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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岁月

_3 乔治·奥威尔 (英)
一阵刺耳的“叽叽嘎嘎”的尖叫声从佣人住处传了过来。柯斯拉的两个老婆又开始每天清早的争吵了。那只名叫“尼罗”的驯养好的斗鸡,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但它曲折而行,以防弗劳来袭,巴贝端出一碗谷子来喂尼罗和鸽子。佣人住处传来更多的叫喊声,还有男人粗哑的劝架声。这两个老婆可真让柯斯拉吃够了苦头。大老婆玛普是个骨瘦如柴、长相难看的女人,由于生孩子太多,全身青筋毕露,“小老婆”玛伊则年轻几岁,是个又胖又懒的恶妇。这两个女人,只要弗洛里去总部,她俩搁成一块儿的时候,便会吵个没完。有一回,玛普拿着根竹棍追赶柯斯拉,柯斯拉躲到了弗洛里身后,结果弗洛里的腿上挨了狠狠的一棍。
麦克格雷格先生从路那边走来,步伐矫健,手里还挥动着一根很粗的手杖。他身上穿着土黄色帕葛立布的衬衣、军训短裤,戴着打野猪猎人的遮阳帽。除了锻炼身体,只要能抽出时间,他每天清晨都漫步上两英里。
“你早上好呀!”他用热情的晨间嗓音冲着弗洛里喊道,故意摆出一副爱尔兰口音。他养成了每早这个时候都生气勃勃、精神充沛地洗冷水浴的习惯。此外,他已连夜读过《缅甸爱国报》上那篇恶语中伤的文章,并感到十分的伤心,因此故意表现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来掩盖情绪。
“早上好!”弗洛里也尽可能热情地回答道。
这个自以为是的恶心老混球!他望着麦克格雷格先生过去,心里暗想道。他的屁股裹在紧绷的卡其短裤里,翘得多高啊!活像一个下流的中年童子军教练,简直就是个同性恋男人,你在插图报纸上都能看见这号人的照片。他故意穿上那些愚蠢可笑的衣裳,露出那短肥而微凹的膝盖,仅仅是由于早饭前做健身乃是白人老爷的标志——真让人恶心!
一个缅甸人走上山来,像是一团白色和品红色倏地闪过。此人是弗洛里手下的办事员,从距离教堂不远的小办公室过来。到了门口,他躬身作揖,掏出一个脏兮兮的信封,邮戳按照缅甸方式盖在封舌处。
“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这是什么?”
“本地信件,阁下。今早上邮过来的。我看是封匿名信,先生。”
“哦,真烦人。——好吧,我大约十一点钟去办公室。”
正文 缅甸岁月(20)
弗洛里拆开信封。WWW。HAOshuDu。com信写在一张大页书写纸上,内容如下:
“约翰弗洛里先生:
先生,——本人(署名者)诚心提示您,奉告阁下一些有用消息,阁下必将从中受益不浅。
先生,凯奥克他达地区已有议论,说阁下同文职医生维拉斯瓦米大夫交从甚密,与之频繁接触,并邀请他去贵处等等。先生,我们诚心相告,这位维拉斯瓦米医生并非好人,也绝不配与欧洲绅士们为友。此医生实乃一不诚、不忠、不廉的公务员。除了收受贿赂、敲诈勒索等行径,他还在医院用颜料水给病人治病,卖药以牟取私利。有两个犯人被他用竹鞭毒打,而之后若是家人不送钱来,还要往伤口上撒辣椒面。除此之外,他还同民族党勾结一气,并于近日为一篇罪大恶极的文章提供素材,此文刊登在《缅甸爱国报》上,攻击的是尊敬的副专员麦克格雷格先生。
他还强行同医院内的女病人睡觉。
由此我们极为希望阁下能够规避这位维拉斯瓦米医生,莫再同这种人为伍,他们只能有辱阁下的声誉。
虔心祝愿阁下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署名)一个朋友”
信是集市上那个代写书信之人的笔迹,用的是正楷圆体,颤颤巍巍的,像是个醉汉照着字帖练字写出来的。不过那个代写信的人绝不会水平高到使用“规避”这种措辞,信肯定是由某个文员口述的,而且毫无疑问,最终是出自吴波金。肯定是来自“那只鳄鱼”,弗洛里心里想。
他很不喜欢信中的口气。表面上低三下四,实则暗含威胁。“丢下医生,否则我们就对你不客气,”这才是其中的真正意思。此事倒并无大碍,没有哪个英国人会觉得,一个东方人真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危险。
弗洛里手持信件迟疑起来。对于匿名信,你有两种处理方法。你可以一言不发,也可以将之交给当事人。显而易见,得体的做法是把信交给维拉斯瓦米医生,让他自己看着办。
不过要说这种事情,完全置身其外才是更安全的。不要卷入“土著”争执可谓至关重要(或许算是白人老爷的十大戒律中最重要的一条了)。对于印度人,决不能有什么忠诚和真正的友谊。感情,甚至喜爱,都不行。通常情形下,英国人确实很喜爱印度人——土著官员、林警、猎人、办事员、佣人。印度兵在他们的上校退休时,都会像孩子似的痛哭流涕。甚至同他们关系亲密也无妨,只要场合正确。可要说联手、合作什么的,绝对不行!哪怕想知道“土著”争执中孰是孰非,也是件有损威望的事情。
倘若他把这封信公之于众,将会引来争吵和官方调查,而且实际上,他也将把自己的命运同医生捆在一起,跟吴波金对着干。吴波金倒无所谓,可还有欧洲人呢!假如他,弗洛里,太过明显地跟医生拉帮,可能会付出惨痛代价的。最好还是佯装从未收到这封信。医生的确是个好人,可为了帮他就对抗整个白人老爷的传统——唉,不行,决不行!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失去整个世界,这能有什么好处呢?弗洛里将信撕成两半。公之于众可能引发的危险很小很模糊,但是在印度,你必须要谨防各种模糊的危险。声誉,作为生命的气息,本身就是模糊的。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撕成碎片,丢到了门口。
