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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骨拼图-现代推理悬疑小说

_12 杰弗里·迪佛 (美)
“这种‘社会贡献论’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说着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医生没有搭腔。莱姆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块骨头上——那块苍白的椎间盘骨。伯格把那块骨头拿起来,捏在戴着手铐的手掌里。莱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经是一名整形外科医生。
他接着对莎克丝说:“但谁说我们一定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更何况,说不定我们贡献后的结果更糟呢。我也可能会造成伤害,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其他人。”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莱姆笑了。“可是我选择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莎克丝有些激动,拼命思索反驳莱姆的话。“但是……死亡并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不自然?弗洛伊德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乐原则,感觉到还有另一种力量——他称之为‘非性欲的原始侵略’。努力解开我们建构在生命中的关联,我们的自我毁灭是一种完美的自然力量。万物都会死,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事?”
她又开始挠头皮了。
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6)
“好吧,”她说:“活下去的挑战性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比其他人要大。不过我认为……以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挑战?我告诉你什么叫做挑战。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吗?那是做气管切开手术留下的。好,通过正压呼吸运动——还有我能集聚的伟大自制力——我终于摆脱了那台机器。事实上,我做到了没有人做过的事,重新恢复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说和你的一样健壮。莎克丝,对第四脊椎损伤的患者来说,这是见诸记载的惟一一例,为此我付出了八个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整整八个月,只是为了能自理基本的动物功能,我不是指画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说的是他妈的呼吸。”
“但是你还有机会恢复得更好。说不定就在明年,他们就会发明新的疗法。”
“不会的,明年不可能,再过十年也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一直在研究……”
“他们当然在做。你想了解一下吗?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移植胚胎神经组织到受损伤的组织,以促进神经细胞轴突的再生。”这些专业术语轻易地从莱姆漂亮的嘴唇里吐出。“目前尚无显著成效。有些医生采用化疗方法处理受损部位,以创造能让细胞再生的环境,也同样没有显著效果……对较高等的生物还不行。至于一些低等的生物,这种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只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呵,真希望如此。”
“这么说,的确有许多人在从事这项研究?”
“当然。不过,没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里会有什么重大突破。”
“如果他们认为没有指望,”莎克丝说:“他们干吗还要研究?”
莱姆笑了。她还真厉害。
莎克丝拨开垂到眼前的红发,说:“你曾是一名执法者,别忘了,自杀是违法的行为。”
“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达科他印地安人相信,那些自杀者的亡魂会永远绕着他上吊的那棵树拖行。这阻止了自杀吗?没有。他们只是会用小一点的树。”
“告诉你,莱姆,我不再和你争辩了。”她朝伯格点点头,抓起手铐上的铁链。“我要带他回警局,起诉他,制裁这种人。”
“林肯。”伯格紧张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莎克丝按住医生的肩膀,带着他往门口走。“不要,”医生说:“求求你,别这样。”
当莎克丝正要打开房门时,莱姆在后面喊道:“莎克丝,在你这样做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停下脚步,一只手抓在门把上。
“就一个问题。”
她回过头。
“你有没有想过……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用力打开门锁,发出啪嗒一声响。
莱姆说:“回答我!”
莎克丝没有把门推开。她站在门前,背对着他。“没有,从来没有。”
“你觉得你的生活快乐吗?”
“和所有人一样快乐。”
“你从没有感觉过沮丧?”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我从来没想过自杀。”
“你告诉过我,你喜欢开车。喜欢开车的人通常都开得很快,你也一样吧?”
“有时候。”
“你开车最快的纪录是多少?”
“不知道。”
“超过一百三十公里?”
莎克丝偷偷笑了一下。“不止。”
“超过一百六十公里?”
她用拇指向上比了比。
“一百八?二百?”他问,惊讶地笑了。
“我的纪录是二百七十公里。”
“天啊,莎克丝,你真让人佩服。好,开这么快,你就没想过可能……只是可能……会发生意外?说不定某个连杆或轮轴之类的东西会突然折断,某个轮胎会爆掉,或是路面上突然出现一滩油渍?”
“我很注意安全。我又不是疯子。”
“你很注意安全没错,但把车开得像小飞机一样快,毕竟不是绝对安全,是吧?”
“你在故意诱导证人。”
“不,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既然敢把车开得那么快,就已经事先接受了可能发生意外而丧生的后果,对吗?”
“也许吧。”她承认了。
伯格双手铐在身前,站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手里还捏着那块苍白的椎间盘骨。
“所以,你已经接近那条线了,对吧?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肯定知道——那条介于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之间的界线。看,莎克丝,如果你抱持死亡的念头,要跨过那条线只是短短的一步之遥。只要一小步,就加入到他们中间了。”
她低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红发又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放弃死者。”他轻声说,心里暗自祈祷她别把伯格带走。他知道自己已经非常接近于把她推过那道界线了。“我再问一个敏感话题。你那时心里有多少想死的念头?肯定不止一点点,莎克丝,比一点要多很多。”
她在犹豫。他知道他的话已经说到她的心坎里。
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面对伯格,抓起他被铐住的手。“走吧。”她推着他朝门口走。
莱姆喊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她又停住了。
“有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莎克丝。有时候你无法成为你想要的样子,无法得到你该有的东西。生命是变化无常的,也许只变一点点,也许变化很大。有时候,一些出了差错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为它奋斗或修补。”
莱姆看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房间里异常寂静。莎克丝转过身,回头望着他。
“死亡能治疗孤独,”莱姆继续说:“它治疗紧张,治疗欲望。”就像先前她曾打量他的脚一样,莱姆此时也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满是伤痕的手指。
莎克丝放开伯格的手铐,走到窗边。在窗外昏黄的街灯照耀下,她脸颊上的泪滴晶莹闪光。
“莎克丝,我累了,”莱姆真挚地说:“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累。你不知道重新开始生活有多难,必须建构在一大堆的……重担之上。洗澡、吃饭、排泄、打电话、扣衬衫扣子,挠鼻子……这种琐事成百上千,一件又一件地压在你的身上。”
莱姆说到这里就不再开口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莎克丝才说:“我要和你订个协议。”
“什么协议?”
