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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号孩子 (英)汤姆·罗伯·史密斯

_5 汤姆·罗伯·史密斯(英)
“你会喜欢的,许多女人都很喜欢。”
他靠她这么近,她都能闻到他的呼吸声。他的身体凑向她,嘴巴微张,黄色的牙齿离她越来越近,仿佛她就是一个苹果,他马上一口就能把它咬掉。她一把推开他,他抓住她的手腕。
“十分钟就能换回你丈夫的性命,这不是一个很高的代价。你为他也该这么做。”
他把她拉得更近,抓得也更紧。
突然,他松开手,双手举向空中,瑞莎正拿着一把刀对准他的喉咙:
“如果你对我丈夫的情况不太确定,请通知库兹明上校,他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让他再派一名医生过来。他们可能更愿意听第二个人的意见。”
两个人各自闪到一旁,刀子依然架在扎鲁宾的脖子上,直到他走出厨房。瑞莎还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握着那把刀。医生拿起外套,胡乱地穿在身上。他拿起皮包,打开前门,面对射过来的明亮的冬日阳光,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正文 莫斯科2月17日(7)
2010-6-26 7:18:57 本章字数:1123
“只有孩子还相信朋友,而且只有愚蠢的孩子才相信。”
瑞莎走上前去,抓起挂在挂钩上的帽子,扔到他的脚下。趁他弯腰捡帽子之际,她啪的一声关上前门。
听到他走了以后,瑞莎的双手还在颤抖,她仍然握着那把刀。也许她给了他一些暗示,让他认为自己会跟他睡觉。她在脑子里将事情过了一遍:开门,对他可笑的笑话报以微笑,接过他的外套,沏茶。扎鲁宾被迷惑了,她根本没做什么。但也许她应该和他调情,假装自己接受了诱惑;也许这个老浑蛋只需要以为自己的殷勤已经博得芳心就已足够。她摸摸自己的眉头,这件事情被她搞砸了,他们现在已面临危险。
她走进卧室,坐在里奥身边。他的嘴唇在嚅动,仿佛在无声地祷告。她将身子凑近些,试图听懂那些话,但几乎听不见,都是只言片语,让人无法理解。他在发呓语。他抓住她的手,他的皮肤又湿又冷。她抽出手,起身吹灭了蜡烛。
里奥站在雪地里,面前就是河,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站在河对岸。他已经成功渡河,几乎到达森林这片安全地带。里奥跟着他走过去,结果只看到,在自己的脚下,被厚厚的冰层锁住的都是他拘捕的男男女女。他环顾左右——整条河里塞满了他们冰冻的尸体。如果他想到达那片森林,如果他想抓住那个人,他就不得不从这些尸体上走过去。毫无选择——这是他的职责——他加快了步伐。但他的脚步似乎让尸体都苏醒了过来,冰块开始融化,河流开始流动,翻滚。里奥陷入一片泥泞,现在能够感觉到靴子下面踩着的每张脸。他无论跑得多快都没用,这些脸孔无处不在,后面前面到处都是。一只手抓住他的一只脚——他挣脱开来。另外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接着第二只手,第三只手,第四只手。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等待着被拖下去。
当里奥睁开眼睛时,他正站在一间单调的办公室里。瑞莎站在他的身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裙子,这条裙子是他们结婚当天从一位朋友那里借来的,为了穿在她身上不至于显得过大,临时匆忙改过。她的头发上戴着一朵从公园里摘得的白花。里奥穿了一套不太合身的灰色套装,这身套装也不是他的,是他从同事那里借来的。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办公室里,办公室位于一栋破旧的政府建筑里。他们就那样肩并肩地站在一张办公桌前,一名秃顶男子耸着肩在看桌上的文件。瑞莎递上他们的文件,等待着那个人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明。没有誓约,没有仪式,没有鲜花,也没有宾客,没有眼泪,没有祝福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穿着借来的最好衣服。没有小题大做,只有中产阶级才会大惊小怪。他们唯一的见证人,这个秃顶的公务员,将他们详细的资料放进一本厚厚的、经常翻阅的账本里。文件审阅结束之后,公务员递给他们一张结婚证书。他们就是夫妻了。
正文 莫斯科2月17日(8)
2010-6-26 7:18:58 本章字数:1164
