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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之眼 - 东野圭吾

_7 东野圭吾(日)
“请等一下,她没有姐妹吧。”
“她没有双胞胎姐妹,也没有长得跟她很像的亲戚。”小塚丢出这句话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慎介看着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时间,心想现在才凌晨四点出头,难怪小塚的声音一开始听起来有点困。
26
时间流逝的速度非常缓慢,慎介盯着手机荧幕倍感难熬。其实他很想打电话给谁,希望与外面的世界有所交集。然而他不能浪费手机电池的电力,更何况小塚也有可能打电话过来。
与小塚通完电话之后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慎介这才听到门铃声响起。慎介抱膝在玄关,大声地回应:“是。”
“是我。”传来小塚的声音。
“请开门。”慎介说。
传来插入钥匙的声音。看样子钥匙符合。当然也是因为如此,才能打开一楼的自动门吧。
门打开了。身穿白色POLO衫的小塚走了进来。刑警瞠目结舌地看着慎介。“怎么了?你这副德行。”
“所以我才说直接来看比用说的快啊。”
“看到之后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可以先处理一下这个吗?”慎介拿着锁链说。
“被谁设计的?”
“女人。”
“女人?”小塚压抑地蹙起眉头。“总之先把事情说来听听,等一下我再把锁链锯断。”
慎介拿他没办法,只好简短地说明事发经过。小塚听着慎介娓娓道来,一边觉得感叹,一边又感到狐疑。
“该怎么说呢……”小塚听完后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可是这是事实,证据就是我受到这种对待。”
“看起来的确不像在开玩笑。”
小塚带了运动背包过来,他打开背包拿出锯子。
“我擅自从局里‘借’来的,这世上可没有别的刑警会帮到这种程度的。”
“不好意思,感激不尽。”
小塚用锯子锯断了铐住慎介脚踝的手铐。
“总算重获自由了。”慎介穿上刚刚从鞋柜勾出来的衣服。
“不过,这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房子呢?”小塚环顾室内一圈之后说。“那女人平日就住在这里吗?”
“我不清楚。门锁加装了特别装置,窗户全部都被堵住了,而且里头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我想平常应该没办法住在这里。”
“是啊。”小塚拿着锯子,在屋内到处走动,慎介也尾随在后。
小塚打开衣柜和橱柜。全都空无一物。
“感觉不出来她住在这里。”
“嗯。”
小塚伫立在玄关旁边某间房间的前方。他打算把门打开,却怎么也打不开。
“那里锁起来了。”慎介说。
“你没看过里面有什么吧。”
“是。”
“嗯,”小塚转了好几次门把后,转头面对慎介。“喂,像你这样遭到软禁,为了逃走应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吧?例如你为了拿到手机,就把洗手台的毛巾架给弄坏了。”
“是……”
“弄坏别人家里的东西不太好,不过我想你这种情况是可以原谅的,没有人会怪你。只是破坏一扇门而已,而且你也是逼不得已的啊。”
慎介了解小塚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了。
“你要我弄坏它吗?”
“我可没命令你这么做哦。我只是说,即使你把门弄坏了也不会有人怪你而已。”
慎介看着小塚的脸。刑警狡猾的脸上,浮现一抹奸诈的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慎介叹息。“那个可以借我吗?”
“可以。”小塚将锯子递给他。“我觉得破坏门把正上方的周围会比较容易处理。”
“请你后退。”
慎介双手紧握着锯子,仿佛把锯子当成斧头用,瞄准了门之后用力挥砍。坚固的刃身确实地嵌入门板里,他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不久,门板就变得破破烂烂的,而且开了一个小洞,正好是人手能伸进去的大小。
“OK,停。”小塚制止慎介。左手伸进洞里头,从内侧把锁打开。
“小塚先生不是不能出手吗?”慎介喘吁吁地说。
“哎呀,话别说得这么笃定嘛。”传来咯当的金属声响。“好了,锁打开了。”
小塚把门打开,室内一片漆黑。他打开墙壁上的开关,室内充满日光灯的光线。
“哇!”小塚发出微弱的哀嚎声,接着呻吟说:“搞什么鬼啊……这个房间。”
慎介也从门口望向房里,他吓了一大跳,终于体会到刑警不顾形象出声哀嚎的心情。
在里头迎接着他们的,是一大堆人型模特儿。
27
房间里头很宽敞,约莫有八个榻榻米大小,不过人能走动的空间不到一半。摆了两张铁质的桌子,桌上放着电脑与周边用品。除此,对面的墙壁前方放了一个金属架子,里头摆着装了液体、粉末等的塑胶容器,还有慎介未曾看过的机器,以及状似装着药品的瓶子整齐地陈列在架子上。
人型模特儿站在房间内部,数量超过十尊。有裸体的、穿着衣服的、只有下半身等等各种形态的人型模特儿。
“岸中玲二是人型模特儿设计师嘛。”小塚环视室内一圈后说。“他特地住到这里来,是要工作吗?”
