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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_铁鼠之槛(上下全)

_29 京极夏彦(日)
山下一看,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伤来。
似乎是从背后被殴打的,不是能够自己伪造的伤口。
“哦,这好像很痛。看这样子……连脖子都伤到了吧?”
听到山下这么说,牧村一脸疼痛地抚摸伤处。
“然后你就昏倒了吗?”
“嗯。”
“被打的时候,你是蹲着的吗?还是站着的?”
“嗯,我蹲低了身体。”
“不是站着的?”
“我记得我跪下了一边的膝盖。”
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如果殴打牧村的真的是杉山哲童——不过哲童是个巨汉,无法如此断言。反过来说,如果托雄是站着被打的,那么行凶者除了哲童外别无可能了。
“你知道你倒下了多久……昏倒了多久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我清醒过来时……”
“哲童……杉山哲童站在那里是吧?”
“对。那家伙……是那家伙干的,他用那根旗竿打死了佑贤师父。”
“旗竿?”
“就是旗竿,他拿在手里。”
“哦,那根棒子,原来如此。”
山下命令分派在外面的警官回收棒子。
幸好它似乎还扔在法堂的石板地上。
“可是,哲童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吧?他是怎么站的?”
“拿着棒子,双脚叉开站立,看不出来他是在看哪里。那个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结果他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清醒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想到那竟然是……啊,所以……”
“不用担心,我没有怀疑你。嗯……?可是等一下,那里是出人口吧?哲童站在那里的时候,尸骸已经在那里了吗?”
“有……又好像……没有,我没办法清楚地回想出来。我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哲童在,然后……嗯,有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贯首猊下等人从里面出来。叫出佑贤师父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佑贤师父。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只看到血流了一地……我吓死了,就……”
“尖叫出声?可是……”
哪里不太对劲。
假设凶手是哲童好了。
昏倒的牧村暂时觉醒,看到凶手哲童。假设这是行凶之前。
那么就等于是哲童本来潜伏于站在大日殿人口旁边的牧村背后。而他殴打牧村使其昏厥,然后特地绕到另一头——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站着,等待中岛出来,而且他就让牧村这么倒在玄关口,这根本不算埋伏了。既然牧村负伤依然活着,就表示凶手让牧村昏倒的目的,是不想被目击到自己杀害中岛。那么按理应该会将昏倒的牧村从现场移走才对。就算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也不会特地跑到另一边去。
就算牧村醒来时,中岛已遭杀害——那还是不对劲。因为那样就变成哲童一直呆呆地注视着遭到自己杀害的中岛遗体,直到费工夫弄昏的牧村恢复意识了。那样就没有殴打牧村的意义了。不仅如此,哲童还放着发出尖叫的牧村不管——也就是尽管明白牧村目击到自己行凶,却拿着凶器悠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将凶器砸到法堂前的石板地……
太奇怪了。
绝对太奇怪了。
山下也知道哲童的智能发展似乎比一般人略微迟缓,但是他觉得并没有相差太多。不,也有可能是成长在特殊环境之下,所以看起来如此而已。他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所以语汇应该很少,知识也很偏颇。再加上那沉默寡言与木讷的性格以及魁梧的体格,让人感觉他宛如怪物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偏见罢了。除去偏见来看,哲童的心智是否有障碍,即使有又是何种程度?山下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杉山哲童绝非异常。
异常的是这座山本身。
所以这种情况下,绝不该去认定那种人理所当然会做出那种异常行动。哲童不是什么杀人淫乐症的异常者,以这种意义来说,哲童与健全者没什么两样。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山下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歧视。这种情况反倒应该视为哲童无法耍任何小手段才对,他应该不会做出湮灭证据或捏造不在场证明这类的隐蔽工作。
——可是……
一种恐怖的想法忽地掠过山下脑海。
——如果哲童有杀人淫乐症的话……
好黑,而且难走得要命。
心情也逐渐动摇起来了。
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不明就里地。
鸟口有一点觉得自己窥见了恐怖的真面目。
道理无法通用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鸟口小的时候不怎么害怕幽灵,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会遭到作祟的坏事。因果报应,会遭到幽灵作祟的人,说穿了就是坏家伙。鸟口读《四谷怪谈》[注],觉得真是大快人心。民谷伊右卫门多半都被写成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忍不住会边看边想:可怜的阿岩加油呀,打倒伊右卫门呀!