他们回到他父母的老公寓庆祝自己的婚礼,邻里朋友展现了他们的亲切殷勤。老人们唱一些不太熟悉的歌曲,但回忆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人群中总是出现一些冷漠而严厉的面孔,费奥多的家人都在现场。里奥还在跳舞,但婚礼已经变成葬礼。所有人都盯着他看,窗户上出现了一个窃听器。里奥转过身去,看到一名男子的轮廓贴在玻璃上。里奥走向他,擦掉玻璃上的水蒸气。这人是米克哈伊尔•季诺维夫,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下巴被击得粉碎,脑袋也被打得稀巴烂。里奥退后一步,转过身来。屋子顿时空无一人,只剩下两个小女孩——季诺维夫的两个女儿穿着脏兮兮的破衣裳。这两个孤儿肚子胀得老大,皮肤上起着水泡,衣服上爬满了虱子,眉毛埋在蓬乱的黑发下面。里奥闭上眼睛,直摇头。
瑟瑟发抖,寒意袭人,他睁开眼睛,他正在水下,快速地在下沉。头顶上就是冰块,他试图向上游,但水流一直将他往下拉。冰上站满了人,全都低头看着他,看着他淹死。他的肺部一阵剧痛,无法呼吸,他张开嘴巴。
里奥急促地喘息,睁开眼睛。瑞莎坐在他的身边,试图让他平静下来。他迷茫地环顾四周,他的神志一半留在梦境当中,一半面对现实世界。这才是现实世界,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回到现在。松了一口气之后,他抓住瑞莎的手,一口气咕哝咕哝说了一长串话: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你觉得我很粗鲁,盯着你看。就是为了打听到你的名字,我在地铁上下错了站。而你却不告诉我,但你不说,我就不走。于是你就撒了谎,说你的名字叫蕾娜。整整一个星期我谈论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个名叫蕾娜的漂亮女人,我告诉每一个人蕾娜有多漂亮。当我最后再看到你时,说服你和我一起走走,我一直叫你蕾娜。走完路之后,我准备亲你,而你只准备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第二天我就跟每个人说,这个叫瑞莎的女人有多棒,所有人都笑话我,说上个星期是蕾娜,这个星期是瑞莎,下个星期不知道又是哪个人。但从来都没有别人,永远都只是你。”
瑞莎听着丈夫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这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让她感到惊诧不已。这种感伤来自哪里?也许每个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她让他躺下来,没过多久,他又沉沉睡去。扎鲁宾医生离开差不多十二个小时了。一个微不足道、自负无耻的老人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她暂时放下焦虑心情,跑去煮汤——这是用五花肉熬成的浓稠鸡汤,而不只是用蔬菜和鸡骨头随便煮煮的汤水。鸡汤在慢火上炖煮,等到里奥能够开口吃东西,就可以准备给他吃。她用勺子搅动鸡汤,为自己盛了一碗。刚弄完,就听到一声敲门声。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她也没在等什么访客。她操起一把刀,还是同一把刀,走到门跟前时,将刀放在背后:
“谁?”
“库兹明上校。”
她的手开始颤抖,打开门。
正文 莫斯科2月17日(9)
2010-6-26 7:19:00 本章字数:787
库兹明上校站在门外,两名表情严厉的年轻士兵陪伴在其左右。
“扎鲁宾医生已经将情况汇报给我了。”
瑞莎脱口而出:
“请你自己看看里奥吧——”
库兹明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没有必要,我没必要打扰他,我相信医生在医学方面的看法。再说,别认为我是个胆小鬼,我担心被传染上感冒。”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医生说出真相了。她咬住嘴唇,试图不让他们看出自己松了一口气。上校继续说道:
“我已经跟你的学校联系过了,我说你需要请假照顾里奥,我们需要里奥恢复健康。他是我们最优秀的军官之一。”
“他有你们这些体贴的同事真是很幸运。”
库兹明对这句话置之不理,他示意站在身边的年轻军官。这个人正抱着一个纸袋,他上前一步,将纸袋递给她:
“这是扎鲁宾医生送的礼物,因此没必要感谢我。”
瑞莎背后还握着那把刀,她需要双手接受礼物,便将刀片插在裙子背后。插好之后,她走上前,接过纸袋,纸袋很沉,有点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你们进屋吗?”
