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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如美棠

_2 饶平如(当代)
美棠、岳父与父亲都觉得很好,说不必耽搁,过两日便动身吧。
我便去南昌火车站买票。此时的火车站空无一人,亦无一物,徒有四壁而已。我进入一个小门,墙上张贴着残破的火车站规则,右手边上有半圆形的售票口。我买了票,再看四周,唯见角落里一堆未及清理的垃圾。
那天夜里,父亲和姨姐备了几个好菜,也请了岳父来聚餐。吃了饭,大家款款地聊,父亲吸着水烟。那是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但当时并不知晓。
美棠抱怨说,希曾哭闹得凶的时候,我有时会动手打他。父亲听了忙道:“不能打!以后我给他写个‘免打牌’挂在头颈上,再也不许打了。”边说,边用点水烟的纸捻子在希曾脸前画着圆圈。那时希曾才七个月大,只知道瞪大着眼睛,随着纸捻上燃着的小光点转悠。
我们决定由我先去上海,待一切顺妥后再告知美棠,让她带幼棠和希曾同往。
十二月底,又是一个清晨。我坐上人力车,脚下是大箱子。父亲、姨姐、美棠、三弟、弟媳等人都来门口相送。车子起了,就要走了。我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父亲一望,隐隐地感到这许是最后的一眼。
等我再次回到故乡南昌,已经是五十八年以后的事了。那一眼回望,也真成为我与父亲之间最后的相望。
我于一九五○年年底某日抵达上海的时候,天已傍晚,忙叫了辆三轮车直奔华山路一一三六号,十三舅和舅母在门口台阶等着我。是夜,我便在表弟房里加了张铁丝床睡下。
美棠和我的计划是,我先把主要行李带去上海,落实好住处再把她和爱堂、幼棠接来。我们起初租住在山东南路上的寿康里,后来我在新永安路十八号花费七两金子订下了两间房。自此以后时间漫漶人往人来,孩子们在这里出生、成长、远行、归来、离开,美棠与我则在这个屋檐下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
我那时在大德医院兼任两个岗位,领取双份工资。一是大德医院的会计,刚好用上先前所学;一是大德出版社编辑,那也正是兴趣所在。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忙碌而欢喜。
《:我俩的故事》第一部分 五、十字街头(4)
五十年代初时,上海市民的生活还很活泼热闹。每个周末,许多单位的工会都会组织联谊舞会,大德医院的工会也是。美棠最喜歌舞,又爱与人交往,是个逢舞会必到的人物。那时候私营舞厅照常开业,美棠和我也常常去玩。
不跳舞的时候,我们去看电影。我的视力很好,美棠则是近视。我们去看电影,如果坐在中间排或者后排,美棠就看不清楚。结果坐在前排……时间长了,我终于也成了近视眼。这样一来,我终于和美棠同步了。
美棠在抗战期间因躲日机轰炸,曾随父母避居汉口乡村。那时她看见稻田里插满了秧苗,误以为是韭菜,留下过笑柄。
我以前也从未进过菜市场,到上海后要去菜场买菜,也因为分不清卷心菜和黄芽菜,落下了口实。这事从此也成了我们在儿女面前互相揶揄的笑料。
我因在大德出版社编《妇婴卫生》刊物,一次看见上面刊载巴甫洛夫的“无痛分娩法”,像得了宝,回家就对美棠宣传起来。美棠听我把话讲完,淡淡问道:“这个巴甫洛夫,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话没说完,她就往我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痛不痛?”她还是淡定地问。“痛!痛!”我叫道。“女人生孩子,你们男人怎么知道痛不痛。”她说。
孩子们的调皮,她也要一一对付。那时每值夏季,黄浦江里总有许多小朋友游泳。申曾最喜欢游泳,长到十二岁的时候还横渡浦江。但当时他尚幼小,水上公安局的人为了保障小孩子安全经常派人去阻止他们游泳。孩子们见有人赶,每四散逃逸躲藏,而申曾逢到这时候就躲到船底下去,危险非常。美棠便下死命令不许他去游泳。申曾想了个办法,他游泳回来,在岸边让太阳把身上晒得干干爽爽方才回家去,心想那样他母亲定抓不到他游泳的证据。美棠见状,只抓起他手臂,拿指甲在胳膊上一划——就是一道泡过水的皮肤才有的白印子。“你又去游泳了!”