“不,大概不是在工作。”慎介朝着人型模特儿走去。“他到来这里的目的,我想……是为了这个。”
“什么?”小塚也来到慎介身旁。
“这些全都是同一张脸,都是岸中美菜绘的脸。”
“咦,是这样吗?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来。”
“是岸中美菜绘小姐。”慎介说。
那一大堆人型模特儿的脸孔,绝对全都是岸中美菜绘的脸孔没错,同时也是瑠璃子的脸孔。脸上有各式各样的表情,露出笑容的脸、微微发怒的脸、闹别扭的脸等等。不过就是没有哭泣的脸。无论是哪一种表情,似乎都流露着一股哀伤。
其中一个人型模特儿吸引了慎介的目光,就是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人型模特儿,穿着同样的婚纱,一双眼眸凝视着他,仿佛在诉说着些什么。慎介不由得别开目光。
“你的意思是,岸中玲二在这个房间里,制作貌似他去世老婆的人型模特儿?”小塚说。
“看起来是。”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算了,他的处境也很值得同情。”小塚戴上了手套,打开铁制桌子的抽屉,里面塞满了文件和笔记。小塚迅速浏览那些文件。“这些似乎是人偶的制作资料。”
慎介也想拿起来看看,小塚对他说了声“喂!”之后,丢了个东西给他。原来是手套。
“如果到处都沾了你的指纹,可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慎介点了点头,戴上手套之后,他从抽屉抽出一本资料夹。那是其中最厚的一本。
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论文复印资料之类的装订文件。慎介以浏览标题迅速翻阅。“使用矽氧树脂聚合物的人工皮肤之研究”、“油压式义肢”、“电磁式可动义眼之研究与关键问题”、“以微电脑控制人偶的表情变化,自动控制机器人研究第十三期”——慎介虽然看不懂论文的内容,不过只看标题的话,很容易就能想象岸中为什么收集这些资料。换句话说,岸中玲二试图制作出接近人类的人偶。当然,他会把人偶制作得像是死去的妻子一样。不仅是看起来外表神似而已,他的目标是还要能做出动作,表情也能产生变化。
突然,一阵花俏的电子音响起。慎介一看过去,发现小塚正坐在电脑前面。电脑开始启动了。
“你还真厉害。”慎介钦佩地说。
“你以为中年刑警应该不会用电脑吧。”
“老实说,我的确这么认为。”
“少瞧不起人了。你别看我这样,我还在网路上架了网站呢。”
“真的吗?”
“可是都没什么人上来看,所以觉得自己很蠢,已经放弃了。”
荧幕上出现麦金塔电脑特有的画面。
“我不太常使用麦金塔,不过总是有办法的吧。”小塚自言自语。
慎介打开其他的抽屉。抽屉里放着文具用品,还放着一本B5大小的大学笔记本。他拿出了笔记本随意地翻阅,同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因为上面写满了细小的字。
七月十日
制作脸部的试作品。修正已经做好的头部并且着色。接近美菜绘的脸。然而就是接近而已。完全就是不同的东西。需要重新铸模,制作专用的头部。
七月十二日
以黏土制作美菜绘的头部。鼻子的形状不易制作,依据照片进行影像处理,算出了尺寸。意外发现她的鼻梁比东洋人的平均值来得高且细。使其干燥直至深夜,以石膏塑型。
七月十三日
将模型用矽橡胶倒在模型上,同时进行涂料调合。调不出美菜绘的肌肤颜色。头发也找不到适当的色泽。
七月十四日
头部着色,美菜绘的脸复活了,可是有哪里不对劲。果然是眼睛的部分吗?
