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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美]约瑟夫·海勒

_2 约瑟夫·海勒(美)
  通讯司令部回复道,T.S.艾略特既非新密码,亦非当日旗号。
  卡吉尔上校亦有了个主意。“也许我该给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事。他们那儿有一个叫温特格林的办事员,跟我挺熟的。他私下告诉我说,我们送上去的报告,写得太罗嗦。”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告诉卡吉尔上校说,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档案不见有一个名叫T.S.艾略特的人的记录。
  “我们的报告最近怎么样?”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还没放下话筒,卡吉尔上校便决定探问一下。“比先前写得好多了,是不是?”
  “还是太罗嗦,”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答道。
  “假如是德里德尔将军幕后策划了这一切,那我就丝毫不感到奇怪了,”佩克姆将军最终坦言道,“你记不记得上回他是怎么处置双向飞碟射击场一事的?”
  当初,卡思卡特私建了一片双向飞碟射击场。结果,德里德尔将军开放了射击场,供大队的所有参战官兵享用。他要求自己的部下,只要射击场设备和飞行时刻表许可,尽可能在那儿多泡上些时辰。每月作八小时的双向飞碟射击,于他们实在是极好的训练。训练他们射击飞靶。
  邓巴极喜射击双向飞碟,是因为他极其讨厌这一运动,所以,时间过起来就显得很慢。他曾计算过,只要在双向飞碟射击场同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这样的人呆上一个小时,就好像是熬过了一百八十六年。
  “我想你准是疯了。”对邓巴的发现,克莱文杰曾作如是说。
  “谁在乎这个?”邓巴答道。
  “我想你是疯了,”克莱文杰坚持自己的看法。
  “管它呢!”邓巴回答说。
  “我真是这么想的。我甚至想承认,生命似乎漫长了些,假——”
  “——是漫长了些,假——”
  “——是漫长了些——是漫长了些吗?没错,确实是漫长了些,假如生活枯燥乏味,满是痛苦烦恼,因——”
  “你猜猜看有多快?”邓巴冷不防问了一句。
  “你说啥?”
  “它们过得很快,”邓巴解释道。
  “谁?”
  “年月呗。”
  “年月?”
  “年月,”邓巴说,“年月,年月,年月。”
  “克莱文杰,你干吗老是纠缠邓巴?”约塞连插话道,“难道你不清楚像你这样喋喋不休是要折寿的?”
  “没关系,”邓巴宽宏他说,“我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呢。你可知道,一年的时间流逝有多长?”
  “你也给我闭嘴吧,”约塞连对奥尔说。奥尔正在一旁窃笑。
  “我刚才想起了那个姑娘,”奥尔说,“西西里的那个姑娘。那个秃头的西西里姑娘。”
  “你最好也闭上嘴巴,”约塞连警告他说。
  “这可是你的不是了,”邓巴对约塞连说,“他想笑,你又何必阻止他呢?与其让他开口说话,还不如听他笑。”
  “好吧。想笑,你就继续笑吧。”
  “你可知道,一年的时间流逝有多长?”邓巴又问了克莱文杰一遍。“这么长。”他打了个榧子。“一秒钟以前,你还是个年轻人,朝气蓬勃地跨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如今,你却已是老态龙钟了。”
  “老态龙钟?”克莱文杰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老态龙钟。”
  “我还没老呢。”
  “你每次执行飞行任务,死神与你便是近在咫尺。到了你这般年纪,你还能长多少岁?半分钟以前,你还在上中学,一只解了扣子的奶罩便是你心中的伊甸园。仅五分之一秒钟以前,你还是个小孩,过一个十星期的暑假,尽管似十万年一般长,却仍旧去得匆匆。
  嗖!飞逝而过。你究竟有什么其他高招让时间减速?”说罢,邓巴差些动起了肝火。
  “嗯,或许是这个理儿,”克莱文杰低声附和道,心里却是极不服气的。“也许人的一生越漫长,就必定会时时遇上许多的不愉快。
  但既然如此,谁又希望长命百岁呢?”
  “我希望,”邓巴跟他说。
  “为什么?”克莱文杰问。
  “除此,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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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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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尼卡医生和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合住一顶污渍斑斑的灰色帐篷;对哈尔福特,丹尼卡医生极害怕,可又很鄙视。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肝长得什么样,”丹尼卡医生咕哝道。
  “那你说说我的肝怎么样,”约塞连跟他说。
  “你的肝没什么不好。”
  “这说明你真是太无知了。”约塞连故意虚张声势。他告诉丹尼卡医生说,他的肝曾痛得让他大受折磨,再者,这肝痛又没转成黄疸病,也没消失,让达克特护士、克莱默护士和医院里所有的医生着实苦恼了一阵子。
  丹尼卡医生毫无兴趣。“你以为自己得了病?”他问了一句,“那我呢?那天,那对新婚夫妇走进我诊所的时候,你应该在场的。”
  “什么新婚夫妇?”
  “有一天走进我诊所的那对新婚夫妇。难道我从未跟你提起过?那新娘可真漂亮。”
  丹尼卡医生的诊所也极漂亮。候诊室里陈放着金鱼,还有一套算是上品的廉价家具。只要可能,他买东西向来是赊帐的,即便是买金鱼,也是如此。至于无法赊购的东西,他便以分享诊所的收益为条件,从那些贪心的亲戚处换取些许现钱。他的诊所设在斯塔腾岛,是一座两户合用的简易房,没有任何消防设施。诊所离渡口只四条马路,往北仅隔一条马路,便是一家超级市场,三家美容院和两家非法药铺。诊所正好处在街角,但无甚益处。此地人口流动量极小,居民出于习惯,看病总是找打了多年交道的医生。帐单迅速堆积了起来,丹尼卡医生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医疗器械:加法机被收口,随后是打字机,也让人取了回去。金鱼全都死了。幸运的是,就在他感到暗无天日的时候,战争爆发了。
  “真是天赐良机,”丹尼卡医生很认真地坦言道,“其他医生当中,有大多数人很快服了役,事情一夜间便大有转机。我诊所的地理位置,这下可真开始发挥作用了。不久,来诊所的病人越来越多,忙得我应接不暇。我便加倍付酬金给那两家药铺。那几家美容院也挺不错,每星期介绍两三个人来我这儿做人工流产。生意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后来竟出了件事。他们派了征兵局的一个家伙来替我做体格检查。我是4-F体位者。先前,我早就给自己做了相当全面的体格检查,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宜服兵役。你大概会想,只要我说出实情,就能免去一切麻烦,因为在我们县医务界和本地商业信用局,我一向是口碑极好的医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派那家伙来,目的只是想查实:我是否确实齐髋切除了一条腿,是否确实患了不治的风湿性关节炎,终日缠绵病榻,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约塞连,我们生活在一个相互猜疑、精神准则日趋堕落的时代。这实在是大可怕了,”丹尼卡医生断言道。他情绪极为激动,说话时,连声音都颤抖了。“就连自己心爱的祖国,也怀疑起一个领有开业执照的医生所说的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丹尼卡医生应征入伍,被运送到皮亚诺萨岛,当上了一名航空军医,尽管他惧怕飞行。
  “坐在飞机上,我倒是用不着自找麻烦,”丹尼卡医生说,一边眨着那对棕色的、亮晶晶的小近视眼,两眼满是气恼。“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的。就跟我同你说起过的那个生不了孩子的处女一样。”
  “什么处女?”约塞连问,“我还以为你是在说那对新婚夫妇。”
  “我说的处女,就是那个新娘。他俩其实年纪还很小。那天来我诊所,两人事先没预定。当时,他们结婚才不过一年多一点。真可惜,你没眼福。那姑娘长得极甜,人年轻,实在是很漂亮。我问她经期是否正常,她竟羞得脸绯红。我想我今生今世是会永远喜爱那姑娘的。她就像是梦中的美女,脖子上挂了条项链,项链下端是一枚圣安东尼像章,垂在里面的胸脯前。那胸脯真是美妙绝伦,是我先前从未见过的。‘这对圣安东尼来说,实在是个可怕的诱惑。’我开了个玩笑——只是想让她放松些。‘圣安东尼?’,她丈夫说,‘谁是圣安东尼?’‘问你妻子,’我对他说,‘她可以告诉你谁是圣安东尼。’‘谁是圣安东尼?’他问她。‘谁?’她问。‘圣安东尼,’他对她说。‘圣安东尼?’她说,‘谁是圣安东尼?’在诊察室里,我替她做了详细检查,发现她还是个处女。趁她重新穿上紧身褡,把它钩在长统袜上的当儿,我跟她丈夫单独谈了一会,‘每天晚上,’他夸口道。你要知道,他实在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我从来不错过一个晚上,’他夸口道,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儿。‘每天早晨上班前,她给我准备早餐,用餐前,我还要跟她作爱,’”他向我夸口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跟他们解释清楚。过后,我把他俩重新叫到一起,用诊所的橡胶模特儿,给他们表演性交的示范动作。这些橡胶模特儿都在我的诊所里,此外,还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各种模型,我都分别锁在几个柜子里,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有过这些东西,可现在,一无所有,连诊所都没了。有的只是这低体温,真让我担心。在医务所给我当助手的那两个家伙,简直是蠢猪,连看病都不会。他们只知道发牢骚。他们以为自己有难言之苦?那我呢?那天,在诊所给那对新婚夫妇做性交示范时,那两个家伙要是在场就好了。当时,那对新婚夫妇望着我,好像我是在跟他们说以前从未有人听说过的事。你从未见过有谁会如此兴致勃勃。‘你是说这样?’男的问我,且动手演示了一番。你要知道,我清楚什么人在这种演示过程中到了什么时候兴趣最大。‘没错,’我跟他说,‘行了,你们这就回家去,按我的方法试几个月,看是否有效。怎么样?’‘好吧。’说罢,他们便很爽快地付了钱。‘祝你们快乐,’我对他们说。他们向我道了谢,于是便一同走了出去。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仿佛等不及带她回家作爱了。几天后,他一个人跑到我的诊所,告诉护士说,他得马上见我。一旦我俩单独见了面,他便对着我的鼻子狠狠一拳。”
  “他怎么着?”
