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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骑兵军 巴别尔

_2 伊萨克·巴别尔(奥)
  加林抬起那只还没长出白翳的眼睛爱火如炽地谛视着洗衣妇,孜孜不倦地一一打开已故帝王的陵墓。弓背扛肩的他,浴满月光,月亮矗立在高处,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刺儿头,印刷机在他近旁轰响,电台射出洁净的灯光。伊琳娜靠在厨师瓦西里的肩上,听着这低沉、荒唐的爱的表白,在她头顶上,天空好似长满水草的黑潭,星星于其中蹒跚而行,洗衣妇直想打瞌睡,不时在浮肿的嘴唇上画十字,睁大眼睛望着加林。
  坐在伊琳娜身旁的肥头大耳的瓦西里,一个劲儿地打着哈欠,他跟所有的厨师一样,对于卿卿我我的谈情说爱,嗤之以鼻。厨师,他们成天跟死畜的肉和活人的食欲打交道,因此厨师感兴趣的都与这二者有关。瓦西里也是如此。他把裤腿高高卷起,向加林打听了半天各国国王的王室费和公主的陪嫁,后来,他打了个哈欠,说:
  “阿里沙【注:加林的小名。】,都下半夜了。明儿还要过一个白天呢。该睡觉捻跳蚤去啦……”
  说罢,他和伊琳娜关上了厨房的门,留下加林孤零零一个人跟月亮作伴,月亮矗立在高处,像个蛮不讲理的刺儿头……我戴着副眼镜,脖子上长了好几个疖子,两腿上缠着绷带,坐在已经入睡了的池塘边正对月亮的斜坡上。加林朝我走过来,他眼睛上的白翳闪着光,此时我正用乱哄哄的、一味追求诗情画意的脑子像煮粥那样煮着阶级斗争。
  “加林,”被自怨自艾和孤独感压垮了的我,说道,“我病了,看来我要活到头了。我在咱们骑兵军活得太累了。”
  “您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加林回答说,戴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的表指着午夜一点,“您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我们命里注定得忍受你们这些没有出息的东西……我们正在为你们剥去核桃的硬壳。用不了多少时间你们就会看到剥净了硬壳的核桃仁,那时你们连鼻孔里都会伸出手来捡核桃仁吃,你们就会用美妙的散文赞颂新生活,而现在,您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出息的东西,别向我们诉苦,发牢骚。”
  他又朝我身边挪了挪,给我缠好从我疥疮伤口上掉下来的绷带,然后把头垂到他的鸡胸上。夜抚慰着忧伤中的我们,轻风一如母亲的裙裾,拂遍我们全身,身下润湿鲜嫩的青草熠熠闪光。
  列车上印刷厂轰鸣的机器吱嘎响了一下就静息了,一抹晨曦勾勒出天陲的轮廓。厨房门吱扭一下打了开来。四只脚跟粗大的脚伸到了凉爽的门外,于是我们看到了伊琳娜可爱的小腿肚和瓦西里的大脚趾,趾甲是歪扭的、污黑的。
“瓦西里,”那娘们儿用亲昵的、几近窒息的声音说,“打我铺上走开,烦死了……”
  可是瓦西里猛地蹭了下脚跟,更紧地贴牢在伊琳娜身上。
  “骑兵军,”这时加林对我说,“骑兵军是我们党中央所变的一种社会戏法。革命的弧线把满脑子偏见的哥萨克自由选民【注:指旧俄时不堪忍受压迫而逃亡到边远地区的农奴。
】抛到了第一线,然而党中央因势利导,用钢铁的梳子将他们梳理……”
于是加林谈起了第一骑兵军的政治教育。他谈了很久,声音低沉,条理清晰。他白翳上的眼皮一个劲儿地打架。
王天兵:巴别尔的秘密
1920年,波兰领袖毕苏斯基为了阻止建立不久的俄罗斯苏维埃政权向欧洲扩张,在法、英、美等列强声援下,指挥波军入侵乌克兰,当年5月占领了乌克兰首府基辅。此时,俄国内战却已接近尾声,红军在全线告捷。于是,列宁决定与波兰人交战。他希望把布尔什维克主义传到波兰,引发那里的工农起来暴动,推翻波兰旧贵族,最终导致德国的工人革命,乃至世界革命的高潮。
同年6月,苏军开始进攻波兰。苏波战争爆发了。
  在苏维埃红军中,有一支特殊的部队,未入波兰却已经令人闻风丧胆。
  据曾在波兰军中服役的美国志愿飞行员回忆,他们驾机在空中俯瞰过这支劲旅。只见,在沙皇铺设的通往波兰的官道上行进着一支骑兵军,每行八人八骑。骑兵们有的头戴圆筒型翻毛帽子,有的身披戴头套的黑色大氅;他们背上斜挎着步枪,腰间悬着长马刀和短匕首,在尘土中浩浩荡荡地前行,几公里之外仍然不见尽头——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大规模屠杀机械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被机关枪、坦克、飞机彻底改变了的欧洲大地上,这支马上的军队好像正默默地从传说的背后、从历史的深处杀出。
