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只有时间长是没有用的。常信师父,你们积极寻找的心情,其实只有一开始吧?就连这位觉丹师父都已经半放弃了,因为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你们就这样——完全陷入了小坂的圈套。”
“那么中禅寺先生,会不会就连那本梦幻之书也是了稔师父为了诱骗觉丹猊下而捏造出来的?那么这里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说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吗?”觉丹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了……?”
“我是说已经没有了,但之前是有的。这里的发现者——和田智稔——慈行师父的祖父,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师吗?”
“我甚至认为智稔老师会频繁地往返这里,就是因为那本《禅宗秘法记》。慈行师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惧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极堂。
“听说,你倾心于白隐慧鹤。”
慈行别开头去。
“白隐的确是日本禅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禅师。再也没有能够像他那样浅白地对民众说禅的禅师了。但是慈行师父,根据我所听闻的来看,你的禅风与白隐实在格格不入。但是我听说你是智稔老师的孙子,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根据我所听说的,智稔老师晚年自称大正的白隐。你真正尊敬的其实不是白隐慧鹤,而是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田智稔,对吧?”
慈行默默无语。
“但是智稔老师自比为白隐,并非因为他们的才智禅风相近,这你知道吗?”
慈行把脸别得更开了。
黑衣恶魔那双锐利瞳眸的深处正在微笑——我这么感觉。
“智稔老师会自比为白隐。是依据白隐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这段《夜船闲话》中的轶闻。”
“噢,这仙人的故事我听说过,”久远寺老人说,“是菅野告诉我的。”
京极堂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智稔老师误闯深山,发现这座明慧寺,可能也自仓库里发现了《禅宗秘法记》。而他接触到融合了密教与禅定的崭新的禅之后——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明慧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了.:)芒①拈b 425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復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復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明慧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擾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和田智稔进入结界内部,看到了山中异界,因而成了这里的俘虏。智稔模仿那个结界,设下了自己的结界,所以才能够形成如此牢固的结界。小坂了稔只是利用这个强力的结界来创造自己的小宇宙罢了。小坂的确是个聪明人,却没有隐藏住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没有这座明慧寺,小坂的咒法——这算是一种咒术吧——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在其他地方是办一不到的。”
“应该是吧。先是有这块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为人知,也没有记载于任何记录中,就这样存在了几百年啊……”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
“没错,那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结界。山中寺领的结界并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约,现在却因为开发这种赤裸裸的野蛮行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只需摆上一块石头,‘不可擅人’的契约就能够成立的美好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然而这里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几百年之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想——这应该是最强的结界。”
“啪”的一声,木炭爆裂开来。
是我多心吧。
“那是谁设下的结界?”是常信的声音。
嗞嗞作响的是蜡烛的芯燃烧的声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随风飞舞。
“是数百年来守护着这里的人。”
“咦?”
“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
“凶手——是这里真正的贯首。”
“什么?”“凶手就是那里的仁秀先生啊。”
京极堂指着外面。
门口站着衣衫褴褛的仁秀老人。
“你!什么……咦!”山下大声嚷嚷起来。
仁秀老人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皱纹,笑容盈满了整张脸。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吗?”久远寺老人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说道。
“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我可以称呼你为仁秀师父吗?”
“如你所见,贫僧是个乞丐和尚。”
“原来你是个和尚!”
久远寺老人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力一拍。
常信与觉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经可以了,仁秀师父,我想你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顺其自然。”
“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人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明慧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注:神秀(jinsyuu)与仁秀(jinsyuu)的读音在日语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叫二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仁秀。
“贫僧只是诺诺地生活,花了百年,连悟道亦在半途。离开播磨之国[注一],来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万延元年[注二]之事.读书、坐禅、诵经、作务,一切知觉,不舍十方,活了这么久,修行却丝毫无成,贫僧是多么地不成材啊。”
“所以……动、动机究竟是什么?”
“豁然大悟也。”
“什么?”
“京极堂,这位仁秀师父是……”
京极堂说道:
“没错,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顺序一个一个加以杀害的,对吧?”
