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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美]约瑟夫·海勒

_11 约瑟夫·海勒(美)
  将军的脸有点发白。“他究意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他问约塞连。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约塞连说,“你们最好让这姑娘离开。”
  “天哪,把她带走吧,”将军松了口气,大声说,“她在这儿所做的一切都使我们觉得摸不透。至少,她要是嫌我们付给她的一百美元太少,她可以对我们表示不满或者怨恨,可她连这一点都不愿意做。你那个英俊的年轻朋友看来是迷上她了。你们瞧瞧,他假装替她往上提裤子,手指头却在她的大腿根摸个不停。”
  内特利的行为当场被人揭穿,羞得满脸通红,赶快急急忙忙地把衣服一件件全给她套上。她睡得很熟,呼吸十分均匀,似乎在轻轻地打鼾。
  “我们现在就冲上去把她夺回来,罗!”另一个军官怂恿说,“我们的人比他们多,我们可以包围——”
  “噢,不,比尔,”将军叹了一口气说,“说到天气好时在平原上指挥一场钳形攻势,对付已经出动了全部后备力量的敌人,你也许是个奇才。但你在别的方面思路并不总是那么清楚。我们为什么应该留住她呢?”
  “将军,从战略上讲,我们处于劣势。我们的身上全都一丝不挂,对于那个不得不下楼穿过门厅到外面去取衣服的人来说,这将会是很掉价、很难堪的。”
  “是的,菲尔波,你说得很对,”将军说,“这恰恰就是为什么你应该去干这件事的原因。去取衣服吧。”
  “赤身裸体去吗,长官?”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带上你的枕头,你下去捡我的内衣内裤时,带点香烟回来,好吗?”
  “我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部给你送上来,”约塞连凑上去说。
  “这下好了,将军,”菲尔波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不用去了。”
  “菲尔波,你这个傻瓜,你难道看不出他说的是谎话吗?”
  “你说的是谎话吗?”
  约塞连点点头。菲尔波的希望破灭了。约塞连大笑起来,然后帮助内特利搀着他的女人走到走廊里,进了电梯。她仍然在睡觉。
  她的脑袋依然伏在内特利的肩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好像正在做着一个美梦。多布斯和邓巴跑到街上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下车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抬头看了看。他们艰难地沿着她公寓的楼梯往上爬时,她干咽了好几口唾沫,可等到内特利帮她脱衣服上床时,她又已经睡熟了,她一觉睡了十八个小时。第二天整个早上,内特利在公寓里跑来跑去,逢人就发出嘘声。她醒来时,心中充满了对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赢得她的心只需要一件事——一夜好觉。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时,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她在瑟瑟作响的被单底下懒洋洋地伸了伸她修长的双腿,招手叫他上床躺在她的身边。她哧哧地傻笑着,一副春情勃发的白痴模样。内特利高兴得神魂颠倒,欣喜若狂地朝她走过去。就连她的小妹妹冲进房间,扑到床上硬把他们俩分开时,他都几乎一点没生气。内特利的妓女对她的妹妹又打又骂,不过这次是满怀深情地笑着这样干的。内特利沾沾自喜地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人倚在床上,觉得自己强壮有力,足以保护她们。他在心里想,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肯定会组成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等到这小姑娘够年龄时,她一定要去上大学,上史密斯学院,拉德克利夫学院或者布林马尔学院——这件事将由他来办。几分钟后,内特利跳下床去,扯开嗓子叫唤着,向他的朋友宣布他的好消息。他兴高采烈地叫他们到她的房间来,可他们刚到门口,他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吓了他们一跳,因为他这时才想起来,他的姑娘还没有穿衣服呢。
  “快穿上衣服。”他命令她,暗自庆幸自己的机警。
  “出了什么事?”她好奇地问。
  “出了什么事?”他宠爱地笑着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你光着身子的模样。”
  “不愿意?”她问。
  “不愿意?,”他惊讶地看了看她。“因为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的裸体是不对头的,这就是为什么。”
  “不对头?”
  “因为我这么说了。”内特利恼火地发作起来。“听着,不许跟我犟嘴。我是你的男人,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从现在起,你要是不把衣服全穿上,我就不许你走出这间房子。明白了吗?”
  内特利的妓女看看他,好像他是个疯子似的。“你疯了吗?”
  “我说的话句句算数。”
  “你疯了!”她不敢相信地冲他叫着,愤怒地从床上跳下来。她一把扯过短裤套上,大步朝门口走去,嘴里乱七八糟地不知在喊叫些什么。
  内特利像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似的威严地挺直了腰板。“我不准你这个样子离开这间房子,”他对她说。
  “你疯了!”她冲出房门后,一边回身冲他喊,一边不相信地摇着脑袋。“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傻乎乎的疯子!”
  “你疯了!”她那瘦小的妹妹边说边学着她姐姐的样子傲慢地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内特利命令她。“我也不准你这个样子出去。”
  “你这个白痴!”那小妹妹从他身旁冲过去之后,回过头来庄严地对他大声说,“你这个傻乎乎的疯子!”
  内特利心烦意乱却又拿她们没有办法。他愤愤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便飞快地冲进起居室,想阻止他的朋友看见他的女友,她只穿着一条短裤正在向他们抱怨他呢。
  “为什么不能看?”邓巴问。
  “为什么不能看?”内特利叫道,“因为她现在是我的女人了,她还没穿好衣服,你们就看到了她,这是不对头的。”
  “为什么不对头?”邓巴问。
  “你们看到了吧?”他的女人耸耸肩说,“他疯了!”
  “对,他真疯了!”她的小妹妹附和着。
  “要是你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的裸体,那就叫她穿上衣服嘛,”亨格利·乔分辩道,“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
  “她不肯听我的话,”内特利局促不安地承认道,“所以,从现在起,当她这个样子进来时,你们大伙都闭上眼睛,或者转脸看着别处,行吗?”
  “圣母玛丽亚!”他的女人恼怒地叫了一声,一跺脚冲出了房间。
  “圣母玛丽亚!”她的小妹妹也叫了一声,跺了跺脚跟着她跑了出去。
  “他疯了,”约塞连和和气气他说,“这点我敢肯定。”
  “喂,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亨格利·乔质问内特利。“接下来你要干的大概是不许她再接客了。”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女人说,“我不许你外出接客。”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为什么?”他吃惊地尖叫起来。“因为这不体面,这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体面?”
  “就因为不体面!”内特利坚持道,“一个像你这样体面的姑娘跑到外面去找别的男人睡觉,实在太不应该了。你需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所以你不必再去干这种事情了。”
  “那我整天干些什么呢?”
  “干什么?”内特利反问道,“你的朋友干什么,你也可以干什么。”
  “我的朋友跑去找男人睡觉。”
  “那么你就去交几个新朋友吧!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许你和那种女人来往!卖淫是不道德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甚至这个家伙。”他满怀信心地转向那个阅历丰富的老头。“我讲的对吗?”