  “他骂我是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对着我的鼻子狠狠一拳。‘你是个啥东西,一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刚说完,他便把我打得仰面倒在了地上。砰!就像这样。我骗你不是人。”
  “我知道你没骗我,”约塞连说,“可他干吗要那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丹尼卡医生反问了一句,显得很是恼怒。
  “也许跟圣安东尼有关吧?”
  丹尼卡医生木然地望着约塞连。“圣安东尼?”他吃惊地问道,“谁是圣安东尼?”
  “我怎么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回答道,这时,他正巧蹒跚着走进帐篷,一手捧了瓶威士忌,在他俩中间坐了下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丹尼卡医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驼着背——长年来,生活中的种种不公平,始终是沉重的负担,压弯了他的腰——把椅子挪到了帐篷外面。他实在是讨厌跟自己同帐篷的人聚在一块。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以为他疯了。“真不晓得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说,颇有些责备的口气。“他是头蠢驴,就这么回事。假如他聪明的话,他就会抓过一把铁锹,动手挖掘。就在这顶帐篷里动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个士兵在美国用铁锹挖到了石油,这事难道他不知道?那家伙后来发生的事,难道他也从未耳闻?就是科罗拉多州那个拉皮条的卑鄙无耻的孬种,叫什么来着?”
  “温特格林。”
  “温特格林。”
  “他很怕,”约塞连解释道。
  “哦,没那回事。温特格林可是啥都不怕的。”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摇了摇头,对温特格林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那个讨厌的小流氓,自命不凡的杂种,是谁都不怕的。”
  “丹尼卡医生可是很害怕。他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怕什么?”
  “他怕你,”约塞连说,“他怕你会得肺炎死。”
  “他怕,反倒是桩好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结实的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一有机会,我也很乐意这么个死法。你等着瞧吧。”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伊尼德,是个印第安人,克里克混血儿。哈尔福特肤色黝黑、长得倒是相当英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颧骨、一头蓬乱的乌发,出于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得了肺炎死去。他报复心极强,见到任何人都是怒目相待,对一切早已不抱丝毫幻想。他憎恨那些取名卡思卡特、科恩、布莱克和哈弗迈耶的外国人;希望他们全都滚回自己讨厌的祖先原来生活的地方。
  “你是不会信的,约塞连,”他深思后说道,同时,故意提高了嗓门,引诱丹尼卡医生。“不过,先前这地方让人住着,确实感到挺舒畅,但后来,他们带来了该死的虔诚,把这儿搞成一团糟。”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心想报复白人。他差不多是个文盲,不识一字,也不会写字,却被委派担任布莱克上尉的助理情报官。
  “我哪有条件读书认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用假装寻衅的口吻问道,且又提高了嗓门,好让丹尼卡医生听见。“我们每到一处搭起帐篷,他们使钻一口油井。每次钻井,他们又总是找到石油。
  每次找到了石油,他们便逼迫我们收起帐篷,去别的地方。我们成了活的探矿杖。我们全家生来就踉石油矿有缘分。不久,世界上所有的石油公司都派了技术人员,处处跟踪我们。我们常年四处奔波。跟你说吧,抚养一个孩子,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我想,我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星期。”
  他最早的记忆,是一位地质学家。
  “每次我们家生了个小孩,”他接着说,“股票行情便上涨。不久,所有钻井工人便带上全部设备,随我们东奔西跑,谁都想捷足先登。一家家公司开始合并,以便削减为追踪我们而派出的人员。
  然而,跟在我们身后的人,数量一天天上升。我们一家人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歇腿,他们也歇腿;我们上路,他们也上路,随身还带了流动炊事车、推土机、井架和发电机。我们一家成了活财神,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繁荣。于是,我们开始接到一些一流旅馆的请柬,原因便是我们能使他们的生意兴盛。有些旅馆在请柬上提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但我们无法接受任何一家旅馆的邀请,因为我们是印第安人,而给我们发出邀请的那些一流旅馆,是不会接纳印第安人的。种族偏见,实在令人可怕,约塞连。确实很可怕。把体面忠诚的印第安人看做黑鬼、犹太佬、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慢悠悠地点了点头,显得极有自信。
  “后来,约塞连,终于出了事儿——也就是结局的开始。他们走到前面跟着我们转。他们会想法子猜测,接下来我们在哪里歇息,于是,趁我们还没赶到,他们便开始钻井,结果,我们就无法停下来歇息。我们刚想铺开毯子,他们就赶我们走。他们很信任我们。他们甚至等不及把我们赶走,就急不可耐地挖井钻油。我们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即便是死,也毫不畏惧。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四周给钻井工人团团围住,他们都等着我们朝他们各自的方向走去,然后把我们赶走。我们环顾四周,见到每一处山脊上都有一个钻井工人守候着,犹如印第安人随时准备发起进攻。我们的未日到来了。我们无法在原地停留,因为他们才把我们赶走。我们走投无路。最终,倒是军队救了我。正当紧要关头,战争爆发了。征兵局把我救了出来,又把我安全送到了科罗拉多州的洛厄里基地。我们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约塞连知道他是在撤谎,但没有打断他,因为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接着又说了下去。他说,此后他再也没有父母的任何消息。不过,他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只是听他们说,他是他们的儿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们都没跟他说实话,那么,至于这件事,他们也完全可能是在说假话;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帮表堂兄弟的命运。他们曾分散了目标,往北走,因一时大意,竟闯入了加拿大境内。就在他们想法子返回时,美国移民局把他们挡在了边界上,不允许他们回国。他们回不了国,就因为他们是红种人。
  这笑话实在是骇人听闻。丹尼卡医生没有笑。直到后来,约塞连执行一次飞行任务返回,又一次恳请丹尼卡医生准许他停飞——自然,他去见丹尼卡医生,实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这时,丹尼卡医生才窃笑了一下,但没一会儿,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种种棘手事来。其中就有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之间的纠葛。那天整整一个上午,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向他挑战,要跟他角力,决一雌雄。此外,还有约塞连,这家伙竟当即拿定主意,要装疯卖傻。
  “你是在浪费时间,”丹尼卡医生不得不跟他这么说。
  “难道你就不能让一个疯子停飞?”
  “哦,当然可以。再说,我必须那么做。有一条军规明文规定,我必须禁止任何一个疯子执行飞行任务。”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停飞?我真是疯了。不信,你去问克莱文杰。”
  “克莱文杰?克莱文杰在哪儿?你把克莱文杰找来,我来问他。”
  “那你去问问其他什么人。他们会告诉你,我究竟疯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
  “那你干吗不让他们停飞?”
  “他们干吗不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都是疯子,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当然都是疯子,”丹尼卡医生回答道。
  “我刚跟你说过,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是不是?
  你总不至于让疯子来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疯子,对不?”
  约塞连极严肃地看着他,想用另一种方式试试。“奥尔是不是疯子?”
  “他当然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
  “你能让他停飞吗?”
  “当然可以。不过,先得由他自己来向我提这个要求。规定中有这一条。”
  “那他干吗不来找你?”
  “因为他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还是一个劲地上天执行作战任务,他要不是疯子,那才怪呢。当然,我可以让奥尔停飞。但,他首先得自己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难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飞?”
  “没错。让他来找我。”
  “这样你就能让他停飞?”约塞连问。
  “不能。这样我就不能让他停飞。”
  “你是说这其中有个圈套?”