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跟柯斯拉两个老婆的喊声截然不同。园丁放下手中土铲,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张望,柯斯拉也听见了声音,没戴帽子就从佣人住处跑了出来,而弗劳则一跃而起,汪汪直叫。接着又传来几声尖叫,声音是来自房子后面的丛林里,听上去是个英国人,是女人,是受了惊吓的喊叫。
院子后面没有出去的路,弗洛里翻过大门,下来的时候,膝盖被碎片划了道口子,流出血来。他绕过院子篱笆,冲进了丛林里,弗劳紧随其后。就在房屋后头,最外头的一层树丛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山谷,由于谷中有一潭积水,尼昂勒宾村的水牛时常光顾此地。弗洛里快速地穿过树丛。山谷中,一个脸色灰白的英国女孩儿正靠在树上,瑟瑟发抖,一头巨大的水牛用半月形的牛角在威胁着她。而一头浑身是毛的小牛犊则站在后面,无疑,它是麻烦的起因。还有一头水牛呆在齐脖深的泥塘里,仰着一张温和而苍老的脸,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弗洛里一出现,女孩儿便把惊恐的脸转向他。“啊,快呀!”她高声喊道,又生气又急迫,显然是那种受惊吓之人的口气。“快!救救我!救救我啊!”
弗洛里十分吃惊,什么也没来得及问。他疾步奔向她,由于手里没有棍子,便伸手猛拍水牛的鼻子。这头大畜牲转过身去,动作迟缓而笨拙,领着小牛犊步伐沉重地走开了。另一头水牛也从污泥里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走了。女孩儿扑向弗洛里,几乎是扑进他的怀里,刚才真是被吓坏了。
“啊,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唉,这些可怕的东西!它们是什么呀?我以为它们会要我的命呢。多可怕的畜牲啊!它们是什么呀?”
“它们只不过是水牛——从那边村子过来的。”
“野牛?”
“不是野牛——我们管它们叫南亚水牛,就是缅甸人养的一种牛。恐怕它们让你吓了一大跳吧。我很遗憾。”
她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放,而他能够感觉出她在颤抖。他低头看了看,可是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瞧见她的头,没戴帽子,留着像男孩一般短的黄色头发。他还能看见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这只手又修长、又纤细,一看就是年轻人的,手上有些斑点,属于那种女学生特有的。他该有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一只手了。他开始感觉到那个柔软而青春的躯体紧紧靠在自己身上,还有那呼出的温热气息,随即,他感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变暖。
“没事了,它们都走了,”他说,“没什么可怕的了。”
那个女孩逐渐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她站的离他稍远了一点儿,不过一只手还是攥着他的胳膊。“我没事儿了,”她说,“不要紧了,我没伤着。它们并没碰我,不过它们的样子的确吓人。”
“这种水牛其实并不伤人的。它们的角长得非常靠后,根本顶不着你。都是些很蠢的畜牲。它们只是在有小牛犊的时候才会假装摆出进攻的架势。”
他们现在分开站着了,两人都立刻感到一丝尴尬。弗洛里已经把脸歪向一边,让自己长****的那面脸背对着她。他说:
“哎,这种见面方式真是够怪的!我还没问你怎么来这儿的呢。你从哪儿来——如果这么问不唐突的话?”
“我刚从我叔叔家的花园出来。感觉今天是个美好的早晨,所以我想出来散散步然后这些可怕的东西就跟上我了。你也知道,我对这个国家还很陌生。”
正文 缅甸岁月(21)
“你叔叔?喔,当然喽!原来你就是莱克斯蒂恩先生的侄女啊。wWW。haOShuDu。coM我们早听说你要来了。喂,咱们先出来到操场上吧!那儿会有路的。你在凯奥克他达的第一个早晨可真够受惊的!恐怕这会让你对缅甸的印象很差吧。”
“哦,不,只是挺怪的。这片树林长得可真够密的啊!全都互相缠绕在一起,很有外国味道。在这儿呆一会儿就会迷路的。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热带丛林吗?”
“热带灌木林。缅甸几乎全是热带丛林——我觉得这里是一片绿色、讨厌的土地。假如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穿过那片草地的。草籽会钻到你的长筒袜里,一直粘到你的皮肤上。”
他让那女孩儿走在前头,由于她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感觉更自在些。作为女孩儿,她个头偏高,穿着件淡紫色的棉布外衣。从她的四肢动作来看,他断定她不过二十出头。他还没有打量过她的脸,只看到她戴着一副圆框的龟纹眼镜,头发跟自己的差不多短。除了在插图报纸上,他以前还从未见过女人留短发呢。
等他们上了操场,他趋步与她并肩而行,而她也扭过头来对着他。她的脸呈椭圆形,容貌精致、五官匀称。或许谈不上十分美貌,但在缅甸却已算好看的了,因为这儿的英国女人都显得面黄肌瘦。他忽然将脸侧向一旁,尽管****本就远离她,他可不愿让她太靠近自己的脸。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眼圈周围那些尽是皱纹的皮肤,就像是一道伤痕。不过他记起早晨还刮过脸,这令自己有了些许的勇气。他说道:
“我说,经过这件事,你肯定给吓坏了。到我那儿休息一会儿再回家好吗?况且在这个时间也不该不戴帽子就出门。”
“哦,谢谢,好吧,”女孩儿说道。他料想她还不懂印度的礼节规矩。“这就是你的家吗?”