那时候路上游行很多,顺曾很喜欢看。有一次,他才四岁的时候,跟着游行的人群走啊走就走失了。我们四处寻不着他,问人也都说不见,着急得很。美棠提醒我一家一家派出所去问,果然走到嵩山路派出所的时候,说有群众送来一个走失的小朋友。我忙骑车赶过去,天色都黑了。一踏进派出所大门,见顺曾坐在乒乓桌上吃着民警给他的面包,更有人吹笛子哄他。他倒是快活得很呢!
我给孩子们做了一本大画册,封面上题了“大家画”三个字,鼓励大家把所见所想都画上去,然后互相观摩,提高兴致。
孩子们小时候在画册上画下各自的理想,只是现实生活改变了一切。
一九五七年,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我赴安徽劳教,自此开始了与家人二十二年的分别。家计陡转直下。动荡的年代,五个孩子正要度过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期,长大成人、读书学艺、上山下乡、工作恋爱。岳母日渐年高,所谓母老家贫子幼,家中无一事不是美棠倾力操持。美棠和我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但幸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六、问归期(1)
六问归期
“冬天正要迈入它最冷的日子,那么离春天也不再远了。”
我走后不数日,出版社的人事科把美棠找去谈话,劝她能与我“划清界限”。美棠没有理会。
多年以后,美棠与我谈起此事,她说:“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长子希曾也只有九岁,却知道生活开始变得艰难。那时正值“大炼钢”,一日他路过外滩,见一群工人正在对着一堆钢铁敲敲打打,然后搬到马路对面。希曾停下来看他们做事,就有人问他:“你也想来搬么?”他点头。于是工人们就给了他一些轻小一些的钢件来搬。搬了一个上午,工人们给了希曾五角钱作为报酬。希曾回家把钱交给母亲,美棠询问后大惊失色,嘱他下次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
美棠自己为了补贴家用,却常找些临时工的活来做,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水泥。一袋水泥起码五十斤重,她也从此落下腰伤。
两地相隔,我和美棠从未中断过书信联系,孩子们稍大些后,也都与我保持通信。
六安汽车齿轮厂附近有一个小卖部,兼出售邮票。有一日晚饭后,我正有一封信要寄回去,摸摸口袋尚有一把钱币,懒得去数,便到柜台前问营业员买一张八分钱的邮票。付钱时候我掏掏口袋: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七分!没有了!还差一分钱,营业员收回邮票,我也只好收回硬币,带着寄不出去的家书回去了。
五九年秋天,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我忽得一种肿胀之症,下半身皮肤与肌肉好似分离开来,肿胀成氢气球一般,腿的直径总能有二十公分,不痛不痒,只是行走不便。医务室给我开了病假休息,却也无药可医。恰恰在这一天,我收到了美棠给我寄来的一瓶“乳白鱼肝油”。
于是这天早晨,当伙房照例扛来一桶红豆饭,并且给我盛满了一个大号搪瓷杯后,我把将近半瓶的鱼肝油倒在热气腾腾的米饭里搅拌,顿觉这红豆饭又香又软,滋味妙不可言,吃下去人也觉得舒服。一瓶乳白鱼肝油两天就被我吃得一干二净——肿胀症状竟也随之消失,完全复原了。
美棠因为常常感到腰痛,也曾到医院去就诊。医生开了药,一帖要花费两元六角。美棠一算,这样一个月就要用十二块多,哪儿来的钱呢?她也就不再去看病了。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六、问归期(2)
岳母于女红方面特别擅长,五个孩子的破旧衣服都由她修整补缀,先以各色布料拼凑起来,再以靛蓝统一染色,整旧如新。有一回,乐曾穿了这样一件八卦衣去学校,结果引起学校老师的惊叹,特别把他带到办公室,让全体老师都来欣赏这精彩的“手工艺品”。
那时,每月发放一次“糕饼券”,美棠每到这天都会去买点苔条麻花给孩子们吃,那可是他们的最爱。麻花发放时间定于那天晚饭后孩子们做功课的时间,定量发放一人一根。