  这就是布琼尼统帅的哥萨克骑兵——在俄国内战中所向披靡的红军第一骑兵军。
  哥萨克一词源自突厥语,意为“草莽英雄”或“浪子”——在社会中失掉归宿而在草原上觅得家园的人。哥萨克们是欧亚大陆上的斯巴达人。大约从十五世纪之后,他们的祖先,主要是一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和无家可归的平民,开始在黑海以北、伏尔加河以西的顿河流域一带群集,渐而称雄。他们酷爱自己的家乡,但他们天生就是战士和杀手,以致不事耕种,只把大片耕地租给农民。他们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尚武的本性让他们从十六世纪就组织职业军队,十七世纪就曾在乌克兰、波兰边境爆发了由塔拉斯?布尔巴领导的残酷的独立战争;当拿破仑兵败俄罗斯而在天寒地冻中撤退时,是他们尾随蚕食了法国远征军,并因其残忍的兽性被拿破仑贬为“人类的耻辱”。俄国历代沙皇都很重视这群嗜血的浪人,平时组织他们进行屯守,战时则将他们征入军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组建了十二支哥萨克部队。在1918到1920年的俄国内战中,有一百多万分属红军和白军的哥萨克战死,顿河流域这哥萨克的家园成了赤地和坟场。
  布琼尼的骑兵军是幸存的身经百战的生力军。这一万多名的哥萨克,和他们手中的冷兵器——那一万多把马刀,使华沙的波兰军人不寒而栗。在之后的三个月的战争中,苏波双方将进行欧洲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空前惨烈的骑兵会战。
  凶猛的骑兵军中来了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他是由处于俄国南部、黑海北岸的海滨城市敖德萨的共产党党委会派来的战地记者,叫科利奥?柳托夫。他一边随军征战,一边在《红色骑兵报》上发表宣传性的战地报道和军情速写。“柳托夫”的本意是“狂暴”,可他的身量、面目却和他的姓很不相称。他竟然带着一副哥萨克战士们最讨厌的细圆边儿眼镜,身材也不高,甚至有些未老先衰,这分明写在他的忧郁的脸上和已经开始谢顶的前额上。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举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只要直视他镜片后的眼睛,就会发现其逼人的穿透力——好像他能看到一切、明白一切。悲哀因之而生。这也是双猎人的眼,仿佛他随时举着枪瞄准,只要有活的生命从任何方向突然出现,他都能立即将其捕获射杀。那里面还有狡黠、反讽,甚至一个男孩儿的顽皮。这是一个心中藏着秘密的人。他是他的身份证上标明的那个狂暴的革命者吗?如果是,他为什么悄悄地、坚持不懈地在日记本中用铿锵的短句记录真实的所见所闻,同时又常常直抒胸臆——“这是一群有纪律的野兽”,“我控制不住我的悲伤”。——他看到了什么?他总是不断提醒自己:“描绘天空”,“记住他的脸”——分明在为以后的创作做准备。
  果真,数年后的1923年,他把这些断断续续的意象锤炼成三十多篇短文,长的不过五六千字,短的仅有半页纸——这就是《骑兵军》,这本曾经震撼过世界、今天仍然震撼着我们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战场的质地被转换成文字的质感——字里行间传达出军情电报的短促、骑兵战术的迅猛、马背上时空的变形;而跃动的铁蹄也扭转了传统的叙述脉络,颠覆了旧有的故事结构。终于,战火硝烟、人喧马嘶从迷阵般的段落章节里轰然钻出,在纸面炸开了……
  八十多年过后的今天,我们发现这些有关苏波战争的血与铁、征服与反抗的结晶,比历史文献更真实——这是一颗颗多棱多面的钻石,每个侧面都有一个锥心泣血的意象,我们看到一个个霸气、豪气、匪气冲天的哥萨克壮士。而且,从中能窥见那消失的整体。一次大战、俄国内战、苏波战争重创了这个强悍的马上部落。哥萨克从此一蹶不振。现在,仅剩下幽魂飘散在乌克兰的森林和草原上了。而这些哥萨克生态的化石,其构造之坚硬,就是闪电也休想把它们击碎。
  这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真名叫伊萨克?巴别尔,于1894年出生于敖德萨的一个农机商人家里。他十八岁就曾发表短篇小说,1916年在彼得格勒结识了高尔基,成为后者最器重的少年天才。1917年他志愿到罗马尼亚前线服役,前线崩溃后,逃回敖德萨。在动荡不安的1918年冬天,只身一人冒死潜回彼得格勒加入了那里苏维埃政权组织的肃反委员会反间谍部。并且,在俄国内战期间,曾随莫斯科的征粮分遣队南下乌克兰粮仓征粮——这是一个积极投身革命的知识青年,他为什么要在红色骑兵军中隐姓埋名?