“谢谢,但现在已很晚了,而且我也累了。”
库兹明跟瑞莎告别。
她关上门,走进厨房,将纸袋放在桌子上,从裙子背后抽出刀。她打开纸袋,满满一袋都是橙子和柠檬,这在一个食物短缺的城市可是奢侈品。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扎鲁宾因她的感谢而获得的满足感,她感谢不是因为这些水果,而是感谢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感谢他将里奥生病的真实情况汇报上去。橙子和柠檬不过是在告诉她,她欠他的。只要他突发奇想,他可以让他们俩都双双被捕。她将水果全部倒进垃圾桶里,她盯着这些色泽鲜艳的水果,然后又将它们一一从垃圾桶里捡起来。她可以吃他的水果,但她不会哭。
正文 莫斯科2月19日(1)
2010-6-26 7:19:01 本章字数:991
2月19日
这是里奥四年来第一次没有事先安排就休假。劳改营里有一批囚犯的罪名是违反职业道德,他们不是离开自己的职业一段时间,就是玩半小时才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宁愿去上班,哪怕倒在工厂的地板上,也远比先发制人地待在家里安全得多。要不要工作的决定从来都不会困扰工人。但里奥不可能再有任何危险了。瑞莎告诉里奥,有名医生过来帮他检查身体,库兹明上校也来看过他一次,他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完全没有问题。这意味着他焦虑的心情另有所指,他想得越多,这种焦虑心情就变得越明显。他不想再回去工作。
过去三天里,他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公寓。他待在床上,将外面的世界抛在脑后,喝热柠檬糖水,喝罗宋汤,与妻子玩牌,妻子丝毫不顾及他的病情,几乎每把都赢。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第一天之后,他就没再继续做噩梦。但他感觉到自己家里有一种沉闷的气氛。他希望这种沉闷能够逐渐消退,并说服自己这种忧郁心情不过是甲基苯丙胺消失过后所产生的副作用。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糟糕。他拿起这些药物——几瓶浑浊的白色晶体——并将它们倒到水槽里。他再也不想依靠麻醉药来拘捕任何人了。是因为麻醉药?还是因为拘捕?等他身体稍微有所恢复,他已经能够合理考虑过去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了。他们犯了一个错误: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一直就是个错误。他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却被卷进一个至关重要但并非绝对有效的国家机器的齿轮当中,并被碾碎。这件事情虽然简单,但极其不幸。个人影响不了他们行动的意义。他又怎么能够做到?他们的工作方针会依然有效。对一个国家的保护要比某个人更加重要,比一千个人也更加重要。苏联的所有工厂、机器与军队具有怎样的重要性?与此相比,大多数个人根本不值一提。里奥有必要分清事情的实际重要性,能够继续的唯一途径就是分清事情的实际重要性。这个推断似乎很合理,但他根本不信。
在他面前的鲁布央卡广场中央竖立着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的雕像,雕像四周有一片绿地和往来车辆。里奥深刻铭记捷尔任斯基的事迹,每一个地下工作人员都深刻铭记他的事迹。作为秘密警察组织契卡(契卡是列宁在沙皇政权被推翻之后建立的政治警察组织)的领导人,捷尔任斯基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前辈。他就是一个榜样。训练手册上乱七八糟地写满了他所说的话,他最有名也最常被提及的话就是:
正文 莫斯科2月19日(2)
2010-6-26 7:19:03 本章字数:765
一名军官必须经过训练,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残忍。
残忍已经深深铭刻在他们的工作代码当中;残忍就是一项美德;残忍是必须的;残忍是一项追求!残忍手握打开完美国度的钥匙。如果说一名契卡分子近乎遵循宗教教义,那么残忍就是主要戒律之一。
里奥的教育侧重体育活动,侧重体能——这对其职业生涯的帮助良多,让他更容易获得信任,而一名学者则更容易遭到怀疑。但这的确又意味着,他每周至少不得不花一晚上时间费力抄写一个地下工作人员所必须铭记的话语和文章。由于受记忆力不佳所累,再加上服药的恶化,他并不是一个爱读书之人。但他们必须具备背诵重要政治讲话的能力。任何疏漏都表明缺乏信仰与奉献。现在,三天之后,当里奥朝鲁布央卡大门走去,再次看着捷尔任斯基的雕像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有些不连贯——出现在脑中的那些句子不仅不完整,而且顺序混乱。在成千上万条话语中,在契卡分子的整个“圣经”中,他真正能够记住的就是残忍的重要性。
里奥来到库兹明的办公室,这位上校坐在那里,他示意里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好点了吗?”