她用头指指墙上的海报。“823号嫌疑犯手上还有一对母女……帮我们救出她们。就到她们为止。如果你办到了,我会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他单独在一起。”她看看伯格。“并且保证事后让他平安地滚出这个城市。”
莱姆摇摇头。“莎克丝,万一我中了风,万一我失去了沟通能力……”
“万一发生这种事,”她冷冷地说:“即使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咱们的协议仍然有效,我仍旧会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她又摆出叉着双臂、跨开两腿的姿势,这是莱姆最喜欢看到的艾米莉亚·莎克丝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亲眼见到那天早上她站在铁轨上拦住火车的样子。她说:“我一定说到做到。”
莱姆考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又对伯格说:“星期一好吗?”
“当然,林肯,没问题。”伯格仍然惊魂未定,一脸狐疑地看着莎克丝替他打开手铐,似乎很害怕她会突然改变主意。他的双手一获得自由,就马上朝房门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块脊椎骨。他转身回来把它放下,几乎是用毕恭毕敬的态度,把这块骨头放在莱姆身边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凶杀案的现场报告旁边。
“他们高兴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莎克丝说。她正懒散地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藤椅上。她在说塞利托和鲍林,这是他们得知莱姆同意为这个案子多帮一天忙后的第一反应。
“尤其是鲍林,”她说:“我还以为这个小个子要冲上来拥抱我。别告诉他我这么叫他。你现在感觉如何?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她抿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床边的桌子上,紧靠着莱姆的大玻璃杯。
“还不坏。”
汤玛士正在为他换床单。“你汗流得像喷泉。”他说。
“但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莱姆说:“我是说,只有脖子以上会流汗。”
“这样正常吗?”
“恩,这表示我身体脖子以上的自动调温器还起作用,以下的就失效了。所以我从不需要任何轴部除臭剂。”
“轴部?”
“腋窝。”莱姆不屑地说。“我的第一位看护从不说腋窝这个词,他会这么说:‘我要架住你的轴部把你抬起来,林肯。’噢,还有:‘如果你觉得想反刍,就尽管做吧,林肯。’他称呼自己为‘关怀者’,他在履历表上真是这样填的,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录用他。我们是很迷信的,莎克丝,我们相信用不同的名字称呼某种东西,就会改变它,比如我们会用代号来指称罪犯。但那个看护,他是个护士,却羞于说出‘腋窝’或‘看护’这类字眼。这没什么可耻的,对吧,汤玛士?这是一个光荣的职业,虽然总是一团混乱,但绝对是光荣的。”
“我是在混乱中长大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为你工作的原因。”
“你呢,汤玛士?你是看护还是关怀者?”
“我是圣人。”
“哈,顶嘴到挺快的,就像他打针一样快。他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而且不止一次。”
莱姆突然产生一阵恐惧,害怕莎克丝已经看过他赤身露体的样子。他把目光牢牢地盯在那张不明嫌疑犯的侧写表上,问:“对了,我是不是也应该谢谢你,莎克丝?你刚才有没有扮演过克拉拉·巴顿的角色?”(ClaraBarton,1821-1912,美国红十字会的创始人。——译者)他忸怩不安地等待她的回答,不知道如果她说“是”的话,自己还敢不敢再直视她。
“她没有,”汤玛士回答:“救你的人只有我。我可不想让这些敏感的家伙被你的烂屁股吓着。”
谢谢你,汤玛士。莱姆心里这么想,可嘴上还是吼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和莎克丝还要讨论一下案情。”
“你需要先睡个觉。”
“我当然会睡。但我们还是得先讨论一下案子,晚安,晚安。”
汤玛士离开后,莎克丝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麦卡伦威士忌。她低下头,闻了闻威士忌烟熏般的香气。
“是谁告的密?”莱姆问:“是彼特?”
“谁?”她问。
“泰勒医生,那个脊椎神经专家。”
她犹豫了好长一会儿,让莱姆不必等她回答也能知道就是泰勒告的密。然后,她说:“他是关心你。”
“他当然关心。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希望他少关心我一点。伯格的来历他都知道了?”
“他猜的。”
莱姆做了个鬼脸。“听着,告诉他伯格只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怎么了?”
莎克丝噘起嘴唇,缓缓地吐了口气,好像在抽烟似地喷出一口无形的烟雾。“你不仅要我让你自杀,还要我欺骗一个可以说服你别这么做的人。”
“他说服不了我。”
“那你何必要我撒谎?”
他笑了。“我们只要瞒过泰勒医生几天就好。”
“好吧,”她说:“天啊,你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你为何不告诉我那件事?”
“哪件事?”
“谁是那个死者?那个你一直忘不了的人?”
