥,你也认识的,是个本分人,所以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不过,我家里人近来已经不太管我了。我告诉他们找的照片登在杂志上时,我妈妈很高兴。"
  "已经到夏天了,你不觉得雨下得少了吗?"
  "是啊,阿龙,伍德斯特克的电影,你喜欢吗?"
  "喜欢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想不想现在再看一遍。这回可能就不会那么激动了。你说呢?"
  "不会的。不过吉米够帅的,太帅了。"
  "也说不定还会感动,看过之后又无所谓了,再看一遍也行啊。"
  特米和鲍布开着黄色的跑车,驶过我们身边,还"呀一呀一"的大叫着,莫卡笑着朝他们挥挥手,踩灭了扔到地上的烟头。
  "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这么说话?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我怎么做你才满意呢?想听我说我爱你吗?我可以说,没什么的,只是不准你碰我的身体,别对我大吼大叫,就算我求你了。"
  "阿开,你想哪儿去了,都是我不好,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不要这样打下去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阿开。"
  "听见了,快点了结吧。"
  "我没打算和你分手,我要去港口工作,横滨那边一天能挣六千圆,不算少吧?我能养活自己了,不会再给你添麻烦的。你和别的男人睡觉我也不再管你了。上回你和黑人干,我也没说什么吧?总之,咱们不要互相折磨对方了,互相谩骂也没有用。我明天就开始去工作,我有的是力气。"
  阿开仍然将胳膊绕在和夫的脖子上。和夫嚼着迷幻药,笑嘻嘻地瞧着他们吵嘴。
  冲绳穿着裤衩从浴室出来,身上冒着热气。他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地上,打起海洛因来。
  铃子忍着疼,往自己的手背上扎针。
  冲绳见了说道:"喂,铃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往手背上打针的?"
  铃子慌忙看了看我说:"当然是阿龙教的了。"还冲我使了个眼色。
  冲绳对铃子说:"我说你现在有点不对劲嘛。"
  "别胡说,我可不喜欢作爱。冲绳你不相信我?除了你,别人我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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