  “你讲错了,”老头回答说,“卖淫使她有了接触男人的机会,给她提供了新鲜的空气和有益于健康的运动,而且还帮她摆脱了烦恼。”
  “从现在起,”内特利严厉地对他的女人宣布道,“我不准你跟这个坏老头有任何来往。”
  “圣母玛丽亚!”他的女人恼火地抬眼望着天花板说。“他到底要我干什么?”她晃了晃拳头问。“走开!”她半是威胁半是请求他说道,“要是你觉得我的朋友全都这么坏,那就告诉你的朋友别再老来缠着我的朋友。”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朋友说,“我认为你们这帮家伙不应该再去缠住她的朋友,你们都应该成家了。”
  “圣母玛丽亚!”他的朋友们恼火地抬眼望着天花板叫道。
  内特利的精神完全失常了。他要他们大家全都马上恋爱结婚。
  邓巴可以娶奥尔的妓女,约塞连可以爱上达克特护士或者他看上的随便别的什么女人。战争结束后,他们可以一起为内特利的父亲工作,在同一个郊区把他们的孩子养大。内特利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切。爱情一夜之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耽于幻想的白痴。他们把他赶回到卧室,让他为了布莱克上尉而去跟他的女人吵架。她同意不再跟布莱克上尉上床,也不再把内特利的钱给他,可是在她与那个丑陋、邋遢、行为放荡、心地肮脏的老头之间的友谊这个问题上,她却寸步不让。这老头带着侮辱性的嘲弄神情目睹了内特利爱情之花开放的全过程,并且坚决不肯同意美国国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审议机构这一观点。
  “从现在起,”内特利态度坚决地命令他的女人,“我绝对不准你再跟那个讨厌的老家伙讲一句话。”
  “又是那个老头吗?”那女人困惑不解地呜咽着说,“为什么不准?”
  “他不喜欢我们的众议院。”
  “我的妈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的小妹妹平静地说,“他就是出了这种毛病。”
  “对,”她的姐姐马上表示同意。她抬起双手将自己的棕色头发扯来扯去。
  然而,内特利离开以后,她又非常想念他。当约塞连使尽全身力气一拳打在内特利的脸上,打断了他的鼻梁骨,使他住进了医院时,她对约塞连怒火满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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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感恩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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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恩节那天,约塞连一拳砸在内特利的鼻子上。这其实全是奈特中士的过错。那一天,中队里每一个人都谦卑恭敬地前去向米洛表示感谢,因为他为官兵们准备了丰盛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午餐,让大伙狼吞虎咽地猛吃了一个下午。而且,他还弄来了大批没启封的廉价威士忌赏赐给众人,毫不吝惜地把它们递给每一个要酒喝的人。天还没黑,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就四处呕吐起来,横七竖八地醉倒了一地。空气变得臭哄哄的。过了一阵子,另外一些人又来了精神,漫无目的、肆意妄为的庆祝活动又继续下去了。从树林到军官俱乐部,到处是粗鄙、狂野的滥饮和纵情狂欢,闹哄哄的场面一直延伸到医院和高射炮阵地外面的山上。中队里有人动手打了起来,还有一个人被刀刺伤了。在情报室的帐篷里,科洛尼下士玩一枝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时走了火,打穿了自己的腿。他仰面躺在飞驰的救护车里,鲜血一个劲地从伤口往外喷,牙龈和脚趾上都涂着紫药水。那些割破了手指头、打破了脑袋、扭伤了脚脖子和吃得胃痉挛的家伙,一个个后悔不迭地一腐一拐地走进了医务室的帐篷。
  格斯和韦斯往他们的牙龈和脚趾头上涂点紫药水,又发给他们一些轻泻剂。他们一出帐篷,就把轻泻剂扔到灌木丛里去了。欢乐的庆祝活动一直进行到深夜。夜晚的寂静一再被兴高采烈的狂呼乱喊以及快活或者伤心的军人们的叫声打破。呕吐、呻吟、欢笑、问候、威胁、诅咒,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还会传来往岩石上摔瓶子的声音。远处有人唱着下流的小调。这个场面比除夕夜还要乱七八糟。
  约塞连怕出事,早早地上了床睡觉。不一会,他就梦见自己连滚带爬地顺着无穷无尽的木制楼梯往下逃,一路上脚后跟磕磕碰碰,带出一阵嘈杂的咔哒咔哒声。后来,他有几分醒了,意识到这是有人用机关枪向他扫射。他痛苦而恐惧地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呜咽,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米洛又来袭击中队营地了。他急忙翻身从行军床上滚到地下,钻到床底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祈求上帝保佑,他的心咚咚直跳,浑身直冒冷汗。可是,天上并没有飞机的轰鸣声,远处却响起了醉鬼快活的笑声。“新年好,新年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夹杂在阵阵短促刺耳的机关枪射击声中间,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约塞连明白了,这是有人恶作剧地跑到沙包掩体里打机关枪玩。米洛袭击中队营地后,在山上设置了这些沙包掩体,并在里面配备了他自己的人。
  约塞连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这场冒冒失失的恶作剧的受害者。想到自己被害得睡不好觉,还差点给吓成了呜呜咽咽的白痴,他恨得咬牙切齿,不禁火冒三丈。他真想杀掉他们中的一个解解恨。他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当他卡住麦克沃特的脖子要掐死他时也没有眼下这么愤怒。机关枪又开火了。“新年好!”的叫喊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从山上飘落下来,听起来就像女巫得意洋洋的狞笑。约塞连伸手抓过他那把零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穿着软拖鞋和工作服冲出帐篷去报仇。他装上一梭子子弹,拉动枪栓,把子弹顶上膛,随后打开保险,准备射击。
  机关枪又从汽车调度场背后一座黑乎乎的小山丘上升起火来,桔红色的曳光弹就像低空俯冲的飞机那样,贴着这片黑乎乎的帐篷顶飞掠而过,差一点削去它们的尖顶,粗野的狂笑声又一次夹杂在短促的射击声中间传了过来。约塞连内心怒火熊熊燃烧:这帮狗杂种,他们是打算要他的命了!他满脸杀气,决心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不顾一切地冲出中队营地,跑过汽车调度场,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脚步咚咚地朝山上跑去。内特利追了上来,诚恳而关切地叫着“约一约!约一约!”恳求约塞连停下来。他抓住约塞连的肩膀,想把他往回拖。约塞连扭身挣脱了他。他又伸出手来想抓住约塞连,约塞连骂了他一声,握紧拳头使足了力气对准内特利那张稚嫩的脸猛击过去。他收回胳膊想再给他一拳,可内特利已经哼了一声倒下去了。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约塞连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小道往山上冲去。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那挺机关枪。那两个人影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跳了起来。不等他跑到跟前,他们便嘲弄地大笑着逃到夜幕里去了。他到得太晚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只留下一圈空无一人的沙包掩体静悄悄地躺在冷清的月光下,他垂头丧气地四下里打量着。远处又传来嘲弄的笑声,附近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了。
  约塞连不由得一阵惊喜,赶忙跪下瞄准。他听到沙包另一侧隐隐约的地传来树叶的沙沙声,立刻往那边打了两枪。随即有人朝他还击,他听出了是谁开的枪。
  “是邓巴吗?”他喊道。
  “是约塞连吗?”
