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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骑兵军 巴别尔

伊萨克·巴别尔(奥)
红色骑兵军
巴别尔
泅渡兹勃鲁契河
六师师长电告,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已于今日拂晓攻克。师部当即由克拉毕夫诺开拔,向该市进发。我们辎重车队殿后,沿着尼古拉一世用庄稼汉的白骨由布列斯特铺至华沙的公路,一字儿排开,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而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注:有两处地方称沃伦。一是沃伦台地,古时属立陶宛-波兰公国,沿德涅斯特河左岸分布,地表为河谷所切割,呈长丘、干沟地形。一是沃伦领地,系公元九世纪至十八世纪历史地区,地届今乌克兰及波兰交界处。】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有人眼看要没顶了,死命地咒骂着圣母。河里满是黑乎乎的大车,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
  深夜,我们抵达诺沃格拉德市。我在拨给我住的那间屋里,看到了一个孕妇和两个红头发、细脖子的犹太男人,还有个犹太男人贴着墙在蒙头大睡。在拨给我住的这间屋里,几个柜子全给兜底翻过,好几件女式皮袄撕成了破布片,撂得一地都是,地上还有人粪和瓷器的碎片,这都是犹太人视为至宝的瓷器,每年过逾越节才拿出来用一次。
  “打扫一下,”我对那女人说,“你们怎么过日子的,这么脏,一家子好几口人……”
  两个犹太男人应声而动。他们穿着毡底鞋,一蹦一跳地走动着,收拾掉在地上的垃圾。他们像猴子那样不发一声地蹦跳着,活像玩杂耍的日本人,他们的脖子一个劲地转动,都鼓了起来。他们把一条破烂的羽绒褥子铺在地板上,让我靠墙睡在第三个犹太人身旁。怯生生的贫困在我们地铺上方汇聚拢来。
  万籁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我揉着肿胀的腿,躺到破褥子上,睡着了。我梦见了六师师长。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牡马追赶旅长,朝他的眼睛连开两枪。子弹打穿了旅长的脑袋,他的两颗眼珠掉到地上。“你为什么带着你的旅掉转枪头?”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冲着脑袋瓜开花的旅长怒吼道,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原来那个孕妇在用手指摩挲我的脸。
  “老爷,”她对我说,“您在梦里又是叫又是踢。我这就给您的地铺挪个角落,省得您踢着我爹……”
  她的两条骨瘦如柴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地板上站了起来。她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开。只见一个死了的老头儿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喉咙给切开了,脸砍成了两半,大胡子上沾满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块铅。
  “老爷,”犹太女人一边抖搂着褥子,一边说,“波兰人砍他的时候,他求他们说:‘把我拉到后门去杀掉,别让我女儿看到我活活死去。’可他们才不管哩,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是在这间屋里断气的,临死还念着我……现在我想知道,”那女人突然放开嗓门,声震屋宇地说,“我想知道,在整个世界上,你们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爹这样的父亲……”
诺沃格拉德的天主教堂
昨天我拿着报告去见政治委员,他住在一名外逃的天主教教士家里。耶稣会女管家艾丽扎太太在这名教士家的厨房里接待我。她请我用琥珀色的茶和牛奶饼干。她的饼干有一股子耶稣受难十字架的气味。其中还有狡狯的汁水和梵蒂冈香气四溢的狂怒。
  宅旁的教堂里钟声乱鸣,打钟人疯了。这是个布满星斗的七月之夜。艾丽扎太太晃动着一头精心梳理过的白发,不停地给我添饼干,我享用着耶稣会的甜食。
这个波兰老妇人称我为“老爷”,厨房门外,笔直地站立着几个灰不溜丢的老头儿,他们的耳朵一色都僵硬了。在蛇一般阴险的暗处,有件修士的长袍像蛇行一般游动。神甫逃跑了,不过把他的助祭罗姆阿里德先生留了下来。
  罗姆阿里德是个阉割派教徒,身体肥硕,讲起话来瓮声瓮气,讨好地称我们为“同志”。他用黄不棱登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比画着波兰毁于战火的地带。他历数着他祖国的创伤,亢奋得连声音都嘶哑了。但愿一过性遗忘症让这个心狠手辣地出卖我们,又叫人随手毙了的罗姆阿里德丧失记忆吧。然而在那个夜晚,他那件紧身的长袍曾在所有的门帘旁飘动,兴冲冲地扫过所有的过道,并且对所有想喝酒的人示以微笑。在那个夜晚,这个修士的影子寸步不离地潜伏在我身后。他,罗姆阿里德先生,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主教,要是他不当奸细的话。
  我和他一起喝着罗姆酒,天主教教士的住宅虽已百孔千疮,形同废墟,可那种见所未见的生活方式的气息仍在其中回荡,而罗姆阿里德谄媚的谀辞则听得我筋骨为之酥软。什么耶稣受难十字架,其作用像交际花的护身符,写有罗马教皇训谕的羊皮纸和藏在女人蓝色丝坎肩内的那些已经霉烂了的信札一样不足道哉!……
  我从这儿看清了你,你是个披着紫袍的不守清规的修士,你的两手是虚肿的,你的心是软弱而又残忍的,就像猫的心,看清了你那个主的伤口,从那儿流出的是精液,是让处女醉倒的芬芳的毒液。
  我们喝着罗姆酒,等着政治委员,可他迟迟未从师部回来。罗姆阿里德倒在角落里睡着了。他虽说睡着了,却仍在提心吊胆。而在窗外的果园内,在充满激情的黑森森的果园内,在充满激情的黑森森的天空下,林荫道正在融化。充满渴念的玫瑰在黑暗中颤动。苍穹中燃烧着绿色的闪电。一具被剥光了衣服的尸体横在斜坡下。月光顺着尸体两条掰开来的向上跷起的腿缓缓流动。
  瞧,这就是波兰,这就是波兰立陶宛王国【注:1569年,波兰与立陶宛联合为统一国家,至1795年解体。】桀骜不驯的苦难!我,一个靠暴力闯入的异邦人,在神甫丢弃的圣殿内把一条满是虱子的褥垫铺开,将那本硕大无比的颂书垫在头下,里边颂扬的是无上尊荣的圣明的元首约瑟夫?毕苏斯基【注:约瑟夫?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社会党活动家,二十世纪波兰复国运动的首脑。1918年任新生波兰的首任总统(1918—1922),其间曾与苏联交战,1922年后任波军参谋总长和国防部长等职,据说在波兰被视为民族英雄。】。
  饥寒交迫的大军朝你古老的城市蜂拥而来,啊,波兰,全世界的奴隶团结起来的歌声响彻在你这些城市的上空,你要倒霉了,波兰立陶宛王国,你要倒霉了,昙花一现的拉吉维尔公爵【注:拉吉维尔家族十四世纪为立陶宛大公国的公爵世家,尔后为波兰立陶宛王国的公爵世家,十八世纪至二十世纪为俄国和普鲁士的公爵家族。】,萨佩基公爵【注:萨佩基家族自十七世纪起为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国的公爵家族。】!……
  我的政治委员还没来。我去师部、果园、教堂里找他。教堂的大门大敞四开,我踏进教堂,迎面看到有两块雪白的头盖骨在一口破棺材的盖子上燃烧。吓得我直往地底下,往地下室钻去。地下室内有把橡木梯子通向祭坛。我昂头望去,见到高处,几乎就贴着拱顶,有火光在移动。我看到了政治委员,特务科科长和手里拿着火把的哥萨克们。他们听到了我微弱的呼救声,把我带出了地下室。
头盖骨原来是教堂灵柩台上的雕塑品,这就吓不着我了,我们大家继续搜查,搜查的起因是在那名天主教教士的寓所内发现了一大堆军装。
  我们手持蜡烛,搜查这幢发出回音的建筑,彼此压低声音交谈,脚上的马刺碰得嚓嚓直响,翻袖口上绣的马头闪烁着亮光。好几尊嵌有宝石的圣母用她们像老鼠一样淡红色的眼珠注视着我们的行踪,火苗在我们的手指间抖动,把一块块黑影投到圣彼得、圣方济各、圣温采特的塑像上,投到他们红彤彤的面颊上和涂有洋红的卷曲的大胡子上。
  我们在各处翻寻。我们的手指揿下了一个又一个骨制的按钮,但见一个又一个圣像分成两半,移动开来,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发了霉的地下室。这座教堂年代久远,有许多秘藏。它金碧辉煌的墙壁内有不少暗道、壁龛和开启时没有一息声音的暗门。
  啊,那名天主教士真是愚不可及,他竟在救世主的钉子上挂满了本堂女教徒的乳褡。我们在圣障后面找到了一箱金币、一羊皮袋纸币和巴黎珠宝匠制作的不少首饰盒,里边全是祖母绿的戒指。
  后来我们聚在政治委员的屋里数钱。金币摞成了一根根柱子,纸币堆成了一方方毯子,一阵风朝烛火刮来,艾丽扎太太的眼睛里射出乌鸦般贪婪的疯狂,罗姆阿里德发出声震屋宇的狂笑,发疯了的打钟人罗巴茨基先生狂乱地敲着钟,乱鸣的钟声没有一刻停息过。
  “走,”我对自己说,“离开这些个叫大兵诱惑得一个劲丢媚眼的圣母……”
家书
来自不同地方的骑兵军士兵
  这是我们收发室那个叫库尔丘科夫的男孩子向我口授,由我代书的一封家书。这封信是不应该遗忘的。我全文抄录了下来,一字未改,完全保留了本来面目。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
  本函首先急于要告诉您的是托上帝的福,我还活着,而且身体健康,我希望从您那儿也能听到同样的话。我向您深深地鞠躬,而且是一躬到底,此外,还向……
  下面他开列了一大堆亲戚、教亲和干亲的名字。我们就从略了。全文从第二段起照抄不误。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库尔丘科娃,我急于要函告您,我现在加入了布琼尼同志的红色骑兵军,您的干亲家尼康?瓦西里耶奇也在这里。如今他已当上红色英雄了。他把我调到他手下,我们在政治部收发室负责向前沿阵地分发书籍和报刊——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莫斯科消息报》、《莫斯科真理报》和我军的军报《红色骑兵报》,这是张嫉恶如仇的报纸,前沿阵地的每个战士都盼着看这张报纸,看过后就会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砍杀卑鄙的波兰小贵族。我在尼康?瓦西里耶奇手下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求您尽可能多给我邮点什么吃的来吧。求您把那头花斑公猪宰了,打成邮包,寄到布琼尼同志的政治部,写明交瓦西里?库尔丘科夫收。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又没衣服盖,冻得浑身发抖。请您来封信吧,告诉我,我的斯捷普卡活着还是嗝儿屁了,求您好好照料它,写封信来告诉我——它绊蹄伤了的那条腿好了还是没好,还有它两条前腿上的疥疮好了吗,给它钉马掌没有?我求您,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天天都给它用肥皂洗前腿,我留了块肥皂在家里,搁在圣像后边,要是叫爹用光了,就劳驾您上克拉斯诺达夫去买一块,您做了好事,上帝不会抛下您不管的。我还要告诉您,这儿是个穷地方,庄稼汉为了逃避我们这些红色勇士,全都牵着马躲到树林里去了,这儿小麦种得很少,长势不好,稀稀拉拉的,我们看了笑痛肚子。这儿的庄户人种黑麦,也种我们那种燕麦。这儿的啤酒草全用木架撑起,因此长势很好,当地人用这种草酿私酒。
  在本函的这一段,我急着要跟您谈谈爹的事,谈谈一年前他老人家怎样杀死了我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科尔丘科夫。我们巴甫利钦柯的红色骑兵旅向罗斯托夫市发起进攻时,部队叛变了。当时爹在邓尼金部队里当连长。有人见到他老人家,说他老人家身上挂满勋章,跟在旧制度下一样。由于那次叛变,我们全都成了俘虏。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叫爹发现了。爹就动手宰割费奥多尔哥哥,一边割,一边骂:浑球,红色狗腿子,狗娘养的,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脏话,他一刀一刀割,直割到天黑,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断气。当时我写了封信禀告您,您儿子坟头上没有立十字架。可这封信叫爹给截住了,他拷问我,破口大骂:你们全是你娘的崽子,全是那个浪货的贱种,我操大了你娘的肚子,今后还要操大她肚子,我的生活给毁了,为了正教,我要把我的骨肉一个不留地干掉,还骂了其他许许多多脏话。我在他那里受的罪,跟救世主耶稣基督受的罪一模一样。幸好我很快就逃脱了爹的毒手,回到了巴甫利钦柯同志的骑兵旅,回到了自己的部队。我们旅奉命去伏龙涅什休整,补充人员和给养。我们在那里补充了人员,还补充了马匹、被服、枪支,以及一切应该发给我们的东西。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我可以给您形容一下沃龙涅什,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城,比克拉斯诺达尔要大些,城里人一个个都长得特别漂亮,还有条小河可以洗澡。我们每人每天配给两磅面包、半磅肉和相当多的糖,所以一起床就能喝加糖的茶,连吃晚饭时也能喝到糖茶,我们已经忘掉忍饥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每天午饭我上谢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儿去吃煎饼或者烤鹅,随后就躺下来睡午觉。那时谢苗?季莫菲伊奇由于作战勇敢,全团上下一致拥戴他当团长,于是布琼尼同志下达了委任状,发给他两匹战马、上等军服,拨一辆大车供他专用,替他运箱笼包裹,还授予他一枚红旗勋章,而我呢,作为他的弟弟,在他鞍前马后工作。如今哪个街坊邻居胆敢欺侮你,那么谢苗?季莫菲伊奇就可以要他的小命。后来我们开始追歼邓尼金将军,杀死了他成千上万的人,把他的部队逼入黑海,可是上哪儿也没见到我爹,谢苗?季莫菲伊奇因为太舍不得费奥多尔哥哥了,所以搜遍所有的阵地,捉拿他老人家。可是,亲爱的妈妈,您是知道我爹是什么样的人的,您知道他的性子有多犟,瞧他都干了些什么,不要脸的,竟把红胡子染成了黑胡子,黑得像老鸦那样,他换了便装,躲在迈伊科普市,因此没有一个居民认出他就是旧制度下那个最歹毒的、杀人不眨眼的警官。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您那个干亲家尼康?瓦西里耶奇偶然在一个居民家里看见了他,就给谢苗?季莫菲伊奇去了封信。我们——我、谢苗哥哥和队里一些自告奋勇的小伙子,立刻跨上战马,一口气跑了两百俄里,前去追捕他。
我们在迈伊科普市都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后方一点儿不支持前方,到处都在叛变,就像在旧制度下那样,大街小巷里都住着犹太人。谢苗?季莫菲伊奇在迈伊科普市跟犹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肯交出爹,便把他关进了监狱,加以监护,他们说,已接到命令不杀俘虏,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会审判他,他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可是谢苗?季莫菲伊奇还是降服了他们,他用真凭实据证明他是堂堂的团长,还拿出了布琼尼同志亲自授予的全部红旗勋章,谁要是胆敢替爹狡辩,不把人交出来,他就把谁一刀砍死,有一个砍一个。部队里的小伙子也这么威逼说。谢苗?季莫菲伊奇终于抓到了爹,一抓到便用鞭子抽他,还让所有的士兵在院子里排列成战斗队形。这时谢苗把水泼到我爹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的络腮胡子上,只见颜色顺着胡子淌了下来。于是谢苗问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
  “爹,落到我手里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我要遭罪了。”
  于是谢苗问他:
  “那么费奥多尔呢,他落到您手里,叫您一刀刀宰割,他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费奥多尔遭殃了。”
  于是谢苗问他:
  “爹,您想过没有,您也会遭殃的?”