六○年开始,美棠去黄浦区的街道生产组工作。因为心灵手巧,生产组里每逢学习,做记录、写总结都是她。有时遇到新的零件加工,也总是让美棠先去厂里学,学会了再回来教大家。做工常常需要两人一组搭档,大家都争着和美棠一组,这样完成的质量高、数量多,自己还好省点力气。生产组的小组长很信任美棠,每回生产组里有什么纠纷矛盾,总来找美棠商量。她待人和气,办法又多,组里其他阿姨也常来找美棠帮她们写材料或是家书。美棠每天中午匆匆回家一趟料理家事,给孩子们准备午餐,有空时便给我写信,也有时是给同事们写信——常常还要排队。
因为我的缘故,家庭“成分”差。美棠在上海,面对的困窘不仅是生活上的。她说她记得有次因事去寻里弄干部范阿姨。找到她的时候,范阿姨正背向着她,美棠遂叫一声:“范阿姨!”就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美棠见她原本满面春风的脸,因余光见着是美棠,瞬时变得冷若冰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信不诬也。
六八年,长子希曾中学毕业。美棠急望他可以分配到工矿单位,既可以分担家庭经济重负,又能帮忙料理家务。然而学校工宣队坚持要把希曾分到农村插队,若如此,则不但不能帮助家计,反更需要家中接济。美棠苦求多次希望照顾却都无果。一天夜里,小红(编注:系平如、美棠女儿,韻鸿的小名)半夜里醒来,见母亲跪在阳台上望天祷告。她是实在无处求助了。
两天以后,学校工宣队被调走,来了一组新的工宣队。申曾得到消息忙告诉母亲,美棠乃匆匆赶去再次说明情况。新的工宣队长同意美棠的要求,将希曾分配至上海的无线电厂,或许真的是上天垂怜。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六、问归期(3)
这些年来,美棠把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变卖尽。孩子们从小坐在街边一把一把地散卖些珠石。她本有五对金手镯,是嫁妆,终于卖得只剩下最后一只。就要卖掉它的前一天晚上,她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小红,心里觉得难受。为人父母永远想着要给儿女留下点什么,却终是什么也留不下来。她只能把手镯套在小红手腕上,让她戴着镯子睡了一晚。待到天亮再取下镯子拿去卖了。
六九年,申曾和乐曾被分配去江西插队落户。这时美棠已经变卖完了身边所有东西,家里值钱的只剩下一件羊皮袄子,就是当年她从我母亲遗物里唯一选中的物什。美棠很喜欢它,总想留着它老来也能防寒。但是两个孩子插队急需置办日用品。无计可施,只能把它也拿去当。她从新北门一直跑到老西门,拣了间出价最高的当铺,得了六十元。“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她的当票都存在一个铁盒子里,满满一盒,却早已无力赎回。
五十年代时,我曾经买过一张装卸灵活的小木桌。平时家里吃饭、美棠做针线、孩子们做功课都会用它。
转眼近二十年过去,孩子们大了,小木桌早就超龄服役。但他们对它修修补补,有的地方钉上铁钉,有的地方用铁丝缠紧,它还是摇摇晃晃,油漆斑驳。
申曾插队后,在农村利用便宜的人工和木料打了一套好些的家具送来上海,其中有一张八仙桌。小木桌无处可放,美棠让乐曾拿去换点钱。乐曾跑去一间旧货店,收购价两元。乐曾把小木桌交给店主,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把它往墙角一丢,颓然倒地,木架子歪在一边。乐曾心思敏感,见状凄然落泪。
我在安徽的头十年,都是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劳动方式简单而原始,完全不费脑子。为了给脑袋找点事做做,我把美棠寄来的英语书上一些词句抄写在小纸条上。冬天放在口袋里,夏天就放在草帽里。劳动间隙就拿出来读诵,可算是繁忙劳作中的小乐趣。
再后来有一阵子,我向内弟借来一把小提琴学。可平时若在工棚里练习会影响他人休息。于是想了个办法:我弄了一块长方形木板,上面画上琴弦和琴格的位置,平日晚上就在蚊帐里用这个虚拟提琴练练指法,到周日休息才去工地外练真家伙。
过年仍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事。每年一次的春节回家探亲都是我最兴奋忙碌的时候,总是大半个月前就要开始准备。先请好假,再借钱,一般总要借三十元左右,好多买些东西回家。因上海有些东西不好买,或者贵,每回都和美棠商量尽量多带些,有糯米、花生米、芝麻、黄豆、瓜子、菜油、麻油、鸡蛋、咸鹅等等。出发那天,我黎明即起,先挑担去五六公里外的六安汽车站,坐车到合肥乘火车,出上海站后,沿河南路疾步回家——这两小时的路,就是回家的最后冲刺了。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六、问归期(4)