  两个人从各自的隐蔽处走了出来,疲倦而失望地拖着枪互相迎上前去,他们在中间的空地上相会了。方才往山坡上的那阵猛冲累得他们俩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这会儿给寒气一吹,两个人不禁微微打起寒战来。
  “狗杂种,”约塞连说,“他们逃走了。”
  “他们害得我要少活十年,”邓巴叫道,“我还以为是米洛那个狗娘养的又来轰炸我们了呢。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害怕过。我真想知道这些狗杂种是谁。”
  “有一个是奈特中士。”
  “我们去杀了他。”邓巴的牙齿在格格打战。“他没有权利这么吓唬我们。”
  约塞连已经不再想杀人了。“我们先去救内特利吧。刚才在山脚下我怕是把他打伤了。”
  但是,虽然约塞连顺着石头上的血迹找到了内特利倒下的地方,小道上却哪儿也没有他的身影。他也没在帐篷里。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得知内特利头天晚上因鼻梁骨被打断而被送进了医院。他们装作病人住进了医院。当他们穿着拖鞋和睡衣,跟着克拉默护士走进病房,来到指定的病床前时,内特利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内特利的鼻梁上贴着一块沉甸甸的石膏,双眼青紫青紫的。约塞连走过去为打他一事向他道歉时,他窘得满脸通红,一再说自己也很抱歉。约塞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几乎不忍心看内特利那被他打得不成形的脸,尽管内特利的那副模样非常滑稽,逗得他直想放声大笑。看到他们俩这种悲悲切切的样子,邓巴在一旁直感到恶心。后来,亨格利·乔背着他那架结构复杂的黑色照相机出人意料地闯了进来,这才给他们三个解了围。
  为了接近约塞连,替他拍几张抚摸达克特护士时的照片,亨格利·乔装成阑尾炎患者住进了医院。可是,他和约塞连一样,很快就失望了。达克特护士已经决定嫁给一个医生——哪个医生都行,因为他们干起本职工作来都很棒——所以在那个将来某一天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看得见的地方,她是不愿意干那种事的。亨格利·乔又愤怒又沮丧,直到牧师——偏偏是牧师!——被领了进来。牧师穿着一件栗色灯芯绒浴衣,喜气洋洋地笑着,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就像一座小小的灯塔那样闪闪发光。他是因为心口痛来住院的,医生们却认为他是胃胀气并染上了晚期威斯康星疱疹。
  “到底什么是威斯康星疱疹?”约塞连问。
  “这正是医生们想知道的!”牧师自豪地脱口说道,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以前还没有人见过他这么滑稽,这么开心。“世上根本就没有威斯康星疱疹这种病,难道你不明白吗?是我编出来的,我跟医生们做了笔交易。我答应他们,只要他们答应不采取任何治疗措施,等我的威斯康星疱疹消失时,我就会告诉他们的。我以前从来没说过谎。这不是妙极了吗?”
  牧师犯下了罪孽,这可真不错。常识告诉他,撒谎和擅离职守是罪孽。而且,人人都知道,罪孽是邪恶的,邪恶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是,他却感觉良好,他甚至觉得飘飘然。因此,他顺理成章地断定,撒谎和擅离职守不是罪孽。凭借着转瞬即逝的天赐直觉,牧师一下子掌握住了这种自我开脱的最方便的推理法。他为自己的这一成就而振奋不已。这真是奇妙至极。他认识到,用这种推理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恶习说成美德,把谣言说成真理,把阳痿说成禁欲,把傲慢说成谦卑,把掠夺说成行善,把贼赃说成荣誉,把亵渎神灵说成明智之举,把野蛮暴行说成爱国行为,把淫威说成正义。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这根本不需要开动脑筋,也不需要什么个性。牧师饶有兴致地把各种各样违反习俗的不道德行为在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而此时内特利正被自己那群疯子似的伙伴团团围在中央。他端坐在床上,又惊又喜,满脸通红。他很得意,也很担心,过一会肯定会有一位正言厉色的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像赶流浪汉似的把他们这一群人全轰出去。然而,没有谁来打搅他们。到了晚上,他们成群结伙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看了一部蹩脚的、场面华丽的好莱坞彩色影片。当他们看完电影成群结伙兴高采烈地回到病房时,那个白色士兵已经在那儿了。邓巴尖叫一声,当时就给吓垮了。
  “他回来了!”邓巴尖叫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约塞连一下子呆住了。邓巴惊恐的尖叫声吓得他浑身瘫软,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又看见了那个他十分熟悉的从头顶到脚趾都裹着石膏、缠着绷带的白色士兵。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眼里发出一阵古怪的颤音。
  “他回来了!”邓巴又尖叫起来。
  “他回来了!”一个正在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也下意识地跟着叫了起来。
  病房里登时大乱,简直成了疯人院。一群群的伤病员在走道里东跳西窜,语无伦次地狂呼乱叫,就好像楼里着了火似的。一个只有一只脚的伤员拄着拐杖蹦来蹦去,惊恐万状地到处大声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们这儿失火了吗?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他回来了!”有人对他喊道,“你难道没听见吗?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另一个人叫道,“他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快起来逃命吧,真见鬼!大家快起来逃命吧!”
  于是所有的人都跳下床,来来回回地从病房的一头往另一头跑。一个刑事调查部的人跳起来找手枪要去打另一个刑事调查部的人,因为那人的胳膊肘碰了他的眼睛,病房里乱作一团。那个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蹦到走道中间,差点把那个只有一只脚的伤员撞倒:后者一不小心把拐杖的黑色橡皮头拄到了对方的光脚上,压破了他好几个脚趾头,痛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那些痛苦万状的人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着,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踩来踩去,又踩伤了他更多的地方。“他回来了!”人们一边来回跑着一边反反复复地咕哝着这句话,念叨着这句话,或者干脆歇斯底里地喊着这句话。“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间。她像个警察似的转来转去,竭力想恢复秩序,可是却无能为力,急得她掉下眼泪来。“静一静,请静一静。”她一边粗声粗气地抽泣着,一边徒劳地恳求着人们。牧师的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魂,他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内特利也不明白。他身体贴着约塞连站着,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肘。亨格利·乔也是一样。他握紧瘦骨鳞峋的拳头,疑惑不解地跟在约塞连后面,东瞧瞧西望望,满脸惧色。
  “喂,出了什么事?”亨格利·乔恳求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是那个人!”邓巴提高嗓门对他说。他的声音明显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哗。“你难道不明白吗?还是那个人。”
  “是那个人!”约塞连不自觉地附和了一声。他内心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激动得不能自持,不禁打起哆嗦来。他跟在邓巴后面,挤出一条路走到那个白色士兵的床前。
  “别紧张,伙计们,”那个小个子得克萨斯爱国主义者友善地劝说道。他的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没有必要这么惊慌失措。为什么我们不能放松一点?”
  “是那个人!”其他人又开始咕哝着,念叨着,喊叫着。
  突然,达克特护士也到了床前。“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尖叫着扑到她的怀里。“他回来了,回来了!”
