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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 宫部美雪

宫部美幸(日)
模仿犯
《模仿犯》这部费时四年才大功告成的作品,不仅创下了畅销一百三十万册的纪录,也为宫部带来了日本出版界史无前例的「六冠」荣誉。
《模仿犯》中文版
  左手写现代东京的推理小说,右手写古典江户的神怪传奇,被封为日本当今“平民作家”的宫部美幸以一支健笔,傲然跨越两个迥然的不同时代与类型,在两种小说书写领域大放异彩,且产量丰富、广受欢迎,为日本文坛创造了一个空前的奇迹。
  宫部美幸这个名字,对读者来说,也许十分陌生,然而,她却堪称日本文学史上罕见的奇迹创造者。
  最受瞩目的实力派作家
  到目前为止,能像宫部美幸这样一手写现代推理小说,一手写江户神怪故事的日本作家,而且获得多项文学大奖、连续缔造畅销佳绩的,不仅是前无古人,即使是在往后,恐怕也很难再出现第二人。难得的是,宫部美幸今年才四十三岁,但创作速度惊人,踏入文坛至今的短短十五年当中,她已经完成了三十多部作品,其中还包括好几部百万字以上的长篇大作。
  如果勉强要用比较具体的方式来形容宫部所创造的奇迹,或许可以说,她等于是一个历史小说大师高阳,再加上一个“推理女王”阿嘉莎?克莉丝蒂,是在两个类型小说领域中,兼具开创性和畅销实力的作家。
  宫部美幸的书写范围极广,下笔迅速俐落,她在极短的时间里,从“最被期待的年轻作家”变成“最受瞩目的实力派畅销作家”,许多日本作家公认,她最有资格继承吉川英治、松本清张和司马辽太郎的衣钵,还将她封为“平成国民作家”。
  宫部美幸小说最吸引人之处,正是活在她笔下的现代小市民。这些书中的角色大抵都属于社会基层份子,在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限制下,他们的人生充满变量,百味杂陈,而宫部用她细腻体贴的笔,将这些市井小民生活里的辛酸、欢笑、愤怒、冲突等各种场面,描绘得生动而又传神。就像《宫部美幸之谜》(情报中心出版局,一九九九)的作者野崎六助所说︰“宫部的小说像是一座文字的迪士尼乐园。”,她用文字筑起一个立体且令人回味无穷的世界,这里的游戏规则有点复杂,但却让游客流连忘返。
  力作《模仿犯》创下“六冠”荣誉
  随着作品的累积,宫部美幸对小说人物的描写技巧更趋圆熟。二○○一年完成的《模仿犯》,可说是宫部自我挑战布局能力所得到的胜利成果。在这部厚达一千四百页的长篇大作里,宫部精心设计了四十三个角色,每个人物不只是有姓名、有个性,甚至连过往人生、童年经历,都有详尽的描述。
  而这部费时四年才大功告成的作品,不仅创下了畅销一百三十万册的纪录,也为宫部带来了日本出版界史无前例的“六冠”荣誉。“六冠”的六项大奖当中,包括为宫部美幸的文坛地位背书的第五十二届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赏”,和第五届“司马辽太郎赏”。(另外四项则是每日出版文化赏特别赏、达文西月刊“BOOK OF THE YEAR 2001”第一名、“文春周刊十大推理”第一名、“最佳推理小说”日本国内篇第一名。)
  《模仿犯》和宫部美幸以往的作品一样,是一部庶民小说。但这回,宫部不再像许多书评家所说的“笔下只写好人”,而是企图藉由《模仿犯》的故事对话,来探讨人性的“至恶”。宫部过去发表的作品里,故事人物的犯罪动机通常不外是报仇、由爱生恨、或见财起意。但《模仿犯》里众多无辜的少女之所以一个接着一个遇害,却是出于犯罪者人性的至恶。一连串被杀的少女和家属从不认识凶手,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被害者。直到后来凶手开始利用媒体,一次一次演出预告杀人的恐怖连续剧时,被害者家属和社会大众才发现,“模仿犯”的杀人动机只是“因为我喜欢”。
  然而,邪不胜正是千古不变的常理。像“模仿犯”这样坏到骨髓的“恶”既然胆敢现身,世界上自有“正义”跳出来与之决斗。这可以说是庶民世界的定律,也是宫部世界的游戏规则。《模仿犯》里正面迎战犯人的主要角色有两个,一个是外孙女被杀的下町豆腐店老板,一个是灭门惨案唯一幸存者的孤儿少年。在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受害者家属和冷血残酷的犯人之间,宫部美幸穿插了几十个人物:子承父业的铁工厂少东、精神恍惚的药店老板娘、认真办案的警察、锲而不舍的记者、关爱学生的中学老师、热心的印刷厂工人、无辜的荞麦面店女儿……等,这些角色人物的对话与互动,也就是善与恶、正与邪、明与暗的对抗,同时也是宫部想借着故事传递给读者的讯息。
  说故事的高超功力
  《模仿犯》故事人物的多样性,也吸引日本名导演森田芳光决定将小说改拍为电影。森田芳光在接受《每日新闻》访问时表示,《模仿犯》不是单纯的推理侦探故事,这部小说除了深刻描绘犯罪的“表”、“里”两面之外,更对广大庶民的人间百态进行详尽的描述。“读者经由阅读小说,而开始深思社会不同层面的各种问题。”森田芳光说:“只有宫部小姐才有这种真本事。她能用一个事件,引出几十个人的人生故事。”