“那可多了。”
“比如说?”
“报纸上每天都有。”
“少来这套,莎克丝。”
她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威士忌,嘴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容说:“不,我不想说。”
他猜想她之所以不想说,是不想和一个刚认识一天的人发生如此亲密的交谈。想到她现在正坐在一堆导尿管、凡士林润滑油和一盒成人纸尿布中间,这实在很讽刺。他不想再逼她,也就不再说话。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莎克丝竟突然抬起头,开口说:“它只是……它只是……噢,该死。”她哭了起来,慌忙用双手捂住脸,不小心把大半杯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都碰洒在地板上。
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7)
27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要告诉你这些事。”她蜷缩在椅子深处,双脚缩起,警用皮靴踢在一边。眼泪流过她红红的脸颊,红得像她头发的颜色。
“说下去。”他鼓励她。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人吗?我们要找间公寓住在一起。”
“噢,我以为那是柯利牧羊犬。你没说那是个人。是你的男朋友?”
还是秘密情人?莱姆很想知道。
“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还以为你忘不了的人是你父亲。”
“不,我爸爸是去世了没错……三年前,死于癌症。不过我们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如果说这种事可以事先准备的话,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但尼克……”
“他被杀了?”莱姆柔声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叫尼克·卡瑞里,和我们一样,也是警察。他是一个三级警探,负责侦办街头犯罪。”
这名字很耳熟。莱姆没说什么,让她说下去。
“我们同居过一段时间,也谈到结婚的事。”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梳理思绪,就像在射击前先瞄准一样。“他做卧底,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保密,他不能整天在街上闲逛,而女友却是个警察。”她清清嗓子。“这很难解释。我们有这个……在我们之间有一种交流,它……对我来说并不是经常发生,呃,在尼克之前就从未发生过。我们一见如故,真的是非常投契。他知道我不会放弃警察工作,但这对他完全不是问题。他能把我和他的卧底工作平等对待。那是一种……波长,你明白吗?有时候你就是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像你和你妻子?”
莱姆微微笑了一下。“我明白你说的,不过我和布莱妮不是这样。我妻子叫布莱妮。”他不想谈太多自己的事。“你们在哪儿认识的?”他问。
“在警校的研讨会上。当时要我们每个人都站起来,讲一讲关于自己部门工作的事。尼克讲的是卧底工作。他当场就约我出去。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罗德曼的脖子’。”
“纽约警察局的靶场?”
她点点头,吸了一下鼻子。“后来,我们去布鲁克林区他母亲家里,吃了意大利面,还喝了一瓶基安蒂红葡萄酒。他妈妈使劲掐我,说我太瘦了,生小孩很困难,硬要我吃了两块奶油甜馅煎饼卷。我们回到我住的地方,他留下来过夜。很完美的第一次约会,是吧?从那时起,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一定能结合,莱姆,我可以感觉得到,我们以后一定能过得很好。”
莱姆说:“后来呢?”
“他被……”
莎克丝又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后来他被指控贪污,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开始了。”
“他贪污了吗?”
“不正当,噢,收入来路不明。我一点也不知道,完全被蒙在鼓里。他把钱分散存在市内几家银行里,将近二十万美元现金。”
莱姆沉默了一会儿。“很遗憾,莎克丝。他贩毒吗?”
“不,大部分是普通商品。一些设备,和电视有关。实际上是变相敲诈,他们管这个叫做布鲁克林效应。报纸上说的。”
莱姆点点头。“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那次有十几个人受牵连,对吧?全是警察。”
“大部分。有一两个是州际商务委员会的人。”
“尼克后来怎么样了?”
“你知道警察逮住警察是什么后果。他的屎都被打出来了。他们说他拒捕,但我知道他没有。他断了三根肋骨,两根指骨,脸也被打烂了。即使认罪也要被判二十到三十年徒刑。”
“就因为敲诈?”莱姆有些惊讶。
“他犯的罪不止这个。他用手枪柄打了一名司机,又朝另一个人开枪。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我知道他只是想吓唬他而已,但法官却不这么看。”她闭上眼睛,紧紧抿着嘴唇。
“当他被捕后,内务部的人也趁机盯了上来,检查监狱的探访记录。我和尼克一直很小心不通电话,他说电话会被罪犯窃听,不过他还是往我那里打过几次电话。内务部的人循踪追查到我,逼得尼克必须马上和我断绝关系。我是说,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也可能被牵涉进去。你知道内务部……他们总是用他妈的莫须有的罪名迫害人。”
“后来呢?”
“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尼克……说了我一些坏话。”她咽了口口水,两眼死死地盯着地面。“内务部的人审讯他,想从他口中问出我的事,尼克说:‘哦,巡警之女莎克丝?我和她上过几次床,但她在这方面实在很差劲,所以我就把她甩了。’”她扭过脸,用衣袖抹去眼泪。“你听说过这个绰号吗?P.D.?巡警之女?”
“莱昂告诉过我。”
她皱起眉头。“他告诉过你那是什么意思吗?”
“巡警之女,不就是因为你父亲的关系吗?”
