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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美]约瑟夫·海勒

_7 约瑟夫·海勒(美)
  “没什么新闻,”牧师回答说,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刚才有人来这儿找我吗?”
  “还不是那个怪人约塞连。他真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不是吗?”
  “我倒不那么肯定他是个怪人,”牧师评论说。
  “说得对,你和他站在一边,”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伤害的口气说,然后跺着脚走了出去。
  牧师难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气并真的走出去了。刚等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进来。
  “你总是支持别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责他说,“可你不支持你手下的人。这就是你的过错之一。”
  “我并不是想支持他,”牧师抱歉地说,“我只是表明一下态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干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飞行任务前是否有可能在简令下达室里做一下祷告。”
  “好吧,不告诉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气冲冲地说完,就又走了出去。
  牧师非常难过。他想方设法,但无论他考虑得多么周到,却总好像是在设法伤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恼地向下凝视着,发现科恩中校硬派来替他打扫帐篷、看管物品的勤务兵又忘了给他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来了。“你从来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他刻薄地抱怨说,“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不对,我信任,”牧师内疚地向他保证说,“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那么,那些信怎么办?”
  “不发,现在不发,”牧师畏畏缩缩地恳求说,“别提信的事。请别再提这件事了;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告诉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发雷霆。“是这样吗?好吧,你倒轻松,往那儿一坐,摇摇头说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没看见外面那个浴衣上画上了那些图画的家伙吗?”
  “他来这儿是找我的吗?”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说,然后走了出去。
  帐篷里闷热、潮湿,牧师觉得自己浑身湿滴滴的。他像个极不情愿的偷听者,听着帐篷外面的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声音沉闷低沉,嗡嗡的听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张作为办公桌用的摇摇晃晃的正方形桥牌桌前,双唇紧闭,两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脸色蜡黄。他脸上长着好几块很小的粉刺窝,已有不少年头了,上面的颜色和表面纹理就像完整的杏仁壳。他绞尽脑汁想理出一些头绪,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是什么问题,于是他确信自己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说惠特科姆下士的那种长期的愤恨是由于牧师拒绝了他的宾戈赌博游戏和给在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家属寄通函的主意而产生的,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牧师垂头丧气,自认自己无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打算和惠特科姆下士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么使他烦恼,但现在他已对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
  帐篷外面,惠特科姆下士在窃笑,另一个人也在抿着嘴轻声地笑。有那么几秒钟,牧师头脑里迷迷糊糊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离奇的感觉,仿佛以前在生活中曾经历过这一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也许甚至能控制下面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正如他事先已知道的那样,这一灵感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便消失了。这种微妙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反复出现的内心混乱是典型的错构症;牧师被这种症状迷住了,他对此还颇有了解,比如说,他知道这种症状叫做错构症,他对这种推论性的视觉现象很感兴趣。
  有些时候,牧师突然感到惊惴失措,那些伴随他度过了几乎大半生的事物、想法,甚至人莫名其妙地呈现出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反常的样子,这种样子使这些事物、想法或人显得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他脑里几乎闪过一些十分清晰的景象,他在其中几乎见过绝对真理。在斯诺登的葬礼上有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这个插曲使他迷惑不解,因为当时他没有以前在斯诺登的葬礼上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时曾有过的那种感觉。因为那个幽灵不是以一种陌生的外表出现在他面前的熟悉的人或事。因为牧师确确实实看见了他。
  一辆吉普车在帐篷外面用回火发动起来,然后轰轰地开走了。
  在斯诺登葬礼上看见的那个赤条条地呆在树上的人仅仅是个幻觉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牧师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打哆嗦。他极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约塞连,然而每当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决定不再去回想它了,尽管此刻他的的确确在回想这件事,但他不能肯定他以前是否真的想到过这件事。
  惠特科姆下士喜眉笑眼地闲荡着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肘很不礼貌地靠在牧师住的帐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个穿红浴衣的家伙是谁吗?”他虚张声势地问,“那是鼻梁骨折了的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他是因公事从医院到这儿来的。他正在进行一项调查。”
  牧师飞快地扬起双眼,露出一副讨好、同情的神情。“我希望你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是,我没有什么麻烦,”惠特科姆下士答道,笑得合不拢嘴。
  “是你有麻烦啦。由于你在所有那些你一直在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的信上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们准备对你采取严厉的措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从没有在任何信上签过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牧师说。
  “你不必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
  “你在不在说谎不关我的事。他们还因为你截取梅杰少校的信函要惩办你呢。他的信函里有许多东西都是机密情报。”
  “什么信函?”牧师越来越气愤,满肚子冤屈地问道,“我连看都没看到过梅杰少校的任何信函。”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牧师抗议说。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得向我喊叫,”惠特科姆下士带着受到伤害的表情反击说。他离开了帐篷中央的那根柱子,朝牧师摇晃着一根手指表示强调。“我刚才帮了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忙,而你甚至没有意识到。每次他企图向上级打你的小报告时,医院里总有人把那些具体内容删除掉。几个星期来,他发了疯似地想告发你。我甚至连看都没看就在他的信上签上“已经检查”的字样,并签上保密检查员的名字。那样将会为你在刑事调查部总部里留下个非常好的印象。让他们知道我们丝毫不害怕把有关你的全部事实真相公布于众。”
  牧师头脑里一团乱麻,被搞得晕头转向。“可是没有人授权让你去检查信件啊,是吗?”
  “当然没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只有军官才有权做那种工作。我是用你的名义去检查的。”
  “但是我也没被授权去检查信件啊,是吧?”
  “我也替你想到那一点了,”惠特科姆下士宽慰他说,“我代你签的是其他人的名字。”
  “这不是伪造吗?”
  “哦,这也不必担心。唯一可能控告你犯伪造罪的人就是那个你伪造他的签名的人,于是我为你着想挑了一个死人。我用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细打量着牧师的脸,想看看有没有反对的迹象,然后隐隐带着讽刺的口吻轻快而自信地说下去。
  “我的脑筋转得快吧,不是吗?”
  “我不知道。”牧师声音颤抖地轻轻哀叹了一声,又痛苦又不明白,蹩眉皱眼,一副怪相。“我想我没弄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如果你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名字,那怎么会为我留个好印象呢?”
  “因为他们确信你就是华盛顿·欧文。你明白吗?他们会知道那就是你。”
  “但是我们不正是要让他们不相信那一点吗?这样不是帮助他们相信了吗?”
  “要是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会这么呆板教条,我压根儿就不会试着去帮你了,”惠特科姆下士气愤地说。然后他走了出去。一秒钟后他又走了进来。“我刚才帮了你这辈子中最大的一个忙,而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怎样表示感谢。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我很抱歉,”牧师后悔地道歉说,“我真的很抱歉。你跟我说的那一切把我彻底吓糊涂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那么让我寄那些通函怎么样?”惠特科姆下士立即要求说,“我可以开始写初稿吗?”
  牧师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不,不,”他呻吟着说,“现在不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却不知道,”他咄咄逼人地说,然后走出了牧师的帐篷。他又走了进来。“我在支持你,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烦了吗?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已经赶回医院去写一份新的报告,揭发你拿那只番茄的事。”
  “什么番茄?”牧师眨着眼睛问。
  “就是你刚回到这里时藏在手里的那只红色梨形番茄。这不是吗!这只番茄你直到这一刻还拿在手里呢!”
  牧师吃惊地松开了手,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从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得到的红色梨形番茄。他赶忙把它放在牌桌上。“我是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弄到这只番茄的,”他说,突然惑到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他非要让我拿一只。”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你是不是从他那儿偷的不关我的事。”
  “偷的?”牧师惊诧地叫道,“我于吗要偷一只红色梨形番茄?”
  “这正是使我们两人都迷惑不解的问题,”惠特科姆下士说,“那时,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断定你也许把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了。”
  牧师绝望了,在这山一般重的心理重压下、他整个人都瘫软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他坦白地陈述道,“我开始甚至都不想要。喏,你可以拿去。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我不要。”
  “请把它拿走吧,”牧师恳求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摆脱它。”
  “我不要,”惠特科姆下士气冲冲地又说了一遍,怒容满面地走了出去、他内心里却高兴无比,只是忍着没笑出来,因为他与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结成了新的强大的联盟,并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师相信他真的生气了。
  可怜的惠特科姆,牧师叹息道,他为助手心情阴郁而责备自己。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傻乎乎地陷入了沉思,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惠特科姆下士走回来。当他听见惠特科姆下士那高傲的步伐声慢慢消逝在远方时,他失望了。他接下来什么事也不想做。他决定不用午餐了,从床脚柜里各拿出一块银河牌和鲁丝宝贝牌巧克力糖吃了,喝了几白水壶里的温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笼罩一切的大雾包围了,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随时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他担心,一旦有人把他被怀疑成是华盛顿·欧文的消息汇报给卡思卡特上校,上校会怎么想呢?然后又想到卡思卡特上校曾因他提过六十次飞行任务的事已经对他有看法了,因而忧心忡忡。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幸的事,他思忖着,想到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他心情忧郁地低下了头。他对任何人的不幸都无能为力,尤其是对他自己的不幸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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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德里德尔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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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关牧师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个使他不寒而栗的新问题:约塞连!