“是的。我们得从前面走。我来叫佣人给你拿把遮阳伞。你头发那么短,这日头对你可是太危险了。”
他们上了花园小径。弗劳在两人身旁欢快地蹦跳,想让人注意自己。它总是冲着陌生的东方人狂叫,但很喜欢欧洲人身上的味儿。日头更毒了,一股红醋栗的气味从路边的矮牵牛花中散发出来,一只鸽子拍着翅膀落到地上,见弗劳扑了过来,又一跃而起、飞到空中。弗洛里与女孩儿都同意驻足片刻好赏花。一阵莫名的幸福感涌上两人的心头。
“你可千万别不戴帽子就顶着日头出门,”弗洛里再次说道,不知怎地,话语间透出一丝亲密。他总是忍不住提及她的短发,在他看来,这头发真的很漂亮,单单只是提到头发,就仿佛亲手抚摸到了一般。
“哎呀,你的膝盖在淌血,”女孩儿说道,“是刚才来救我的时候伤着的吧?”
在他的卡其布长袜上,有一条细小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紫色。“无关紧要,”他说道。可是此刻,两人都并未觉得无关紧要。他们开始急切地聊起花儿来。女孩儿说自己“酷爱”鲜花,弗洛里便领着她沿小径前行,一株接一株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你瞧这草夹竹桃长得。在这个国家,草夹竹桃一年连续六个月都开花。它们不能见太多阳光。我觉得那些黄的,颜色简直像是报春花。我都十五年没见过报春花了,还有桂竹香。那些百日菊也很漂亮,对吧?——再配上那些绝妙的底色,就像画的花儿。这些是非洲金盏花。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东西,几乎就是些杂草,可你会忍不住喜欢上它们,如此鲜艳、如此茁壮。印度人对其有着很深的感情,无论哪儿有印度人,你都会看到金盏花在成长,哪怕是在丛林遮掩住一切多年后依然如此。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上阳台看看兰花。我给你看的几株很像金铃铛——真的像金的。它们闻上去也像蜂蜜,简直无法抗拒。这大概是这个该死的国家唯一的优点了,就是适合花儿生长。你应该很喜欢园艺吧?在这个国家,这可是我们最大的慰藉了。”
“噢,我非常喜爱园艺,”女孩儿答道。
他们上了阳台。柯斯拉赶紧穿上颖衣,戴上最好的粉红丝绸头巾,他托着个盘子从屋里出来,盘子上放着一瓶杜松子酒,几个玻璃杯,还有一盒香烟。他将这些东西放到桌子上,一边略有不安地打量这女孩儿,一边躬身作揖。
“恐怕在早晨这个时候,请你喝一杯也没法子吧。我始终无法让我的佣人记住,有些人是可以早饭前不必喝杜松子酒的。”
看来他把自己也算在内了,因为他挥了挥手,示意把柯斯拉端上的酒给撤下。女孩儿坐在柯斯拉在阳台头上为她摆好的柳条椅上。叶色暗黑的兰花垂在她脑后,几束金色的花朵散发出温馨的蜜香。弗洛里倚着阳台栏杆站着,半对着女孩儿,但还是掩藏着脸上的****。
“从这儿看到的风景可真美妙啊,”她一边往山下看一边说道。
“是啊,的确如此。在太阳还未下山的昏黄光芒中真是美丽无比。我爱操场上这种昏暗的黄色,那几株凤凰木,犹如点点绯红。还有天边的那些群山,几乎就是黑色。我的营地就在山那边,”他补充道。
那女孩有些远视眼,她摘下眼镜向远方望去。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浅蓝色,比风铃草还要浅。他还注意到她眼睛周围的皮肤很光滑,简直像是花瓣。这让他不禁再次想起自己的年龄和自己那张憔悴的脸,于是他走开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说:
“我说,你来到凯奥克他达该有多幸运啊!你无法想象,对于我们来说,在这种地方能看到一张新面孔有多么重要!几个月来,就是我们这个可怜的小圈子,偶尔有官员来巡视,再就是那些带着照相机的美国记者,沿着伊洛瓦底河过来。我猜想你是直接从英国过来的吧?”
“哦,不能说是从英国来的。我来这儿之前住在巴黎。你知道,我母亲是个艺术家。”
“巴黎!你真的在巴黎住过吗?天哪,从巴黎来到凯奥克他达这种地方!你知道吗,在这样的小土沟里,很难想象还有巴黎这种地方。”
“你喜欢巴黎吗?”她问道。
“我连见都没见过。可是,上帝,我成天都在想象啊!巴黎——在我心目中就是满处绘画,什么咖啡馆啦,林荫大道啦,艺术家的工作室啦,还有维永、波德莱尔、莫泊桑,全都交汇在一块儿。你都不知道这些欧洲城市的名字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真的在巴黎住过?坐在咖啡馆里,跟外国的艺术学生一起,一边喝着白葡萄酒,一边讨论马塞尔普鲁斯特?”