只是,不明就里的东西很可怕。
所以他讨厌战争。因为他不明白非死不可的理由,也不明白非得杀死敌人不可的理由。他觉得为国牺牲这种夸大、冠冕堂皇的说辞,与个人的死亡是格格不入的。
鸟口也觉得,世上所有犯罪全都有复仇或怨恨、利益纠纷等等理由,这会不会是为了与战死作出区别而存在的?
只要有理由,人就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现在这个世上,也的确存在着无特定对象连续杀人或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这在上次涉人的事件中,鸟口深刻地体会到了。但是,那依然与战死不同,那些事件的中心依然是人。
但这次——没有人。
好可怕。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可怕。
所以鸟口有些用力地握住敦子纤细的手,快步向前走。
沙沙——雪落下了。
走得太急会跌倒,走错路的话,攸关生死。
鸟口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怨恨自己是个路痴了。
手电筒照射得到的范围极为狭窄,完全没有任何记号能够判断这里是哪里。
“是这里吧?”
“应该……可是……不太确定。”
“反正是下坡没错。”
“嗯。”
不——确认就感到不安。
因为看不见脸,连自己牵的是谁的手都不知道了。就算以为那是敦子,但如果她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阿铃的话……
“敦子小姐?”
“怎么了?”是敦子的声音。
“刚才……松宫先生,我们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
“嗯。”
“敦子小姐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是很怪。”
“咦?”鸟口的脚滑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个人——完美过头了。”
“完美过头?”注: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剧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的故事。
“感觉就像个模范和尚——不管是态度还是语调或外表都是,总觉得完美过头了,不是吗?”
“所以呢?”
“觉得很像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副‘真的有这种人呢’的人,大部分都很假,很容易被别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对吧?可是也有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哦,敦子小姐的意思是,你就是这样?”
“是啊。”
“是吗?我是觉得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啦……”
“我这个人连一点八卦也没有,只知道埋首工作,简直就像是为了闯入这种事件而生——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没有那回事的。”
鸟口觉得完全没那回事。
原来敦子也有许多烦恼,一想到这里,恐怖便缓和了些。
但是他对于道路的自信却已经大大动摇了。
光束前端看得见的只有树和草与雪还有……
——长袖和服。
“啊!”
“怎么了?”
“呃,没有,我刚才看到阿铃小姐……”
“咦?哪里?”
敦子像要抓住鸟口的身体似的前倾,望向前方。
鸟口有些胆怯,却还是照亮那里。
如果有障碍物的话,光就能够有效地捕捉并照亮它,但是在呈网目状交错的树木那无垠的深远中,实在无法发挥效力,只有眼前的树枝晕白地浮现,前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有句成语叫杯水车薪,完全就是形容这种情况,面对山所怀抱的巨大黑暗,手电筒的灯光实在太过渺小了,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夜晚的黑暗不是覆盖着山,而是渗入了山。
“是我多心了吗?我们快走吧。”
“嗯,可是那个阿铃小姐……”
“怎么了?”
敦子没有回答。
此时。
喀沙喀沙,响起什么东西分开草木而来的声响。
在背后,一团东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鸟口用力把敦子拉近,把她拉到自己前面,再转过身去与声音对峙。
声音很快就停了。
一停下脚步,就寒冷无比。走下山路是件苦差事,因为穿得很厚,也流了汗。动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停下来的瞬间就冷了起来。
脚尖冻僵了。
他也注意到指尖还有耳朵和鼻头都冻结了似的冰冷。
一旦注意到,就冷得受不了。
敦子似乎也在发抖。
发抖并不全是因为寒冷所致。
“刚才……有声音吧,敦子小姐?”
“有。”
“是野兽……还是野狗出没吗?”“我觉得是更大的东西。”“这里有熊之类的吗?应该没有吧?”进退不得,怕得没办法背对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现在自己背对的方向……或许有阿铃。——好可怕。鸟口突然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去路。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看个清楚。反正光束只照得到黑白的雪和树木……彩色?阿铃在那里。
“哇啊!”