  约塞连!只要一提到这个令人讨厌、憎恶的名字就会使他血液冰凉、呼吸困难而直喘粗气。牧师第一次提到约塞连这个名字时就像在他的记忆深处敲响了一面预示不祥之兆的锣。门栓咋咯一声,门关上了,他头脑中所有有关队伍中那个裸露着身体的军官的记忆立刻涌现出来,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细节像令人痛苦、窒息的潮水一样劈头盖脸朝他袭来。他浑身冒汗、发抖。这个不吉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狰狞可怖,除了是最骇人听闻的不祥之兆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解释。那天,那个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中从德里德尔将军手里接受优异飞行十字勋章的军官也叫——约塞连!现在他刚刚下达命令,要他的飞行大队的官兵飞行六十次,可又有一个叫约塞连的人威胁说要同这道命令过不去。卡思卡特上校满腹忧愁,不知这会不会是同一个约塞连。
  他带着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自己的面前是个神秘人物。他闷闷不乐地承认,对他而言,队伍中有个一丝不挂的军官的确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轰炸线在空袭博洛尼亚之前被篡改,还有轰炸弗拉拉的大桥的任务被拖延了七天一样使他丢丑。好在弗拉拉的大桥最后终于被炸毁了,这也算是他的一个荣耀,他想起来心里乐滋滋的。不过,第二次转回去轰炸时损失了一架飞机,这又是桩丢脸的事,想到这他又很泄气;由于一个投弹手胆怯而不得不两次飞抵目标,这给他丢了脸,然而他却请求并获准为那个投弹手颁发了勋章,这又使他感到十分荣耀。他突然想到,那个投弹手的名字也叫约塞连,因此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有三个约塞连!他那双淌着粘液的眼睛因吃惊而胀得鼓鼓的,他惊慌失措地赶忙转过身去看看身后在发生什么事情。几分钟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约塞连,而现在他们就像妖精似的越变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约塞连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三个约塞连而只有两个约塞连,甚至可能只有一个约塞连——然而那没有什么区别!上校仍然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直觉警告他,他正接近一个巨大的,不可测知的宇宙顶点。一想到约塞连,不管他最终会是谁,将注定要成为他的克星,他那宽厚、肥胖、高大的身躯从头到脚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卡思卡特上校并不迷信,但他确实相信预兆,于是他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在他的活页记事本上做了个秘密的记号,便立即开始研究有关约塞连的这一整个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断的笔迹写下了提示,在提示后面醒目地画上一连串密码似的标点符号以示强调,然后在整个内容下面画上两道横线,结果便是如下:
  约塞连!!!(?)!
  上校写完后靠向椅背,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刚才采取了迅速的行动来应付这一显露凶兆的危机。约塞连———看见这个名字他就发抖。这个名字里竟有那么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颠覆性,就像颠覆这个词本身一样。它也像煽动和阴险这两个词,像社会主义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者这些词。这是一个可僧的、令人厌恶的外国人的名字,一个引不起别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点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尔这些干净、利落、诚实的美国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来、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一筐红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脸,把剩下的番茄扔进了废纸篓。上校并不喜欢吃红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欢,而这些番茄并不是他自己的。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从遍布皮亚诺萨岛的各个市场上以不同的名义买来的,然后在半夜里把它们搬到上校在山上的农舍里,第二天早晨再运到大队司令部来卖给米洛,由米洛付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佣金。卡思卡特上校时常怀疑他们这样倒卖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说这事合法,于是他尽力不常去考虑这件事。他也无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为那也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对他是否买下了那房子的产权或者只是租用、是从谁手中买下的、付了多少钱等,一概不知。科恩中校是律师,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说欺骗、敲诈、盗用现金、贪污、偷漏所得税和黑市投机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意。
  关于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有这么一所房子,而且讨厌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儿呆上两三天。
  为的是保持一种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湿、漏风的石头墙农舍是个寻欢作乐的金碧宫殿,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比呆在那儿更让他厌烦的了。各地的军官俱乐部里都充斥着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话语,大家谈论着那些放荡不羁但又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谈论与那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动、也最容易满足的意大利名妓、电影明星、模特儿和伯爵夫人幽会的销魂之夜:但从未有过这样的令人销魂的幽会之夜或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假如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哪怕有一次表示过有兴趣同他一起参加这些狂欢,这些事情也许有可能发生、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表示过。因此,上校当然不会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寻欢作乐,除非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上校害怕在农场的房子里度过那些阴湿、寂寞的夜晚和沉闷、单调的白昼。他回到飞行大队后有更多的兴趣,可以对所有他不害怕的人吹胡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时常提醒他的那样,假如他从不去住,那么在山上拥有一所农舍就没有多大魅力。他每次开车去他的农舍时都是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他在吉普车里带着一支猎枪,用它打鸟,打红色梨形番茄,以此来消磨那单调无聊的时光。那儿确实种了一些红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无人照看,摘起来也太麻烦。
  对有些下级军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认为有必要表示一点敬意,尽管他不愿意也没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括在内,但他还是把他包括进去了。对他来说,——德·科弗利少校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对梅杰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过他的人来说也很神秘一样。对于——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该持什么态度,是尊敬呢还是蔑视。尽管——德·科弗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长许多,但他只不过是个少校。不过,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觉得他们也许都知道些什么事情。——德·科弗利少校是个不吉利的、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立不安,就连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个人都害怕他,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兴,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许在什么地方阴谋反对他,于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属的中队,那样他就处于监视之中了。
  过了一会儿,卡思卡特上校的两只脚由于来回走动过多而疼痛起来。他重又在办公桌后坐下,下决心对整个军事形势作一周密而系统的估计。他摆出一副善于处理事务的人具有的那种做事井然有序的样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纸簿,在纸正中划了一道竖线,在靠近竖线的上方划了一道横线,将整页纸分成两个宽度相等的空白栏。他休息了一会儿,对一些关键问题作了考虑。然后他伏在桌子上,用拘谨而过分讲究的笔迹在左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耻辱!!!”在右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荣誉!!!”他再次靠向椅背,带着赞赏的目光从客观的角度来检查他画的图。在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铅笔尖,在“耻辱!!!”一栏下写了起来,每写完一项都要停下来仔细考虑一下,其内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
  双向飞碟射击场
  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
  然后他补充写上:
  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
  再写上:
  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
  然后又加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尽管他不喜欢牧师,但他还是决定对牧师宽宏大量,于是在“荣誉!!!”一栏下写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这样,关于牧师的两条记录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这两条旁边,他又写上:
  约塞连!
  在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和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这三条旁边,他果断地打上了醒目粗大的?
  那些打上了“?”的条目是他想立刻进行调查的事件,为的是确定约塞连是否参与了这些事件。
  突然,他写字的手臂开始发抖,无法再写下去。他惊恐地站起来,感到手脚迟钝、极不灵活,于是急忙冲到敞开着的窗户旁,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的目光落在了双向飞碟射击场上。他一阵昏眩,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两只狂乱、通红的眼睛疯狂地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扫来扫去,仿佛墙上挤满了许许多多的约塞连。
  没有人爱他。虽然佩克姆将军喜欢他,但德里德尔将军恨他。
  不过,他不能肯定佩克姆将军喜欢他,因为佩克姆将军的副官卡吉尔上校无疑有自己的野心,他可能一有机会就在佩克姆将军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断定,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一名好上校是一位死了的上校。在上校中,他唯一信赖的是穆达士上校,但即便穆达士上校也是靠他岳父提携的。虽然他的大队被米洛的飞机轰炸一事也许是他的一个奇耻大辱,但米洛无疑是他的骄做。米洛通过向大家透露部队联营企业同敌军的交易取得了巨额纯利润而最终平息了所有的抗议。而且,他还使所有的人相信,从私营企业的立场出发,轰炸自己的人和飞机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称赞并十分有利可图的打击。上校对米洛不十分有把握,因为其他上校正竭力想把他引诱走。此外,那个讨厌的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还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飞行大队里。据那个又讨厌又懒惰的布莱克上尉说,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实际上是应对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轰炸线被篡改之事负责的人。卡思卡特上校之所以喜欢一级准尉大个怀待·哈尔福特,是因为每次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喝醉了酒而且看见穆达士上校也在场,他就不停地对着那个讨厌的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揍。他希望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也会开始朝科恩中校的胖脸上狠揍。科恩中校是个讨厌的、自作聪明的家伙。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里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把他写的每份报告都签上辱骂、训斥的批示退回来。科恩中校买通了司令部里一个名叫温特格林的精明的邮件管理员,竭力想搞清楚那人是谁。他不得不承认,第二次转回去轰炸弗拉拉时损失了一架飞机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另一架飞机在云层中失踪也同样不会对他有益——
  这件事他甚至忘了写下来。他带着渴望的神情极力想记起约塞连是否同那架在云层里的飞机一起失踪,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约塞连还在这儿吵吵闹闹,说只要再飞五次就完成了这些讨厌的飞行任务的话,那他就不可能同那架在云层中的飞机一起失踪。
  卡思卡特上校理智地想了想,如果约塞连反对飞六十次,那么六十次的飞行任务对那些官兵来说也许是太多了。然而他随后又想到,强迫他的部下去执行比别人更多的飞行任务被认为是他取得的最明显的实绩了。正如科恩中校常常说的那样,战争中只知道执行命令的飞行大队长比比皆是,因此要突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导才能,必需采取某种富有戏剧性的姿态,比如要求自己的大队去执行比其他任何轰炸机大队都要多的战斗飞行任务。当然,将军中似乎没有一位反对他的做法,但就他所能察觉到的,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这使他觉得也许六十次战斗飞行任务还远远不够,他应该立即把飞行次数提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二百、三百,或者六千次!