  “那当然,”丹尼卡医生答道,“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想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疯子。”
  这其中只有一个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军规规定,凡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的安危所表现出的关切,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奥尔是疯了,可以获准停止飞行。他必须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疯子,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如果奥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飞行,那说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么他就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假如他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所以就不必去飞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飞行,那么他就不是疯子,于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一条款,实在是再简洁不过,约塞连深受感动,于是,很肃然地吹了声口哨。
  “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圈套,”他说。
  “绝妙无比。”丹尼卡医生表示赞同。
  约塞连很清楚,第二十二条军规用的是螺旋式的诡辩。其中各个组成部分,配合得相当完美。这种配合极是简洁精确——优雅得体却又令人惊异,与优秀的现代艺术相仿。但有时,约塞连又没什么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晓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优秀的现代艺术一样,也如同他从来就不怎么相信奥尔在阿普尔比的眼睛里见到苍蝇一般。他听了奥尔说的话,竟信了阿普尔比的眼睛里有苍蝇。
  “噢,他的眼睛里的确有苍蝇,”一次,约塞连和阿普尔比在军官俱乐部打架之后,奥尔深信不疑地对约塞连说,“或许连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之所以总不识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约塞连问。
  “因为他眼睛里有了苍蝇,”奥尔异常耐心地解释道,“假如他眼睛里有苍蝇,他又怎么能看见自己眼睛里有苍蝇呢?”
  这话没太多的道理,但在没有取得相反的论据之前,约塞连倒是愿意暂且相信奥尔说得挺在理的,因为奥尔来自纽约市外的荒郊,对野生生物的了解,无疑要比他约塞连深得多。再者,奥尔以前从未在关键性问题上跟他说过假话,这一点便不同于约塞连的父母亲、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亲、师长、宗教领袖、议员、邻居和报纸。约塞连曾用了一两天的时间,独自反复考虑了新近听到的这件关于阿普尔比的事,于是,决定做桩好事,把传闻告诉阿普尔比本人。
  “阿普尔比,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好心地跟阿普尔比低语道。那天,他俩恰巧在降落伞室门口碰面,正准备去执行每周一次的飞往帕尔马的例行任务。
  “什么?”阿普尔比迅速做出反应,约塞连竟会跟他说话,这实在很让他惊慌失措。
  “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重复说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见,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
  阿普尔比一脸反感和困惑地离开了约塞连,独自生着闷气。直到后来,坐进吉普车,跟哈弗迈耶一同沿着长长的笔直的公路,驱车前往简令下达室,他这才把脸舒展了开来。大队作战处长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简令下达室,准备给全体领队飞行员、轰炸员和领航员做飞行前的预先指示。阿普尔比说话时声音极低,以免司机和布莱克上尉听见,布莱克上尉闭着双眼,舒展了肢体,躺坐在吉普车前排座上。
  “哈弗迈耶,”阿普尔比言语支吾地问道,“我眼睛里有苍蝇吗?”
  哈弗迈耶极是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睑腺炎?”
  “不,我是问你我眼睛里有没有苍蝇。”
  哈弗迈耶又眨了眨眼。“苍蝇?”
  “在我的眼睛里。”
  “你一定是疯了,”哈弗迈耶说。
  “不,我没疯。疯的是约塞连。你只要告诉我,我眼睛里到底有没有苍蝇。你快说,我是不会介意的。”
  哈弗迈耶又往嘴里塞进一块花生薄脆糖,于是,凑近了过去,极仔细地看了看阿普尔比的眼睛。
  “我没见到一只苍蝇,”他说。
  阿普尔比深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哈弗迈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颊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脸上了,”阿普尔比提醒他说。
  “与其让苍蝇钻进眼睛里,倒不如往脸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迈耶反击道。
  每一小队其他五架飞机的军官坐了卡车来到简令下达室,准备听取半小时后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机组有三名士兵,飞行前的指示他们是听不到一点的。他们被直接送往机场上预定那天执行飞行任务的一架架飞机旁,和地勤人员一同在那里等候,直等到预定和他们一起飞行的军官坐卡车到来,纵身跳下格格作响的卡车后拦板。于是,便登机,启动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机坪上极不情愿地启动了起来,先是怎么也转不起来,接着,便平稳地空转了片刻。随后,所有飞机隆隆地绕了一圈,像一个个笨拙的瘸腿瞎子,沿着铺满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机场尽头的跑道,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呜声中,一架紧接一架,迅捷腾空而起,继而慢慢倾斜飞行,编成队形,掠过斑驳陆离的树高线,随即又平稳地绕机场飞了一圈。待由六架飞机组成的各小队均已编好队形,机群遂调转了航向,掠过蔚蓝色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或是法国的目标飞去。机群渐渐爬高,等到飞入敌国领空时,已升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总有不少令人惊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自觉镇定,四周极度静谧,唯一的声响是机关枪的试射,以及对讲机偶尔传出的单调生硬的一句话,最终便是每架飞机上的轰炸员提醒全体机组人员,宣布飞机已进入轰炸点,准备飞往目标。
  天气又是每次晴和,由于空气稀薄,总有些许黏糊的异物卡在喉咙口。
  他们驾驶的是B25型暗绿色飞机,性能平稳可靠,装有两只方向舵,两只引擎,两片宽机翼。唯一的不足之处——就轰炸员约塞连所坐的位置来看,便是那条狭窄的爬行通道——把设在有机玻璃机头里的轰炸员舱内最近的应急离机口隔了开来。爬行通道是一个正方形长孔,狭小、冰凉,上面是飞行控制系统。像约塞连这样的彪形大汉,只有费了劲才能勉强挤身通过。有一个圆脸的矮胖领航员——长一对奸诈的小眼,身上揣一只与阿费相同的烟斗——也很难从这个孔过去。每当他们飞往目标——相距仅几分钟,约塞连便会把他逐出机头。紧接着是一段时间的紧张不安,默默地等待,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等待。此时,下面的高射炮已瞄准了他们,假如可能,随时准备把他们彻底击落,坠入长眠之谷。
  一旦飞机即将坠落,这条通道,对约塞连来说,就是通向机外的生命线,可约塞连竟诅咒它,对它恨之入骨,辱骂它是老天故意设置的一道障碍,是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的一部分。按说,B25型飞机还有地方可再开一个应急离机口,而且就在机头,但他们却没有一个应急离机口,替而代之的是这条通道,自那次在阿维尼翁上空执行任务时发生混乱以后,他便开始憎恨这条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间,因为它把他和降落伞——太是笨重,无法随身携带——之间的距离延长了若干秒钟;又使他取了降落伞后赶往应急离机口——设在立架式驾驶舱的后部和顶炮塔射击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没了脸面)两脚之间的地板上——的时间延宕得更长。约塞连一旦把阿费逐出机头,自己便极迫切地想坐到阿费的位置上;他还很想在应急离机口顶端的地板上,用自己乐意多带的防弹衣筑一个拱形掩体,然后蜷缩了身体躲在里面,降落伞早已用钩固定在相应的安全带上,一手紧紧握住红柄开伞索,一手死死抓牢应急开盖开关——一旦听到飞机遭击毁的可怕声响,打开开关,他便坠入空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须得留在机头的话,他就想占据这个位置。他可不愿守在前面,像一条该死的金鱼,给死死地困在一只该死的动不了的金鱼缸里。原因是,一旦战火起,那该死的高射炮火便喷出一团团发恶臭的黑色浓烟,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腾,恰似变幻无常、硕大无朋的邪魔,时而徐徐上升、僻啪作响,时而摇荡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飞机格格直响、上下颠簸、左右晃悠,又一个劲地往机内直穿进去,威胁着要在瞬息间将他们全都湮灭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费无论充当领航员,抑或承担别的什么职责,于约塞连全无益处。约塞连每回都是极没好气地把他逐出机头,这样,假若他俩突然要仓皇逃命,也就不会相互碍事。一旦让约塞连逐出机头,阿费就可以蜷缩在约塞连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块地方,但他没那么做,却是直挺挺地立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极适意地搁放在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烟斗,跟麦克沃特和当班的副驾驶员轻快地聊着夭,同时又指出天空出现的有趣味的东西,让他俩瞧。可是,麦克沃特和副驾驶员实在大忙,没有丝毫的兴致。麦克沃特守在控制系统一侧,忙于执行约塞连尖声喊出的命令。约塞连让飞机侧滑进入轰炸航路,接着,又尖起嗓门,以极粗鲁的口吻满嘴脏话地给麦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乔在黑夜里梦魇时叫出的痛苦的哀求声,要大伙儿迅速绕过炸弹爆炸溅起的一根根饿虎似的火柱,离开轰炸航路。混战中,阿费自始至终很沉静地抽着烟斗,透过麦克沃特一侧的窗户,满心好奇地在一旁观战,颇显得泰然自若,仿佛这场战争发生在千里之外,于他无丝毫的影响。
  阿费对联谊会活动一向是很热衷的,什么事都喜欢领个头,对校友联欢活动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他头脑极单纯,因此,无所畏惧。约塞连倒是极有头脑,所以就顾虑重重。遭炮火袭击时,约塞连并没有像胆小的耗子那样,擅自离弃岗位,急匆匆地从爬行过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愿把飞离目标区时采取的规避动作托付给别的什么人。这世上还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让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当中,没有哪一个人会像他那么胆小。约塞连是飞行大队最出色的规避动作能手,但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规避动作,并没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惧。这种恐惧心理在约塞连身上算是发挥到了极点。较之奥尔或亨格利·乔,他的胆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邓巴还要小。邓巴早已是听天由命,觉得自己总有一天非死不可。约塞连并没有那么悲观,每次执行任务,只要一扔完炸弹,他便疯狂逃命,一边对麦克沃特死命吼叫:“使劲!使劲!使劲!使劲!你这狗狼养的,快使劲!”而且对麦克沃特他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们在空中执行任务,遭陌生人的轰炸,全都是麦克沃特的过错。飞机上,除他俩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禁用对讲机,只有那次去阿维尼翁执行任务是个例外。当时,一片混乱,着实让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发了疯,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喊救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着说,“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谁?救救谁?”约塞连把耳机插头重新插入内部通话系统后,高声问道。这之前,多布斯抢过赫普尔手里的操纵杆,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飞机突然俯冲下去,大伙儿全部给吓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约塞连的耳机插头由于剧震脱离了内部通话系统,他自己的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粘贴在机舱的顶端,无法动弹。赫普尔又及时救了他们。他拼命夺回了多布斯手里的操纵杆,飞机几乎又是突然进入了平飞,重新飞回到他们刚刚逃脱的那一片猛烈的震耳欲聋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约塞连默默地祈祷,他依旧头贴在机头的顶端,像是悬在空中,无法动弹。