  “没有,”爹说,“我没想到我会遭殃。”
  于是谢苗转过身子对着大家,说:
  “可我想到,要是我落到爹手里,您决不会饶我。现在,爹,我们就来结果您的性命……”这时,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便冲着谢苗破口大骂,又是骂娘,又是骂圣母,还扇了谢苗一耳光,就在这时谢苗把我支出院子,所以,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我没法给您形容爹是怎么给结果掉的,因为我给支出了院子。
  这件事以后,我们驻扎在新罗西斯克市。我可以谈谈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后边已没有陆地,只有水,那是黑海,我们在这个城里一直待到五月,然后调往波兰战线,狠命地杀波兰人……
  您的亲爱的儿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就此搁笔。好妈妈,请您好好照料斯捷普卡,您做了好事,上帝是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这就是库尔丘科夫的家书,一字未改。我写完后,他拿过信去,贴肉揣在怀里。
  “库尔丘科夫,”我问那孩子,“你父亲凶吗?”
  “我的父亲是条恶狗,”他忧伤地说。
  “母亲要好些吧?”
  “母亲还可以。要是您有兴趣,这是我们的合家欢……”
  他把一张磨损了的照片递给我,上面照得有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是个腰圆膀粗的警官,戴一顶警官制帽,一部络腮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笔直地站在那里,高高的颧骨,一双淡颜色的眼睛虽然有神,却显得愚昧。他身旁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农妇,穿一件加长了的上衣,长着一张肺痨病患者那种发亮的、怯生生的脸。在靠墙壁那边,紧挨着外省照相馆里那种土里土气的绘有花和鸽子的背景,耸立着两个小伙子——身材高大得出奇,呆头呆脑,大脸盘,暴眼珠,泥塑木雕地站着,好像是在听训。这是库尔丘科夫家的两兄弟——费奥多尔和谢苗。
战马后备处主任
波兰士兵像
  村里怨声载道。骑兵部队在此征粮和交换马匹。骑兵将他们奄奄一息的驽马换成干农活的使役马。这无可指责。没有马匹就没有军队。
  然而要农民认识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农民纷纷聚集到队部外面哄闹。
  他们手里牵着依靠缰绳支撑的、虚弱得走一步要晃几下的皮包骨头的老马。庄稼汉们,这些个养家活口的人遭此劫难,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然而又深知这胆子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所以急于一泄心头怨愤,便口无遮拦地詈骂部队的首长、上帝和自己可怜的命运。
  参谋长Ж全身戎装站在门廊下。他眯上浮肿的眼皮,以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取庄稼汉们告状。其实他专心的程度没有超过敷衍一步。他像一切饱经世故、累得精疲力竭的官员一样,善于偷个闲,停止一下脑力活动。每逢短暂的闲适时刻,我们的参谋长总是借机休整一下他那部用旧了的机器。
  这回跟庄稼汉们打交道时也一样。
  他冷眼旁观他脑袋瓜里原先的一团乱麻,如何在庄稼汉们七嘴八舌、不顾死活的怨詈声的伴奏下,变成了清晰的、有活力的思维。他在等一个必要的间歇,抓住庄稼汉们的最后一滴眼泪,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随后就回队部去工作。
  可这回连哼哼哈哈都不用劳他大驾了。只见一个红脸膛灰白唇髭的汉子,披着黑斗篷,穿着缀有银饰带的大红灯笼裤,骑着一匹火红色的英国阿拉伯骏马,飞马来到门廊下,此人就是原先杂技团的大力士,如今战马后备处主任奇亚科夫。
  “向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致以修道院长的祝福!”他一边高喊,一边勒住疾驰中的坐骑,就在这一瞬间,一匹哥萨克换下来的连毛都没剩下几根的劣马摔倒在他的马镫上。
  “首长同志,瞧,”一个庄稼汉拍打着自己的裤子,大喊道,“瞧你的弟兄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看见了吧,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倒来使唤使唤它……”
  “像这匹马,”这时奇亚科夫一字一顿地讲了起来,字字都掷地作金石声,“像这匹马,老兄,你完全有权去战马后备处领取一万五千卢布,如果这匹马的情况更妙些的话,那么,亲爱的朋友,你就可以到战马后备处去领取两万卢布。不过,马倒了下去,这个数目的钞票是不够补偿的。可要是马倒了下去又站起来,那么这匹马仍然是——马;反过来,要是它站不起来了,那么就不再是马了。不过,顺便说一句,我看这匹母马身子骨还挺结实,准能站起来……”
  “主呀,我的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呀!”那庄稼汉挥了挥双手,“它,这个可怜见的,怎能爬得起来……它,这个可怜见的,死定了……”
  “老兄,你小看了这匹马,”奇亚科夫深有把握地回答说,“老兄,你这是在亵渎这匹马,”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大力士式的魁乎其伟的身躯跨下马鞍。他伸直膝部绑有皮带的漂亮的双腿,像在舞台上一样,神气活现地、麻利地朝那头奄奄一息的畜生走去。那畜生将它一只又大又黑的暴眼球忧伤地盯着他,不由得将他红彤彤的手掌上的一道无形的命令咽下了肚去。这匹浑身乏力的马顿时感觉到了由这个灰白唇髭、神采飞扬、英姿勃勃的罗密欧身上传来的神力。这匹只剩下一口气的马感觉到鞭子正难以忍受地威逼性地抽打着它的腹部,它晃动着头,软瘫无力的四蹄打着滑,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爬将起来。这时我们大家都看到一只细皮白肉的手由飘动的袖子里伸出来,一把抓住肮脏的马鬃,鞭子像雨点一般嗖嗖有声地落到鲜血淋淋的马肋上。气息奄奄的马浑身打着战,站了起来,一双像狗一样忠诚的、胆怯的、恋主的眼睛紧盯着奇亚科夫。
  “这么说,是匹马,”奇亚科夫对那个庄稼汉说,随后又和颜悦色地补充说,“可你还要告状,老兄……”
  战马后备处主任把缰绳扔给勤务兵,一步就跨了四级台阶,只见他身上戏装般的斗篷飞舞了一下,便消失在队部里了。
潘?阿波廖克
【注:潘是波兰、立陶宛等地对贵族、地主的尊称,冠于姓名前。】
  潘?阿波廖克美不胜收、充满智慧的生活,好似陈年佳酿令我醉倒。在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在这座仓促攻陷的城市内东倒西歪的断垣残壁间,命运将一部遁世的福音书扔到了我脚下,我发誓要以潘?阿波廖克为楷模,把像蜜一样甜的想像中的仇恨,对于像猪狗一样的人的痛心的蔑视,默默的、快慰的复仇之火,奉献给我新的誓愿。
在那名外逃的天主教教士家里,墙上高挂着一幅圣像画,上书“施洗者之死”。我一眼看出施洗约翰的像是照我见到过的一个人画的。
  我至今记得:夏晨的寂静犹如蜘蛛网般漫延于明亮、挺立的四壁间。一道笔直的阳光直射圣像画的台座。只见点点亮闪闪的尘埃飞舞于光柱之中。约翰颀长的身躯从壁龛深处径直朝我扑将下来。这个骨瘦如柴的丑陋而又严酷的身躯上,庄重地披着黑斗篷。斗篷的圆纽扣上滴下闪闪发亮的鲜血。约翰的脑袋被人从皮开肉绽的脖子上斜砍了下来,盛放在由一名兵士用粗大、蜡黄的手指紧紧捏住的盘子里。死者的脸我觉得眼熟。这个秘密使我的心为之一震。盛放在盘子里的死者的脸原来是照那个出逃的教士的助祭罗姆阿里德先生画下的。从他龇着大牙的嘴巴里游出一条小蛇,多彩的蛇鳞亮光闪闪。蛇头呈柔和的粉红色,烘托得斗篷益发黑了。
  画家的技法及其阴郁的构思令我惊叹。更令我惊叹的是第二天我看到的挂在老教士的女管家艾丽扎太太双人床上边的那幅面颊绯红的圣母像。两幅画上盖着相同的印章。圣母的脸庞满是赘肉——完全是艾丽扎太太的写照。这下我已接近于解开诺沃格拉德市圣像画之谜的谜底了。这谜把我引至艾丽扎太太的厨房,每到夜晚,古老的农奴制的波兰的幽灵们,便以一个疯画家为首,聚集到这个菜香扑鼻的厨房间来。然而潘?阿波廖克,这个使城郊的村镇住满天使,使犹太佬瘸子雅涅克跻身于使徒行列的画家,果真是疯子吗?