  毫无疑问,他在像佩克姆将军那样文雅、和蔼的人手下工作要比在像德里德尔将军那样粗鲁、迟钝的人手下工作处境会好得多,因为尽管佩克姆将军从未丝毫表示过他赏识或喜欢他,但佩克姆将军有眼力,有天赋,受过名牌大学的教育,能充分了解他的价值,赏识他的能力。卡思卡特上校敏锐的洞察力足以使他认识到,在像他自己和佩克姆将军这样阅历丰富而又十分自信的人之间从不需要明确地表示对对方的承认,他们生来就互相了解,离得很远就能互相产生好感。他们属于同一类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提升只是个时机问题,他得小心谨慎地等待。不过他又注意到佩克姆将军从未特别看中他,也从不煞费苦心地给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满腹警句和学识的印象、就像将军对他周围的人,甚至士兵一样。要么是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没有传到佩克姆将军那儿,要么佩克姆将军就不是那个他假装出来的才智横溢、辨别力强、文质彬彬、具有远见卓识的人;而德里德尔将军倒的的确确是个敏锐、可爱、才华横溢、阅历丰富的人,在他的手下他的处境肯定会好得多:突然,卡思卡特上校对众人是否支持他一无所知,于是他用拳头打起铃来,叫科恩中校速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保证,每一个人都爱他,约塞连只是他在想象中虚构出来的人物,他上校本人在为成为将军而进行的英勇、辉煌的战役中正取得惊人的进展。
  事实上,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将军。一方面是因为有个叫温特格林的前一等兵,他也想当将军,于是对任何可能给卡思卡特上校带来声誉的信函,无论是卡思卡特上校本人写的,还是别人写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或是有关卡思卡特上校的:他一概加以歪曲、销毁、拒投或者写错投递地址;另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将军用,即德里德尔将军,他知道佩克姆将军在觊觎他的位子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他。
  联队司令德里德尔将军五十岁刚出头,他粗率迟钝、身材矮胖、胸部圆得像水桶似的。他的鼻子又短又阔、红乎乎的,肥胖、苍白、凸起的眼睑像咸肥肉似的一圈圈围着他那对灰色的小眼睛。他有个护士和女婿跟着他。没有喝醉酒时,他习惯于长时间沉默不语。德里德尔将军为把部队的工作搞好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已为时太晚了。新的权力联盟已经形成,而祖他排除在外,他简直不知如何去应付。稍不留神,他那张冷峻、阴沉的脸就会因失败和挫折而露出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尔将军以酒浇愁。他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战争就是地狱。”他无论是喝醉了还是清醒时常常这样说,而且他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靠战争谋得高官厚禄,也不妨碍他把女婿拉进军队同他在一起,尽管翁婿两人常常争吵。
  “那个杂种,”无论谁在军官俱乐部里那张曲线形柜台前碰巧站在他旁边,他都会这样轻蔑地咕哝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
  “他能有这一切全亏了我。他是靠了我发迹的,这个狗娘养的混帐东西!他还嫩着呢,还不能独自混出个样子来。”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在柜台的另一头,穆达士上校总会用气愤的语气向他周围的人反驳他的岳父。“他不接受批评,也不愿听别人的忠告。”
  “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给别人提忠告,”德里德尔将军总会粗声粗气地哼着鼻子说,“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只是个下士。”
  德里德尔将军总是由穆达士上校和他的护士两人陪着。那护士可是个美人儿,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与人们见过的任何漂亮女人比都毫不逊色。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身材小巧,圆圆的脸上生着一对快乐的蓝眼睛,丰满的双颊上有两个小酒窝,一头金色的卷发下边向上卷起,梳得整整齐齐。她逢人便露出微笑,却从不开口说话,除非有人跟她说话才应酬几句。她胸脯丰满,皮肤雪白。她的媚力是难以抗拒的,男人们总是目不转睛地侧着身子慢慢地从她身旁走开。她丰满娇艳、甜美温顺、沉默寡言,弄得所有的人,除了德里德尔将军之外,都如痴如醉。
  “你该看看她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德里德尔将军用沙哑的嗓门津津有味地笑着说,而此时他的护士就站在他的肩旁得意地微笑着。“在联队我的房间里,有她的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是米洛给我弄来的衣料。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有几个晚上穆达士在这儿时,我让她穿上那制服,撩得他魂不守舍。”德里德尔将军放开沙哑的嗓子哈哈大笑。“要是你能看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她那件衣裳里面的情景才妙呢。她把他弄得神魂颠倒。只要我抓到他向她或其他别的女人伸一伸手,我就立刻把这个好色的杂种一下子降为列兵,让他当一年炊事兵。”
  “他让她在我身边转悠,就是想把我撩得魂不守舍,”穆达士上校在柜台的另一头愤愤不平地指责说,“在联队里,她有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要是你能听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那绸衣服发出的沙沙声就好啦。要是我对她或其他别的姑娘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他就会把我一下子降为列兵,让我当一年炊事兵。她撩得我神魂颠倒。”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他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德里德尔将军吐露了秘密。一想到这个恶毒的主意,他就像个性虐待狂似的大笑起来,他那四四方方、满头灰白头发的脑袋也随着笑声直晃悠。“我之所以不让他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这样他就不能去找女人。你能想象出这个可怜的狗娘养的有多难过吗?”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我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穆达士上校眼泪汪汪地抱怨说,“你能想象出我有多难过吗?”
  德里德尔将军生气的时候,对任何人都会像对穆达士上校那样寸步不让。他不喜欢装假、圆滑、做作。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信条是,始终如一,简单明了。他认为接受他命令的年轻军人应该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位向他们发布命令的老军人的理想、抱负和特有的风格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都只是军人。他所要求的就是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强迫他们的部下执行六十次飞行任务;只要乐意,他们也可以像约塞连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队列里,尽管当时一看到这一情景,德里德尔将军那花岗岩似的下巴一下子张了开来。他专横而傲慢地大步沿着队伍走过去,想看清楚队伍中是不是真的有个人浑身一丝不挂,只穿了双皮鞋立正站在那儿,等着他颁发勋章。德里德尔将军一句话也没说。卡思卡特上校发现约塞连时,差点昏过去。
  科恩中校快步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接着是一阵静得出奇的沉默。温暖的海风不停地从海滨吹来,一头黑毛驴拉着一辆装满了脏草的旧马车在大路上辘辘驶过来,赶车的农夫头戴一顶帽檐低垂的帽子,身穿一套褪了色的棕褐色工作服,他对右边那一小块场地上正在举行的正式军事仪式毫不在意。最后,德里德尔将军说话了。“回到汽车里去,”他转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厉声说道。护士带着微笑蹦蹦颠颠地朝将军的那辆深褐色军用汽车走去。汽车停在约二十码之外那块长方形空地的边上。德里德尔将军带着严厉的表情静静地等着,直到他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才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穆达士上校查看了一下名册。“这个人叫约塞连,爹。他获得了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
  “唉;真该死,”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由于觉得有趣,他那血红色的石板似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神色。“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约塞连?”
  “我不想穿。”
  “你说不想穿是什么意思?你究竟为什么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长官。”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德里德尔将军回过头来问卡思卡特上校。
  “他在跟你说话,”科恩中校从后面贴着卡思卡特上校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一边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背。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问科恩中校,一面轻揉着刚才被科恩中校捅过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科恩中校问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雷恩上尉回答说,“他发誓再也不穿军装了。”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说,“他的制服还在洗衣房里。”
  “他的其他制服呢?”
  “也都在洗衣房里。”
  “他的内衣呢?”德里德尔将军问道。
  “他的所有内衣也都在洗衣房里,”科恩中校答道。
  “这些话我听起来好像是一大堆胡说八道,”德里德尔将军断言道。
  “是一大堆胡说八道,长官,”约塞连说。
  “请别担心,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向德里德尔将军保证说,一边狠狠地瞪了约塞连一眼。“我亲口向您保证,这个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的。”
  “我干吗要在乎他会不会受到惩罚?”德里德尔将军又惊奇又气愤地回他一句。“他刚刚得到一枚勋章。如果他愿意不穿衣服接受勋章,那又关你什么屁事?”
  “这正是我的意思,长官!”卡思卡特上校以毫不含糊的热情附和道,一边说一边用潮湿的白手帕擦额头的汗水。“但是,长官,如果按照佩克姆将军最近发布的关于在战区应着合适军装的备忘录的精神,您还会那么说吗?”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的,长官,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奉承他说,“佩克姆将军甚至建议我们让官兵穿着军礼服去作战,这样,他们被击落时会给敌军留下一个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重复了一遍,仍旧迷惑不解地斜视着他。“佩克姆与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劲捣了一下卡思卡特上校的背。
  “绝对没有关系,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背上疼得要命,只好缩着身子,轻轻地揉着科恩中校刚才又捣过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在没有机会同您商量之前,绝对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完全不必理会它,行吗,长官?”
  德里德尔将军完全不理会他,轻蔑而带着恶意地转过身去,把装在盒子里的勋章递给了约塞连。
  “把我那个姑娘从车里叫回来。”他怒气冲冲地命令穆达士上校,然后沉着脸低着头呆在原地,等着他的护士来到他的身边。
  “立刻命令办公室取消我刚刚下达的我部官兵在执行战斗任务时必须戴领带的那条命令,”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从嘴边小声对科恩中校说。
  “我跟你说不要下这道命令吧,”科恩中校窃笑道,“可你就是不愿听我的。”
  “嘘——!”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说,“该死的,科恩,你捣我的背干吗?”