战后骑兵军在训练(20世纪20至30年代)
  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哥萨克,正是所有犹太人的天敌。
  在欧洲大陆上,对犹太人的迫害不是从纳粹开始的,也决不仅限于德国,其渊源可以上溯到公元70年古罗马军队在耶路撒冷的屠城。从十三世纪至十五世纪,英格兰、法国和西班牙等国都先后驱逐过犹太人。在1542年,宗教改革先驱马丁?路德因为犹太人拒绝信奉他的新教,发表宣传册《关于犹太人和他们的谎言》,把犹太人称作屠杀耶稣的刽子手和妄想统治世界的罪犯,并号召烧毁犹太教堂、学校和住宅,以期最终把犹太人“像疯狗一样从大地上赶走”。这个观念流传至今。数百年后,德国纳粹仍在集会上醒目地张贴路德的这份宣言。
  1648年,在波兰和俄国第一次爆发了由哥萨克统领的屠犹活动,有十万犹太人被杀。对哥萨克来说,屠杀既是本性,又是职业。哥萨克原本不是一个种族,他们允许外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却从来拒绝犹太人进入他们的领地,更不准和他们共享共荣。此后,屠犹从未停止过。排犹不仅出现在沙皇颁布的法令中,而且也化为一种极端的情绪在民间盛行。1903年至1906年,第二轮屠犹在波兰、乌克兰爆发:1905年,曾遇刺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下达了屠犹令,指使其雇用的哥萨克骑兵在犹太人生活区烧杀。在沙皇的授权下,屠犹成了哥萨克发挥本性和专长的一次“业务”。在这次大屠杀(Pogrom)中,有上万名的犹太人被打致残,数千人毙命。1918年至1920年,又有大约十万犹太人在乌克兰的俄国内战战场被无辜地杀害。1920年,在苏波战场上,哥萨克的红色骑兵军从没有停止对犹太人的屠戮和暴行。
  在巴别尔1920年的日记中,处处可见他的骑兵战友们对波兰犹太人无休止的血腥屠杀。巴别尔后来曾说:“我什么都能理解,但就是不理解排犹这个黑色恶魔。”在《骑兵军》中,巴别尔曾描述过一次哥萨克的屠犹场面。在波兰小城别列斯捷奇科,当入侵的骑兵军正准备召集会议宣传革命时,一个年轻的鬈发哥萨克揪住一个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将其头夹到胳肢窝下,然后抽出匕首,利索地割断老人的脖子,身上未溅一滴血。事毕,若无其事地招呼人来收尸……
  一个犹太人来到哥萨克骑兵中,无异于一个犹太人加入了纳粹。这就是巴别尔隐藏身份的根由。在日记中,他管波兰的犹太人叫“我的人民”。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自己不但是一个俄国人,也是一个犹太人。实际上,他十八岁写的文笔还显苍白的处女作《老施劳埃密的故事》,讲的就是一个犹太老人因拒绝改信基督教而自杀的故事。当他主动要求参加哥萨克骑兵军的时候,他在敖德萨的家人,包括他1919年刚新婚的妻子,都认为他这是在自杀。
  那么,戴眼镜的文学青年巴别尔为什么又要冒死加入到犹太人的天敌中呢?
  让我们溯本求源,到俄国南方海滨城市敖德萨去追寻他的童年。敖德萨地区是一个民族大融合之所。从地理特色的角度来看,北方寒冷的海港彼得格勒欧化、时新,是开新风气之地;莫斯科是雍容、保守的内陆旧京;整个敖德萨地区则是温暖、繁忙的商业口岸,和排犹严重的俄罗斯内地相比,犹太人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发展自由。
  犹太人也不是一个种族,和哥萨克一样,是一种文化群落。但和哥萨克相反,他们强调读书。犹太人中最受尊重的是教长——拉比,他们不厌其烦地注解经典、参玄悟道,为大而空的理论争吵得面红耳赤,苦苦追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敖德萨,重视教育的犹太人就把这种文化传统变成了商业资源。如果说哥萨克人一会走路就能骑马,一会骑马就能射击;那么这里中产阶级的犹太人一会说话就要读书,一开始读书就要考试。那些像豆芽菜一样的犹太神童们,从小就被家长逼着上各种音乐补习班,以期早早出人头地,能到圣彼得堡演出,从而名利双收、光宗耀祖。
  从巴别尔有关童年的小说,不难推想他饱读诗书的童年、少年时光。他从小必须学太多的东西——英文、法文,还要在私塾学希伯来文。祖母曾疾言厉色地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而要让所有人嫉妒他,就要读书、背书、做作业——要什么都懂。
  巴别尔在其后期的名篇《醒悟》及续篇中,曾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个在苦修中、在小提琴课上泡大的厌学的孩子,他因恶补终日而四体不勤,也不知大自然为何物,何况——在东欧犹太人的母语意第绪语(Yiddish)中,原本就只有两种花的名字,而且没有一个鸟的名字。但同时,他的想像力却在燃烧——他暗恋成熟的女人,饱受情欲的煎熬,为了自由地呼吸空气,以至逃学野外,他想知道每一只鸟的名字,并开始偷偷学习游泳。这是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触摸自然和生命。可是,望子成龙的父亲发现后,立即威胁要打死他。