“哦,我想是这种生活,”女孩笑着说。
“你会发现跟这里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这儿可没有白葡萄酒和马塞尔普鲁斯特。倒是很可能有威士忌和埃德加华莱士。不过要是你什么时候想看书的话,你可能会在我这儿找到一些喜欢看的。俱乐部的阅览室里净是些垃圾。当然喽,我在藏书方面无可救药地落后于时代了。我猜想你已经读遍世上的书了吧。”
“噢,没有啊。不过我确实很喜爱读书,”女孩说道。
正文 缅甸岁月(22)
“能遇见喜欢读书的人有多好啊!我的意思是值得读的书,而不是俱乐部书屋里的那些垃圾。www.hAOsHM假如我喋喋不休让你烦了,真的希望你能谅解。一旦能遇见谁还知道这世上有书,我的话匣子可就关不住了。在这种国家,你得原谅这样的过错。”
“哦,可我喜欢谈论书啊。我觉得读书的确太好了。我的意思是,假如没有书,生活会成什么样啊?真是一个——一个——”
“真是一个私人的避难所。的确如此——”
他俩迫不及待地畅谈起来,起先是谈书,然后是打猎,女孩儿似乎对打猎很感兴趣,直撺掇弗洛里给她讲。当他描述起几年前自己猎杀大象的那桩事儿,她简直兴奋不已。弗洛里几乎没有察觉,或许女孩儿也没有察觉,所谓交谈,其实全是他一个人在说。他无法自持,侃侃而谈的乐趣实在是太大了,而那女孩儿也很乐意倾听。毕竟,是他把她从水牛那儿救了出来,而她尚未相信这些巨大的畜牲居然不会伤人,他此刻俨然成了她眼中的英雄。一个人能赢得别人的好感,通常是因为他并未做过的事情。也正是在这种时刻,谈话得以进行得如此轻松、如此自然,以至你尽可以没有穷尽地讲下去。然而两人的快乐突然间消失了,他们惊了一跳,陷入沉默,原来是发现旁边还有别人。
阳台的另一头,栏杆之间,一张墨黑的、留着小胡子的脸正在充满好奇地窥视。原来是“大傻”厨师老萨米,在他身后站着玛普、玛伊、柯斯拉的四个大孩子、一个无人认领的光屁股小孩儿,还有两个老妇人,她们听说有“英国女人”可看,专门从村子里跑过来的。两个老东西嘴里叼着一英尺长的烟卷,活像雕刻的柚木塑像,她俩紧盯着“英国女人”,就像英国乡巴佬紧盯一名全副盛装的祖鲁武士一样。
“那些人……”女孩儿望着他们,不太自在地说道。
萨米看到自己已被发现,一副心虚的样子,装作在整理所戴的头巾。其他观众也有些窘迫不安,只有那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除外。
“这些可恶的脸!”弗洛里说道。一股失望的冰冷疼痛之感袭上他的心头。毕竟,女孩儿不好再呆在他的阳台上了。他和她都同时想起,他们俩还完全是陌生人。她的脸有一些红,她开始戴上了眼镜。
“恐怕对这些人来说,见到一个英国女孩儿怪新鲜的,”他说。“他们没有任何恶意。走开!”他不快地补充说,冲着这些听众挥了挥手,于是他们便都没影了。
“你知道,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我该走了,”女孩说道。她已站起身来。“我在外头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肯定担心我跑哪儿去了。”
“你真的非得走吗?还早着呢。我可不能让你不戴帽子就顶着日光往家走。”
“我真的该——”她再次说道。
她打住了,往门口望去。马拉美出现在阳台上。
马拉美手捂屁股走上前去。她刚从屋里出来,一副镇定的神情,表示自己完全有权在这儿。两个女孩儿面对面站着,不足六尺远。
没有比这还要古怪的对比了:一个肤色浅白如海棠花,另一个则皮肤黝黑、媚俗不堪,圆柱形的乌黑头发和浅橙色的丝绸罗衣都闪着亮光,简直像是金属。弗洛里心中暗想,自己以前从未发现马拉美的脸有这么黑,她那又小又硬的身子有多么古怪,笔直得就像士兵的腰杆,除了水瓮般的臀部那儿,周身没有一处曲线。他倚着栏杆站立,望着两个女孩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无法将视线从对方的身上移开,不过谁看谁更怪异,这可就说不清楚了。
马拉美把脸转向弗洛里,细如铅笔线的黑色眉毛皱在一起。“这个女人是谁?”她一脸不高兴地问道。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仿佛是在给一个仆人下达命令。
“马上给我走开。如果你敢惹什么麻烦的话,事后我会用竹条抽你,直到打得你一条完整的肋骨也不剩。”
马拉美迟疑了一下,耸了耸窄小的肩膀便离开了。而那英国女孩望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道:
“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
“女的,”他答道,“我想是一个仆人的妻子。她来问洗衣服的事儿,如此而已。”
“噢,缅甸女人都长这样儿吗?她们真是些小怪物!我在来这儿的火车上见到好多呢,可你知道吗,我还以为她们是男孩子呢。长得像是一种荷兰娃娃,不是吗?”
她开始向阳台的台阶挪步,不再对已经消失的马拉美感兴趣。他也没拦她,因为他估计马拉美很可能还会回来大吵大闹的。这倒无关紧要,因为无论哪个女孩儿也一点不懂对方的语言。他喊柯斯拉,柯斯拉赶紧跑过来,手拿一把带着竹制伞骨的涂油丝绸伞。他在台阶下毕恭毕敬地张开伞,等到女孩儿走下来便举到她头上。弗洛里随他们走到门口。两人驻足握了握手,他在强烈的日光下微微侧身,好掩住自己的****。
“我的人会送你回家的。你能来实在太好了。我说不出见到你有多高兴。你的到来,对于我们在凯奥克他达而言真的很重要。”
“再见,呃——呵呵,多有趣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弗洛里,约翰弗洛里。那你的——莱克斯蒂恩小姐,是吧?”