  科恩中校又窃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无论去哪里,他的护士总跟着他,甚至在下达轰炸阿维尼翁任务时跟着他进了简令下达室。那天,她带着傻乎乎的微笑站在讲台旁边,她身着上红下绿的制服站在德里德尔将军身旁,就像肥沃的绿洲里盛开的一朵鲜花。约塞连看着她,疯狂地爱上了她。他情绪低沉,内心感到空虚、麻木。他坐在那里,一面听着丹比少校用单调沉闷的男低音以教训人的口气描绘在阿维尼翁等着他们的密集的高射炮火,一面垂涎欲滴地盯着她那丰满的红嘴唇和长着酒窝的脸。一想到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了,而他现在无限深情地爱上了她,但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突然万分绝望地呻吟起来。当他凝神看着她时,由于伤心、害怕和渴望,他浑身颤抖、疼痛。她是那么美丽。他崇拜她脚下的那块土地。他用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他那干枯的嘴唇,又痛苦地哼起来,这次哼得声音比较响,吸引了他周围那些穿着深褐色工作服、系着白色降落伞带、坐在一排排粗糙的木条凳上的人。他们用吃惊、搜寻的目光向他这边张望着。
  内特利惊慌地匆忙转向他。“怎么啦?”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约塞连没听见他说话。他情欲难熬,内心烦乱,又很遗憾,变得痴迷不醒。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只是稍有些丰满。约塞连的头脑里充满了奇想:她那闪闪发光的金发、他未曾握过的纤纤素手、那领口敞开着的粉红色衬衫里面圆滚滚的、他从未摸过的妙龄女郎的乳房,还有她那光滑的草绿色华达呢紧身军短裤下肚皮和大腿交汇处晃动着的、成熟的三角形腹肌。他贪婪地陶醉于她,从她的头一直到她那涂了颜色的脚趾。他决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哟。”他又哼起来。这次,整屋子的人都被他那颤抖着拉长了的呻吟声惊动了。一股吃惊、不安的感觉袭向讲台上的军官们,甚至正在给大家对表的丹比少校也一时分了神。他正在数秒,几乎得重新开始。内特利顺着约塞连被钉住了似的目光一直看到长长的木板礼堂那头,直到他看见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当他猜到了是什么在折磨着约塞连时,他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别哼了,行吗?”内特利压低嗓门小声警告他说。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约塞连第四次哼了起来,这次声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吗?”内特利使劲用嘘声说,“你会有麻烦的。”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从房间的另一头附和着约塞连。
  内特利听出是邓巴的声音。现在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转过身去,轻轻地哼了一声:“哎哎哟。”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附和地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当内特利意识到自己刚才哼了一声时,便恼怒地大声呻吟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又回应他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一个新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端加入进来,内特利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约塞连和邓巴两人都附和着哼起来,而内特利却缩起了身子,徒劳地向四下打量,想找个洞,带着约塞连一起藏起来。有几个人在强忍住笑。一阵想捣蛋的冲动支配了内特利,当没有人哼哼时,他就故意哼一声。又一个新的声音附和起来。这种不服从上司的做法趣味无穷。内特利趁无人呻吟的间隙又故意挤出一声哼哼。又有一个新的声音响应了他。屋子里一片喧闹,不可收拾,像精神病院似的。有的人怪声尖叫,有的人用脚在地上拖,有的人把东西丢到地上——铅笔、计算器、地图盒,以及敲得丁当作响的防空钢帽。一些未发哼声的人此刻公开地咯咯笑起来。假如不是德里德尔将军亲自出来平息这场喧闹,谁也说不准这自发的呻吟造反行动会闹到什么地步。德里德尔将军坚决地走到讲台中央,走到丹比少校的正前方。丹比少校低着他那颗认真严肃、不屈不挠的头,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表念着:“——二十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尔将军那张宽大、通红、盛气凌人的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和令人生畏的决心。
  “别闹了,弟兄们,”他简要地命令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赞同的眼光,他那四四方方的下巴显得很坚定。“我领导着一支战斗部队,”他语气严厉地对他们说,这时屋子里已变得一片肃静,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吓得直哆嗦。“只要我还是司令,这个大队里就不准再有人呻吟。听明白了吗?”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唯有丹比少校除外,因为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腕上的表,大声倒数着秒数。“——四——三——
  二——时间到!”丹比少校喊道,说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心情抬起头,却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因此他还得再数一遍。“哎哎哎哎哟。”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难以相信地吼了起来,他勃然大怒,杀气腾腾,一下子转过身看着丹比少校,而少校却被吓得慌了神,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开始发抖,冒冷汗。“这个人是谁?”
  “丹比少——少校,长官,”卡思卡特上校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的大队作战参谋。”
  “把他拉出去枪毙,”德里德尔将军命令道。
  “长——长官?”
  “我说把他拉出去枪毙。你听不见吗?”
  “遵命,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口气干脆地答道,然后迅速转向他的司机和气象员。“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
  “长——长官?”他的司机和气象员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卡思卡特上校厉声说道,“难道你们听不见吗?”
  两个年轻的中尉机械地点点头,但都不愿意动手,两人不知所措,有气无力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对方先动手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他俩以前谁也没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过。他俩犹豫不决地从不同方向慢慢挪向丹比少校。丹比少校吓得脸色苍白。
  突然,他两腿一软,向下倒去,两个年轻的中尉冲上前去,一人架住一只胳膊抓住他,使他不致倒在地上。现在他们既然已经抓住了丹比少校,其余的事似乎就很容易了,但是他们没有枪。丹比少校开始哭起来。卡思卡特上校真想跑到他的身边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想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显得婆婆妈妈的。他想到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在执行任务时总带着四五口径的自动步枪,于是便开始用目光在一排排的军官中寻找他们。
  丹比少校一哭,刚才还在一旁犹豫不决的穆达士上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带着一副自我牺牲的神色苦巴巴地、缺乏信心地向德里德尔将军走过去。“我认为你最好等一分钟,爹,”他犹犹豫豫地建议说,“我认为你不能枪毙他。”
  他的插话使德里德尔将军勃然大怒。“到底是谁说我不能枪毙他的?”他兴师问罪地怒喝道,声音大得使整个建筑都嘎嘎作响。穆达士上校尴尬得满脸通红,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我究竟为什么不能枪毙他?”德里德尔将军吼道。穆达士上校又小声说了几句。“你是说我不能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德里德尔将军用不妥协的愤怒口气问道。但当穆达士上校继续小声说下去时,德里德尔将军竖起了耳朵,来了兴趣。“那是真的吗?”他问道,满腹怒气也由于好奇消了许多。
  “是的,爹。恐怕是的。”
  “我想,你以为你他妈的精明绝顶,是吧?”德里德尔将军突然痛斥起穆达士上校来。
  穆达士上校的脸又涨得绯红。“不是,爹,这不是——”
  “好吧,把那个违抗上司的狗狼养的放掉,”德里德尔将军厉声说,一边恶狠狠地从他女婿那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卡思卡特上校的司机和卡思卡特上校的气象员吼道:“但是要把他赶出这所房子,让他呆在外面。让咱们继续下达这个该死的简令吧,要不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无能鼠辈。”
  卡思卡特上校机械地向德里德尔将军点了点头,急忙向他手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丹比少校推到屋外去。然而,当丹比少校被推出去后,却没有人来继续下达简令。大家面面相觑,又吃惊又不知如何是好。德里德尔将军见到大家都愣着不动,气得脸色发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刚要开始大声哼哼,这时科恩中校走上前来,帮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噙住泪水,万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激的心情几乎不知如何表达。
  “现在,弟兄们,我们来对表。”科恩中校以敏捷、威严的神态迅速发号施令起来,两只眼睛讨好地朝着德里德尔将军那个方向骨碌碌转个不停。“我们将对一次表,只对一次,如果一次对不好,德里德尔将军和我将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明白了吗?”他的两眼又转向德里德尔将军,想弄清楚他的这番话是否给将军留下了印象。
  “现在把你们的表拨到九点十八分。”
  科恩中校十分顺利地给大家对好了表,然后信心十足地继续下去。他把当天的指令交待给了大家,又把天气情况说了一下,显得灵活、事事精通但却华而不实。他发觉他正给德里德尔将军留下极好的印象,因此他每隔几秒钟就傻笑着瞟一眼德里德尔将军,从他那儿得到越来越大的鼓舞。他来了劲头,神气活现地整了整衣冠,昂首阔步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虚荣心十足。他把当天的指令又给大家交待了一遍,然后巧妙地转入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大谈轰炸阿维尼翁大桥对于赢得这场战争是如何重要以及执行任务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把热爱祖国放在热爱生命之上。他把这番激励士气的宏论讲完后,又把当天的指令给大家说了一遍,强调了进攻的角度,随后又说了一下天气情况。科恩中校觉得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已经成了大人物了。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过来,当他悟出了个中原因时,他气得目瞪口呆。他妒忌地望着科恩中校继续推行他的鬼计,他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当德里德尔将军走到他身边时,他简直不敢听他要说什么。将军用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耳语问他:
  “那个人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作了回答,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预兆。接着,德里德尔将军把手握成杯状放在嘴上对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使长思卡特上校的脸上放出无比喜悦的光芒。科恩中校看见后,高兴得难以自制,浑身直抖。他是不是刚才被德里德尔将军在战场上提升为上校了?他无法忍受这种悬念。他专横地把手一挥,结束了下达简令,满怀期望地转过身去,准备接受德里德尔将军的热烈祝贺——将军已经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身后尾随着他的护士和穆达士上校。科恩中校看见这种情景,失望得一阵晕眩,但只是很短的一刻。他看见了卡思卡特上校还咧开嘴笑着,笔直地站在那儿出神,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膀子。
  “他说了我些什么?”他满怀自豪而又幸福的期望心情激动地问道,“德里德尔将军说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但他说了我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你使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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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米洛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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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在执行那次飞行任务时,约塞连被吓得惊慌失措。约塞连之所以会在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时吓得惊慌失措,是因为斯诺登被吓破了胆,而斯诺登之所以吓破了胆,是因为那天他们的驾驶员是赫普尔,而赫普尔的年纪只有十五岁。他们的副驾驶是多布斯,而多布斯这人则更糟糕,他竟要约塞连同他一起去谋杀卡思卡特上校。约塞连知道赫普尔是个优秀的驾驶员,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并且多布斯对他也毫无信心。于是,当他们扔完炸弹之后,多布斯一声不吭地一把夺过了操纵杆。他就这么着在半空中突然发起疯来,使飞机向下栽去,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快得难以描绘的速度令人心惊肉跳,丧魂落魄。这不要命的俯冲把约塞连的耳机连接线扯断了,使他的头抵在了机头的舱顶,无能为力地悬挂着那儿。
  哦,上帝!当约塞连感到他们都在向下坠落时,他尖叫起来,可却发不出声音。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他尖声哀求着,可因飞机急速下坠,他连嘴都张不开。他头抵着舱顶,身体处于失重状态,晃来晃去。后来,赫普尔设法夺回了操纵杆,在一片疯狂猛烈的高射炮的火网中拉平了飞机。那高射炮火组成了一个两边是悬崖峭壁的大峡谷,他们刚刚从里面爬出来,此刻又得逃命了。几乎就是同时,砰的一声,飞机舱盖上的有机玻璃被打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洞。只见闪闪发光的碎片四下飞溅,约塞连的两颊一阵刺痛。没有出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喊了起来,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禁不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对讲机里寂静无声,他被这吓得要死。他趴跪在地上,害怕得要命,一动也不敢动,活像一只中了圈套的老鼠,呆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下。后来,他终于瞥见自己耳机上那圆柱形的插头一闪一闪地在眼前晃荡,于是赶紧用颤抖的手指将其重新插回到插孔里,此时高射炮火在他四周砰砰作响,并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状的云烟,他惊恐万状地一再尖叫着:“啊,上帝!