  所以,可以想象当巴别尔从少年时代开始大量阅读欧洲文学时,为什么会尤其钟爱莫泊桑,因为他在那里读到了俄国文学中少有的灿烂阳光和旺盛情欲。在他二十岁出头时写的短篇随笔《敖德萨》中,他呼唤在这座城市诞生俄国土生土长的莫泊桑。他二十一岁时,彼得格勒当局曾指控他在短篇小说《浴室之窗》中描写色情。在这富于调侃的短篇中,他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个趴在梯子上偷看妓女接客的青年,失足摔落被发现后,因为对妓女的声色不能释怀,又恬不知耻地再次爬上梯子。
他从小就是一个犹太文化的叛逆。他也立志要做阴沉的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叛逆。
同在《敖德萨》中,他历数了迷恋于朝露、静夜、大雾、暗路的俄罗斯大家们,对俄罗斯文学中还从没有“真实地、鲜明地、欢快地描写过太阳”,感到震惊不已。巴别尔感叹阴冷的彼得格勒毒杀了生于南方乌克兰的小说天才果戈理。巴别尔推崇果戈理在乌克兰时期的名篇《塔拉斯?布尔巴》(1830),赞美这是在俄国文学传统中第一次能窥见了太阳。
而《塔拉斯?布尔巴》,讲的恰是十七世纪剽悍的乌克兰哥萨克人进攻波兰的故事。其中有一幕是说哥萨克布尔巴的长子被敌捕获示众,就义前向围观的人群大呼:“爸爸,你都看见么?”塔拉斯?布尔巴躲在观众中说:"儿子,我都看见了!”普通的话语间,昭示了复仇的宿命。俄国画家列宾,曾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创作巨幅油画《扎波罗热人给土耳其苏丹写信》(1891),画的是一群身处绝境的哥萨克们谈笑风生地给土耳其苏丹写信,拒绝投降。据说,前景中赤裸上身的就是塔拉斯?布尔巴。
  巴别尔热爱的不只是果戈理在乌克兰时期的明丽文风,也向往充满生命和鲜血的原始风范。在俄罗斯文化传统中,哥萨克从来就不仅仅是冷酷的杀手、野蛮的屠夫。他们还代表了力与美,代表了不同于文明时代的古老的纯真岁月。
  托尔斯泰有一部重要的中篇小说,就叫《哥萨克》,写的是一个莫斯科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奥列宁,厌倦了浮华世界,为摆脱空虚,远涉边陲,加入了哥萨克军队,希望那未经文明腐化的原始雄风,一洗自己灵魂中的污垢,他果真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哥萨克女人,而且,要和他的哥萨克情敌一决雌雄。
  在《骑兵军》中,也有类似的一篇短篇小说,也讲了一个外来的“他者”、一个书生,加入到哥萨克人中的故事。这就是名篇《我的第一只鹅》,讲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在苏波前线加入骑兵军后下排第一天的事。刚到师部,年轻的哥萨克师长萨维斯基就嘲笑他的眼镜,怀疑他怎能和战士们合得来。根据巴别尔日记,萨维斯基的原型是当时年仅二十四岁,后来成为苏联元帅的铁木辛哥。在战士分住的当地人的院落内,哥萨克们扔掉他的行李,要赶他走。他看到戴眼镜的房东老婆,还有在院中自理羽毛的鹅。他走上前,一脚用靴底踩碎鹅头,并用军刀挑起鹅,高叫着让老太婆给他烧熟。哥萨克们对此视若无睹,直到有个人说:“这小伙子还行……”
  《我的第一只鹅》,仿佛浓缩了巴别尔全部的犹太情结、全部的哥萨克情结。
  据考,在1905年,十一岁的巴别尔目击了沙皇雇佣的哥萨克骑兵血洗犹太区的情景。据他妹妹回忆,他们家幸免于难。但是,在巴别尔的《醒悟》的续篇,《我的鸽子窝》及《初恋》中,他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犹太孩子在这场屠犹节中的遭遇。一个平常招孩子们喜欢的残废烟贩子搜出了这个犹太孩子爱若生命的鸽子,将它砸死在他的太阳穴上。孩子痛哭着回家,在自己暗恋的女人身边,目击了曾经威严的父亲跪在冷漠的哥萨克骑兵军官的马蹄下哭着求饶。
  在这种改造之中,我们可以看见一个文学大师是怎样用小说技巧洞烛幽微地透视自己最隐秘的病灶。在《初恋》的结尾,那个犹太孩子因受惊而一边儿不住地打嗝儿,一边儿做起了白日梦,最后狂吐不止,疯病发作。叙述者在文末沉痛地确认那就是他早衰的根由、折磨人的内伤的起源。可以相信,这个叙述者,已经回归成巴别尔本人。
  《我的第一只鹅》中的房东老太婆也戴着眼镜,她正是主人公的同类。不过这次,这个犹太人却变成了凶手。那么,这凶杀也就成了主人公对自己过去彻底的叛逆。当他因此被哥萨克接受,和他们同榻而眠时,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那个十一岁大头、细脖子、戴圆边儿眼镜的孩子。当他目睹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血洗犹太区的哥萨克时,就像那种处于极度恐惧中的孩子一样,真想从自己的躯壳里逃逸出来,变成另外一个人,对屠夫们既充满恐惧,又暗自崇拜。
  最先把这三篇小说联系起来的是美国文学评论家垂灵(Trilling)。他指出巴别尔的主人公和海明威式的硬汉的区别:后者总在考验自己能否尊严地赴死,而前者总在祈求自己能平静地杀人。
  而且,这个短小精悍的小说的前四分之一,竟然都是直写、侧写第六师师长萨维斯基。主人公嫉妒这个野性十足、洒满香水的哥萨克的青春气息。这个魅力十足的哥萨克是不是让主人公,让巴别尔,回到了童年的秘密心态呢?也许,那个目击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的孩子,早就已经洞悉了饱学的心灵在强悍的肉体面前的无能;也许,他已经彻悟了激情暴力比有理有节更接近生命的本质,从而,也确定了未来生活和艺术追求的倾向。