她苦笑了一下。“那是刚开始时的意思,但后来就不是这样了。在审讯中,尼克说我不喜欢做爱,P.D.的意思其实是指‘PussyDiver’(意指女同性恋。——译者),因为我可能更喜欢女人。你知道这种流言在警察局里流传的有多快。”
“不论在哪里,人性的下流层面总是相通的,莎克丝。”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审讯快结束的时候,我在法庭上见到他,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种眼神,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整个心都碎了。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但还是……关于对孤单的看法,你说的一点没错。”
“我不是指……”
“不,”她一脸严肃地说:“我伤害了你,你也伤害了我,这很公平。还有,你说的对,我讨厌孤独。我想摆脱这一切,想再和其他人约会。但是在尼克之后,我失去了对性的兴趣。”莎克丝苦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以为我长得不错,应该早就傍上男人了,对吧?狗屁。敢来约我出去的人,都是成天只想着做爱的那种男人,于是我就放弃了。对我来说,这样比较简单,我讨厌这样,但真的比较简单。”
莱姆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第一眼看到他时,会有那样的反应了。她之所以觉得放松,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不会有性爱上的纠葛。她不必躲避他,甚至或许还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因为他们同样都失去了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你知道吗?”他开玩笑说:“你和我,我们俩应该在一起,不会有奸情。”
她也笑了。“和我说说你妻子的事。你们的婚姻维持了多久?”
“七年。出事前六年,出事后一年。”
“是她离开你?”
“不,是我离开她。我不想让她有负罪感。”
“你真是好人。”
“事实上,我也必须赶她走。我这人就像一根刺,你只看到我好的一面。”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尼克的事……与你想离开巡警队有关吗?”
“没有。呃,算有一点吧。”
“你害怕了?”
她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街上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所以尼克才会如此下场。你知道吗,是环境改变了他。事情已不像我爸爸巡街时的那样,那时要好得多。”
“你的意思是,街头的情况已经和你父亲告诉你的故事不同了。”
“或许吧,”她承认。莎克丝倒在椅子上,说:“我真的有关节炎,只是没我装出来的那么严重。”
“我知道。”莱姆说。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观察证物,然后得出结论。”
“所以你才硬要我加入这个案子?你知道我是装的?”
“我要你加入这个案子,”莱姆说:“是因为你比你自认为的要好。”
她报以一个古怪的微笑。
“知道吗,莎克丝?你使我想起过去的自己。”
“是吗?”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那时我刚从事犯罪现场鉴证工作一年左右,有一次接到凶杀组的通报,说在格林威治村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一具尸体。当时我们组里所有老资格的警探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只好由我负责处理这个现场。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二十六岁。我赶到现场开始勘察,发现死者是市卫生局的头头。当时,他尸体周围散落着大量的拍立得照片,到处都是,你真应该看看那些照片——他一定是华盛顿街那种S/M俱乐部的常客。哦,我差点忘了,当人们发现他时,他身上穿着一套非常刺激的黑色迷你裙和网眼长袜。
“于是,我封锁了现场。突然,一位探长出现了,抬腿就要跨过封锁线。我知道他是想让这些不光彩的照片消失在被送进证物室的路上,但我当时天真得很,才不关心什么照片的事——只是担心有人会走进现场。”
“P,保护犯罪现场。”
莱姆咯咯地笑出声来。“所以我不许他进来。当他站在封锁线边冲我大吼大叫,试图想硬闯进来时,我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开始对我破口大骂,我告诉他,现场必须完全保持原状,直到资源调度组的人来接手为止。你猜,最后谁出面了?”
“市长?”
“没有,是副市长。”
“而你要他们全离开?”
“没人可以进入现场,除了采集指纹和拍照的人员之外。当然我的代价是被派去打印失踪的流浪人员名单,整整干了六个月。不过我们最终成功地逮到了凶手,有些线索就来自于那些拍立得照片,事实上,刚好就是被报纸拿去登在头版上的那一张。我那时就像你昨天早上做的一样,莎克丝,铁了心要封锁铁路和十一大街。”
“我没有想那么多。”她说:“我只是这么做了而已……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少来了,莎克丝,你知道自己适合到哪里去。去街上。巡警、重案组或资源调度组,不管哪里都好……但公共事务部?你在那里会烂掉的。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件好差使,对你却不合适。别这么快就放弃。”
“哦?你就没有放弃吗?伯格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情况有所不同。”
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是这样吗?不过,她还是先起身去拿面巾纸。等她坐回到椅子上时,才接着问道:“你就没有放不下心的过去吗?”
“过去曾有过,不过现在已经释怀了。”
“和我说说。”
“真的,那没有什么……”
“你没说实话,我看得出来。别这样……我都说了我的事。”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但他知道这不是非自主神经反射。他的微笑消失了。
“莱姆,快说吧,”她坚持说:“我很想听。”
“好吧,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案子,”他说:“我犯了错误,一个很大的错误。”
“告诉我。”她为他们俩各倒了一指深的威士忌。
“那是一宗家庭谋杀案,夫妻两人住在中国城的一栋公寓里。丈夫射杀了妻子,然后自杀。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做完了现场勘察,我做得很快,结果犯了一个典型的错误——在还没看到现场之前,我就对现场发生的事件有了先入为主的判断。我找到一些纤维,无法判断来源,但我断定是这对夫妻从外面沾回来的。我还发现了子弹的碎片,但没和现场找到的枪支比对。我也注意到击发的痕迹,但没有反复检查以验证手枪击发的位置。我做完检查,签上名,就回办公室了。”
“后来呢?”
“那个现场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这实际上是一宗抢劫谋杀案,而且罪犯还没有离开那间公寓。”
“什么?他还在那里?”