  啊,上帝!”
  当约塞连把插头插回到对讲机的插孔后,他又能听见声音了。
  他听到多布斯正在哭泣。
  “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呜咽着喊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谁、救救谁呀?”约塞连朝他回叫着,“救谁呀?”
  “轰炸员,轰炸员,”多布斯喊道,“他那里没有回答。快救轰炸员,快救轰炸员吧。”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大叫着口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没事,我没事。”
  “那就快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吧。”
  “救谁呀,救谁?”
  “救那个报务员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们的报务灵兼炮手吧。”
  “我冷。”斯诺登在对讲机里用微弱的声音啜泣着,接着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哀怨声,“请救救我吧,我好冷啊。”
  约塞连匍匐着通过了爬行通道,爬上了弹舱,然后爬进飞机的尾舱,斯诺登就躺在那儿的地板上。他受了伤,躺在一片黄色的日光中,冻得快要死了。在他身旁,那个新来的尾炮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已经昏死过去。
  多布斯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飞行员,这点他自己也知道。他本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可现在身体却全垮了。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说服他的上司,让他们相信他已不再适合驾驶飞机了,可是他的上司都不听他的。就在宣布飞行次数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天,多布斯偷偷地溜进了约塞连的帐篷。当时奥尔正好出去找垫圈了,他就向约塞连吐露了他制定的暗杀卡思卡特上校的阴谋。他说他需要约塞连的协助。
  “你想让咱俩把他给蓄意谋杀掉?”约塞连可不赞成这主意。
  “没错。”多布斯十分同意他的说法,脸上挂着乐观的微笑。约塞连这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图,他更是受到了鼓舞。“咱们就用那枝卢格尔手枪把他给毙了。这枪是我从西西里带回来的,谁也不知道我有这家伙。”
  “我想我不能这么干。”约塞连在心里将这主意默默地掂量了一番,得出了这一结论。
  多布斯大感惊讶:“为什么不能?”
  “你瞧,对我来说,最能让我开心的事就是有一天这个狗娘养的会赶上飞机坠毁的事故,让他跌断脖子,或跌死掉。要不就是能看到另外的什么人把他一枪给毙了。可我想我是不能去杀他。”
  “可他会杀你,”多布斯争辩道,“其实,这都是你告诉我的,说他老是不停地让咱们去作战,就是想让咱们统统去死。”
  “可我想我不能也这么去对待他。我认为他也有活的权利。”
  “可他老想剥夺你我的生存权利,只要他这么做,那他就无权再活下去。你这是怎么了?”多布斯感到大惑不解。“我以前老是听到你和克莱文杰为这事争个不歇。可现在你瞧瞧克莱文杰怎么了。
  他就死在了那块云团里。”
  “你别嚷好不好?”约塞连嘴里发着“嘘——”的声音,示意他小声点。
  “我没嚷!”多布斯喊的声音更高了,他心里充满了希望进行一场革命的狂热。此时他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了,他那颤动不已的深红色的下唇上溅满了起沫的泪水和鼻涕。“在咱们这个大队里,肯定有将近一百个人已经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了,可到了这时卡思卡特却又把这数目提高到了六十。像你这样还要再飞上几次才满五十五次的人至少还有一百个。要是我们让他一直这样干下去,他就会把咱们全部给害死掉。我们一定得先把他给干掉才行。”
  约塞连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明确表态。“你认为咱们干了这事以后能逃脱?”
  “我已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我——”
  “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这么大声嚷嚷。”
  “我没嚷,我已经——”
  “你别嚷了,好不好?”
  “我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多布斯小声地说,一面用手紧紧地抓住奥尔的吊床边,不让两手晃动,由于用力,他的指关节都发白了。“星期四早上,当他从山上他的那所该死的农舍返回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穿过树林,溜到公路的那个急转弯处,在树丛中藏起来。他的车到了那儿非减速不可,而我呆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公路两头的动静,以弄清确实没有其他人在附近。等看到他的车子过来了,我就把一根大木头推到公路上去,让他的吉普车停下来。那时我就端着我的那枝卢格尔手枪从树丛里走出来,对着他的脑袋开火,直到把他打死为止。然后我就把枪埋起来,再穿过树林返回中队,像其他人一样,去忙活我自己的事。这样干能出什么差错呢?”
  约塞连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的每一个步骤。“我打哪儿能插得上手呢?”他迷惑不解地问。
  “这事没你的帮助我干不了,”多布斯解释道,“我需要你对我说声‘就这么干吧’。”
  约塞连觉得他的话简直难以置信。“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就要我对你说声‘干吧’?”
  “我只需要你做这个,”多布斯回答,“你只要说声干,那后天我就独自一人把他的脑浆给打出来。”由于感情激动,他的声音越来越急,此时又变得响亮起来。“既然咱们干了,那我也想在科恩中校的脑袋上也来上一枪。不过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倒想饶了丹比少校。这以后我还想杀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之后,我还要杀麦克沃特。”
  “麦克沃特?”约塞连叫道,吓得几乎跳起来。“麦克沃特是我的朋友。你干吗要对麦克沃特下手?”
  “我不知道,”多布斯坦白说,一脸的慌乱和尬尴。“我只是想既然咱们要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那咱们不妨也把麦克沃特给干掉。你不想杀麦克沃特,是吗?”
  约塞连采取了坚定的立场。“你瞧,假如你不再将这事在这整个岛上乱嚷嚷,假如你坚持只干掉卡思卡特上校,那我还可能对这事感兴趣。可如果你想把这事搞成一场屠杀,那你还是把我忘掉的好。”
  “好吧,好吧。”多布斯竭力想安抚约塞连。“只杀卡思卡特上校一人。我应该去干吗?对我说声‘干吧’。”
  约塞连摇了摇头。“我想我不能叫你去干。”
  多布斯激动得像要发狂。“我愿意做点让步,”他强烈地恳求道,“你不必对我说‘干’。你只要对我说一声这是个好主意就行了。
  行吗?这是个好主意吗?”