  也不难看出,《我的第一只鹅》与托尔斯泰的《哥萨克》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说贵族出身的托尔斯泰笔下的哥萨克,尚属具有浪漫情调的童话中的人物,那么战地记者巴别尔笔下的哥萨克则是一群血淋淋的“有纪律的野兽”。他们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抢劫民宅、捣毁教堂、折磨逃兵、滥杀俘虏、把女人当成泄欲的工具,但个个浑身是胆、永不服输、视死如归、一诺千金,对战马有深情,对战友有大爱。
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一个犹太人和一群哥萨克并肩战斗——一面是文明,一面是野蛮;一方是诗人,一方是屠夫。这也就成了《骑兵军》的戏剧冲突的核心。它赋予了巴别尔这篇篇箴言玄经般的小说全部的内在张力。
这就是巴别尔的秘密:在腥风血雨的征途中,他直面那像一颗被砍落的头颅的太阳;在危在旦夕的战场,他捕捉人和马的喷薄的情欲;他为犹太人的命运悲伤,但却向往成为他们的天敌——哥萨克。
《骑兵军》不衰:巴别尔现象的启示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苏联作家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中译本,西安电影制片厂将要拍成一部中国版的同名电影……巴别尔一时成了热点。
巴别尔这个名字对中国读者很陌生,翻阅《辞海》和苏联文学史都找不到他的名字。由于媒体介绍其新译本,人们才对这位像彗星般一闪而逝的文学大师有所了解。
   巴别尔18岁开始写作,在高尔基主编的杂志发表作品。高尔基发现他的天才,称他是写微型小说的高手。十月革命后巴别尔参军,作为战地记者跟随苏维埃红军第一骑兵军进攻波兰,目击了人类历史上那次大规模的空前惨烈的骑兵会战。根据这次征战,他创作了30多篇短篇小说发表在杂志上。小说记录了苏波战争期间战场上的苏联骑兵军的故事,着力刻画他们身上人性化的一面,真实揭示了骑兵军士兵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1926年他将小说结集出版,题为《骑兵军》。书出版后好评如潮,但它的严酷的真实性却惹恼了第一骑兵军军长布琼尼。这位骑兵元帅愤怒抨击他写的不是第一骑兵军,而是马赫诺匪帮。高尔基仗义执言,为巴别尔辩护,所以巴别尔能暂时度过难关,但是他已无法再继续创作了。高尔基死后,巴别尔自然在劫难逃。他于1939年5月被捕,1940年1月27日被处决。从此他的作品被禁,直到1957年苏联文坛“解冻”,《骑兵军》才重新出版,并译成20多种文字,流传各国,震惊全球。在欧美文化界刮起一股“巴别尔旋风”。1986年意大利杂志《欧洲人》评选全球一百位最佳小说家,巴别尔高居首位。2002年和2003年连续两年,《骑兵军》名列美国畅销书排行榜。《骑兵军》里每一篇都非常短小精悍,长的不过五六千字,短的仅大半页。巴别尔的写作技巧可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小说风格新颖独特,震撼人心;语言方面他要求自己:
  “必须像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
凭着薄薄的一个小册子,居然在全球文坛上产生如此巨大影响,赢得如此崇高声誉,这在世界文学史上实属罕见。
作家眼中的巴别尔
鲁迅
  在1933年编译"同路人"短篇集《竖琴》的后记中提到过巴别尔:
  此外,有着世界的声名,而这里没有收录的,是伊凡诺夫,爱伦堡,巴培尔......。
鲁迅在致李霁野的信中还提过自己曾读过巴别尔的自传。
曾园
  2003浙江文艺版《红色骑兵军》书评
  (巴别尔)炽烈的笔下......释放出......雷霆万钧的句子。
  葛闰
  2003浙江文艺版《红色骑兵军》书评
  ......写到部队夜渡的场面,寥寥几十个字,竟然有着无穷的气势。
  李庆西
  2003浙江文艺版《红色骑兵军》书评《翻了个儿的世界》
  所有这些充满忧患的故事出自一种清朗明快的手笔,就像是用机警而俏皮的口吻述说摧肝裂胆的苦楚。
  蓝英年
  1992花城版《骑兵军》书评《苏联作家巴别尔最后的日子》:
  巴别尔像一颗耀眼的彗星,在苏联文坛上闪耀了一下便黯然消逝。
  高尔基
  1926年对法国作家马尔罗:
  “......俄罗斯奉献(给世界)的最优秀的作家。”
  博尔赫斯
  (巴别尔)那本无与伦比的书叫《红色骑兵军》。
  文风的音乐性和某些情节的难于言传的残酷对比分明。
  有一篇小说——《盐》——享有散文难于企及,好像只留给诗的荣耀:很多人都打心底里知晓。
  爱伦堡
  在1964年莫斯科巴别尔70诞生周年纪念会上说:
  “我不知道有哪一个国家、有哪一位作家感受不到巴别尔真诚和人性的力量、不热爱他。假如有这样的人,他们只能是我们恶毒的敌人。”
  帕乌斯托乌斯基
  ......即便对文学一知半解的人来说,巴别尔也显然是一位文学领域的征服者,他技法超群,发前人所未发。
  ......他的一言一行,即便是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显示他是一位天纵其才的作家。