  是的,的确是那个人。他矮了几英寸,体重却增加了。他那两只僵硬的胳膊和两条僵硬、丝毫不起作用的粗腿被绷得紧紧的吊索几乎垂直地拉向上空,吊索的另一端是从他身体上方的滑轮上悬垂下来的长长的铅块。他的嘴上缠着绷带,绷带中间有个边沿破损的黑洞。约塞连一看到这些,马上就记起他来了。事实上,他几乎一点都没有变样。一根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锌管从他腹股沟上面那块坚硬的石膏中伸出来,一直引到地上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瓶子里。另外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瓶子挂在一根竹杆上,里面的液体通过他胳膊弯上的绷带处滴入他的体内。
  约塞连走到哪儿也认得他。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里面没有人!”邓巴突然冲他叫起来。
  约塞连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双腿直发软。“你在说什么呀?”他畏惧地大声问。邓巴眼里闪动着的焦虑苦恼的神态以及他那惊恐狂乱的表情把约塞连吓得晕头转向。“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里面没有人?”
  “他们把他偷走了!”邓巴大叫着答道,“他里面是空的,就像空心巧克力玩具兵棒糖。他们就这么把他弄走了,只留下这些绷带。”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们为什么要做任何一件事?”
  “他们把他偷走了!”另一个人尖叫起来,于是病房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尖叫起来。“他们把他偷走了,他们把他偷走了!”
  “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吧。”达克特护士轻轻推着约塞连的胸脯,一个劲地央求邓巴和约塞连。“请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吧。”
  “你疯了!”约塞连生气地对邓巴喊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说?”
  “有人看见过他吗?”邓巴情绪激动地嘲笑着质问道。
  “你看见过他,对吗?”约塞连对达克特护士说,“告诉邓巴里面有人。”
  “施穆尔克上尉在里面,”达克特护士说,“他全身都烧伤了。”
  “她看见过他吗?”
  “你看见过他,对吗?”
  “给他包扎的医生看见过他。”
  “把那医生叫来,行吗?是哪个医生?”
  这个问题把达克特护士吓得透不过气来。“那医生根本不在这儿!”她叫道,“这伤员从野战医院转送过来时就是这个样子。”
  “你明白了吗?”克拉默护士大声叫道,“那里面没有人。”
  “那里面没有人!”亨格利·乔一边嚷着,一边在地板上跺开了脚。
  邓巴推开众人,发疯似地跳到那个浑身洁白的士兵身上,想亲眼看个究竟。他忽闪着眼睛,凑上去紧贴着白色绷带躯壳上那个边沿破损的黑洞急切地往里看。就在他正弯着腰,瞪起一只眼往白色士兵那既无光亮也无气息的空洞洞的嘴里盯着时,医生们和宪兵们急匆匆跑过来,帮着约塞连把他拉开了。那些医生腰间全都别着手枪,卫兵们则端着卡宾枪和步枪。他们推推搡搡地把嘀嘀咕咕的病员全都赶开了。一副有轮子的担架推到了床前,白色士兵被巧妙地抬到担架上,一转眼就给推走了。医生们和宪兵们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告诉大家只管放心,一切都很正常。
  达克特护士拉了拉约塞连的胳膊,悄声地约他在走廊里放扫帚的小屋里见面。听到这句话,约塞连非常高兴。他还以为达克特护士终于又想跟他做爱了呢。他们两个一走进那间小屋,他就伸手往上撩她的裙子,可她却把他推开了。她说她有关于邓巴的紧急消息。
  “他们打算失踪他,”她说。
  约塞连莫名其妙地斜眼瞅着她。“他们要干什么?”他不自然池笑着,惊奇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这件事。”
  “谁?”
  “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们,我只听见他们说他们打算失踪邓巴。”
  “他们为什么打算失踪他?”
  “我不知道。”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甚至从语法上都说不通。他们打算失踪什么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天哪,你可真是个好帮手!”
  “你为什么要拿我出气?”达克特护士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抽抽搭搭地抗议着。“我不过是想帮帮忙。他们打算失踪他,这又不是我的错,对不对?我真不应该告诉你。”
  约塞连把她搂到怀里,温存地、满怀歉意地拥抱着她。“很对不起,”他道歉说。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她的面颊,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提醒邓巴当心,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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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勇敢的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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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塞连平生头一遭下跪求人了。他双膝跪在内特利面前,求他不要主动要求执行七十次以上的战斗飞行任务,可内特利怎么也不肯听他的话。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果然在医院里死于肺炎,内特利己经申请接替他去完成飞行任务。
  “我非得多飞几次不可,”内特利强词夺理地坚持道,脸上浮现出一丝狡诈的微笑。“不然他们就要送我回国了。”
  “那又怎么样?”
  “只有当我能带她跟我一块回去时,我才会愿意回国。”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内特利沮丧地点点头,“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
  “那你就停飞,”约塞连怂恿道,“你已经完成了你的飞行任务,你又不需要飞行津贴。如果替布莱克上尉干活你都能受得了的话,你又何必申请接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职务呢?”
  内特利摇了摇头。他又是害臊又是悔恨,脸色沉了下来。“他们不会让我停飞的。我找科思中校谈过,他告诉我说,要么多飞几次,要么送我回国。”
  约塞连粗野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卑鄙到了极点。”
  “我觉得我不在乎。我已经飞了七十次了,还没受过伤呢。我想我还能够再多飞几次。”
  “在我找人谈谈之前,你什么事都不要干。”约塞连拿定了主意,便去找米洛帮忙。米洛随即向卡思卡特上校请求帮助,要求分配给他更多的战斗任务。
  米洛一直在为自己赢得一项又一项的荣誉,他曾经无所畏惧地冒着危险和责难,以很好的价钱把石油和滚珠轴承卖给德国,不仅赚了一大笔钱,而且还帮着维持住了交战双方的力量均势。他在炮火下谈笑风生,沉着镇定。为了全力以赴做本职以外的工作,他拼命抬高食堂的伙食价格,弄得全体官兵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拿出全部薪水支付给他。他们的另一个选择——当然,是有另一个选择的,因为米洛不喜欢强迫别人,言谈之中一向主张自由选择——
  就是挨饿。当他的提价攻势遭到敌对势力的抵制时,他坚守阵地寸步不让,丝毫没有顾忌到自身的安危和名声,并且果敢地援引供求法则作为自卫武器。当有的地方有人说不行时,他会勉勉强强地退却,但即使在撤退当中,也敢于捍卫自由人所具有的历史性的权利,即为了获得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人们必须付出他们应付的钱款。
  米洛掠夺自己的同胞时,曾经被当场抓获过。作为这种掠夺的结果,他的股份总额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说话一向算数。有一回,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骨瘦如柴的少校撇着嘴唇向米洛发难,要求退出联营机构,抽回自己的那份股金,因为米洛口口声声说每个人在联营机构里都有股份。面对他的挑战,米洛顺手拿起手边的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上“一股”两个字,鄙夷地递了过去,从而赢得了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的羡慕和钦佩。米洛的荣耀目前正处在顶峰。对于他的战斗业绩,卡思卡特上校既清楚又敬佩,所以,当米洛来到大队部,毕恭毕敬地提出一个荒谬绝伦的请求,要求给他分派更多的危险任务时,卡思卡特上校不禁大吃一惊。
  “你想多执行几次战斗任务吗?”卡思卡特上校气呼呼地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米洛恭顺地低下头,故作拘谨地回答道:“我想尽我的一份职责,长官。我们的国家在打仗,我想和其他人一样,为保卫祖国而战斗。”
  “可是,米洛,你正在尽你的职责呢,”卡思卡特上校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为部队做的事比你做的多。
  是谁让他们吃上裹着巧克力的棉花糖的?”
