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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妖狐 - 乙一

_2 乙一(当代)
  “我不知道。”杏子纳闷。“可是……,啊,对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事?”
  “小的时候,我自己做了一个神,向那个神祈祷。”
  那是双亲还在的时候,杏子与父母及哥哥四个人一起生活。
  双亲频繁地吵架,杏子非常害怕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她就不想待在家里,会和刚上小学的俊二起到外面去。但是哥哥总是自己一个人跑掉。哥哥有朋友,他都和他们出去玩。如果妹妹在的话会妨碍到他们,所以他总是禁止杏子跟过去。
  杏子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个人。然而就算待在外面,父母对骂的声音还是会从家里传出来。她又没办法远行,只能蹲在屋子旁边,心中充塞着寂寞。每当有亲子手牵着手经过,总让她羡慕万分。
  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向神明祈祷。附近有神社跟地藏,但是杏子自己敞了一个和这些不同的神明。她没有想像神明的形体,也没有想出神的名字和象征。以这个意义来说,很难说是做出了神明,祈祷也不晓得是传到哪里去了 。
  逐渐日暮,杏子蹲在家门旁,只是双手合十地祈祷。希望双亲和睦,希望哥哥对自己好一点。杏子幻想着,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在快乐地想像的时候,就听不见父母的争吵,饥饿跟寂寞也消失了。
  “不久后,父母就离婚了。我跟哥哥归母亲扶养,搬到现在的家来。”
  夜木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
  杏子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神明总是陪伴在她身边。自己的感觉会和常人有落差,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即使杏子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地生活,别人却好像觉得她太一板一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有人在咒骂着什么,我就觉得难以忍受。有谁恨着别人、嫉妒别人,就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可能是因为双亲不和的缘故吧。杏子这么想。
  夜木一脸严肃地沉默着。然后,他代替杏子背起她背上的阿博。
  回到家之后,杏子才听说那天中午,夜木对秋山施暴了。不是从本人口中,而是从俊一那里听说的。
  听说俊一是直接从工厂的人那里听到夜木对秋山的所做所为。
  为什么秋山会在工厂?是什么样的经过,让夜木去攻击他?没有人完全把握住状况。
  白天,秋山带着井上到工厂来。这是很稀奇的事,不过那是他父亲经营的工厂,因此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许多人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据说没多久,就传来了秋山的惨叫。好几个人赶忙跑过去,却看见秋山的身体已有一半几乎就要被推进满足熔铁的熔矿炉里。夜木正要把他给推下去。
  他们出声制止,夜木露出一副这才回过神来的表情,放开秋山。一旁,秋山的朋友并上倒在地上,呻吟着。
  “看你搞出来的好事!”俊一双手揪住夜木的前襟大叫,气得脸色发青。惹秋山生气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惹到秋山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哥哥原本就不喜欢夜木,这种情绪爆发出来,让他对夜木破口大骂。放开夜木之后,他一副碰到什么脏东西的模样,甩了甩手。
  “介绍你过去的我麻烦大了。”
  哥哥说要去工厂道歉。
  夜木想要说什么似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他垂下视线,露出悲伤的神情。
  “没有多余的行李,真是太好了哪。”哥哥对夜木说。“去找下一个住处的时候轻松多了。”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哥哥瞄了杏子一眼,无视于她。夜木也没有任何辩解,这让杏子更加难过。
  隔天星期日,工厂休息。夜木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杏子去探视他。
  “在工厂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么问,夜木却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事。“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杏子希望夜木说不,她在心中这么祈祷。她希望在工厂发生的暴行是出于某些差错,但是夜木把视线从窗外移开,转向杏子,冷淡地点了点头。纸门被拉开了。阿博站在房前,想要和夜木玩耍。
  “阿博,现在……”
  杏子心想夜木现在应该没那个心情,正想替他回话的时候……
  一双手从阿博的背后伸了出来。是正美。她惊慌地抱住儿子,对房间里的夜木说:“请你不要再接近我家的小孩。”
  她的眼神里带有责难。她抱着儿子上楼,前往二楼自己的房间。在这当小,阿傅始终—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的脸。
  杏子感到一股心脏被揪紧般的苦闷,而夜木只是默默承受着适才那来自旁人充满敌意的视线。
  他开口了:“不要紧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说得彷佛受了伤的不是夜木本人,而是杏子似的。杏子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奇迹似地,夜木并末被工厂解雇。星期日中午来了一封电报,要他星期一继续去上班。夜木望着那份通知,感到困惑。
  “为什么没有把我从工厂开除呢……”
  星期一早上夜木去了工厂。
  “打起精神来。明天开始就是祭典了,一起去参加吧!”
