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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美]约瑟夫·海勒

_4 约瑟夫·海勒(美)
  他们跳进了办公室。梅杰少校坐了下来,约塞连在办公桌前不停地走动,告诉少校说,他不想再执行作战飞行任务了。他又能怎么办?梅杰少校暗暗问自己。他只能按科恩中校的指示办事,只能希望一切顺利。
  “为什么?”梅杰少校问道。
  “我害怕。”
  “这不是什么羞耻。”梅杰少校很亲切地安慰他。“我们大家都害怕。”
  “我不是觉得羞耻,”约塞连说,“我只是害怕。”
  “要是你从来不害怕,那才不正常呢。即便是最有胆量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作战中,我们所有人都面临不少最为重要的任务,其中之一就是战胜恐惧。”
  “哦,得了吧,少校。我们就不能不说这些屁话吗?”
  梅杰少校极是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不住地拨弄手指。“那你要我跟你说些什么呢?”
  “就说我完成的飞行任务次数已经足够了,可以回国了。”
  “你飞过多少次?”
  “五十一次。”
  “那你只要再飞四次就行了。”
  “他又会增加飞行次数的。每次我快要飞满的时候,他就又增加了。”
  “这一次他或许不会这么做。”
  “不管怎么说,他从来就不让一个人回国。他只是把大伙儿留在这里,等候命令轮换调防,待到人手不足时,他便又增加每个人的飞行次数,迫使大家重返战场。自从他来这里以后,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你不该责怪卡思卡特上校,轮换调防回国的命令一再延缓,根本就不是他的过错,”梅杰少校告诉他说,“这完全是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的责任,一接到我们的轮换调防命令,他们就应该马上处理。”
  “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请求补充兵员,一旦命令下达,就能让我们回国。不管怎样,反正有人告诉我说,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只规定每人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只有他一个人要我们飞五十五次。”
  “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梅杰少校回答说,“卡思卡特上校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必须服从他。你何不飞完最后四次,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想这么做。”
  你又能怎么办?梅杰少校又暗暗问自己。这么一个人正直视你的眼睛,说他宁死也不愿在战场上送命;在行事方面,他至少跟你一样明理,机敏——可你却不得不装着他根本就不如你,对于他,你能奈何呢?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
  “假如我们让你自己挑选任务,执行例外的飞行,”梅杰少校说,“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完成最后的四次飞行任务,而且又不冒一点风险。”
  “我不想执行例外的飞行任务。我不想再卷进这场战争。”
  “难道你愿意亲眼看见我们的国家战败?”梅杰少校问。
  “我们不会战败的。我们有充足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我们有一千万军人,他们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战死疆场,而更多的人却在捞钱,花天酒地。就让别的人去战场送死吧。”
  “但要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想,那还了得?”
  “这么说来,假如我不这么想,就必定是个十足的笨蛋。难道不是吗?”
  你究竟能跟他说些什么呢?梅杰少校满脸愁苦,实在是疑惑不解。有一句话他是万万说不得的:他毫无办法。跟人说他毫无办法,这便有了某种暗示:要是他有法子,他会尽一份力的;同时又让人觉出了言外之意:科恩中校的政策不是有错,就是有欠公允。科恩中校对这件事向来是没有半点含糊。
  “对不起,”他说,“可我实在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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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温特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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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文杰死了。那是他哲学的根本性缺点。一日下午,十八架飞机从帕尔马执行完每周一次的例行飞行任务返回,在离厄尔巴岛海岸的海面上空下降,穿过一片金灿灿的云彩;其中的十六架从云端钻了出来,另外还有一架却不见了踪影,没见在空中,也没见在平静的绿玉色的海面上,更没见丝毫残骸。一架架直升飞机在那片云彩上盘旋,直到了太阳西落。夜里,那片云消散了去,次日上午便不再有克莱文杰了。
  克莱文杰和飞机的失踪,实在是令人愕然,其程度绝不亚于洛厄里基地的那次大阴谋——一座兵营的六十四个人在某个发饷日突然下落不明,从此就再没有一点消息。约塞连始终认为,那六十四个士兵不过是一致决定在同一天集体开小差而已。直到克莱文杰被神奇地夺去了性命,他方才改变了这种观点。说实在的,那次看似集体擅离神圣职守的开小差,当初确实很让约塞连大受鼓舞,他竟兴冲冲地跑出去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这有啥让你那么兴奋?”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惹人厌恶地嗤笑道,一面把一只沾满泥土的军鞋踏在铁锹上,铁板着脸,没精打采地倚靠在一个极深的方坑坑壁上。像这样的坑他在四围挖了不少,这可是他的军事特长。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实在是个卑鄙的小流氓,做事总喜欢我行我素,屡教不改。他每回开小差给捉住了,就被判在规定的时间内挖填若干长宽深均为六英尺的土坑。每次刑期一满,他便又开小差。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以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坚定的献身精神,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份挖填土坑的活计。
  “这工作还是蛮不错的,”他常常很达观他说,“我想总得有人去做。”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深知战争期间在科罗拉多州挖土坑,实在算不得是一桩十分触楣头的差事。由于土坑的需求量不大,因此,他便可以不慌不忙地挖,然后再不慌不忙地填埋,这样,他也就很少有劳累过度的时候。尽管如此,他每受一次军法审判,便被降为列兵。这样丢失军阶,很让他感到深切的痛惜。
  “做个一等兵也不赖,”他颇是恋旧地回忆道,“过去我有地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显得极是无可奈何。“不过,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成了过去,”他很肯定他说,“下次我再开小差,就只是个列兵了,我很清楚,到时候情况跟现在可是大不一样了。”挖土坑实在是无甚出息的。“这工作甚至还不是固定的。每次刑期结束,我就没法再干这活。要是我还想回来挖土坑,那就得再开小差。可我又不能老这么做。有一条军规,也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假如我下次再开小差,就该去坐班房了。我不清楚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要是我一不留神,我最后甚至可能去海外服役。”他不希望一辈子挖土坑,不过,只要战争还在进行,挖土坑就是战争期间的一部分工作,他也就不会对此有什么反感。“这可是责任问题,”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尽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不停地挖土坑,而且我做得相当出色,刚刚获得品行优良奖章的提名。你的职责就是在航空军校鬼混,希望战争结束之后再毕业。我只希望他们跟我一样尽到自己的职责。要是我也不得不去海外并替他们尽义务,那不就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一天,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在挖一个土坑时,捣破了一根水管,险些被淹死。待让人从坑里捞上来时,他已差不多人事不知。事后,谣传水管流出的是石油,结果,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被逐出了基地。不多久,只要是能弄来铁锹的,全都跑到外面,发了疯似地采掘石油。到处尘土飞扬。那场面差不多跟七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皮亚诺萨岛上的情形一模一样:头天晚上,米洛动用自己的M&M辛迪加联合体收集到的每一架飞机,轰炸了中队营地、机场、炸弹临时堆集处和修理机库。所有死里逃生的官兵全都聚到外面,在硬地上挖了一个个又大又深的掩体,然后在顶部搁上从机场修理机库窃取的装甲板和从别人帐篷侧帘偷来的一方块一方块千疮百孔的防水帆布。有关石油的谣传刚起,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便被调离科罗拉多州,最后来到皮亚诺萨岛落脚,接替库姆斯少尉——一天,他以宾客的身份随机外出飞行,只是想察看一下战况,不料,在弗拉拉上空竟跟克拉夫特一同遇难。每每忆起克拉夫特,约塞连总是很内疚。他之所以负疚,是因为克拉夫特是在他作第二轮轰炸时牺牲的,还因为克拉夫特在那次辉煌的阿的平叛乱中无辜受了牵连。那次叛乱是在波多黎各——他们飞往国外的第一段行程——
  发起的,十天后,在皮亚诺萨岛告终。当时,阿普尔比一到岛上,便出自责任心,大步跨进中队办公室,报告说约塞连拒不服用阿的平药片。中队办公室的那个军士赶忙请他坐下。
  “谢谢你,军士,我想我会坐的,”阿普尔比说,“我大概得等多长时间?今天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这样,到明天一大早我就可以做好充分准备,一旦他们需要,我就能马上投入战斗。”
  “长官?”
  “你说啥,军士?”
  “你刚才问什么?”
  “我大概得等多长时间才能进去见少校?”
  “只要等他出去吃午饭,”陶塞军士回答说,“到时你可以马上进去。”
  “可到时他就不在里边了。是不是?”
  “是的,长官。梅杰少校要等吃完午饭才回办公室。”
  “我知道了。”阿普尔比口头上作了决定,可心里依旧没个数。
  “那么我想我还是午饭后再来一趟吧。”
  阿普尔比转身离开中队办公室,内心却很困惑。他刚走到外面,便觉得自己看见一个长得颇有些像亨利·方达的高个子黑皮肤军官从中队办公室的窗户里跳了出来,接着拐过弯,飞奔而去,便不见了踪影。阿普尔比收住脚步,紧闭了双眼。令人焦急不安的疑惑袭上他的心头。他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疟疾,或许更糟糕,因服了过量的阿的平药片而引发了什么后遗症。当初,他服用的阿的平药片,超出了规定剂量的三倍,因为他想做一名出色的飞行员,强过其他任何人三倍。他依旧紧闭着双眼,这当儿,陶塞军士突然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跟他说,梅杰少校才出去,要是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进去。阿普尔比这才又恢复了信心。
  “谢谢你,军士。他会马上回来吗?”