“在我离开现场后,罪犯从床底下钻出来,开始拔枪扫射。他杀了一名鉴证技师,射伤一名医护助理,然后冲到街上,和一组听见呼叫赶来支援的巡警发生枪战。罪犯被巡警射中,后来伤重死了,但他也射杀了一名警察,打伤了另一个。他还开枪射杀路人,当时刚好有一家人从中国餐馆用完餐出门回家,罪犯拿其中一名小孩当人体盾牌。”
“哦,我的天啊!”
“那家的父亲名叫柯林·斯丹顿,一点儿没有受伤,而且还受过战时医护训练——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说,当时他有时间足以抢救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只要他能及时帮他们止血。但是,当时他吓傻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妻儿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天啊,莱姆,但这不是你的错,你……”
“让我说完。这件事还没了。”
“还没有?”
“那个丈夫回到纽约北部的家中不久,整个人就崩溃了。他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他试图自杀,被医护人员关进防止自杀的特别监护所里。起初,他想用一张纸割腕——一本杂志的封面纸。后来,他又溜进图书室,在管理员的卫生间里找到一个玻璃杯,打碎后用碎片割腕。医护人员把他抢救过来,又让他在医院里多住了一年。最后,他出院了。但一个多月后他再次自杀,这回用的是刀子。”莱姆冷冷地补上一句:“这一次,他成功了。”
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8)
宣告斯丹顿死亡的讣告,被奥尔巴尼市的验尸官传真到纽约市警察局公共事务部。那里有人把这个消息通过内部邮件转寄给莱姆,随信附了一张便条:供你参考——我想你会感兴趣。那个人如此写道。
“接着是内务部的人来调查我,鉴定我的专业能力。他们指责我有失职守,我以为他们会开除我。”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你要告诉我,你已经对此不再感到愧疚?”
“再也不了。”
“我不相信。”
“我花了时间,莎克丝,我在这个阴影下生活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我还是抛开了,如果不这么做,我怎么继续工作?”
过了好一阵子,莎克丝才开口:“我十八岁的那年被开了第一张罚单,超速驾驶。我在限速六十公里的地方开到一百四十公里。”
“嚯。”
“爸爸说他会代我缴罚单,不过我以后要还他,还要加利息。但你知道他还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他会惩罚我隐瞒闯红灯和莽撞驾驶,但超速这一节他可以谅解。他对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亲爱的。当你移动时,他们就逮不住你。’”莎克丝对莱姆说:“如果我不能开车,不能移动,我也可能会这么做——自杀。”
“我走过许多地方,”莱姆说:“但不常开车。近二十年来,我一部自己的车子都没有。你开哪种车?”
“像你这样傲慢自大的曼哈顿人,不开车也没有什么。我开的是雪佛莱Camaro,我爸爸的车。”
“我猜,他还给你钻头,用来修车?”
她点点头。“还有转矩扳手、火花塞间隙装置,还有我第一套棘轮扳手——那是我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她轻轻地笑了。“那辆雪佛莱,你知道吗,是旋钮式的,典型的美国车,无线电、通风孔和车灯都是用松散廉价的旋钮开关控制的,悬挂系统硬得像石头,而车子轻得像装鸡蛋的板条箱。总有一天我要弄辆BMW开。”
“我相信你一定开过。”
“只有一两次。”
“在残疾人的世界里,车子是很重要的。”莱姆说:“在康复医院的病房,我们或坐或躺,围聚在一起,谈论我们能从保险公司那里得到什么补偿。谈论最多的是可让轮椅上下的房车,其次是手控车。当然,它们对我都没什么用处。”他眯起眼睛,沉浸在遥远的追忆中。“我好几年没坐过车了,连最后一次坐车是什么时候都忘了。”
“我有个主意,”莎克丝突然说:“在你的朋友伯格医生回来之前,我开车带你出去兜兜风。你坐起来没问题吧?你说过轮椅不适合你。”
“呃……轮椅是有问题,不过汽车?我想应该还好。”他笑了笑。“不过,你要开到时速二百七十公里吗?”
“那只是特别的一次。”莎克丝说,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路况很好,也没有高速公路巡警。”
电话铃响了,莱姆自己接听电话。是莱昂·塞利托打来的。
“我们在哈莱姆区每个目标教堂都派了安全保卫小组,他们全伪装成信徒,由戴瑞负责指挥,林肯,你一定认不出他现在的样子。哦,我还派了三十名巡警和一队联合国警卫去其他可能被我们疏忽的教堂巡逻,如果他没有出现,我们就在7点30分冲进去清查,以防万一他溜进去而我们没有看见。我想我们会逮到他的,林肯。”塞利托警探说。作为一位纽约市凶杀组的警察,他流露出的热情可以说难得一见。
“好,莱昂,在8点左右,我会派艾米莉亚去和你们会合。”
他们挂断电话。
汤玛士敲敲门,走进房间。
“没借口了,”他不耐烦地说:“上床睡觉,马上。”
现在是凌晨三点,莱姆早就筋疲力尽了。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悬浮在半空中。他怀疑,再这样下去是否就会有幻觉发生。
“好的,妈妈。”他说:“莎克丝警官要在这里过夜,汤玛士,你能替她拿条毯子来吗,劳驾。”
“你说什么?”汤玛士转身看着他。
“拿毯子。”
“不,下一句,”汤玛士说:“后面那个词?”
“不知道……是‘劳驾’吗?”
