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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那些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事情

_5 落落(当代)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三回)
[一]
“扑吱……”
窗边传来一阵古怪的虫鸣。好似橡皮擦过玻璃。吉泽探头。
夏天最后一只金龟子,正用带倒刺的腿挂住西瓜皮,传来节律的鸣声。吉泽伸手把它轻而易举地夹住。硬质光泽的壳,如同小枚斑斓的磁石。它蹬腿胡乱挣扎一会,依旧被关进了塑料瓶。吉泽又顺带掰了些西瓜皮碎片塞进去。
天然的、小小的声源。
去厨房洗手时想起新堂曾经问自己“你怎么就确定这就是最后一只了呢?”自己当时怎么答的?好象特肯定的说“我就是知道啊”。只记得新堂微笑着摇摇头。他不信呢。吉泽也不争辩。本来也是,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在“最后一只金龟子”后,总会有下一只的。
可天还是持续凉下去。入秋了。夏天只余一截尾巴。
吉泽不喜欢这个。没法喜欢吧。对别人来说,西瓜落市,花火大会闭幕,动听的昆虫们成批死去……全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但对吉泽而言,三年前的夏末,姐姐去世,爸爸受不了打击病倒,随后每到这个时段都可能病发。看,实打实的沉重,没一桩是动人的。
也不全对。又或许,还有一桩。
等新堂收拾妥当,从咖啡屋推门而出。看见吉泽蹲在路灯下和织田大肥猫玩得热闹,上前喊她一声,吉泽抬头,起身跟过去。两人并行走。灯光留下间歇的橘黄色域,飞虫扑打灯罩的声音浮现在暗天光里。
哪天起,吉泽参加了学校的提高班,结束时正赶上新堂打完工,就多走两步绕去等他,结伴成双。同行的路不长不短。过五、六条街,总共二十多分钟而已。
穿越闹市区时,隔三差五的,总有迎面而来的路人把他们分开。吉泽就在人和人中间张望着新堂。途中经过一个地铁站,有时一辆地铁刚刚放完客,人群河水般涌上地面。吉泽逆人流前行,脚步迟缓下来。直到寻过来的新堂对她摊开手掌。
好似一张书写完美的邀请函。吉泽把手指叠放上去。一团触觉。
惟一动人的事,又或许,最动人的事。
她的心情无限轻松,拉扯着新堂的胳膊说要唱佐藤亚纪子的老歌给他听。他转了转眼睛,“你还能唱歌?——”被吉泽一个手肘捅过去。他垂眼暗笑着不再言语。吉泽反而突然想不起歌词,就当是赖掉了。新堂露出一脸“我就知道”的微笑。
同行的路上。植在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谢成模糊的暗影,树叶在安静的小道上沙沙作响。虫声已然快要绝迹。安静如同海水从两侧绕过。声音们被迅速稀释。新堂握着吉泽的手。两人的影子拉得又轻又长。
所以今年夏天对吉泽来说,与往年是不同的。当然也因为全国竞赛的决赛改天就要在外县举行了。她天天晚上在屋里苦斗习题。金龟子在瓶里有时装死,附着西瓜皮蜷成一团。吉泽拿过瓶子摇两下,看它故作镇定地持续伪装,觉得十分好笑。
没准这真是夏天里最后一只金龟子了。
[二]
叮嘱完父亲吃药时的注意事项,又去姐姐的牌位前拜了拜。时间已经显得很紧张。出门时又想起忘带学生手册,急急忙忙折返回去。一不留神,装金龟子的塑料瓶被掀落掉在窗外。没时间捡回来了,吉泽有些懊恼。
“很有你的风格。”等在门前的新堂这样评论。
吉泽二话不说将手中的旅行袋抡过去:“坏蛋!”