  米洛伤心地慢慢摇了摇头。“可是,在战时仅仅做一名优秀的司务长是不够的,卡思卡特上校。”
  “当然是够的,米洛,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啦?”
  “当然是不够的,上校。”米洛颇有几分坚决地表示异议。他恰到好处地抬起充满谄媚的双眼,意味深长地与卡思卡特上校对视了一下。“有些人开始说闲话了。”
  “噢,就为这个?把他们的名字写给我,米洛,把他们的名字写给我,每逢大队有危险的飞行任务时,我就派他们去,我会做到这一点的。”
  “不,上校,我想他们是对的。”米洛说着又低下了头,“我是作为飞行员被派到海外来的,我应该完成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而在食堂管理的工作上,我应该少花点时间。”
  卡思卡特上校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愿意帮助他。“好吧,米洛,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我敢肯定,无论你要求什么,我们都会作出安排的。你来海外有多长时间了?”
  “十一个月了,长官。”
  “你执行过多少次飞行任务了?”
  “五次。”
  “五次?”卡思卡特上校问。
  “五次,长官。”
  “五次,是吗?”卡思卡特上校沉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这不算太好,对吗?”
  “不算太好?”米洛用刺耳的声音反问道,同时又抬眼扫视了他一下。
  卡思卡特上校心里一阵慌乱。“不不,相反,这非常好,米洛,”他连忙改口说道,“这确实不错。”
  “不,上校。”米洛懒洋洋地、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这不算太好,你这么说真是太宽宏大量了。”
  “但这确实不错,米洛,的的确确不惜,想想你另外的那些宝贵贡献吧。你是说五次吗?就五次吗?”
  “就五次,长官。”
  “就五次。”卡思卡特上校弄不清楚米洛究竟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米洛给耍弄了。一时间,他变得非常沮丧。
  “五次就非常好了,米洛。”他热情洋溢地发着议论,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平均起来算,你差不多每两个月执行一次战斗飞行任务。
  我敢说,你的飞行总次数没有把你袭击我们的那一次包括进去。”
  “不,长官,包括进去了。”
  “包括进去了了?”卡思卡特上校略显困惑地问,“执行那一次任务时,你实际上没有飞行,对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和我一起呆在指挥塔台上的,不是吗?”
  “但那是我的飞行任务,”米洛分辩道,“那是由我组织的,使用的也是我的飞机和给养,我策划并监督了执行那次任务的全过程。”
  “噢,当然喽,米洛,当然喽。我不和你争论。我不过是在核对一下数字,以便弄清楚你是不是把你所执行的飞行任务都包括进去了,你把你跟我们签约去轰炸奥尔维那托大桥的那一次也包括进去了吗?”
  “噢,不,长官,我认为不应当包括进去。因为当时我在奥尔维那托指挥防空炮火。”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米洛。这仍然是你的飞行任务,而且我必须指出,这次任务你完成得极为出色。我们没有炸掉大桥,可我们的炸弹散布面非常漂亮。我记得佩克姆将军曾经提到过这件事。不,米洛,我坚持认为你应当把轰炸奥尔维那托也算作你的一次飞行任务。”
  “如果你坚持认为的话,好吧,长官。”
  “我坚持认为,米洛。现在,让我们算算看——你总共执行了六次飞行任务,这真是好极了,米洛,的确好极了。就在一两分钟之内,你的飞行次数就增加了百分之二十。这确实不错,米洛,确实不错。”
  “别的许多人已经执行了七十次飞行任务了,”米洛指出。
  “但他们从来没有做出过裹了巧克力的棉花糖,不是吗?米洛,你的贡献已经超过你应尽的职责了。”
  “但他们正在获得各种各样的荣誉和机会,”米洛急红了脸,坚持道,眼泪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了。“长官,我想参加进来,和其他人一样飞行作战。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我也想得几枚勋章。”
  “是啊,米洛,那当然。我们都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参加战斗上,可是,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服役的方式是跟别人不同的,你看看我的记录吧。”卡思卡特上校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敢说,没有几个人知道,米洛,我本人总共只执行过四次飞行任务。没人知道吧?”
  “没人知道,长官,”米洛回答道,“一般人只知道你仅仅执行过两次飞行任务,而且其中一次是阿费驾机送你去那不勒斯买黑市冰箱,当时你们一不当心飞进了敌人的领空。”
  卡思卡特上校窘得面红耳赤,再也不愿意争论下去了。“好吧,米洛,对于你执行飞行任务的愿望,我是非常赞赏的。如果这对你真的这么重要的话,我会叫梅杰少校把其余的六十四次飞行任务派给你,这样你也就可以飞满七十次了。”
  “谢谢你,上校,谢谢你,长官。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别说了,米洛。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上校,我认为你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米洛直率地反驳说,“马上就得有个人来替我管理联营机构。这项工作非常复杂,而且,我又随时可能被击落下来。”
  听到这话,卡思卡特上校顿时容光焕发,两只手开始贪婪地、急不可耐地搓来搓去。“你知道,米洛,我想科恩中校和我将会很愿意从你手里接管联营机构,”他不假思索地建议道,就像闻到了什么美味佳肴似的舔着嘴唇。“我们俩做红色梨形番茄黑市买卖的经验会很有帮助的。我们从哪儿开始交接呢?”
  米洛露出一副和蔼而又直率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卡思卡特上校。“谢谢你,长官,你真是太好了。我们就从佩克姆将军的无盐饮食和德里德尔将军的脱脂饮食开始吧。”
  “让我拿支铅笔。下一项是什么?”
  “雪松。”
  “雪松?”
  “来自黎巴嫩的雪松。”
  “来自黎巴嫩的?”
  “我们从黎巴嫩弄来雪松,打算把它们运到奥斯陆的木材加工厂去加工成木瓦,再卖给科德角的营造商。货到付款。下一项是豌豆。”
  “豌豆?”
  “它们在公海上呢。我们现在有好几船豌豆正从亚特兰大运往荷兰,全在公海上呢。我们要拿它们抵付山慈姑的货款。那些山慈姑已经运往日内瓦去抵付必须运往维也纳的乳酪的货款,M·I·F·。”
  “M·I·F·?”
  “就是货款预付。哈布斯堡王室不可靠。”
  “米洛。”
  “接下来是弗林特仓库里的电镀锌。不要忘记,弗林特的四卡车电镀锌必须在十八号中午以前空运到大马士革的冶炼厂,以离岸价格结算。月底前十天内,再把百分之二的电镀锌运到加尔各答去。接下来是一架满载大麻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预定飞往贝尔格莱德,我们将用它们去交换装了一架半C-47型运输机的去核椰枣,这些椰枣是我们从喀土穆运过来硬塞给他们的。接下来的一项是把葡萄牙鳗鱼倒卖回里斯本,再用这钱去支付我们从马马罗内克倒卖回来的埃及棉花的货款。另一项是尽量从西班牙多弄些桔子来。Naranjas一向是用现款支付的,”“Naranjas?”
  “他们在西班牙就是这样叫桔子的,这些都是西班牙桔子。还有——噢,对了,别忘了辟尔唐人。”
  “辟尔唐人?”