  杏子送夜木出门的时候,这么鼓励他。祭典是从星期二开始,总共举行三天。
  夜木有一半的脸被绷带藏住,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他似乎微微地笑了。杏子看出他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但是,那天晚上不管杏子再怎么等,他都没有回家。
  杏子询问在同一家工厂工作的邻居,他说夜木工作到黄昏,应该已经回来了。夜木在工厂算是知名人物了,他说的话应该不会错。
  杏子很担心,对哥哥说是不是去找找看比较好。
  “不用管他。”俊一不屑地说,又加了一句:“死心吧。”
  夜木
  我工作的工厂,主要好像是制作与金属相关的制品,听说总公司在别的地方,这里则是分散各地的工厂之一。早上,穿着作业服的人从周边聚集过来。到了一定的时间,一天两次,载满了铁矿的卡车就会抵达工厂。
  说是工作,不过我做的都是不需要专门知识的简单杂务。有时候在工厂内洒洒水,拿刷子刷洗,或是搬运装在大袋子里的黑矿石。
  为了检查铸成的铁的成分,必须切断这些铁块,有时候我也负责拆卸这个时候所使用的机械,再仔仔细细地清洗。这具机械上有个薄薄的圆盘状砂轮,使其旋转并笔直地压到金属块上,就能够削也似地把金属切断。被切断的金属产生的粉末与作业用的切削油,混合成漆黑黏稠的状态附着在砂轮上。只要一洗,水就会变得黑浊,表面被油膜包覆成彩虹的颜色。切削油的温热臭气,使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工厂的工作一开始是很愉快的。身为众多工作者当中的一名,进行劳动,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齿轮,仿佛自己消失了一样。这或许是一般人想要回避的感觉,然而我却为此感到平静。我只想埋没、消失在多数人当中,这样就好了。
  此外,劳动者之间齐心协力的感觉也让我觉得喜悦。一开始看到我的绷带,工厂的同事都感到困惑。我说明绷带是“为了掩盖烫伤”,但是他们可能感觉到潜藏在我体内的早苗的孩子的气息了,露出了那种我始终无法习惯、彷佛看着怪物般的表情。
  但是,在同一个职场一起工作到把作业服弄脏的劳动过程中,开始有人会微笑着对我说“辛苦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救赎——对于一直逃避着社会、对融入社会已经完全绝望的我而言,这似乎随处可见的同伴意识就像福音。
  就这样住在杏子小姐的家里,平日在工厂挥汗工作,假日陪伴阿博。我心想,或许我也能够获得这种任谁都可以拥有的平凡生活吧。我好想哭。时间啊,请不要再走得更快了。我在心中这么呐喊。
  但是我自己也注意到了。我的呐喊将成为徒劳的空响。
  那是我开始在工厂工作,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候。也就是不久前的星期六。
  上午,我在小型熔矿炉附近搬运货物。工厂很阴暗,天花板很高,我搬动货物的声音在广大的空间里回响。沙尘覆盖地面,放在角落的铁板废料等都生锈了。说是熔矿炉,也不是多大的东西,直径大概比我的双手张开还要小吧。
  我一个人在二楼工作,从那里可以看到底下的熔矿炉里面赤红灼热的液体,周围只有简陋的扶手。大家靠近它旁边的时候都会很紧张而且小心翼翼,因此听说目前为止还未发生过事故。
  熔矿炉里头是个无法想像的世界,望着它,我感受到如同窥见地狱一角般的冲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高温熔化的金属自内部灼亮地发光的模样,既恐怖又美丽。那种高温拒绝所有的生命,我想,干脆跳进里面,或许我也能够死掉。
  实际上,我想过要进入熔矿炉,断绝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即使如此我还是活了下来,一想像起将完全成为野兽的自己,我不敢胡乱尝试。我绝对不能连大脑这个灵魂的位置部拱手让给早苗。
  我默默地工作的时候,背后传来叫唤声。我回过头去,两个男人站在那里。
  “你就是夜木吗?”
  我点点头。出声叫我的人穿着体面,他的打扮与工厂格格不入。他们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我请教他们的名字,叫我的人自称秋山。这是我第一次实际见到他,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托他的福才能够在这里工作,所以我为了他把我安插在这里工作的事道谢,向他行礼致意。
  另一个人与秋山相对照,是个高个子而强壮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冷笑,自称井上。
  “听说你绝对不会拿下身上的绷带。为什么啊?”
  秋山问。我支吾起来。
  “喏,告诉我理由嘛。让我看看绷带底下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就好。
  是很严重的烫伤吗?还是长相丑得无法见人?怎么样?让我看看。”
  我一拒绝,他顿时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之后好一段时间,秋山一直拜托我让他看看绷带底下是什么样子,但是都被我回绝了。不,站在他的角度来看,那并不是在拜托吧。我想那些发言恐怕是命令。在他的人生当中,他的命令过去可曾遭到任何拒绝?我愈是拒绝,他的表情就愈是凶恶。
  不知不觉中,井上站到我旁边来了。秋山对我的态度感到愤怒。起初他还面带笑容,此刻却是一脸遭受到侮辱的神情。
  “我可是为了你安排了这样一个工作的地方耶?你多少也应该感谢一下吧?没想到竟然会被这样恩将仇报!”