  ......(和他见面)我觉得像个小男孩儿。
  海明威
  1936年在给伊万?卡什金的信中:
  “从巴别尔的短篇小说第一次翻译成法文和《骑兵军》出版之日起,我就知道巴别尔。我非常喜欢他的文笔。”
  对爱伦堡曾说:
  “我从不觉得能用字数判断文章......但看完巴别尔的,我觉得我还能更凝练些。”
  卡尔维诺
  在《通向蜘蛛巢的小路》的序言中说:“
  巴别尔尤其让人留意,他的《红色骑兵军》意大利文译本甚至是我们在战前就读过的;此作堪称本世纪写实主义文学的奇书之一,算是知识分子和革命暴力互动关系之下的产物。”
  摘自:曾园 2004-2-23博客中国
  厄普带克
  2001《巴别尔全集》英译本书评:
  ......巴别尔的雄文,如闪电,如不眨眼的目击者......。
  垂灵
  1955年英译本《巴别尔短篇小说集》序言:
  ......(巴别尔是)一个具有伟大能量和魄力的才子。
  (《骑兵军》)是革命后的俄罗斯出现的,实际上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本能看出卓越的才华,甚至是天才的作品。
  菲利普?罗斯
  ......《骑兵军》是胜利。
  麦克?德达
  2002年美国诺顿版《红色骑兵军》序言:
  红色骑兵军——由强悍的巴普利钦科和迷人的萨维茨基统领——横扫过荷马认得出的战场......。
  盖瑞?莫尔森
  《新准则》上《巴别尔全集》英译本书评:
  一百年后,非俄语文学专家还读的伟大作品,......,我认为有三部,......,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马格丽特》......,索尔人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和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
  辛西娅?奥捷克
  2001美国诺顿版《巴别尔全集》序言:
  ......巴别尔和卡夫卡,同让每一条神经颤动。
  弗兰荇?普罗斯
  《哈珀斯杂志》上《巴别尔全集》英译本书评:
  ......(翻译巴别尔的)译者不仅要认识到,而且要能再现,巴别尔为他奇特而雄辩的小说的每一字儿倾注的心血。若非如此,就是犯罪。
  罗伯特?维尔
  《巴别尔全集》英译本美国诺顿出版社资深编辑:
......(《巴别尔全集》的出版)不是公益事业。......它会让出版社吃一辈子。
葛闰:现在我们读巴别尔
伊萨克?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的中译本出版了,立刻引起国内不少读者的关注。其实,巴别尔的作品并非头一次译成中文,有关这个作家的零星评论也已经出了不少,可对许多人来说,包括一些训练有素的读者,他们对这个前苏联作家的了解还是相当的有限。
  自从布尔加科夫在1990年代末引起大陆作家、学者的广泛关注之后,人们对"铁幕"后长期被封杀的作家似乎产生了由衷的好感,还有内心的某种期待。他们隐隐觉得,高手似乎都"藏"在了幕后--不是我们经常谈论的高尔基、爱伦堡、巴乌斯托夫斯基这些作家,而是迄今还未被我们熟悉的面孔,由于历史和政治的原因,他们"迟到"了。先是布尔加科夫,现在又是伊萨克?巴别尔......他们将逐个地露面,向我们展示苏联文学真正惊人的创造力(还有历史和国家的真正惊人的耻辱)!
  《红色骑兵军》在苏联一禁就是二十年。伊萨克?巴别尔持续增长的文学声誉是在欧美大世界里形成的,他在那儿有不计其数的崇拜者,他们热爱他写下的每一行文字。包括罗曼?罗兰、博尔赫斯、海明威在内的大作家,对于此人的作品都是推崇有加。博尔赫斯说,《盐》是"富有诗意的作品"。美国作家厄普代克撰写了评论《爱捉迷藏的作家》,将巴别尔称作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坛"一颗耀眼的明星"。
  新书《红色骑兵军》封面的小照片,作者头戴八角鸭舌帽,像苏联电影里的红军政委,他的嘴角挂着一丝顽皮和嘲讽的微笑。无论作家是活着还是死去(巴别尔四十七岁时在苏联内务部的监狱里被处决),他的文学似乎注定要超越个人隐秘的身世,为世人所认识。这是由其作品本身的价值所决定的。这一点他与布尔加科夫的遭遇又是何其相似。他们在禁闭的状态中死去,但已然成了今天最活跃的人物之一。
  世人推崇伊萨克?巴别尔作品中叙事的"简洁",称他为"俄国的莫泊桑"。据说,连一向以简洁著称的海明威读了他的小说后都感到目瞪口呆。《泅渡兹勃鲁契河》写到部队夜渡的场面,寥寥几十个字,竟然有着无穷的气势。即便是诗才如曼杰尔斯塔姆,恐怕也写不出《在圣瓦伦廷教堂》这样的篇章,它的气息奇幻,细节瑰丽,摄人心魄。这些短篇的写作显得那么短小精悍,结体瓷实,韵脚一丝不乱。对于想要在竞技场上一试身手的作家来说,他们或许会认识到,这里所谓的"简洁"又是一个用滥了的形容词,套在另一个作家身上也照样适用,似乎没有区别。其实,巴别尔的语言特点是由某种比精心推敲更难把握的品质所造就的,这使他得以将一篇又一篇的千字短文熔铸成从容的"史诗",使那些想要研究他的人不得不敲破自己庸常僵硬的外壳,试图去手摘星 辰。
  从文学思想的敏锐和创造性来看,布尔加科夫和卡夫卡,再加上巴别尔,这三个人构成了今日欧洲文学的"铁三角",其影响和价值均不可估量。