“没错。伊丽莎白。再见,弗洛里先生。实在太感谢你了。那头可怕的水牛。你真是救了我的命啊。”
“这没什么。希望今晚能在俱乐部见到你,估计你婶婶和叔叔会过去的。那么暂时先再见喽。”
他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去。伊丽莎白——多可爱的名字,如今已不多见了。他希望她能用字母Z来拼写自己的名字。柯斯拉跟在她身后小跑,既要把伞伸到她头上,又要尽量保持距离,所以步态显得局促而怪异。一阵凉风吹上山来,这种短暂的风,缅甸的冷天儿会时有吹起,不知从何而来,让人无比渴望与怀念清冷的海塘,被美人鱼、瀑布、冰窟所环抱。凉风飒然吹过凤凰木的树顶,将弗洛里半小时前扔在门口的匿名信碎片卷了起来。
正文 缅甸岁月(23)
伊丽莎白躺在莱克斯蒂恩家客厅里的沙发上,翘着双脚,头枕着软垫,正在读迈克尔阿伦的《这些可爱的人们》。通常情况下,迈克尔阿伦是她最喜欢的作家,不过当她想读些严肃东西的时候,就更倾向威廉洛克了。
客厅是一间凉爽的淡色调房间,涂灰的墙足有一码厚;房间倒还算大,可由于四下凌乱地堆放着桌子,以及贝拿勒斯产的铜器饰品,感觉上似乎比实际要小一些。闻起来有印花棉布和枯花的味道。莱克斯蒂恩太太正在楼上睡觉。外面的佣人们都静静地躺在自己屋里,由于中午困得要死,他们紧贴枕头正在酣睡。莱克斯蒂恩先生则呆在路南他那间木制的小办公室里,大概也在睡觉。除了伊丽莎白,没有人走动,而在莱克斯蒂恩太太卧室外面摇吊扇的那个童仆,也躺在了地上,用一只脚后跟拽着绳圈儿。
伊丽莎白刚过二十岁,是个孤儿。她的父亲不像其弟弟汤姆那样嗜酒如命,但都是同一号人。他是个茶商,财运起伏不定,而他本性又过于乐观,在生意兴隆时并没有存点钱。伊丽莎白的母亲则是个无能浅薄、夸夸其谈、自怜自艾的女人,她打着艺术敏感的旗号,推卸掉生活中的一切正常责任,可其实根本不具备这种素质。有那么整整四年,她都瞎闹什么妇女选举权、高等思想等等,多次试图进行的文学创作也都中途夭折,在此之后,她终于又开始从事绘画。绘画可算是唯一的一项既不需要天分也不需要苦练的艺术。莱克斯蒂恩太太自命为一位艺术家,被放逐于“市侩庸人”中间——不必多言,这些庸人自然也包括她的丈夫——这种自命不凡的姿态,几乎给了她无限的讨人厌的机会。
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设法逃过兵役的莱克斯蒂恩先生赚了一大笔钱,就在停战前,他们全家搬到了海格特位于伦敦北郊。——译者注的一处又大又新、但颇为荒凉的房子里,那里有大量的花房、灌木、马厩和网球场。莱克斯蒂恩先生雇了一大帮佣人,甚至还甚为乐观地请了一名管家。伊丽莎白被送进一家收费昂贵的寄宿学校读了两个学期的书。啊,那难忘的两个学期有多么、多么的快活呀!学校里的四个女孩子都被称为“尊敬的”,她们几乎全都有属于自己的小马驹,星期天下午可以骑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其性格就是在那个时候永远定型的,就伊丽莎白而言,就是跟富人们接触的那两个学期。从此以后,她的整个人生法则,就都可以概括为一个信念、一个简单的信念了。那就是美好(她的用词是“可爱”)便等同于昂贵、高雅、贵族;而糟糕(她称之为“龌龊”)则等同于廉价、低俗、破旧和辛苦。昂贵的女子学校之所以存在,或许就是为了宣扬这种信条。随着伊丽莎白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日渐微妙、并且扩散到她的整个思想。一切事物,从一双长筒袜到一个人的灵魂,全都被划分为“可爱的”或“龌龊的”。然而不幸的是——由于莱克斯蒂恩先生的财运并不长久——所以她的生活也就以“龌龊”居多了。
1919年末,打击终于无可避免地到来了。伊丽莎白被父母从学校里领走,到一连串便宜而龌龊的学校继续学习,其中有一两个学期间隙,她父亲连学费都掏不出来了。她二十岁那年,父亲死于流感,留给莱克斯蒂恩太太每年150英镑的收入,但这笔钱也将在她去世后随之消失。由于莱克斯蒂恩太太疏于理财,两个女人在英格兰每周三磅还过不下去。她们搬到了巴黎,因为那儿的花销便宜一些,而且莱克斯蒂恩太太也打算要完全献身于艺术。
巴黎!住在巴黎!弗洛里一想到在青翠的法国梧桐下同那些留着大胡子的艺术家们聊个没完,脑子里就总是浮想联翩。其实伊丽莎白在巴黎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