  “他一吃完午饭就回来。等他回来,你就得马上出去,在前面等他,直到他离开办公室去吃晚饭。梅杰少校在办公室的时候,是向来不在办公室见任何人的。
  “军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梅杰少校在办公室的时候,是向来不在办公室见任何人的。”
  阿普尔比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陶塞军士,试着用坚定的语调,说:“军士,是不是就因为我刚来中队,而你在海外混了很长时间,就想法子作弄我?”
  “哦,不,长官,”军士很恭敬地答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等你见了梅杰少校,可以当面问他。”
  “我正想问他呢,军士。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你永远见不到他。”
  阿普尔比因受了羞辱而满脸通红。军士给他递过一本拍纸簿,他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报告,汇报约塞连和阿的平药片一事,随后就赶紧离去,同时又纳闷了起来:或许钓塞连还不是唯一的一个有幸穿上军官制服的疯子。
  等卡思卡特上校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五次的时候,陶塞军士早就开始怀疑,或许每一个穿制服的军人都是疯子。陶塞军士身材瘦削,一头漂亮的金发淡得差不多没了颜色,双颊凹陷,一副牙齿酷似又白又大的果浆软糖。他负责中队的事务,可他不觉得有什么称心。跟亨格利·乔一样的那些人始终用苛责仇恨的目光怒视他,而阿普尔比呢,如今已是一名顶呱呱的飞行员,又是一名打球从不失分的乒乓球选手,一心一意地要报复陶塞军士,更是对他无礼、陶塞军士负责中队的事务,是因为中队里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挑这个担子。无论是对战争,还是对升官发财,他全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陶瓷碎片和赫波怀特式家具。
  对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陶塞军士已经习惯性地接受了——这差不多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约塞连本人的说法——
  确实把他看做是约塞连帐篷里的一个死人。其实呢,压根就不是那回事。那家伙只是个替补飞行员,还没来得及正式报到,就在前线送了命。当初,他曾在作战室停留过,询问去中队办公室的路,结果,即刻被送往前线作战,因为那时那么多人都已完成了规定的三十五次飞行任务,而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又正巧为无法调集大队部明确的机组成员人数犯难。由于他从来没有正式被列入中队的编制,所以,也就永远无法把他正式除名。陶塞军士意识到,有关那个可怜虫的各种公文越来越多,永远会引起没完没了的冲击波。
  那个可怜虫名叫马德。对痛恨暴力和浪费的陶塞军士来说,他们用飞机送马德一路越过大洋,却不过是让他在到达后还不到两小时就在奥尔维那托上空被炸个粉身碎骨,这似乎是莫大的浪费,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没人想得起来他是谁,也回忆不出他长个啥模样,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就更不用提了。他俩只记得有个新来的军官出现在作战室,恰好赶上时间送死。每当有人提起约塞连帐篷里的死人那件事,他俩总是很显得尴尬,满脸通红。本该见过马德的那仅有的几个人,是他同机的机组成员,也都跟他一起被炸了个粉身碎骨。
  不过,约塞连倒是确切知道马德是谁。马德只是个无名小卒,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机遇,因为人们知道有关所有无名小卒的事情只有一点——他们从来没什么机遇。他们非死不可。送了命的马德,是地地道道的无名小卒,尽管他的遗物依旧杂乱地堆放在约塞连帐篷里的那张帆布床上,差不多跟三个月前他从未到过帐篷的那天留下那些东西时一模一样——所有那些东西在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便都沾染上了死气,就跟博洛尼亚大围攻发动后的第二个星期出现的情形完全一样。当时,四处弥漫硫磺气味的烟雾,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霉臭的死亡气味,所有即将执行轰炸飞行任务的官兵都已沾染上了这股死气。
  一旦卡思卡特上校主动要求让自己的大队去炸毁博洛尼亚的弹药库——驻扎意大利大陆的重型轰炸机由于飞行高度过高,没能把它们摧毁,那就不再有丝毫可能逃避这次轰炸飞行任务了。每延迟一天,便不断加剧大队全体官兵的恐惧感和沮丧情绪。那种萦绕不散又难以抗拒的死亡意识,随持续不断的雨,渐渐地弥散开去,就像是某种具有腐蚀作用的慢性病,侵蚀一般地渗透了每个人痛苦的面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甲醛味。无处可以求助,即便去医务室也无济于事。科恩中校下令关闭了医务室,所以,再也没有人能上那儿看门诊了。科恩中校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好不容易碰上的那个晴天,中队竟神秘地流行起了腹泻,大伙全都跑到医务室就诊,结果,迫使轰炸任务再次延期。暂停门诊,又封了医务室的门,丹尼卡医生每逢雨的间隙,便高坐在一只高凳上,以愁肠百结的不偏不倚的态度,默默感受着阴森森弥散开来的恐怖气氛,仿佛一只悒悒不乐的红头美洲鹫,栖息在医务室封闭的门上的那块不祥的手写牌子的下端。这牌子是布莱克上尉当初开玩笑钉上去的,丹尼卡医生始终没把它取下来,因为这在他实在不是什么玩笑。牌子四边用黑色炭笔画了一圈,上面写道:“另行通知以前,医务室暂停门诊。家有丧事。”
  恐怖往四处扩散,钻进了邓巴的中队。某日黄昏,邓巴很好奇地把头探进自己中队医务室的门,对着斯塔布斯医生模糊的身影——他正坐在幽暗处,面前摆了一瓶威士忌和一只盛满饮用水的钟形玻璃瓶——说起了话来。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
  “糟糕透顶,”斯塔布斯医生回答说。
  “你在这里干吗?”
  “坐坐而已。”
  “我还以为不再有门诊了呢。”
  “是没有门诊了。”
  “那你干吗还坐在这里?”
  “我还能坐哪里?去那该死的军官俱乐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坐一块儿?你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
  “坐呗。”
  “我说的是在中队里,不是在帐篷里。别再他妈的自作聪明了。
  你可知道医生在中队里的职责?”
  “其他中队的医务室都给封了门,”邓巴说。
  “不管谁病了,只要走进我的门,我就会禁止他飞行,”斯塔布斯医生郑重他说,“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呢。”
  “你是不能禁止任何人飞行的,”邓巴提醒道,“难道你不知道那命令?”
  “我会给病人打上一针,让他彻彻底底躺倒下来,停止飞行。”
  斯塔布斯医生想到这情景,不由得带着嘲讽的兴味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只要他们一下命令,就可以让门诊彻底停止。那些狗杂种。
  哎哟!又下雨了。”雨又开始下了,先是落在树林里,再是落在泥潭里,然后便是轻轻地落到了帐篷的顶上,仿佛一阵抚慰的柔声细语。“所有一切都是潮呼呼的,”斯塔布斯医生极厌恶他说,“就连厕所和小便池都在泛滥,以此表示抗议。这讨厌的世界整个就像是一处藏尸处,臭气熏天。”
  当他停止了说话,四周静得似乎没了边际。夜幕落了下来。弥散着一种极度的孤独。
  “把灯打开,”邓巴建议道。
  “没电。我也懒得启动自己那台发电机。以前,我救别人的命,常常从中得到极大的快感。现在,我实在不知道救人性命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既然他们反正都得死。”
  “哦,意义到底还是有的,”邓巴肯定地对他说。
  “是吗?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于,尽你的可能让他们多活一些时间。”
  “你说的不错,但是,既然他们反正都得死,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诀窍就是别考虑这个问题。”
  “别谈什么诀窍了。救人性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邓巴默默沉思片刻。“谁知道呢?”
  邓巴不知道。轰炸博洛尼亚一事,本该让邓巴欣喜万分,因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走得慢悠悠的,几个小时拖得像几个世纪那么长。然而,他反倒感到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送命。
  “你真的还想要些可待因吗?”斯塔布斯医生问道。
  “是替我朋友约塞连要的。他确信自己马上会送命的。”
  “约塞连?究竟谁是约塞连?约塞连,到底是什么名字?前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喝醉了酒跟科恩中校打架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他?”