“怎么了!”
光束一下子就错过了阿铃。
不仅如此,光束还一边照亮极为狭小的范围,一边发出“喀沙喀咚”的声音,沉人深邃的草丛大海中。
鸟口手电筒掉了。
这是致命的过失。
“刚、刚才阿铃……”
视网膜有着残像,剪齐的直发与苍白的脸庞,如洞穴般的眼眸。<.,子①拈b 347
她的确在那里,她在那里——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不管是害怕还是怎么样,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起阿铃,手电筒更重要。
幸好手电筒还亮着,能够确认它的位置。好像卡在斜坡上了。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距离不远。
“啊,敦子小姐,对不起,请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这就去把它捡回来。”
“可是……不行,太危险了,不要捡了。”
“危险是危险,可是仙石楼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回去,而且明慧寺那个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我们必须自己下山才行!”
就在鸟口如履薄冰地踏出脚步的瞬间。
树木轰然摇晃,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影子。
“嗄!嗄!”
鸟口的下半身滑落了,敦子慌忙抓住他的手,当然连她自己也踉跄了。影子猛然逼近。
“谁、是谁?”
“咦?”
“哲、哲童!”
两人剧烈一晃,滑落下去。
久远寺医师来到知客寮,以“虽然都已经很清楚了”为开场白,陈述验尸结果,头盖骨骨折、脑挫伤。山下过去从未如此血淋淋地去理解这些医学用语。每当老医师说什么,山下的脑中便浮现中岛佑贤的死相,又立刻浮现出他就在那里害怕地叫嚷的模样。出于职业因素,山下看过众多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但从未碰过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交谈的人死掉的状况。战争时,山下的部队也净是在挖洞、种甘薯,从未有同伴死在眼前。
“能够判定凶器吗?”
“不是石头或钝器,是棒子,坚硬的棒子。一击毙命——不是凶器很重,就是凶手力大无穷。脑袋上简直被打通一条路来。”
山下向有些疲惫的老医生道谢,请他回到禅堂旁,再次面对牧村托雄。
青年僧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么,牧村,刚才发生的事大致上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也就是你目击到小坂吋的事,那是几天前的事来着?”
日期时间的感觉麻痹了。
“是小坂失踪……不,被杀害那天,所以已经过了一星期吗?你说你忘了经本,去了桑田和尚的草堂……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觉证殿吗?”
“对,你说小坂从那里走出来。这段证词——是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在怀疑你……”
这番证词确实是让警方怀疑桑田的开端。
所以山下才想问清楚。
托雄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我看见了稔师父,这是真的。”
“什么叫这是真的?”
“我说他从觉证殿走出来,是……”
“假、假的吗?那么他其实是在其他地方?”
“不,准确地说——我是从觉证殿寝室的窗户看到的。”
“寝室?可是你不是忘了经本……啊,那是骗人的吗?”
牧村腼腆地说出真相。
那个时候,桑田常信每晚都为了夜坐,前往禅堂。但是不知为何,他不强迫自己的行者牧村夜坐,反而不许他与自己一同打坐。
牧村在桑田夜坐的期间被疏远。那个时候,桑田的内心依然豢养着内疚的老鼠。
桑田回来的时间虽然不一定,但在熄灯之前都不会回来。
这段期间牧村是自由的,觉证殿成了空屋。
而觉证殿——就成了牧村与加贺英生幽会的场所。
“那一天,我假装要去沐浴,把英生约出来。然后……”
“详细的情形就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山下有一种肚子里被人搔痒一般,而且还害臊不已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保持隐秘,而不该像这样大刺刺地说出口。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会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要离开时,我发现寝室的纸窗微微地开着,所以想要关上,结果看见了稔师父走了过去。”
“只有这样吗?”
牧村点头,他似乎真的目击到了。
“可是,那样的话,用不着说他是从建筑物里走出来的也行吧?”