“好点了,谢谢。我妻子告诉我您去拜访了。”
“我们都很关心你,我检查了一下你的记录,这是你第一次生病。”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你很勇敢,跳到河里。我们都很高兴你救了他,他提供了一些关键信息。”
库兹明拍了拍摆在办公桌中央的那本薄薄的黑色文件夹。
“你不在的时候,布洛德斯基都招供了。花了两天时间,两次樟脑油注射。他非常固执,但最后他绷不住了。他给我们提供了七个英美支持者的名字。”
“他现在在哪里?”
“布洛德斯基?他昨天晚上就被枪决了。”
正文 莫斯科2月19日(3)
2010-6-26 7:19:04 本章字数:555
里奥想知道什么消息?他极力保持不动声色,就仿佛他刚才听到的不过就是外面很冷这样一句话。库兹明拿起黑色文件夹,递给他:
“你可以在里面看到他所有的招供内容。”
里奥打开文件夹,他看到第一句话就是:
“我——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是一名间谍。”
里奥匆匆扫了一遍打印内容。他清楚这个格式,以道歉开始,在描述罪行性质之前表示悔意。这个模式他已经看过上千遍。只是细节有所不同:名字、地址,等等。
“您是要我现在看吗?”
库兹明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密封的信封。
“他提到六个苏联人和一个匈牙利人,这七个人都与国外政府勾结。我已经将那六个名字交给其他地下工作人员,第七个人由你去调查。鉴于你是我最优秀的军官,我将最难查的那个人委派给你。信封里面有我们的预备工作、一些照片以及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你会看到,信息并不十分多。你的命令就是收集更多信息,如果安纳托里说得没错,如果这个人是名叛国者,按照正常惯例,你就逮捕他们,把他们带到这里。”
里奥撕开信封,抽出几张大幅黑白照片,都是从远处街对面偷拍的监视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里奥的妻子。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1)
2010-6-26 7:19:06 本章字数:897
同一天
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瑞莎终于轻松了一些。她在八小时里上的都是同样的课。通常她负责教授政治必修课,但今天早上她收到教育部在学校里公布的指示,命令她遵守停课计划。莫斯科的所有学校似乎都收到了这些指示,并立即执行;明天恢复正常上课。指示规定,她必须花一天时间与每个班进行讨论,讨论的内容就是斯大林如何爱这个国家的孩子们。爱本身就是一堂政治课。没有什么爱比领袖的爱更重要,因此,对领袖的爱也同样最重要。作为这种爱的一部分,斯大林希望提醒所有的孩子们在日常生活当中采取基本的预防措施。他们在过马路前应左右张望两次,乘坐地铁也应保持小心,最后,不可在铁路上玩耍——这一点尤其要强调。在过去一年当中,出现过几起铁路悲剧。在这个国家,孩子的安全最为重要。孩子就是未来。他们还为孩子们做了一些略显可笑的示范。最后,每个班级都进行了一次小测验,以确保学生们已经理解所有信息。
谁最爱你们?正确答案:斯大林。
你们最爱谁?
正确答案:见上。
(错误答案被记录下来)
你们不应做什么?