  他是在三十年前一个阴霾密布的夏日,由瞎子戈特弗利德引路,来到这个地方的。这对朋友——阿波廖克和戈特弗利德——走进离城两里路、开在罗夫涅公路旁的什麦列尔小酒店。阿波廖克右手提着颜料箱,左手牵着双目失明的手风琴手戈特弗利德。两人打有铁钉的皮鞋发出悦耳的声音,给人以宁静和希望。阿波廖克细脖子上围着条金丝雀羽毛色的围巾,瞎子头上戴着顶罗蒂尔产的帽子,上面晃晃悠悠地插着三根巧克力色的羽毛。
  两个来人把颜料箱和手风琴搁在小酒店的窗台上。画家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那围巾长得好似集市上的魔术师变出来的带子,怎么也见不到头。后来他走到院子里,脱光衣服,把冰凉的水泼到自己粉红色的又干又瘦的身体上。什麦列尔的妻子给两个顾客端来了葡萄干酒和一钵米馅肉卷。戈特弗利德吃饱后,把手风琴搁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舒了口气,将头向后仰去,移动起他枯瘦的手指来。于是海德尔堡【注:德国地名。】的乐曲声便响彻在这家小酒店的四壁之间。阿波廖克用发颤的嗓音随着瞎子的琴声唱了起来。此情此景,仿佛把圣英捷吉尔达教堂的管风琴搬到了什麦列尔的小酒店,由两个披着花里胡哨的棉披肩、穿着打了铁钉的德国皮鞋的缪斯,并肩坐在管风琴上弹奏。
  两个顾客一直弹唱到夕阳衔山。两人把手风琴和颜料箱放进麻袋收好,随后,潘?阿波廖克朝小酒店老板娘勃拉伊娜深深一躬,把一张纸递给她。
  “好心的勃拉伊娜太太,”他说道,“请接受一名流浪画家、教名阿波利纳里亚的基督徒给您画的肖像,这既是我们穷苦人心意的表示,也是您乐善好施的证明。要是耶稣基督让我多活几年,并且使我的技艺有所长进,我一准回来给这张肖像上色。我会在您的发辫上缀满珍珠,在您胸前挂上绿宝石的项链……”
  只见那张不大的纸上,用红笔,柔软得像黏土一样的红笔,画下了勃拉伊娜太太在红褐色的头发簇拥下的笑盈盈的脸庞。
“我的钱呢!”什麦列尔一看到妻子的画像便叫了起来。他操起根棍子,拔腿就去追那两名吃白食的人。可追到半路上,小酒店老板什麦列尔想起了阿波廖克给冷水冻红的身子,小酒店院子里的阳光和宁静的手风琴声,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便扔掉棍子,踅回家去了。
  翌日早晨,阿波廖克把慕尼黑美术学院的毕业证书和十二幅以《圣经》为题的画呈交那位诺沃格拉德市的天主教教士过目。这十二幅画是用油彩画在薄薄的柏木片上的。于是这位神甫看到自己的桌子上出现了紫红色的圣衣,苍翠欲滴的田野和巴勒斯坦平原上五彩缤纷的屋宇花木。
  潘?阿波廖克笔下的整个一组笑容满面、傻态可掬、鹤发童颜的老者,全都置身于绫罗绸缎和盛大的晚宴之中。当天,潘?阿波廖克就得到为新教堂绘制壁画的邀请。神甫在喝过法国蜜酒后向画家发出了这个邀请。
  “圣母马利亚,亲爱的潘?阿波利纳里亚,真不知您的大恩大惠怎么会降临到我们头上?……”阿波廖克废寝忘食地画着,一个月还不到,新的殿堂里已满是羊群咩咩的叫声、尘埃点点的金色落霞和乳牛麦秆色的乳头。磨破了皮的水牛套在轭下,红脸的牧羊犬跪在羊群前面,系在棕榈树笔直的树干间的摇篮里躺着胖嘟嘟的婴儿。摇篮由方济各会修士褐色的粗布袍子围住。一群星相家个个都有发亮的秃顶,脸上布满充血的皱纹,活像是一条条伤痕。在星相家中间画有利奥十三世【注:1878—1903年的罗马教皇。】像老婆子那样的脸,脸上挂着狐狸般狡狯的笑,那位诺沃格拉德教士本人也在星相家中间,他一手数着中国雕花念珠,另一只空着的手在为新生的耶稣祝福。
  整整五个月,阿波廖克像是钉牢在他的高脚木凳上似的,在殿壁旁、拱顶下和敞廊上忙活。“亲爱的潘?阿波廖克,您有画熟人的癖好,”教士得知阿波廖克把自己画成星相家,把罗姆阿里德先生画成砍下脑袋的约翰后,有一回这么说道。这位老神甫微微一笑,吩咐给正在拱顶下忙碌的画家端一大杯白兰地去。
  后来阿波廖克又先后完成了《最后的晚餐》和《受石崩之惊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两幅壁画。有个礼拜天,他揭开了遮没壁画的布幔。教士邀请各界名流前来参观,他们看出画中的使徒保罗是犹太佬雅涅克,而画成抹大拉的马利亚的竟然是那个父母不明、自己又生有一大群流浪儿的犹太姑娘艾丽卡。社会名流吩咐把这些亵渎圣灵的画遮盖起来。可是阿波廖克并没有遮没绘有壁画的墙壁。
  于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战争爆发了,一方是整个实力强大的教会,而另一方是玩世不恭的圣像画师。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十年。这事差一点把无忧无虑的、随和的画家推上新的邪教创始人的地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便会成为罗马教会暧昧、动乱的历史上最不可理喻的可笑的斗士,一个终日醉貌咕咚、怀里抱着两只白鼠、兜里揣着一捆细画笔、走东村串西村的斗士。“画幅圣母像给十五个兹罗提,画幅圣母一家的合家欢给二十五个兹罗提,画幅最后的晚餐,把购画人的亲属都画进去,给五十个兹罗提。还可以把购画人的仇家画成加略的犹大,不过要外加十个兹罗提。”阿波廖克被逐出新落成的教堂后,便向四郊的农民兜售他的画作。买他画的人络绎不绝。一年后,日托米尔的主教因诺沃格拉德的那位教士一再写信来气呼呼地向他告状,便派了一个委员会前往调查。委员会在最贫穷的臭烘烘的农舍里,也都看到了这类假冒圣灵的、荒唐的合家欢,画得那么朴素,那么活灵活现。一个又一个约瑟【注:约瑟是耶稣的养父,业木匠。约瑟以及上文的“施洗约翰”、“抹大拉的马利亚”、“加略的犹大”、“使徒保罗”、“马利亚”及下文的“伯利恒的木匠”等均为《圣经》人物。有关他们的故事详见《圣经?新约》中的《马太福音》、《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等。】全都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梳成从中间分开的分头;一个又一个耶稣,全都把头发抹得油光锃亮,一个又一个马利亚全都掰开两条腿,全都是生育了一大群子女的村妇——这些圣像画全都挂在农舍内上座的上方,全都由纸花做成的花环围绕。
“你们还活着,他就叫你们成了圣徒!”杜布纳和新康斯坦丁教区的副主教朝庇护阿波廖克的人群吼道,“他用圣徒非凡的特征装点你们,可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不遵守教规的人,是私酒酿造者,是贪婪的放债人,是伪秤的制造者,是出卖亲身女儿童贞的无耻之徒!”
  “神甫大人,”于是赃物收购者兼墓地守卫、瘸腿的维托尔捷反驳副主教说,“您对无知无识的老百姓说的这些话,无上慈爱的主会认为其中有真理吗?潘?阿波廖克那些满足了我们的自豪感的图画中所包含的真理,不比您那些充满诽谤和憎恨的话中的真理来得多吗?”
  人群的怒吼吓得副主教拔腿就逃。四郊的人心威胁着教堂神职人员的安全。那个被聘来顶替阿波廖克的画家不敢把艾丽卡和瘸子雅涅克涂掉。直到今天仍可在诺沃格拉德教堂的侧祭坛上看到他俩:被画成使徒保罗的畏畏葸葸地瘸着一条腿、满脸一绺绺黑胡子的农村二流子雅涅克和被画成抹大拉的那个疯癫的、形销骨立、腰肢细小、双颊凹陷的荡妇艾丽卡。
  跟教士的冲突持续了三十年,后来,哥萨克的汛水把这个老修士从他石筑的、香烟缭绕的巢穴里撵了出去,于是阿波廖克——命运真是无常呀!——又搬回到艾丽扎太太的厨房里。于是我这个匆匆的过客一到晚上便可如饮甘露地听他神聊。
  他都聊些什么?聊富有浪漫气息的小贵族时代,聊娘们儿的宗教狂热,聊能工巧匠路加?德尔?拉比奥,聊伯利恒的木匠【注:“伯利恒的木匠”是指耶稣的养父约瑟。】一家。
  “文书先生,我讲给您听一个……”晚饭前,阿波廖克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好,”我回答说,“好,阿波廖克,我想听……”
  但是教堂差役罗巴茨基先生,一个性情刻板、愚昧无知、骨瘦如柴、耳大如驴的人,就坐在我们近旁。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敌视着我们。
  “先生,我讲给您听,”阿波廖克压低声音说,把我拉到一旁,“马利亚的儿子耶稣曾经娶耶路撒冷一个平民姑娘吉波力为妻……”
  “噢,你这个家伙!”这时罗巴茨基先生气得叫了起来,“你这个家伙不得好死……会给众人活活打死的……”
  “吃过晚饭后,”阿波廖克悄没声儿地说,“文书先生愿意听的话,吃过晚饭后……”
  我愿意听。我让阿波廖克故事的开头吊足了胃口,在厨房里踱来踱去,只等那个好时刻到来。窗外夜色四合,像是立着根乌黑的塔柱。窗外生气勃勃的、黑森森的果园冻僵了。月光下,通至教堂的路像是一条乳白色的闪亮的水流在流淌。大地覆盖着朦胧的光。亮闪闪的果实好似项链挂在灌木树上。百合花的香味洁净而又馥郁,犹如酒香。这阵阵清新的毒气扼住了炉灶油腻的、滋滋发响的呼吸,驱散了洒在厨房各处的云杉枝满含树脂的闷气。
  阿波廖克打着玫瑰红的蝴蝶结、穿着玫瑰红的磨损了的裤子,在他的角落里忙碌,活像一头驯良而又气度文雅的野兽。他的画桌上沾满了胶水和油彩。这老头作画时动作幅度小,频率快,从他的角落里传出轻轻的细碎的声音。那是老头儿戈特弗利德在用他颤抖的手指打点子。这个瞎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昏黄的如油彩般的灯光下。他歪着谢了顶的脑袋,在谛听他盲人的永无休止的音乐和生死之交阿波廖克的嘟哝。
  “……凡是神甫们讲给您听的,《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上写的都不是真情……然而我可以把真情向文书先生揭示,文书先生要是肯出五十马克,我可以给您画一幅肖像,采用傻乎乎的法兰西斯【注:法兰西斯(1181—1226),一译“方济各”,方济各会创始人。意大利呢绒商之子。1205年起,与三名友人以组织新修会为号召,身穿粗布长袍,手托乞食钵,赤足前往法兰西、西班牙、摩纳哥、埃及等地劝人入会。1209年获教皇批准,成立“方济各托钵修会”,1212年又创立“方济各第二会”,即“方济各女修会”。】的形象,背景是蓝天绿地。完完全全是圣法兰西斯。如果文书先生在俄国有未婚妻的话……女人都喜欢傻乎乎的法兰西斯,虽说并非所有的女人,先生……”
就这样,在弥漫着杉树气味的角落里,开始讲起了耶稣和吉波力成婚的故事。据阿波廖克说,这个姑娘原已有新郎。新郎是个年轻的以色列人,经营象牙生意。可是吉波力的新婚之夜却在困惑和眼泪中断送了。当她看到新郎一步步朝她的合欢床走近来时,她吓得魂飞魄散。她的一个饱嗝撑开了她的喉咙,她在婚宴上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顺势统统吐了出来。这事丢了姑娘的脸,丢了她父亲、母亲和整个家族的脸。新郎撂下她,召来所有宾客,将她挖苦了一番,便拂袖而去。耶稣看到这个渴望丈夫又惧怕丈夫的女人苦恼万分,便披上婚服,满怀怜悯地同躺在呕吐物上的吉波力交合了。事毕后,吉波力眉飞色舞地跑到客人面前,大声地谈这事,为自己童贞已破,成了妇人而洋洋自得。只有耶稣一人站在一边。他的身体给榨干了。痛苦像蜜蜂一样蜇着他的心。谁也没有注意他,他离开大张筵席的大厅,逃往犹地亚以东的沙漠,约翰【注:此处的约翰非上文的“施洗约翰”,而是耶稣的门徒。】正在那里等他。于是吉波力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那孩子在哪里?”我叫了起来。
  “神甫们把他藏了起来,”阿波廖克傲然说道,将他的一根细小、怕冷的手指指着他自己,指着他这个醉汉的鼻子。
  “画家先生,”罗巴茨基猛地从暗中站了起来,牵动着他那对灰耳朵,吼道,“你胡诌些什么?亏你想得出来……”
  “是呀,是呀,”阿波廖克缩拢身子,一把抓住戈特弗利德,“是呀,是呀,先生……”
  他拖着瞎子朝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槛前放慢了脚步,用手指召我过去。
  “傻乎乎的法兰西斯,”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轻声说,“袖管上停着一只鸟,或者是鸽子,或者是鹤鹬,随先生的意……”
  说完,便和瞎子,他的生死之交一同消失了。
  “噢,真是个蠢货!”教堂差役罗巴茨基说道,“这人不得好死……”
罗巴茨基张大嘴,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我同他告别,回到我那些被洗劫一空的犹太人那里去睡觉。无家可归的月亮在城里徘徊。我陪着它走,藉以温暖我心中难以实现的理想和不合时宜的歌曲。
意大利的太阳