“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这位先生所言,贫僧杀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贵之人。”
首先是今川声音沙哑地说:“啊,泰全老师在那一晚对我说‘原来如此,感激不尽’。我想老师一定是在对我讲述狗子佛性的时候,自己也顿悟了。结果,因为这样,老师只是因为这样就被杀了吗?”
“哲童说,泰全师父大悟了。贫僧立刻前往拜访,询问其见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见解。”
接着是久远寺老人以痉挛般的声音说:“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个时候告诉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师父尽管人老境之后才出家,心怀难以断绝之烦恼,却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注一:日本古地名,为现今的兵库县西南部。
注二:万延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其元年为公元一八六。年。
“所以你杀了他吗?这太、太乱来了!”
老医师青筋暴露,将吼声吞回肚子里。
接着常信以青黑色的阴沉表情说道:“佑贤师父也是这样吗,仁秀师父?”
“佑贤师父向贯首参禅后,领取衣钵出来,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吗?他是与贫僧问答之后大悟的……但是为什么?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脸。
“这太蠢了,这简直疯了!”山下再次站了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对吧?还是疯的人是我?什么悟不悟的,那算什么?那、那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吗?”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脚,把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京极堂静静地,但严厉地说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还要错乱,成何体统?听好了,你刚才的看法是错的。依你的说法,为了获得巨款而杀人,或为了嫉妒而杀人就是正常的,只有杀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疯狂的。”
“咦?”
“杀人就是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只容许自己理解的动机,拒绝无法理解的动机,这是相当可议的。这位仁秀师父自幼读遍古今禅籍,百年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与国家、法律和民主主义都毫无关系。这座明慧寺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仁秀师父的常识,就是这座山的常识。虽然这些——在这里被发现的现在——再也无法适用了。”
京极堂也站了起来。“这里是北宗的圣地,是渐悟禅的修行场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却大举擅人此处,设下结界,大叫着顿悟、大悟。该被排斥的异端——是你们才对。”
常信与觉丹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们也和我们相同,其实是异类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来。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等一下,那么那些手脚又是什么?”
“对、对了,那些手脚——那也是这个人干的吗?因为那些,我们绞尽脑汁……”
树上的小坂了稔。
被插进厕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摆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岛佑贤。
那是意义不明的比拟吗?
还是装饰?
“那是供养。”
“供养?”
“说供养可能有点不对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禅寺,说明白一点啊。”
“久远寺医生,这没办法说明白的,因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復木津以外,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
“仁秀师父,你把杀害的小坂怎么了?藏起来了吗?”
“没有,只是……”
“哲童来到了现场对吧?”
“是的。哲童力大无穷,所以了稔师父告诉他场所,要他熄灯后来帮忙。哲童在那位瞽目的先生离开后追了上来。他问贫僧怎么了,贫僧便回答我杀了了稔师父。哲童却问了稔师父为何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贫僧叫他自己想。”
“泰全遇害时呢?”
“贫僧与哲童共同拜访理致殿,当场杀掉泰全师父后,贫僧说,此正是佛。”
“当场?这太奇怪了……啊,原来如此。”山下抱住了头,“你是为了湮灭证据才留在理致殿的吗?”
“贫僧将脏污之处清理干净了。”
“是出于这种理由啊,你扫得很仔细吗?”
“扫除吋,便扫除三昧。幸好地板上只沾上了一些血迹,此时。您来了。”
“所以,你才会说:‘你也明白了吗’?”今川恍然大悟。
“菅野遇害时呢?”
“那时,哲童向我问道:‘佛在哪里?’我便告诉他在奥之院[注]。”
“奥之院?那座土牢吗?”常信狐疑地问。
“贫僧是这么称呼的。幼少时期,贫僧曾在那座牢槛里修行,那真是恐怖啊。”
“哦,上面画有大日如来呢。”今川说。
“是啊,那就是本尊。”
“本尊——这里果然是真言宗——那里是奥之院……”常信似乎再次感到惊异。
“佑贤和尚遇害时,你对哲童说得到袈裟是吧?”
对于京极堂的问题,仁秀答道“正是”。山下问道:“你在那个了.:)圣①拈o 439时候殴打牧村,是因为不想被看到吗?”