  “轰炸员,轰炸员,”约塞连通过对讲机问话时,多布斯哭着答道,“他没有回话,他没有回话;快救救轰炸员,快救救轰炸员。”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叫喊着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这时,斯诺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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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亨格利·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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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格利·乔的确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飞行任务,但这于他实在是毫无益处,他把行装打点好了,又等着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的噩梦,乱叫乱吼,闹得中队全体官兵无法入眠,只有赫普尔除外。
  赫普尔才十五岁,是个飞行员,当初是虚报了年龄才入伍的。他和自己那只宝贝猫跟亨格利·乔合住一顶帐篷。赫普尔睡觉一向容易惊醒,但他声称自己从未听见亨格利·乔惊叫过。亨格利·乔心里觉得难受。
  “那又怎么样呢?”丹尼卡医生满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瞒你说,我以前可有钱啦,一年净赚五万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税的,因为我要求来就诊的病人一概支付现金。此外,我还有世界上最有实力的同业协会做后盾。可你瞧瞧,后来出了什么事。就在我做好准备,开始积攒一笔钱的当儿,他们却炮制出什么法西斯主义,发动了一场令人悚然的战争,竟连我也没逃脱这场灾难。每天晚上听见亨格利·乔这样的家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实在是憋不住想大笑。他觉得难受?我心里啥感受,他哪里晓得?”
  亨格利·乔自己多灾多难,实在是管不了丹尼卡医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就拿那些噪声来说吧,即便是些很轻的噪声,也会让他勃然大怒。每当阿费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烟斗,或是奥尔丁丁当当做些修补活计,或是麦克沃特玩二十一点或扑克牌时,每出一张牌总会摔得劈啪直响,或是多布斯一边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四处乱跑,一边喀塔地牙齿直打战,这种时候,亨格利·乔便会直冲着他们吼叫,直到把嗓门吼哑了为止。亨格利·乔患的是运动表象型兴奋增盛症,性情激动暴躁。静静的房间里,手表有规律的嘀嗒声,似酷刑一般,猛击着他全无保护的脑袋。
  “听着,小家伙,”一天深夜,亨格利·乔没好气地跟赫普尔说,“假如你想在这顶帐篷里住下去,我喜欢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每天晚上,你必须得用羊毛袜裹好你自己的手表,然后把它放在帐篷那头你自己的床脚柜的最底层。”
  赫普尔很不服气地猛抬起下巴,让亨格利·乔明白,他可不是任人摆布的,于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乔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乔是很神经质的,长得极瘦削,一副可怜相,脸色憔悴泛黄,两侧黑黢黢的太阳穴上,一根根抽搐着的青筋,似被切成若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动。那张脸瘦得两颊凹陷,透着孤独凄凉,因久虑而显得阴沉,全无了光泽,恰似一座废弃的矿工城。亨格利·乔吃起来狼吞虎咽,总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说话结巴,有时又会因情绪激动而哽得说不出半句活来,身上处处发痒,又好出汗,嘴角常挂着口水。他时常背着一架复杂精密的黑色照相机,着了魔似地东奔西颠,一直想拍些女人的裸体照片。可是从未拍出一张照片。他总是忘记装胶卷、打灯光,或是忘记打开镜头盖。说服裸体女人摆各种姿势,这实在不是桩容易的事,不过,亨格利·乔在这方面倒是颇有些诀窍。
  “我可是个大名人,”他总会这么大声说道,“我是《生活》杂志大名鼎鼎的摄影记者,想给杂志的大封面拍张顶刮刮的照片。没错,没错,没错!好莱坞大明星。用不完的钞票,离不完的婚,整天跟男人寻欢作乐。”
  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挡住这种甜言蜜语的劝诱。妓女总会急不可耐地一跃而起,只要是亨格利·乔的吩咐,不管摆的姿势有多怪,她们必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简直让亨格利·乔神魂颠倒。女性是他狂热崇拜的偶像。女人于他,是人间奇迹,美丽动人,令人赏心悦目,心醉神迷;是取乐的工具,威力之巨实在难以估量,欲望之强令人无法招架,造就得又是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男人是没资格享用的。在他看来,女人赤裸了玉体任他摆弄,只是一个天大的疏忽——终究会迅速得到纠正。因此,他总是不得不赶在别人获悉内情匆匆把她们带走之前,尽一切可能以极短的时间,充分利用她们的肉体。究竟是玩弄她们,还是给她们拍照,他一直举棋不定,因为他发觉这两件事实在无法同时进行。其实,他开始觉得,这两桩事体他几乎一桩也干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终摆脱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积习,结果导致了他的办事能力极度低下,老是东一郎头,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张也没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个也没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乔服役前确曾当过《生活》杂志的摄影记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约塞连眼里,他是最了不起的空军英雄,因为他完成作战飞行任务的次数超过了空军里的其他英雄。他已经完成了六次作战飞行任务。亨格利·乔完成第一次作战飞行任务时,那时的规定要求每人必须完成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只要完成了这二十五次飞行任务,他便可以打点好行装,喜滋滋地给家里写信报喜讯,然后开始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探问让他轮换调防回美国的命令是否下达。待命期间,他每天在作战指挥室门口周围,极有节奏地跳着曳步舞。每每有人路过,他便扯大了嗓门,没完没了地说俏皮话;每次见到陶塞军士匆匆走出中队办公室,就打趣地骂他是讨厌的狗杂种。
  驻屯萨莱诺滩头堡的一周内,亨格利·乔就完成了最初规定的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当时,约塞连因染上了淋病住在医院治疗。
  这种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执行前往马拉喀什空运补给的低空飞行任务——他跟一名陆军妇女队队员在灌木丛里野合时传染上的。后来,约塞连全力以赴,拼命追赶亨格利·乔,结果几乎就让他赶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飞行任务。可是,他的第二十三次任务是飞往阿雷佐,内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儿阵亡的。那次任务完成以后,再飞两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着一身崭新的制服来到中队,摆出一副傲慢专横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将规定的飞行次数从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来庆贺自己接任大队指挥官的职位。亨格利·乔解开行装,把写给家里的报喜信重新又写了一遍。他不再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他开始仇恨陶塞军士,极凶狠地将一切归罪于陶塞军士,即便他心里很清楚,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们回国的命令一直搁着不下达——本来完全可以让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后来新增的五次飞行任务,这一切跟陶塞军士实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乔再也经受不住等待回国命令时的极度紧张,每每完成又一次飞行任务,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溃。每次被撤下不执行作战任务,他就举行一个规模不小的酒会,请上自己那一小帮朋友聚一聚。他打开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驾驶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时想了法子才买到的——以飨朋友。随后,他又是笑又是唱,还跳起曳步舞,大声喊叫,似过节一般陶醉,欣喜若狂,直到后来睡意袭来,再也支撑不住,方才安静入睡。待约塞连、内特利和邓巴刚安顿好他上床,他就开始尖声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出帐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惧和负疚的神情,整个人看似一座蛀空的建筑物,只剩下个空骨架,摇摇欲坠,一触便会倒坍。
  每当亨格利·乔不再执行作战飞行任务,再次等待永远等不来的回国命令,他便受尽了痛苦的折磨。期间,他在中队度过的每一个晚上,那一个个噩梦总是准时出现在他的梦乡,就同天体的运行一样正点,不差分秒。亨格利·乔每做噩梦,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扰得中队里像多布斯和弗卢姆上尉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心绪不宁,结果,他们也开始做噩梦,歇斯底里地尖叫。于是,每天晚上,他们便从中队各个不同的角落把各种尖厉的下流话吐入空中,在黑夜里回响着,颇有些趣味,仿佛发情的鸟交尾时的欢叫。在科恩中校看来,这是梅杰少校的中队里露出的不良倾向,于是,他便采取了果断行动,决定杜绝这股苗头。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乔每周驾驶一次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这样,有四个晚上他就没法在中队过夜了。这一补救办法同科恩中校采取的所有补救办法一样,的确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并让亨格利·乔重返战斗岗位时,亨格利·乔便不再梦魇。他只是宽心地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恐惧状态。约塞连琢磨亨格利·乔那张皱缩的脸,就像是在读报纸上的一条大标题。每当亨格利·乔神情阴郁,表明一切正常,可一旦他兴致勃勃,那就说明出了什么麻烦事。亨格利·乔这种阴阳错乱的反应,在大伙看来,确实是个怪现象,只有他本人对此断然否认。
  “谁做梦?”当约塞连问他都做些什么梦时,亨格利·乔反问道。
  “乔,你干吗不去丹尼卡医生那里看看?”约塞连劝说道。
  “我干吗非得去看丹尼卡医生?我又没病。”
  “你不是老做噩梦吗?”