“只是去两天两夜而已。你带了多少行李啊?”新堂有些好笑地看着吉泽手里的背包,“我们是去外地竞赛,又不是去修学旅行。
“哼。女生和男生自然是不同的。”
等到装满各校参赛选手的巴士在连打了一连串哀怨的嗝,进而光荣抛锚后,吉泽才意识到自己的行李成了可恶的累赘。带队老师在前头大声嚷嚷大家忍耐一下,只要再走一小会就到比赛驻地了。太阳底下,人人都没力气吭声,不情不愿地步行。新堂本想帮她一把,被吉泽执拗地拒绝了。为表明“这点小菜而已”,她还故作轻松地将背包甩了好几圈。
阳光烘下来,走上一小会就出了汗。四周纷纷有人掏出饮料来喝。吉泽抬眼看新堂,额角似乎也有光亮。她停下来,打开包盖摸出两罐汽水。
“喏。”递过去一个。
新堂想难怪这包里的负担还不小,说着谢谢接下来,吉泽也打开了手里的另一罐。几乎同一时刻,强烈的气泡从两个开口齐齐喷射而出,溅了各自一身。新堂和吉泽都有些愣神。
“……你刚才把包晃了好多圈吧?”新堂的上衣沾满了浅色的饮料,无奈地问她。吉泽难堪得涨红了脸,连忙摸去找餐巾纸。不擦还好,一擦,粘了满脸的纸屑。新堂叹气这女孩毛手毛脚起来也够厉害。扳过她的肩,一条条地替她摘下白色纸片。
几乎是受了惊吓般飞快地闭上眼睛。阳光在吉泽眼皮下流窜着猩红的暖热。各种意识不受控制地袭来。
微微颤抖着的睫毛,如同娇嫩柔弱的夜蛾。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轻薄的暖光,令她看起来像无害的小生物。取下的白色飞絮落在空中,很快就被吹跑了。好象同时有某些脚不沾地的东西从新堂的心上飘过去,掠过一丝柔软的风。
手指上全是甜腻的触感。
“弄不干净。等到了后,再用水洗洗。”新堂表示无能为力。
“谢谢……对不起啊。”
“习惯了。”有些促狭地微笑着。
走多几步,半身的甜味,居然引来不少小虫子。绕住吉泽和新堂,琢磨着驻足的地方。吉泽烦乱地摆着手臂,前面有人回头打量她,她就窘得停止动作,新堂在旁看了有些失笑,伸手替她轻掸走肩头背上落下的小飞虫。
“女生都很讨厌虫类么?”
“也不一定。瓢虫、天牛、金龟子之类的我就挺喜欢。”
“唔,金龟子,以前有人对我说——”
视线里又落进一只虫子,停在吉泽的耳廓上。新堂刚伸出手去。充沛的日光直射而下。女孩的耳廓仿佛白得透明的扇贝,几乎能看清上面细柔的毛血管,娇嫩舒展的粉红。他茫然地顿了片刻。停在空中的手转而插进口袋里。
“新堂君?”吉泽奇怪他凝滞的脚步。
“没什么。”手贴着裤边,粗糙而朴实的温暖。和胶着在手指上的,甜腻的,挥之不去的触觉。
充盈得不敢再多碰一些。
[三]
吉泽心情非常愉悦。昨夜打电话回家,父亲身体依然无恙,今天结束的竞赛,发挥可谓超常。眼下只等明天宣布获奖情况了。她挂着木屐坐在楼前轻轻哼歌,不时身后有人往来,便回头看去,见不是新堂,总有些失望。
“唱走调了。”感到有人轻扣自己的头顶,吉泽赶紧爬起身。
“你感觉怎样?”最最关心的。
“好难听。”新堂刚从浴室出来,端着脸盆,从头发上滴落的水迅速把木制地板染上深色。
“我问的是竞赛呀,竞赛!”吉泽急了。
“哦,那个。不怎么好。”
“吓?你会觉得不怎么好?”
新堂看着吉泽有些控制不住的得意,垂下眼不无遗憾地说:“也许我拿不了满分了。”又抬起视线——一张意料之中变得气馁而郁闷的脸。他侧过眼睛好似忍着爆笑。吉泽恼怒地想打他。新堂反握住她的手腕。
“过会儿,有安排么?”