“托雄师父似乎想要加害佑贤师父,他拿着棒子等待着。所以,贫僧让他昏迷了。”
“棒子?这他倒是没说呢。”山下感到纳闷。
“他拿着棒子。贫僧想,若是托雄师父加害佑贤师父——这万万不成。”
“要是被抢先就不好了?”
“不,托雄师父也会堕入地狱。”
“唔,我不懂……不管这个,中禅寺先生,这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京极堂首先对久远寺老人说道:“有一次,僧人问赵州和尚:达摩为何从西边宋?和尚回答:庭前柏树。”
“啊,那饭洼小姐看到的是哲童吗?可是,为什么是那一天?都已经过了三天了。”
“久远寺医生,那是因为哲童在找柏树,箱根山里没有什么柏树。一般禅寺的中庭会种植柏树,所以才会有这则公案,但这座寺院里没有柏树。而且那必须是庭院里的柏树才行,所以……”
山下狐疑地问仁秀:“这段期间,尸体怎么处置?”
“一直摆在背架上。”
“摆在背架上?”
“在草堂的泥地间里。”注:寺院里安置秘佛或开山祖师之灵的地方,通常设在比本堂更深之处。著名的有高野山的奥之院。
“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吗?典座的和尚不是会过来吗?竟然这么毫无防备……”
“山下,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久远寺老人感慨良多地说。
京极堂接着对今川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云门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干掉的屎橛’。”
“屎橛?屎橛是……”
“挖粪用的竹棒。”
那时,哲童的确前来泰全的房间,问到“屎橛”是什么。因为哲童正在思考这则公案,而大西泰全——借由被插进茅厕而成佛了。
京极堂接着对山下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洞山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麻三斤。”’
“杉山哲童昨天是在想这则公案,他在想麻是怎么样的东西,所以才去问牧村大麻的所在,并且去看了。换言之,哲童并非在作事前准备,而是他正在想这则公案的时候,你正好杀了人。原来如此,麻的确是被分成了三束,是麻三斤。”
“噢,原来这不是在揭发罪行啊。”久远寺老人更加落寞地说。
京极堂最后转向常信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摩诃迦叶问阿傩尊者:‘除了金澜袈裟以外,你从释尊那里得到了什么?’迦叶呼唤阿傩,待他应声之后说:‘放倒门前的旗竿。”’
“是迦叶刹竿啊,那么,哲童放倒那根竿子的时候,频频侧首是因为……”
“他不知道所谓的门前指的是哪里。这座寺院有许多门,或许是指建筑物前面,也有可能是三门或大门……”
“完全——就是公案。”
“就是公案,全都是出现在《无门关》及《碧岩录》当中的有名公案。他应该是在思考这些吧,每天。”
“要……要是早知道的话……”山下沮丧地垂下头去。
不能够因为他不知道而责怪他吧。就算知道,任谁也不会将其联想在一起。
山下面朝底下说道:“或许这在小坂一案中触犯了遗弃尸体罪,在大西一案中则触犯了毁坏尸体罪吧——可是这算是犯罪吗?以我们的世界的说法来说,或许确实是比较接近供养。”
京极堂说道:“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那就已经成了犯罪。”
“那种猜谜游戏,要多少就有多少!”独自坐在人口楼梯处的復木津说道。
京极堂来到仁秀面前问道:“仁秀师父。”
“是、是,有何指教?”
是原本那种慈祥老爷爷的口吻。然而尽管音调和态度变了那么多,这名老人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没变。不管是坚决毅然或卑躬屈膝,都是一样的。与松宫仁如是大相径庭。
我寻找松宫。他在柱子背后,露出忍耐的表情坐着。
京极堂蹲下身来说道:“许多宗教似乎都以禅所说的悟这个境地作为最终目的,所以死后会成佛。若说为何死后会成佛,因为若是不把最终目的设定在此,在活着时就达成目的,成佛的话,就再也不会精进了。密教中的即身成佛是活生生地成佛,而不是死后成佛。但是以现状来说,即身成佛在行为上,结果等同于修行到最后自杀。但是禅排除目的这个概念,轻易地克服了这个问题。仁秀师父,容我请教一个问题。你所学的禅——不,你所修行的禅,是以悟道为最终目标——例如说,教义中有最终解脱或即身成佛这种思想吗?”