看起来这些是岸中的制作纪录。一天或者两天一次,一定都会记录下来。
慎介从最初的纪录看起。在一开始,对于制作与亡妻神似的人型模特儿,岸中玲二似乎怀抱着满腔热情。慎介虽看不懂比较专业的部分,但他认为岸中导入许多从未用在人型模特儿上面的各种技术。例如,只有眼球部分使用其他的塑胶制作,在制作脸部的时候才预先填入,一般不会使用此种方法。
九月中旬,岸中玲二终于达成第一个目标。他完成了可称之为妻子复制品的人型模特儿,取名为“美菜绘娃娃”,并且让她穿上婚纱。
慎介心想,就是那个人型模特儿。
“美菜绘娃娃”一号完成的夜晚,岸中玲二把她放在面前,举杯庆祝。当时喝的便是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岸中玲二到“茗荷”时点的那一款酒。
根据纪录,之后他也接连不断地制作“美菜绘娃娃”。大概是想拥有各种不同表情与服装的娃娃。他在房间各处都放了“美菜绘娃娃”,似乎是希望能沉浸在与妻子永远在一起的气氛之中。
然而幸福的时间却没有维持很久。
十月十日
我和美菜绘说话,可是却说得不怎么起劲。最近老是这样,我的心情也不太好。我一看到美菜绘的眼睛,就知道她想对我倾诉的事。她想拥有生命,渴求一副能行动的身体,希望得到能发出声音的喉咙。
可是没办法让美菜绘复活,我比渺小的昆虫还要无力。
美菜绘以哀伤的目光看着我,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之后有好一阵子,岸中玲二都没再留下纪录。日期突然一下子跳到十二月二十日。
十二月二十日
搬到新的地点后,最初的工作就用电脑绘图的方式描绘美菜绘的脸。透过娃娃一号纪录立体坐标。使用的材料也必须检讨。除了矽橡胶之外,难道没有更好的材料了?
骨架要用钛钢好还是碳钢好呢?还是应该用马达来驱动吗?
十二月二十一日
针对肌肉系统进行检讨。希望尽可能不用马达。因为除了声音之外,动作也不够自然。我一点也不想把美菜绘弄成机器人,希望尽量使用人工肌肉之类的物体。搜寻了义手、义肢的相关论文,却找不到能用的点子,姑且先列印出来再说。
十二月二十三日
找到人工皮肤的有用资料,基本上还是矽,只是构造不同。根据资料,困难点在于维持既有的状态,让皮肤保持得细嫩要下很大的功夫。但只要能制作出美菜绘的皮肤,我一点也不介意。
关于肌肉的部分,第一个方案是油压系统。至于比较细微的部分,或许需要使用脉冲马达。
搜集了关于假牙的资料。
上面写着“搬到新的地点”的纪录,或许就是在这段期间把工作场所搬到这里的。岸中玲二不只是制作人型模特儿而已,他似乎开始思索如何制作更接近人类的人偶。
新的一年到来之后,岸中玲二开始进入正式制作阶段。接着到了二月,总算完成了称得上原型的作品。
三月五日
暂且完成了MINA-1的头部。光是完成,我并不满足。外观与人型模特儿时期大致相同。虽然眼皮与嘴唇能够动作,但是灵活度很低,不过皮肤的触感很好。只要一闭上眼,感觉就和美菜绘生前一模一样。真想吻她的嘴唇。触感有点硬,材质需要再检讨。
将红外线感应器填入眼部。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二月七日
进入对上半身进行加工的阶段。乳房的大小以矽胶调整,形状不易调整。乳头部分改为树脂后,便可顺利进行。
完美地结合手臂与身体的皮肤十分困难。虽然只要变更腋下的材质就很容易,却不希望增加有接缝的地方。
腹肌部分的电线太显眼是个难题,问题还是一堆。
慎介的视线离开了笔记本,抬起头四处张望。他正在寻找纪录上写的MINA-1的人偶,却没有找到。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笔记本上。时序进入三月,MINA-1逐步组装起来,下半身和上半身结合,并且进行各个部分的调整。
三月三日