  井上抓住我的手臂,扭了起来。我开始感到害怕。至今我一直热切地渴望死亡,应该连对生命结束瞬间的恐惧都已经麻痹了。可是一想到要是再继续受伤,身为人类的肉体会继续被早苗夺去,我不禁无法保持冷静。
  我很快地就理解秋山他们想做什么了。他们想要按住我,好探看我的绷带底下的面貌。一想到他们的行为将引发的混乱与迫害,我急了起来。一思及在快要获得原以为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平静生活的时候,身上那怪物的獠牙却将被揭露,而被迫回到孤独的世界,这让我绝望。
  秋山的手伸向被架住的我的脸。我反抗。他们在笑。看到我拚命的抵抗,他们似乎感到喜悦。
  那一瞬间,有如浊水般的狂暴情绪充塞我的体内,那恐怕就是极度的愤怒吧。
  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了,那一瞬间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架住我的男人碰到被烫热的扶手,瞬间松了松手。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逃离井上,踢开了他。
  过去摔落悬崖时,我脚的肌肉组织的一部分已经不再是人类,而被置换成了不伦不类的野兽的一部分。感觉上那新的肌肉组织似乎正感到欢喜。井上是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而我的体格并不怎么好,稍微想想,就知道他不可能被我这种人一踢就退缩。但是井上却蜷起身子,痛苦地倒下了。我从自己体内感觉到大量的无处发泄的力量。
  看到痛苦难当的井上,秋山露出哑然的表情。我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吊在熔矿炉上。只要我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沸腾的熔铁当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此际我写着这封信,感到胸口因强烈的悔意而烧灼疼痛。但那一瞬问,秋山哭喊的惨叫声只是让我痛快得不得了,全身涌出近似喜悦的感觉,它化为力量,让我用一只手吊起秋山的身体。那股力量是异常的。不,不只是力量。真正异常、真正令人嫌恶的,是我的灵魂才对。
  秋山的脸涨得通红,哀求我原谅他。
  这时工厂的同事赶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出的骇人行动。我把秋山放到安全的地方后,他和他的喽罗都露出一副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尽以惊惧的眼神望着我。
  我被带到工厂里职务最高的厂长的办公室。工厂内很阴暗,充满了金属声和铁锈味,但是那个房间铺着地毯,摆着泛出光泽的木桌和扶手椅。空气中荡漾着一丝暖意,让人觉得此处是工厂内唯一具有人性的空间。不晓得是不是厂长的兴趣,墙壁上挂着一排面具。在鬼与猫的面具当中,也有眼睛细长的狐狸面具。
  厂长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却以堂堂的站姿注视着我,对我说明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声音颤抖,听得出他内心的怒意远超过他所说的话语。他的眼神冰冷,轻蔑地看着我。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背着阿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相当恐怖吧。我一直回想我抓起秋山时的事。
  可怕的是,我觉得那一瞬间的我陷入狂喜。想像起秋山掉进熔矿炉里,连骨头部被融化的模样,我觉得我似乎也露出了笑容。秋山那个时候的尖叫,听在我的耳里就像轻柔的乐声。只要稍有差错,或许我已经见识到他掉进炉中的地狱景象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断地自问。
  阿博的母亲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的小孩。或许能够平凡地活下去的希望破灭了,我也被推人了永无止境的黑暗当中。然而另一方面,我却也有一种这样就足够了的心情。
  我不是人类。折磨秋山取乐的时候,或许我陶醉在强大的力量当中,觉得自己就像个打倒坏人的英雄。或者,我只是在享受而已。这样的我,是不能够接近小孩子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再去工厂了。人家也叫我不用去了。
  可是经过两天,工厂又通知我星期一继续去上班。
  虽然我对平凡的生活已死心,然而实际上,内心的一隅依然相信着一缕希望吧。那是祭典的前一天,也不过是前天的事而已呢。我去了工厂。那天早上,成了我见到你的最后一个早晨。
  星期一我去到工厂,大家都避着我,或是露骨地表现出敌意或嫌恶。和我擦身而过时,也有人发出咋舌的声音。视线偶然对上的话,也会被警告“看什么看”。
  我只是默默地,躲避着每一个人的眼神工作着。这是件多么凄凉的事啊。无数的视线近乎刺痛地贯穿我的身体,即使在行定之际,我也好想就这样蜷缩起来。
  那是在工作时间结束,我正要回家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亮起,工厂排出的烟雾迷漫,看起来就像罩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气。近在明天的祭典,似乎大致准备完成了。
  事情发生在一侧下方遍布着芦苇的河岸道路上。
  前方的黑暗微微地转淡,我知道后方有亮着车灯的车子接近了。引擎声逐渐加剧,我让到路边去。车子应该会从我身旁通过才对。
  但是,我听见旋转的轮胎弹飞沙砾的声音逼近背后。我就要回头的瞬间,身体受到沉重的冲击。车子的白色灯光覆盖了我的视野,一切都像那道闪光一般,发生在一瞬之间。
  倒在地面的我的视野中,一辆前面撞扁了的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两名男人走了出来。是秋山跟井上。
  接下来的事,我还是不要写得太详细比较好。他们对我动用了私刑。