“绝无此事。”仁秀破颜微笑,“修证一等,证悟与修行是相同的。那么悟无始无终,悟经常就在此处。即便嗣法不同,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这、这是一样的,完全没有不同。”常信说道。
仁秀听到他的话,笑意更深,这么说道:“若云得悟,则觉日常无悟。若谓悟来,则觉其悟日常在何处?若谓成悟,则觉悟有初始[注]——可笑至极。大言不惭地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亦全为文字上之事,说甚身心脱落,可笑至极。天童如净所云者,心尘脱落也。道元禅终归是法华经禅。区区临济,或殴打、或听鸦声即称豁然大悟,贻笑大方——虽然贫僧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啊,世间道路纵然无数,人所行走者大同小异。或险峻或平缓、或远或近——顶多就这么点差异罢了。”
“这样吗……?”京极堂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仁秀师父,人心与意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只是我们错觉它是连续的,其实早晨与黄昏,刚才与现在或许都完全不同。但脑会去弥补前后的矛盾,所以所谓顿悟或大悟都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人格并不会在那之后永远改变。因此悟后的修行才是更重要的,那么你为什么……”
仁秀呵呵笑道:“历经百年,贫僧却连那一瞬间也无。所以贫僧嫉妒那些获得了那一瞬间之人,贫僧不甘心哪。贫僧的修行是多么不足、是个无德之僧啊。所以贫僧认为,若是自己开悟的话,能够在开悟的状态下死去,便是无上的幸福了。肤浅,肤浅,肤浅至极。贫僧正如了稔师父所说,是槛中之鼠啊。”
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方才觉丹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贫僧已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像这样坐在这里了,本尊也都变了。警察先生……”
“怎么了?”
“制裁贫僧吧。”
山下有些摇摇晃晃地坐到仁秀身后。
“制裁人的是法律,不是我,但你连户籍都没有吧?这该怎么办呢?”
“贫僧愿意说出一切。”
“呃,虽然的确是没有证据……”
“证据——您是说凶器吗?凶器全都是了稔师父所持的锡杖,现在还放置在草堂里。杀害了稔师父的场所是靠近汤本的兽径。贫僧不知道那座仓库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仓库,不过是在从这里坡度最平缓的小径下去的山脚一带。”
“嗯,不——我相信你,你就是凶手吧。就算没有任何物证,你一定也是凶手吧。”
“其他的——那位先生已经详细地向众位说明了,有劳您了。贫僧原本还要再动手的哪。”
注:语出《正法眼藏》中《大悟》一章。
京极堂站着,无言地看着外头。
这样……就结束了吗?
嗯……
“哲童会被问罪吗?”
“呃……会吧。”
“这样啊。可以的话,贫僧希望在哲童回来后,将衣钵传给他。之后不管是哪里,贫僧都随警方去,任凭警方发落。”
将衣钵传给哲童——也就是只有哲童一个人将留在这座山吗?
那么这座山的结界岂不是根本没有被打破吗?
我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察知一切,露出阴沉的、悲伤的表情。
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位医师大人。”
“嗯?我吗?”
“阿铃就拜托您了。”
“呃.噢,我明白。”
松宫惊惶地抬头。
我对他在意得不得了。
“阿铃从昨天夜里就不晓得去了哪里,现在哲童在找她。哎,她从以前就经常晃得不见人影,应该也不必特别担心……”
“阿……”松宫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铃她……”
京极堂瞪着松宫。
復木津也回过头来注视他。
久远寺老人站了起来。
“仁秀先生,那位是阿铃小姐的舅舅。松宫,到这里来。”
仁秀坐着,转向我们。松宫仁如以僵硬的动作站起来,在仁秀面前跪坐下来,恭敬地行礼。
“贫僧名唤松宫仁如。”
“请抬头,贫僧不是个能够受人礼拜的高僧。你刚才也听到了吧?贫僧是个破戒又杀生的和尚。”
“破戒无大小之分。无论杀害禽兽虫鱼之类或杀人,犯杀生戒的程度皆是相同。师父虽是破戒僧,但若论破戒,贫僧亦是个破戒僧,那么由修行浅薄的贫僧克尽礼数也是当然。”
“这样啊。”
“阿铃她……是贫僧的……”
“啊,那么……是啊,阿铃把博行师父……”
“仁秀老先生,就当做没这回事吧。菅野死了,已经够了。”
“这么说来……”山下狐疑地说,“是谁把菅野放出土牢的?”