“嗯,可是……”
觉证殿是背山而建的。
寝室的窗户位于觉证殿背面,那里看得到的景色,从建筑物的正面看不到。
换言之,小坂了稔的人影,只有从那里——觉证殿的寝室窗户——才看得到。那一带并不是路过能够看到的地方,但是牧村毫无进入寝室的理由,要是被问起他为什么进到那种地方去,他就百口莫辩了。所以牧村一开始打算保持沉默,但不久之后害怕起来,只说他看到了了稔。
“结果,那位刑警先生非常严厉……”
“穷追不舍地问?”
是菅原。
是菅原逼问的。
山下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地浮现出那个乡下刑警口沫横飞地对牧村逼供的场面。
——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时间呢?
被这么严厉地逼问,牧村一开始只回答“觉证殿”。
时间则回答了他事实上目击到的时刻,八点四十分到九点。因为这是杀人事件,牧村觉得这部分得据实回答才行。
到这里都是真的,牧村托雄没有作任何伪证。但是……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菅原穷追猛打。那个菅原就像头山猪般,肯定是严厉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吧。因为这是近乎惟一的目击证词,山下认为若换成自己,应该也会这么做。
被问到他为什么在那里,牧村词穷了。
他不能说出实情。幽会这种事,撕破了嘴巴都不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信口胡诌,说他去拿经本。
——听你胡扯!给我说清楚点!
据说菅原这么说。山下虽然不当一回事,但他认为菅原的确有长年经验累积出来的刑警的第六感。这当然不确实,但是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似乎意外地可以轻易地判断出来。这是为了隐瞒情事而.当场编造的谎言,所以轻易就被看穿了吧。但是就算被命令说清楚,也惟有这件事是无法从命的。当时与事情败露的现在不同。可是菅原就是追究个没完,牧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从觉证殿里面的房间——我才刚说到这里,刑警先生就凶狠地问:了稔从那里走出来是吧!我忍不住回答,是的……”
“不是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而是从里面的房间看到啊……”
一厢情愿——或者说是自然而然。
菅原在不合作的环境中,太躁进了。
但是,那么小坂究竟是从哪里要去哪里呢?
这么一问,牧村便回答:“我不知道了稔师父从哪里走过来的,不过他应该是要下去汤本一带吧。”
那么这也与尾岛的证词符合,证词一致性增加了。
山下抱起双臂,应该还有问题要问这名青年。
“对了,大雄宝殿旁边的药草园。”
“药草园怎么了吗……?”
“它现在怎么样了?桑田和尚说他没有动过。”
“哦,大半都已经荒废了。除了博行师父以外,其他人别说是煎法,连药草的种类都不清楚。而且很难照顾,也不知道种植法。有些已经枯萎,与杂草混在一起了。而且又下了雪,已经……只是,去年夏天前收成后干燥或制成粉末的成品还有许多。”
“还有吗?在哪里?”
“在药草园旁边有个小仓库,或说是个遮雨的棚子,药草就装在陶器罐里,放在那边……”
“里面有麻吗?”
“您……怎么会知道?”
“有吗?”
“是去年春天收成之后阴干的……”
“是你把它……”
“是的,博行师父在去年夏天发狂,遭到隔离,其中的……理由……”
“这我都知道,也明白理由,所以你不用再说明这部分的事了。你有没有把那些干燥麻交给菅野先生?”
“有的,我每天都按照处方带去给师父,怎么了吗?”
“处、处方?每天?”
“贫僧当班时,是每早送粥过去时。不是贫僧当班时,则是在之后的作务时间送过去。”
“当班?当什么班?”
“博行师父的斋饭是由负责伙食的僧侣轮流送去的。警方来了之后,就由常信师父送去,但是在那之前是轮班制,贫僧每三天就会轮到一次。博行师父直到去年年底之前还处于错乱状态,后来渐渐恢复,到了今年……对,博行师父说那是治疗神经的药,要求拿干燥麻给他。”
“向你要求吗?”
“其他人不知道东西在哪里,贫僧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所以……”
“这样啊,原来如此……”
牧村是毫不知情地奉命送大麻过去吧。
“所以我照着博行师父吩咐的处方,每天送少量的干燥麻过去。那是与粥一同食用的,或者是……”
“是用来抽的,像香烟一样。那是……唔,就是麻药,在日本算是麻药的一种。”
“麻药——像鸦片一样的?”