  不,那应该是处刑吧。秋山的双眼因为憎恨而染得一片血红。但是现在回想,任何人都不能够责备他们吧。若说这场暴力有其原因,我无法断言我本身不属于原因之一。因为在工厂失去自制力,丢脸地失控而引发他们的恐惧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被车子撞到的时候,全身的骨头碎裂,血流如注,无法动弹。事后想想,或许因为那些血,秋山他们并未看清我的真面目。因为,最后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解开我的绷带。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即使发生过争执,他们星期一也叫我照常去工厂上班。他们在窥伺。窥伺着对绷带男复仇的机会。
  我被踢、被打,最后被吐了口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就在秋山那看似昂贵的鞋子跳上我的头的时候,脖子一带的骨头发出奇妙的声响,我的意识陷入了黑暗当中。
  地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像熔矿炉一样,灼灼熔化的金属滚滚沸腾的世界吗?我在黑暗当中,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注视着如蜡烛微弱燃烧般的火焰。我仿佛漂浮在虚空,也仿佛虚空本身就是我。这一刻,我觉得那微弱燃烧的火焰正是地狱的一角,它从一丝裂缝中流进了我的意识里面。
  我醒了。好一阵子之间,我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包裹住全身的压迫感,让我知道自己被埋在泥土当中。此外,当时的我也不晓得时间经过了多久。从现在书写着这些的时间往回推算的话,我似乎被埋在土里整整一天了。
  我一直没有呼吸。或者是,我已经成了不需要呼吸的肉体。我咽下跑进喉咙深处的泥土,站了起来。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方,但是站起来并不费多少力气。
  四周是河岸,生长着高至胸部的芦苇。他们是嫌把尸体搬到深山里麻顷吗?不,他们一定是觉得不会有人来到这芦苇丛生的地方,只要把尸体埋进这里,就几乎不会被发现了。而且,就算一动也不动的我被发现,秋山也有自信能够逃掉吧。
  我的全身被奇妙的异样感支配。衣服破裂,绷带也快要掉光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物,全吸入了大量的血液,变黑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夜晚,四周看起来却是那么样的鲜明。竖起耳朵,我能够数出虫鸣的数量。简直就像以前被封闭在体内的神经纤维成长到皮肤外侧,伸出触手,覆盖了周围一带似的。
  我望着自己的身体,触摸、寻找变成了可憎怪物的部位。我没有能力去表达当时我所感觉到的绝望。我只能对着倒映出月亮的河面尖叫而已。那一瞬间,或许我已经疯掉了。
  我的头盖骨似乎变形了。头与脖子连接的地方变得异常,使我无法像常人一样直立。就像狗之类的四足动物硬是要站起来似的,头部往前突出。我可憎的新肉体就像遍布铁锈、报废了的铁屑一样。这是神明不承认存在于这个世上,原本绝不该有的肉体。像我这样的新肉体,真正令人嫌恶、在真实的意义上扭曲的形体,这个世上究竟有多少?我的肉体看起来就像是把人类和怪物缝合在一起,像地图上的陆块一样。有白色的人类肌肤的部分,也有着非人类的部分。我把那些可憎的部位,用同样是怪物的手一把抓住,用力拉扯。然而受了伤而被替换成怪物的部分,却完全无法弄伤,从接缝的人类的肌肉部分一起被拉扯下来了。我出于恐惧,一个接一个撕下全身化为怪物的部分并丢弃。我把变形的手臂骨头扯掉,把手指拔下,想要赶走散发出腐臭般的嫌恶感的早苗的孩子。
  但是,不管我如何撕扯自己的肉体,怪物的身体也不断地再生。原本是人类的部分也一起被拉扯掉,怪物的部分逐渐扩大了。
  我仰望天空吼叫。我想起用车子撞我、殴打我、杀害了我的秋山等人的脸。我憎恨得恸哭,发出绝望的嗥叫直到嘴巴进裂。那的确是动物的吼叫。秋山用金属棒殴打我的头。那个时候,我的脑一定坏了一半。憎恨让我渴望秋山的死相。血液仿佛被熔矿炉里的熔铁给替换了。我被火焰烧灼,近乎痛苦地凝望秋山的心脏。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耳朵确实听见了。听见了早苗的笑声。现在回想,我觉得那是幻听。因为我应该不知道早苗的声音的。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被憎恨俘虏的我毫无来由地确信那就是早苗的声音,不仅如此,还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劲。
  我决心前往秋山那里。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又不能回去你的家,也无法去问任何人。
  那个时候,我想起处决我的另一个人——井上。他在工厂的时候,还有处决我的时候,脖子上都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那是个反射出光芒的银色十字架。
  不久之前,杏子小姐曾经对我说过,你的朋友打工的酒吧里的店员,都戴着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我记得你告诉我的话,知道那家店的名字还有大概的位置。那天夜里,我首先到那家店去,逮住了井上。
  夜木
  即使对杀害我的人们吐出诅咒的话语,我胸中的羞耻心还是想要蔽体的衣物。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改变了一半以上的肉体,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就是个怪物。这是我仅存的人类部分的唯一显露哪。
  前往市街之前,我先到工厂去。因为我想起自己平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块被弃置的大黑布,能够充当衣物。
  明明是夜晚,街上却热闹无比。现在回想,当时似乎是连续三天的祭典第一天的夜晚。我选择没有人的道路,一察觉到脚步声便匿迹隐形。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远远地就能够分辨出脚步声。
  前方和后方都有人定来,我情急之下,跳到房子的屋顶上。我在无意识当中办得到这种事了。屋顶有我的身长三倍之高,然而我却能够像爬楼梯一样,瞬间就跳上屋瓦。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就算是远处的房屋屋顶,我也能够像跳过细小的裂缝般移动过去。