  约塞连还是摇头。“要是你根本不告诉我就直接动手,把这事给干了,那倒是个极好的主意。可现在太晚了。有关这事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给我点时间,没准我会改主意的。”
  “那会来不及的。”
  约塞连仍一个劲地摇头,多布斯不禁大为失望。他在那里坐了一会,一脸的沮丧,然后突然跳了起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他又起了一阵冲动,想去说服丹尼卡医生支持自己。在他转身时,他的臀部把约塞连的脸盆架给撞翻了,脚又绊在了奥尔还没做好的电炉丝上。丹尼卡医生不耐烦地连连点头,以此抵挡住了多布斯的咆哮和指手划脚的指责,然后打发他到医务室去把他的症状说给格斯和韦斯听。到了那里,他刚一开口说话,格斯和韦斯就立即在他的牙床上涂满了龙胆紫溶液。接着他俩又将他的脚趾也涂紫了。当他再次张嘴想要抗议时,他们又将一粒轻度腹泻药片塞进了他的喉咙,然后便把他打发走了。
  多布斯的情况比亨格利·乔要糟。亨格利·乔不做噩梦的时候,至少还可以执行飞行任务。多布斯几乎和奥尔一样糟糕。奥尔看上去总是乐呵呵的,时常像发神经似的咯咯地傻笑,那长得歪歪扭扭的龅牙不住地颤动着,活像一只发育不全、龇牙裂嘴的云雀。
  上级已准许他前往开罗休假,同去的还有米洛和约塞连。他们去那里是为了采购鸡蛋,可是米洛却买了棉花。米洛在黎明时分起飞赶往伊斯但布尔,飞机里装满了具有异国情调的有柄带脚的煎锅和青里透红的香蕉,连飞机的炮塔里都塞得满满的。奥尔是约塞连遇到过的最难看的怪人之一,可他也挺吸引人的。他的脸粗糙且凸凹不平,淡褐色的眼睛从眼眶中暴出来,活像一对褐色的半粒子弹头。他那一头杂色相间的浓密头发是波浪式的,倾斜向上直到头顶心,就像一顶上过油的小帐篷。他几乎每次上了天都要出事,不是被击落坠入水中,就是一个引擎被人打中失灵。那天他们的飞机起飞后是向着那不勒斯出发的,可不曾想到却在西西里降落了。一路上奥尔像个疯子似的使劲地拉约塞连的胳臂,要他在那里降落。
  他们上那儿是为了找那个鬼精的、会抽雪茄的年仅十岁的皮条客。
  这小子有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她们在市区的一家旅馆门口等候着他们。那家旅馆有一间房专供米洛使用。约塞连毅然地从奥尔身边走开,独自向远方眺望着。此时他眺望到的不是维苏威火山,而是埃特纳火山,眼神里既透着几分关注,也透着几分迷茫。
  他心里纳闷,他们不去那不勒斯而到西西里来干什么。与此同时,奥尔简直是欲火难熬。他一个劲地傻笑着,结结巴已地吵个不歇,恳求约塞连同他一道跟着那个一肚子鬼主意、年仅十岁的皮条客去找他那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其实,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他姐姐。她们实际上已有二十八岁了。
  “同他去吧。”米洛简洁地给约塞连下达了指令。“别忘了你的使命。”
  “好吧。”想到自己的使命,约塞连叹了口气,终于让了步。“可至少先让我试试找间旅馆,这样在完事之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了。”
  “你可以和那些姑娘好好地睡上一夜,”米洛用同样狡黠的语气答道,“只要别把你的使命给忘了就行了。”
  可那一夜约塞连和奥尔根本就没睡。他们发现自己和那两个自称十二岁实际上已二十八岁的妓女同挤在一张床上。弄了半天那两个妓女原来是两个油腻腻、长着一身肥肉的女人。她俩夜里就是不让他们睡觉,吵着要交换搭档。约塞连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了,根本没注意到那个挤在他身上的胖女人整整一夜头上都裹着一条米色头巾。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时候,那个一肚子鬼心眼、嘴里总叼着古巴雪茄的十岁皮条客突然像个畜牲似的说翻脸就翻脸,一把扯下了那条头巾。顿时,这个女人那颗丑陋的奇形怪状的光秃秃的头颅就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西西里的光天化日之下。她曾陪德国人睡过觉,为此她的那些复仇心重的邻居将她的头给剃得亮光光的,几乎要露出了骨头。那姑娘带着女性特有的愤怒,一面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大叫着,一面拖着肥胖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追赶着那个十岁的一肚子坏水的皮条客,那情形甚是滑稽。她那吓人的、颜色苍白且受到了极大冒犯的头皮,环绕着她那张同样古怪的黑肉瘤似的脸,十分可笑地上下滑动着,活像一块经过漂白但却仍然污秽不堪的东西。约塞连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光秃秃的脑袋。那个小皮条客用一根手指高高地挑着那块头巾,让它转个不停,像举着一件战利品似的。他始终在离她的手指头几英寸的地方蹦着,跳着,让她够不着,引得她在广场上团团转,干着急,把挤在广场上看热闹的人逗得大笑不止,有人还指着约塞连嘲笑他。这时米洛挂着一脸的严厉急匆匆地大步走来。他咂起嘴唇,对眼前这个伤风败俗、轻薄无聊、不成体统的场面深表不满。米洛坚持立即离开这里前往马耳他。
  “可我们困得要命,”奥尔嘀咕道。
  “那只能怪你们自己。”米洛自认自己很有道德,故而这样训斥他俩。“要是你们呆在旅馆里过夜,不和这些淫荡的女人鬼混,那么你们今天就会和我一样有精神了。”
  “是你要我们跟她们走的,”,约塞连用责备的口气反驳道,“而且我们也找不到旅馆房间。只有你一人能弄到房间。”
  “那也不能怪我呀,”米洛傲慢地解释说,“我哪里知道鹰嘴豆上市时,会有那么多的买主涌到这城里来呀?”
  “你当然知道,”,约塞连指责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去西西里,而跑到那不勒斯来的原因。你他妈可能已经把整架飞机都塞满了鹰嘴豆。”
  “嘘嘘嘘——!”米洛神情严厉地向他发出警告,一面意味深长地朝奥尔瞥了一眼。“别忘了你的使命。”
  当他们来到机场准备飞往马耳他时,飞机的弹舱、后舱和尾舱,以及炮塔射手座舱的大部分地方已统统塞满了鹰嘴豆。
  约塞连这趟飞行的使命就是分散奥尔的注意力,不让他知道米洛在哪儿买鸡蛋,尽管奥尔也是米洛的辛迪加联合体的成员之一,而且同别的成员一样,他也拥有一份股份。约塞连感到自己的这一使命很可笑,因为人人都知道,米洛在马耳他用七分钱一个的价格买下鸡蛋,然后再以五分钱一个的价钱卖给辛迪加联合体的食堂。
  “我就是不信任他。”米洛像母鸡抱窝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机里,一面冲着坐在后面的奥尔点了点头,奥尔则像一根缠结在一起的绳子,蜷缩着躺在下面那排装满了鹰嘴豆的筐子上,竭力想使自己睡着,那样子受罪得要命。“我情愿在我买鸡蛋时他不要在边上转悠,将我的生意秘密全打听去。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约塞连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坐位上。“我不明白,你在马耳他花七分钱买来的一个鸡蛋,为什么又用五分一个的价卖掉呢?”
  “我这样做是为了弄点赚头。”
  “可你怎样才能有赚头呢?你每个鸡蛋反倒要赔二分钱呢。”
  “我在马耳他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儿的人,然后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将鸡蛋从那些人的手中买进,这样我就赚了三分二厘五。当然,我是不赚钱的,赚钱的是咱们的联合体。大伙人人有份。”
  约塞连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明白了。“你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些人,而他们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把鸡蛋卖给你,这样他们每个鸡蛋就净赚二分七厘五。是这样吗?你干吗不把鸡蛋直接卖给你自己,省得再经他人之手买回这道手续呢?”
  “因为这个‘他人’就是我自己,”米洛解释说,“我将鸡蛋卖给我自己时,我每个蛋可赚三分二厘五。我再把蛋从我的手里买回时,我每个又可赚到二分七厘五。这样每个鸡蛋一共可赚到六分钱。我把它们照每个五分钱的价卖给食堂时,每只蛋只不过少赚二分钱而已。这就是我如何以七分钱一只买进,五分钱一个卖出还能赚到钱的原因。我在西西里收购鸡蛋时,每只蛋只要付老母鸡一分钱就行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道,“你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而不是在西西里。”
  米洛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他带着一种暗自得意的神态承认道,这可同他平日显出的那副既勤奋又清醒的样子相违背,约塞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这种神态。“我在西西里一分钱一个买来,然后在马耳他悄悄地以每个四分五厘的价格转手,为的是别人到马耳他来买鸡蛋时,蛋价能上扬到七分钱一个。”
  “既然马耳他的蛋价这么贵,那人们干吗要上那儿去买蛋?”
  “因为他们总是这么干。”
  “他们为什么不去西西里买鸡蛋呢?”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那么干过。”
  “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将鸡蛋按五分一个的价卖给食堂,而不卖七分一个呢?”
  “因为要是这样一来,我的食堂就不需要我了。七分钱一个的鸡蛋任何人都能买到。”
  “他们为什么不越过你,而直接去马耳他以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格从你的手里将鸡蛋买下呢?”
  “因为我不会将蛋卖给他们的。”
  “你为什么不卖给他们?”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赚头了。作为中间商,我这样做至少能让我自己能有点赚头。”
  “这么说,你的确为你自己赚了钱,”约塞连断言道。
  “我当然赚了。不过赚到的钱全归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人人部有份。你难道不明白?我卖给卡思卡特上校的红色梨形番茄也正是这么回事。”
  “你是买,不是卖,”约塞连纠正道,“你不是将红色梨形番茄卖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你是从他们的手上买番茄。”
  “不对,是卖,”米洛纠正约塞连道,“我用了个假名字,在皮亚诺萨岛所有的市场上抛售番茄,这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各自也用了个假名,以每个四分的价钱将番茄全部买进,第二天我再以辛迪加的名义按每个五分的价格将番茄买回来。他们每个番茄赚一分钱,而我每个赚三分五厘钱,这样每人都有了赚头。”
  “你们每人都赚了,只有辛迪加不赚。”约塞连对此嗤之以鼻。
  “辛迪加出五分钱买进一个番茄,而你每个只花了五厘钱。这样辛迪加怎么能赢利?”
  “只要我能赚到钱,辛迪加也就赚到了钱,”米洛解释说,“因为人人有份。只要咱们的辛迪加能得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支持,那他们就会像这次这样派我出差。再过大约十五分钟,当我们在巴勒莫降落时,你就会看到咱们能赚到多少钱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他说,“我们正在往马耳他飞,而不是朝巴勒莫。”
  “不对,我们是在朝巴勒莫飞,”米洛回答道,“在巴勒莫有一个苣菜出口商,我要和他谈几分钟,因为我有一批发了霉的蘑菇要运到伯尔尼去。”“米洛,你是怎么干的?”约塞连面带既惊讶又钦佩的笑容问,“你的飞行计划单上填的是一个地方,可后来你却飞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指挥塔上的人就从不找你的麻烦?”