她母亲在蒙帕尔纳斯区开了一间工作室,可很快就变得肮脏不堪、乱作一团。她花钱毫无节制,以致入不敷出,有好几个月,伊丽莎白甚至吃不饱。后来,她找了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到一个法国银行家的家里教英语。他们管她叫“英国女家教”。银行家住在第十二区,距离蒙帕尔纳斯很远,伊丽莎白只好用抚恤金在附近租了间屋子。那是一座黄颜色的狭窄房子,位于一条小巷子里,正冲着一家禽鸟商店,店里通常摆着直冒臭气的野猪尸体,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们,就像年老体衰的色情狂一样,每早都会来这儿,长时间地、恋恋不舍地嗅上一阵子。禽鸟商店的隔壁是一家飞满苍蝇的咖啡屋,牌子上写着“友谊咖啡馆绝妙的啤酒”。伊丽莎白多么憎恶抚恤金啊!女房东是个一袭黑衣、鬼鬼祟祟的老太婆,她一辈子都在蹑手蹑脚地爬上爬下着楼梯,希望能抓到房客在洗手盆里洗长筒袜。房客们也都是些说话刻薄、脾气暴躁的寡妇,她们都对楼里仅有的那个男人大献殷勤,就像一群导思着面包片的麻雀。这个脾气温和的秃头家伙在莎玛丽丹百货公司工作。而到了吃饭时间,她们又都盯着彼此的盘子,看看最多的一份儿给了谁。浴室是一间黑不隆咚的屋子,墙皮脱落,破旧的热水锅炉上长满了铜锈。这座锅炉会往浴盆里喷出两寸长的不热的水流,然后便执拗地停止工作。伊丽莎白给其孩子上课的那位银行家是个五十岁的男人,有一张肥胖而沧桑的脸,暗黄色的秃脑门儿就像一个鸵鸟蛋。她来的第二天,他就进了孩子们正在上课的房间,紧贴着伊丽莎白坐下,随即开始掐她的肘部。第三天,开始掐她的小腿;第四天,掐她的后膝;第五天,膝盖上面。于是每天晚上,两人都要上演一场无声的暗战,她的手在桌下极力推挡着那只白鼬一般的手,好不让它近得身来。
这真是一种低劣、龌龊的生活,事实上简直达到了伊丽莎白闻所未闻的“龌龊”地步。可最令她沮丧、最让她觉得自己陷入可怕的下层世界的,是她母亲的那间工作室。莱克斯蒂恩太太属于那种一旦没有佣人就会彻底崩溃的人。她生活在绘画与家务之间的不安噩梦中,却从未专心做过一样儿。她会不定期地去一所“学校”,在一位老师的指导下创作出些灰不溜秋的静物画,那位老师的技术都是从脏兮兮的画笔下练出来的。至于其他的时间,她则在家里可怜地摆弄着茶壶和煎锅。她那间工作室状况之糟,令伊丽莎白十分郁闷。屋子恶心得没法儿看,简直就是个使人战栗、灰尘厚积的猪圈,一堆堆的书跟纸张扔得满地都是,一只只年月久远、沾满油污的炖锅在生锈的煤气炉上睡大觉。床则是不到下午从来不铺。所有的地方——所有可能的旮旮旯旯儿,都会踩到或者踢翻什么东西——一罐罐染上颜料的松脂和一个个半满着凉红茶的茶壶。如果你从椅子上拿起一个垫子,就会发现下面是个盘子,盛着还没吃完的荷包蛋。每回只要伊丽莎白一进门儿,都会惊呼:
“啊,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你怎么能够?看看这间屋子成什么样儿了!这么过法儿可太可怕了!”
“屋子,亲爱的?怎么了?很乱吗?”
“乱!你非得把那碗粥放在床的中间吗?还有这些锅!实在太糟糕了。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莱克斯蒂恩太太的眼中流露出专注而脱俗的神情,但凡眼前有家务活之类事情的时候,她就会摆出这幅神态。
“我的朋友是不会有人介意的,亲爱的。我们可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是艺术家。你根本不明白我们有多么钟爱自己的绘画。而你呢,亲爱的,并不具备这种艺术气质。”
“我得把这些锅清理干净。你这种生活法儿,我是真的看不下眼去。你把毛刷弄哪儿去了?”
“毛刷?让我想想啊,我记得在哪儿看到过的。哦,对了!我昨天用它清洗调色板来着。你该用松节油把它好好地刷刷。”
伊丽莎白干活儿的时候,莱克斯蒂恩太太则会坐下来,用一支孔泰碳笔继续在草稿纸上涂抹上一通。
“亲爱的,你可真棒啊。这么能干!真不知道你从谁那儿遗传来的。如今对于我而言,艺术简直就是一切。我似乎感觉到内心有一片海潮在汹涌翻腾,把所有庸俗琐碎的东西淹没。昨天,我是接着《纳什杂志》吃的午饭,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刷盘子了。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如果你需要一个干净盘子,直接撕一页杂志就行了,”诸如此类的话。
伊丽莎白在巴黎没什么朋友。母亲的朋友都是跟她同一类的女人,要么就是些上了年纪、一事无成的单身汉,靠着一点微薄的收入过活,搞些让人瞧不上眼的所谓艺术,像木刻或者瓷绘什么的。除此之外,伊丽莎白看到的全都是外国人。她讨厌所有的外国人,或者说至少是讨厌所有的外国男人,他们身穿价格低廉的衣服、吃相也让人恶心。那个时候的她尚有一大宽慰,那就是去爱丽舍大道上的美利坚图书馆阅读带插图的报纸。有时候,礼拜天或者是某个有空的下午,她会找一张锃亮的大桌子坐上几个钟头,拿着一张张《写生报》、《闲话报》、《图文报》、《体育戏剧报》做白日梦。
啊,里面所有描画的一切有多精彩!“查尔顿礼堂草坪上的名犬会,巴罗丁勋爵在沃里克郡漂亮的宅邸。”“尊敬的泰克-鲍比太太携其阿尔萨斯爱犬忽必烈在公园,该犬今夏在克拉夫特赢得亚军。”“在戛纳日光浴。自左至右:芭芭拉皮尔布里克小姐,爱德华图克先生,帕梅拉韦斯特罗普女士,‘塔比’本耐克上校。”
多么美好的,美好的,金色世界啊!有那么两回,报上出现了某个老校友的脸,看到这里她的内心就感到无比难过。瞧她们啊,自己的老校友们,拥有马驹和汽车,还有在骑兵队里服役的丈夫;再看看自己,就这么被拴在了可恶的工作、可恶的抚恤金、可恶的母亲身上!难道说就没有出路了吗?难道她一辈子注定要过这种贫穷可怜的日子、永远没有回到体面生活的希望了吗?