  我感觉到全身因为破坏本能而抽痛,想要啜饮人血。接二连三地泉涌而出的力量,让我觉得甚至能够跳上空中的月亮,抓住星星。
  夜晚的工厂没有人,偌大的土地沉浸在一片寂静当中。
  我找到想要的布块,像外套一样披在身上。工厂里有镜子,我确认自己的脸,镜里却是一张完全无法想像的半兽的脸。你做过自己的脸崩坍碎裂的梦吗?平常的话应该会惊醒,然后在被窝里伸展倦怠的身体,庆幸这只是一场梦,并安心地叹息吧。但是我的恶梦却永无休止,扭曲而不成人形的面孔成为现实之物且不断地持续着。唯一幸运的是没有人听见回荡在工厂内的恐怖号叫,前来一探究竟。
  我把镜子砸得粉碎,为了藏住可能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脸,偷走了挂在厂长办公室里的狐狸面具。虽然也有其他的种类,我却选择了这张脸。这当中有着少年时代雕刻狐狸面具时的记忆,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面具是木制的,眼睛的部分开了洞。狐狸的脸涂成白色,只有眼睛处画上一圈鲜红色。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房间的电灯关掉,好不让人发现。涂在面具表面的漆的光泽,反射出从窗外溜进来的月光。我把绳子绑在头上,觉得自己既非人类,也非早苗派遣到地上的怪物,而是成了一个无名的存在。用狐狸面具遮掩脸孔,拿黑布隐藏身体,我在那天夜里,究竟成了什么人?我离开工厂。夜色浅得还不足以称为深夜,街上聚集了许多人,呈现热闹的景象。大马路上并排着摊贩,我看见一脸高兴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其中也有戴着猫或狗的面具的小孩,或是变装成七福神的艺人的身影。
  我在石砖造的高耸建筑物上俯视着喧嚣的人潮。蓝色及粉红色的霓虹文字高挂在这个屋顶上,时明时灭,照亮了狐狸面具。你曾告诉我的那家酒吧“罗莎利亚”很快就找到了。正面的建筑物一楼就是它。
  我挑选没有人的小路跳到地面,不理会人们的视线,朝店里前进。错身而过的人最初的一瞬间虽然睁大了眼睛,但或许以为我是卖艺的人之类的,并没有发出尖叫。
  我推开时髦的店门进到里面,听见外国的歌曲。里面有吧台,另一头的柜子里陈列着瓶装洋酒。我确认到店员的脖子上挂着那条银色的十字架。客人们吃惊地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无视于制止的声音,朝店里前进,看见了一张认识的脸。是穿着店员制服的井上。
  连短短的三十秒都不到吧。留下尖叫声和玻璃碎裂声,我抓住恐惧得整张脸扭曲了的男人的脖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问出了秋山邸的位置。我一告诉他自己就是被他们杀害并掩埋的夜木,井上便一脸惨白,立刻招出来了。
  我想起自己被处刑时,秋山脸上露出的笑容,便觉得全身有如遭憎恨之火燃烧。虽然也想干脆杀了前这个男的,但是我觉得把这些憎恨全部发泄在秋山身上,会更加地喜悦。因此,最后我没有夺走井上的性命。
  但是现在写着这封信,我对我自己厌恶得想吐。我不写下详情,但是我疯狂的报复心和拥有力量的傲慢,让我对井上做出了极为残酷的事。我在井上的身体留下了无数的伤痕。而那段期间我无比欢喜,就像个孩子般哼着歌。如今一想起当时做的事,我甚至后悔没有自断性命。
  我丢下晕过去的井上,前往他告诉我的秋山家。
  秋山家位在远离闹区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上流人士居住的豪华建筑。当时夜已深,没有人在外头行走。祭典的第一天夜晚也已经结束,街上变得寂静;但是纵使街上依然热闹,闲静的这一带应该也听不见太鼓的敲击声吧。秋山邸确实就在那里。内侧怀抱着广阔的庭院和宅第,土地周围围绕着一道围墙。我越过围墙,穿过庭院。宅第的灯火熄灭,听不见人声,屋子里的人都入睡了。不知道秋山家的家族成员为何、屋子隔局为何,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不晓得自己要找的人睡在哪里。因此,我必须踏入屋子,查看每一个房间才行。
  每当我要打开纸门,月亮便将我的身影映照在拉门上。房间里几乎没有人在,不过也有铺着被子的房间。我确认正在沉睡的脸孔,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那是秋山的弟弟吗?有一次,我打开了一个年幼的少年睡觉的房间纸门。他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气息,揉着眼睛爬起来了。我在面具前竖起食指,要他安静。他在月光下似乎也看得见我的模样,露出彷佛还在做梦的表情点了点头。即使在关上纸门之后,少年也没有发出叫声。
  我要找的房间,就在屋子的里侧。我在被窝里发现了那张在工厂看过的睑。我的全身高兴地颤抖,口中不知为何溢满了唾液。我的下颚的骨头歪曲,牙齿的形状也变得怪异,以致无法紧紧地阖上嘴巴。唾液因此从唇间溢出,沿着狐狸面具的内侧滴滴答答地淌到榻榻米上。
  秋山没有发现拉开纸门进来的我,半开着嘴巴,置身于梦乡。我在他的枕边跪坐,好一阵子之间,只是凝视着那张睡脸。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接下来要掐他的脖子吗?还是要挖出他的眼珠?我在脑中思考着种种方法。即使如此,眼前的男人依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幸福地发出鼾声。实在滑稽。实在愚蠢。
  不一会儿,我把手伸进秋山微张的口中。我用扭曲的食指和中指挟住他露出的白色门牙。要使力将它拔出,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从睡梦中醒来了。他痛得双眼圆睁,在被窝上打滚,彷佛连呼吸都困难无比似的,半点悲鸣也没有发出。
  如果有永远的牢狱这种东西,我会主动踏入里面吧。我望着疼痛得痛苦不已的秋山,笑了。
  他发现我坐在旁边,停止了在床铺上翻滚。但是他似乎也没办法站起来逃走,只是面对着我,在榻榻米上挪动臀部,逃到房间的角落。
  他的恐惧有如棉花糖般甜美。更悲惨地逃躲吧!然后发出丢人现眼的尖叫,愉悦我吧!那个时候我在心中这么呐喊,享受着。
  我丢掉在两根手指之间搓弄的他的门牙,站起来抓住他。
  “你杀了我。记得吗?”