希望能在女儿节之前让MINA-1穿上衣服,但是时间上来不及,手臂的动作依然不顺,这也是因为手臂动作比脚部复杂许多。不过主要原因是重量比当初预估的重上许多。尽管如此,现在才要减轻重量太难了。虽说放弃手指的动作就能够解决,但我还是办不到。美菜绘钢琴弹得很好。不会弹钢琴的美菜绘就不是美菜绘了。
三月五日
美菜绘的头部完成,表情能够自由改变。总之先在电脑里灌入十二种模式,测试结果良好。
关于手臂的部分,决定减少动作的模式。即便如此,外观上还是没有问题。只要动作流畅,感觉就很自然。
明日进行植毛。
三月六日
全身植毛完毕。明日把头部与身体结合。希望一天之内就可以结束。
既然他说希望一天之内就可以结束,表示从三月七日起展开的最后润饰工程完全无法顺利进行。不仅只是机械性地连接上去就好,皮肤也必须接合得没有不协调感。况且要是测试后无法顺利动作,又得再次分开。岸中玲二在二星期内,将头部安装上去又拿下来,共计了十次。
三月十九日
进行头部安装,修复皮肤结合处花了许多时间。
让她坐在椅子上,透过红外线控制器发出指令。手脚的动作虽然可以改善,但是身体的转动方式却很不自然。可能是头部的重量影响了腰部的旋转机制。虽然觉得很迷惘,但是仍然决定再次把头部拆下。不过今晚已经累翻了,先睡再说。
三月二十日
取下头部,确认腰部的旋转,和预想的一样,产生歪斜的情况,这是很根本的计算错误。重新制作转轴部分?可是无法改变现状与尺寸。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为何,有一张笔记纸被撕了下来,因此日期直接跳至三月三十日。看到那天的笔记,慎介大吃一惊。MINA-1完成了。
三月三十日
今天是美菜绘死后的第二个生日,美菜绘华丽地复活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试着让MINA-1穿上衣服。之前就已经决定好完成后穿什么,就是那件白色洋装。虽然与现在的时节不搭,但是那件是我最初买来送她的洋装。
理所当然的,那件衣服正好合身。她复活了,美菜绘回到我身边了。
“欢迎回来。”我说。
我回来了,她答。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别再从我身边离开了。”我说。
我不会离开的,她说。
这是最后一篇纪录了,后面全都是空白的。慎介合上笔记本。
经过一番恶战苦斗之后,岸中玲二终于完成了与妻子一模一样的人偶。可是慎介对于人偶不在这个房间里感到耿耿于怀。从纪录上观察,那应该是个体积不小的替代品。此外,也不像是分解之后收藏起来了。
难道岸中玲二运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又是为什么呢?
正当慎介思忖着这件事时,“上面写些什么有趣的事吗?”小塚提出了问题。他之前都在操作电脑。
“有不有趣我想应该是因人而异。”
“你觉得呢?”
“很有趣啊。”慎介把笔记本摆在桌子上,“虽然有点可怕。”
“哦。”
“你那边呢?”
“我正在一一确认。岸中玲二似乎是个电脑高手。老实说,我实在比不上他。”
“没有任何与人偶有关的记录吗?”
“有看起来像资料的东西。”小塚边说边看着荧幕,“喏,这个!”他操作着滑鼠说。“这上面显示的娃娃,是指人偶的意思吗?”
“对。”
“有这种名称的资料夹。哦,看样子里面放了照片。”
慎介站在小塚身后看着画面。
荧幕上出现照片。全是“美菜绘娃娃”的照片。
“唉呀,他是拍下自己的作品储存起来吗?”小塚说道。
档案取了“娃娃1”、“娃娃2”之类的名称。似乎储存了不同版本“美菜绘娃娃”的照片。
其中有个“MINA-1”的档案。慎介指着那个档案。
“请让我看那个。”
“OK。”小塚将滑鼠的指标移向那个档案,然后点了两下。
电脑荧幕上出现照片的画面。看到照片的瞬间,慎介哑然失声。
小塚也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把脸贴近荧幕,最后才开口说话。
“喂……这是人偶吗?”