  “我可没做噩梦。”亨格利·乔说了个谎。
  “或许丹尼卡医生有办法治那些噩梦。”
  “做噩梦又不是什么病,”亨格利·乔答道,“哪个不做噩梦?”
  约塞连心想,这下他可上了圈套。“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噩梦?”他问。
  “难道每天晚上做噩梦就不成吗?”亨格利·乔反诘道。
  亨格利·乔这一反诘,突然让约塞连茅塞顿开。他问得没错,为什么就不能天天晚上做噩梦?这样,每天晚上梦魇时痛苦地狂叫,也就可以理解了。比起阿普尔比来,这就更容易理解了。阿普尔比一向严守规章制度。在一次前往海外执行飞行任务途中,他曾授命克拉夫特,下令约塞连吞服阿的平药片,尽管当时他和约塞连彼此早已不再搭腔。亨格利·乔比克拉夫特要懂道理得多。克拉夫特已经不在人世。当时在弗拉拉,约塞连再一次把自己小队的六架飞机导入目标上空,一台发动机爆炸了,克拉夫特就这样死于非命。飞行大队连续轰炸了七天,还是没有炸悼弗拉拉的那座桥梁,尽管他们使用的轰炸瞄准器十分精密,可以在四万英尺的高空把一枚枚炸弹扔进一只腌菜桶。早一个星期前,卡思卡特上校可是自告奋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时内炸毁那座桥。克拉夫特是宾夕法尼亚州人,小伙子长得极瘦弱,没丝毫要害人的坏心眼。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讨人喜欢,然而,就连这一点点有辱人格的卑贱的愿望,也终究注定要破灭的。他死了,没有受到别人的怜爱,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堆上的一块血淋淋的炭渣,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就在那架只剩一片机翼的飞机快速坠落的当儿,谁也不曾听见他在生命最后的宝贵瞬间里说了些什么。克拉夫特与世靡争地生活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到了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随烈火一起消逝。当时,上帝正在安息,麦克沃特将飞机调了头,约塞连引导他飞至目标上空,作又一轮轰炸飞行,因为第一轮轰炸飞行时,阿费慌了手脚,结果,约塞连没能扔下炸弹。
  “我想我们只得再往回飞了,是不是?”麦克沃特通过对讲机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
  “我想是吧,”约塞连说。
  “是吗?”麦克沃特问道。
  “是的。”
  “那好吧,”麦克沃特说,“只好如此了。”
  他俩重新飞回目标上空,而其他小队的飞机在远处盘旋了一圈后,便安全飞走了。这时,地面上赫尔曼·戈林师的每一门火炮,便都一齐对准他俩猛烈开炮。
  卡思卡待上校是个极果敢的人。只要有什么现成的轰炸目标,他向来毫不迟疑地主动提出请求,让自己的部下前去摧毁。在他的飞行大队看来,任何一个目标,不管有多危险,都是攻无不克的,正如对阿普尔比来说,在乒乓球台上没有什么险球是救不起的。阿普尔比是位很出色的飞行员,又是一名球艺超绝的乒乓球选手,尽管眼睛里有苍蝇,却从未失过一球。对阿普尔比来说,要让对手输得丢尽脸面,发二十一次球便足够了。他的乒乓球球技实在是高超非凡。只要举行球赛,他必定是场场都赢。后来,有一天晚上,奥尔喝过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后,醉醺醺地跑去找阿普尔比打乒乓球。开局时,他接连发的头五个球,全让阿普尔比给猛抽了回去,于是,他便拿起球拍,把阿普尔比的前额砸了个口子。奥尔扔掉球拍,纵身一跃,跳到乒乓球台上,紧接着一个急行跳远,从台子的另一端猛跳了下去;两脚恰好踩在了阿普尔比的脸上,立时一片混乱。阿普尔比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好不容易挣脱掉奥尔的拳打脚踢,摸索着爬了起来,一手揪住奥尔的衬衣前胸,把他提了起来,另一手握成拳头缩回去,正欲猛力击去,把他打死。就在这当儿,约塞连跨步上前,把奥尔从他身边拉走。这一夜对阿普尔比来说,是充满意外的一夜。阿普尔比和约塞连一样魁梧粗壮,他挥起拳,狠狠地打了约塞连一拳。这一拳打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乐不可支,于是,他转过身,照准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也重重击了一拳。德里德尔将军可高兴极了,便让卡思卡特上校把随军牧师逐出军官俱乐部,又命令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进丹尼卡医生的帐篷,这样,每天二十四小时他就可以得到医生的照料,身体健康也有了保障,这样,德里德尔将军什么时候要他拳打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他便可以再应付了。有的时候,德里德尔将军带着穆达士上校和护士,特地从联队司令部下来,只是想让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在他女婿的鼻子上狠狠打一拳。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极愿意留在他跟弗卢姆上尉合住的那间活动房里的。弗卢姆上尉是中队的新闻发布官,不爱说笑,性情烦闷。每天晚上,他总要花上一大半时间冲洗白天拍摄的照片,然后跟他的宣传稿一同发出去。他每天晚上尽量留在暗房工作,之后,便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交叉着食指和中指,脖子上缠了只兔子的后足,想足了法子不让自己睡着。跟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合住,他始终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他脑子里老是困扰着一个念头:说不定哪个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趁他酣睡之际,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切开他的咽喉。他之所以生出这么个念头,也全因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本人。有天晚上,弗卢姆上尉正打着盹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确实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极凶险地用尖利的嘘声威胁道:总有一天晚上,趁他,弗卢姆上尉,熟睡的时候,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弗卢姆上尉吓得浑身直冒冷汗,睁大了双眼,抬起头,直愣愣地注视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那双离他仅几英寸远的闪闪发亮的醉眼。
  “为什么?”弗卢姆上尉最终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总算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答复倒是极干脆。
  此后的每个晚上,弗卢姆上尉尽量迫使自己不睡着。亨格利·乔的噩梦着实给他帮了极大的忙。他一夜夜专注地倾听亨格利·乔疯狂般的号叫,渐渐地仇恨起他来了,真希望哪天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其实,大多数晚上,弗卢姆上尉睡得很沉,只是梦见自己醒着。这些梦极其真实,结果,每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筋疲力尽,顷刻又复睡去。
  自弗卢姆上尉发生惊人的巨变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渐渐地喜欢上他了。那天晚上,弗卢姆上尉上床时,还相当活泼开朗,可第二天上午起身时,却变得阴郁寡欢,性格内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很自豪地视这个新的弗卢姆上尉为自己创造的作品。他从未打算要割断弗卢姆上尉的咽喉。他扬言这么做,就如同他说要死于肺炎、要给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狠一拳或者要同丹尼卡医生比角力,全都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每天晚上,他醉醺醺地蹒跚着走进帐篷,想做的头一桩事,便是即刻睡觉,可亨格利·乔经常让他入睡不得。亨格利·乔梦魇时歇斯底里地狂叫,吵得他烦躁不安。于是,他便经常希望有人悄悄溜进亨格利·乔的帐篷,从他脸上把赫普尔的猫拎走,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这样,中队上下除弗卢姆上尉外,就可以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不时地替德里德尔将军重重拳击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纵然如此,他依旧还是个局外人。中队长梅杰少校也是个局外人。梅杰少校在从卡思卡特上校那里得知自己晋升中队长的同时,发现自己本是个局外人。杜鲁斯少校于佩鲁贾上空阵亡后的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他那辆特大马力的吉普车,飞速驶进中队驻地。卡思卡特上校在离那条铁路壕沟几英寸的地方,嘎然把车刹住。壕沟就横在吉普车和那片倾斜的篮球场之间。
  卡思卡特上校一到,梅杰少校便遭到那些球友——几乎和他交上了朋友——的拳打脚踢,左推右搡,还有乱石的袭击,最终,被逐出了球场;