  我把狐狸面具贴在他的脸颊上出声。秋山惊惧,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你很想看我的真面目吧?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吧。”
  听到我这么说,他似乎醒悟到我是谁了。他的尖叫声听起来是那么样地悦耳,让潜藏在我内心暗处的野兽欢喜无比。
  他挣扎着想要逃走,于是我抓住他的下巴,强制他转向我。
  你曾把凝固的泥土捏碎过吗?轻轻触摸的话,感觉像石头,但是只要稍微用力,它便会应声破裂变得粉碎。
  秋山的下巴就像那样子,破碎了。秋山发出有如青蛙被踏死时发出的叫声。
  我感到满足。然后我迷上了捏碎骨头那有趣的感觉。我抓住秋山的右手,仔细地观察他的食指。纤细而柔软的指腹,浑圆的指甲。我轻轻压迫那些地方,感觉到穿过其中的骨头触感。我徐徐地增加压力,到了某个临界点,骨头便“波”地爆裂了。
  接着我用力握紧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感觉到骨头碎裂的触感。确认一看,手中只剩下一根鲜红柔软的肉块了。原本是两根的手指从两侧被压碎,黏成了一根。
  我从手指的骨头开始,一根根地照顺序来,让他饱尝痛苦地慢慢将之捏碎。
  秋山疯狂地挣动手脚,但是我不放开他。再也没有比那张满布泪水和口水恳求着我的脸更令人愉快的了。
  我听见有人跑过来的声音,于是抓住他的脖子去到外面,爬上了屋顶。
  秋山邸的屋顶很大,我想像着他的血液化成浊流,流遍屋瓦的模样。
  秋山已经几乎要失去意识了,每当他快晕厥,我就笑着鼓励他“加油”、“不要输给疼痛”。
  不久后,就没有可供捏碎的手指,手脚和肩膀也全被我弄坏了,于是我想到要剖开他的肚子。我把疲于恳求饶命、露出空洞眼神的秋山横放在屋顶上,扯开他的衣服,露出肚皮来。秋山那白皙地浮现在月光中的腹部,是多么的平坦啊。想像起塞在内侧的新鲜内脏,我的心似乎正无比欢喜。
  我打算用指尖——我尖锐的爪子割开他的肚子。那是我还是少年的时候,雕刻狐狸面具时被凿子削掉的指尖。我把爪子的前端稍微刺人他的皮肤。一颗红色的血珠在白色的肚皮上膨胀,化成一条线流了下来。接着只要像用菜刀劫鱼肚一样,划下来就行了。
  此时,秋山微弱地呻吟了。
  “神啊……”
  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这句话。那声音就像来自一千年之远的呐喊一般,微弱到了极点。他的下颚已经毁坏了,然而不知为何,只有这句话清清楚楚传进我的耳朵。
  以秋山这个人而言,这是个多么令人意外且不自然的句子啊。关于秋山,我所知不多。但是从他对我露出的刻薄笑容,以及知道我惹他生气时,那狼狈的模样,我可以想像出他大概的形象。他不是那种会仰赖神明的人。
  我忘了要割开他的肚子,望着颓软无力的他。牙齿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上那可怜的嘴巴染得鲜红,血泡从嘴角流下。
  我感到原本血脉沸腾的身体急速冷却下来。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是我仅存的人类的部分吗?这或许是神明给予我的第二次的救赎。我内心的某处听着秋山的呻吟,他咒骂神明似地叫嚣着。但是我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困惑。
  人。我忘了要割开他的肚子,望着颓软无力的他。牙齿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丝的光明。
  秋山的嘴里呢喃着那个东西的名字,我觉得好像当面被掌掴了一般。他也依赖着神明。他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加诸于全身的痛苦而意识蒙胧的同时,他正忏悔着杀害并掩埋我的事吗?这和同样需要神明的小时候的你是一样的吗?听着双亲对骂的声音,静静地待在家门旁的你,与出于憎恨而轻易杀人的秋山,为什么知道同样的这个词句呢?被巨大力量支配,沦为污秽动物的我,环顾了四周。高挂在夜空的月亮,冷冽的光芒照亮了放眼所及的所有屋顶。我此时的不安,就有如初次被丢到这个世界当中。夜晚空气的冰冷渗入我的肌肤,至于声音,惟有那听见尖叫声而赶来的人群的喧嚷从屋子底下依稀传来。
  驱策我的愤怒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不,在不久前,它就已经不见了吧。我一直以为是憎恨驱策着我,然而不是的。
  将秋山的骨头一块块破坏的时候,我的心中有憎恨吗?存在于那里的,只是单纯的狂喜吧。我有如玩玩具一股,在游戏中伤人。这真的是复仇吗?这个时候我发现了,我所做的并非复仇这种人类的行为,不过是野兽在欣赏人体坏掉罢了。世界仿佛崩溃了。我看见不断堕入深渊的自己。不知不觉中,我忘了愤怒与憎恨这种人类的情感,成了一头只知道在破坏中获得欢愉的野兽。神啊。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在我内心反覆。沉睡在体内的破坏冲动,是多么地罪孽深重啊。我仰望天上的明月,祈求原谅,然后不得不这么问:我是哪一边?我是人吗?还是别的生物?我抱着一息尚存的秋山下了屋顶。好几个人聚集过来,看到我的人都露出惊愕的表情。我把秋山放到地上,离开了。
  回过神时,我已伫立在工厂的黑暗当中。我的指尖沾染着秋山的血,他的骨头被破坏的触感依旧清晰。工厂内的寂静让我感激,我把背靠在生锈的金属管上,就这样静坐良久。我的脑中浮现的尽是秋山痛苦地呻吟的模样,以及望着他笑的我。那种可以说是自己内侧的非人之心的残酷,是多么的骇人啊。这是早苗灌输到我的脑中的吗?或者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当中呢?我进入厂长办公室,拿了白纸和铅笔。至少,我得向你说明我这具被诅咒的身体。然后,我必须向你忏悔。出于这种心情,我开始写下自己的事。在过去,我能够预想到有这样对别人坦白的一天吗?就连写字这个习惯,我都几乎快要遗忘,刚开始写的时候,我拿着笔的手是多么地不安定啊。光是写下最初的一行,就不知道让我犹豫了多久。但是我才将我的内心写成数行的文章,接下来就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心境转化成了文字。到了人们来到工厂的时间,我便移动场所继续书写。太阳在空中一巡之间,我已经唤回了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起流浪的孤独,以及忏悔暴力的罪恶了。
  杏子
  夜木在星期一的夜里消失之后,过了两个夜晚。星期四,祭典的最后一天。杏子想着夜木,只是静静地在家里等他回来。
  祭典的喧嚷声依稀传来。杏子的家在穿过摊贩并列的大马路后侧。太鼓声和笛声从空中远远地传来。家里只有杏子一个人,其他人都去了路上,观赏艺人跳舞了吧。
  杏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听见了不好的传闻。
  据说前天深夜,睡在家里的秋山被人袭击了。虽然勉强保住了一命,伤势却非常严重,现在依然陷入昏迷,还未回到现实的世界。根据看到犯人的人说,犯人的容貌被面具所覆盖,散发出完全不像人类的诡异瘴气,轻易地跳过约有一个人高的围墙,消失在黑暗当中。
  不只如此。杏子昨天在祭典上和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碰面了。她一手拿着棉花糖,提到某个事件。