荧幕上有个女人面向两人坐着,身上穿着白色洋装。
是瑠璃子,慎介低声呢喃。
28
一离开大楼,毒辣的艳阳毫不客气地晒烤在慎介身上。他举起手,试图以手掌遮蔽刺眼的金色细针,朝地铁站迈开步伐,早晨的交通尖峰时间已然展开。柏油的尘埃沾在他略微冒汗的身体上。
小塚还留在那间屋子里,他说自己还想调查一些事。慎介连一秒也不想多待,于是就先行逃走了,小塚问他打算去哪,他的答案则是回家,毕竟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可别到处乱跑!晚一点我会再跟你联络。”小塚对正准备离开房间,穿着鞋子的慎介说。
话说回来,岸中玲二在那间诡异的房间里做什么呢?虽然已经确认他是在制作以亡妻为蓝本的人偶,不过“MINA-1”究竟是什么?根据笔记本上的纪录,岸中打算要制作出与人类极为相似,可以称之为人造人的作品,而且似乎也真的完工了,然而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留在电脑内的照片在慎介的眼里重现,纪录“MINA-1”的照片和“娃娃1”或“娃娃2”不同,不管怎么看,拍出来的照片都像是人类女子,只是过于完美的脸庞的确与人型模特儿有些相像。
那正是瑠璃子。所以,瑠璃子是岸中玲二制作出来的人偶啰?慎介心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她绝对是人类没错。又不是在演科幻电影,怎么可能会有和人类一样可以行动、说话,甚至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偶存在?
那么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岸中美菜绘既没有双胞胎姐妹,小塚说她也没有长得与她神似的亲戚。
慎介想起岸中玲二笔记本的内容。最后写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别再从我身边离开了”我说。
我不会离开的,她说。
岸中玲二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呢?
总觉得上次回家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慎介一开门,一股霉味直扑而来,他伸手拉开窗帘,将窗户全都打开,想让空气流通,尽速带走刺鼻的霉味。由于阳光反射的缘故,看得见满屋灰尘在便宜的玻璃桌上飞舞。
慎介打开成美的梳妆台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塑胶握把的螺丝起子。
他拿起螺丝起子走向浴室。一块简陋、满布灰尘的镜子安装在墙上、四个角落以塑胶螺丝固定。
他将螺丝起子插入螺丝沟槽内,朝反方向旋转,轻而易举就松开螺丝,显然螺丝数次被锁上又松开过。
慎介将四颗螺丝取走后,小心翼翼地拆下镜子。镜子后方有个大洞,墙壁被破坏的部分,形成四边各约三十公分大小的正方形。
慎介想起来了。
这里藏了钱,一笔金额非常大的钱,记得确实是三千万没错,是用报纸包着藏起来的。把钱藏在这里的事,慎介没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成美也……
慎介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手扶着镜子,双膝跪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甚至引发他想呕吐的感觉。
大量的记忆拼图一片片拼凑起来,在慎介的脑里逐渐成形。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杂乱的记忆重新排序,欠缺的部分也被填补上去了,然而遗憾的是,他的记忆还是不够完整,欠缺最关键的部分。
晕眩与恶心的感觉消退后,慎介觉得稍微轻松了些,于是缓缓站起身来,把镜子归回原位,重新锁上螺丝。
慎介认为自己必须找出成美,她应该是带着那笔三千万的款项逃走了。
他搞不太清楚今天的日期,但今天应该是星期四,慎介在中午过后拨了电话给千都子。
“你去哪里了呀?昨天跟前天都没请假就没来上班,我可是很担心呢!”千都子语气显得不悦,原因应该不只是想睡而已。
“抱歉,我有急事。”
他心想,总不能说自己被谜样的女人软禁,即使说了她也不会相信吧!
“到底是什么急事啊?至少打个电话嘛!”
“朋友遇上意外死了。他没有亲人,从守灵到准备丧礼,都非我来办不可,所以一忙起来才不小心忘记联络。”
千都子在电话另一端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下次记得要先联络哦!”
“嗯,我知道。真的很抱歉。”
“你今晚会来上班吧?”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或许没办法过去。可以暂时让我休息一阵子吗?”
“咦,这样吗?”
真是麻烦,千都子在发牢骚了。
“抱歉,这几天忙到没睡好。”
“真没办法。”
慎介告诉千都子明天他会去店里上班之后,挂断了电话。
直到傍晚,小塚都没有任何消息,慎介试着拨打他的手机号码,电话却没接通。
他心里忽然兴起了某个念头,于是离开房间,拦下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请到日本桥的环球塔。”
慎介一抵达摩天大楼,走进门厅,左侧柜台有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人。慎介一走近,男人便抬起了头。
“有什么事情吗?”男人问,头发上留有整齐的梳痕。
“我是宅即便的人,这里的四〇一五号是住着冈部先生吧?”
“冈部?不,不是哦。”男人的目光落到自己手边。“四十楼全都是上原先生所有,我没听说有租给叫做冈部的人。”
“上原先生?”