到了家总得要晚上,全家人都高兴非常。岳母忙着在屋外的锅里蒸着咸鹅;美棠和小红在屋里加一只煤球炉,炒着瓜子和花生,炒得满室生香;孩子们一面吃着花生瓜子,一面就高声歌唱起来,我也拿出口琴给他们伴奏。邻居有位吴老太太,从我们家房门口经过时叹道:“这家人真好啊!”
半个月的春节假期过得极快。火车票已买好,次日清晨就要离家了。我只同意长子希曾和次子申曾送我去火车站。几个小的争着也要送,我没同意。争了一会儿,最小的小红忽然笑着说:“好!我有办法的。”
到了天亮时分,准备动身。我到里间去取那只大旅行包,却只觉有什么东西绊住了。细看之下,原来旅行包上绑了好几个铃铛,铃铛上又用一根绳子系在了小红的右脚上。我把铃铛和绳子轻轻解开放好,而小红还在酣睡。拎起包的时候,我再看了女儿一眼就和希曾、申曾走出房门,美棠也只让她送到家门口。
一九七九年开始,厂里开始流传起一些小道消息。比如原先户口在上海的人,只要家庭成员同意接收,便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但这样要冒风险:当时我们这些人在厂里已属正式工人,享有劳保和退休待遇,我每月寄回家的工资也是维持家计的主要来源。假使回了上海却不能落实政策,反而会让一家人的生活更陷入窘境。
就这样,我与美棠和孩子们反反复复地商量权衡,最终仍是决定离职回家。于是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我正式向齿轮厂提出自动离职的申请,签下“保证以后决不回齿轮厂”的保证书。美棠和孩子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为我回家后的政策落实四处奔波,收集消息、写信上访、要求复查。
我终于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回到上海,次日报上了户口。冰与雪,周旋久。一周后,一家人去照相馆拍摄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那时申曾插队在江西没赶上拍这张照,就只能在画中把他补上。
等到上海市公安局发出撤销我劳动教养处分的决定书,回原单位恢复原来的工资和级别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年的十二月十九日。冬天正要迈入它最冷的日子,那么离春天也不再远了。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七、君竟归去(1)
七、君竟归去
“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向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彼时,我回到科技出版社,孩子们也都纷纷立业成家:希曾仍在无线电厂,申曾留在江西在中学任教,乐曾响应政策已回到上海,顺曾在医院工作到了第二个年头,韻鸿不久后更是结婚嫁人。
儿女们渐渐立业成家,孙子孙女也陆续出世。我们的生活虽清贫却祥和安静,每到晚上我在书桌前看书稿,美棠便歪在床上教孙女舒舒唱唱儿歌。我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也是这样的祥和安静。在外婆卧室里,我看见里面门楣上常年贴着一个红纸写的斗方——“福寿康宁”,老年人对生活的希求古来如此。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上午,我胸腹突感剧痛。美棠急陪我到瑞金医院就诊,次日确诊为急性坏死性胰腺炎,需要立即动手术。医生向家属说明病情,美棠吓得双手发抖,无法在手术志愿书上签字,最后还是由孩子代签了。手术很成功,但十七天未进饮食,靠灌注“生命要素”维持。到了第十八天,我虽有便意但因宿便干枯硬结而解不出。美棠遂以手指将硬块一一抠碎,我方得以排便。
我在医院卧床休养近一个月。美棠每日早上五点就去排队买黑鱼,回家熬成黑鱼汤。医院规定下午三点家属开始探望,她又急匆匆带着饭盒乘十二路到瑞金二路,走上一段路从医院后门进来,每天总是三点一刻左右。病房在二楼,每天快到时间了,我都到走廊上去望,那里刚好可以望见她手提着饭盒走过一条小径,直奔病房而来。一望见她,我又赶快回到病床躺好。三五分钟,就见她气喘吁吁地上来,一进来便着急地打开饭盒,汤还是热的,催我快喝。
这短短几分钟的场景,我一直都深深地记得。只如今,喝汤的病人还好好地活着,送汤的人却永远离开他了。