  她说星期二晚上,在她上班的店里,出现了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一名同事被那名怪人带走后消失了。然后今天早上,那名同事被人发现昏倒在桥下,模样惨不忍睹。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头发也被硬扯掉了,全身遍布细线状的伤痕,看起来像是被钉子状的尖锐物体所弄伤、折磨。听说那个人已经恢复了意识,却还无法正常说话。
  “那个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杏子提出疑问。朋友也感到纳闷。
  “我不晓得耶。不过那个同事跟秋山很亲近,警察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关系?可能是对秋山怀恨在心的人下的手。”
  听见认识的名字,杏子吃了一惊。朋友应该不知道杏子的哥哥跟他们很熟。
  “杏子也知道吧?秋山跟井上这两人组。那个被害者就叫井上。他会向别人炫耀他跟秋山做过的坏事,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遇到这种事,又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身在祭典的喧嚣中,杏子却觉得四周的声音仿佛消失了。胸口骚乱不安,她被一股莫明的不安侵袭。她无法置身事外地说“社会上危险的事真多”。她无法单纯地为认识的人遇袭的不幸感到悲伤、或对驱使犯案者做出残忍行为的人类感情的黑暗面感到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销声匿迹的夜木。
  匆地,传来敲门的声音。
  杏子中断思考,应着“来了”,前往玄关。经过厨房侧门的时候,隔着磨砂玻璃,她看见站在玄关另一头的黑色人影。杏子拉开门确认延谁。那里有着一张狐狸面具。一个全身包裹着黑布的人站在那里。
  杏子瞬间瞠目结舌。仿佛现实世界开了个洞,掉进了里面似的。狐狸背对外头的明亮,挡住了玄关。他背后的马路上,几个精心打扮的女子发出笑声经过。
  杏子很快就察觉这个人是夜木。她记得狐狸面具后方那头任意生长的头发。除此之外,还有即使想要隐藏也会散发出来的、诉说着他内心深沉黑暗的氛围,那也已经成了一股过去完全无法相较的、令人眩晕的不祥力量。“……请问,钤木杏子小姐在家吗?”
  来人以没有表情的声音说。不是以前的声音。而是皲裂,有如空气震动金属管般的声响。
  “杏子就是我。”
  杏子一边回答,然后发现了。夜木有如初次见面般地对待自己。她不晓得夜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杏子认为夜木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使得他踌躇退缩、无法面对面与她交谈。会以狐狸面具和黑布伪装自己,恐怕也是想以别人的身份与她对话吧。
  “一个叫夜木的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纸张。稿纸上写满了细小的铅笔宇。杏子收下它。是信吗?以信来说,量非常的多。
  纸张的表面有血迹附着的痕迹。杏子注意到包裹在他手上的绷带被血液沾得泛黑。她混乱得几乎要晕厥过去。那是谁的血?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杏子想要追问他,一时之间却发不出声音来。
  好一阵子,狐狸默默地凝视杏子的脸。但是他随即转身就要离去。杏子慌忙挽留他。
  “都劳烦您送东西来了,请进来家里聊一聊好吗?一瞬间,狐狸露出犹豫的模样,但是他点了点头。
  和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一样,杏子带他到里面的房间。也就是夜木住过一段时日的那间房间。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这么一看,便看得出对方的身体似乎有些扭曲变形,背部就像猫一般弓起,脖子的连接处浑圆地向后弯曲。杏子不晓得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时间在狭小的房间里静静地流逝。说到四周的动静,只有偶尔乘风传来的祭典喧嚣声,但是就连那些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窗外的亮光,更让人注意到房里一片阴暗。
  “夜木他过得好吗?”杏子也装作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几天前他突然不见,我一直很担心。”
  “你最好不要再挂心他的事了。”
  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这些留言,是夜木写的吧?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他回答,顿了一下之后继续。“你知道秋山这个人吗?”
  他说明秋山在前几天夜里被人袭击的事。他想知道后来事件被怎么样处理,以及秋山是否保住了一命。
  虽然杏子只从哥哥那里听说了一点情报,但是她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还有昨天从朋友那里听说的话。然后,杏子确信伤害了他们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要袭击秋山?”
  狐狸没有否认,无言地坐着。房间的空气弥漫着紧张。
  狐狸面具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洞。被狐狸面具细长的眼睛所混淆,乍见之下看不出来。杏子从那两个洞穴里面,感觉到她所熟知的夜木那双寂寞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理解了。夜木为了伤害他人而苦。他后悔、苦恼,即使被狐狸面具所掩饰、即使声音改变了,杏子也知道他正在心中像个孩子般地哭泣。她看得见夜木被丢弃在黑暗里,孤单一个人彷徨的模样。
  杏子感到悲伤。胸口被揪紧。即使如此,说出口来的却是见外的客套话。
  “这么说来,我跟夜木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祭典的。”
  为什么非得装成别人不可?如果能够一起哭泣的话,那该有多好。隐藏感情,装成陌生人交谈,是件多么令人悲伤的事啊。
  狐狸晃动身上的黑布,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
  杏子想,如果他离开的话,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为了逃避离别的悲伤,夜木才装出陌生人的模样吗?“请让我送你到祭典举行的地方。”
  杏子说,狐狸点头。杏子在玄关套上车鞋,一起走在路上。
  风带来工厂的烟。远处看起来一片模糊。沿着穿过建筑物的小河,樱花树散见在各处。是从祭典回来的人群吗?他们与手里拿着麦芽糖和棉花糖的孩子,以及插着红色发饰、身穿和服的女子擦身而过,大家都好奇地望着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有些人还是表现出嫌恶的态度。
  接近大马路的时候,传来了热闹的气息。河川的流水声与孩子的欢笑声混合在一起。从摊贩散发出来的小吃味道变得鲜明了。过去,杏子可曾对这种甜蜜的气味感觉到怨恨?它告诉了杏子离别的时刻逼近了。
  杏子对走在旁边的狐狸问了:“我对夜木做的事,真的是好事吗?”