  森田所说的“事件”,也就是《模仿犯》的开场戏:冢田少年清晨带狗出门散步,他顺着明治大道往西走,穿过白髭桥东的十字路口……。宫部美幸笔下曲折离奇的超长篇故事,就是以这样一个日常随处可见的平凡镜头揭开了序幕。当少年走进故事的中心舞台“大川公园”的时候,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公园的垃圾桶里发现一截女性的手臂,更想不到这只断臂又牵扯出一连串的犯罪。
  宫部美幸的文字之所以引人入胜,也是许多日本读者一致公认的,是她能像落语家一样,以极为明确而流利的辞句,把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交代得清晰又透彻。譬如描写假凶手的妹妹由于出身荞麦面店而养成善体人意的性格,宫部是这样写的:
  高井由美子是做生意人家的女儿,很清楚生意好坏会影响商人家庭内的空气。上班族的人家,就算爸爸被贬职、薪水少三成,只要没听见妈妈抱怨经济状况出问题,孩子们根本不会感觉生活的变化。但是做生意人家的小孩不同,店面经营的状况,直接表现在爸妈的笑脸大小、声音的明朗度、动作的大小、甚至动筷子、穿脱拖鞋时的行为上。这就是做生意人家小孩的宿命,必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地生活。
  这明明就是江户落语的描述方式。我们彷佛看到宫部美幸摇身一变,成了手拿折扇的说书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这些珠玑锦绣的辞句,是从她的笔,而不是她的嘴,源源不断地流泄出来。
  宫部美幸在《模仿犯》里仍然借用了她一向偏爱的东京下町景点。譬如事件的舞台“大川公园”,实际上就是位于隅田川畔的隅田公园。而大川也是隅田川的古名。正如宫部在小说里所形容的,“这座公园从江户时代起就是赏樱的名所”。打从十八世纪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下令建园种花之时起,隅田公园一直是江户──东京庶民最亲近的游乐场所。当《模仿犯》的读者为犯人的残忍行径感到背脊发寒的那一刻,隅田公园的身影或许能给读者带来一丝如慈母怀抱般的暖意。这可能也是宫部选择隅田公园作为故事舞台的理由之一。(章蓓蕾/本文作者生于台北市,一九八一年起定居日本,“江户东京博物馆”义务解说员,译作二十余部,包括柳美里的《命》、《魂》、《生》等。)
  《模仿犯》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推出,是目前国内第一次出版日本作家宫部美幸的作品。一手写现代东京的推理小说,一手写古代江户的神怪传奇,宫部美幸可以说是日本当代最受欢迎的女作家。《模仿犯》是宫部美幸2001年的作品,也可以说是她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历时4年完成,在日本创下130万册的销量,为她赢得了当年度日本文坛的6项大奖,并使她连续第二年登上日本作家纳税排行榜的第二位。
  《模仿犯》从刑事案件受害人田真一在大川公园遛狗时卷入一场有预谋的连环杀人案为引,展开了此起彼伏的悬念。宫部美幸在书中设计了43个角色,每个人物不仅是有名有姓,人物性格、过往经历甚至童年往事都一一交代详尽。在《模仿犯》中,凶手不断地利用媒体预告自己策划好的谋杀事件,作者通过描写警方、涉案人、新闻界以及日本大众对事件的不同反映,以点带面地展现了当代日本的社会心态。
  2002年,以《失乐园》蜚声影坛的日本导演森田芳光把《模仿犯》搬上银幕,他表示《模仿犯》不是单纯的推理侦探故事,“读者通过阅读这部小说,可以深思社会不同层面的各种问题。只有宫部美幸有这样的本事,能用一个事件,引出几十个人的人生故事。”
  宫部美幸的出生地在东京隅田川沿岸的深川,东京人称这一带作“下町”。44岁的宫部美幸,在进入文坛的15年时间里已经出版了30多部作品,下町的景象经常出现在她的作品中。
  宫部美幸的小说不仅擅长织造扑朔迷离的案情和抽丝剥茧的推理,对故乡下町人生活的深刻再现,同样是她备受称道的地方。(沈沣)
  1996年9月12日。
  直到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塚田真一还能从头到尾想起自己那天早上的每一个活动。那时在想些什么,起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散步常走的小道上看到了什么,和谁擦肩而过,公园的花坛开着什么样的花等等这样的细节仍然历历在目。
  把所有事情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这种习惯是他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养成的。每天经历的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就像拍照片一样详细地留存在记忆中。从谈话的始末到周围的风景,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保存在心里,休想逃脱。为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些谁都会轻易丢掉的记忆,他却一定要牢牢地捕捉到。