孙儿元元八岁时,有次黄浦区体育馆举办节目:海豚表演。我觉得机不可失,遂带了元元去看。演出散场竟遇大雨,我没带伞,只好背起孙儿在各个屋檐下东窜西跳,由体育馆一路狂奔回家。昔人含饴弄孙为乐,我今冒雨背孙,亦为一乐。平如时年六十六岁,美棠时年六十三岁。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七、君竟归去(2)
美棠肾一直不好,最后终于确诊是糖尿病。糖尿病患者的主食最好是麦淀粉,因它蛋白质和脂肪含量低。但麦淀粉做起食品来却很不容易,它不像面粉那样具有黏性。乐曾对食品制作颇有经验,而且有耐心。他用热水拌和麦淀粉,小心地反复试验比例,竟把麦淀粉捏成了面团,又擀成了水饺皮。于是我们把蔬菜作馅,做了许多麦淀粉水饺,或蒸或煮,美棠很爱吃。
二○○四年,我因心绞痛入住中山医院,施行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住院一周察看。儿女们轮流来院陪伴,美棠身体不好,他们不让她来,告诉她一切都好。可美棠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就让孙女舒舒陪她来院探视。亲眼见我精神很好,她才放下心来,又跟我谈了一阵子,才愉快地回家去。
再说家里的猫因为几日不见我,不肯走动,三四天不进猫粮。美棠又着急起来,对舒舒说:“不得了啦,阿咪抑郁症啦,你快陪她玩一玩,给她吃肉松吧!”直到我出院,回家那刻,美棠自不待说,猫见了我也又跳又叫,在我脚边“喵喵”地绕个不停。
退休在家时间多了,我便正儿八经备齐了颜料宣纸和一些国画教学书,在家临摹起来。每有新画成,先给美棠看——美棠的反应通常以哂笑居多。我初中时候念的南昌第一中学,听闻傅抱石先生曾担任过美术教员,可惜在我入学前已经离开。我曾跟美棠说笑,如果有傅抱石的指点,那一定画得比现在好,后来她就反过来拿这事来打趣。可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怪我早干吗了。
孩子们的生活渐渐转好,一年春天,大家相约一起去南翔吃小笼。美棠这时出行已需要轮椅,但她那天特别高兴。我们找了家干净雅致的店堂坐下,美棠胃口也很好,食毕又带她去了古漪园玩。后来直到她病重呓语,还提起过,要一起再去南翔吃小笼。
美棠所患疾病,需要每天进行腹膜透析。我去医院向护士们讨教了办法,又购齐了相关的设备,在家里每天给她做腹透。这样一做就是四年。
美棠初病时,有时讲话前言不着后语,有时则显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总以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变化,不足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对我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我方才大吃一惊:她是真的糊涂了。也是那一刹那,我心里觉得一种几十年分离也从未有过的孤独。
又一日,家中只有我与美棠两人。下午五时许,美棠忽然喊起了舒舒(孙女舒舒此时仍在上班)。我告诉她舒舒去上班了,她并不信,进而起身一间间屋子找去。找不到,她便坐在客厅沙发上,说我故意把舒舒藏了起来。我登时觉得,美棠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她的正常思维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绝望至极,一面打电话把儿女们都叫回来,一面禁不住坐在地上痛哭。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七、君竟归去(3)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赶到店里已经很晚,幸好还能买到马蹄蛋糕。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又一次,美棠忽然向我要她的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又或许多年以前她曾有过,此时忽在陈旧的记忆深流里“沉渣泛起”。我便找儿女们商量,是否找裁缝找布料重新做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来,儿女们坚决反对。也果如他们所言,未等我放下此事,美棠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提起过它。