  他露出谊异的模样。
  杏子像在话家常似的,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下去。
  “为他找到工作、送他去上班。结果他却被大家讨厌,终于消失了。我做的净是些坏事。要是我什么都不做,放任他的话,他应该可以平安无事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真的是讨厌起自己来了。夜木他一定很怨恨我吧。”
  无法哭泣,让杏子难受极了。要是听见充塞在自己胸口的哭泣声,眼前的人一定会捣上耳朵吧。
  “当然是好事了。”对方开口了。“虽然夜木无法亲口告诉你,但是如果他见到你,一定会这么说的:‘你赐给我的生活,是多么地灿烂啊!’”
  杏子停下脚步,他也停止前进。
  “那么,如果我遇到夜木,一定会这么问他吧:‘真的?可是,我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不是吗?’……”
  狐狸摇头。
  “‘你不是教给了我,我是个人类这件事吗?而且你倾听了我的话,和我一起并肩行走。你为我这个没有任何生物愿意接近的人着想、为我哭泣。能够像你一样为他人哭泣的人,能有多少呢?’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杏子忍住哭泣。
  “谢谢你。……夜木,我不会忘记你的。”
  两人来到摊贩并列的热闹大马路。他们在转角停步,望着人潮好一阵子。有人前往神社的方向,也有人往反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同样地露出快乐的表情。
  分不清是樱花花瓣还是彩纸的华丽物体在空中飞舞。前方走来吹奏着笛子和击打太鼓、舞蹈着的一群人。
  狐狸再一次回头,走了出去。他横越熙来攘往的人潮。被黑布包裹的背影消失在走近的吹笛者和太鼓演奏者的人群当中。队列通过之后,已经不见狐狸的踪影了。那情景犹如梦境一般。
  夜木
  出乎意料地,写了一封长信。再写上一张,我就会停笔,到你那里去。现在写着这些,支配着我的脑海的,是今后该如何活下去的问题。以我现在的形姿,要与人比邻而居是不可能的吧。居住在我当中的污秽动物的气息,会使人混乱,从内心的暗处勾引出负面的情感。
  本来,一死了之,任其腐朽归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早苗的孩子绝对无法做到这一点。今后我将带着这具扭曲的身躯,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吗?这曾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每当自问,我就对自己不得不走上的黑暗入来,发出绝望的呜咽。在无人的深山,或森林的暗处,我不得不与孤独相伴。动物都会出于本能避开我吧。就在日出日没当中,或许人类将会从地上消失,但纵使如此,我还是必须一个人活下去吗?孤独也好、绝望也罢,我以为自己都已经饱尝,却绝对不会对它产生耐性,只能任由它侵蚀着我的灵魂。
  我的心中犹如地狱。但是,即使在这乍见之下如同完全的黑暗之处,神明也隐藏了希望。即使是对我这种不见容于世上的存在,神明也准备了小小的救赎。在无止境地堕入无底的虚无黑暗之中,我能够勉强地触摸到那道光芒,就如同奇迹一般。神明的慈爱,是多么地温暖啊。
  那是我沦为野兽,伤害秋山的肉体的那一瞬间。为暴力而恍惚而疯狂的野兽之心,究竟是被什么样的力量所阻止了?穿过我的胸口,拯救了秋山的性命以及我的心灵的神圣力量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呢?那一瞬间,洋溢在我胸中的,是少年时代的回忆。雪花覆盖地面,一片雪白的大地是多么的美丽。祖母种出来的白萝卜是多么的可口。和朋友一起钓鲫鱼的小河川,现在也还在吗?让父母牵着手一起去的照相馆,现在还开着吗?不,不只是故乡的事。和杏子小姐、老奶奶、阿博一起渡过的短暂时日,是多么的安详。你有如和睦的亲姊弟般为阿博讲述故事的情景,正是让化为野兽的我重回人类的关键。
  我流浪了令人几乎发狂的漫长时间。今后,我也必须永远和孤独相伴。
  但是,你是否发现到了?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照亮黑暗的一盏明灯。你对我说出的每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是这么样的温暖了我的心。每当想起竭力地把我当成一个人对待的你,我就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即使身处无尽的永恒黑暗,关于你的记忆也一定会成为一道光明,把我从迷惘救出。
  现在,我以诚挚的心情写着这篇文章。
  杏子小姐,我深深地感谢你赐给倒在路边的我的一丝慈悲。你亲切地想要为我安排一个栖身之处的体恤,让我不得不为你献上祈祷。
  我曾经是个祈望永恒的生命,使家人悲伤,并伤害了他人的愚昧小孩。
  在往后漫漫无尽的岁月里,我会因懊悔自己的罪过,终致无法忍受痛楚而仰望夜空吧。但是那个时候,你的温柔一定会拯救我、一定会抚慰我这头悲伤野兽的孤独。
  如果我是个人,我想永远待在你的身边。再见了,谢谢,愿意触摸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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