  那天早上,他从二楼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时,记得中途听到打开收音机按键的“喀哒”声。心想,今天比平常要稍微迟了一点儿,从楼梯拐角处的照明窗向外看去,一位身材微胖的穿着灰色T恤衫,挽着袖口,骑着轻便摩托车的送报员正好从他眼前经过。他的T恤衫的背面印着浦和队的队徽和吉祥物。
  刚一摘下门厅的门链,似乎闻到他的气息的那只名叫诺基的狗就开始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它高兴地把锁链弄得哗啦哗啦直响。真一一把门打开,诺基就拼命向他蹿过来,身后的锁链被抻得笔直笔直的,并高兴地把身体蹿向空中。这时,真一看见诺基肚子底下的毛有一块似乎显得有点儿稀疏,好像能透过毛层看到皮肤似的,是不是受伤了,真一心想。诺基是不是被勒住过,他正想仔细看看,可这时想跟他出去散步的诺基正高兴地围着他打转,此时真一可对付不了它。没办法,只好等散步回来再说吧,先让叔叔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带它去看兽医。这样想着,真一便解开了院子角落木桩上的栓诺基的锁链。昨天夜里好像是下过雨了,锁摸上去湿漉漉的,拿在手上似乎比平常重了些。
  诺基到石井家的时间大约比真一还早半年,现在正是最能玩儿、最淘气的时候,总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虽然它的毛色很像仿真的毛绒玩具,看上去像是一条很漂亮的牧羊犬,但是真一听石井夫妇说过,它并不是一条纯种牧羊犬。如果是纯种犬的话,鼻子要更短一些,身材也应该更短小才是,不过它现在这种样子倒更惹人喜爱。
  真一自从住进石井家算起来已将近十个月了。早晚带着诺基出去散步如今已完全非他莫属了。应该说,石井夫妇似乎根本谈不上喜欢狗,对于他们来说,带诺基出去散步一直是件很麻烦的事。实际上,真一常常觉得阿姨对诺基这样的大狗真的很害怕。因此,诺基很依恋真一,真一也很乐意照料诺基,可以说他和它都相互使对方感到轻松。
  如果真是不喜欢狗,为什么要养诺基呢?既然嫌照顾起来太麻烦,可为什么要养呢?对于这个问题,真一几次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很想找到答案,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嗯,这条狗可是经历过悲惨的事情啊,所以……”真一曾听石井夫妇这样说过。那么,石井夫妇是觉得可怜才不忍心丢开它不管的吧。这是真一的理解。“是这样吗?原来诺基是条没人认领的狗哇。和我一样啊。”真一总在心里这样想。石井夫妇一看到真一的脸,就会露出猜想到他一定是在想什么的表情。石井夫妇在想些什么,真一也知道。只是大家都做出佯装不知的样子。
  打开项圈的锁,换上散步用的皮带,真一带着诺基走到街上。诺基开始神气地拽着真一向前走。虽然散步的路线是固定了的,可这条狗每天总是希望朝不同的方向走,尤其喜欢往没有铺柏油路面的地方钻,一定要让爪子伸到土里才开心似的。真一也时不时任由诺基拉着向前走,但是今天不行。因为昨天夜里刚下过雨,到处都是积水,选择铺了砖的道路总会好走些吧。于是,他把诺基拉了回来,向着往常散步路线走了过去。
  出了小路,走上明治大道。到底是早晨,车的流量要少得多。这时候,哪辆车都开得飞快。真一和狗刚走上大路,一辆出租车就从他们身旁飞似地掠过,诺基像抗议似地冲着那辆车叫了几声。
  沿着明治大道向西,经过白髭桥东的十字路口就进入了大川公园。到底是秋天了,天亮得晚了,到这个时候太阳才从他们的身后慢慢地升起来,从右边可以看到从高层建筑群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光。
  真一拉住向前走着的诺基,停下来,转过身去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如果是真一过去的老朋友,要是听说他现在每天早起迎接日出的话,一定会作出非常吃惊的反应。以前,和大多数的高中生一样,真一也是属于夜猫子型的年轻人。早上,要想让他按时起床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按他的说法,反正学校的上课时间一般都从上午十点左右开始嘛,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他可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方面自己很注意,可能是因为住在石井家的缘故吧。不知不觉的一段时间里,从时而起晚了,时而又起得特别早,慢慢地养成了早起迎接日出的习惯。