一日傍晚,我在房里,她忽然叫我走近前去。我过去,她对我说:“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又似往常一样清明而理智。只是说完不多久,她又昏昏睡去,等再醒来,又是些糊涂话。
二○○八年早春,美棠病情日趋严重。终于入院治疗,但是时美棠神志不清,情绪躁动不安,呓语不断。医院里的人说,她一直在唱老歌,一首接一首。
医嘱须进行血液透析,但她不肯配合治疗,双腿时时要跷起来,致血透无法进行。大家想着找个什么来压住美棠的腿。女婿张伟德做事认真,他回家去找来一块上好的红木板,又把外面以毛巾层层包裹后盖在美棠膝盖上,这样她便也安静下来。
死生老病,或是在天,虽只是一块压腿的木板,我们仍希望它可以传递一点吉祥。
美棠病重后,精神很差,终日昏睡,有时醒来,思维也很混乱,会把身上插的针管全都拔掉,非常危险。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关照护工晚间要用纱布把她的手固定在床侧的栏杆上。每当我们探视完毕,刚刚离开病房,就听见美棠的喊声:“莫绑我呀!莫绑我呀!”闻之心如刀割。
美棠晚年听力本已减退,平时依靠助听器,到了病重不再使用助听器时,我便多用文字与图画与她交流。有时她看了以后,似能有所反应。
有一天,正当韻鸿陪在她身边时,美棠忽然醒来,又好似得了一刻清醒。她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说罢便昏昏睡去。
二○○八年二月六日,是那一年的除夕。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接回家过春节。顺曾提前向医院里借了小床。小年夜那天,我们带她回家。乐曾把小床架在他的大床之上,床侧支起衣架和晾衣杆,挂满了她的针管。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病床旁。我们和她一起在家过了春节,她仍是昏睡或是意识不清地吵闹。情况不好,年初八,也只能把她送回医院治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相聚时圆满、离别时期待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
《:我俩的故事》第二部分 七、君竟归去(4)
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韻鸿在旁。约十点,忽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
十一时许,我见她安静地睡了,便先回家休息。
下午三点,顺曾和韻鸿二人匆匆赶回家中,取了美棠的几件衣服,立即接了我回医院。四点多我踏进病房,她昏睡在床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尚有余温,然后便渐渐转凉。
美棠走了,神情安详。儿女们初徘徊在门外不忍进病房,唯申曾一直侍奉在侧,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是四时二十三分。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时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田园牧歌里的旧中国已经走到了她的尽头,只以为我们可以像《浮生六记》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我得上天眷顾,虽曾两度急病手术,但恢复良好,身长康健。美棠自己却落下病痛,多年为肾病所累,食多忌口,行动亦不便。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向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二○○八年三月二十三日,美棠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我挽她:
坎坷岁月费操持,渐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恸今朝,君竟归去;
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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