读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让人惊讶的首先是那副简洁、洗练的笔墨。"宅旁的教堂里钟声乱鸣,打钟人疯了。这是个布满星斗的七月之夜"。如此干净而从容的语句,把整个叙述夯得结结实实。不少评论者拿巴别尔跟海明威作比,满世界找过来,有这等本事的好像只有他俩。说来也巧,海明威很早就读过《红色骑兵军》的法文译本,在给友人的信中也曾流露对巴别尔惺惺相惜的意思。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除了言简意赅的语言特点,两位大师还都饶有兴趣地探究生命与死亡的真谛,尤其善于处理生死相遇的瞬间情境,出其不意给人一记心理撞击。在这一点上,海明威的短篇名作《印地安人营地》跟巴别尔书中头一篇《泅渡兹勃鲁契河》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些粗泛的相似不等于彼此创作风格的趋同。其实他们的语言趣味大相径庭,如果说海明威的简短是一种"电报式"文体,凝重之中透着几分干涩,那么巴别尔的字斟句酌则几乎带有诗的韵味。像《红色骑兵军》里不时闪出的那些跳荡的语式,甚至嵌合着充满想像的通感手法--"无家可归的月亮在城里徘徊","我面前是集市和集市的死亡"。巴别尔用诗和箴言的修辞装饰着哥萨克骑兵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无尽的苦难从笔下堆积起来,却丝毫不像是蹙着眉头的描写。在任何悲怆时刻,他从未堕入海明威那样的悲凉心境,有时他会用词采斑斓的描述展开一个悲剧的序幕:"……我们辎重车队殿后,沿着尼古拉一世用庄稼汉的白骨由布列斯特铺至华沙的公路,一字儿排开,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这般亦谐亦庄的句子用来导述血迹斑斑的坎坷历程,相当耐人寻味。
  《红色骑兵军》取材于作家本人在布琼尼麾下的战斗经历,但是这些战地实录式的故事绝非通常意义上的革命战争文学,因为没有正邪分明的营垒,没有军事上的谋略较量,更没有浴血奋战攻城掠地的激情与豪迈。苏俄内战期间相偕而来的俄波战争至今留有许多悬疑之处,历史卷宗记载着1919年至1920年间红军向乌克兰、波兰辗转进军的日程,却把种种是非功罪的思索扔给了后人。在革命激流中成长的巴别尔显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毫不怀疑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正义诉求,可是战争岁月的腥风血雨使他清醒地看到以恶制恶的负面效应--过度的暴力和杀戮开启了以革命的名义戕害革命理想的凶衅。所以在这部由30多则短篇组成的小说集里,他用讽喻的手法表达了一种睥睨善恶颠倒的立场。巴别尔对他所描写的这场战争显然怀有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是旧制度的锥心之痛,另一方面却在忧虑战火对文化和宗教民俗造成的极度毁伤。《基大利》一篇中,他借那个开杂货铺的犹太老者的诘问点到了思想的痛处:"革命--我们对它说'行',那么,礼拜六呢,难道要我们对礼拜六说'不行'?"礼拜六是犹太教的圣日,如同许多传统事物一样,这些与旧制度相缠绕的东西并不能跟旧制度一起埋葬。然而,摧枯拉朽的哥萨克骑兵们不由分说地改变了整个世界,把斗争变成了癫狂,同时把革命这事情也给戏剧化了。巴别尔在书里大量叙说战争的日常暴行,写了游兵散勇的个人复仇,也写了那些"思维健全的疯人"。在有些篇目中出现了对比性基调,世俗人生的赏心乐事,犹太智者的质朴理念,他还津津乐道地讲述走江湖的圣像画师那种诙谐的民粹思想。他怀着希冀寻寻觅觅--"寻找那颗怯弱的星星",用超越现实混乱的冷静关照传递着俄国新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
  值得注意的是,巴别尔的叙述语体远比故事本身来得复杂。所有这些充满忧患的故事出自一种清朗明快的手笔,就像是用机警而俏皮的口吻述说摧肝裂胆的苦楚,有意使叙述语言与叙述对象拉开了距离,这种策略显然包含着叙事内容以外的话语意图。《红色骑兵军》虽云短篇,巴别尔却力图在这里勾画更为复杂的生活图景,表现那个时代诡谲万变的精神特征,所以采用了被文学史家称之"狂欢化"的叙述体裁。比之任何传统的自然主义创作,这种从古代"庄谐体"和"梅尼普讽刺体"发展而来的复调小说,不但有着更为贴近现实的仿真性,并且以讽刺性摹拟手法大大增强了艺术概括力度。巴别尔非常娴熟地把握着"众声喧哗"的对话关系,在小说里大量采用各种插入性体裁,如书信、报告、复述的对话等等,甚至还有墓志铭。由此从不同角度诉诸不同的主体意识,在互相追诘与驳难中凸展各色人等的内心世界--从布琼尼骑兵到马赫诺匪帮,从私盐贩子到牧人出身的红军将领。在这个舞台上,正义和邪恶,真理和谎言,革命和反革命,看上去都不是那么泾渭分明,所有对立的因素构成了令人不安的互动关系,而人生的错位往往就在风云翻覆的情境转换之际。当然,生活有自己的逻辑,每个人则有自己的行为理由。
这里使人想起巴赫金用"翻了个儿的世界"的说法来归纳狂欢体叙述的一个逻辑:帝王变成奴隶,奴隶成了帝王,如此等等。在《红色骑兵军》的话语结构中没有给任何史诗化的东西留下一点地盘,却给读者拓开了更多的思想空间,此如巴赫金所言:"狂欢化把一切表面上稳定的、已然成型的、现成的东西,全给相对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第四章)毫无疑问,"相对化"正是巴别尔追寻的哲理目标。