  为什么会如此?他也曾试图自问自答,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就是说,还没有合乎道理的理论上的答案。但是,就自己的心情来说,自己倒是真的很想理解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真想弄清楚。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每天、每个早晨、自己活着。不,应该说是昨天一天生命的延续,迎来了今天——生命的新的一天。自己离人生的终结还远着呢。虽然是一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新的一天,不管怎么说,昨天一天过去了,昨天这一天自己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不这样想的话,就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真实。就好比,在一望无际的、无论往哪儿走风景都不改变的沙漠里步行的探险家一样,不时时回过头去确认一下自己留下的足迹,就不知道自己是前进了还是停止了。
  尽管真切地感受到早晨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身体上,真一却常常会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真的没有死吗?不是太阳在尸体上来来回回地走过吗?使自己陷入一种空虚的心境之中。
  正当真一站在那儿,眯缝着眼睛看着朝阳的时候,身旁的诺基“汪”地叫了一声。真一回过头来,看见从大川公园方向跑过来的一位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了。
  “早上好。”女子冲真一打了声招呼。真一本能地冲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动作看上去像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头的样子。“早上好,诺基。”女子又说,诺基摇了摇尾巴。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脸上堆满了笑容。
  “下过雨可真不错啊。”
  她没有停下脚步,束起的头发有节奏地甩着,从真一和诺基的身旁跑了过去。
  她每天早上不早不迟,大概总是这个时间。至于她的姓名啦、住在哪里等真一一概不知。年龄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吧,也许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也许仅仅是因为跑步才经过这里的跑步者,又或许是从相邻或临近街区的远处跑过来的也未可知。她也不知道真一叫什么。致于诺基的名字,真一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可能是她偶然听到真一招呼诺基时记住的吧。
  虽然她已经多次向真一打过招呼,而真一的反应却仅限于点点头而已。尽管如此,这位女子还总是向真一打招呼,也不忘向大狗诺基打招呼。真一总是默默地点点头。周而复始。
  “喂,诺基,走啦。”
  听到招呼,诺基高兴地从地面蹿起来。 它把耳朵放平,翘起鼻子咚咚咚地向前跑去。因为紧紧抓住牵引它的皮带真一被它带着朝前猛跑。
  在大川公园的门口稍稍停了一下之后,诺基的脚步放慢了,进入了公园。在为维护河岸而修整过的狭长的绿地上,有着由植物组成的花坛,这是一个仅仅由铺装的散步小道和绿地组成的简易公园,但却是一个非常适于散步的地方。到这里来,经常可以看到带着狗遛弯儿的三三两两的人。其中虽然有的人每天都可能碰到,但真一是个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的人,可想而知,遇到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没有一个人像穿运动装的女子那样不在乎地向他打招呼。
  园中的小道呈巨大的S型,公园的西侧正对着隅田川。沿着台阶登上堤岸,面对着深绿色的水面,可以望见对岸浅草方向成排的房子。因为高速公路6号线从头顶越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压抑感,可真一却很喜欢站在堤上向远处眺望。在住到石井家之前,真一从来没有在水边上住过,从护岸公园里远眺,对于真一来说完全是耳目一新的事情。
  来到隅田川的右岸,登上堤岸,真一和诺基一起跑起来。迎着初秋的晨风,脸上感觉有点儿冷,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被风吹得扑啦扑啦地响,诺基背上的长毛也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河上传来挖泥船的马达声,诺基站住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起来。如果正好有水上巴士经过的话,甲板上的乘客们有时会朝他们招招手,这可是诺基很乐意看到的事,它的尾巴会欢快地摇起来,以示回应。不过,现在挖泥船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散布在河面上,只是断断续续地飘来河泥的臭味儿,把诺基孤零零地丢在河岸上。
  “喂,那可不是运客的船吆,诺基!”