昨晚我又坐在艾丽扎太太的下房里边消磨时光,头顶上是一只烤得暖烘烘的用云杉的绿枝编成的花环,身旁是一只火势很旺、劈啪作响的炉子,直到夜深人静我才回住处去。陡崖下,兹勃鲁契河静静地流淌着暗沉沉的如玻璃般的河水。
  此时,成了一片焦土的城市——断柱像凶悍的老虔婆抠到地里的小手指——我觉得正在向天上升去,显得那么舒适、飘逸,好似在梦境之中。月色如洗,以其无穷无尽的力量,向城市注泻。废墟上长了一层湿漉漉的霉菌,煞像剧院长椅的大理石椅面。我渴盼着罗密欧,那光滑如缎子的罗密欧,歌唱着爱情,从云朵后面出来,但愿此刻在侧幕后面,无精打采的灯光师已把手指按到月亮的开关上了。
  蓝幽幽的马路,好似从许许多多奶头中喷出来的奶水,在我身旁流淌。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很怕见到跟我同室的西多罗夫,每天夜里,他的忧愁就像毛茸茸的爪子整夜抓我。幸好在这个备受月亮的乳汁折磨的夜里,西多罗夫没说一句话。他埋在书堆里忙着写东西。桌上燃着一支驼背的蜡烛,不停地冒烟,这是幻想家们凶险的篝火。我坐在一旁打盹,睡意像一群猫那样围着我蹦跳。下半夜,通信员跑来叫西多罗夫去师部,把我吵醒了。他俩走了,我走到西多罗夫写东西的那张桌子前,翻看他的书。原来是本意大利语的自学课本,插图画的是古罗马广场遗迹和罗马市平面图。平面图上打满了点状和十字架状的记号。我俯身在写满了字的信纸上,心突突地跳着,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偷看别人的信。西多罗夫,这个终日愁肠百结的杀人者,把我好似粉红色棉絮般的想像撕成了碎片,将我拽到了一个思维健全的疯人的走廊上。信是从第二页开始的,我不敢去翻寻开头那一页:
  ……一叶肺给打穿了,人多少有点儿疯了,或者用谢尔盖的话说,魂灵出窍了。可我的魂灵,这蠢东西,只知待在老地方,它动弹不了……瞧,我把话扯开去了。别插科打诨了……还是言归正传吧,我的良友维克多丽娅……
  我参加了三个月的对马赫诺【注:马赫诺(1889—1934):苏国内战争时期南乌克兰反革命首领,无政府主义者,1921年流寓罗马尼亚。】的追击——这是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骗局,别无其他……只有沃林还留在那里。沃林乔装改扮,由无政府主义摇身一变成了列宁派。可首领却对他言听计从,一边捋平自己落满尘土、硬如钢丝的鬈发,一边从满口烂牙的嘴里堆出庄稼汉的笑脸听他讲。我现在都摸不透所有这一切里边是不是埋着包有外衣的无政府主义的种子,我们是不是没有把你们这些在自封的首都哈尔科夫炮制的自封的中央委员会的自封的中央委员的事事如意的鼻子擦干净。你们那些个直筒子如今不喜欢回忆在他们无政府主义的青年时代所犯下的罪行,相反,从国家精英的高度,对这类罪行加以嘲笑——见他们的鬼去吧……
  后来,我去了莫斯科。我怎么会去莫斯科的?弟兄们为了征粮、征马之类的事欺负了一个什么人。我这个孱头出来打抱不平,遭了一顿好揍——活该。伤势倒不重,可是在莫斯科,唉,维克多丽娅,在莫斯科我给气得目瞪口呆。每天医院的助理护士给我端来的是一丁点儿稀粥。他们毕恭毕敬地、一声不吱地用大盘子托着这一小钵稀粥递给我,我恨透了这该死的粥,恨透了计划外供应和计划供应的莫斯科。在苏维埃,我遇见了一小帮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不是油头粉面的浮浪子弟,就是疯疯癫癫的老头儿。我带了一份现阶段的工作计划去了克里姆林宫。他们大为激赏,许我一个副职,如果我把计划加以修正的话。我没有修正。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把我撵到前线,撵到骑兵军当丘八,浑身散发出血腥味和尸骨的臭味。
  维克多丽娅,救救我吧。国家的精英令我发疯,寂寞和无聊让我烂醉如泥。您不救我,我将未列入任何计划地死去。谁愿意一个工作人员如此无组织地死去,您不会愿意,维克多丽娅,我的永远不会成为妻子的未婚妻。瞧,又要无病呻吟了,让无病呻吟见他妈的鬼去吧……现在我们来讲正事。在军队里我快憋死了。因我有伤在身不能骑马,也就是说打不了仗。维克多丽娅,请运用您的影响,让他们派我去意大利。我正在学意大利语,两个月后就能讲一口意大利话了。意大利的大地已在阴燃。那个国家在许多方面已经成熟。所缺的就是砰砰两枪。其中一枪可由我来打响。那里亟须打发国王去见他的老祖宗。这是至为重要的。他们的国王是个挺可亲的大叔,喜欢抛头露面,同驯服的社会党人合影,旨在让大众媒体把这些照片刊出。
您可别在中央委员,别在外交人民委员会部谈起开枪,谈起国王。他们会夸您几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幻想家。”你索性跟他们说:他病了,动辄发怒,由于无聊终日酗酒。他需要意大利的太阳和香蕉。凭功劳他是有这个资格的,或者还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就让他休养吧。如果连休养也不够格,就调他到敖德萨的契卡去……那是个非常适宜于……
  我写得多么愚蠢,多么不自量力和愚蠢,我的良友维克多丽娅……
意大利让我中了邪,迷住了我的心窍。一想起这个从未见过的国家,我就打心底里感到甜蜜,一如女人的芳名,一如您的芳名那么甜蜜,维克多丽娅……
  我看完信后,躺到我那张凹陷、邋遢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隔壁屋里那个怀孕的犹太女人在哀哀地哭诉,她的又瘦又长的丈夫叽叽咕咕地回答她,听起来像是在呻吟。两人在回想被洗劫一空的家私,相互责怪对方带来了霉运。后来,天快亮的时候,西多罗夫回来了。桌上的蜡烛眼看就要燃尽。西多罗夫打靴筒里又掏出个蜡烛头,心事重重地将它接到残烛上。我们的屋里黑暗、阴森,弥漫着夜间潮湿的臭气,只有那扇映满月光的窗子,亮闪闪的,给人以解脱。
  他,我的令人压抑的同室,走进屋来,收起信。他伛着腰,坐到桌前,打开罗马市的画册。这本装帧精美的烫金边的画册摊立在他橄榄色的没有表情的脸前。卡皮托利尼山丘【注:卡皮托利尼山丘在罗马市内,有博物馆、宫殿和神庙等古迹。】上的成锯齿状的废墟和夕照辉映下的竞技场在他呈弓状的背上闪耀。一张王室的合影夹在大开本的亮闪闪的画页之间。这张合影是从小开本的日历上撕下来的,其中有和蔼、孱弱的维克多-伊曼纽尔国王、他的黑头发的妻子、王储翁贝托和一群公主。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彻夜传来遥远、锥心的钟声,在一片泛潮的黑暗中,有一方亮光,亮光下是西多罗夫那张死人般的脸,像是悬在昏黄的烛光下的一副没有生命的面具。
二旅旅长
发现并保护了巴别尔的大文豪高尔基
  布琼尼穿着镶银饰边的红马裤站在一棵树旁。二旅旅长刚刚阵亡。军长任命科列斯尼科夫接替他的位子。
  一个小时前科列斯尼科夫还是个团长,一个星期前科列斯尼科夫只是一名骑兵连长。
  布琼尼要召见新任旅长。这位军长站在树旁等他。科列斯尼科夫同他的政委阿尔玛佐夫一起来了。
  “那帮恶棍正在挤压我们,”军长带着他特有的灿烂的微笑,说。“我们不是赢就是死。绝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明白吗?”
  “明白,”科列斯尼科夫鼓出眼睛,回答说。
  “要是临阵脱逃,我就毙了你,”军长含笑说道,并转过脸来看着一旁的特务处长。
  “是的,”特务处长应声说。
  “科列索,滚开!”有个哥萨克在一旁神气地朝匹马喝道。
  布琼尼麻利地用脚后跟转过身来,向新任旅长行了个礼。旅长张开五根年轻的红彤彤的手指举向帽檐回了个礼,随即满头大汗,沿着满是弹坑的田埂走了。战马在一百俄丈外等他。他垂着脑袋,慢得叫人难受地挪动着两条长长的罗圈腿向前走去。残照如炽,其色火红而又离奇,泼洒在他头上,好似逼近来的死神。
  蓦地里,在伸展开去的原野上,在毁于战火的光秃秃的焦黄的田野上,我们看到了科列斯尼科夫孤零零的瘦长的背脊,以及与此相连的晃动着的手臂和戴着顶灰军帽的耷拉着的脑袋。
  通信员把马牵到他跟前。
  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他的骑兵旅飞驰而去。各骑兵连在大路旁,在布罗德大路旁等候他。
  呜咽的“乌拉”声虽被风撕碎了,还是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我举着望远镜,看到旅长在一根根浓密的烟柱间东奔西突。
  “科列斯尼科夫已经率领骑兵旅出击,”趴在大树上的瞭望哨在我们头顶上说道。
  “好,”布琼尼回答说,他点一支烟,阖上了眼睛。
  “乌拉”声停息了。炮击声给压了下去。一颗多余的榴弹炮在树林上空炸了开来。于是我们听到了马刀没有一息声音的默默的砍杀。
  “好样的小伙子,”军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在尽力建功。应该认为,他能不辱使命。”
  布琼尼吩咐牵过马来,向战场驰去,骑兵军军部紧随他向前推进。
  我在当天晚上歼灭波兰人后一个小时,得有机会见到科列斯尼科夫。他骑着一匹浅黄色的牡马,独自一个在他骑兵旅前头一边走,一边打盹。他的右手吊着绷带。在他身后十步远,一名哥萨克骑兵举着打开来的军旗。打头阵的骑兵连懒洋洋地唱着下流的小曲。整个骑兵旅扬起弥天尘土,队伍拉长得望不到头,活像去赶集的庄稼汉的大车队。殿后的军乐队累得筋疲力尽,气不打一处出地奏着军乐。
  那天晚上,在科列斯尼科夫身上,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我看到了鞑靼可汗镇定自若的凛然之气,见识了威名赫赫的克尼加【注:据巴别尔的日记记载,克尼加(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是第六师一旅旅长。】、刚愎自用的巴甫利钦科和富有魅力的萨维茨基的能耐。
萨什卡?基督
内战时期列宁在为前线征兵演讲
  萨什卡是他的名字,而基督是人家因他为人和气,给他起的绰号。他是村镇上村社的牧人,他打十四岁患上脏病之后就没干过重活。这事儿的原委,且听道来:
  萨什卡的后爹塔拉康内奇到格罗兹尼市去过冬,在那里加入了劳动组合。这个由梁赞的庄稼汉们组成的劳动组合挺兴旺。塔拉康内奇替他们干木匠活,收入越来越好。他的活忙不过来,便写信到家里叫男孩出来给他做下手,因为冬天村上少了萨什卡也不打紧。萨什卡帮后爹干了一个礼拜的活儿后,便是礼拜六了,爷儿俩收工后,坐下来喝茶。已经是十月份,可天气还暖洋洋的。他俩把窗户打开,烧了一茶炊开水,又烧了一茶炊。窗外有个女叫花子转悠一阵后,敲敲窗框,说:
  “你们好,外乡的庄户人。你们先瞧瞧我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塔拉康内奇说,“进来吧,破叫花子。”
  女叫花子在墙外忙活了一阵,便翻窗入室,她走到桌子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塔拉康内奇一把抓过她的三角头巾,撂到地上,给她理了理头发。女叫花子的头发是灰色的,已经花白,梳成一绺绺的,沾满了尘土。
  “哎哟哟,瞧你这汉子,真是好挑眼,身子骨没说的,”她说道,“简直跟杂技团里的一样……您可别嫌我老,”她急忙悄声说,爬到了木炕上。
  塔拉康内奇跟她睡在一起。女叫花子把头扭向一边,格格地浪笑着。
  “雨点子浇到了老婆子身上,”她笑着说,“我这一亩地将打二百普特哩……”
  她说完这话,看见了正在喝茶的萨什卡,萨什卡低着头,不敢看花花世界。
  “是你的小子吗?”她问塔拉康内奇。
  “算是的吧,”塔拉康内奇回答说,“拖油瓶。”
  “噢,是这样,瞧这孩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婆娘说。“喂,上这儿来吧。”
  萨什卡走到了她身边,就此染上了脏病。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染上脏病。塔拉康内奇给了女叫花子几根肉骨头当饭吃,还给了她一枚五戈比银币,锃亮锃亮的。
  “女信徒,用沙子擦擦这个银币,”塔拉康内奇说,“它还会更亮。黑夜里没月亮,你把它借给上帝,它能替代月亮发光……”
  女叫花子系上三角头巾,拿过骨头,走了。两个礼拜后,两个男人就尝到报应了。他俩吃足了脏病的苦头,用草药治疗,熬过了一冬。开春后便回村镇干农活去了。
  村镇离铁路十俄里远。塔拉康内奇和萨什卡踏着田野走回家去。四月的土地湿漉漉的。黑乎乎的坑坑洼洼里闪烁着像绿宝石般的嫩草。绿芽在黑土地上绣出一行行精巧的针脚。土地散发出一股酸味儿,就像黎明时士兵老婆身上的那股味儿。头一批出来放牧的牲畜从土岗上奔了下来,小马驹在空明澄碧的天边嬉戏。
  塔拉康内奇和萨什卡沿着勉强辨别得出的小径朝前行去。
  “塔拉康内奇,让我去村社放牲口吧,”萨什卡说。
  “为什么?”