“就是帝都建设的社长。”男人话才说到一半,便露出后悔的表情,多半是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
“说到帝都建设的话……”
“总之四〇一五号房没有叫冈部的人。”男人冷淡地说道。
纠缠不休地追问或许会启人疑窦,慎介草草道谢之后便快速离开,他也担心在那里待太久会被瑠璃子发现。
他离开大楼之后,又重新思索了起来。想到帝都建设,他便回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木内春彦任职的公司。
为什么瑠璃子可以自由地使用那间房子呢?为什么岸中在那里制作人偶呢?
慎介在前往地铁站的途中停下脚步,他拿出手机,站在原地拨电话给冈部义幸,慎介原以为冈部的声音大概会很不耐烦,没想到语气比他预期的还要尖锐。
“又是你,这次又有什么事?”
“想请你替我介绍你那位在‘水镜’工作的朋友。”
“又要调查木内的事情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知道的事,之前不是全都告诉你了,你再跟他见面也没什么意义。”
“有没有意义,不问问看是不会知道的。”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冈部又长吁了一口气,“如果你那么想知道木内的事,刚好有个符合你要求的男人,不妨去套那家伙的话看看,如何?”
“对方是个怎样的男人?”
“之前木内不是来我们店里吗?你还记得那时候跟他一起来的男人吗?”
“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业务员的男人吗?”
“是。那个男人很喜欢我们店,隔天又带了某一家酒店的小姐过来。”
“没和木内一起吗?”
“只有他和那个酒家女,那时他有留下名片,他的名片现在在我手边。”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樫本干男,樫树的樫,本来的本,干男是树干的干,加上男人的男。任职于电脑软体公司,一间叫作HeadBank的公司。”
“他和木内是什么关系?”
冈部小小声地笑了出来。
“这种事情你自己去问。”
“好吧!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名片上印了他公司和手机的电话号码,电子邮件信箱也印在上面。你想知道哪个?”
“手机号码就可以了。”
“OK!不过你不可以说是我告诉你的哦!”
“我知道啦!”
慎介拿出家里的钥匙,用那把钥匙将冈部说的十一个数字刻在旁边的铁栏杆上,挂断电话之后,他把那些数字记录在手机的电话簿里。
接着他立刻就拨打电话,在嘟嘟声响了五次后,对方接了。
“喂。”樫本干男的声音略微高亢。
慎介为自己突然的打扰向他稍表歉意,客套地寒暄几句后,作了自我介绍,只不过当然是隐藏自己的本名,报的是小塚的名字。
“其实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樫本提防着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请教您有关木内先生的事。”
“木内?他的什么事?”樫本只称呼木内的姓氏,表示他们彼此相当熟稔,不单是在工作上往来的伙伴。
“能在外面跟您碰个面吗?”慎介尽可能有礼貌地询问。“百忙之中打扰您,真的是非常抱歉,等您工作结束之后也可以。”
“我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做得完。”
“那么之后我再打电话来,一小时后可以吗?”
“嗯……请等一下。”
木内或许是去确认工作清单了,慎介等了三分钟左右。
“好,七点左右我可以抽出时间,那个时候可以吗?”
“可以,那么在哪里碰面呢?”
“我们公司前有一间叫作‘Harmony’的咖啡馆。”
“‘Harmony’吧,我知道了,那么七点见。”
挂断电话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冈部。
“这次又怎么了?”他的语气微愠。
“你刚说是叫作HeadBank……吧,告诉我樫本公司的地址。”
29
HeadBank这间公司位在神田小川町,位于小型商办大楼的三楼及四楼。隔着喧嚣嘈杂的马路,坐落于公司对面的Harmony咖啡馆是间散发雅致气息的小店。慎介于六点五十分抵达这间店,点了一杯巴西咖啡。
过了莫约十五分钟,当慎介啜饮着咖啡时,一名面熟的男人走进店里,他就是那个前几天和木内一起去“Sirius”的男人,身上穿着一套灰色西装。
“樫本先生。”慎介叫他。
樫本一脸讶异地走近慎介,目光像是扫描器般快速打量着慎介。
慎介以为他记得曾在“Sirius”见过自己,但樫本看他的眼神却像是第一次见面。
“小塚先生吗?”