“对,在日本是违法的。”
像鸦片一样的——山下觉得这种措词让人体认到牧村的年龄。
但是这么听来,感觉上菅野并非从以前就经常服用大麻。似乎是被幽禁在洞穴后,精神发生了某些异常,结果才想到要吸食大麻。
相反,拜托以前的行者牧村这一点,实在相当狡黠。牧村会定期来访,也很清楚自己的事。如果牧村以前曾经帮忙制作药草,那么他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同时也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这是有计划性的,那么菅野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了吗?换言之,与其说是精神发生异常,更应该形容为心境产生变化吗?
“难、难以置信,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博行师父真的受大家的景仰……”
“但这是真的。那么你今天送麻过去了吗?”
“今天——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所以我和早上的粥一起送过去了。”
今天的早斋因为桑田不在,似乎迟了一些,不过还是在六点前就用膳了。住宿在仙石楼的刑警们是在六点半抵达,鉴识与增援人员则是在七点抵达。后来会议结束,山下才进入土牢。菅野有时间吸食大麻。后来山下也离开了几次,所以只要抓住空隙,想吸几次都行,所以他说的话才会这么毫无脉络吧。
可是,当时没有那些大麻束。
“只有这样吗?你后来有没有送整束的大麻过去?”
“整束的大麻?没有,我都有好好地处理过……”
“没有啊……”
那么陈列在尸体旁的大麻束——毫无疑问,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这么说来……”
“怎么了?什么都好,说吧。”
“哲童那家伙,他跑来问我麻是怎样的东西,这附近有没有野生的麻。我告诉他这里没有野生的麻,但是有干燥的。”
又是哲童。
“哲童吗?那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是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所以告诉他存放的地点,还有麻的样貌。”
“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天下午,送饭给仁秀的时候——那家伙好像先跑去问仁秀。可是仁秀好像跟他说不知道,还是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麻,正好我又在那里,就……”
“是下午几点?”
“因为没有敲钟,我也不知道时间——对了,我离开仁秀的小屋时,正巧那位今川先生和医生过来……”
那样的话,是十四点左右吧。今川一行人在正午过后来访,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乖乖地待在知客寮,不过那时侦探好像打了佑贤,之后他们去了仁秀那里。问今川的话,应该能够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然后哲童怎么了?”
“不知道,或许跑去看了吧。”
“为什么他会对大麻有兴趣?”
但毋庸置疑,他不是要拿来自己用的。
是用来装饰尸体……
不,不是吧,那时菅野应该还活着。今川与久远寺医生离开仁秀的小屋后,前往关菅野的土牢,与被害人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么他是在作杀人的准备吗?
为了将原罪摆饰在尸骸旁,完成杀害菅野的动作,而在寻找材料吗?
土牢自昨晚便有人看守,看守人员离开,是在十五点前后。接着换久远寺医师与今川侵入土牢。侦探进去叫人,他们出来,是在十五点三十分左右吧。这段期间内不可能行凶。紧接着今川被绑缚,在菅原指示下,警官重新回到监视岗位,这是十五点五十分的事。当中有二十分钟的空当,就是这段时间可以行凶.
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个机会……
——哲童他吗?
仔细想想,无论理由为何,若是哲童的话,不管是把小坂搬到树上,还是将大西插进茅厕,都能轻而易举地办到吧。
的确,小坂个头很小,体重也轻,就算是山下,勉强一点,也背得动吧。但是就算背得起来,但他能够背着小坂爬上屋顶吗?而且犯罪当天的天气非常恶劣。以山下的体力来看,就算不背任何行李。也爬不上屋顶吧。
至于大西命案,山下更是不可能办到,当然大西也很瘦,不是背不起来,但是大西的遗体锁骨及肋骨都断了,当然是因为以破坏厕所地板程度的狠劲插进去所致。那种力士般的行径,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而且山下一直忽略了,大西遇害的那天晚上——或者说早上.哲童拜访了理致殿。采访小组及益田都目击到他,而且是行凶时间的一个半小时前。
那么……
如果准备放在菅野遗体旁的大麻的人也是哲童的话……
为中岛验尸的久远寺医师说凶手力大无穷,还说凶器是棒状物。哲童在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拿着旗竿——棒子的模样,众人都目击到了。如果那根棒子上验出血迹的话……
一身怪力,且身轻如燕,言行举止也有多处启人疑窦。
动机完全不明,不,完全没有动机。
当然他与其他僧侣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哲童——是凶手吗?