  “我喜欢,放牲口的日子可美哩。”
  “我不答应,”塔拉康内奇说。
  “塔拉康内奇,看在上帝分上放我去吧,”萨什卡再一次求他,“所有圣徒都是放牲口出身的。”
  “圣徒萨什卡,”后爹放声大笑,“打圣母娘娘身上染上了梅毒。”
  他俩走过红桥的桥堍,穿过小树林和牧场,便望见了村镇教堂的十字架。
  娘儿们还在菜地里松土,可哥萨克们散坐在丁香花下喝酒,唱歌。离塔拉康内奇家只剩下半里路了。
  “上帝保佑,家里平平安安,”他说道,画了个十字。
  他俩走到自家的农舍跟前,从小窗户里向里探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萨什卡的母亲正在牛栏里挤奶。两个男子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塔拉康内奇走到他婆娘身后,笑眯眯地大声喊道:
  “莫嘉太太,招待客人吃晚饭吧……”
  婆娘回过身来,浑身发抖,跑出牛栏,在院场里打着转。后来她又回到原地,扑在塔拉康内奇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你这傻样,只会哭鼻子,”塔拉康内奇说,亲昵地推开她。“让我看看两个小不点儿……”
  “两个娃娃离家走了,”婆娘说道,脸白得像纸一样,她又跑到院场里,扑倒在地上,“唉呀,阿廖申卡【注:塔拉康内奇的名字。】,”她呼天抢地地嚎道,“我们两个娃娃走在我们前头了……”
  塔拉康内奇挥了挥手,找邻居去了。邻居们讲给他听,他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得了伤寒病,一个礼拜前叫上帝召去了。莫嘉给他去了信报丧,他大概没来得及收到。塔拉康内奇回到家里。婆娘在生炉子。
  “莫嘉,你可真能卸包袱,卸得一干二净,”塔拉康内奇说,“应该把你给撕了。”
  他伤心地坐到桌子跟前,一直伤心到天黑。他吃了肉,喝了酒,活儿却什么也不干。他趴在桌上打呼噜,醒了,又趴下去打呼噜。莫嘉铺好床,给自己和丈夫睡。又在一旁铺了个铺,给萨什卡睡。她把灯吹熄,跟丈夫躺到床上去了。萨什卡在墙角的干草铺上翻来覆去,他眼睛睁开着,虽说没睡着,可两眼看出去,他家的小屋、映在窗上的星星、桌子的边沿、母亲床下的马具,好像在梦境里似的。无法抵御的幻景降服了他,他浸沉在幻想中,因自己能醒着做梦而高兴。他恍惚觉得从天上吊下两根银线,绞成一根粗绳,绳头拴着一辆用粉红色木头制成的刻花小摇篮。摇篮在离地很高、离天又很远的空中摇晃,两根银线也跟着东摇西晃,熠熠闪光。萨什卡躺在摇篮里,起于田野的清风吹拂着他的全身,风声如音乐般激越,一道彩虹映照着尚未成熟的庄稼。
萨什卡?基督
萨什卡为自己能醒着做梦而十分高兴,他阖上眼睛,免得再看到母亲床下的马具。后来他听到莫嘉卧榻上一片喘息声,他想到这是塔拉康内奇在揉搓他母亲了。
  “塔拉康内奇,”他大声喊道,“我有事找你。”
  “大半夜的,什么事?”塔拉康内奇怒气冲冲地回答说。“睡觉,混蛋……”
“我发誓,真有事,”萨什卡回答说,“走,上院里说去。”
  在院里永不磨灭的星光下,萨什卡对后爹说:
  “塔拉康内奇,别糟蹋我妈,你有脏病。”
  “你知道我这人的性子吗?”塔拉康内奇问。
  “我知道你的性子,可你瞧见我妈的身子吗?她的大腿干干净净,她的奶子干干净净。塔拉康内奇,别糟蹋她。我跟你都有脏病。”
  “好心人,”后爹回答说,“给我滚一边去,我的血、我的性子挨不着你管。拿去,二十戈比银币,睡上一夜,明儿头脑就清醒了……”
  “我要钱有什么用,”萨什卡低声说,“你还是让我去村社放牲口吧……”
  “这我可不答应,”塔拉康内奇说。
  “让我去放牲口吧,”萨什卡低声说,“你不答应,我就把我们俩的事全捅给我妈听。她这么好的身体干吗要去受这种罪……”
  塔拉康内奇转身去棚子里,拿了把斧头来。
  “圣徒,”他压低声音说,“那咱俩就没话好说了……我砍了你,萨什卡……”
  “你不会为了女人砍死我的,”孩子向后爹俯下身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舍不得我,让我放牲口去吧……”
  “见鬼,就依你,”塔拉康内奇说,扔掉斧头。“放你的牲口去吧。”
  说罢他回到屋里,跟他老婆睡觉去了。
  当天一早,萨什卡就去哥萨克那儿当雇工了,打从那天起,他就靠给村社放牧为生。他的忠厚老实在附近一带出了名,村镇的人便送了个“萨什卡?基督”的雅号给他,直到应征入伍之前,他一直放牧牲口。上了年纪的庄稼汉遇到不开心的事儿,常去牧场找他磕磕牙,拉拉呱,娘儿们受不了庄稼汉疯,就跑到了他那儿去吸点儿新鲜空气,她们并不在乎萨什卡跟她们谈情说爱,并不在乎他的病。战争爆发的第一年,萨什卡便应征入伍了。他打了四年的仗,复员回到村镇,那儿成了白军的天下。人家劝他去普拉托夫斯基村镇,那儿有支反对白军的队伍,由骑兵司务长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布琼尼当家,他的三个兄弟:叶米里扬、卢基扬和杰尼斯都在他手下当兵打仗。萨什卡去了普拉托夫斯基,从而改变了他的命运。他随布琼尼由骑兵团、骑兵旅、骑兵师,至第一骑兵军转战南北,先后参加了营救英雄城市察里津、和伏罗希洛夫第十军会师、攻打沃龙涅什、攻打卡斯托尔以及顿涅茨河上的将军桥等战斗活动。而对波兰的远征,萨什卡则是以一名驾大车的辎重兵的身份参加的,因为他负了伤,落了残疾。
以上便是萨什卡的来龙去脉。不久前,我结识了萨什卡?基督,于是我那只箱子便放在他的大车上了。我们经常在一起迎接朝霞,伴送落日。战争任性的愿望把我同他连在了一起,黄昏时分我们常常坐在农舍墙根闪闪发光的土台上,或者在树林子里用熏黑了的军用饭盒煮茶,或者并排躺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睡觉,把饥饿的马匹拴牢在我们的腿上。
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柯传略
乡亲们,同志们,我的骨肉兄弟们!为了人类,你们不妨熟悉一下红军将领马特韦?巴甫利钦柯的传略吧。他,那位将军,出身牧童,在尼基京斯基老爷的利季诺庄园当过牧童,他,马久什卡【注:马特韦这个名字的小称。】,在没有成丁前给老爷当猪倌儿,成丁后当上了牛倌儿,谁知道呢,要是他,我们的马特韦,亲爱的罗季奥内奇,生长在澳大利亚,没准儿还会升任牧象的象倌儿呢,马久什卡没能当上象倌儿不能怨他,要怨我们斯塔夫罗波尔省上哪儿都找不到一头象。我可以向你们直说,在我们幅员辽阔的斯塔夫罗波尔地区没有比水牛更大的动物了。可这穷小子没兴趣放水牛,我们俄罗斯人连正眼都不看水牛一下,我们这些泥腿子就爱折腾马,折腾得它的七魂六魄连同肋骨都撒落在田埂上……
  言归正传,我就这样当上了牛倌儿,母牛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将我劈头盖脑地浸在牛奶里,我浑身上下就像切开了的奶子,一股奶腥味,闹得那些个小公牛,灰毛的小公牛,成天围着我打转,想干那事儿。我四周是自由自在的旷野,风把草吹得飕飕地响,头顶上的天空远远地伸展开去,活像是拉了开来的多键盘的手风琴,弟兄们,斯塔夫罗波尔省的天空可蓝着哩。我就这么放牧牛群,闲来无事,便吹吹笛子,直到有一天,有个老者来跟我说。
  “马特韦,上娜斯嘉那儿去。”
  “老人家,”我说。“您是拿我开涮吧?……”
  “去吧,”他说,“她巴不得你去呢。”
  于是我去了。
  “娜斯嘉!”我说,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可她不听我说,撇下我撒腿就跑,死命地跑,我跟她一块儿跑,一直跑到了牧场,累得命都没了,脸涨得通红,气不打一处出。
  “马特韦,”这时娜斯嘉对我说,“三个礼拜前,正好是春天鱼汛来的时候,打鱼的全往河边去,您耷拉着脑袋,跟着他们一起去。您为什么耷拉着脑袋,马特韦,莫不是您有什么焦心的事?跟我说实话……”
  “娜斯嘉,”我回答说,“我没什么好瞒您的,我的脑袋瓜又不是枪,上边没安准星儿,没安瞄准器,而我的心,娜斯嘉,您是知道的,里边什么也没装,八成是浸在牛奶里了,真可怕,我浑身一股奶腥味儿……”
  我看得出,娜斯嘉心里挺紧张地听着我说。
  “我对着十字架起誓,”她心里挺紧张,却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整个草原都听得见,像是在击鼓,“我对着十字架起誓,您准跟小姐儿们眉来眼去……”
  我们又花了短短一段时间说了些蠢话就成亲了。我跟娜斯嘉亲亲热热地过起日子来,而亲热我俩是拿手的。我俩整夜整夜热得冒汗,连冬天我俩也热得冒汗,在长长的冬夜,我俩整夜整夜都赤条条地光着身子,打对方身上揭去一层皮。日子过得热乎极了,真他妈的,直到那个老者第二次来找我。
  “马特韦,”他说,“不久前,老爷把你老婆身上所有地方都摸了个遍,他把她弄到手了,老爷……”
  可我却说:
  “不,不,老爷子,对不起,您再胡说,我就把您揍扁。”
  老者当然扭身就走,而我当天就用我的一双脚走了二十俄里,一天之内,凭着我的两只脚就这么走完了地球上的一大段路。到傍晚时分,我高大的身躯已经在我的风流老爷尼基京斯基的利季诺庄园里了。他,这个老头儿,正坐在正屋整理三副马鞍,一副是英国的,一副是龙骑兵的,一副是哥萨克的,而我这个傻瓜蛋像扇门板似的戳立在房门口,戳立了整整一个小时,却没见动静。可后来他朝我瞥了一眼。
  “你想干什么?”他说。
  “想跟你算账。”
  “你有谋害我的计划?”
  “没有,但是想。”
  这时他横眉竖眼地把几块红毡垫铺在地上,这些毡垫比沙皇的旗子还要红,老头儿站到毡垫上,摆出一副要较量一番的架势。
  “随你便吧,”他对我说,摆开了架势,“我把你们这些东正教教徒的老娘全操遍了,你可以向我算账,不过你也欠我钱呀,我的老弟马久什卡,多少欠这么一点儿吧?”
  “嘿,嘿,”我回答说,“您可真会说笑话,您把我给闹懵了,真的,有这么说笑话的吗!是我该向您讨工钱……”
  “工钱,”这时我的老爷倒打一耙,把我推翻在地,用脚踹我,死命扇我耳光,“嘿,给你工钱,那么牛轭你忘了,去年你套牛的时候把牛轭弄坏了。我的牛轭到哪儿去了?”