“嗯?没有……”手臂上落雨似地撒下两滴水珠,凉得吉泽一哆嗦。
“那么——”
那么,去散步吧。那么,去逛街吧。那么,去聊天吧。哪一桩不都是顺顺当当的。为什么偏偏是“那么,去洗衣服吧”。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合逻辑啊。新堂对此的解释是两人昨天弄脏的上衣积到现在,甜得快馊了,得尽早处理。吉泽没辙,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后。
比赛驻地原本是一所高中,所以穿过宿舍楼,就有一排供学生使用的水龙头。等到了那里,吉泽才发现来这里洗衣的人还不止他们俩,也就没话可说了。和新堂一左一右占了两个位置。放水,不多会,衣服膨胀漂浮起来,像两朵迅速开放的花瓣。
吉泽一眼眼看新堂弯腰打肥皂的样子,熟练得好似家庭妇女。这比喻想在脑袋里,惹得她一阵笑。新堂多半猜到她笑什么,也不接话,手上多出一层乳色的泡沫,碰到水就化开。
过水。甜腻的渍迹分解消散。新堂直起腰,四周人都走光了,空荡荡的地方吹来过堂风,有些凉,转而看吉泽。女孩子毕竟细心些,正搓着衣领。手背因为施力凸出了玲珑的骨节。额前的刘海上点缀似地落着几颗泡沫。一脸的认真。突然吉泽展开手里的衣服,拉平了,朝新堂展示般地举起来,笑得特有满足感。
好象是洗得比他的更白的。
新堂的眼睛里映着吉泽嘻嘻哈哈兴致高昂的脸,如同热烈的呼喊传播到山谷,反弹出一阵顺应的回声,跟着微笑了一下。伸手点过吉泽的鼻子。随后沿无形的弧线向下,抚住她的面颊。
夜色舒展。新堂站在亮启的壁灯下,大圆领子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贴住肩背,和满手的肥皂香。那是个完全出乎吉泽意料的动作,所以她无法控制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别于受到惊吓。新堂却径自上前一步,靠近了,直到两人中间飞过一只黑色的大圆点。
好大个儿的金龟子。悠悠地停在新堂的手腕上。
[四]
“你玩过么。”新堂一边说一边取出回住处后找来的棉线。三两下,就在虫子后腿上系了一个结。随后又捉过吉泽的食指,将另一端绑在那儿。
吉泽还没开口问。金龟子震着翅膀飞上了天。手指传来清晰而微弱的力量,引得自己不得不跟着跑。夜色是面,金龟子是点,中间一条长棉线连接。世界因此完整无缺。吉泽惊喜地合不住嘴。从空气里最后一点氲酝的微光里辨认着那个起伏的小黑块。
好象是哪个心事被放了生。却偏偏还牵挂着。长长棉线。是神经么。
“看来是没玩过。”新堂测量着吉泽脸上丰富万端的表情,“以前有人告诉我,这表示把夏天留在身边。”
“真的?”吉泽眯眼看仔细了。半空中一团漂游的黑点。夏天?
新堂摇头:“一入秋,它们就没几天好活了。这是自然规律。”
自然规律。听着特冷酷的词。吉泽咬住嘴唇没说话,两人有些沉默,直到一圈转完回到宿舍楼前。意外地看见领队老师,正要问好。对方急急忙忙拉过吉泽。说话声不大,新堂在一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父亲病发了,刚刚被送进医院急救。
吉泽算不得什么坚强的人。除了对待学业方面的搏命劲外,其余都和普通女生没两样。新堂也渐渐知道这点。眼下他站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夜班电车站台上,就是为了陪吉泽赶回家。谁让她既不镇定也不冷静,从刚才起就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着傻哭。新堂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包纸巾,塞在她手里,也是过了半天不见下文。他取回来,打开抽出两张再递过去,才被接下来。
大起大落的,受不住吧。
新堂在一旁坐下,视线动一动,见两人还穿着各自的木屐。走得匆忙,别提带上行李了,除了钱包外,几乎什么都没拿。
闹心的坏事永远不缺下一件。
“吉泽——”
“什么也别对我说。别用声音来暗示我。”吉泽猛地打断。随后像是为说了卤莽的话而自责,又一阵呜咽,却还是环过手臂抱住脑袋。堵地紧紧的,耳朵里只留下头发摩擦时唏唆的响声。
确实不想听他说话。他的声音能创造幻觉,令别人相信他的暗示。但他要用声音来暗示什么?暗示父亲不会有事么。那如果真有事,虚无的介质和实际的现实,谁拼得过谁;还是用声音来暗示自己要打起精神。怎么才能打起精神,以他的声音能作为支柱,能抗拒“自然规律”的发生么。
新堂能用声音令吉泽看见不存在的金龟子,却不可能制止真正的金龟子们在入秋后绝迹。甚至如果新堂愿意,他能令吉泽相信金龟子们是永生不死的。但那有什么意义?