  “是的,辟尔唐人。美国国立博物馆眼下出不起我们开出的第二个辟尔唐人化石的价钱,他们正眼巴巴地盼着哪位富有的、受人爱戴的施主早点呜呼哀哉——”
  “米洛。”
  “我们能运过去多少欧芹,法国人就想收购多少,我想我们还是尽量多运,因为我们需要用法郎去兑换里拉和芬尼,以便买下被倒卖回来的椰枣。我们还订购了一大批秘鲁轻质木材,将按比例分配给联营机构下属的每一个军人食堂。”
  “轻质木材?军人食堂要这些轻质木材干什么?”
  “眼下这种优等轻质木材不容易搞到,上校。我认为放过这个购买机会是很不明智的。”
  “是的,我也认为不明智,”卡思卡特上校模棱两可地附和道,脸上浮现出晕船人的神情。“我想,价钱挺公道吧。”
  “价钱嘛,”米洛说,“说来叫人生气——实在是太贵了:但因为我们是从我们自己的一个子公司购买的,我们还是乐意付钱的。下一项是照管好兽皮。”
  “蜂房。”
  “兽皮。”
  “兽皮?”
  “兽皮。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必须把它们制成皮革,”“制成皮革?”
  “在纽芬兰制成皮革,然后在开春冰消雪化之前用船把它们运到赫尔辛基去,N·M·IF。开春冰消雪化之前所有运往芬兰的货物都是N·M·I·F。”
  “货款不预付吗?”卡思卡特上校猜道。
  “不错,上校。你有天才,长官。下一项是软木塞。”
  “软木塞?”
  “必须把它们运往纽约,还有要运往图卢兹的鞋子,要运往暹罗的火腿,从威尔士运来的钉子,从新奥尔良运来的柑橘。”
  “米洛。”
  “还有我们存放在纽卡斯尔的煤,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举起双手。“别说了,米洛!”他大叫道,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说也没有用。你就和我一样——是不可缺少的!”他把铅笔推到一边,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米洛,你不能去执行那六十四次飞行任务,一次都不行。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整个系统就算全完了。”
  米洛平静地点了点头。他感到心满意足洋洋自得。“长官,你是禁止我再去执行任何一次飞行任务咯?”
  “米洛,我禁止你再去执行任何一次飞行任务,”卡思卡特上校用严厉的、毫无商量余地的长官口吻说道。
  “但是,这不公平,长官,”米洛说,“我的作战记录怎么办?其他人可是正在获得荣誉、勋章和名声呢。为什么我应当吃这个亏,难道就因为我把司务长的工作干得很好吗?”
  “是的,米洛,这是不公平。但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替我执行飞行任务。”
  “对呀,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替你执行飞行任务,”卡思卡待上校建议道,“找宾夕法尼亚州或西弗吉尼亚州罢工的矿工怎么样?”
  米洛摇摇头。“训练他们要花太多的时间,为什么不找中队里的人呢,长官?我毕竟是在为他们干这一切事情。他们应当乐意为我干点事情,作为对我的报答。”
  “对呀,为什么不找中队里的人呢,米洛?”卡思卡特上校叫道,“不管怎么说,你是在为他们干这一切事情,他们应当乐意为你干点事情,作为对你的报答。”
  “这才是公平交易。”
  “这才是公平交易。”
  “他们可以轮流干,长官。”
  “他们可以轮流替你执行飞行任务,米洛。”
  “功劳算在谁的帐上呢?”
  “功劳当然算在你的帐上,米洛。如果谁在执行你的飞行任务时得了勋章,那勋章就归你。”““如果他送了命,那么死的是谁呢?”
  “死的当然是他咯。这毕竟是公平交易嘛。这样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你必须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
  “也许,我必须再次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可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愿意执行。就因为我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七十次,他们到现在还气得要命呢。要是我能让某一个常备军官再多飞几次,其余的人也许就会跟着飞了。”
  “内特利愿意多执行几次飞行任务,长官,”米洛说,“刚刚有人私下里对我泄露说,为了想留在海外,跟一个他所爱的姑娘呆在一起,他什么都愿意干。”
  “对呀,内特利愿意再多飞几次!”卡思卡特上校宣布说。他把双手往一块啪的一拍,以庆贺自己的胜利。“是的,内特利愿意多飞几次。这一回,我可真的要把飞行次数一下子增加到八十次了,这下子准把德里德尔将军的眼珠子气得鼓出来。这也是让约塞连那个下流畜生重新参战的好办法,也许这一次就送了他的命呢。”
  “约塞连?”米洛那张单纯朴实的脸上闪过一层忧虑的阴影。他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他那红褐色的胡子尖。
  “是啊,是约塞连。我听说他到处宣扬他已经完成了他的飞行任务,说什么战争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哼,也许他已经完成了他的飞行任务,可是他还没有完成你的飞行任务呢,是吧,哈!哈!这一回他可要大吃一惊啦!”
  “长官,约塞连是我的一个朋友,”米洛反对道,“我可不愿意承担使他重新参战的罪责。我欠约塞连一大笔人情。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他成为一个例外呢?”
  “噢,不,米洛。”卡思卡特上校故作严肃地啧啧了几声。这个建议使他大为震惊。“我们绝不应该偏心眼。我们应该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
  “我倒是甘愿为约塞连献出一切的。”米洛继续固执地替约塞连说情。“可是既然我并不拥有一切,我也就没法为他献出一切,对吧?所以,他只好跟其他人一样去冒冒险了,对吗?”
  “这才是公平交易,米洛。”
  “是的,长官,这才是公平交易。”米洛表示同意。“约塞连并不比别人出色,他没有权利享受任何特权,对吗?”