正确答案:在铁路上玩耍。
瑞莎只能推测,官方的这道最新命令背后的原因是政党担心人口水平。
通常来说,她的课都很索然无味,可能比其他学科更加无聊。尽管不指望学生们在成功计算出数学方程式时鼓掌叫好,但对于她说出任何关于最高统帅斯大林、苏联或者世界革命前景的宣言时,他们一定要拍手称赞。学生们相互竞争,没有人愿意自己的表现落后于他人。每隔五分钟,全班都会停下来,孩子们站起来,用脚跺着地板,要么就用拳头击打桌面,瑞莎这时理所当然地也站起来,加入其中。为了防止擦痛手掌,她在拍手时,手掌几乎碰触不到,相互稍微滑擦一下,装出热情洋溢的模样。最初的时候,她怀疑孩子们是否喜欢这种喧嚣的行为,并利用各种机会打断。但她后来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他们都很害怕,因此纪律从来就不是个问题。她几乎不需要提高嗓门,也无须恐吓威胁他们。即使是六岁的孩子都明白,蔑视权威、抢先发言是在冒生命危险。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2)
2010-6-26 7:19:07 本章字数:1267
尽管班级规模较大(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对人口造成的重大破坏,班级规模可能会更大),但瑞莎一开始就坚持记住了每个学生的名字。正因如此,她对每个学生都非常关心。但很快她就注意到,她能够叫出每个学生的名字反而让他们产生一种特殊的不安,仿佛这里面暗藏着某种威胁:
如果我记住你的名字,我就可以公然指责你。
这些孩子已经领略匿名的价值,瑞莎意识到,他们更希望她对自己的关注越少越好。不到两个月之后,她就不再喊他们的名字,回到用手指点的方式。
但她几乎没有理由抱怨。她任教的这所学校——第七中学碰巧是国家教育政策的一个典范。这是一所建立在粗短混凝土支柱上的长方形建筑,经常被拍成照片,得到广泛宣传。学校的创办者不是别人,正是尼基塔•克鲁什切夫,他在新体育馆发表演讲,新体育馆的地面打着厚厚的蜡,他的保镖为了避免滑倒,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声称,教育必须适应国家的需要。而这个国家需要的就是具有高度生产力、年轻健康的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奥运会金牌运动员。这个教堂大小的体育馆紧挨着主楼,比学校本身更宽敞、更深长,体育馆里设有一个室内跑道以及一系列垫子、铁圈、绳梯和跳板,通过课程表安排,所有这些都得到很好的利用,每一个学生不论年龄和能力,每天都要在这里训练一小时。瑞莎对他的演讲以及学校设计背后的含意总是非常清楚:这个国家不需要诗人、哲学家和牧师。它需要可以衡量和量化的生产力,需要能够以秒表计时的成功。
在同事当中,只有一个人算得上是瑞莎的朋友,他就是伊万•库兹米奇•朱可夫,一位语言和文学教师。瑞莎不清楚他的确切年龄,他不肯说,但看上去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他们之间的友谊纯属偶然。有一次伊万不经意地感叹学校图书馆之狭小——在地下室紧挨着锅炉房的一间像壁橱一样的房间,房间里堆着小册子、过期的《真理报》、被许可的文本,没有一部外国作家的作品。听到他这么说,瑞莎低声让他小心一点。这一句耳语开始了一段本来不太可能的友谊,在她看来,鉴于伊万直言不讳的习惯,这段友谊可能不太明智。其他老师都相信在他的地板下面一定藏有禁书,更恶劣的是,他自己也在创作,并将颠覆性的内容偷偷传到西方。的确,他曾经借给她一本《丧钟为谁而鸣》的非法译本,整整一个夏天,她不得不在公园里读完这本书,永远也不敢把它带回自己的公寓。瑞莎之所以还敢于与他保持这种友谊,是因为她自己的忠诚从未受到过于详细的检查。她毕竟是国家安全部军官的妻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包括一些学生都知道。按理来说,伊万应该保持距离。但他无疑对瑞莎感到很放心,他推断,如果瑞莎想举报他的话,早就这么做了。因为瑞莎曾多次听到他大放厥词,而且向自己的丈夫举报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此,结果就变成在所有同事当中,她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最让人怀疑的那个男人,而他唯一信任的人是最不应信任的那个女人。他已婚,有三个孩子,但她仍然怀疑他爱上了自己。她并不老想着这件事,她希望为了他们俩,他最好也不要老想着这件事。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3)