  “他们都属于咱们的联合体,”米洛说,“他们都明白凡是对咱们联合体有利的事,对国家也是有利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美国大兵们卖力气。再说指挥塔上的那些人也是有份子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给咱辛迪加联合体帮助的缘故。”
  “我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奥尔也有份?”
  “人人都有份。”
  “亨格利·乔呢?他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呸,活见鬼。”约塞连心里在骂,有生以来,有关股份的主意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米洛将脸转向约塞连,眼睛里隐约闪出一丝图谋不轨的神色。
  “我有一个主意,可以稳稳当当地从联邦政府那里骗得六千美元。
  到时咱俩平分,各得三千元,并用不着担任何风险。你有兴趣吗?”
  “没兴趣。”
  米洛十分激动地望着约塞连。“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他大声地说,“你很诚实!在我认识的人中间你是唯一能让我信赖的人。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的帮助。昨天在卡塔尼亚大街,当你同那两个荡妇一起溜走的时候,我真感到失望。”
  约塞连盯住米洛,感到大惑不解,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米洛,可是你叫我同她们走的呀。难道你不记得了?”
  “那不是我的过错,”米洛一本正经他说,“以往是在我们进城后,我才设法将奥尔给甩掉。而这次到巴勒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我们在巴勒莫着陆后,我要你同奥尔立即就跟着姑娘离开机场。”
  “跟着什么姑娘?”
  “我事先已发过无线电报,同一个四岁的小皮条客安排好了,为你和奥尔找了两个八岁大的、有着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处女。他将在机场的一辆交通车上等你们。你俩一下飞机就立即上那辆车。”
  “不行,”约塞连说,“我只想去个地方睡上一觉。”
  米洛立刻发火了,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细长的鼻子在两道黑眉毛之间痉孪地颤动着,唇上那抹不对称的赤黄色的小胡子像一根蜡烛发出的暗淡、细弱的火焰。“约塞连,别忘了你的使命。”他提醒约塞连,那口气还算恭敬。
  “让使命见鬼吧!”约塞连满不在乎地答道,“让辛迪加也见鬼去吧,管它有没有我一份呢。我也不想要什么八岁大的处女,哪怕她们有一半的西班牙血统。”
  “这我不怪你。不过这些所谓的八岁大的处女实际上是三十二岁。她们并不是真的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只不过是有三分之一的爱沙尼亚血统。”
  “我一点也不稀罕什么处女。”
  “她们其实连处女也不是,”米洛用劝告的口气继续说道,“我为你选定的那个女人曾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教师,不过时间不长,那男的只在星期天才同她睡觉,所以她几乎就同一个没破了身子的姑娘差不多。”
  然而,奥尔也同样瞌睡得要命,所以当他们驱车离开机场驶进巴勒莫时,约塞连和奥尔仍一边一个坐在米洛的身旁。他们发现在巴勒莫的旅馆里仍然没有他俩的房间。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发现米洛竟是那里的市长。
  对米洛的古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欢迎从机场就开始了。在机场上忙碌着的平民百姓们认出了米洛,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手上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还做着颇有节制的动作,嘴里还说着奉承话。米洛要来的消息已先于他本人传到了城里,所以当他们乘坐着敞篷小卡车疾驶而来时,城郊早已挤满了欢呼的人群。约塞连和奥尔大惑不解,所以作声不得,只好紧紧地挤在米洛的身边以求平安无事。
  卡车进城后放慢了速度,朝着市中心缓缓驶去,这期间,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男童女童们都用不着上学了,而是穿着新衣,排列在大街的人行道两旁,手里不住地挥舞着小旗子。对此,约塞连和奥尔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街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空中到处悬挂着绘有米洛肖像的旗帜。米洛在肖像上的样子是穿着当地农民常穿的那种黄褐色的圆领衬衫,唇上蓄着一抹不齐整的小胡子,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正用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目光凝视着人群。他那审慎而又慈祥的脸上露出一副宽厚、睿智、严谨而又刚毅的神色。体弱无力的病人从窗口向他送来一个又一个的飞吻。围着围裙的店主们站在狭窄的店堂门口欣喜若狂地欢呼不已。无数大号嘀嘀嗒嗒地吹得震天响。到处都有人给挤倒,被踩死。一些抽抽噎噎的老妇女围着缓缓而行的卡车拼命地你推我搡,竞相去摸米洛的肩膀,或握他的手。米洛和善而又不失风度地接受着这场喧闹的庆祝。他用很优美的动作朝每一个人挥手作答,并且还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朝着欢乐的人群抛去飞吻,就像在散发包着锡纸的赫尔希牌巧克力一样,一排排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臂挽着臂,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后面,一面扯着嘶哑的嗓门,直瞪着两眼,极敬慕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米一洛!米一洛!米一洛!”
  现在既然自己的秘密已被人知道了,米洛也同约塞连和奥尔一样松弛下来了,他不禁显得洋洋得意,感到无比的自豪,同时也显得有点羞答答的。他的双颊也变得红润起来。米洛早被选为巴勒莫的市长——同时也是附近的卡里尼、蒙雷阿莱、巴盖里亚、泰尔米尼、伊梅雷塞、切法利、米斯特雷塔和尼科西亚的市长——因为是他给西西里岛带来了苏格兰威士忌。
  约塞连感到很惊奇。“难道这儿的人就这么喜欢喝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连一滴都不喝,”米洛解释道,“苏格兰威士忌可贵了,而这里的人都很穷。”
  “既然没人喝,那你为什么要将酒运到西西里来?”
  “为的是定出一个价钱来。我把酒从马耳他运到这里来,然后经我转手再替别人卖给我,这样赚头就大了。我在这里开创了一个新兴行业。今天,西西里已是世界上第三大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出口基地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选我当市长的原因。”
  “既然你是这么一个大人物,那你给我们在旅馆里弄间房怎么样?”奥尔用疲倦、含糊的声音十分不恭地咕哝道。
  米洛很歉疚地作出了反应。“我正打算办这件事呢,”他允诺道,“实在抱歉,我忘了事先应用无线电替你俩在旅馆里订两个房间。随我来办公室吧,我马上就跟我的副市长说一声。”
  米洛的办公室是一家理发店,他的副市长是一个矮胖的理发师。他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奉迎,亲热的问候,两片嘴皮子上挂满了白沫,就像他在杯子里搅个不停的肥皂沫——他这是在准备替米洛刮脸。
  “嗬,维托里奥,”米洛懒洋洋地仰面躺在维托里奥的一张理发椅上问,“我不在的这阵子情况怎么样啊?”
  “大伙很难过,米洛先生,很难过。不过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就都又开心了。”
  “我在纳闷呢,怎么有这么大群大群的人。这旅馆怎么都住满了?”
  “米洛先生,这一来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从别的城市赶来看您,二来是因为所有朝鲜蓟的买主都到咱们城来参加拍卖。”
  米洛的一只手像只老鹰似的笔直地腾空而起,一把抓住维托里奥的修面刷。“朝鲜蓟是什么东西?”他问。
  “朝鲜蓟,米洛先生?朝鲜蓟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不管在哪儿都受欢迎。趁您在这儿的期间,您真该尝尝它的味道,米洛先生。
  我们这儿种的朝鲜蓟是世界上最好的。”
  “真的?”米洛问,“今年朝鲜蓟卖什么价?”
  “看样子它今年能卖个好价钱。因为收成很不好。”
  “这是真的吗?”米洛若有所思地问,突然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他从椅子上溜下来的动作是那么快,以至于他刚才围在身上的条纹围布在他离开了一两秒钟后才落地。等约塞连和奥尔跟在他的后面冲到理发店门口时,米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一位?”米洛的副市长殷勤地嚷嚷道,“下一位谁来?”
  约塞连和奥尔垂头丧气地从理发店走了出来。他俩被米洛抛弃了,无家可归,只得艰难地在狂欢的人群里穿行着,徒劳地寻找着一个能睡觉的地方。约塞连已是精疲力竭了。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浑身乏力。他对奥尔很恼火,那家伙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两只山楂果,在走路的当儿一直塞在腮帮子里。后来约塞连发现了,硬是让他吐了出来。后来奥尔又找到两颗七叶树果子,又偷偷地将它们塞到嘴巴里,结果又一次被约塞连察觉了。约塞连再次抓住他,要他把山楂果从嘴里弄出来。奥尔咧嘴笑着,回答说那不是山楂果而是七叶树果,并且它们不是在他的嘴里,而是在他的手上。可是,因为他嘴里含着七叶树果,他说的话约塞连连一个字也没听懂,约塞连却死活要他将果子吐出来。此时奥尔的眼中闪出了狡猾的光芒。他用指关节使劲地磨擦着脑门,就像个醉鬼一样,一面样子下流地嘿嘿笑个不停。
  “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吗——?”他止住笑问,紧接着又下流地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一次在罗马的那个公寓里,那个姑娘用鞋子揍我的脑袋,当时我和她都一丝不挂,你还记得吗?”他脸上带着狡猾的期待神情问道。他等待着,直到约塞连戒备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让我把七叶树果放回嘴里,我就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揍我。这个交易怎么样?”
