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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胭脂扣》(精校全本)

_6 李碧华 (当代)
  “现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没要你同情。”阿楚沙哑着老牛一样的嗓子说,“有什么关系?”
  “阿楚,”我实话实说,“我们和好吧。趁你生病,没气力吵架,我们就不必再吵下去。你这样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这样认错的?”
  “我这好算认错?”
  “你惹我生气,还不算错?”
  “你也惹我生气——”
  “总之一切都是你错!”她激动了。
  “不,”我道,“——但算了。对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较软弱,眼圈一红。
  “阿楚,”我的声音充满温柔,“难道你没有信心?你以为自己斗不过一个鬼?”
  “你不可以爱上她。”
  “我发誓不会!”
  “她无处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气地质问,“在你洗澡时突然出现,你怎办?”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底,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姐姐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枝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只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
  “我生气没有‘样子’,只有‘心情’。我不晓得发泄。”
  “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自小没有生气的权利,没有父母供我撒娇,或弟妹给我差唤。稍懂人性,已在倚红楼三家手底下成长,接受一切礼仪训练,也没有生气之经验。我的专长是卖弄风情,我的收获是身价日高。最大的快乐,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角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二十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二十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个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楼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个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致志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个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粉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做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轻”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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