2010-6-26 7:19:09 本章字数:948
在学校大门口外面的马路对面,里奥站在一栋低层公寓的走廊上。他脱下制服,换了便衣,这身衣服是他从工作单位借来的。在鲁布央卡,有许多衣柜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碎东西:外套、夹克、裤子——什么尺寸和品质的衣服都有,就是为了便衣这个目的所准备的。里奥从没想过这些衣服来自何处,直到他在一件棉衬衫的袖口上发现一块血渍,他才明白这些是在瓦索诺夫耶夫斯基巷被枪决的那些死刑犯的衣服。衣服当然被洗过,但有些污渍还很顽固。里奥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灰羊毛外套,一顶厚重的皮毛帽子拉至前额,他相信就算妻子偶尔朝自己这个方向匆匆一瞥,也不会认出他来的。他一直靠跺脚来保暖,不停地看自己的手表,这是一块“宝杰”不锈钢表——他妻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离她下课没有多长时间了,他瞥了一眼头顶上的灯,伸手抓了一根废弃的拖把,砸碎灯泡,走廊陷入黑暗当中。
这不是他妻子第一次被跟踪。三年前,里奥就曾派人监视过她,不过原因与她是否是个危险人物无关。他们当时结婚不到一年,她变得越来越冷淡。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却是分居状态。他们都工作很长时间,早上匆匆地瞥对方两眼,晚上也几乎没有互动,就像每天从同一海港起航的两艘渔船。他认为自己作为丈夫没什么变化,因此无法理解她作为妻子为什么会有变化。无论他什么时候提起话题,她都声称自己感觉不舒服,但又不愿去看医生,不管怎么说,谁会每个月都感觉不舒服呢?他能够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她爱上了别的男人。
基于充分的怀疑,他派了一名很有前途的年轻地下工作人员跟踪自己的妻子。这个地下工作人员跟踪了一个星期。里奥认为此次行为理所当然,尽管不太令人愉快,但至少因爱所致。但这还是冒风险,不仅是担心瑞莎可能会发现,而且如果同事们发现的话,他们对这件事的诠释可能会有所不同。如果里奥在性生活方面不相信自己的妻子,那么他们如何相信她的政治态度?不论是否不忠,是否是颠覆分子,将她送往劳改营对每个人来说都比较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瑞莎并没什么婚外情,也没有人发现这次监视事件。他放下心来,认为自己不过只是需要耐心和体贴,无论她碰到什么困难,都应帮她度过才是。几个月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逐渐有所好转。里奥将这位年轻人调到列宁格勒的某个职位,美其名曰升迁。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4)
2010-6-26 7:19:10 本章字数:1217
但这次任务完全不同,调查的命令来自上面。这是正式的国家事务,事关国家安全问题。这不是危及他们的婚姻,而是他们的性命。在里奥看来,瑞莎的名字无疑是瓦西里硬塞进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的招供里面的。另外一名地下工作人员证实的招供细节毫无意义。这要么就是一场阴谋,一场厚颜无耻的谎言,要么就是瓦西里在审讯的关键时刻将名字植入到布洛德斯基的脑海里,这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里奥有些自责,临阵脱逃给了瓦西里一个发挥残忍无情的完美机会。里奥被设了圈套。他无法声称招供本身就是个谎言——它是官方文件,与其他招供一样真实有效。里奥对此表现出深深的怀疑,这也表明叛国者布洛德斯基试图牵连瑞莎不过就是一场报复行动而已。听到这个解释之后,库兹明问道,这名叛国者如何知道他已经结婚。里奥孤注一掷,不得不撒谎,表示自己在与他的谈话过程中提到妻子的名字。里奥并不是个撒谎的高手,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他宁愿连累自己。想要支持某人,就需要将彼此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库兹明认为,应对这样一次潜在的安全破坏行为进行彻底调查。要么里奥亲自去执行,要么就让另外一名工作人员去接手。听到这个最后通牒,基于要澄清妻子的名声,他接受了这次任务。三年前,他消除了她是否忠诚的疑虑,现在他同样要消除她对国家是否忠诚的疑虑。