  “没错,就是他。他是亚述人。”
  “那个发了疯的狗杂种。”
  “他倒是没那么疯,”邓巴说,“他发誓不飞博洛尼亚。”
  “我正是这个意思,”斯塔布斯医生说道,“那发了疯的狗杂种,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才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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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布莱克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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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洛尼下士最初是从大队部打来的一个电话得知这一消息的。当时,他非常震惊,便轻手轻脚穿过情报室,走到布莱克上尉——他这会儿把平伸着的小腿搁在办公桌上,正打着盹儿——
  身边,用震惊的语调,低声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布莱克上尉一下子来了精神。“博洛尼亚?”他兴奋得大叫起来。“太让我吃惊了。”他放声大笑。“博洛尼亚,嘿?”他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惊喜地摇了摇头。“嗬,好家伙!要是那些狗杂种知道自己是飞博洛尼亚,真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模佯,我巴不得马上就瞧瞧他们那一张张面容。哈,哈,哈!”
  自从梅杰少校击败他出任中队长那天以来,布莱克上尉这是第一次真正由衷地开怀大笑。当轰炸员们来到情报室,领取图囊时,他阴死阳活地站了起来,立在前部柜台的后面,为的是千方百计从中获取最大的乐趣。
  “没错,你们这些婊子养的,是博洛尼亚。”当全体轰炸员颇为怀疑地问他,他们是否真要飞博洛尼亚时,他便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这么说,“哈!哈!哈!试试你们的胆量吧,你们这些狗杂种。这次你们可是没有退路了。”
  布莱克上尉跟在全体轰炸员的最后面来到帐篷外。其他所有军官和士兵全都带着钢盔、降落伞和防弹衣,集聚在中队驻地中央四辆卡车——发动机正空转着——的周围。布莱克上尉饶有兴致地察看这些军官和士兵得知真相后的反应。这家伙个子虽大,却心胸狭窄,性情忧郁,脾气暴躁,又老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那张皱缩苍白的脸每隔三四天便修刮一次,大多数情况下,他似乎总在皮包骨的上嘴唇蓄两撇金红色的八字须。外面的场面倒是并没有让他失望。每张脸都因惊恐而阴沉了下来。布莱克上尉美美地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睛,擦去了最后一丝困意,于是,幸灾乐祸地纵声大笑起来。每当他告诉别人要试试胆量时,他总这么笑的。
  那天,杜鲁斯少校在佩鲁贾上空阵亡以后,布莱克上尉差点就被选中接任他的职位。自那以来,轰炸博洛尼亚不料竟成了布莱克上尉一生中最有收获的一件大事。当杜鲁斯少校阵亡的消息通过无线电传回中队驻地时,布莱克上尉内心一阵兴奋。先前,他从不曾真正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过,尽管如此,他马上便认识到,接替杜鲁斯少校担任中队长,他自己是合乎逻辑的必然人选。最初,他是中队的情报主任,也就是说,他比中队里任何别的人都要聪明。
  的确,他不属于战斗人员编制,而杜鲁斯少校生前得参加战斗,所有中队长通常也得作战;但,也正是这一点对他实在是另一个极有利的因素,因为他没有生命危险,只要祖国需要,无论多长时间,他都可以担任这一职位。布莱克上尉越琢磨,越觉得接任中队长似乎非他莫属了。只要立刻在最合适的地方说句合适的话,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他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决定行动步骤。他在转椅里坐下,背往后一靠,两脚往桌上一跷,双目紧闭,开始想象:一旦当上中队长,一切该是多美啊。
  正当布莱克上尉想象着种种美景的时候,卡思卡特上校却在行动了。布莱克上尉断定,梅杰少校是智胜了他;其速度之快简直令他瞠目结舌。梅杰少校的中队长任命一宣布,布莱克上尉便大失所望,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怨愤。对卡思卡特上校选用梅杰少校,与布莱克上尉共事的行政军官们都深表惊讶,而布莱克上尉则小声抱怨,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同僚们对梅杰少校酷似亨利·方达这一点潜在的政治价值,作了种种猜测,而布莱克上尉则断定,梅杰少校其实就是亨利·方达;同僚们说梅杰少校这人颇有些古怪,而布莱克上尉则宣称他是共产党。
  “什么事都让他们做主了,”布莱克上尉表示反抗地声言道,“好吧,要是你们大伙乐意的话,尽管袖手旁观,由他们去,可我不愿意。我得想办法对付。从现在起,不管是哪个狗杂种来我的情报室,我都得让他签字效忠。不过,要是那个婊子养的梅杰少校来,即便他想签,我也决不会答应的。”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场光荣的宣誓效忠运动便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布莱克上尉发现自己竟成了运动先锋,欣喜若狂。他的确碰上了一个极妙的办法。所有参战官兵只有签字效忠后,才能从情报室领取图囊;第二道签字关过后,从降落伞室领取防弹衣和降落伞;再过了机动车辆军官鲍金顿中尉的第三道签字关后,这才获准从中队坐上其中一辆卡车赶往飞机场。每次转身,他们必须过一道签字效忠的关。无论是从财务军官处领取军饷,还是从军人服务社领取供给,或是找那些意大利理发师理发,他们都得签字效忠。
  在布莱克上尉看来,凡是支持他的这场光荣宣誓效忠运动的军官,都是竞争对手。于是,他便昼夜二十四小时密谋策划,始终保持一步领先。他要做报效国家第一人。每当其他军官在他的激励下,推行他们各自的签字效忠的方法,他便更进一步,让到情报室的每个杂种必须过两道签字效忠关,接着是三道,再又是四道;然后,他又推出宣誓效忠,之后,便让人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地同声齐唱《星条旗》歌。每次当他击败竞争对手,布莱克上尉便轻贱了他们,嗤笑他们不学他的招数。可每次当他们步他的后尘,他便又不安地退避一侧,绞尽脑汁想别的新计策,好再奚落他们一顿。
  不知不觉地,中队里的战斗人员发现自己竟受那些行政官员——原先是奉命来为他们服务的——操纵。他门整天受人欺侮,凌辱,骚扰,摆布,走了一个又来另一个。一旦他们表示反抗,布莱克上尉就答复他们说,只要是忠诚的人,是不会厌烦宣誓效忠必要的签字的,只要有人对宣誓效忠是否有效这一点提出质疑,他就回答,凡是确确实实效忠自己国家的人,只要由他经常敦促,是会很自豪地发誓自己将忠诚于祖国的。一旦有人问起这么做有何道德作用,他就回答说,《星条旗》是创作出的最伟大的音乐作品。一个人签字效忠的次数越多,他就越忠诚;对布莱克上尉来说,道理就是如此简单明了。他每天都让科洛尼下士签上百次名,这样,他就可以始终证明自己比任何别的人更加忠诚。
  “重要的是要让他们不停地宣誓,”他跟自己的追随者解释道,“至于他们是否心诚,这无关紧要。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也让小孩子们宣誓效忠,尽管孩子们连什么是‘宣誓’和‘效忠’都还一窍不通。”
  对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来说,这场光荣效忠宣誓运动实在是一桩又光荣又讨厌的事,因为这一来,每次安排机务人员执行作战任务,他们便无端地要费不少周折。中认上下全都忙着签名,宣誓,合唱。所有飞行任务得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能执行。有效的紧急行动也就不可能了,然而,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都是极胆小的人,实在没胆量对布莱克上尉大声抗议。布莱克上尉呢,却天天严格认真地坚持由他首创的“不断重申”学说——意在遏止所有那些第一天签字第二天就不忠的官兵。就在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心中一片迷茫,为身陷困境而抓耳搔腮的当儿,布莱克上尉又给他们出了个主意。他带来了一个代表团,直截了当地跟他们说,必须让每一个飞行虽签字效忠后,方可准许他执行作战飞行任务。
  “当然,这都得由你们自己来决定,”布莱克上尉指出,“没人想强迫你们。可是,其他所有人都在让他们签字效忠。假如只有你们俩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国家,没让他们签字效忠的话,那么,这在联邦调查局看来,也必定有什么蹊跷的。要是你们俩甘愿得个恶名声,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跟别人全无关系。我们只是想尽力帮忙而已。”
  米洛没有被说服。他断然拒绝中止梅杰少校的饮食,即便梅杰少校是共产党人——对此,米洛心里亦颇有怀疑。米洛生来就反对所有破坏常规的革新。他有相当坚定的道德原则,断然拒绝加入这场光荣的效忠宣誓运动,直到后来,布莱克上尉带领他的代表团前来拜访他,请求他参加。
  “国防是每个人的天职,”米洛拒绝后,布莱克上尉说,“整个过程都是自愿的,米洛——别忘了这一点。假如他们不愿在皮尔查德和雷恩那里签字效忠,他们可以不必那么做。但,在你这里,假如他们不签,我们要你饿死他们。这就跟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你明白吗?你总不至于违抗第二十二条军规吧?”
  丹尼卡医生却坚持自己的立场。
  “你凭什么断定梅杰少校就是共产党人?”