  “你现在是新任的中队长,”卡思卡特上校隔着壕沟朝梅杰少校高声喊道,“不过,别以为这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这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是由你来担任新的中队长罢了。”
  卡思卡特上校来得突然,去得也同样突然。说罢,他就猛地掉转车头,车轮一阵飞转,扬起一片细砂砾,吹了梅杰少校一脸,于是,车便轰隆隆地开走了。这个消息把梅杰少校惊呆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瘦长的身体愈发显得难看,两只长手捧着一只磨损了的破篮球,看着卡思卡特上校如此迅速播下的仇恨的种子在他身边的士兵们心中扎了根。而这些弟兄一直跟他打篮球,又允许他像先前谁都乐意的那样跟他们交朋友。梅杰少校两眼毫无光泽,眼白增大,模糊不清,嘴巴翕动着,极想说些什么,可就是出不了声,那种熟悉的、驱赶不了的孤寂,再一次飘来,似令人窒息的烟雾,将他团团困住。
  像大队司令部的其他所有军官——丹比少校除外——一样,卡思卡特上校亦极具民主精神:他认为,人生来是平等的。所以,他便以同样的热情,一脚踢开了大队司令部以外的所有官兵。不过,他信任自己的部下。正如他在简令下达室常跟他们说的那样,他相信,同其他任何部队相比,他们要强得多,至少可以多完成十次飞行任务。同时,他还认为,谁要是对部下没有这样的信心,他就可以滚出去。不过,他们要滚出去,唯一的办法,就像约塞连飞去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时探听到的那样,便是完成这另增的十次飞行任务。
  “我还是搞不明白,”约塞连抗辩道,“丹尼卡医生究竟是错还是对?”
  “他说是多少次?”
  “四十次。”
  “丹尼卡说的没错,”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认可道,“就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来说,只要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就可以了。”
  约塞连听了心花怒放。“这么说,我可以回家咯?我已经飞了四十八次。”
  “不行,你还不能回家,”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纠正道,“你不会是疯了吧?”
  “为什么不能回家?”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这样。”
  “第二十二条军规?”约塞连很感吃惊。“第二十二条军规跟回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亨格利·乔开飞机送约塞连回皮亚诺萨岛后,丹尼卡医生极耐心地答复他说,“你自始至终得服从指挥官的命令。”
  “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说,我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就可以回家了。”
  “可他们没说你必须回家。军规明文规定,你必须服从每一个命令。圈套便在这里。即便上校违反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的命令,非要你继续飞行不可,你还是得执行任务,否则,你违抗他的命令,便是犯罪。而且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必定会问你的罪。”
  约塞连彻底灰了心。“这么说,我必须完成规定的五十次飞行任务咯?”他极伤心地问。
  “是五十五次,”丹尼卡医生纠正道。
  “什么五十五次?”
  “上校现在要求你们大家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
  亨格利·乔听了丹尼卡医生的后,如释重负地深叹了一口气,咧嘴笑了笑。约塞连一把揪住亨格利·乔的脖子;迫使他立刻开飞机跟他一块回去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要是我拒飞的话,”约塞连极信任地问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
  “我们或许会毙了你,”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回答他说。
  “我们?”约塞连吃惊地大声叫道,“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站在他们一边了?”
  “要是你给毙了,你指望我跟谁站在一边。”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反驳道。
  约塞连畏缩了。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让他上了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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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麦克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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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与约塞连搭档的飞行员是麦克沃特。每天清晨,麦克沃特总是穿了洁净的大红睡衣裤,在自己的帐篷外面刮胡子。约塞连身边有不少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人,麦克沃特就是其中一个。在所有参战官兵当中,麦克沃特兴许是最古怪的一个,因为他神志十分正常,可对战争依旧无动于衷。他腿短肩宽,年纪很轻,常面带笑容,口里总不停地哼唧欢快的流行曲调。每次玩二十一点或是打扑克牌时,总要把牌摔得劈啪响,结果,摔得亨格利·乔心烦意乱、浑身不爽,亨格利便厉声责骂,让他别再这样摔牌。
  “你这婊子养的,你是存心折磨我,”亨格利·乔便会大声怒骂,一旁的约塞连则会用一手拦住他,让他消气镇静。“他是故意跟我作对,因为他喜欢听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这狗杂种!”
  麦克沃特很感抱歉地皱了皱雀斑点点但长得挺漂亮的鼻子,发誓以后再不摔牌,但总是过后便忘。麦克沃特穿的是大红睡衣裤和室内软拖鞋,睡觉时盖的是新熨烫过的印花被单——极似米洛从那个嬉皮笑脸、嗜爱甜食的小偷处取回的那半条被单。当初,去取那半条被单时,米洛向约塞连借了些去核枣,结果,一颗没用。麦克沃特对米洛印象极深,原因是,米洛总是把七分钱买的鸡蛋以五分钱的价格卖出去,这实在是让给养军士斯纳克下士觉得有趣。不过,麦克沃特对米洛的印象,从来就没有米洛对约塞连从丹尼卡医生手上得来的那张肝病证明的印象深刻。
  “这是什么?”米洛惊讶地叫道,他发现了那只大大的瓦楞纸板箱,里边装满了一包包干果、一听听果汁和甜点心,两名意大利劳工——是德·科弗利少校诱拐来替他在厨房干活的——正准备搬了这箱子去约塞连帐篷。
  “这是约塞连上尉,长官,”斯纳克下士很是神气活现地笑了笑,说道。斯纳克下士一向自认为很有知识,觉着自己领先时代二十年。他实在很讨厌给大伙儿煮饭。“他有丹尼卡医生出具的证明,不管他想要什么水果和果汁,他都可以享用。”
  “这是怎么回事儿?”约塞连大叫道,这当儿,米洛脸色煞白,又摇晃了起来。
  “上尉,这是米洛·明德宾德中尉,”斯纳克下士嘲讽地眨了眨眼,说道,“是新来的一位飞行员。这一次你住院期间,他当上了司务长。”
  当天傍晚,米洛交给麦克沃特半条床单,麦克沃特大叫道:“这是什么?”
  “就是今天上午从你帐篷里偷走的那半条床单,”米洛兴致勃勃且又沾沾自喜地给他做了解释,赭色的鬓须急速地抽搐着。“我敢说,你甚至还不知道床单让人给偷去了呢。”
  “怎么竟会有人要偷半条床单?”约塞连问。
  米洛紧张不安了。“这你是不会懂的,”他抗辩道。
  米洛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花钱,想从丹尼卡医生那儿买一张简捷的证明,对此,约塞连始终弄不明白。丹尼卡医生在证明书上写道:“请把约塞连所要的全部干果和果汁给他。他说他的肝脏有病。”
  “像这样的证明,”米洛沮丧地咕哝道,“足以葬送天底下任何一位司务长的前程。”米洛来到约塞连的帐篷,就是想再看一看那张证明。他跟在那一盒发给约塞连的食物的后面,穿过中队营地,活像在给什么人送葬似的。“你要多少,我都得给你。嗨,这证明可没说你必须一人独吃。”
  “没那么说,倒是桩好事,”约塞连告诉他说,“因为我向来就不吃这东西。我的肝脏不好。”
  “哦,对了,我把这给忘了,”米洛很是恭敬,放低了嗓音说道,“情况糟吗?”
  “糟糕得很呢,”约塞连快乐地答道。
  “是这样,”米洛说,“这话怎么讲?”
  “就是说,情况不可能比这会儿再好了……”
  “我想我还是听不明白。”
  “……再好的话,那就更糟了。现在你明白了?”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不过,我想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算啦,你就别为这事费神了。让我自个儿来烦心吧。你知道,我其实没什么肝病,只是有了些症状而已,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
  “是这么回事儿,”米洛说,“那什么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
  “就是肝病。”
  “我明白了,”米洛说着,便不耐烦地摩挲起自己的两道浓黑的眉毛,露出了苦涩的神情,仿佛在煎熬什么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痛楚。“既然如此,”他最后接着说,“我想你的确得好好留心自己的饮食,是不是?”