“咦?”
为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是阿铃。”仁秀低声说。
“咦?真的吗?”
“引诱博行师父,使其发狂的——是阿铃。”
“你说什么?仁秀先生。这太……”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这样一个姑娘?”
“经常——迷惑人心。”
那双眼睛,那张脸。
恐怖再次如疟疾般涌上心头。
“确……”此时松宫仁如总算抬起头来,“确实如此吧。贫僧方才亲见、听闻这里发生的种种,深感羞愧。如果那姑娘成长得如此,那正是贫僧之不德、破戒的证明。贫僧不仅践踏了身为僧侣的戒律,更践踏了人伦。”
“喂,松宫,你……”
“久远寺先生,今川先生,还有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贫僧这十三年以来,一直欺骗着自己。闭眼不去正视自己丑恶的本性,塞住耳朵,甚至披上僧侣的假面具,一脸若无其事地活了过来。贫僧误以为忘却昔日的过错就是修行,贫僧不仅没有离开自我的牢槛,反而是一直关在牢槛里,将其深锁。”
“松宫,你在说些什么……?”
“久远寺医生,让他……让他告白!让他现在在这里告白!”
“关口,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心跳剧烈。
我以兴奋压过了恐惧。
“松宫师父,饭洼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只要你下山,就一定非说出来不可。所以你最好在这里……”
京极堂抓住我的手臂。
“干吗!”
“关口,住口。”
他在瞪我。
我沉默了。
“不。我不住口。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贫僧不知道饭洼小姐记得什么。可是,烧了我家的是贫僧。贫僧为了逃离家妹铃子,放火烧了自己的家,然后逃亡。”
“你说什么?”山下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松宫。
“松宫师父!”京极堂大叫,他的声音却传不进松宫耳里。
“贫僧与父亲争执,离家出走,但那天回到家一看,家中一片死寂。连灯也没开。佣人们都熟睡了,但玄关的锁是开着的。我走到饭厅,点亮煤油灯一看——家父和家母都死了。贫僧大吃一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亲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死掉了,我想一定是在断气之后还不断遭到殴打吧。我想去叫佣人,却突然想到铃子。我回头一看,铃子就站在那里。”
“那……凶手是令妹吗?”
“这我不知道,但铃子手中拿着烟灰缸之类的东西。贫僧——不,我在怀疑家妹之前、在安抚家妹之前,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惊恐极了。家妹——在笑……然后她这么说了。”——哥哥,我有孩子了,足哥哥的孩子哟。
“没错,我与家妹发生了男女关系。所以仁秀师父,阿铃是我和家妹铃子所生的孩子。是在那荒唐的行径之下所生的——不幸的孩子。”
仁秀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推开铃子,把煤油灯砸到地板上,火很快就延烧开来了。铃子一动也不动,我也完全乱了分寸,逃出房间,在后门点火,并在佣人们所在的别馆走廊放火,最后在玄关点火。我想要把铃子和家父、一切都给烧了,然后我逃走了。”
“这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说的事!”京极堂一喝,“你的罪是只属于你的,说出来或许可以轻松一些,但轻松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又有谁能够得救?”
“可、可是……”
“应该先让你下山的。”
“为什么……”
“我要在这种状况把阿铃小姐……”
“阿铃。”仁秀出声,众人皆望向那里。阿铃站在人口。“阿、阿铃!”松宫叫道,踏出一步。“不要过来!”哲童站在阿铃背后。“阿铃讨厌你。”“你说什么?”“因为你来。所以阿铃逃进山里了,回去。”哲童抱起阿铃。“师啊。归于何处?”“哲童,待在这里。”时间又停止了。阿铃扫视全体。仿佛要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给吸进去了。齐剪的一头垂发,童稚无邪、端整的五官。如蓓蕾般小巧的朱唇,如雪般的肌肤。
復木津退了一步。
京极堂踏出一步。
今川与久寺远老翁、常信与觉丹都完全无法动弹,山下冻住了。
此时响起木炭爆裂的声响。
“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