眼前有这么个母亲做反面教材,伊丽莎白对艺术极度厌恶也就再自然不过了。事实上,任何的过度思考——她称之为“脑子大的”——在她眼中都属于“龌龊”的事情。她觉得真实的人、体面的人——也就是那些打松鸡、参加阿斯科特赛马会、去考斯驾游艇的人——都不算脑子大的。他们可不去从事写书这种蠢事儿,也不去摆弄画笔这玩意儿,还有那些个学问高深的想法,像社会主义什么的。“学问高深”在她的词汇里可是个挖苦的词儿。当她碰巧遇见一个宁愿一生身无分文也要搞创作,而不肯委身于一家银行或保险公司的真正的艺术家时(确实有那么一两回),她对他的鄙视要远远超过对母亲圈子里那些业余爱好者的鄙视。一个男人,居然故意躲开美好体面的事情,而献身到一些没有出路的无用之事上,这真是太可耻、太丢人了。她很害怕成为老处女,但她宁肯忍受一辈子又一辈子的独身生活,也不愿嫁给这样的男人。
正文 缅甸岁月(24)
伊丽莎白在巴黎呆了不到两年,她母亲便因食物中毒突然去世了。oShuDu.cOm奇怪的是,其实她早就应该死在这上头了。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伊丽莎白的只有不到一百英镑。她的婶婶和叔叔随即从缅甸打来电话,叫她来跟他们一起住,并说随后会有一封信寄到。
莱克斯蒂恩太太曾对这封信上好生思忖了一阵,她双唇咬着钢笔,俯下那张瘦弱的三角脸看着信纸,就像一条沉思的蛇。
“我觉得我们必须要让她过来,怎么着也得住上一年。多么烦人啊!!可是她们这种女孩儿只要长得差不多的话,一年内就可以嫁掉了。我怎么对这孩子说啊,汤姆?”
“怎么说?嗨,就说她在这儿找个丈夫要比在国内容易得多。类似这样的话,你知道的。”
“亲爱的汤姆!你的话真是没法儿照办!”
于是莱克斯蒂恩太太写道:
“当然喽,这是个很小的地方,我们有很多时间都在丛林里。恐怕习惯了巴黎的繁华之后,你会觉得这里枯燥透顶。不过说真的,这种小地方对于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儿也有好处。你会发现,自己在当地的圈子里简直就是公主。未婚男士们都很孤单,他们会非常高兴同女孩子交往的……”
伊丽莎白花了三十磅买了身夏装,随即启程上路。在翻滚的海豚的欢呼中,轮船破浪穿过地中海,沿着苏伊士运河开进一片惹眼的、珐琅般的海域,而后又进入了碧波浩瀚的印度洋,看到船体靠近,一群群飞鱼吓得掠过海面。到了夜间,海水泛着磷光,船首的航迹有如一支带绿火的箭头飞出。伊丽莎白“热爱”海上生活,她喜欢夜里在甲板上跳舞,船上的每个男人都争着给自己买鸡尾酒,还有那些甲板游戏,不过,一等到其他年轻女孩参加进来的时候,她便厌烦了。母亲两个月前刚刚去世,这对她无关紧要,她从未怎么在乎过自己的母亲,而且这儿的人对她的情况也一无所知。经过两年的粗俗生活之后,能重新呼吸到财富的气息,真是太棒了。倒不是说这儿的大多数人多有钱,但在船上,人人都表现得很有钱。她知道,自己会爱上印度的。从其他乘客的交谈中,她已勾勒出一幅印度的画面。她甚至还学了几个必要的印度斯坦语词组,像“idherao”、“jaldi”、“sahiblog”分别是“过来”、“快”和“白人老爷”的意思。——译者注什么的。她还提前体验到了俱乐部那惬意的氛围,吊扇吹着,光着脚丫、缠着白色头巾的男孩恭恭敬敬地行额手礼;皮肤晒成古铜色、留着修剪小胡子的英国人在操场上来回奔跑着击打马球。人们在印度的这种生活,简直跟真正变成有钱人一样美妙了。
他们穿过碧绿而闪耀的海面驶进了科伦坡,这儿的海龟和黑蛇都爬上来晒太阳。一队舢板争抢着迎面而来,驱船的人脸色黝黑,嘴唇让槟榔汁染得比血还要红。伊丽莎白跟朋友刚一下船,两个船夫便连忙喊着哀求,他们的船头正对着舷门。
“您可千万别跟他走啊,小姐!别跟他!他是个坏人,不适合拉小姐您的!”
“您千万别听他胡说,小姐!肮脏下贱的家伙!他在耍鬼把戏呢!下流的土著把戏!”
“哈哈!他自己就不是土著了?哦,对呀!他是欧洲人呢,也是白皮肤,小姐,哈哈!”