  “对的,米洛。这才是公平交易。”
  卡思卡特上校当天傍晚就宣布把飞行次数增加到八十次。第二天拂晓,警报突然响了起来,空勤人员没来得及等到早饭做好就被赶上卡车,以最快的速度运到简令下达室,接着又运到机场。因此,约塞连根本没有时间逃避战斗任务,更没有时间再次去跟多布斯密谋暗杀卡思卡特上校。机场上,咔哒咔哒的加油车把汽油灌压进飞机油箱,匆匆忙忙的军械士费劲地尽可能快地把一颗颗重这一千磅的爆破炸弹吊起装入飞机炸弹舱。人人忙着跑来跑去。加油车一加完油,引擎马上发动起来,准备起飞。
  情报部门报告说,就在那天早上,德国人打算把停泊在斯培西亚干船坞里的一艘报废的意大利巡洋舰拖到港湾入口处的水道上炸沉,以使盟军部队攻占该市后无法使用深水港湾设备。这一回,军方的情报倒是准确的。当美国人从西边飞过来时,那艘巡洋舰正好给拖到了港湾水道中间。他们轮番俯冲,每回都直接击中了目标,最后把它炸得七零八落。于是他们一个个全都洋洋得意,为他们的飞行大队感到无比自豪。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高射炮火力网的包围之中。下面的陆地上层峦叠障,看上去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马蹄。炮火呼啸着从这块马蹄形陆地的每一个隐蔽处飞向空中。就连哈弗迈耶也使出浑身解数做起最狂野的规避动作来了,因为他看到自己必须飞很长一段距离才能逃出火力网。多布斯驾机在之字形编队中飞行时,应该往右转时他却突然往左急转,结果他的飞机一下子撞到了旁边的飞机上,把那架飞机的尾翼给撞掉了。他自己飞机的一侧机翼也从根部折断,飞机像一块大石头似的落了下去,一转眼就不见了。没看见火,没看见烟,甚至没听见哪怕最轻微的不祥之声。剩下的那一侧机翼像只水泥搅拌器似的笨重地旋转着,与此同时,飞机正头朝下直直地向下栽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猛然撞到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泡沫,仿佛深蓝色的海面上突然绽开一朵雪白的睡莲。随着飞机的下沉,无数果绿色的水泡向海面喷涌而去。几秒钟之后,飞机便无影无踪了。没有看见降落伞。此时,在刚才被撞的另一架飞机里,内特利也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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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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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内特利阵亡的消息,牧师差点死过去。塔普曼牧师当时正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戴着老花镜认认真真地处理着日常文件。突然,电话铃响了,机场上的人向他通报了半空中的飞机相撞事件。
  他顿时感到心如刀割。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电话,另一只手也抖动起来。这真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十二个人阵亡——多么令人恐怖,多么令人毛骨悚然!他越想越心惊胆战。他不由自主地祈祷上帝保佑约塞连、内特利、亨格利·乔以及他的其他朋友不在阵亡之列。祈祷完毕,他又懊悔地责备自己,因为祈求他们平安就等于祈求别的他根本不认识的年轻人战死。祈祷也太晚了,可他偏偏只会祈祷。他的心怦怦直跳,那心跳声好像是从外面什么地方传来的。他知道,往后他只要坐上牙科医生的手术椅,只要看到外科手术器械,只要目睹汽车事故,或者只要夜里听见喊声,他的心都会像现在这样怦怦乱跳,并会产生现在这种马上就要死去的可怕感觉。往后他只要看见有人打架斗殴,就要担心自己会被吓昏过去,会在人行道上碰破脑袋,或者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毙命,或者突发脑溢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再去见妻子,因为布莱克上尉对他的劝诱使他在心里对所有女性的贞操和品德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觉得许多别的男人能够给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满足。现在,当他考虑死亡问题时,他总是想到他的妻子,而当他想到他的妻子时,他又总是担心会失去她。
  过了一两分钟,牧师觉得自己有力气站起来了,于是便起身心情沉重地、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帐篷去找惠特科姆中士。他俩坐上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车。为了不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牧师使劲把它们握成拳头。他咬紧牙关,竭力不去听惠特科姆中士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对这次灾难性事件大发议论。十二个人阵亡意味着又要准备十二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吊唁通函。这些信件邮寄给阵亡者亲属时可以捆成一捆。这件事使惠特科姆中士产生了一线希望,也许复活节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一篇有关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大地笼罩在深深的寂静之中,似乎那些唯一能打破寂静的人全都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残忍无情的魔力降服住了。牧师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感。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阴森可怕的寂静场面。大约两百名精疲力竭、形容枯槁、无精打采的军人手里拎着降落伞袋,沮丧地、一动不动地围在简令下达室外面。他们面无表情,一个个呆若木鸡,目光死死地盯着不同的方向。他们似乎不愿意离去,也不能够移动了。牧师朝他们走过去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他的眼睛急切而慌乱地在无声无息呆呆站立着的人群中搜寻着。他终于看见了约塞连,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紧接着,他就注意到约塞连满是灰尘的脸上明显地流露着疲惫、迷惘和深深的绝望,他不禁感到惊恐万分,慢慢地张开了嘴。他立刻就明白了,可又痛苦地不敢承认事实:内特利已经死了。他一脸苦相,轻轻地摇着头,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这个消息好似一记重量的拳头,打得他手脚发麻。他不由得抽泣起来。他感到双腿瘫软,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内特利已经死了。他满心希望是自己弄错了,可是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周围许多人正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低低地但清晰地反复念着内特利的名字。内特利已经死了:这个小伙子战死了。牧师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声,他的下巴开始颤抖,他的眼中充满泪水,他放声哭了起来。
  他踮起脚尖朝约塞连走过去,想站到他身边去哀悼内特利,分担他无言的悲伤。就在这时,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
  “是塔普曼牧师吗?”
  他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又矮又胖、气势汹汹的上校。这个人脑袋很大,面色红润,留着两撇小胡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此人,“是我,有什么事?”牧师的胳膊被这个人的手指捏得很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胳膊,可就是挣脱不出来。
  “跟我们走。”
  牧师惊慌地向后退缩着。“去哪儿?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神父,”站在牧师另一边的一个身材瘦削、长着一张鹰脸的少校用恭敬而悲伤的语调拖着腔说道,“我们是政府派来的。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你是不是塔普曼牧师?”胖上校质问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们走吧,”布莱克上尉仇视而轻蔑地冷笑一声,冲着牧师大叫起来。“你要是想不吃苦头,就上车吧。”
  几只手不容分说就把牧师拖走了。他想向约塞连呼救,可约塞连离得太远,似乎不会听见。附近的一些军人如梦初醒,开始好奇地打量着他。牧师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转过脸低下头去。他乖乖地被人领进一辆指挥车里,坐到了后座上那个脸盘又大又红的胖上校和那个虚情假意、萎靡不振的瘦少校之间。刚坐下时,他以为他们要给他戴手铐,便自动地向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腕。前排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军官。一个脖上挂着哨子、头上戴白色钢盔的高个宪兵坐到了方向盘的后面。车门关上了,汽车东倒西歪地开出机场,在崎岖不平的柏油马路上飞驰着。直到这时,牧师才敢抬起眼睛来。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心虚胆怯地轻声发问,眼睛依然盯着别处。他突然想到,他们是要把飞机空中相撞事件和内特利的阵亡归罪于他,“我做了什么事?”
  “你就不会闭上嘴,让我们向你提问题吗?”上校问。
  “别这样对他说话,”少校说,“没有必要那么粗鲁。”
  “那么叫他闭上嘴,让我们来提问题。”
  “神父,请你闭上嘴,让我们来提问题,”少校同情地劝道,“这样对你更好些。”
  “没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师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说,“可我恰巧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我喜欢把所有神职人员都叫做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上校嘲弄地说。他随随便便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牧师的肋骨。“说下去,牧师。告诉他,在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吗?”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到过散兵坑。”
  坐在前排的那个军官猛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副找茬吵架的嘴脸。“你不是也从来没有到过天堂吗?可你知道有个天堂,不对吗?”
  “对吗?”上校说。
  “这是你犯下的一项严重罪行,神父,”少校说。
  “什么罪行?”