  “我们开始指控他以前,你从没听到他否认这一点,是不是?你也没有看见他在我们的效忠誓约上签过字。”
  “是你们不让他签。”
  “当然不能让他签,”布莱克上尉解释道,“否则,我们发起的这场运动也就前功尽弃了。你瞧,要是你不愿跟我们合作,你完全可以自便。可是,一旦米洛刚准备要饿死梅杰少校,而你却给他治疗,那么,我们其余的人这么竭尽全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不知道,对暗中破坏我们整个安全计划的人,大队部的上司们会想什么办法处置,他们很有可能会调你去太平洋。”
  丹尼卡医生立刻屈从了。“我这就去跟格斯和韦斯说,让他们按你的吩咐去做。”
  大队部的卡思卡特上校早就开始纳闷,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那个白痴布莱克,在大闹什么爱国主义,”科恩中校笑着说,“我想,既然是你提升梅杰少校当了中队长,你最好暂且跟他合作一段时间。”
  “那还不是你出的主意。”卡思卡特上校极恼火地责备他。“当初真不该听你的话。”
  “可我出的那个主意也是一条妙计,”科恩中尉反驳道,“那个多余的少校身为行政军官,却老是败坏你的名声,不就是我那条妙计把他给除掉了吗?不用担心,这一切大概马上就会走上正轨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给布莱克上尉去一封信,表示完全支待他,并希望他适可而止,免得到时闹得一塌糊涂。”科恩中校突然想出了个怪念头。“我很有点怀疑!那个白痴该不会把梅杰少校赶出他的活动房屋吧,你说呢?”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把那婊子养的梅杰少校赶出他的活动房屋。”布莱克上尉拿定了主意。“我还真巴不得把他的老婆孩子赶到树林子里去。可是我们做不到。他没有老婆孩子。所以,我们只得应付眼前的事,把他赶出去。谁负责这些帐篷?”
  “他。”
  “你们瞧见了?”布莱克上尉大声叫道,“所有一切都让他们给操纵了!哼,我可是不会容忍的。要是迫不得已,我会直接向德·科弗利少校本人汇报这事的。等他从罗马一回来,我就让米洛去跟他说这事。”
  布莱克上尉对德·科弗利少校的智慧、权力和正直深信不疑,即便他以前从未跟德·科弗利少校说过一句话,现在也还是没有胆量这么做。他委派了米洛替他去找德·科弗利少校谈话,自己则等待着这个高个子主任参谋回来,等不耐烦了,见人就大发脾气。德·科弗利少校威风凛凛,长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俨然一副救世主的神态,对他,布莱克上尉和中队其他所有官兵一向是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的。少校最终从罗马回到了中队,伤了一只眼,用一只新的赛璐珞眼罩护着。他一下子就把布莱克上尉的整个光荣效忠宣誓运动砸了个稀巴烂。
  德·科弗利少校返回中队那天,极威严地走进食堂,正排队等候签字效忠的军官自成一道人墙,拦住了他的去路。此刻,米洛非常小心翼翼,没说一句话。食品柜台的尽端,早来的一群军官每人手上托了一盘饭菜,正面向国旗宣誓效忠,为的是获准在餐桌旁就座用餐。来的更早的一群军官呢,早就在餐桌旁坐了下来,这时正合唱《星条旗》国歌,为的是可以享用桌上的盐、胡椒粉,还有调味番茄酱。德·科弗利少校在门口停了下来,皱眉蹙额,一脸的困惑不满,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怪事。喧嚷声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德·科弗利少校端庄地往前走过去,面前的那道人墙像红海一样,往两侧分了开来。他目不斜视,威武地大步走向蒸汽消毒柜台,于是,用清晰圆润的声音——因年迈而显得粗哑,又因年高德劭、地位显赫而洪亮有力——说道:
  “给我拿吃的来,”斯纳克下士没有给德·科弗利少校吃的,倒是递给他一份效忠誓约让他签字。德·科弗利少校一见是这东西,不由得大为恼火,用力把它推至一旁,那只好眼睛令人无法理解地射出强烈的鄙视的怒火,那张布满皱纹、衰老的大脸盘因暴怒而越发阴沉可怕。
  “我说过,给我拿吃的来,”他大声命令道,嗓音十分刺耳,就像远处的霹雳,在寂静的帐篷里发出不祥的隆隆响声。
  斯纳克下士脸色刷白,浑身哆嗦起来。他向米洛投去恳求的目光,企求他的指点。过去了可怕的几秒钟,没有一丝声息。接着,米洛点了点头。
  “给他拿点吃的,”他说。
  斯纳克下士这才把吃的东西递给了德·科弗利少校。德·科弗利少校手托满满一盘饭菜,刚转身离开柜台,便又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一群群军官身上,军官们正默默地用恳求的目光注视着他。随即,他便摆出一副主持正义的战斗姿态,大声吼道:
  “给大伙拿吃的!”
  “给大伙拿吃的!”米洛如释重负,兴奋地应了一声。光荣的效忠宣誓运动就此宣告结束。
  布莱克上尉彻底失望了,他没料到,自己如此信赖并视作后盾、身居高位的上司竟然会从背后给他这么一刀。德·科弗利少校让他受尽了屈辱。
  “哦,我啥事儿都没有,”只要有人来向他表示同情,他便很愉快地回答道,“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讨厌的人感到恐惧,让大家警惕梅杰少校的危险。我们的确达到了这个目的。既然我们压根就没想让他签字效忠,那么,要不要那些效忠誓约,其实已经是无关紧要了。”
  博洛尼亚大围攻没完没了,骇人听闻,又把中队里布莱克上尉讨厌的那些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见了这一幕,布莱克上尉不由得怀恋起光荣效忠宣誓运动那段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时,他可是个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即便是像米洛·明德宾德、丹尼卡医生、皮尔查德和雷恩那样有权势的大人物,一见到他来就浑身哆嗦,对他俯首帖耳。为了向新来的人证明,自己确实曾一度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依旧保存着卡思卡特上校写给他的那封嘉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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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博洛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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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场博洛尼亚大恐慌完全是由奈特中士一手造成的,与布莱克上尉毫无关系。奈特中士一听说要去轰炸博洛尼亚,就悄悄溜下卡车,又取来了两件防弹衣。这一来,其余的人也跟着效仿,一个个铁板着脸跑回降落伞室,没等抢完余下的防弹衣,便已溃军似地慌乱成一团了。
  “嗨,这是怎么回事儿?”基德·桑普森很不安地问道,“博洛尼亚还不至于那么危险吧?”
  内特利恍惚地坐在卡车铺板上,双手捂住那张年轻但阴沉的脸,没答话。
  造成这一局面的,是奈特中士,以及无数次折磨人的任务延期。就在命令下达后的头天上午,大伙正在登机,突然来了一辆吉普车,通知他们说,博洛尼亚正在下雨,轰炸任务延期执行。待他们返回中队驻地,皮亚诺萨亦下起了雨。那天,回到驻地后,他们全都木然地凝视着情报室遮篷下那张地图上的轰炸路线,脑子昏昏欲睡,始终是一个念头:这次他们是无论如何没有了退路。那条横钉在意大利大陆上的细长的红缎带,便是醒目的证据:驻守意大利的地面部队被牵制在目标以南四十二英里的地方,根本就没法往前进逼一步。因此,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攻不下博洛尼亚城的。而屯扎皮亚诺萨岛的空军官兵却是万难躲开这次去轰炸博洛尼亚的飞行任务的。他们陷入了困境。
  他们的唯一希望,便是雨不停地下,但这希望实在是乌有的,因为他们全部清楚,雨终究是要停的。皮亚诺萨停了雨,博洛尼亚便下雨;博洛尼亚停雨,皮亚诺萨便又下雨。假如两地都没了雨,那么,便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怪现象,诸如流行性腹泻的传播,或是轰炸路线的移动。最初的六天里,他们被召集了四次,听取下达简令,随后又给打发回驻地。一次,他们起飞了,正在编队飞行,突然,指挥塔命令他们降落。雨下的时间越长,他们就越遭罪;他们越是遭罪,也就越要祈求雨不停地下。晚上,大伙通宵仰望天空,满天的星斗让他们深感哀戚。白昼,他们就一天到晚盯着意大利地图上的那条轰炸路线。地图很大,挂在一只摇晃不稳的黑报架上,随风飘动,天一下雨,黑报架便住里拖,置于情报室遮篷底下。轰炸路线是一条细长的红缎带,用来标明布于意大利大陆各处的盟军地面部队的最前沿阵地。
  亨格利·乔与赫普尔的猫拳斗后的次日上午,皮亚诺萨和博洛尼亚都停了雨。机场的起降跑道干了起来,但要硬结,还得等上整整二十四小时。天空依旧是万里无云。郁结在每个兵士心中的怨怼都已化作了仇恨。最先,他们痛恨意大利大陆上的步兵,因为他们没能进占博洛尼亚。之后,他们开始憎恨起那条轰炸路线来了。他们死死盯着地图上的那条红缎带,一盯便是好几个小时,切齿地恨它,因为它不愿上移,将博洛尼亚城包围起来。待到夜幕降临,他们便聚在黑暗中,凭了手电,继续阴森森地注视着那条轰炸路线,心里在默默地哀求,仿佛他们这样郁郁不乐地集体祈祷,可以产生相当的威力,于是,便有了希望,让红缎带上移。
  “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等事,”克莱文杰对约塞连惊叫道,声音忽高忽低,既表示异议,又深感疑惑。“这完全是愚昧迷信,是彻彻底底的倒退。他们混淆了因果关系。这和手碰木头或交叉食指和中指一样毫无意义。难道他们真的相信,假如有人半夜蹑手蹑脚地走到地图前,把轰炸路线移到博洛尼亚上面,我们明天就不必再去执行那次轰炸任务了?你能想象得出?很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是有理智的。”
  至午夜,约塞连用手碰了木头,又交叉了食指和中指,于是,便轻手轻脚地溜出帐篷,把那条轰炸路线上移,盖住了博洛尼亚。
  次日一清早,科洛尼下士鬼鬼祟祟地钻进布莱克上尉的帐篷,手伸进蚊帐,摸到湿漉漉的肩胛,轻轻摇动,直摇到布莱克上尉睁开了双眼。
  “你摇醒我干什么?”布莱克上尉埋怨道。
  “他们占领了博洛尼亚,上尉,”科洛尼说,“我觉得你大概想知道这个消息。这次任务取消了吗?”