山下无法断定。
“刑警先生。”
“嗯?”
思考被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个,我和英生的事……”
“啊,哦,警方对个人隐私会严格保密的。”
“只有慈行师父,请千万不要让他……那个……”
“我不会说的。”
牧村的眼神混浊,那是一种如同雾面玻璃般不透明的安心。
山下带着一种倦怠的心情放走了牧村。
虽说视觉上被遮蔽,但隔着一道纸门,邻室就是师父桑田常信以及拥有特别关系的加贺英生。当然他们听得到牧村的告白,牧村本人也很明白这一点吧。
山下悄悄窥看邻室,两人都在坐禅。
加贺说要下山,中岛佑贤死后,他依然作此打算吗?加贺要下山的话,牧村会怎么做呢?就算事情没有传进和田慈行耳里,牧村今后还能够有什么展望吗?就此放心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就连山下都这么想了。山下忍不住有点为那名年轻的僧侣担心。
次田回来了,他代替菅原去法堂对贯首进行侦讯。
“那个年轻的僧侣怎么样?”
“收获非常多——我觉得啦。”
这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了,山下没办法详述。
“你那边怎么样?那个贯首很难缠吧?”
次田“哎”了一声。
“我几乎没半点收获哪。贯首说佑贤和尚突然来参禅,因为佑贤和尚顿悟了,贯首就把袈裟给了他。他说佑贤和尚出去后,到传来惨叫声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两名行者也训练有素哪,说的话跟贯首完全一样。”
“袈裟?命案现场有什么袈裟吗?”
“好像压在被害人肚子底下吧。”
“菅原呢?”
“去找哲童跟阿铃了。”
山下心想,对付贯首那种人,菅原的逼问或许才能发挥效果。只是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菅原或许没办法疾言厉色。
话说回来,哲童真是太可疑了。
山下觉得只差一步了。
没办法让毫无预警地流出的过去与现在相互妥协,饭洼陷入错乱。
我拜托掌柜在别馆铺床,和益田两个人将饭洼扶去休息。
女佣——阿鹭说会陪在旁边照看她。
结果回到大厅时,一天过了。
但是就算日子过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浑身无力。
掌柜为我们泡了茶,我俩面对面喝着。
益田说:“请问,饭洼小姐想起了什么?”
“哦,她想起了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对。在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连那份莫名所以也是甘美且令人怜惜的,但一旦回想起来,立刻就成了丑陋的现实——她就是想起了这类的回忆。”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换句话说,是最好忘记的事吗?”
有点不一样。
“一旦有所认知,就无力回天了,所以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我想……”
“什么?”
“她醒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大约了解十三年前的事件真相,虽然对她来说会是很痛苦的告白。”
——是我杀的。
她这么说。
“哦,老师怎么会知道?”
“我在去年夏天体会到的。”
听到我这么说,益田再次露出奇怪的表情。
喧嚣的声音使得慵懒的空气也绷紧了起来。
是电话铃声。
益田手忙脚乱,弹也似的站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一定发生了紧急状况。
但是出乎意料,电话是打给京极堂的。一般来说,在这种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只是在这种状况下,旅馆也不可能抱怨什么,接电话的掌柜只是淡淡地去唤没常识的客人。
京极堂也没有更衣,一身来时的打扮,从二楼下来。
乖僻的朋友可能是在想事情,那张脸已经超越了不悦,变成一张凶恶的面相了,眼睛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益田看着他穿过走廊的身影,不关己事地说:“明慧寺会变成怎样呢?”