  “我们还不知道,”上校说,“但我们会调查出来的。而且我们确信,你的罪行是非常严重的。”
  在大队司令部门前,汽车拐下了马路。轮胎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车速稍微减慢了一点。汽车绕过停车场,开到司令部大楼后面停了下来。三个军官把牧师带下了车。他们排成单行,领着牧师沿一道颤悠悠的木制楼梯往下一直走到地下室,把他带到一间潮湿阴暗的房间里。房间的水泥天花板非常低矮,石头墙裸露着,各个墙角里全都布满了蜘蛛网。一只蜈蚣嗖的一下窜过地板,钻到一根水管下面去了。他们叫牧师坐到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椅子前面是一张小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摆。
  “你不要客气,牧师。”上校一边亲切地招呼着牧师,一边打开一盏耀眼的聚光灯,把光线直射到牧师的脸上。他又把一套指节铜套和一盒木制火柴放到桌子上。“我们要给你放松放松。”
  牧师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他的牙齿格格打战,四肢瘫软无力。
  他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道,他们可以想怎么处治他就怎么处治他。
  这几个残忍的家伙可以就在地下室里活活打死他,没有人会插手救他,没有任何人。也许,那位虔诚、富有同情心的瘦长脸少校是例外,可这位少校正在把一个水龙头打开;让水响亮地滴到水池里。
  接着,他走回到桌前,把一根长长的、沉甸甸的橡皮管放到指节铜套旁。
  “现在一切就绪了,牧师,”少校鼓励说,“只要你没有罪,你就一点用不着害怕。你这么害怕是为什么呢?你没有罪,对吗?”
  “他肯定有罪,”上校说,“罪大着呢。”
  “我犯的是什么罪呀?”牧师哀求道,他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弄不清该向这几个人中的哪一个求情。那第三个军官没有佩戴肩章,这会儿默不作声地溜到了一旁。“我干了什么啦?”
  “这正是我们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回答说。他把一本拍纸薄和一枝铅笔从桌子的另一边推到牧师跟前。“给我们写下你的名字,好吗?用你自己的笔迹。”
  “用我自己的笔迹?”
  “对。随便写在纸上的什么地方。”牧师写完后,上校把拍纸簿拿了回去,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把拍纸簿与这页纸并排放好。“瞧见了吗?”他对走到他身旁的少校说。少校正从他的身后严肃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
  “它们不一样,是吗?”少校承认道。
  “我告诉过你是他干的。”
  “我干什么啦?”牧师问。
  “牧师,这件事太使我感到震惊了,”少校用极为悲哀的语调指责道。
  “什么呀?”
  “我没法告诉你我对你多么的失望。”
  “因为什么呀?”牧师更加慌乱地追问道,“我干了什么事情?”
  “就因为这个,”少校一边回答,一边带着失望、厌恶的神情把牧师方才在上面签过名的拍纸簿扔到桌子上。“这不是你的笔迹。”
  牧师惊奇得直眨眼睛。“这当然是我的笔迹。”
  “不,这不是,牧师,你又在说谎了。”
  “但这是我刚刚写的呀!”牧师恼怒地叫道,“你们看着我写的。”
  “就是这个问题,”少校愤怒地回答道,“我看着你写的。你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你写的。一个人在自己的笔迹这件事上都说谎,那他在什么事上都敢说谎。”
  “但是,谁在我自己的笔迹这件事上说谎了?”牧师质问道。他心里猛地升腾起一股怒火,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你们是疯了还是怎么啦?你们两个都在讲些什么呀?”
  “我们叫你用你自己的笔迹写下你的名字,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我当然这样做了。如果不是用我自己的笔迹,那么我是用谁的笔迹?”
  “用别的什么人的笔迹。”
  “谁的?”
  “这正是我们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威胁说。
  “说吧,牧师。”
  牧师望望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越来越疑惧重重,越来越歇斯底里。“那笔迹是我的,”他情绪激昂地坚持道,“如果那不是我的笔迹,那我的笔迹在哪里?”
  “就在这里,”上校回答道。他神情傲慢地把一份缩印邮递邮件的影印件扔在桌上。那上面除了“亲爱的玛莉”这个称呼外,所有的字迹都被涂抹掉了。军邮检查官在信上写着:“我苦苦地思念着你。
  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上校看到牧师变得面红耳赤,便嘲弄地笑了起来。“怎么样,牧师?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牧师已经认出了约塞连的笔迹。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回答道:
  “不知道。”
  “可你是认字的,对吧?”上校不依不饶地继续挖苦他。“写信的人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那是我的姓名。”
  “那么是你写的喽。这就是所要证明的。”
  “但我没有写。这也不是我的笔迹。”
  “这么说,你又一次用别人的笔迹签上了你自己的名字,”上校耸耸肩反驳道,“就是这个意思。”
  “天哪,这简直荒谬透顶!”牧师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大声叫喊起来,他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你们听见了吗?十二个人刚刚阵亡,我没有时间来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你们没有权利把我扣留在这地方。我可是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上校一声不吭地朝着牧师的胸部使劲一推,把牧师推倒在椅子上。牧师突然感到浑身软弱无力,又一次心慌意乱起来。少校捡起那根长长的橡皮管,恐吓地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轻轻抽打着。上校拿起那盒火柴,从里面抽出一根,把它对着火柴盒划火的那面,准备划火。他双眼怒视着牧师,看他还敢做出什么反抗的表示。牧师面容苍白,几乎僵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聚光灯的强烈光线终于逼得他扭过脸去,水龙头的滴水声越来越响,弄得他心烦意乱,不堪忍受。他真希望他们告诉他,他们究竟需要什么,这样他就知道他应该坦白交待些什么。上校对第三个军官做了个手势,那人便缓步从墙边走到桌子跟前,在离牧师仅仅几英寸的地方坐了下来。牧师紧张不安地等待着。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阴森逼人。
  “把灯关掉吧,”他回过头去平静地低声说,“这灯光太刺眼了。”
  牧师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谢谢你,长官。还有那个滴水的龙头,请关上它吧。”
  “别管那滴水声,”那军官说,“我并不讨厌它。”他往上扯了扯裤腿,好像怕弄皱了那两条整齐的裤缝似的。“牧师,”他随随便便地问,“你是属于哪个教派的?”
  “我属于再浸礼教派,长官。”
  “这是个相当可疑的教派,不是吗?”
  “可疑?”牧师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长官?”
  “噢,我对这个教派一点都不了解。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吧?难道这还不使它显得可疑吗?”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像个外交官似的心神不定、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个人没佩戴肩章,这一点使他觉得很为难,他甚至拿不准自己应该不应该称他为“长官”。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力审问他呢?
  “牧师,我曾经学过拉丁文。在向你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我要先让你知道这一点,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公正的。‘再浸礼教徒’这个词是否仅仅意味着你不是浸礼教徒?”
  “我,不,长官,它的含义更广些。”
  “你是浸礼教徒吗?”
  “不是,长官。”
  “那么你不是个浸礼教徒,不对吗?”
  “长官?”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跟我争论不休。你已经承认了这一点。听着,牧师,说你不是浸礼教徒并不等于真正告诉了我们你究竟是什么人,对吗?你可以是任何教派的教徒,任何人。”他把身体微微向前倾斜,摆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样子。“你甚至可能是,”他接着说,“华盛顿·欧文,难道你不是吗?”
  “华盛顿·欧文?”牧师吃惊地重复着。
  “承认吧,华盛顿,”胖上校烦躁地插话道,“你究竟为什么不全部交待出来呢?我们知道是你偷了那个红色梨形番茄。”
  牧师一下子给吓蒙了。过了一会,他才松了一口气,神经质地格格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他叫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并没有偷那个红色梨形番茄,长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给我的。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问他。”
  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打开了,卡思卡特上校走进了地下室。他好像是从壁橱里钻出来的。
  “你好,上校。他声称那个红色梨形番茄是你送给他的,上校,你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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