  布莱克上尉猛地挺起了身,极有条理地在那两条瘦成皮包骨的细长大腿上挠起了痒痒。不一会儿,他穿上衣服,不及修面,便走出帐篷,眯眼瞧了瞧,一脸怒气。天空晴朗,气温和暖。他冷漠地注视着那张意大利地图。果不出所料,他们已经攻占了博洛尼亚。情报室内,科洛尼下士正取出导航工具箱里的博洛尼亚地图。布莱克上尉打了个极响的哈欠,坐了下来,把两脚翘到桌上,于是,挂通了科恩中校的电话。
  “你打电话吵醒我干吗?”科恩中校埋怨道。
  “他们夜里攻下了博洛尼亚,中校。这次轰炸任务是否取消了?”
  “你说什么,布莱克?”科恩中校咆哮道,“干吗要取消轰炸任务?”
  “因为他们攻占了博洛尼亚,中校。难道还不取消轰炸任务?”
  “当然取消啦。你以为我们现在去轰炸自己的部队?”
  “你打电话吵醒我干吗?”卡思卡特上校对科恩中校抱怨道。
  “他们攻占了博洛尼亚,”科恩中校告诉他说,“我想你大概会希望知道这个消息。”
  “谁攻占了博洛尼亚?”
  “是我们。”
  卡思卡特上校狂喜,因为当初是他自告奋勇要求让自己的部下去轰炸博洛尼亚的,从此,他便以英勇闻名,但现在,又解除了这次令他进退维谷的轰炸任务,却丝毫无损他已赢得的名声。攻克博洛尼亚,也着实让德里德尔将军心花怒放,但他对穆达士上校极为恼火,原因是上校为了告诉他这一消息而叫醒了他。司令部同样也很高兴,于是,决定给攻占博洛尼亚城的指挥官授一枚勋章。所以,他们把它给了佩克姆将军,因为佩克姆将军是唯一一位军官主动伸手要这枚勋章的。
  佩克姆将军荣膺勋章后,便即刻请求承当更多的职责。依照他的意见,战区所有作战部队都应归由他亲任指挥官的特种兵团指挥。他时常自言自语——总带着每次与人争执时必定有的那种殉教者的微笑,令人觉着和蔼可亲又通情达理:假如投弹轰炸敌军算不得是特殊工种,那么,他实在不明白,究竟什么工种才是特殊的。
  司令部曾提出,让他在德里德尔将军手下担任作战指挥,可他极和气地婉言拒绝了。
  “我想的可不是替德里德尔将军执行什么作战飞行任务,”佩克姆将军宽容地解释道,笑嘻嘻的,一副和悦的面容。“我更想替代德里德尔将军,或许更想超过德里德尔将军。这样,我也就可以指挥许多其他将军。你知道,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于行政管理。我就有这种高妙的本领,可以让不同的人的意见统一起来。”
  “他倒是有一种高妙的本领,可以让不同的人都觉得他实在是个讨厌透顶的混蛋,”卡吉尔上校曾怀恨地跟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吐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希望他把这句刺耳的话传扬出去,让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上上下下都知道。“假如有谁配接任那个作战指挥的职位,那个人就是我。我甚至还想到过,我们应该伸手向司令部要那枚勋章。”
  “你真想参加作战?”前一等兵温特格林问道。
  “作战?”卡吉尔上校惊呆了。“哦,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当然,真要参加作战,我其实也不在乎,不过,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于行政管理。我同样有这种高妙的本领,可以让不同的人的意见统一起来。”
  “他倒是也有一种高妙的本领,可以让不同的人都觉得他实在是个讨厌透顶的混蛋。”后来,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来到皮亚诺萨岛,查实米洛和埃及棉花一事时,曾私下里笑着告诉约塞连。“假如有谁配晋升,那就是我。”其实,他调至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担任邮件管理员后不久,便接连升级,升到了下士,可后来,因为妄加品藻自己的上级军官,说了些极不中听的话,给传扬出去,结果,一下子又被降为列兵。成功的喜悦,更让他感觉到必须做有道德的人,同时,又激发出他的勃勃雄心,再创一番更崇高的业绩。“你想买几只齐波牌打火机吗?”他问约塞连,“这些打火机是直接从军需军官那里偷来的。”
  “米洛知道你在卖打火机吗?”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米洛不是现在也不兜售打火机了吗?”
  “他当然还在兜售,”约塞连告诉他说,“不过,他的打火机可不是偷来的。”
  “那是你的看法,”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哼了一声,回敬道,“我卖一块钱一只。他卖多少钱?”
  “一块零一分。”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得意洋洋地窃笑了一下。“我每回都占他的上风。”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嗨,他那些脱不了手的埃及棉花怎么样了?他究竟买了多少?”
  “全买了。”
  “全世界的棉花?哦,真他妈见鬼!”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十足一副幸灾乐祸的劲儿。”简直是头蠢驴!当时你一块儿跟他在开罗,干吗不阻止他呢?”
  “我?”约塞连耸了耸肩,答道,“他能听我的话?他们那儿所有高档饭店都有电传打字电报机。可米洛以前从未见过自动记录证券行市的收报机,就在他请领班给他作解释的时候,埃及棉花的行情报告正巧传了过来。‘埃及棉花?’米洛用他那种惯有的表情问道,‘埃及棉花的售价多少?’接下来,我就知道,他把那些该死的棉花全都买了下来。现在他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真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假如他愿意做买卖,我在黑市上就能抛售许多棉花。”
  “米洛了解黑市行情,根本就不需要棉花。”
  “但需要医药用品。我可以把棉花卷在木牙签上,当做消毒药签卖出去。他愿不愿给个合适的价,卖给我?”
  “不管什么价,他都不会卖给你的,”约塞连答道,“你跟他对着干,他很恼火。其实,他对谁都很恼火,因为上星期大家都拉肚子,把他食堂的名声都给搞臭了。对了,你能帮帮我们大伙儿。”约塞连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可以用你的那台油印机伪造一些官方命令,帮我们逃脱这次去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吗?”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很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慢慢把手臂抽了回去。“我当然可以,”他自豪他说,“但是我做梦都没想过要做那种事。”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工作。我们大家都各有各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想办法卖掉这些齐波牌打火机,赚几个钱,还有,再从米洛那里买些棉花来。你的工作就是炸掉博洛尼亚的弹药库。”
  “可我会在博洛尼亚给炸死的,”约塞连恳求道,“我们全都会给炸死的。”
  “那你没办法,只得被炸死了,”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回答道,“你干吗不学学我,想开些,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我注定是卖掉这些打火机,赚几个钱,再从米洛那里买些便宜棉花,那么,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假如你注定要在博洛尼亚上空被炸死,那你就会被炸死,所以,你最好还是飞出去,勇敢点去死。我不愿这么说,约塞连,可是,你都快成了牢骚鬼了。”
  克莱文杰很赞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的说法,约塞连要做的事,就是在博洛尼亚上空被炸死。当约塞连供认,是他把那条轰炸路线移到了上面,致使轰炸任务被取消,克莱文杰气得脸色发青,狠狠咒骂了一通。
  “干吗不可以?”约塞连咆哮道,越发激烈地替自己争辩,因为他自觉做错了事。“是不是因为上校想当将军,我就该让人把屁股给打烂吗?”
  “意大利大陆上的弟兄们怎么办?”克莱文杰同样很激动地问道,“难道因为你不想去,他们就该让人把屁股给打烂吗?那些弟兄有权得到空中支援!”