  “是得好好留心,”约塞连跟他说,“有益的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是不怎么容易得到的,而我呢,又不想把自身的这种症状给毁了,所以,我从来就不吃什么水果。”
  “这下我可真明白了,”米洛说,“水果有损你的肝脏?”
  “不,水果对我的肝脏很有好处。所以,我绝对不吃。”
  “那你要了水果做什么?”米洛越搞越糊涂,可他不罢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憋了老半天不说的这句问话吐了出来。“你把水果卖了?”
  “我送人。”
  “送给谁?”米洛叫道,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
  “谁要就送谁。”约塞连高声回敬了一句。
  米洛很忧戚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苍白的脸上突然冒出一颗颗汗珠。他心不在焉地硬拽着那两撇丧气的八字须,浑身直打战。
  “我送了不少给邓巴,”约塞连接着又说。
  “邓巴?”米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邓巴要多少水果,就能吃多少,可这对他压根就没一点好处。那盒子我就放在帐篷外面,谁想要,就自个儿来取。阿费来这儿拿些李子,因为他说,食堂里的李子从来就不够他吃。你什么时候有空,应该查一查这事,因为阿费老在这里闲荡实在不是什么趣事。什么时候盒子里的水果不多了,我就让斯纳克下士重新给我添满。内特利每次去罗马,总要带足了水果。他爱上了那儿的一个妓女。那个妓女很讨厌我,不过,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她有个小妹妹,从来就没让他俩单独上过床。他们住的是一幢公寓楼,合住的房客有一对老头老太,还有一群别的女孩——个个长有两条肥壮迷人的大腿,总是戏谑不止。内特利每次上那儿,总给她们捎带一整盒水果。”
  “是卖给她们?”
  “不,是送给她们。”
  米洛蹩起了额头。“喔,我想他倒是挺慷慨的,”他漠然地说。
  “没错,的确挺慷慨,”约塞连赞同道。
  “而且我敢保证,这绝对合法,”米洛说,“因为一旦食物从我这儿到了你手里,便是你的了。我猜想,这些人境况那么恶劣,能弄到水果,一定高兴得很。”
  “是的,确实很高兴,”约塞连深信不疑地对他说,“那两个姑娘把水果全拿到黑市上去卖,再用挣到的钱,去买俗艳的人造珠宝饰物和廉价香水。”
  米洛振作了起来。“人造珠宝饰物!”他惊叫道,“我怎么不知道?买廉价香水她们得花多少钱?”
  “那老头卖了自己的一份水果,去买纯威士忌酒和色情图片。
  他是个色鬼。”
  “色鬼?”
  “倒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色情图片在罗马是不是很有市场?”米洛问。
  “情况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就说阿费吧。你认识他,从来就不会怀疑他,是不是?”
  “难道他也是个色鬼?”
  “不是。他是个领航员。你认识阿德瓦克上尉,是不是?这家伙人挺不错,你到中队的第一天,他就跑来见你,说:‘我叫阿德瓦克,干的是领航。’当时,他嘴里叼了个烟斗,好像还问了你上过哪所大学。你是不是认识他?”
  米洛压根就没理会。“让我跟你合伙干吧,”他冷不丁地恳求道。
  约塞连拒绝了他的恳求,即使他毫不怀疑,一旦他凭丹尼卡医生的证明,从食堂申请领取了一卡车一卡车水果,那么,这些水果就归他们所有,他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米洛很是丧气,不过,从那以后,除一桩事以外,他什么秘密都跟约塞连说,因为他敏锐地感悟出,凡是不窃取自己所爱国家的财产者,绝不会偷盗他人的财物。对约塞连,米洛毫无保留,有秘密便讲,但关于山上那些洞——从士麦那运回一飞机无花果后,听约塞连说,刑事调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员住进了医院,他便开始把钱埋在了洞里——的位置,他始终没吐半个字。米洛极易受骗,结果,便自告奋勇当上了司务长,不过,在他,这实在是神圣的职责。
  “食堂里的李子不够吃,我竟连这还不知道呢,”上任后的第一天,米洛承认道,“我想这是因为我对一切还相当不熟悉。我会跟厨师长提这事的。”
  约塞连机警地注视着他。“什么厨师长?”他问道,“你哪来的厨师长?”
  “斯纳克下士,”米洛解释道,很有些歉疚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他是我唯一的厨师,其实,也就是厨师长,虽然我希望让他负责行政勤务。依我的感觉,斯纳克下士似乎过于锋芒毕露了。在他看来,当一名给养军士实在只是一种摆设而已。他老是抱怨说,自己是被迫糟蹋才华。可压根就没人让他非做这事不可!顺便问一下,你是否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被降为列兵,至今还只是个下士?”
  “知道,”约塞连说,“他在中队的食物里下过毒。”
  米洛听罢,脸色再次刷白。“他做什么?”
  “他把数百块军用肥皂捣碎成泥,羼入白薯中,只是想证明大家的口味很平庸,不辨优劣。中队的全体官兵都病了。飞行任务被迫取消。”
  “啊!”米洛惊呼道,颇有些异议。“他一定发觉自己铸成了大错,是不是?”
  “恰好相反,”约塞连纠正道,“他觉得这事他做得对极了。我们每个人都吃了满满一盘,还一个劲地嚷着要他再给添满。我们都知道自己病了,但万万没想到是中了毒。”
  米洛惊愕地倒吸了两口气,模样极似一只棕色的粗毛野兔。
  “既然如此,我就非得让他去负责行政勤务不可了。我可不希望在我主管期间出这种事。你知道,”他颇严肃他说出了真心活,“我想做的,就是要让中队的弟兄们一日三餐吃上全世界最好的饭菜。这才是司务长应尽的职责,你说对不?假如他连这最起码的目标都达不到,那么,他就不配做一名司务长。你同意吗?”
  约塞连缓缓地转过身,深表怀疑地直视着米洛。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单纯、诚实的脸,绝不会做出任何奸诈狡猾或是不择手段的勾当;是一张正直、坦诚的脸,嵌一对斜视的浓眉大眼,长一头赭发和两撇丧气的红棕色八字须。米洛的鼻子极长,且瘦尖,鼻孔始终是湿滴滴的,不时哧哧地吸鼻子,鼻尖右歪得厉害,总与身体其余部位的面向相悖。这是刚正不阿者的脸:他绝不可能有意识地违背作为其正直品性依赖的道德准则,如同他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令人厌恶的可鄙小人一样。这些道德准则之中,有一条即是,只要实际情况允许,无论要价多少,也算不得是罪孽。米洛时时会表现出极大的义愤。当听说刑事调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员正在这一带找他时,他简直气愤到了极点。
  “他找的不是你,”约塞连说,想让他消气。“是住院的一个人,哪家伙检查信件时,老是签上华盛顿·欧文的名字。”
  “我可从来没有在什么信件上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米洛声言道。
  “那当然。”
  “不过,这只是个骗局,目的是想让我承认自己一直在黑市上捞钱。”米洛狠拽了自己那一撮凌乱的变了色的八字须。“我讨厌那种家伙。总是鬼头鬼脑地四处打探我们这些人的秘密。假如政府想做些什么好事,它干吗不追查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他眼里可从来没有什么规章制度,老是跟我砍价。”
  米洛的八字须之所以触楣头,是因为左右两撇向来是不相称的,就跟他的那对斜眼一样,永远无法同时看着同一样东西。较之大多数人,米洛眼见的东西要多些,但没一样他是看得真切的。当获知刑事调查部那名工作人员的消息时,他的反应极其激动,但相比之下,在听约塞连说,卡思卡特上校已经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五次之后,他倒是颇显得沉着勇敢。
  “这可是在打仗,”他说,“所以,规定的飞行次数,我们必须完成,发牢骚是毫无用处的。假如上校说我们必须飞五十五次,我们就得不折不扣地飞满五十五次。”
  “哦,我可不必飞那么多次,”约塞连发誓说,“我要去见梅杰少校。”
  “你能行吗?梅杰少校向来不见任何人。”
  “那我就回医院去。”
  “可你出院才十天,”米洛提醒他说,语调里颇有些责备的成份。“你总不能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儿就往医院跑吧。不能这样,最好还是完成规定的飞行次数。这可是我们的职责。”
  米洛办事相当固执死板,且顾虑重重。因此,就在麦克沃特的床单被窃那天,他怎么也不愿从食堂借用一袋去核枣子,因为食堂的食品依然都是政府的财产。
  “不过我可以向你借,”他给约塞连解释道,“因为所有这些水果,一旦你凭丹尼卡医生的证明从我这里领到手,就都归你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甚至可以不送人,高价出售。难道你不想跟我合伙干?”