  “牛轭我会赔给你的,”我回答我的老爷说,抬起我朴实的眼睛望着他,低三下四地跪在他面前,“牛轭我会赔给你的,不过你别逼得太紧,老人家,稍为宽限我一些日子……”
  你们,斯塔夫罗波尔的哥儿们,我的乡亲们,同志们,骨肉兄弟们,结果怎样呢,结果老爷等我赔钱等了五年,我有五年时间音讯全无,后来,一九一八年降临到了我这个失踪的人头上。它,一九一八年,是骑着欢蹦乱跳的马,骑着卡巴尔达的骏马来的,还带来了一辆大车和形形色色的歌曲。嗬,一九一八年,你是我的心头肉呀!嗬,一九一八年,我的心肝宝贝,难道我跟你就不能再狂欢一次……我们唱尽了你的歌曲,喝光了你的美酒,把你的真理列成了决议,而如今你留给我们的却只有一些个文书。唉,我的心肝宝贝呀!在那些日子里横刀立马杀遍库班地区,冲到将军紧跟前,一枪把他崩了的,可不是这些个文书。那时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在普里库姆斯克城下浴血奋战,离利季诺庄园只有五俄里行程。于是我没带兵马,一个人去了那儿,平平和和地走进了正房。土地局的一帮官员正坐在正房里,尼基京斯基在讨好地给他们一一上茶,他一看见我进屋,脸色骤变,可我还是向他脱下了羊皮帽。
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柯传略
“你们好,”我对屋里的人说,“你们好,老爷,请接待客人吧,或者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过节?”
  “我们以礼相待,客客气气,”随即有个人回答我说,从出言吐语看,我断定此人是个土地测量员。“我们以礼相待,客客气气,不过你,巴甫利钦柯同志,看来,是快马加鞭,赶远路来的,浑身是泥。我们,土地局的人,看到你这副模样,都感到害怕,干吗凶神恶煞似的?”
  “这是因为,”我回答说,“你们土地局的人血是冷的,是因为我一边的腮帮子已经烧了整整五年,在战壕里烧,在娘儿们身边烧,到最后审判的时候还要烧。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我一边说,一边装出挺高兴的样子望着尼基京斯基,他的眼睛没有了,脸中央只有两个圆球,两个嵌在眼窝里的圆球,他眨巴着这两个圆球望着我,也装得挺高兴的,那模样实在可怕。
  “马久什卡,”他对我说,“我们是老相识了,你瞧,我的太太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注:即前之娜斯嘉。娜斯嘉是娜杰日达这个名字的小称。】由于这些年来的事发疯了,她,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过去待你很好,你,马久什卡,也最敬重她。她现在疯了,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吗?”
  “行,”我说,于是我同他走进另一间屋子,一进屋,他便伸出手来碰我,先是碰右手,然后碰左手。
  “马久什卡,”他说,“我的命捏在你手里吗?”
  “不,”我说,“别说这些屁话。我们是下人!上帝离我们远远的,我们的命苦,我们的命贱,别说这些屁话,你要是愿意,还是听听列宁的信上怎么说的……”
  “列宁给我尼基京斯基的信?”
  “给你的,”我掏出一本命令汇编,翻到空白页上,便照本宣科起来,虽然我目不识丁,“‘兹为建立未来光明的生活,我以人民的名义命令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柯,可酌情剥夺各色人等的性命……’瞧,这就是列宁给你的信……”
  他冲着我吼道:“不!”
  “不,”他说,“马久什卡,虽说我们随时随地就可进鬼门关,如今鲜血在功德与圣徒相齐【注: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一世(?—1015)于公元988—989年奉东正教为罗斯国教,且战功显赫,在位期间为古罗斯强盛时期,故有“红太阳”之俗称,而教会则将其尊为“功德与圣徒相齐的弗拉基米尔”。正文中此句即出此典。】的俄罗斯帝国不值几分钱,你要多少人的血就能要到多少人的血,我临死前的目光你也很快就会忘掉,可我先带你去看看我的窖藏岂不更好吗?”
  “带我去,”我说,“说不定会更好。”
  于是我跟他又穿过房间,下到酒窖,他取下那里的一块砖头,拿出一个首饰盒。首饰盒里满是宝石戒指、项链、勋章等珍珠宝贝。他把盒子扔给我,人几乎晕了过去。
  “拿去”,他说,“马久什卡,尼基京斯基的珍珠宝贝归你了,你这就给我滚,回你的普里库姆斯克巢穴去吧……”
  我一把揪住他身子,掐他的喉咙,扯他的头发。
  “耳光怎么了结,”我说,“老兄,耳光我该怎么了结?”
  这时他突然笑将起来,笑得非常之响,而且并没有挣脱我的手。
  “狼心狗肺,”他说,没有挣脱我的手,“我把你当做俄罗斯帝国的军官跟你说话,可你们,下流坯,吃狼奶长大的……你朝我开枪吧,狗娘养的……”
  可我没向他开枪,他欠我的债岂是一粒子弹可以了的,我一把将他拖到地面上的厅堂去。发了疯的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正在厅堂里,她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拿着出鞘的军刀,对着镜子踱来踱去。我刚把尼基京斯基提溜进厅堂,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便立刻跑到安乐椅前坐下来。她戴着顶插有羽毛的天鹅绒皇冠,敏捷地坐到安乐椅上,举起军刀向我致意。这时我把我的老爷尼基京斯基翻倒在地,用脚踹他,踹了足有一个小时,甚至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我彻底领悟了活的滋味。我这就把我领悟到的讲出来,开枪把一个人崩了,只图得一个眼前清静,不用再见到他了,如此而已,因为开枪把一个人崩了,其实是轻饶了他,而自己呢,心头虽轻松了些,总觉得不解恨。枪子儿是触及不了灵魂的,没法揪住他的灵魂,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数能施出来。所以我这人往往不怜惜自己,常常把敌人踹在脚下,踹他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多小时,要好好看看我们活着到底是什么滋味……
科齐纳的墓葬地
被白军屠杀的红军及平民
  犹太小镇的一座墓葬地。在沃伦的榛莽中有亚述【注:古国和古民族名,在两河流域。】的存在,东方在其中神秘地阴燃。
  磨光的灰色石头上镌刻着三百年前的文字。花岗岩上刻着花纹粗犷的高浮雕。浮雕上有鱼,有几只站在亡人头部上方的羊。有戴皮帽的拉比,一色细腰束带。他们没有眼珠的面孔下面,起伏的花岗岩线条构成他们的胡须。在花岗岩的一旁,在被雷电击断的一棵橡树下边,是被博格丹?赫麦尔尼茨基【注:博格丹?赫麦尔尼茨基(1595—1657),乌克兰统领。】的哥萨克杀害的阿兹里尔?拉比的墓室。一家四代都长眠在这座墓室内。墓室之窳败像是卖水人的陋屋。墓碑上,长满青苔的墓碑上,刻有贝都英人【注:西亚和北非的阿拉伯游民。】式的祷文:
  阿兹里尔呀,亚拿尼亚之子,耶和华的喉舌。
  伊里亚呀,阿兹里尔之子,与遗忘孤身搏斗的大脑。
  犹大呀,伊里亚之子,克拉科夫和布拉?格的拉比。
  啊,死神,啊,贪婪之徒,不知厌足的窃贼,你为什么从不出于怜悯放过我们,哪怕只一次?
普里绍帕
去列什纽夫的路上很不太平,可我只得去,师部在那里。跟我同行的仍然是那个叫普里绍帕的年轻的库班哥萨克。他是个死乞白赖的滥小人,被清洗出党的共产党员,无忧无虑的梅毒患者,撒谎不打草稿的牛皮大王,日后只配收收破烂的家伙。他穿件大红的薄呢切尔克斯卡袍【注:高加索山民和哥萨克人的一种束腰无领、胸部有子弹夹的袍子。】,长毛绒的长耳帽挂在背后。路上他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一年前,普里绍帕从白军手下逃了出来。白军为了报复他,把他父母抓了起来当人质,两个老人叫反特机关活活打死。街坊邻居将他家洗劫一空。白军被赶出库班后,普里绍帕回到了他家所在的村镇。
  那是在早晨,天刚麻麻亮,庄稼汉还在发酸的闷热的屋里呼呼大睡。普里绍帕雇了辆公家的大车,去村镇各处收回他的留声机、克瓦斯桶、母亲绣的毛巾。他走在街上,身披黑斗篷,腰里挎着把弯刀;大车不紧不慢跟在身后。普里绍帕挨家挨户地走访邻居家,他的鞋底在他身后留下一路血印。这个哥萨克在谁家发现他母亲的东西,或者他父亲的烟袋锅,就把这家人家的老婆子钉死,把狗吊死在井辘轳上,把畜粪涂在圣像上。村民们抽着烟斗,阴郁地注视着他的行踪。年轻的哥萨克散坐在野地上,数着数儿。数字不断扩大,整个村镇鸦雀无声。普里绍帕办完他的事后,回到空无一人的老屋。满屋的家具都叫人砸坏了,这可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家具呀,他把屋里收拾好,就让人给他去打酒。他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喝了两天两夜的酒,又是喝,又是哭,用军刀劈着桌子。
  第三天夜里,村民们看到普里绍帕的农舍上冒出了烟。他叫火烧伤了,衣服烧坏了,他晃晃悠悠地打牛栏里牵出母牛,将手枪塞进牛嘴,开枪把母牛毙了。大地在他身下冒着浓烟,一圈圈蓝色的火焰由烟囱里蹿出,飘散开去,留在牛栏里的小牛犊哞哞地哀号。火光熊熊,像是过复活节。普里绍帕解开马缰,跳上马鞍,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扔进火场,拍马绝尘而去。
一匹马的故事
我们的师长萨维茨基掠人之美,把第一骑兵连连长赫列勃尼科夫的坐骑,一匹白色的公马,硬要了去。这匹马,毛厚厚的,很是气派,就是膘厚了些,在我当时看来,这马略嫌笨重。作为交换,赫列勃尼科夫得到了一匹乌黑的母马,是匹不孬的纯种马,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可他却虐待这匹母马。他怀恨在心,巴望有朝一日报此夺爱之仇,瞧,还真叫他等到了这一天。
六月份,萨维茨基一连打了好几场败仗,被撤了职,遣至后方当后备军官。于是赫列勃尼科夫给军部打了个报告,请求把那匹公马还给他。军参谋长在报告上批示:“将该公马归还原主。”赫列勃尼科夫心花怒放,跑了一百俄里的路去找住在拉德泽维洛沃城的萨维茨基,这个小城已被战火毁坏得像个衣不蔽体的女叫花子。被撤了职的师长孤家寡人般独自住在那里,各级指挥部里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和他断绝了往来。各级指挥部里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如今都把屁股对着这个战功赫赫的师长,胁肩谄笑地忙于从军长的微笑中钓取油滋滋的烧鸡。
  萨维茨基虽身处贬黜,却俨然跟彼得大帝一样,浑身洒满香水,同一个名叫巴甫拉的哥萨克女人双宿双飞,这女人是他从一个犹太人军需官那里连同二十匹纯种马一起夺取过来的,我们都认为这二十匹马是他的私产。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的院场,受着它自身刺眼的强光的煎熬,他院场里的好几匹小马驹正在死命地吸着母奶,几个马夫汗流浃背忙着用褪了色的风车筛燕麦。正义感和复仇心使赫列勃尼科夫怒火中烧,他大踏步走进好似筑起了街垒的院场。
  “本人您认识吗?”他问躺在干草堆上的萨维茨基。
  “我好像见到过你,”萨维茨基回答说,打了个哈欠。
  “那就请您读一下参谋长的批示,”赫列勃尼科夫口气强硬地说,“我还请您,后备队同志,严肃点儿,跟我讲话就该像个军官的样……”
  “行,”萨维茨基用和解的口气应了一声,接过报告来,看了很久,久得过分了,后来,他突然叫唤那个哥萨克女人,她正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梳头。
  “巴甫拉,”他说,“瞧你,上帝呀,打一早上起就梳头了,还没梳好,……去,把茶炊端来……”
  哥萨克女人放下梳子,用手握住头发,甩到背后。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您今儿个是怎么啦,老是找碴儿,”她脸上挂着懒洋洋的,能降服这个男人的微笑,“瞧您,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
  她朝师长走过来,穿着高跟鞋,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两只奶子一颠一颠的,活像是装在袋子里的两只小兽。
  “老是找碴儿,”女人又重复了一遍,笑眯眯地替师长把衬衫前襟的扣子扣上。
  “瞧我,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师长笑了,站起身来,搂住巴甫拉百依百顺的肩膀,突然,师长把脸转向赫列勃尼科夫,脸色铁青。
  “赫列勃尼科夫,我还活着,”他搂着哥萨克女人,说,“我的脚还能走路,我还能骑着马路,我的手还够得着你,我的大炮还暖烘烘地贴在我身上……”
  他一把拔出贴肉插在肚子上的手枪,朝第一骑兵连连长逼将过去。
  赫列勃尼科夫连忙旋动脚跟向后一个急转,把马刺碰得丁当直响,像递送加急文书的传令兵那样,快步走出院场。他为了去找军参谋长评理,又跑了一百俄里,然而军参谋长把赫列勃尼科夫轰了出去。
  “连长,你的事已经解决,”参谋长说,“我已经把公马还给你了,我已经够烦了,你还来添乱……”
  他不再听赫列勃尼科夫的申辩,把这名离队外出的连长交还给了第一骑兵连。赫列勃尼科夫离队已整整一个星期。在此期间,我们连队给撵到杜宾森林整休。我们在那里安营扎寨,小日子过得美美的,我记得赫列勃尼科夫是在十二日,在星期天早晨归队的。他向我要了一刀白纸,还要了墨水。几个哥萨克替他把树墩刨平,他把手枪和纸放到树墩上,写将起来,一直写到天黑,糟蹋了不少纸。
  “你成卡尔?马克思了,”天擦黑的时候,骑兵连政治委员对他说,“见鬼,你在写什么?”