  约塞连点了点头,于是奥尔便源源本本地给他讲了那个离奇故事,告诉他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里,那个赤身裸体的妓女为什么要用鞋子揍他的脑袋。可是约塞连还是一个字没听懂,因为那两颗七叶树果又回到了奥尔的嘴里。约塞连被他的这一诡计气得大笑了起来。然而,当黑夜降临时他俩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了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吃了一顿乏味的晚饭,然后搭上一辆便车回到了机场。他们就睡在机舱内凉冰冰的金属地板上,辗转反侧,哼个不停,受罪得要命。这样过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听到了卡车司机冲着他们大喊大叫的声音,原来他们运来了许多箱朝鲜蓟。那些司机将他俩从飞机上赶到地面,以便让他们往飞机上装货。这时天又下起了大雨,等到卡车开走时,约塞连和奥尔已被淋得透湿,浑身的雨水直往下滴。两人无奈,只好又重新挤进机舱,将身子缩成一团,像两条正在发抖的鱼那样挤在装满了朝鲜蓟的摇摇晃晃的板条箱的角落里。黎明时分,米洛将这些朝鲜蓟空运到了那不勒斯,将其换成了肉桂、丁香、香草豆和胡椒荚,当天又把这些东西赶运回南方的马耳他。结果到了马耳他,他们又发现米洛原来还是那里的副总督。在马耳他,约塞连和奥尔仍然弄不到房间。米洛在马耳他成了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并在总督府里有一间极大的办公室。
  他的那张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也是硕大无比的。在橡木板壁的一块嵌板上两面交叉的英国国旗下,悬挂着一张极其醒目的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身穿英国威尔士皇家明火枪手制服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米洛唇上的小胡子经过了修剪,细细的一抹,他的下巴像是经刀刻斧凿过的一样,双眼像利刺那样尖锐,米洛已受封为爵士,并被委任为威尔士皇家明火枪团的少校,还被任命为马耳他的副总督,因为他在马耳他开创了鸡蛋生意。米洛慷慨地表示让约塞连和奥尔睡在他的办公室里厚厚的地毯上过夜。可是他刚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用刺刀顶着他们,将他俩赶出了这座大楼。这时他俩已是筋疲力尽,只得乘出租车回到机场。那司机脾气大得要命,在车钱上还宰了他们一刀。他俩又钻进机舱去睡觉,这一次机舱里到处塞的都是黄麻袋,里面装满了可可和新磨的咖啡,只只麻袋都被撑漏了,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气味,以至两人不得不跑出机舱,趴在飞机的起落架上大吐特吐起来。第二天一大早,米洛就乘专车来到机场,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立即就起飞前往奥兰,到了奥兰,约塞连和奥尔还是找不到旅馆房间,而米洛又摇身一变成了那儿的代理国君。在那座橙红色的王宫里,有一处专供米洛支配的住所,可是约塞连和奥尔却不能随同他进宫,因为他俩是信仰基督教的异教徒。在王宫门口,他俩被手持弯刀、身材魁梧的柏柏尔族警卫给拦住,被赶走了。奥尔患了重感冒,又流鼻涕又打喷嚏。约塞连那宽阔的脊背也弯了下来,疼得要命。他真想把米洛的脖子给拧断,可怎奈他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的身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还表明:米洛不仅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同时还是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在那些落后的地区,米洛既是谷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因为在那些地方,这些神灵仍受到愚昧而又迷信的人们的崇拜。说起在非洲丛林深处,米洛突然变得很谦虚起来了,他暗示说在那里到处都可见到他那留着小胡子的巨大的脸部石雕,那些石雕的面孔俯视着无数个被人血染红了的原始的石头祭坛。他们一行的足迹所到之处,人们都要朝着米洛热烈欢呼。他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每到一处都要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迎。最后他们来到了开罗,就是在那里,米洛垄断了市场上所有的棉花,可这时世界上谁也不需要棉花,这使得他一下子就濒于破产的边缘。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在开罗,约塞连和奥尔终于在旅馆里找到了房间。他们终于有了柔软的床铺、蓬松的枕头、浆洗干净的被单,也有了盥洗室,里面还有供他们挂衣服的衣架,另外还有水可以洗澡。约塞连和奥尔将他门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的身体浸泡在一只盛满了滚烫的热水的大盆里,直到将浑身的皮肤泡得通红。洗完澡,他俩随着米洛出了旅馆,来到一家很讲究的饭馆,先是吃了鲜虾开胃口,然后又吃了些切得小小的肉片。饭馆的前厅有一架可自动记录证券行市的收报机,当米洛向侍者领班打听它是啥机器时,它恰好在劈劈啪啪地打出埃及棉花的最新行情。米洛从来连想都没想过,世上竟有证券行情自动收报机这种奇妙无比的机器。
  “真的?”当侍者领班结束了他的解释时,米洛不禁叫出了声。
  “现在埃及棉花卖什么价?”侍者领班告诉了他,米洛立即就将市场上的原棉统统买了下来。
  然而米洛买下的埃及棉花倒并不怎么让约塞连感到害怕,真正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当地市场上的一串串青里透红的香蕉。米洛是在他们驱车进城时发现这些香蕉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夜十二点以后,米洛将他从熟睡中摇醒了,将一个剥了一半皮的香蕉硬塞到他的嘴里。约塞连给噎得差点没哭出来。
  “尝一尝。”米洛催促着,一面拿着那根香蕉紧跟着约塞连那张痛苦不堪的脸转来转去。
  “米洛,你这个杂种,”约塞连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我要睡觉。”
  “把它吃了,然后告诉我好不好吃,”米洛坚持道,“别告诉奥尔,这是我送给你的。我刚才也给他吃了一根,收了他两个皮阿斯特。”
  约塞连只好顺着他,吃了那根香蕉,告诉他味道不错,便又合上了双眼。然而米洛却又把他摇醒了,要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为他们马上就要飞离这里到皮亚诺萨岛去。
  “你和奥尔必须立即把香蕉装上飞机,”米洛解释说,“那人说在搬弄这一串串香蕉时得留神,别让蜘蛛钻进去。”
  “米洛,我们不能等天亮再飞吗?”约塞连恳求说,“我得睡一会才行。”
  “它们烂起来可快啦,”米洛回答说,“我们一分钟也耽搁不起。
  想想吧,咱们中队在家的那些人要是吃到这些香蕉,该有多高兴啊。”
  然而,中队在家的那些人却连香蕉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是因为在伊斯坦布尔,香蕉是卖方的市场,而在贝鲁特茴香籽却是买方市场,所以米洛抛售了香蕉,买下茴香籽,将其运往班加西。六天以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回皮亚诺萨岛,这时奥尔的假期也结束了。这一次他们的飞机上装满了从西西里购来的上好的白皮鸡蛋,可米洛却说这些鸡蛋是从埃及买来的,并且仅以四分一个的价钱卖给了食堂。这一来那些已加入辛迪加联合体的指挥官全都恳求米洛立即赶回开罗,再多弄些青里透红的香蕉到土耳其卖掉,在那里再多买些班加西急需的茴香籽。这样,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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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内特利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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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队里唯一真正见到过米洛的红香蕉的人就是阿费。当香蕉熟了,并通过正常的黑市渠道开始流入意大利时,他从一个在军需部供职的颇有权势的兄弟会的弟兄那儿拿了两只。内特利花了好多个星期去找他那个妓女,却都徒劳无功,令人泄气,那天晚上终于找到了,并答应给她和她的两个女朋友每人三十块美金,把她们哄骗回了军官公寓。那天晚上,阿费和约塞连一起呆在军官公寓里。
  “每人三十块美金?”阿费慢悠悠地似问非问地评论说,一面不相信地又是摸又是拍这三个身材高大而匀称的姑娘,那样子就像一个吝啬的行家。“像这样的姑娘出三十块美金可不少啊。再说,我这一生从没有为这种人花过钱。”
  “我不要你付钱,”内特利急忙向他保证说,“她们的钱全由我来付。我只要你们两个家伙把另外两个姑娘带走。你们就不能帮我一下?”
  阿费自鸣得意地笑了笑,他那肌肉松软的圆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一般。“没有人需要为好心的老阿费付这种钱。无论何时我想要,我就能弄到。只不过这会儿我没有情绪。”
  “你干吗不付三个人的钱,让另外两个人走呢?”约塞连建议说。
  “因为那样我的那位就会因我让她为了钱而干活跟我生气,”内特利回答说,一面焦急地看着他的姑娘。那姑娘正不耐烦地盯着他,嘴里咕咕哝哝地开始抱怨起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该把她送走,而同另外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上床。”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阿费吹嘘起来。“我们为什么不把她们三人留在这儿,一直留到宵禁开始,然后我们威胁说要把她们赶到大街上去被人抓起来,除非她们把她们的钱都给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威胁说要把她们从窗户里推下去。
  “阿费!”内特利吓得目瞪口呆。
  “我只不过是想帮你,”阿费羞怯地说。阿费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内特利,因为内特利的父亲又有钱又有名,战争结束后完全能够帮助他。“哎呀,”他牢骚满腹地为自己辩护说,“以前在学校里我们总是那样做的。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把两个这样笨头笨脑的女中学生从市区骗到了联谊会馆,让她们跟所有想和她们睡觉的会友上床,我们威胁说要打电话给她们的父母,说她们在和我们睡觉。我们把她俩困在床上足足有十多个小时。当她们开始抱怨时,我们甚至还打她们几下耳光。后来,我们把她们的五分、一角的硬币和口香糖拿走后,把她们赶了出去。老兄,我们过去在那个联谊会馆里玩得很痛快。”他平静地回忆着,他那肥胖的双颊因怀念起往事而焕发出快乐、红润的光泽。“我们过去把任何人都排斥在外,甚至互相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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