  “但不一定非得我去不可。瞧,他们并不在乎由谁去炸掉那些弹药库。我们去那里执行轰炸任务,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卡思卡特自愿要求让我们去。”
  “哦,这些我都知道,”克莱文杰跟他说,那张憔悴的面孔显得极苍白,两只焦虑不安的棕色眼睛却是充满了诚挚。“但事实是,那些弹药库还在那里。我跟你一样,也不赞同卡思卡特上校的做法。
  这一点,你很清楚。”克莱文杰停了停,双唇哆嗦着,再握住拳头,对着自己的睡袋轻击了一下,于是,强调说,“但该炸什么目标,或是由谁去轰炸,或者——,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或是谁在轰炸目标时送了命?为什么?”
  “没错,甚至是送命也没法决定。我们无权质问——”
  “你真是疯啦!”
  “——无权质问——”
  “你真的是说,无论我怎么死,还是为什么死,这都不是我的事,而是卡思卡特上校的事?你真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克莱文杰坚持说,但似乎很没什么把握。“那些受命打赢这场战争的人,他们的境遇要比我们好得多。他们将决定该轰炸哪些目标。”
  “我们谈的是两回事,”约塞连极其不耐烦他说,“你谈的是空军和步兵的关系,而我说的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的关系。你谈的是打赢这场战争,而我说的是打赢这场战争,同时又能保全性命。”
  “千真万确,”克莱文杰厉声说道,显得颇是沾沾自喜。“那么,你说哪一个更重要?”
  “对谁来说?”约塞连马上接口道,“睁开你的眼好好瞧瞧,克莱文杰。对死人来说,谁打赢这场战争,都无关紧要。”
  克莱文杰坐了一会儿,好像挨了猛的一掌。“祝贺你啦!”他极刻薄地喊道,嘴抿紧了,周围现出极细的苍白得无半丝血色的一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态度,更让敌人感到快慰。”
  “敌人,”约塞连斟字酌句地反驳道,“就是让你去送死的人,不管他站的是哪一边,自然也包括卡思卡特上校。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不能忘记,因为你记住的时间越长,你就可能活得越长。”
  但,克莱文杰终究是忘了这句话,结果,他死了。当初,由于约塞连没敢告诉克莱文杰,也是他约塞连一手造成了中队人人闹肚子,最后致使轰炸任务又一次不必要地给延期,因此,这扰得克莱文杰很是心烦意乱。米洛更是坐卧不安,因为他疑心很可能又有人在中队的食物里下了毒。于是,他便火烧火燎地跑去求助约塞连。
  “请赶快找斯纳克下士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在白薯里放了洗衣皂。”他偷偷摸摸地恳求约塞连。“斯纳克下士信任你,假如你向他保证不告诉别人,他会跟你说实后的。他一告诉你,你就来告诉我。”
  “这还用问,我当然在白薯里放了洗衣皂,”斯纳克下士很坦率地告诉约塞连,“是你让我放的,对不?洗衣皂可真管用。”
  “他对上帝起誓,他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后来,约塞连回答米洛说。
  米洛将信将疑地撅起了嘴。“邓巴说根本就不存在上帝。”
  不再有丝毫的希望了。第二个星期刚过一半,中队所有的人看上去就跟亨格利·乔一副模样。亨格利·乔是不需要执行轰炸任务的。他总在睡梦里恐怖地乱叫乱吼,全中队上下能安睡的,惟独他一人,晚上,其余的人仿佛一个个缄口不语的幽灵,叼着烟,彻夜在各自的帐篷外于黑暗中游荡。到了白天,他们就聚在一块,显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徒然地注视着那条轰炸路线;或是一眼不眨地盯着正纹丝不动地坐在紧闭着的医务室帐篷门前的丹尼卡医生,他的头顶上方,是那块可怕的手写的招牌。他们开始自编沉闷无趣的笑话,又捏造灾难性的谣言,说什么粉身碎骨的厄运正在博洛尼亚等着他们呢。
  一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里,约塞连醉醺醺地侧身走近科恩中校,骗他说,德国人把最新发明的那种莱佩奇炮运到了前线。
  “什么莱佩奇炮?”科恩中校很好奇地问。
  “就是最新发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的莱佩奇胶炮,”约塞连回答说,“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编队的飞机粘合在一起。”
  科恩中校被约塞连一手紧抓住了胳膊时,很是吓了一跳。他猛地挣脱开,当众羞辱约塞连。“放开我,你这白痴!”他暴怒地叫喊道。这时,内特利突然跑到约寒连的背后,一把将他拖开,科恩中校怒目而视,心里倒是很赞许内特利这么做,因为替他出了这口恶气。“这疯子到底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高兴得咯咯直笑。“这就是弗拉拉战役结束后,你硬是要我给他一枚勋章的那个家伙。你还让我提升他为上尉,记得吗?你是活该如此!”
  内特利的体重比约塞连的轻,因此,他花了好大的劲,才把约塞连肥硕的身体拖过房间,拉到一张空桌旁。“你是不是疯啦?”内特利早已吓得浑身直打战,不停地发出嘘嘘声。“那是科恩中校,你是不是疯了?”
  约塞连想再喝一杯,并作出保证,只要内特利给他要来一杯,他就悄悄离开俱乐部。于是,他让内特利又要来了两杯。最后,内特利好说歹说总算哄他到了门口,这时,布莱克上尉恰好噔噔地踩着重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使劲在木地板上跺着满是泥浆的鞋子,帽檐儿上的雨水,像是从高高的屋顶直往下泻。
  “好家伙,你们这些杂种这下可是没有退路了,”他兴致勃勃地宣布道,边说边离开了脚下那滩污水,他身上的雨水溅得四处都是。“我刚接到科恩中校的电话。你们可知道他们在博洛尼亚准备好了什么迎候你们?哈!哈!他们准备好了最新发明的那种莱佩奇胶炮。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编队的飞机粘合在一起。”
  “上帝啊,真有这回事!”约塞连尖声叫道,吓得瘫倒在了内特利的身上。
  “哪里有上帝,”邓巴很镇定他说,一面略有些摇晃地走了过来。
  “嗨,帮我来扶他一把,行吗?我得送他回自己的帐篷去。”
  “谁这么说的?”
  “是我。哎呀,瞧瞧这雨。”
  “我们必须去弄一辆车子来。”
  “去把布莱克上尉的汽车偷来,”约塞连说,“这可是我老做的事。”
  “我们是谁的车也偷不到的。因为以前你每次要车,总是偷偷开走停放最近的车子,现在可没人再把点火开关钥匙留在车上了。”
  “上车吧,”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醉醺醺地驾驶着一辆有篷吉普车,开了过来,招呼他们说。等他们全都挤进车子,他便冷不丁地快速开了出去,大伙儿一个个往后仰面倒下去。他们破口大骂,他听了,哈哈大笑。一出停车场,他便笔直往前,疾驶而去,汽车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道路另一侧的路堤上。车里的其他人一齐往前倾了过去,一个个叠了起来,无法动弹,对他又是一顿臭骂。“我忘了拐弯,”他解释说。
  “小心点,行吗?”内特利告诫他,“你最好把前灯打开。”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倒车离开路堤,拐过弯,沿着大路飞驰而去。车轮在沥青路面上飕飕地飞转,发出咝咝的声音。
  “别开这么快,”内特利恳求道。
  “你最好先带我去你们中队,这样,我可以帮你安顿他上床。然后,你再开车送我回我自己的中队。”
  “你到底是谁?”
  “邓巴。”
  “嗨,把前灯打开,”内特利叫道,“注意路面!”
  “前灯都开着。约塞连难道没在这车上吗?所以,我才让你们这几个杂种上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百八十度转身,两眼直盯住后座。
  “注意路面!”
  “约塞连?约塞连在这儿吗?”
  “我在这儿呢,一级准尉。我们回去吧。你怎么那么肯定?你从来就没回答过我提的问题。”
  “你们都瞧见了?我跟你们说过,他在这儿。”
  “什么问题。”
  “我们刚才谈的什么,就是什么问题。”
  “重要吗?”
  “我记不得那问题是否重要。我向上帝发誓,我本来知道是什么问题。”
  “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这正是我们刚才谈的问题。”约塞连大叫了起来。“你怎么会那么肯定?”