“你们两个别扯淡了,否则我就每人踹上一脚。”伊丽莎白朋友的丈夫说道。他们上了其中一艘舢板,划向阳光照耀的码头。得手的那个船夫回过头,冲着自己的对手啐了一口唾沫,这口唾沫,他肯定攒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便是东方了。空气热得令人眩晕,水面上浮起椰子油和檀木、肉桂和姜黄的气味儿。伊丽莎白的朋友们载着她去了拉维尼亚山,他们在温度适合的海水里游泳,海面泛着泡沫,很像可口可乐。她在晚上回到船上,一周后到达仰光。
曼德勒以北,烧木料的火车以十二英里的时速爬过一片广阔而焦干的平原,平原那遥远的边际被青山所环绕。白鹭泰然自若、一动不动地站着,很像苍鹭,而一堆堆晒干的红辣椒在日光下闪着深红的颜色。有时候,一座白色的佛塔立于平原之上,仿似一个仰卧的女巨人的乳房。起初的热带之夜已经平静下来,火车颠簸前行,速度很慢,但凡在小站一停,便听得黑暗中传来野蛮的喊叫声。半裸的男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脑袋后面长长的头发都编在了一起,在伊丽莎白眼中,他们简直如同魔鬼一般丑陋。火车开进了树林,看不见的树枝刮着车窗。大约在九点钟,他们到了凯奥克他达,伊丽莎白的叔叔和婶婶带着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车正在那里等着呢,还有几个仆人打着火把。她的婶婶走上前去,用纤细得像蜥蜴的手把住了伊丽莎白的双肩。
“我想,你就是我们的侄女伊丽莎白喽?见到你,我们实在太高兴了,”她说道,并吻了她。
莱克斯蒂恩先生隔着自己太太的肩膀,借着火光看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高喊道,“哦,该死!”而后拉过伊丽莎白,也吻了她,不过感觉比正常情况还要热情些。两人她以前都未曾见过。
饭后,在客厅的吊扇下面,伊丽莎白跟婶婶一块儿聊起了天。莱克斯蒂恩先生在花园里闲逛,装作在闻素馨花香,实则却是偷偷喝佣人从屋子后头偷拿过来的酒。
“亲爱的,你长得可真可爱啊!让我再看看你。”她扳住她的肩膀,“我确实觉得伊顿短发很适合你。你是在巴黎剪的吧?”
“是的,人人都留伊顿短发。假如您把头发剪短点儿的话,也会好看的。”
“太可爱了!还有这副龟纹眼镜——多时尚啊!我听说南美社交圈的女人都喜欢戴这种眼镜。我还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一个漂亮迷人的侄女。你刚才说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等明天我们带你一去俱乐部,所有的男士都该有多开心啊!他们孤单着呢,可怜的家伙们,从来见不到一张新面孔。你在巴黎呆了整整两年?难以想象那里的男士居然没有向你求婚。”
“恐怕我没有接触过多少男士,婶婶。只有些外国人。我们的生活很安静。而且我还要上班,”她补充道,自认这番坦承有些丢面子。
“当然喽,当然喽,”莱克斯蒂恩太太叹息道。“到处都会听到这种事情。漂亮女孩子要工作才能养活自己。这太遗憾了!我觉得,有这么多的可怜女孩在找丈夫,这些男人居然还一直独身,实在太自私了,不是吗?”伊丽莎白没有答话。莱克斯蒂恩太太接着叹气说道,“我敢说假如我还是个年轻女孩儿的话,我谁都会嫁的,真的谁都嫁!”
两个女人的目光相对。莱克斯蒂恩太太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可她无意多言,只是间接暗示。她的话语有很多都是通过暗示来表达的,不过实际上,却往往把自己的意思弄得非常明显。她讲话的口吻也是温和而客观,就好像正在谈论一个笼统的话题似的。
“当然啦,这话我可得说。确实有这样的例子,如果女孩子没有嫁出去,那可是她们自己的错儿。有时候,咱们这里也有这种事儿。我记得不久之前——有个女孩儿跟着她哥哥过来呆了一整年,各种类型的人都向她求婚——有警察、林务员、前途相当好的木材公司职员。可她全都拒绝了,我听说她想嫁个驻印政府公务员。这倒好,你猜怎么着?她哥哥当然不能养她一辈子啦。如今呢,我听说她回国了,可怜的小东西,当起了什么女助工,其实就是个佣人。一个礼拜才十五先令!一想到这种事,你说难道不可怕吗?”
“很可怕!”伊丽莎白应道。
这个话题到此即止。整个早上,从弗洛里家回来之后,伊丽莎白都在向婶婶和叔叔讲述自己的历险。他们正在摆满鲜花的桌上吃早饭,头上转着吊扇,高如鹳鸟、穿戴着白色外衣和头巾的穆斯林管家手拿托盘,站在莱克斯蒂恩先生的椅子后面。
“噢,对了婶婶,有件事情好有趣!有个缅甸女孩儿来到阳台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缅甸女孩儿,至少并不知道她们居然是女的。真是古怪的小东西啊——她那黄色的圆脸儿,还有头上乱糟糟的黑发,简直就像个玩具娃娃。看起来她也就十七岁的样子。弗洛里先生说,那是她的洗衣女工。”
印度管家挺直了长长的身子。他朝下斜瞟了伊丽莎白一眼,眼珠子在黝黑的脸上显得又白又大。他的英语讲得很好。莱克斯蒂恩先生刚从盘子里叉起一块鱼,他的手停在半空,大嘴还张着。
“洗衣女工?”他说。“洗衣女工!我说,真该死,这肯定不对啊!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根本就没洗衣女工这回事。洗衣服这种活儿都是男人来干。依我说——”
而后,他突然打住了,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桌子下面踩了一下他的脚趾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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