巴别尔:泣血的风景
巴别尔被捕后的身分照
  1940年1月27日凌晨,天寒地冻,阴风凄厉,卢布扬诺夫监狱又空出一个位子,被枪毙的不是别人,他就是由高尔基一手扶掖起来,后来被推崇为"苏俄时代的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家伊萨克?巴别尔,一个生性静默、长着一双小眼睛的犹太裔俄罗斯人。这一年他47岁。
  巴别尔好像并不是从小就爱好文学,但他却能将法国经典作家的作品倒背如流,他尤其喜欢兰波的诗,受到法语老师的鼓动,他开始投稿却处处碰壁,那些编辑大人们劝他说:找家店铺当个伙计不也挺好。1916年,巴别尔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他幸运地遇见了高尔基。高尔基挥挥手打发他到人间去,这一去就是7年,到了1923年有了丰富人生阅历的巴别尔重新操觚并一鸣惊人,写出了后来为他赢得世界声誉的《红色骑兵军》。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谈到巴别尔时说,凭第一印象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巴别尔是一个作家,既没有悦目的外表,也没有丝毫的造作,更没有思想深刻的谈话。只有眼睛--那双锐利的眼睛,能够洞察你的全身,这双笑意荡漾同时又十分腼腆并充满嘲讽的眼睛能勉强暴露他的作家身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这段话对于我们认识巴别尔以及巴别尔的小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巴别尔是善于观察的,巴别尔的小说缺少宏大的结构,有的只是对于细节、对于真实、对于战争期间小人物尚未完全泯灭的人性与良知的有力攥捏,这样的结果使我们在仰望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等大家的鸿篇巨制的同时,又能在方寸之间得以窥视俄罗斯文学另外一番短小精悍的景象。《泅渡兹勃鲁契河》是巴别尔的名篇,傍晚,六师的辎重车队,车声辚辚地向前驶去,"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像雨水一般飘落下来",战争的惨烈可以想象,紧接着巴别尔写道:"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荞麦好似妙龄少女,亭亭玉立于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然而,温暖的生活景致抹不去战争的残虐。当犹太女人的父亲被杀死以后,我以为巴别尔小说中最经典、最令人难以释怀的句子出现了:"我想知道,在整个世界上,你们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爹这样的父亲。"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来,又反复读了几遍,是呵,这个世界上惟独亲人是惟一的。巴别尔似乎在暗示我们一些战争之外的东西。
  像布尔加科夫、纳博科夫一样,巴别尔也是在西方文坛先红火起来。海明威、博尔赫斯、罗曼?罗兰等大作家都钟情于巴别尔的作品。博尔赫斯说,巴别尔的《盐》写得像诗一样美。而《我的第一只鹅》,不仅写得优美且寓意深刻:"农舍旁砖砌的行军灶上,锅里正在煮猪肉,热气腾腾的,像是从远方故乡的村子飘来的炊烟,勾起了我孤身在外、饥肠辘辘的乡愁。"按理说这样的人似乎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然而他却揍了可怜的女房东,剁了她仅有的一只鹅。战争让人瞬间异化,甚至禽兽不如,鹅变成了飘香的鹅肉,文明化成了一锅油汤,良知像狗一样伸出了舌头:"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女人,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巴别尔写了一只鹅的命运,在《通往布罗德的道路》中,他又写了一群飞舞在花丛中的蜜蜂。"我为蜜蜂伤心欲泪,它们毁于敌我双方的军队,在沃伦地区蜜蜂绝迹了。"美好的生活被埋葬了,战争换回了什么呢?巴别尔那双锐利的小眼睛没有给我们答案。
  巴别尔为蜜蜂伤心欲泪,我为巴别尔的命运扼腕叹息。巴别尔死前,最后的陈述是这样:"我是无辜的,我从未做过间谍......我只请求一件事,让我完成我的作品。"
  今天,巴别尔对于我们大多数读者来说依然是陌生的,因为铁幕背后的东西依然混沌莫辨,或许还会像巴别尔这样的大师从漆黑的幕后闪出他们的身影来,爱好俄罗斯文学的人们似乎有理由多出一份揪心的期待。
  仅仅记住伊萨克?巴别尔这个名字是不够的,要真正了解他最好的途径是读他的作品,那种直接得到的感受是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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