答案都是绝望的。
列车进站,吉泽随着新堂站起身。他朝前踏进门去,冷不丁发现身后没有人跟过来,急忙转头,看吉泽举着手发呆。关门声“嘟嘟”响起来,新堂一把跨出去将吉泽拉进车厢内。看向她的手指,才明白。没说话,揽过她的肩抵门站着。
手指上是一截长长软软的棉线,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扬着另一端的线头。那儿挂着一只昆虫断下的后腿。
几时挣脱的。
还是挣脱了。夏天。
[五]
等赶回市里,找到医院,已经深夜了。得知父亲安然脱离危险时,吉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脱下的衣服,坐在医院的长凳上动弹不得。
用最后一点力气绻起食指,被绷紧的线在皮肤上绕出饱胀的不适。满天的星星像是被打翻盐瓶。投在眼里都是细碎的光屑。吉泽缓缓转过头去,看不见新堂。想起身找他,又懒得动,模模糊糊要睡去时,额头覆上什么东西,吉泽睁开眼睛。
“你去配药?”看清楚新堂手里的纸袋后,吉泽很疑惑。
“好象有点发烧。”
“……对不起。”吉泽想起新堂在夜班火车上坐在挡风口。因此而感冒,自己却没料到。
“你不回家休息么。”新堂看表,“护士说明天来探望就行了吧。”
“嗯。就走。”吉泽站起来,走出两步才想起什么,“……没带钥匙呵。”
“我也没带自家的。”新堂耸肩,随后又垂下眼帘,吉泽知道那是他在想为难的事,“……不过。”
“什么?”
“我有咖啡店的钥匙。你过来住一晚,总比在医院过夜好多了。”眼神拘紧而温柔。
吉泽说不出话来。
织田猫被开门声惊动了一下,等察觉两位来者都是熟人后又睡了回去。新堂叮嘱吉泽站在门边别乱动。“你手侧说不定有十多只易碎的杯子”。吉泽听得绷直了身体。等他摸去开了灯。这店堂亮起了几只昏黄柔软的眼睛。原本絮状空洞的惶然被迅速压平了,留下一整个结实而温暖的铺垫。莫名就安心了。
新堂引吉泽到后边,员工区的最后一间给人值班用的小房间。
“现在也没有值班制度了。就一直空着。”
吉泽朝里张望两眼。整洁的床,被单,一侧的架子上是满满的纸箱。倒也干净。地方不算小,井井有条的。她的脸突然烧红,无法遏止。
“你就睡这儿。”新堂弯腰在床下翻出两双纸拖鞋,“给。”
“那你呢?”
“我睡外头,拿凳子拼一拼就好了。”新堂说得轻描淡写,吉泽也不敢再问,他的视线又看低去,“手上的线……该解开了吧。”
“啊。嗯,忘了。”吉泽赶紧用左手去解,难度很大。新堂看一会,走近握过她的手指,一番动作。眼前的人,散发着一团模糊而真切的暖热。
“我说。”吉泽喊住他。
“嗯。”应着声。
“你睡过来吧。”新堂猛地抬眼盯住吉泽。吉泽反而沉下心,一旦出口,话就收不回头了,“你还发着烧,睡在外面会加重的。”
这回轮到新堂说不出话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渐渐察觉到彼此的呼吸。开始他吸气,她也吸气,随后她的节奏更快,他呼气时,她吸气。吸着他呼出的气。空气游走在两个紧张却无限柔软的身体里。
“你睡相不会很差吧?”
“……”
[六]
新堂是被胸口一个东西硌得疼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后,看见一双柔软微阖的眼睛,盯着打量了半天,醒透了,突地吓出一身汗。没来得及控制,脸一直红到眼皮。昨天不是两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睡下去的么,怎么又变成了同一个方向?
等他支坐起身,才明白把自己硌疼的是什么。吉泽握起的手掌,正半嵌在床单上面。
新堂赶紧从床侧站起来。看自己皱成一团的T恤和长裤,想去找找这里有没有自己留下的多余衣服。胸口又泛过一阵空落落的疼。
好家伙。像是心脏被偷走了似的。他回头看吉泽两眼,推门出去了。
等从医院返回到店里时,新堂看吉泽明显精神恢复,知道多半无大碍了,对老板打声招呼,和她一同离开——还得赶去外县听成绩、取行李。一路上吉泽不仅拉着新堂的手东奔西跑,还说自己昨天梦见参加花火大会。顿一会,补充道“是我和你”。新堂看着她泛红的脸,揣摩着花火大会里有什么会使人睡得颠倒呢。吉泽不知道这些,继续数细节。
“还真是穿着浴衣呢。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吉泽举起手,“又抓到一只特别漂亮的金龟子。没有线,只能先握在手心里。”
呵。难怪把我硌得不轻。
“啊,我还在梦里想起了佐藤亚纪子那首歌的歌词。”吉泽停了下来,“厉害吧。”
哪首?新堂想,她常哼哼的那个么?