汤玛士瞪大眼睛,充满戒心地望着他:“你没事吧?要不要我请彼特·泰勒医生回来?哥伦比亚长老教会会长?卫生局局长?”
“看见这混帐东西是怎么捉弄我了吗?”莱姆对莎克丝说。“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被开除不远了。”
“几点钟叫你起来?”
“6点半好了。”莱姆说。
汤玛士走后,莱姆说:“嗨,莎克丝,你喜欢听音乐吗?”
“喜欢。”
“喜欢哪一类?”
“老歌,清唱和声,底特律灵乐……你呢?你看起来像是喜欢古典音乐的那种人。”
“看见那边有个壁橱吗?”
“这一个?”
“不、不,另一个,右边。把它打开。”
莎克丝打开壁橱,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在这个小小的密室里摆满了CD唱片,少说也有上千张。
“你这里简直就是‘淘儿音乐城’嘛。”(TowerRecord,纽约最大的唱片音像店,位于上西区七十大街。——译者)
“还有立体音响,看见了吗?就在那边的架子上。”
她马上奔过去,用手抚摸着那台已经蒙了不少灰尘的黑色哈门卡顿音响。
“这套音响比我第一辆汽车还贵,”莱姆说,“但我已经好久没有用过了。”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放张唱片进去吧。电源插上了吗?好,随便挑张唱片。”
一会儿后,莎克丝离开壁橱,回到椅子上坐下时,列维·斯塔布斯和“四尊者合唱团”的情歌声也刚好响起。
这个房间已经至少一年没有音乐声了,莱姆在心里计算。他虽然很想回答莎克丝的问题,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不再听音乐,但他却做不到。
莎克丝移开沙发上散落的文件夹和书本,躺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犯罪现场》翻阅着。
“可以送我一本吗?”
“你拿十本走。”
“你能不能……”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给你签个名?”莱姆大笑,让莎克丝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我在上面按个指纹怎么样?笔记鉴证专家比对的准确率绝对不会超过百分之八十五,但指纹就不同了,随便一位指纹专家都能证明这是我的指纹。”
莱姆看着她开始读第一章。没多久,她的眼皮就垂了下来。她合上书。
“你能为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念给我听,随便念书中一段。以前尼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
“怎么了?”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在睡觉前尼克经常大声地朗读给我听,书籍、报纸、杂志……什么都读。那是我最难忘怀的一段时光。”
“我读得很糟,”他坦白说:“我念书的声音就像在读犯罪现场鉴证报告。不过,有几件案子我还记得……都相当精彩。干脆,我讲几个现场故事给你听,怎么样?”
“真的吗?”她欠身脱掉深蓝色的警察上衣,解下藏在上衣下面的防弹背心丢到一边,她里面只穿了一件网眼T恤和运动胸罩,于是她又穿上警察制服,躺回沙发上,拉起毯子盖在身上,侧身蜷成弓形,闭上眼睛。
莱姆操作电子控制器,把室内的光线调暗。
“我总觉得发生死亡的地点具有非常迷人的特性,”他开始说:“它们像圣地一样庄严神秘。我们总是关心那些大人物死在什么地方,但对他们是在哪里出生却并不在意。比如约翰·肯尼迪,每天有上千人到达拉斯的得州图书仓库(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肯尼迪遇刺地点,现已改为肯尼迪纪念馆。——译者)参观凭吊,但有多少人会想到去波士顿的妇产医院朝圣?”
莱姆把头靠在昂贵柔软的枕头上。“你觉得无聊吗?”
“不,”她说:“你接着说。”
“你知道我一直对什么感到好奇吗?”
“告诉我。”
“多年来一直让我着迷的是——骷髅冈。(Calvary,古代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小山,耶稣在此被钉于十字架上而蒙难。——译者)那是两千年前的犯罪现场,是我一直想去做现场鉴证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们不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但是,我们真的知道吗?我们了解的所谓事实,都是目击者告诉我们的。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永远别相信目击者。《圣经》上记录的事不一定就是实际发生的。证据在哪儿?我是说物证,比如那根钉子、血迹、汗水、长矛、十字架、醋,以及鞋印和指纹。”
莱姆把头稍稍向左侧了侧,继续说着有关犯罪现场和证物的话题,直到莎克丝的胸口渐渐开始平缓起伏,几丝下垂的红发随着她的鼻息来回飘动。莱姆用左手食指轻轻触动电子控制器,把所有的灯光一一关上,他自己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天边晨曦初露。
卡罗拉醒过来,通过头顶上隔有细铁丝网的玻璃窗,看到破晓的微光。佩妮,我的宝贝……然后她又想到隆尼,想到她所有的财产还留在那间恐怖的地下室里。那些钱,还有那个黄色背包……
不过,绝大部分时间,她还是挂念佩妮。
有什么东西把她从时断时续、噩梦连连的睡眠中唤醒。是什么呢?