马路对面,孩子们一窝蜂地拥到校门口,一出校门口就四下里散开来。一个小姑娘穿过马路,径直朝里奥这个方向走来,走进他藏身的这个公寓小区。当她在暗中经过时,她的双脚嘎吱嘎吱地踩在灯泡的玻璃碎片上,她稍停片刻,估摸着到底要不要说话。里奥转身看着她,这个小姑娘长着长长的黑发,用一根红丝带绑着。她约莫七岁,双颊冻得通红。她突然跑起来,小鞋子拍打着楼梯,赶快离开这个陌生人,回到家里,她现在还太小,还相信家是安全的所在。
里奥走到玻璃门跟前,看着最后一批学生陆陆续续走出学校。他知道瑞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她很快就会走出校门。她出来了,和一个男同事站在校门口。这个男同事留着灰胡子,戴着圆眼镜。里奥注意到他并不是一个毫无魅力的人。他看起来很有教养,很文雅,眼神很活跃,背着一个装满书的书包。这一定是伊万,瑞莎提起过他,是个语言老师。里奥猜测这个人比他至少年长十岁。
里奥希望他们在校门口分开,但他们却一同离开,一路肩并肩地走着,悠闲地谈着话。他等待着,让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彼此非常熟悉,瑞莎听了笑话之后哈哈大笑,伊万看上去似乎心满意足。里奥是否让她开怀大笑过?并不如此,也不经常。每当他犯傻或笨拙的时候,他当然不反对被笑话。他在这方面也有某种幽默感,但不对,他不说笑话。可瑞莎爱说笑话,她喜欢玩语言游戏,玩智力游戏。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以来,她就戏弄他,让他以为自己叫蕾娜,她比他聪明,他对此从不怀疑。鉴于风险总是与智力密切相关,所以他从未嫉妒过这一点——直到现在看到她和这个人在一起。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5)
2010-6-26 7:19:12 本章字数:932
里奥的双脚有些麻木。他很愿意继续往前走,以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尾随着自己的妻子。在微弱的橘黄色街灯灯光的掩映下,跟踪妻子并不是什么难事——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等他们拐到主路阿夫托扎沃德斯卡亚路时,情况有所改变,这里有个同名地铁站,他们一定是朝地铁站走去。食品店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人群堵在人行道上。里奥发现现在开始难以跟踪自己的妻子,她那平庸单调的服装让跟踪难上加难。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加快脚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现在,他在她身后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这个距离存在一定风险,她很有可能会看到他。瑞莎和伊万拐进阿夫托扎沃德斯卡亚地铁站,从视线中消失。里奥匆忙往前赶,在行人中来回穿梭。她很容易就淹没在地铁人群中。正如《真理报》经常所鼓吹的那样,这是世界上最繁忙最优秀的地铁系统,每天有成千上万人使用。
到达地铁站入口之后,他走下石阶来到地下大厅——这是一个豪华的大厅,接待大使的地方,奶白色的大理石柱,桃花芯木栏杆擦得锃亮,磨砂玻璃的圆顶将室内装点得更加辉煌。现在是高峰期,人群密密麻麻,地面连一厘米的空隙都找不到。成千上万的人裹着长长的厚外套和围巾,在检票口的队伍中推推搡搡。里奥逆着人群,走上台阶,借着高度在人群中搜索。瑞莎和伊万已经走过检票口,正等着上手扶电梯。里奥重新加入蜂拥的人群,见缝插针,一路挤着往前走。但是被卡在一大堆人身后,这时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得不用双手将人群拨向两边。除了面露愠色之外,没人敢说什么,因为没人知道里奥的身份。