“是。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樫本坐在慎介对面。向服务生点了杯哥伦比亚咖啡。
“其实我是这个身份。”慎介递给他一张名片,是小塚的,樫本拿在手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刑警吗……”
“抱歉了。”慎介迅速拿回樫本手上的名片。“不好意思,我不能随便给人名片。”
“啊,是。”樫本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甚至有些惨白。
“您和木内春彦先生很要好吧!两位是什么关系呢?”慎介随即立刻开始问话,这是为了让樫本没有任何怀疑的空间。
“我和他是同一所大学,××大学的资讯工程系。”
“原来如此,两位常常见面吗?”
“也算不上常常……一个月大概一次左右,大多他突然约我喝酒之类的。”
“然后由木内先生……结账吧?”
慎介说的话完全出乎樫本的意料之外,并且露出一丝冷笑,好整以暇地期待樫本的惊吓反应。
樫本点的咖啡送过来了,他没加糖和奶精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慎介注意到他握着咖啡杯的手略微颤抖着。
“木内先生在帝都建设工作吧。”慎介看到樫本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他在公司做些什么事呢?”
“这点我也不太清楚,那家伙几乎都不谈他公司的事。”
“就我们所调查的,木内先生不太按时上班,然而他却过着相当优渥的生活。我想,该不会是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理由吧?”
“我真的不清楚……我跟他……真的只是偶尔……见个面喝个酒的交情……”一道汗水流淌过樫本的太阳穴,直接滑落到下巴。
“樫本先生,”慎介压低声音说,“如果对方是用不正当的钱招待你,接受招待的人也会被追究责任哦。”
慎介觉得自己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不真实,对樫本却发挥了应有的恫吓效果,只见他闻言顿时铁青了脸。
“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家伙……自从那件意外发生以后,就完全变了个人,连对我都不肯说实话。”
“意外是指之前的车祸吗?”
“嗯。”
“你说他变了个人,是怎么个变法?”
“该怎么说呢,他以前是个开朗的男人,可是发生车祸以后,他的话就变少了。换句话说,就是个性变得很阴沉。不过,毕竟是死亡车祸,他会这样当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樫本才刚合上嘴,又像是忘了要事似的急忙补充,“大概也跟解除婚约有关吧!”
“解除婚约?”慎介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怎么回事?”
樫本眨了眨眼回看慎介,表情在诉说着,原来你不知道啊!也因为觉得自己多嘴而面露懊悔之色。
慎介回想起木内住的大楼管理员所说的话,当初听说是新婚夫妇要入住,实际上却只有木内一人住了进去。
“这表示当时木内先生有结婚对象了吧?”
樫本对慎介的问题点了点头,“是的。”
“是怎样的女性?您知道名字吗?”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那个,呃……”为什么樫本踌躇不定呢?也似乎稍微感到狼狈,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他又啜了口咖啡,重新面对慎介,压低嗓门说,“听说是……社长的女儿。”
“社长是……”慎介吃惊地问。
“帝都建设的社长。”樫本说。“听说木内在公司内部的网球大会得到优胜时,认识了前来观赛的社长千金,二人因此亲近了起来。”
“真厉害……”
不就是小白脸吗?慎介差点就脱口而出这句话,但他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因为这不是刑警该说出口的话。
“所以他和社长千金的结婚泡汤了吗?”
“嗯,木内没告诉我详情,但我猜想车祸是主要原因。”
“所以说是社长不想让女儿跟造成死亡车祸的男人结婚啰?”
“我想不只是如此,说不定社长千金自己也不想跟这种男人结婚。”
“可是这样一来,社长应该也不会希望木内继续待在公司吧?”
“即便如此,社长也没办法强迫他辞职,所以只好丢一个闲差给他吧!不过这些都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啦!”樫本说。
慎介点了点头,然而他并没有全盘接受这样的说法,他盯着自己空咖啡杯许久,然后又抬起了头。
“樫本先生知道环球塔这栋大楼吗?”
“最近在日本桥盖的……”
“是,木内先生曾经提过关于那栋大楼的任何事吗?”
“任何事是?”
“打个比方,有没有认识的人住在里面之类的。”
“不知道。”樫本偏着头。“他没提过这种事。”
“这样吗?”
“不好意思,”樫本看着手表。“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其实我是工作到一半溜出来的。”
“真的非常抱歉,那么,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和木内先生聊过车祸的事情吗?”
樫本摇了摇头。
“几乎没有。我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也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原来如此。”慎介心想这也一定的吧!“你知不知道还有谁和木内先生比较亲密?”