是她手腕的疼痛?它仍然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管风琴音管的轰鸣,以及一阵扬起的合唱声又一次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就是唤醒她的声音。音乐,嗡嗡回荡的乐声。这座教堂并不是废弃的,这里还有人在!她对自己笑了,有人会……
此时,她想起了那颗定时炸弹。
卡罗拉从档案柜背后望过去。那个装置还在那里,就在桌子的边缘,随时有可能跌落。它的制作很粗糙,又宽又厚的胶带、胡乱缠在一起的电线、肮脏的玻璃瓶——这不是你在电影中见到的那种漂亮、闪光的小装置,但它却是货真价实的炸弹和杀人武器。也许是枚哑弹,她心想。在白天的光线下,它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
又是一阵音乐声响了起来,这一次直接传自她的头顶上方,还伴随着一些缓慢的脚步声。一扇门关上了,有人从那老旧、干朽的木制地板上走过,不堪重负的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尘土从地下室的梁柱顶端纷纷落下。
脚步声突然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上面的人又开始唱起歌来。
卡罗拉拼命地跺脚。但地面是水泥铺就的,墙壁是砖砌的。她试图大声尖叫,但声音却被塞在嘴里的东西闷住了。排练还在继续,庄严、有力的乐声回荡在整个地下室。
十分钟后,卡罗拉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眼睛又瞄向那颗定时炸弹。现在光线更加明亮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上面的计时器。
卡罗拉眯起眼睛。计时器!
这终究不是哑弹,计时器的时间设定在6点15分,而时针指示出现在的时间是5点30分。
卡罗拉扭动身体,躲到档案柜的后面,用膝盖猛烈地撞击档案柜的金属外壳。但且不说她弄出的声响是多么微弱,在由上方传来、响亮地回荡在整个地下室中的“铃儿响叮当”的乐曲声中,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立刻被淹没了,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呼救。
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1)
改变过去。这是惟一可以与神对抗的力量。
——亚里士多德
星期日5:45A.M.至星期一7:00P.M.
28
像过去经常发生的一样,他嗅到一种气味而醒来。
而且,就像许多早晨,他一开始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半倚在床头,试图凭感觉判断出这股熟悉的味道来自何处。
是清晨空气中的味道?是街上新铺的柏油?还是潮湿的石灰?他试图辨别出艾米莉亚·莎克丝的味道,但他没有闻到。
他的思绪跳过她,继续思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清洁剂?不对。
库柏临时实验室的化学药水?
也不是,那些药水的气味他都熟悉得很。
这是……啊,对了……这是白色符号记录笔的味道。
现在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先瞄了一眼莎克丝,确定她没从这里悄悄溜走后,就把目光转向贴在墙上的莫奈海报。那里正是味道的来源。在炎热、潮湿的八月清晨,朝露打湿了纸张,就散发出这种味道。
熟悉犯罪现场工作
也许有案底
熟悉指纹
0.32口径柯尔特手枪
捆绑被害人的绳结很不寻常
对“旧东西”极感兴趣
称呼一位受害人“汉娜”
略懂德语
特别钟爱地下室
墙上挂钟煞白的数字显示:5点45分。他的目光又回到海报上。他看不大清海报的轮廓,只能隐约看见一片纯白像鬼影般压在不那么白的墙面上,但那里破晓时分天空射下的充足光线,将大部分文字都凸显出来。
双重人格
也许是牧师、政客、社工或顾问
鞋:不寻常的磨损方式,常常阅读?
折断被害人手指时会听声音
留下蛇骨羞辱警方
两只游隼已经醒了,他察觉到窗外有拍动翅膀的声音。莱姆的目光在那张一览表上来回移动着。在他在资源调度组的办公室里,他钉了十几块可擦涂的记事板,在上面记下每个重大案件的不明嫌疑犯的特征。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在室内不停地踱来踱去,眼睛钉着记事板,揣摩他们描述的这些人。
油漆成分、泥土、花粉、叶子……
老旧建筑,粉红色大理石
他想起十年前和莱昂·塞利托一起联手抓获的一名珠宝大盗。那家伙非常精明。在警察局里录口供时,他暗示说,警方永远也找不到藏宝的地点,但只要警方同意为他减轻罪名,他就愿意把地点说出来。莱姆回答他:“是的,在藏宝地点这个问题上,我们确实遇到过一点小麻烦。”
“我早知道你们肯定找不到。”这个狡猾的窃贼得意地说。
“你看,”莱姆继续说:“我们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康涅狄克河畔一座移民农庄的煤仓的石墙里,大约在长岛湾以北五英里处。我只是说不准这座农庄是位于河的东岸还是西岸。”
当这个故事传开后,每个人用来描述当时嫌疑犯脸上表情的话都是:你他妈的当时一定就在现场。
也许这就是魔力,莎克丝,他心想。
至少有一百年老,可能是豪宅或公共建筑
外表(·白种男性,个头瘦小·穿深色衣服·旧手套,浅红色小羊皮·剃须水:掩盖其他味道用?·滑雪头套?海军蓝?·深色手套·剃须水:布拉特牌·头发不是棕色·食指上有道深疤痕·穿休闲服·手套褪色?沾污?)
住所(·可能有安全的房子·地点靠近:百老汇大道与八十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格林威治大道与银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第八大道与二十四街路口夏普瑞超市;休斯顿路与拉法叶路路口夏普瑞超市·老旧建筑,粉红色大理石·至少有一百年老,可能是豪宅或公共建筑) 交通工具(·黄色出租车·新款轿车·浅色:灰色,银色,米色·开出租车,可能是偷来的·赫兹公司,银色金牛座,今年最新型号) 其他(·熟悉犯罪现场工作·也许有案底·熟悉指纹·0.32口径柯尔特手枪·捆绑被害人的绳结很不寻常·对“旧东西”极感兴趣·称呼一位受害人“汉娜”·略懂德语·特别钟爱地下室·双重人格·也许是牧师、政客、社工或顾问·鞋:不寻常的磨损方式,常常阅读?·折断被害人手指时会听声音·留下蛇骨羞辱警方)
他又看了看海报,然后闭上眼睛,把脑袋仰靠在那个豪华枕头上。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头一震,像是被人猛地一巴掌扇在脸上,那种触电的感觉就像蔓延的大火,一直蹿上他的头皮。他猛然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海报。
对“旧东西”极感兴趣
“莎克丝!”他大吼:“快醒醒!”