  “我对照入党誓言,写下我的各种想法,”赫列勃尼科夫回答说,把退出布尔什维克的声明交给政治委员。
  他在退党声明中说:
  共产党的建立是为了欢乐,为了在一切事情上的坚定真理,共产党同样也应该关注小事情。现在我来谈一下那匹白公马,那匹马是我从一个极端反动的农民那里没收的,原是一匹皮包骨头的瘦马,许多同志放肆地嘲笑那匹马的样子,可我顶住了恶毒的嘲笑,为了共同的事业咬紧牙关,使公马发生了我所渴望的变化,这是因为,同志们,我喜欢白马,我把我在帝国主义战争和国内战争中所剩下的一丁点儿精力全花在了白公马身上,公马能够懂得我手的意图,我也能懂得马需要什么,尽管马不会说话;而那匹不公正地换给我的黑母马我并不需要,我没法懂得它,我受不了它,所有同志都可作证,它差点儿送了我的命。可是党却没法把我心爱的马还给我,尽管做了批示,因此我已无路可走,只好流着眼泪写下这份声明,尽管战士是不兴哭鼻子的,可我止不住流泪,泪水刺疼我的心,刺得心流血……
一匹马的故事
这就是赫列勃尼科夫在退党声明里边写的,他还写了不少其他的事儿,因为他写了一整天,所以声明很长。我跟政治委员足足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份声明上绞尽了脑汁,才弄明白了声明的意思。
  “你真是个蠢货,”政治委员把声明撕成碎片,说,“晚饭后来找我,我要跟你谈谈。”
“我不需要你的谈话,”赫列勃尼科夫浑身哆嗦着回答说,“你耍了我,政治委员。”
  他笔直地站在那儿,两手贴着裤缝,浑身发抖,身子没动,两眼环顾着四周,像是在打量从哪条路逃走,政治委员一直走到他紧跟前,却没把他拦住。赫列勃尼科夫猛力一挣,夺路而逃。
  “耍了我!”他爬上树墩,扯开衣服,一边抓着胸脯,一边狂嚎。
  “萨维茨基,开枪吧,”他扑到地上,喊道,“毙了我吧!”
  我和政治委员把他拽进帐篷,哥萨克们也来帮忙。我们替他烧了茶,给他卷了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像筛糠似的发抖。直到天黑,我们的连长才平静下来。他再也没提他那份荒唐的声明,但是一个礼拜后,他去了罗弗诺,经医学委员会检查,他身负六伤,允准他作为残废军人复员。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赫列勃尼科夫。为此我很难过,因为赫列勃尼科夫跟我性格相像,是个性情平和的人。全连只有他有茶炊。每逢不打仗的日子,我就跟他一块儿煮茶喝。同样的情欲激荡着我们。在我们两人眼里,世界是五月的牧场,是有女人和马匹在那儿走动的牧场。
政委康金
我们在白采尔科维城的后面把波兰小贵族打得屁滚尿流,直杀得天昏地暗,连树木都翻倒在地了。我一大早就挂了彩,不过不打紧,伤得不厉害。我记得那是在大白天向着黄昏伛下身去的时候,我同旅长打散了,留在我身边的无产阶级只剩下五名哥萨克小兵。四周都在作对儿肉搏,搂得那个紧呀,就像神甫搂老婆那样,血打我体内一小滴一小滴往外淌,我的战马在我前边撒尿……总之各流各的。
我跟斯比里卡?扎布蒂冲到离树林较远的地方,抬头一望——这下算术派用场了……离我们三百俄丈的地方,不会再远,扬起一股尘土,不知是参谋部呢,还是辎重队。是参谋部固然好,是辎重队就更好。小伙子们的军装本来就蹩脚,现在更是破烂不堪,那么窄小的内衣,叫他们的性怎么成熟得了。
  “扎布蒂,”我对斯比里卡说,“我准你说,你他妈的,尽管像报名要发言地扯开嗓门说吧,——知道吗,这可是他们的参谋部在撤退……”
  “参谋部这玩意自在得很,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斯比里卡说,“不过我们只两个人,他们却有八条汉子呢……”
  “快追,斯比里卡,”我说,“他们法道再高,我也要破掉他们……让我们为酸黄瓜和世界革命献出生命吧……”
  于是我们拍马追了过去。他们一共八把马力。我们一下子把两个脑袋瓜连根拧了下来。我看到斯比里卡把第三个押往杜霍宁的队部去检查他携带的文件。我盯住那个头头。这家伙长得一头红发,胸前垂着金表的表链。我把他逼向一个田庄。田庄里长满了苹果树和樱桃树。我那个头头的坐骑壮实得像商人的闺女,不过此刻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于是将军大人甩掉缰绳,举起毛瑟枪瞄准我,在我腿上打了一个洞眼。
  “行呀,”我想,“我的大人,我这就叫你两腿一伸,嗝儿屁着凉……”
  我扣动扳机,向他的坐骑射去两发子弹。真舍不得那匹公马。多好的一匹公马呀,活脱是个英姿飒爽的布尔什维克,一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枣红的鬃毛赛过铜币,马尾像枚子弹,马腿跟一阵风似的。我本打算留下它的性命,将它送给列宁,结果成了泡影。我消灭了这匹马。它像个新娘子似的四仰八叉倒了下去,我的头头从马鞍上翻落下来,滚到一边,后来又一次猛地掉过身子,在我身上打出了一个通风的窟窿眼。就是说,我在对敌斗争中连中三元。
  “耶稣基督,”我想,“他怕是要乘我不备,把我干掉……”
  我驱马到他跟前,只见他已经拔出军刀,泪水顺着面颊扑簌簌地往下流。啊,洁白的泪水,人类的乳汁。
  “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得枚红旗勋章!”我大声说。“投降吧,乘我还活着!……”
  “不行,先生,”老头回答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就在这一瞬间,斯比里卡就像树叶挡住小草那样突然兀立在我眼前。他满脸大汗,两只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瓦夏,”他冲我嚷道,“我杀了多少人,说出来要吓死人!你面前这个家伙,穿着刺绣的军服,是个将军,我的手痒了,让我来结果他的性命。”
  “你滚到一边去,”我气呼呼地对扎布蒂说,“他这身刺绣的将军服,是我用鲜血换来的。”
  我用我那匹母马驮着将军,向谷仓走去,那边有干草。那边安静,幽暗,凉爽。
  “将军大人,”我说,“别不服老了,看在上帝分上向我投降吧,我跟你一起休息一会儿,大人……”
  可他靠在墙根上,胸脯一起一落地喘着粗气,用一根通红的手指敲着脑门。
  “不行,”他说,“你还是杀了我吧,我只把我的军刀交给布琼尼,我只向他缴械投降……”
  他只向布琼尼缴械投降。唉,你呀,是我的灾星!我看得出——这老头儿宁愿一死了之。
  “将军大人,”我大声说道,止不住哭了,格格地咬着牙,“我以无产阶级的语言告诉你,我本人就是高级首长。你别看我身上的军装没有刺绣,可我也不是等闲之辈。我有职称。我的职称是音响特技演员,是尼日尼伊城……伏尔加河上的尼日尼伊城社交界有腹语【注:一种不动嘴唇而能说话的技巧,听起来似乎是由腹内或由身旁的什么地方说出来的。】专长的人……”
  这时,我如有天助。但见我眼前将军的一双眼睛变成了两盏灯笼,忽忽地闪着光。一片血红的大海在我面前展现。心头的委屈把盐撒在我的伤口上,因为我看出老爷子不信我的话。于是我闭紧嘴巴,收紧肚皮,吸了一大口气,用古老的方式、我们的方式、战士的方式、尼日尼伊的方式讲起腹语来,向这个波兰小贵族证明我没有打妄语。
  那老头儿听了脸一下子煞白了,他捧住心,瘫坐在地上。
  “现在你该相信我这个音响特技演员瓦夏,战无不胜的第三骑兵旅政委了吧?……”
  “政委?”他惊叫道。
  “政委,”我说。
  “共产党员?”他惊叫道。
  “共产党员,”我说。
  “在我行将成仁的时刻,”他喊叫着说,“在我只能吐最后一口气的时刻,我问你,我的哥萨克朋友,你真是共产党员还是骗骗我的?”
“是共产党员,”我说。
  这时我的老爷子坐在地上,吻了吻他的护身香囊,把军刀折成两半,眼睛里燃起了火光,成了黑沉沉的草原上的两盏油灯。
  “对不起,”他说,“我不能向共产党员投降,”随即跟我握了握手,“对不起,”他说,“你按士兵的方式砍死我吧……”
  这则故事是N骑兵旅政委康金,三次红旗勋章获得者,有一回在打尖的时候,以他一贯的滑稽方式讲给我们听的。
  “瓦夏,你跟这个将军大人谈出什么结果了吗?”
  “跟他谈出什么结果?……他这人特别高傲。我又苦苦劝了他一阵,可他死活不肯。于是我们搜走了他所有的文件和证书,没收了他的毛瑟枪,他,这个怪物的马鞍,直至今天我还骑在身下。后来,我发觉我的血流得越来越厉害,我一个劲儿地想睡,我的靴筒里灌满了血,我已经顾不上他了……”
  “这么说,让老头脱离了苦海?”