“有谁呢?自从那场车祸发生以后,他和大家几乎都变得疏远了,只跟我有时还会联络一下。”樫本的头转来转去,思索了半晌之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地拍掌。“啊!对了!那里的家伙或许现在还和他来往。”
“那里是指?”
“木内的兴趣是航游。应该和他的伙伴们共同拥有一艘船,他们聚会的地点应该是在惠比寿那里。”
“店名是什么呢?”
“叫什么呢?我只去过一次……”樫本轻轻敲着自己的头说。“我记起来了,好像叫做‘Seagull’吧。”
“Seagull……那是一间怎样的店呢?”
“嗯,算是所谓的鸡尾酒吧,是一间有明亮感的店。店长也是共同船主之一。”
慎介点了点头,心想着这次见面果然没有空手而回,心里有些窃喜。
30
今天我简直就像是个真正的刑警——慎介在日比谷换搭地下铁前往惠比寿的途中这么想着。然而即便从樫本口中套出了些什么,却仍然看不清真相。每一条线索都纠结在一起,就好像打结的毛线团似的,让人束手无策。
还有成美的事情……不,应该说是三千万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慎介一想到这件事就头痛。
他从惠比寿出站,往南方而行。
慎介打电话确认过“Seagull”的位置,电话号码是在电话簿里找到的。
经过保龄球场之后,约莫走二十公尺,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间店的位置较道路要高一阶,因此入口处铺设了石阶。
这间店的空间不怎么宽敞,只有三张小桌子加上吧台,吧台的位子似乎坐不到十个人。目前有七个人背对慎介,并排坐在吧台前面,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熟客。店内的座位只有一张被坐满,另外两张桌子上,只有小小的烛光摇曳着。
慎介选了张最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椅子是高脚椅,坐下与站立时高度差不了多少。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只见墙上挂了许多游艇在蓝色大海上航行的照片。
貌似老板的男人坐在吧台后方,他蓄着粗犷却又修剪整齐的胡须,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垂在后脑,整张脸、脖子以及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的手臂,全都像巧克力般黝黑发亮。
负责替慎介点餐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名身穿蓝色T恤,年龄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这女孩也晒得和老板一样黑,只不过慎介看得出来她的完美肤色带了些人工的迹象,想必是在美容沙龙用日晒机晒出来的。
“给我琴苦酒。”女孩只简单答了声是,便打算转身走开。
老板在吧台后方佯装仔细聆听客人讲话。事实上,他一定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第一次来的客人,然后注意听他点了什么,如果做不到这样就称不上专家。
“啊,等等。”慎介叫住正要离开的女孩子,“你知道有个叫木内的人常到这里来吗?”
“菊地先生?(译注:菊地(きくち)日文念法跟木内(きぅち)的日文念法相近。)”
“不,是木内先生。”
“木内先生……我不知道。”女孩子偏着头。
“没关系,不知道就算了。”
女孩子说声不好意思后便离开了。慎介并不认为毫无收获,因为当他说出木内二字时,发现吧台后方的老板,目光瞬间朝他瞥了过来。
慎介直觉来对地方了。老板把琴苦酒送了过来。
“看起来很好喝呢!”
慎介一说,老板微微一笑。慎介趁老板的笑容未消失前,轻啜了第一口,强烈又顺口的苦味,从舌尖温和地扩散至整个口腔,酒香随后满溢至鼻腔。
“真棒。”他说。
“谢谢。”
“木内先生他……”慎介问,“都喝些什么呢?”
老板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却混杂了疑惑的表情,猜想着这个客人到底是谁。
“你是木内先生的朋友吗?”老板问道。
“说是朋友,应该算是客人吧!”
“客人?”
“我在麻布的酒吧工作。”慎介拿出“茗荷”的名片,“以前他常去。”
“啊,原来如此。”从老板的表情观察,他显然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知道对方只是个同行而已,于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
“我从木内先生那里听说这间店,他叫我一定要来看看。”
“那还请你多多指教了。”老板显得有点害羞。
“木内先生最近也常来吗?”
“没有,”老板摇了摇头。“我最近都没见到他。”
“这样啊!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来的呢?”
“嗯,什么时候啊?”老板露出思考的神情,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他口中呢喃的问题,还是在思考该不该透露。因为这似乎牵涉客人的隐私,身为专业的调酒师,不应该草率地把客人的私事拿来当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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