完全没有头绪。待在寺里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这种事,但只要离开一步,就变得遥远无比,仿佛在想像异国之事一般。不过我还可以听从京极堂的忠告,撒手不管,但身为警官的益田可无法如此。
“鉴识还有支援人员,还是要到明早才会抵达吗?”
“思,八点之后才联络的吧?现场还有二十个刑警和警官,若非发生紧急情况,只要保全现场,明天再验尸就可以了——本部是这么判断的吧?可是不知道山下先生怎么了,菅原兄好像也失控了——是叫菅野吗?那个人等于是被警察给杀掉的呢。哎,虽然大西老师也是啦……”
“你感到自责吗?”
“嗯,打我成为刑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责呢。可是,这究竟是起什么样的事件呢?”
益田很疲倦。
“我觉得啊,事实和我们所关注的部分一定完全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关口老师应该也明白,我们警方还漏了很多事。一般事件的话,这样根本不行。我们现在简直就像是拿着竹篓在打水,漏洞百出地进行搜查。可是……”
益田叹了一口气。“例如说——我刚才读了下午送到的报告。菅原兄那个样子,害我没能把报告交给他哪。教团与明慧寺的关系已经查明了,昨天还说不知道有这座寺院,但后来又送来了追加报告。那个——姓松宫的和尚吗?关口老师所转述的他的证词,报告几乎都证实了。还有明慧寺和尚们的来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过这些事情调查就知道了,没什么好可疑的。可是……”
“可是?”
“搞不懂,没有关联。从这些报告里,我完全看不出什么眉目。仔细想想,小坂这个人真的非常可疑,他的行动毫无一贯性。随便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例子来说,它说穿了就是为了筹措延续明慧寺的维持费这种诈欺般的动机而成立的吧?”
“好像是这样。”
“可是啊,小坂相当认真地在进行活动,这一点已经向团体成员确认过了。活动内容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成员也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过程中开始想要认真参与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无妨。但是小坂先生三番两次违背召还命令——这实际上真的发出来了——已经是无颜面对本山的状态了对吧?而且他还对各教团做出近乎诈欺的行为,把钱弄到手。但是听说小坂与相当多的寺院住持及教团相关人士到现在依然有密切的交流,这令人不解。当然教团已经组织化了,会计部门与其他部门是分离的。与小坂熟稔的是老寺院的住持之类的人,他们与教团的岁出或过去的纠纷当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人别说是教团之间的交流,和小坂过去待的寺院的和尚当然也有来往。聊着聊着,难保话题不会转到小坂了稔身上。”
我觉得益田说的没错。
“可是小坂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事,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一般。”
“天经地义?”
“对。罪恶感或颜面,他对这类事情毫不顾虑。以一般的想法来说,这是更加应该深究的问题,背后应该有什么才对。但是应该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什么,也跟事件无关,所以没有动力去调查……”
“嗯……”
没错,小坂应该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分裂的。以僧侣的身份住在明慧寺,另一方面也与社会保持联系地生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换句话说,这是……
这是来自于将明慧寺这座原本不能够有、不应该有的寺院,予以绝对化为存在之物而得来的自信。
若是站在把明慧寺的存在视为不自然的认知下来看,小坂的行动当然会变得毫无道理。
益田继续说道:“说起来,他想要卖给今川先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连这也完全不明白。如果调查,可能会查出某些事实,却不了解那有什么意义。不,反正那一定与事件无关。”
益田一直盯着茶没有喝,但说到这里,他一口气饮尽。
“所以,原本在犯罪搜查中应该加以注意的问题点,全都失效了。不管怎么调查,了解多少事实,也单纯是‘原来如此’罢了。
即使了解过去的事,我们也没有能够立即容纳、解读它的力量,只能说‘然后呢?’而已。”
“这……”
也是吧,没有关系。
“所以应该解明的谜在别处。中禅寺先生说这次的事件没有谜团,确实,并没有发生物理上不可能的怪奇现象,也没有侦探小说里出现的密室——但是不管怎么追查事实之间的关联,也看不见真相。我强烈地感觉反倒是今早中禅寺先生告诉我们的禅的讲学更接近这次事件的核心。”
“哦……”
虽然还相当模糊,但感觉益田确实逐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地震孤儿哲童的身份,没有户籍的仁秀老人,还有与松宫家事件的关系,需要调查的事虽然很多……”
益田沉思。
“益田!”