  “喂,你肯定前灯都开了吗?”内特利喊道。
  “开了,开了。他想要我干吗?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难怪从后座看前面黑咕隆咚的。”
  “这雨实在是美极了。”
  “我真希望这雨一直这样不停地下。雨啊,雨,请走——”
  “——开。改日——”
  “——再——”
  “——来。小约约想要——”
  “——玩耍。在——”
  “——草地上,在——”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错过了途中的第二个拐弯,一路驶去,直把吉普车开上了一条陡峭路堤的最高处。吉普车往下滑行时,侧翻了,轻轻地陷在了泥地里。车子里,一阵受惊后的寂静。
  “大家没事吧?”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压低了声音问道。没人受伤,他便如释重负,长叹了一口气。“你们知道,我就是这个毛病,”他呻吟道,“从来就不听别人的话。刚才有人再三要我把前灯打开,可我就是不愿听。”
  “是我再三要你把前灯打开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愿听,是不是?我真希望有一瓶酒。我是带了瓶酒的。瞧,瓶还没打碎。”
  “雨进来了。”内特利察觉到了。“我身上都湿啦。”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打开黑麦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口,于是便把酒瓶递给了别人。大伙叠罗汉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在车里,全都喝了酒,只有内特利没喝,他一刻不歇地摸索着找车门把手,可就是摸不着。酒瓶噔的一声,落在了他的头上,威士忌直灌他的颈脖。他一个劲地扭动身体。
  “喂,我们得爬出去,”他叫喊道,“我们全都会淹死的。”
  “车里有人吗?”克莱文杰关切地问道,一边打了手电筒从上往下照。
  “是克莱文杰,”他们大叫道。克莱文杰伸过手去,想帮他们一把,可他们却想把他从车窗拖进去。
  “瞧瞧他们!”克莱文杰愤怒地对麦克沃特——正坐在指挥车的方向盘后,咧开了嘴笑——大声说,“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牲畜躺在里边。你也在,内特利?你应该感到害臊!快——趁他们都还没得肺炎死掉,帮我把他们拉出来。”
  “你知道,这主意听起来挺不错,”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想了想说,“我想我倒是乐意得肺炎死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回答道,然后,双臂抱着那瓶黑麦威士忌酒,极其满足地仰躺在泥地里。
  “唉,瞧他在干吗?”克莱文杰恼火地大声叫道,“你们都爬起来上车,我们一起回中队去,行不行?”
  “我们不能都回去。得留下个人在这里,帮一级准尉把车翻过来,因为这车是他签了字从汽车调度场借来的。”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极舒适地在指挥车里坐了下来,背往后一靠,咯咯地直笑,一副高兴得意劲儿。“那是布莱克上尉的车,”他喜眉笑眼地告诉他们说,“刚才我是用他那串备用钥匙从军官俱乐部把车偷开来的。他还以为这钥匙今天早上丢了呢。”
  “啊,真有你的!咱们该为此喝一杯。”
  “难道你们还没喝够?”麦克沃特刚发动汽车,克莱文杰便开始责骂了起来。“瞧你们这些人。你们是不是不在乎把自己喝死淹死?”
  “只要不在飞行时死就行。”
  “喂,把瓶打开,把瓶打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催促麦克沃特。“把前灯关掉。只有这样,才能在车上喝酒。”
  “丹尼卡医生说得一点没错,”克莱文杰接着又说,“有些人的确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我实在是很厌恶你们这些人。”
  “行了,饶舌鬼,快下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命令道,“除约塞连外,其他人全都下车。约塞连在哪儿?”
  “见鬼,别碰我!”约塞连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猛地把他推开。
  “你满身都是泥。”
  克莱文杰把目光集中到内特利身上。“真让我吃惊的是你。你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儿,你不想办法劝阻他惹麻烦,反倒跟他一样喝得烂醉。要是他跟阿普尔比再打一架,你怎么办?”克莱文杰听见约塞连在暗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他没有跟阿普尔比再打架,是不是?”
  “这一次没有,”邓巴说。
  “没有,这一次没有。这次我干得更漂亮。”
  “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没有!”克莱文杰倒抽了一口气。
  “他真干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兴奋地大叫了起来。“那该为此喝上一杯。”
  “这事可就糟啦!”克莱文杰很是不安他说,“你们究竟干吗非得去惹科恩中校呢?哎呀,灯怎么啦?怎么那么黑?”
  “我把灯都关了,”麦克沃特回答说,“你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的没错。前灯关了要好得多。”
  “你疯啦?”克莱文杰尖声叫了起来,突然俯身前去,吧咯一声打开了前灯。他几乎歇斯底里般地猛转过身,面对着约塞连。“你瞧你干的好事?你让他们一举一动全跟你一样了!要是雨停了,明天我们就得飞博洛尼亚,那可怎么办?你们得有健康的身体。”
  “雨是再也不会停了。不会,长官,像这样的雨或许真会永远下个不停。”
  “雨已经停了。”有人说,整个车子一片死寂。
  “你们这些可怜的杂种。”几分钟过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很是同情地低声说了一句。
  “雨真的停了吗?”约塞连怯声怯气地问道。
  麦克沃特关掉挡风玻璃刮水器,想看个清楚。雨早停了。天渐渐晴了。月亮让一片褐色的薄雾给罩住了,轮廊却是清晰可见。
  “唉,行了,”麦克沃特镇静地大声说,“这有啥了不得的。”
  “别担心,弟兄们,”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机场跑道这会儿太松软,明天还用不起来。或许还没等机场干透,天就又下起雨来了。”
  “你这讨厌透顶令人恶心的杂种。”当他们快速驶进中队营地时,亨格利·乔在自己帐篷里惊叫了起来。
  “天哪,今天晚上他回来了?我以为他跟那架军邮班机还在罗马呢。”
  “哎哟!哎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哎哎哎哟!”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浑身打颤。“这家伙让我心里直发毛,”他低声抱怨道,“嘿,弗卢姆上尉出什么事啦?”
  “这个家伙吓得我心惊胆战。上星期我在树林里看见他在吃野浆果。他再也不在活动房里睡了。他那模样就像是个鬼。”
  “亨格利·乔是害怕代别人参加病号检阅,尽管已经取消了病号检阅。前天晚上,他想宰了哈弗迈耶,没料到自己却一头栽进了约塞连的狭长掩体,你看到了吗?”
  “哎哎哎哎哟!”亨格利·乔惊呼道,“哎哟!哎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哎哎哎哟!”
  “食堂里不再有弗卢姆在,这实在是桩让人高兴的事。再听不到‘把盐递过来,沃特’这样的话了。”
  “还有‘快把甜菜递给我,彼特’。”
  “还有‘把面包递给我,弗雷德’。”
  “滚开,滚开,”亨格利·乔惊叫道,“我说了,滚开,滚开,你这讨厌透顶令人恶心的杂种。”
  “至少我们知道了他都做些什么梦,”邓巴做了个鬼脸,说道,“他老是梦见那些讨厌透顶令人恶心的杂种。”
  那天深夜,亨格利·乔梦见赫普尔的那只猫睡在自己脸上,差点没把他给闷死。等他醒来,赫普尔的那只猫果真在他脸上睡大觉。当时他的痛苦挣扎也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发出一声尖厉怪异的长嚎,刺破月色皎洁的黑夜,接着,像一阵毁灭性的剧震,回荡了片刻。之后便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沉寂,紧接着,又是一阵大闹大嚷从亨格利·乔的帐篷里传了出来。
  约塞连是最先到亨格利·乔帐篷的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当他冲进帐篷时,亨格利·乔早就掏出了枪,正使劲挣脱让赫普尔抓住的那只胳膊,朝那猫开枪。那只猫却是不停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极是凶猛地发动佯攻,企图转移亨格利·乔的注意力,不让他开枪打赫普尔。两个人全都穿着军用内衣。头顶上方那只非磨砂灯泡,在那根松了的电线上,正发了疯似地摇来晃去。乱作一团的黑影不停地毫无规律地打转,上下移动,整个帐篷也因此像是在回旋。约塞连本能地伸出双臂,保持身体平衡,然后,猛一个漂亮的鱼跃,往前直扑过去,把三个格斗者撞倒在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他从混战中脱开身来,一手揪住一个家伙的后颈——亨格利·乔的后颈和那猫的颈背。亨格利·乔和那猫恶狠狠地相互瞪了一眼。那猫凶狠地冲着亨格利·乔呼噜呼噜直叫,亨格利·乔抡起拳头,想狠狠地把它揍扁。
  “决斗要公平嘛。”约塞连作出了裁定。这会儿,惊恐万状地跑来看这场混战的那些人全都没有了恐怖感,发出了一阵欣喜若狂的喝彩声。“我们要公平决斗。”约塞连把亨格利·乔和猫带到外面,依旧一手揪住一个后颈,把他们分开。然后,他便正式向他们阐明:
  “拳头,牙齿和爪子都可以用。但不能用枪。”他警告亨格利·乔。“不准呼噜呼噜地叫。”他严厉地警告那只猫。“等我一放开你们,就开始。一旦双方扭在一起,马上分开,接着再打。开始!”