  “不想。”
  米洛只得作罢。“那就借我一袋去核枣,”他恳求道,“我会还你的。我向你保证,而且会多给你一些分外的东西。”
  米洛言而有信。回来见约塞连时,把那袋去核枣原封未动地还给了他,此外,还交给他麦克沃特那条黄色床单的四分之一。而且,米洛把那个毗牙咧嘴、喜吃甜食的小偷——从麦克沃特帐篷里窃得床单的便是他——也一起带了回来。这块床单,现在就归约塞连所有了。这床单到他手上的当儿,他正打着盹儿,不过、他自己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麦克沃特也同样糊里糊涂。
  “这是什么东西?”麦克沃特大声叫道,直盯着撕下来的半条床单,很是困惑不解。
  “这就是今天上午你帐篷失窃的那条床单的一半,”米洛解释说,“我敢打赌,你连床单被人偷了还不知道哩。”
  “干吗要偷半条床单?”约塞连问。
  米洛慌了神儿。“你不明白,”他抗辩道,“小偷偷走的是整条床单。我就用你投资的那袋去核枣,把它给换了回来。所以,床单的四分之一就归你了。你的投资,收获可不小啊,尤其是因为你收回了给我的每一颗去核枣。”接着,米洛又对麦克沃特说,“另外半条床单就归你,因为这整条床单本来就是你的。我实在搞不明白,你究竟埋怨些啥。要不是约塞连上尉和我为了你插手此事,你恐怕连床单的一角都甭想拿到。”
  “谁埋怨啦?”麦克沃特大声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该怎么处理这半条床单。”
  “你用半条床单可做不少东西哩。”米洛向他断言。“床单的另外四分之一,我自己留下了,作为对自己积极进取、工作一丝不苟的奖励。你知道,这可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辛迪加联合体。你那半条床单或许可以在这里派上用处。你可以把它留存在辛迪加联合体,看着它生利。”
  “什么辛迪加联合体?”
  “就是有朝一日我想成立的那个联合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给弟兄们供应你们理该得到的美味可口的食品。”
  “你想成立辛迪加联合体?”
  “没错,是这样。说确切一点,就是一个市场。你可知道什么是市场?”
  “就是买东西的地方,对吗?”
  “还有卖东西,”米洛纠正道。
  “还有卖东西。”
  “我一辈子都想要个市场。有了市场,你就可以做许多事儿。
  但,你首先得有个市场。”
  “你想要一个市场?”
  “而且人人都有一股。”
  约塞连还是困惑不解,因为这是生意经,再说,生意经方面总有不少东西令他费解。
  “让我再给你解释解释。”米洛主动提议,但尽管如此,还是愈发不耐烦,继而颇感恼怒。他猛地竖起大拇指,直指站在他一旁的那个喜甜食的小偷——还一个劲地龄牙咧嘴地笑呢。“我知道,枣子和床单之间,他更喜欢枣子。正因为他对英语一窍不通,所以,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我自始至终说的是英语。”
  “你干吗不在他头上狠打一下,再把床单夺过来呢?”约塞连问道。
  米洛极严肃地紧抿了双唇,摇摇头。“那样的话,就太不公平了,”他严厉地责备道,“暴力是错误的,两个错误绝对不会变成正确。相比之下,我的方法可高明多了。当我把枣子递给他,再又伸手取床单时,他很可能以为我是在主动跟他做交易。”
  “那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说真的,当时我确实是主动在跟他做交易,但既然他不懂英语,我就随时都可以否认这一点。”
  “要是他生了气,一定得要那些枣子呢?”
  “嗨,我们只要在他头上狠打一下,拿了枣子便走不就得啦。”
  米洛答得极干脆。他看看约塞连,又看看麦克沃特,然后,看看麦克沃特,再又看看约塞连。“我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发什么牢骚。我们这会儿的日子比以前可要强多了。没有谁活得不滋润的,只有这小偷除外,不过,也用不着替他操心,因为他连我们的语言都说不来,活该有这么个下场。你明白了吧?”
  然而,米洛在马耳他买鸡蛋,七分钱一只,可他在皮亚诺萨出售时,却是五分钱一只,最终还赚了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约塞连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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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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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分钱一只买进的鸡蛋,又以每只五分钱的价格售出,最终还赚了钱,米洛何以能做到这一点,就连万事通克莱文杰也犯了难。
  有关战争的一切,克莱文杰了如指掌,惟独一事他不甚明白:为何一旦斯纳克下士可以活下去,约塞连就非死不可,抑或,为何一旦约塞连可以活下去,斯纳克下士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一场卑鄙肮脏的战争。假定没有这场战争,约塞连是本可以活下去的——或许能长寿。他的同胞中,只有极少数人甘愿为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捐躯,至于约塞连自己,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奢望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是死还是生,这是需要深思的问题,而克莱文杰倒是越发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了。历史并没有要求约塞连英年早逝;没有他的早逝,正义同样会得到伸张;无论是人类的进步,抑或是战争的胜败,都不取决于这一点。凡人皆难免一死,这是必然的事;但,哪些人该死,却全在天命。无论怎么个死法,约塞连都心甘情愿,但他就是不甘做天命的牺牲品。然而,这是战争。依他看,付出了巨大的血的代价,同时又把孩子们从父母有害的影响中解救出来,这便是这场战争唯一的可取之处。
  克莱文杰之所以通晓那么多事,是因为他是个天才。他心跳剧烈,脸色苍白。尽管长得瘦长难看,可他浑身是劲,两眼射出渴求的光芒,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当年在哈佛上学时,他差不多所有科目都得过学术奖,至于另外几门功课没得奖,唯一的原因是,他实在太忙了:既要在请愿书上签名,又要分发请愿书,还得就请愿书内容提出质疑;一会儿参加小组讨论,一会儿又退了出来;不是参加青年代表大会,就是替别的青年代表大会担任纠察,或是组织学生委员会,保护被开除的教员。克莱文杰日后必定在学术界大有作为,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说到底,克莱文杰属于那种聪颖绝顶却全无智谋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而那些过不多久才会发现这一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总而言之,克莱文杰是个傻子。在约塞连眼里,他往往就跟那些整日在现代博物馆门前东荡西逛的人一样,两只眼睛都长在一张脸的同一侧。这自然是一种错觉,而这种错觉则完全是因克莱文杰本人而起,因为他偏好死盯着问题的一面,一向忽视其另一面。
  政治上,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很能识别左翼和右翼,却又极不自在地夹在两者之间。他时常当着右翼敌人的面,替左翼朋友辩护;
  又当着左翼敌人的面,替右翼朋友辩护。可是,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对他深恶痛绝,从来就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替他辩护,因为,在他们看来,他实在是个傻子。
  不过,他是个极严肃认真且专心一意的傻子。假如同他去看一场电影,散场后他非缠住你不可,同你讨论什么移情啦,什么亚里士多德啦,什么全称命题啦,什么寓意啦,还有作为艺术形式的电影在物质第一的社会中应尽的责任,等等。他每次带女孩子上剧院看戏,总得让人家等到第一次幕间休息,才肯说出看的戏是好是坏,而且用不着她们多费口舌,他就一下子和盘托出。此外,他还是一个战斗性颇强的理想主义者,投身于消灭种族歧视的斗争,其斗争方式是,凡遇到这种事例,他便当即昏厥。他于文学颇是精通,却不懂得怎么欣赏。
  约塞连曾设法开导他。“别做傻子啦。”他这样劝过克莱文杰。
  当时,他俩还在加利福尼亚州圣安娜的一所军校学习。
  “我去跟他说。”克莱文杰一再坚持。当时,他和约塞连正高高地坐在检阅台上,俯视辅助阅兵场上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活像没长胡须的李尔,正怒气冲冲地来回走动。
  “干吗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叹道。
  “别作声,傻瓜。”约塞连长辈似地劝说克菜文杰。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克莱文杰很是反感。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不作声的,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咬牙切齿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橡胶似的两颊因阵阵极度的痛苦而不时地颤动。令他如此苦恼的是,一中队航空学校学员士气消沉,在每周日下午举标的阅兵比赛中;表现极其恶劣。他们之所以士气消沉,一是因为他们讨厌每周日下午列队接受检阅,二是因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不允许他们选自己的学员军官,而是由他从他们中间任命。
  “我希望有人当面跟我说。”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极诚恳地请求全体学员。“假如我有什么过错,我希望你们直接跟我说。”
  “他希望有人当面跟他说,”克莱文杰说。
  “他是希望谁都不要吭气,傻爪,”约塞连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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