突然被叫住,益田吓了一跳,我也吃惊地回头。
京极堂站在那里。
“怎么了?吓人一大跳。”
“关口,我又不是在叫你。话说回来,益田,你刚才说关于明慧寺僧侣的来历,已经有报告了吗?”
“呃,是啊。”
“喂,你偷听我们说话吗?你不是在讲电话吗?”
“你很啰嗦啊,我边讲电话边听的。晚上很安静,声音传过来啦。”
京极堂虽然这么说,但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真是个顺风耳。朋友一脸凶相,滑也似的靠过来,隔着矮桌坐到我对面。
“益田.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本来待在哪些寺院吗?——还是不方便?”
益田说“请稍等”,站了起来,从隔壁房间取来文件。
“这并不是机密事项,只要调查谁都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说,“首先是大西泰全,他原本是在京都的寺院……”
寺院的名称我听了也一头雾水,但京极堂当然明白。
“知道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吗?”
“呃……和田……和田智稔。”
“和田?姓和田?这……益田……”
“哦,我没发现,是这样呢。这么说来慈行和尚也姓和田,他们有关系吗?”
“有,慈行是和田智稔的孙子。”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电话中听说的。”
“那就别问了嘛。”
“我只听说和田智稔的孙子是和田慈行而已,此外都不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在向益田确定吗?你给我安静闭嘴。”
“这样啊?但是智稔的弟子是泰全与慧行,而慧行的弟子是慈行,而慈行的祖父又是智稔,真复杂哪。”
“一点都不复杂。关口,如果你听了也不懂,能不能麻烦你别插嘴?还有,小坂了稔是来自松宫仁如和尚待的禅林吧,那是镰仓的……”
益田说出寺名,京极堂立刻明白了。
“那座寺院在智稔老师的势力下。寺系也是,虽然并非末寺,关系却很深。那么知道小坂在那座寺院的行状吗?”
“他在镰仓的寺院里,似乎是个烫手山芋。”
“上面这么写吗?”
益田看着文件,回答“嗯”。
“所以派遣他去明慧寺,美其名曰调查,其实是左迁吧。那位——是叫智稔吗?他的发言似乎甚具分量,从以前就一直要求派人手到明慧寺帮忙。大西继承他进人明慧寺时,再次提出请求,结果小坂就被派遣过去了。”
“原来如此。中岛佑贤与桑田常信呢?”
益田结结巴巴地念出寺名。
“寺名虽然知道,但中岛与桑田这两名被派遣到明慧寺的详细经过尚在调查当中。这两位的派遣似乎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因为曹洞宗对明慧寺并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样,都不像大西老师说的热心地投入调查,不过那也只有一开始。”
“一开始的意思是?”
“好像原本打算一两年就把他们召回去,但是听说后来就失去联络了。不久之后,战争就开始了。”
“失去联络是什么意思,益田?”
京极堂回答了我的问题。“曹洞系的那两个人没有收到召还的命令吧。但是他们的寺院都在远方,可能也无法确认书简是否送到两人手中。我想——是被小坂了稔给压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从常信和尚昨天的态度来看,我实在不认为他知道寺院发出了召还令。益田,寺院说无法联络,表示发送出去的召还令也石沉大海喽。”
“不,最后的最后,收到了一份拒绝召还令的书简,所以寺院便放弃了。”
“那么那也是小坂写的吧。”
“小坂写的?你有证据吗?”
“没有。益田,那份信件还留着吗?”
“两座寺院都保留着。不过那份信件……呃,署名似乎是明慧寺贯首圆觉丹。”
“名字谁都能写啊。只要拿今川手中小坂的信件鉴定笔迹,应该就知道了——不过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警方将小坂寄给自己寺院拒绝命令的信件当做证据扣押起来了。所以姑且不论笔迹鉴定,让看过信的刑警确认的话,某种程度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这样做不错。”京极堂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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