  真一一边抚摸着狗的头,一边笑着。诺基反过身来舔着真一的手。真一任狗的舌头舔着,感觉很舒服。
  在堤上跑了一会儿,真一和诺基又下了台阶,返回到散步小道上。从娇柔地盛开着大波斯菊的花坛一侧穿过,就可以向公园的出口方向走了,这时前方传来急促的狗叫声。由于有植物的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大概是狗打架了吧,狗的叫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诺基也竖起了耳朵,看上去像是在说我要不要也参加的感觉。真一抓紧了诺基的项圈,为了防止它飞跑过去,边拽着它边向前走。
  转过树丛,可以看见那条大声叫着的狗了。那是一条西伯利亚雪橇犬,这时正在公园小道的入口处大声地叫着。不管旁边的主人怎么拼命地拉,那条狗仍然表现出不顾一切的兴奋的样子。
  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子,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年龄大概和真一差不多,也许比真一还稍大一些。身材苗条,个子高高的,小腿很长,体力看上去也不错,不像是那种柔弱型的女子,眼下只见她用尽力气在拽那条狗,看上去也只是勉勉强强把那条西伯利亚雪橇犬拉住。
  “锦武!怎么回事,别叫了!锦武!”
  她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用脚后跟抵住地面,拴狗的皮带已经被抻到极限了。就这样,狗还是继续边叫边拽着她往前走。
  锦武叫着要去的目标是公园的垃圾箱。是一种大型的带盖儿的平衡式垃圾箱。箱体上印着“燃烧垃圾专用”的字样,从盖子下面可以看到露出的半透明的垃圾袋。
  “锦武,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狗的主人——这名女子,显出一脸困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儿。像要求助的样子,
她不断地往四处张望着,视线正好与真一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对真一说道:“我家的狗不知道是怎么了。”
  真一的确有点儿怕。他特别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何况还是个女孩子。今天的处境可是真一最不希望碰到的,他最怵的就是这类与人交往的事了。
  “喂,锦武,你到底在叫喊些什么呀!”
  尽管狗的主人在怯生生地制止它,狗还是越来越兴奋,前爪已经够到了垃圾箱,把垃圾箱的箱盖儿弄得忽悠忽悠直摇晃。
  像受到锦武的感染似的,诺基也开始叫了起来。真一呵斥着它,拍着它的头想让它蹲下来。诺基还想叫,真一又一次拍着它的头和耳朵,让它蹲下。真一用双手抱着诺基的头把它往小道的另一头拉,没想到手里的皮带一下子就和灌木围成的栅栏绞在了一起。
  锦武已经完全将身体压在了垃圾箱上,正在用鼻子向垃圾箱盖的缝隙处拱着,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锦武!这样可不行啊,快停下!”
  狗的女主人声嘶力竭地叫着。 近在咫尺, 真一却没法走过去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尽管他不想搀和别人的事, 可这也不能不管呀——
  锦武像是受了刺激,叫声一下子停了,可诺基又开始叫了。真一回过头去制止诺基,就在这时,咕咚一下,锦武把垃圾箱弄翻了。
  锦武和垃圾箱一起倒在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皮带也从它主人的手里滑脱了。身体自由了的锦武又飞身进了横躺着的垃圾箱里。它从垃圾箱里刨出了那个半透明的垃圾袋,又用爪子和牙将袋子撕裂开来。破纸杯、第一食品公司的纸口袋,垃圾刺鼻的臭味儿扑面而来。
  “哎呀,太臭了!”
  随着皮带从手中挣脱,锦武的女主人也被摔倒在地上,这时才捂着鼻子大叫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她冲着真一喊道,“这狗就是因为这个臭味才这么不正常的吧?”