吉泽挽住新堂的胳膊,沉吟一下,唱起来:“你能不能醒一醒。夏天的花还没有谢。你能和我跳舞吗?请你和我跳舞吧。你能不能醒一醒我。夏天的河流带我来。你能和我跳舞吗?请你和我跳舞吧……嗯,后面的就想不起来了。”
等着听新堂反应,然而隔了很长很长时间,新堂开口:“走调。”
立马吃了个胳膊肘攻击。他扭头向外,吉泽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感觉恼羞成怒:“难道你就会唱?!”新堂还是不出声。吉泽气鼓鼓的不想理他。过一会,听见新堂说:
“吉泽。你很喜欢夏天么?”
“……对。”偏又忍不住回答,“虽然今年为参加集训连花火大会也没参加。可是不喜欢也没用。我不想父亲病倒,但我对无能为力。就像我也不喜欢夏天终结,可入秋是迟早的事。”
新堂停住脚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瓶。吉泽吃惊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我家那个。”
“嗯。”你探病时,我去找来的,“给。”
被啃得不留半点的西瓜皮,和一只攀着瓶壁的金龟子,鼓动着背上烁烁的光泽。
“它还活着。”新堂看着吉泽,停一秒,接着说,“我没有用声音去暗示你相信,给你制造幻觉。它确实还活着。”
手里的声源依然微弱渺小,吉泽将视线移回新堂脸上。她的视网膜里撒满温柔的影像,阳光里漂浮夏天干燥的芳香。
“吉泽。如果大部分金龟子都离开的话,就找那只动作慢的金龟子吧。”新堂伸手揉过吉泽的头发,“夏天不会那么容易完结的——”
[七]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花还没有谢。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河流带我来。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你的声音像鲜花一样美丽。
你的声音延长了这个夏天。
——佐藤亚纪子《夏の朝颜》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四回)
新堂。新堂圣。
新堂圣是私立樱丘高中二年A班的学生。学习成绩位列榜首的尖子。全国理科竞赛优胜、冠军、第一名。解题时习惯左手撑住下巴,没有近视。
新堂圣是黑头发。额头干净,有覆眼的刘海,理过一次后,就短了些。喜欢穿浅色。夏天的T恤秋天的衬衫。人高,肩头瘦削。从背后看起来十分的好。
新堂圣是在咖啡店打工,从周一至周四。临到考试就停止。听说薪水拿来垫学费。很得店老板隆景先生的喜爱。有女顾客拿他做话题,却没几个敢和他直接搭讪。
新堂圣是不爱说话。却并非因为内向和嘴拙。事实上他只是不动声色。但前提是你得和他十分熟。不然只能看到一张冷傲的漂亮面孔。
而不怎么为人所知的事实是,他的视线其实会异常温柔。
新堂圣是和父母住的男生。但父母在外县工作并置了房子,偶尔回来。所以他多半还算是独居的。他有兄弟姐妹吗?
新堂圣是不同常人的。别说是因为他长得出众或是成绩非凡。那些不过是模糊的界限。他真正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声音。如果他乐意,可以用声音使身处冬天的人看见夏天的莲花。他的声音,能使人相信那些不存在的真实。
这样奇特,这样可怕。
然后呢,还有什么?
好像自己知道的关于新堂的一切,也只有这么多了。说一个人,大到模样,小到琐碎的细节,也只有这么多了。吉泽很不满呐。应该知道得更多些。
“喜欢的运动?”新堂低头翻着书包,过半天才反应一句:“垒球吧。”
“那偏爱的食物呢?”一辆电车在站台上停下,吉泽和新堂避让着人群后退了几步。
“食物?”他眉头微敛,好像是丢了月票,“……哪里去了。”
“你用心回答我呀!”吉泽有些恼怒。
这才抬头,视线在吉泽愤怒的脸上扫一圈,新堂停了手,凑近来,摆出一份无限好奇的表情:“拉面吧。不过,你这是干什么?搞调查?”
