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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胭脂扣》(精校全本)

_2 李碧华 (当代)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见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藉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到“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迷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夜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已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发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的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们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泼辣,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藉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却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图穷而匕现。
  二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然后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颌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人,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的,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头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咿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是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为何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做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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