  但是,真一没有答话,眼睛看着锦武。眼看着,锦武就把那个破碎的垃圾袋给拖出来了。
  滚落在地上的是个茶色的纸袋。锦武咬着纸袋的一端,只见它下颚动了几下,袋子就破了。已经能从袋子的缝隙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异臭更强烈了。真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锦武更用力地咬扯着,从纸袋里被拖出来的东西不偏不倚地出现在真一的眼前。
  是一只人的手。胳膊肘以下。指尖指向真一的方向。指着他,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锦武的主人,像是要把早晨的空气给撕裂一般号啕大哭起来。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真一,条件反射似地用手捂起了耳朵。同样的事情,几乎在一年前真一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了:哭声、血以及呆呆伫立的我。
  真一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但是,视线始终没有从那只指向他的手,死人的手上离开。那只手的手指,就像花坛里盛开的大波斯菊的花瓣似的,被染成了淡紫色。
  电话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站在放有烧碱的水槽前,两手都浸在水里,仔细地洗刷着做北豆腐用的木框子。他看了一眼豆腐店墙壁上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一点儿。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
  “啊,大概又是杂货店打来的。”
  油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来,朝义男笑了笑。
  “差不多也该来电话了。”
  义男脱掉橡胶手套,把它放在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这期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六声、七声、八声,在义男走到向着豆腐店这面的办公室的窗前时,电话响了十一声。
  “不对,这可不是杂货店打来的。”义男回过头来说,“那位老兄可没那么大的耐性。”
  听到义男的话,木田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全被换气扇的声音给淹没了,义男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大豆桶占据了狭窄办公室一半的空间,义男朝着大豆桶旁办公桌角落里放着的电话机走了过去。拿起听筒时他还在想,谁能让铃声响这么长时间,打电话的一定是真智子了,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果然,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喂、喂,是父亲吗?看电视了吗?”
  连声问候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义男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个十二英寸的小电视,不过,现在是关着的。
  “没有看,电视里有什么呀?”义男回答说。
  “打开电视看看,啊,可能已经换成别的新闻了。”
  真智子的声音好像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嘶哑,听起来好像哭过了,义男想着。
  “新闻里到底播什么了?”
  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能听出真智子的呜咽声。
  “是不是哭啦,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尸……尸体了。”
  义男拿着听筒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豆腐店里,木田把网子从油炸锅里捞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换气扇不知怎么停了,接着又转了起来,好像是为了不干扰电话似的。
  “尸体?怎么回事?”
  真智子还在哭着,电话里只能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义男的手僵硬地握着电话听筒,手上粘了烧碱的缘故,即使脱了手套,他也总是这样拿听筒。
  “警察怎么说?”
  “这……我还不知道。”真智子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回答,“我只是看到了电视,知道那是个女人的尸体。”
  “是朝日新闻播送的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一个劲儿的眨眼睛。那个大川公园,他是知道的。就在邻近的街区,离这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去处,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观赏樱花的聚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一大早就闹开了。”真智子压低了声音说,“采访记者来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一直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情绪会一下子陷入极度悲伤而哭泣,转瞬却又可以止住悲伤平静下来。不过,过一会儿又会陷入亢奋的情绪里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啊,义男心里想着。
  “这么说的话,那……”
  实在不愿说出尸体这两个字,义男支支吾吾地问道。
  “你说是个女人,是年轻的女人吗?”
  义男想问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说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过,听说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 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地反问道。因为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在水泥地面上回响。
  “是啊,今天早上发现的,只有一只手。”
  从屋里能看见,木田朝着办公室的门走了过来。一副担心的表情,眉毛都拧紧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没听见他出声,只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是鞠子的事吗?”木田向义男询问。
  义男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听真智子乱说的。”
  “我现在心里慌慌的。”电话那头真智子说着,听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哇。”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让人担心呀。”
  “怎么办啊?父亲……”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会来找我们的,还是等等看好不好?别想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真智子就大声哭起来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义男闭上了眼睛。虽说是父女,义男今年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已经四十四岁了。怎么说也是大人了——是该懂得害羞年纪的人了。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安慰女儿都没用,女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呜、呜,女儿不见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怎么能让人不往坏处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么能明白呢,父亲也从没有过女儿失踪的经验呀。”
  真智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很嘶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碰上女儿陷入这种情绪时,做父亲的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现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义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你有没有向警察打听打听啊?”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话,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分管这一片儿的警察吧。咱们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好不好?”
  “……呜,”真智子小声答应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问问他,关于去确认的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仔细问一问。那,我呆一会儿就去父亲那吧,店里工作不要紧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了,“我在说些什么呀。”
  “先沉住气。不过,你通知古川茂了吗?”
  真智子沉默不语。义男也没出声。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 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 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从惟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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