“随便打听一下……”吉泽刚想回避他的问题,从新堂的书包里掉落一张黄色的卡纸,他没有注意时,吉泽弯腰拾了起来。
“私立樱丘高等学园 AB年学园祭 邀请函”。黄底金字,印得笔挺大气。吉泽举在新堂眼前晃晃:“这是什么?”
新堂抬眼瞄了一下,“请柬。”
“我能去么?”
“当然可……不对,不能!”新堂突然变了脸色。
鲜明的转折引起了吉泽的注意:“为什么?”
“不能就是不能。”他快速伸手抽回了那张卡纸。
“……你!”新堂圣。加一条。喜爱垒球和拉面。以及,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
[二]
仅靠一问一答,知道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零碎颜色,走得很远也看不出个大概来。吉泽也觉得意兴阑珊。明白了那些细节,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分量的东西,堆积得再多,也成不了心里一块隆重的存在。和新堂共处的时间算不得长,他还悬在心里一个半空中的位置,身前身后都是未知,吉泽无法像提起某种熟知般提起新堂。总是心有不甘。
所以这次的“樱丘高中学园祭”。吉泽说什么也要去参加的。她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被新堂勒令一句“你不许来”就放弃了。
到底是资金雄厚的私立中学,学园祭的排场比自己所在的富士见高中阔气得多。吉泽握着手里一堆被派送的宣传广告。卖红茶的,吆喝章鱼烧的,宣扬鬼屋的,力推《白雪公主》舞台剧的,也没什么大新鲜。她正想去找新堂,走几步拐到楼梯口,停顿两秒,猛地反应出什么,激动地把广告纸重又翻阅一遍——
“扮演”、“王子”、“新堂圣”。重现的关键词。
“王子 扮演者 二年A班 新堂圣”。成句。
她“哇啊”地大喊出声。
已经过了入场时间。吉泽掀开厚重的幕帘走进演出大厅时,只能通过舞台上的灯光来寻找空位。台上忙碌着七个小矮人。《白雪公主》的故事,吉泽自然很清楚。里面没有王子什么事,他无非最后露面,用一个吻来结束全剧。难怪新堂会拒绝她来。铁定是觉得丢脸了。
公主睡进了透明棺材。哭泣的小矮人们。剧目循规蹈矩。然后王子登场。
他穿戏服,束腿的裤子,和挺拔的上装,佩剑,领口有繁复的刺绣和花边。是王子。或者,是新堂。有灯光笔直地投射在头发上,流动般在脚边汇起出影子。他的手、脚、肩膀轮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夸张的细长。吉泽突然很想笑,却又扯不动嘴角。脸上每一个细胞都游离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四肢没入黑暗,才感觉到瞳孔里的刺眼么。
刺眼。刺眼的人。
台词不过寥寥几句。新堂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不,比平时更没有感情。纯粹干巴巴地背诵而已。吉泽想这真是他的作风。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我能带她走吗?”
从黑暗中膨胀出的压抑在身体里肆虐。吉泽把身子往下滑坐了一点。视线里档进前排人群的脑袋。剩余下的另一半里——舞台灯光。手绘的布景。人物走动。王子跪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的小半片头发。
“请你做我的妻子。”
真是傻瓜。这样硬梆梆的口吻是在索债,还是在求婚啊。吉泽边笑边抬头,天顶在暗处高远得深不可测。没有月亮。月亮上的人此刻在前方。
“我想跟你拥有共同的幸福。”
舞台上。王子救醒公主,将要吻她。底下的观众们突然屏息凝神。偌大的演播厅里鸦雀无声。他们是在期待着最终的高潮。亲吻么。谁亲吻谁。然后。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
最后一句旁白响起时,吉泽听到了轰动的掌声和口哨。她低下头,地上是漆黑一片,隐约能分辨出椅子腿的形状。她揉了揉眼睛。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多老套啊。里面那个冷傲木然的扮演者,连最后的接吻也像在应付。……手指被突然的水包围起来。再揉。更多的黏冷的水。于是连椅腿儿也看不清了。
新堂圣。再加一条。硬生生的王子殿下。呵呵。都哪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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