她吓了一跳,急忙坐起身。“怎么了?怎么了……”
旧、旧、旧……
“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他简洁地说:“现在有麻烦了。”
莎克丝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莱姆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她跳下沙发,伸手去抓汤玛士留在房里的医药包。
“不,是线索,莎克丝,是线索……我判断错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紧咬牙齿,认真地思考着。
她穿上衣服,坐回到椅子上,手指自然地伸到头发里,不停地搔抓。“什么,莱姆?什么地方出错了?”
“是教堂,它可能不在哈莱姆区。”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犯了大错误。”
就像杀害柯林·斯丹顿一家的罪犯一样,在刑事学上,你可能妥善盯住了一百条线索,但惟一遗漏的一条,却正是导致被害人遇难的原因。
“几点了?”她问。
“差一刻六点——不到一刻了。把报纸拿过来,查查各教堂举行弥撒的时间表。”
莎克丝找到报纸,翻开教堂广告那一页,然后抬起头。“你的想法是……?”
“823号对老东西很着迷,如果他想选择一座古老的黑人教堂,他不一定会只想到上城。菲利普·佩顿在哈莱姆区创办非-美不动产公司是在1900年,在那之前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两处黑人聚居的地方,一处在下城,现在法院那片地方,另一处在圣胡安山。现在那里住的大部分是白人,但……哦,我他妈的到底是怎么想的?”
“圣胡安山在哪里?”
“就在地狱厨房往北一点,在西城。那个地名的由来是为了纪念参加美西战争的黑人士兵。”
莎克丝立即查阅报纸。
“下城的教堂……”她说,“有了,炮台公园有海员协会,那里有座教堂,他们会做礼拜。那边还有圣三堂,圣保罗教堂。”
“那里不是黑人区,还要再往东北方向一些。”
“中国城有座长老会教堂。”
“有浸信会或福音派新教会的教堂吗?”
“没有,这一片区域都没有,只有……啊,该死。”她长叹一声,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哦,不!”
莱姆立刻明白了。“黎明弥撒!”
她点点头。“浸信会圣礼拜堂……啊,莱姆,那里六点钟就有一场弥撒,地点在五十九街和十一大街路口。”
“那里就是圣胡安山!快打电话通知他们!”
她抓起电话拨了号码。她站在那里,低着头,用力拔下一根眉毛,又拼命摇着头。“快回答、快回答……该死,是电话留言,牧师一定不在办公室。”她对着话筒说:“这里是纽约市警察局。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们教堂里有一颗炸弹即将爆炸,请你们马上疏散!”她挂断电话,弯身穿上鞋子。
“快去,莎克丝,你马上赶到那里去,快!”
“我?”
“我们离那里比当地的管区还近,你十分钟内就能赶到。”
她冲向门口,边跑边把警用皮带扎在腰上。
“我会打电话通知管区,”莱姆朝已跳下楼梯,头发如一团红云飘动的莎克丝大喊:“莎克丝,如果你喜欢飙车,就趁现在吧!”
RRV巡逻车一个侧滑冲进八十一街,加速向西疾驶。
莎克丝冲进百老汇大街的十字路口,转弯时车子打滑得很厉害,她一时没有把握住方向盘,把一台《纽约时报》的自动卖报机撞飞进路边萨巴餐厅的橱窗。她这才想起车子后排堆着一大堆用于现场鉴证的工具设备。车子的重心太偏后了,她告诫自己,不要以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转弯。
前面就是百老汇。在路口踩下刹车,检查左边,检查右边,没车。踩下油门!
她加速冲上了第九大街,在林肯中心前面掉头向南。只有我……
啊,糟糕!
伴随着轮胎尖锐的摩擦声,车子戛然停止。
街道被封锁了。
一排蓝色的隔离架堵住了第九大街,因为今天早上将有一场活动在街上举行。一张海报上写着:各国工艺美食大展——手拉手,我们都是一家人。
靠……该死的联合国!她挂上倒档,向后退了半个街区,然后一轰油门,巡逻车以八十英里的时速撞开挡在前面的隔离架。在她所经之处,已经摆好的活动铝桌和展示木架左右翻飞,她像收割稻谷一般,在这片还没有人到的展示场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破坏轨迹。她一口气冲过两个街区,在撞开南端的隔离架后,向西转进五十九街,又在人行道上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教堂就在眼前了,还有不到一百英尺。
街上已经可以看到三三两两前往教堂的居民——有结伴而行的夫妇,有穿着白色或粉红色褶边裙的小女孩,有穿着深色西服和白衬衫的小男孩,他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的还一条条编成发结。
从教堂一间地下室的窗口,正淡淡地飘出一缕灰色的烟雾。
莎克丝把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隆隆咆哮。
她抓起对讲机:“RRV2号呼叫总部,完毕。”
她低头瞄了一眼摩托罗拉对讲机,以确定音量已经打开。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一辆大型奔驰轿车从小巷里突然驶出,直接横在她前进的方向上。
开车的父亲飞快地瞥了一眼轿车里的家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猛然踩下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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