  四周围了一大群专爱看热闹的无聊人,可是,一等约塞连松手,那猫竟害怕了起来,像个懦夫似的,可耻地从亨格利·乔身边逃跑了。亨格利·乔被宣布为胜利者。他高昂起萎缩的头,直挺起皮包骨的胸膛,脸上挂着胜利者自豪的笑容,扬扬得意地大步走了开去。他凯旋而归,重新上床睡觉,可又梦见赫普尔的那只猫睡在他的脸上,把他闷得气都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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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德·科弗利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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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动了轰炸路线,没有骗过德国人,反倒骗了德·科弗利少校。
  他打点好野战背包,调用了一架飞机。他有个印象,好像佛罗伦萨也让盟军给占领了,于是,便要人开飞机送他去佛罗伦萨,租两所公寓,好让中队官兵休假时有个安身的地方。等到约塞连向后跳出梅杰少校办公室,寻思着下面该求谁帮忙的时候,德·科弗利少校还没有从佛罗伦萨回来。
  德·科弗利少校不苟言笑,令人敬畏,却是一个极好的老头儿,长一颗硕大的狮子脑袋,一头松散杂乱的白发,仿佛一场大风雪,在他那张家长似的严峻的面孔四周肆虐。正如丹尼卡医生和梅杰少校所推测,他作为中队主任参谋的全部职责,实实在在就是掷马蹄铁,绑架意大利劳工,还有为中队官兵外出休假租借公寓。
  每当像那不勒斯、罗马或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即将陷落,德·科弗利少校便会打点好自己的野战背包,调用一架飞机和一名飞行员,把他送走。办妥这一切,他无需说一句话,仅凭藉他那张严厉专横的脸所具有的威力,以及他那根多皱的手指打出的武断手势。
  城市陷落后一两天,他便回到中队,同时带回两所豪华大公寓的租约,军官和士兵各占一所,且都已配备了成天乐呵呵的称职的厨师和女佣。几天之后,世界各地的报纸便会刊登出那些踩着瓦砾冒着烟雾最先攻进已炸成废墟的城市的美国士兵的照片。在这些士兵当中,必定会有德·科弗利少校。他像一根通条似的直挺挺地坐在一辆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吉普车里,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炮火在他那颗坚不可摧的脑袋四周爆炸。行动轻快敏捷的年轻的步兵们端着卡宾枪,或是在着了火的建筑物的掩蔽下,沿着人行道大步冲向前,或是在建筑物的出入口倒毙身亡。德·科弗利少校依旧端坐车上,四周处处是危险,可他好像是永远摧毁不了的,依旧毫不动摇地铁板着那张中队上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敬畏的面孔:凶险,威严,正直,严厉。
  对德国情报机构来说,德·科弗利少校是个令人伤透脑筋的谜。许许多多的美国战俘中,竟没有一个提供过有关这位白发老军官——一副饱经了风霜的面容令人生畏,两只炯炯的眼睛咄咄逼人,似乎每一次发动重大进攻,他都那么无所畏惧地冲锋在前,而且又是每战必胜——的任何具体的情报。对美国当局来说,他的身份也同样令人困惑;他们曾从刑事调查部派出了整整一个团的一流高手,前往各路前线,查明他的真实身份。同时,一大批久经沙场的新闻发布官,奉命一天二十四小时处于紧急状态,一旦打听到德·科弗利少校,就立即着手宣传他。
  在罗马,德·科弗利少校尽了最大的努力,替中队官兵安排度假公寓。军官们——通常是四五人一组来罗马的——住的是一幢崭新的白色的石砌公寓大楼,每人一间宽大的双人房。楼里有三间宽敞的浴室,墙壁贴的是闪亮的浅绿色瓷砖。大楼女仆名叫米恰拉,人瘦得皮包骨,见到什么事都傻笑,倒是把公寓整理得有条不紊,一尘不染。楼下住的是见人必阿谀奉承的房东;楼上住的是一位漂亮富有的黑发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同样漂亮富有的黑发媳妇,婆媳俩只愿意献身内特利和阿费。但,内特利太羞怯,没敢要她们;
  阿费则太古板,也没占有这婆媳俩的玉体,这家伙竟还想劝她们,除自己的丈夫——偏偏留在了北方,经营家族的生意,千万别献身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这婆媳俩真是一对尤物。”阿费很认真地跟约塞连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而约塞连朝思暮想的,正是希望这一对漂亮富有的黑发尤物一同赤裸了玉体,伸展四肢跟他躺在床上,调情做爱。
  士兵们通常是十二人左右结伙来罗马,带来的是特大的胃口,还有一只只塞满罐装食品的沉甸甸的柳条箱,好让女仆们烧了,给他们端到公寓餐厅,侍候他们进餐。士兵们住的公寓在一幢红色的砖砌楼房的六层楼上,上下楼由一部电梯运送,开起来老是丁零当啷作响。士兵们住的地方,总是要热闹得多。首先是士兵人数一向比较多,还有不少女人侍候他们,替他们做饭,收拾房间,擦洗地板。而且,总是不断有约塞连找来的淫荡却又傻里傻气的颇肉感的年轻女子。此外,还有士兵们自己带来的年轻姑娘,待他们精疲力竭地放纵了一个星期,困倦地返回皮亚诺萨岛时,便把姑娘们留了下来,供后来的士兵尽情享用。姑娘们有得住,有得吃,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顺从任何一个想跟她们上床睡觉的士兵,以此作为报答。对她们来说,这样的安排似乎是再理想不过了。
  要是亨格利·乔不幸再次完成自己的飞行任务后,驾驶军邮班机,每隔四天左右,他便像备受了折磨一般,嘶哑了嗓音,发狂地闯来罗马。大多数时候,他住在士兵的公寓里。德·科弗利少校究竟租了多少房间,谁也说不准,就连住底层的那个穿黑色紧身胸衣的胖女人也搞不明白,虽说房间是她租给德·科弗利少校的。德·科弗利少校租下了顶层所有的房间,约塞连知道,一直到五楼还有他租的房间。轰炸博洛尼亚后的那天上午,亨格利·乔在军官公寓里发现约塞连跟露西安娜同床睡觉,竟着了魔似的跑去取自己的照相机,这后来,约塞连在五楼斯诺登的房间里最终找到了那个手持干拖把、身穿灰白色短裤的女佣人。
  那个身穿灰白色短裤的女佣人是个热心肠,生性快乐,年纪三十五岁左右,身材肥胖,那条灰白色的短裤紧裹着两条软绵绵的大腿,还有不停地左右扭动的屁股。只要有男人需要,不管是谁,她都会把这短裤脱了。她相貌极平常,一张宽宽的脸盘,尽管如此,却是世界上最公正的女人:她为每个男人躺下,不论种族、信仰、肤色,或是国籍,把自己当做社会性的财物贡献出去,以此表示自己的殷勤好客。一旦有人把她抱住,不管当时手里抓的是抹布,还是扫帚,或是干拖把,她也不会为了搁下这些东西而耽误片刻的时间。她的诱惑力也就在于她容易到手。她就像是埃佛勒斯特峰,始终耸立在那里,男人们一旦欲火中烧,使爬上她的身体。约塞连迷上了这个穿灰白色短裤的女佣人,因为她似乎是世上剩下的唯一的女人,他可以不动真情地跟她做爱。就连西西里岛那个秃顶姑娘也还唤起他内心强烈的情感:怜悯,温情,惋惜。
  德·科弗利少校每次租公寓,总会遇上不少危险,尽管如此,他唯一的一次受伤,竟出乎意料地发生在他率凯旋的队伍进入不设防的罗马城的时候。当时,一个衣衫褴褛的醉老头一个劲地格格直笑,站在近处,对着德·科弗利少校猛掷去一朵花,不料,伤了他的一只眼睛。紧接着,那个撒旦一般的老头,幸灾乐祸地跃上德·科弗利少校的汽车,粗暴而又轻蔑地抓住德·科弗利少校那颗令人敬重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在左右两颊上嘲弄地吻了吻——嘴里有股酒、奶酪和大蒜混合的酸臭气味。随后,老头发出一阵呵斥似的沉闷的干笑,便又从车上跳回到欢庆的人群里了。德·科弗利少校仿佛身陷逆境的斯巴达人,自始至终没有在这场可怕的磨难面前畏缩半步。直到了结了在罗马的公务,回到皮亚诺萨岛,他方才去找医生,治自己的眼伤。
  他打定了主意,还是用两只眼睛瞧世界,于是,便对丹尼卡医生明确要求,必须给他用透明眼罩,便于他继续以完好的视力投掷马蹄铁,绑架意大利劳工,以及租借公寓。对中队官兵来说,德·科弗利少校实在是个大人物,不过,他们从来就没敢当面跟他这么说。唯一敢跟他说话的,只有米洛·明德宾德。来中队后的第二个星期,米洛便来到马蹄铁投掷场,手拿一只煮鸡蛋,高高举起,让德·科弗利少校瞧。见米洛如此放肆,德·科弗利少校深感惊讶地直挺起了身体,满脸怒容,两眼瞪着他,布满深深皱纹的额头直凸向前,峭壁似的弓形大鼻子,仿佛一名十大学联合会的进攻后卫,愤然地猛冲前去。米洛丝毫不退却,防卫地高举了那只煮蛋,仿佛是具有魔力的护身符,挡在自己的面前。风暴最终平息了下去,危险也随之过去。
  “那是什么?”德·科弗利少校最终问道。
  “一只蛋,”米洛答道。
  “什么样的蛋?”德·科弗利少校问。
  “煮蛋,”米洛回答。
  “什么样的煮蛋?”德·科弗利少校问。
  “新鲜的煮蛋,”米洛回答。
  “哪来的新鲜蛋?”德·科弗利少校问。
  “鸡下的呗,”米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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