  “真是罪过。”
小城别列斯捷奇科
我们由霍京市向小城别列斯捷奇科转移。战士们在高高的马鞍上打盹。歌声有气无力,好似行将干涸的溪水不死不活的流淌声。一座座千年的古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狰狞的尸体。庄稼汉都穿着白衬衣,一见到我们便摘下帽子,捏在手里绞着。师长巴甫利钦柯的毡斗篷在师部上方飘动,像是一面阴森森的旆旌。他那毛绒的围巾帽围在毡斗篷外,腰际挂着一把弯刀。
我们穿过一座座哥萨克人的古墓和博格丹?赫马尔尼茨基的塔楼。从一块墓碑后面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弹班杜拉琴【注:乌克兰弹拨乐器的一种。】的老人,他用童声唱着赞美哥萨克人昔日荣光的歌子。我们默默地听着他唱,后来,我们打开了所有的军旗,在震耳欲聋的军乐声中,开进了别列斯捷奇科。家家户户都用铁销闩住了护窗板,于是寂静,主宰一切的寂静,便登上了这个小城镇的宝座。
  我被分派在一个艳闻四播的红发寡妇家住。我一安顿好,便梳洗一下上街了。路灯柱子上挂着告示,说是师政治委员维诺格拉多夫今晚将做报告,传达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精神。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
  “要是谁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
  哥萨克们拐过街角走掉了。我跟在他们身后,开始观光别列斯捷奇科的市容。城内住的大都是犹太人,俄罗斯族的皮革工人散居在城郊。他们很爱清洁,房屋是白色的,安有绿色的百叶窗。这些小市民不喝伏特加,只喝啤酒或者蜂蜜,在屋前的花园内种植烟草,并且像加利奇的农民那样,用一种弯状的长烟杆吸烟。
  往昔的习俗在别列斯捷奇科城内已不复存在,可是在城郊却根深蒂固,幼芽在历时三个世纪之后,仍在沃伦地区古俗温暖的腐殖土上绽出新绿。【注:波兰犹太人的宗教神秘主义团体哈西德派出现于十八世纪中叶,故有此说。】犹太人在这里用发财致富的绳索把俄罗斯庄稼汉、波兰老爷、捷克移民和罗兹工厂捆绑在一起。他们是一伙走私者,是边界地区最有能耐的人,而且又是斗士,几乎永远为宗教信仰而战。哈西德派把终日忙碌的居民,像小酒馆老板、贩夫走卒、经纪人之类,置于他们令人窒息的主宰之下。男孩子们依旧穿着长袍,踏着百年不变的道路,去哈西德派的犹太小学学习经文,老婆子依旧跟过去一样带着新嫁娘去柴迪克【注:柴迪克是哈西德派的宣教师,意为“正义者”,职务世袭。】那里祈求多子多福。
  这里的犹太人的住房很宽敞,都漆成白色或者浅蓝色。这种建筑形式有很大缺陷,数百年来未见改进。屋后没有院场,只有一排板棚,有的两层,有的三层。板棚终年不见太阳,里边阴暗得难以形容,下面有暗道通至地窖和马厩。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些暗道可以躲避枪弹和强盗。日积月累,这里生活垃圾和畜粪堆积如山。刺鼻的秽气和粪便酸腐的恶臭使这类暗道的氛围阴森可怖。
  别列斯捷奇科直到今天仍然笼罩在臭气中,人人身上都有一股腐烂的鲱鱼的气味。这个小城镇散发着臭气,等待着新时代的到来,城里不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见到处都是有关边境发生的种种祸事的褪了色的告示。日落前,我已对这些告示厌烦了,便向城外走去,登上了山岗,走进了拉齐波尔斯基伯爵荒废了的城堡,伯爵不久前还是别列斯捷奇科的统治者。
  落霞的宁静使城堡外的荒草幽幽泛蓝。月亮爬到了水塘上空,绿得好似蜥蜴。隔着窗户,我望见了拉齐波尔斯基伯爵的领地——牧场和啤酒花种植场,暮色好似一条条波纹绸铺在种植场上。
  先前居住在这个城堡里的是伯爵夫人和他的儿子,夫人九十高龄,精神失常。她对儿子十分恼火,因为儿子没给这个眼看要绝种的家族生下一男半女,据庄稼汉告诉我,伯爵夫人还用车夫的马鞭抽打儿子。
  山岗下的广场上正在召开群众大会。农民、犹太人、城郊的皮革工人都来了。维诺格拉多夫亢奋的讲话声和他马刺的声音在人们的头顶上空震响。他在宣讲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精神,而我沿着城堡的墙壁来回踱步,墙上刻着一群宁芙【注:希腊神话中一些住在山上、树林里、沼泽地、水泉江河边的低级女神(或仙女),形象是美丽的少女,性格善良,皆长生不老,但非永生不死。】仙女的雕像,她们鼓出眼睛,跳着古老的环舞,后来我在屋角踩得稀脏的地板上,捡到一张撕剩一半的信笺。上边用褪了色的墨水这么写道:
  “Berestetchko,1820Paul,mon bien aimé,on dit que lempereur Napoléon est mort,est-ce vrai? Moi,je me sens bien,les couches ont été faciles,notre petit héros achéve sept semaines…”【注:法语,意为“别列斯捷奇科,1820年。保罗,我的心爱的,据说拿破仑皇帝死了,这是真的吗?分娩很轻松,我们的小英雄要满七周了……”】
山下,政治委员的声音还没有停息,他满腔热情地要那些如坠五里雾中的小市民和被抢得精光的犹太人相信:
  “你们就是政权。这儿的一切都属于你们。贵族老爷从此不再存在。我这就着手准备革命委员会的选举……”

“亲爱的主编同志,我想给您描绘一下那些个挖我们墙脚的妇女是何等地没有觉悟。您遍访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写了许多报道,我相信您不会忽略一个名叫法斯托夫的民风刁恶的火车站。这个火车站位于某个遥远的国度的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那里,喝过私酿啤酒,用以润湿唇髭,但没有咽下肚去。关于上述车站,有许多东西可写,然而就如我们家乡的俗话所说,别把上帝拉的屎搬过来当宝贝。所以我只写给你看我亲眼见到的。
“七天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宁静的夜晚,我们骑兵军那列劳苦功高的军用列车满载士兵,在那个车站上停了下来。全军战士都满怀激情地要把我们的共同事业推向前进,急于奔向别尔季切夫。可是我们发觉我们的专列却偏偏不起动,我们的‘加夫里尔号’【注:“加夫里尔号”原为波罗的海舰队的驱逐舰,1916年起服役,1919年国内战争期间,因在科波尔湾和喀琅施塔得击退英国军舰进攻而著名。1919年10月被击沉。】无意启碇,它为什么要在这里中途停泊?原来这次中途停泊对我们的共同事业来说意义重大,因为背袋贩子【注: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这种投机行为史称“背口袋的买卖”,称贩子为“背袋贩子”。】,这些凶恶的敌人,其中妇女同样也占有半壁江山,正在厚颜无耻地对付铁路当局。他们大胆地抓住火车的扶手,在铁皮车顶上飞快地奔来跑去,又是跳又是蹦,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携有大名鼎鼎的盐,一袋足有五普特重。然而背袋贩子资本的胜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战士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跳出车厢,终于让备受凌辱的铁路工作人员得以喘口气。车站周围只剩下了背袋子的妇女。战士们出于恻隐之心,让一些女人坐进了生有炉子的车厢,可是有些女人却没让搭乘。我们二排那节车厢里也坐进了两个姑娘,头遍铃响的时候,有个挺体面的女人抱着个娃娃,走到我们车厢前说:
  “‘亲爱的哥萨克兄弟,让我上车吧,自从打仗以来,我成天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在各地车站受苦受难,这回我想乘车去跟我丈夫团圆,可铁路上怎么也不让我搭车,哥萨克兄弟,难道你们就不可怜可怜我?’
  “‘妇人,’我对她说,‘话说在前面,您的命运怎么定,得看我们排里是不是同意。’于是我对我们排的战士们说,有个挺体面的妇女要求搭乘咱们的车子去某地跟她丈夫团圆,她手里的确抱着个娃娃,你们的意见怎样,让她上车还是不让?
  “‘让她上吧,’弟兄们说,‘她跟咱们过招后,就不会稀罕她那个丈夫了!……’
  “‘不,’我客客气气地对弟兄们说,‘弟兄们,我向你们鞠躬致谢,可听你们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着实吃惊。弟兄们,想想你们是怎么长大的,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因此你们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应该吧……’
  “哥萨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他,巴尔马绍夫,说得有道理,便让这个女人上车,她千恩万谢地爬进车厢。每个哥萨克都被我这番充满真理的话烧得心头火辣辣的,安顿她坐下,争先恐后地说:
  “‘妇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样,好生给您孩子喂奶,谁也不会上角落里来碰您的,您将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边,没人会坏您的贞操,我们相信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您会好好地给我们抚育接班人的,因为我们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轻的却很少。我们不管是现役的,不管是超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过,又是挨饿,又是挨冻。至于您,妇人,尽管放心地坐在这儿……’
  “响起第三遍铃声,列车开动了。美不胜收的夜景映满了天幕。天幕上缀满了油灯一般大的星星。战士们思念起库班的夜和库班绿莹莹的星斗。渐渐地,小枕头像鸟儿一样飘飘忽忽地飞逝了。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下岗了,于是红军的鼓手在红色的鼓上击响了晨鼓,哥萨克们发现我坐在铺上一夜没睡,满脸忧色,便走到我眼前。
  “‘巴尔马绍夫,’哥萨克们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发愁,坐了一宿没睡?’
  “‘战士们,多谢关心,请原谅,让我跟那个女公民讲几句话……’
  “我晃晃悠悠地打我铺位上站起身来,睡意像头逃避恶犬追逐的狼那样从睡铺上逃掉了,我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抢过孩子,扯开孩子身上的布片,看到里边包着整整一普特盐。
  “‘同志们,瞧,多乖的孩子,不向大婶要奶喝,没尿湿她的裙子,也没吵得大家不能睡……’
  “‘亲爱的哥萨克弟兄们,原谅我,’那女人冷冰冰地插进来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灾难……’
  “‘巴尔马绍夫可以原谅你的愤恨,’我回答那妇人说,‘巴尔马绍夫为你的灾难花的代价还不算大。何况巴尔马绍夫花了多少代价,会讨还多少代价的。可是妇人,你看看哥萨克们,他们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国劳动人民母亲的地位。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库班麦田里种麦的我们的妻子,她们守着活寡,耗尽了女人的力气,而她们的丈夫,也都过着光棍一样的日子,人性本恶,便身不由己地强暴落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姑娘……可你,他们却没有碰一下,尽管你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该。再看看俄罗斯,遍体鳞伤……’
“可她却对我说:
  “‘我的盐完蛋了,我不怕讲真话。您可不是在为俄罗斯着想,您是在救犹太佬的命……’
  “现在不谈什么犹太佬,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犹太佬跟这事挨不着边。而您,卑鄙的女人,比那个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挥舞着马刀、威吓我们的白匪将军还要反革命……他,那个将军,在亮处,是看得见的,从哪条路上都看得见,劳动人民可以想办法把他结果掉。可你们这些数也数不过来的女人,抱着你们那些不吃不跑的娃娃,却像跳蚤一样,躲在暗处,看不见你们,而你们却咬呀,咬呀,咬呀……
  “我要承认,我把这个女公民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她却像铁打的一样,坐了一会儿,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条卑劣的路。我看到这个女人居然平安无事,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我想跳下车去或者自杀,或者把她杀死。可哥萨克们舍不得我,劝我说:
  “‘给她一枪。’
  “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为此,我们二排全体战士,向您,亲爱的主编同志,向你们,编辑部全体同志,鞠躬致意,你们对待一切叛徒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他们要把我们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罗斯死尸枕藉,荒草遍野。
  “二排全体战士的代笔者——革命战士尼基塔?巴尔马绍夫。”

啊,俄国共产党党章!你铺设了一条神速的铁路穿越俄国纪事【注:指古罗斯最大的编年史汇集《往昔纪事》。】陈腐的泥淖。你使梁赞的三颗怀着耶稣的激情的单身汉的心成为《红色骑兵报》的编辑,你之所以使他们成为编辑,就是要他们每天编写出一张充满大无畏的精神和粗俗的笑料的报纸。
  他们三人——患有白内障的加林、害有肺痨病的斯林金、肠子溃疡了的塞切夫,——行走在后方贫瘠的尘土中,用他们的报纸在那些退役了的青壮年哥萨克、那些挂名当波语翻译的预备役内的滑头,以及由莫斯科派至我们政治部专列上来的劳军姑娘们中间煽起叛逆精神与火焰。
  报纸——置于骑兵军手中的硝化甘油炸药的导火索——往往要到天黑前才编就。外省的残阳好似一盏斜挂于空中的灯笼正在渐渐熄灭,印刷厂的灯火跟印刷机一样充满激情,把光芒射向四方。一直要到半夜时分,加林才走出车厢,好让他对我们专列的洗衣妇伊琳娜难舍难割的单相思咬得他战栗不已。
  “上一回,”削肩膀、脸色苍白、高度近视的加林说道,“伊琳娜,上一回我们谈了血腥的尼古拉【注:指尼古拉二世(1868—1918),俄国末代皇帝(1894—1917),亚历山大三世之子,在位期间,俄国卷入俄日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处于崩溃的边缘。1917年,二月革命将其推翻。1918年,根据乌拉尔斯克州苏维埃决定,在叶卡捷琳堡被枪决。苏联解体后,拾其遗骨入柩,移灵至罗曼诺夫王朝历代帝王寝陵彼得堡的彼得保罗大堂。】怎样被叶卡捷琳堡的无产阶级判处极刑,怎样被枪决的事。现在我们再来谈其他几个暴君是如何横死的。彼得三世【注:彼得三世(1728—1762),彼得大帝的外孙,俄国沙皇,1762年1月即位,同年7月中旬被其妻叶卡捷琳娜与情夫贵族军官葛里高里?奥尔洛夫发动宫廷政变推翻,数日后,葛里高里的弟弟阿历克塞将其杀死于狱中。其子保罗一世登基后,将其灵柩移至彼得堡的彼得保罗大堂。】是给他妻子的情夫奥尔洛夫活活掐死的。保罗【注:指保罗一世(1754—1801),彼得三世和叶卡捷琳娜之子,1796年至1801年的俄国沙皇,在全国推行军事警察制度,在军队中建立普鲁士秩序。后,其近臣及皇储亚历山大潜入米海洛夫斯基宫,将其杀死于卧室之中。】是被他的几个近臣和他的亲生儿子毒死的。大棒尼古拉【注:指尼古拉一世(1796—1855),保罗一世的第三子,1825年起为俄国沙皇,他镇压了十二月党人起义,建立了政治警察机构第三厅,迫害普希金、莱蒙托夫、赫尔岑、谢甫琴科等自由思想家,镇压波兰起义和匈牙利革命,扮演了“欧洲宪兵”的角色。】中毒而死,他儿子三月一日暴卒,他孙子纵酒无度而死……伊琳娜,这些事你都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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