来到检票口,里奥正好看到自己的妻子正消失在人群中。他赶紧走过检票口,排队并争取第一个走上手扶电梯。他从机械木制台阶顶上望向对角的底层,看到的是上百个戴着帽子的头顶。由于无从辨认,里奥将身体侧向右侧。瑞莎就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大约差了十五个台阶的距离。伊万站在她上面的一个台阶上,为了和伊万交谈,她侧过身,抬头向上看着。里奥就在她的视线之内。他缩回到前面的那个人身后,不希望再被她看到,一直等到电梯下来。地下通道有两个:分别是为开往南北方向的两辆地铁而设计,每个通道上都挤满了人,都拖着脚步往前走,试图走到站台上,希望能在下一趟车上抢到座位。里奥看不到自己的妻子。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6)
2010-6-26 7:19:15 本章字数:1020
如果瑞莎回家,她就会向北坐三站,到特拉尔纳亚站换乘。无奈之下他姑且认为妻子就是这么做的,于是他沿着站台往下走,左右环顾,研究着挤在一起的人群的脸,全都盯着同一个方向,等着列车的到来。他走到站台中间,没有看到瑞莎。她是否会乘坐相反方向的列车?她为什么要向南走?突然之间,有个人往前移动了一下,里奥瞥见一个书包。那是伊万。瑞莎就在他身边,他们俩人都站在站台边缘。里奥距离他们非常近,几乎能伸手触碰到她的脸颊。只要她稍微偏一下头,他们就会面对面。他几乎就在她的周边视觉内;如果她没看见他,只是因为她没想到会看见他。他无计可施,无处可躲。他继续沿着站台往下走,等着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无法解释这是一个巧合,她会看穿他在撒谎,她知道他在跟踪自己。他往前走了二十步,然后在站台边缘停了下来,盯着面前的马赛克画看。他的脸庞流下三道汗珠,他不敢擦拭,也不敢转身去看个究竟,唯恐她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他努力让自己全神贯注在马赛克画上,画面在称颂苏联的军事力量——一辆坦克的炮筒笔直伸着,两侧是重炮,坦克上的俄罗斯士兵挥舞着手枪,长长的外套随风飘扬。里奥非常缓慢地转过头来,瑞莎正在和伊万说话,她没有看见他。一股暖流从拥挤的站台下方吹过来,列车正在进站。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列车,里奥看到对面有个人正直视着他。就是这极其短暂的一瞥,眼神交流不过一刹那。这个人大概三十岁,里奥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他马上就知道这人也是契卡干部,是国家安全部的地下工作人员。这个站台上还有另外一个地下工作者。
人群朝车门蜂拥而去,这个地下工作人员不见了,消失在视线之外。车门打开。里奥还没移动,他的身体就被推向列车,他盯着某个地方,看着身边一双双淡漠却专业的眼睛。纷纷下车的乘客从他身边鱼贯而过,他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走上列车,在瑞莎隔壁的那节车厢。那个地下工作人员是谁?他们为什么需要另外一个人跟踪他的妻子?他们难道不信任他吗?他们当然不信任。但他没想到他们会采取如此极端的附加措施。他从人群中挤到窗户旁边,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透过窗户观察相邻的车厢。他可以看到瑞莎的手握着扶手,但没有看到那个地下工作人员。车门马上就要关了。
那名地下工作人员上了里奥的车厢,漠不关心的眼神扫过里奥,站在距离他几米的地方。这个人训练有素,冷静沉着,如果不是刚才那短暂的一瞥,里奥也许不会察觉到他。这个人不是在跟踪瑞莎,而是在跟踪他。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7)
2010-6-26 7:19:17 本章字数:940
他早就该猜到,这次行动不会由他全权来负责,他有可能受到连累。如果瑞莎是间谍,他们甚至可能怀疑他和她一起工作。他的上司有义务确保他能够出色完成任务,他向上汇报的任何内容都经过另一个地下工作人员的再三确认。出于这个原因,瑞莎必须直接回家。如果她去了别的地方——不该去的餐厅或书店,不该去的某个人家——她都将处于危险之中。她唯一的逃脱机会,而且机会渺茫,就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什么人也别见。她只能工作、购物和睡觉,其他任何活动都容易引起误解。
如果瑞莎回家,她会在这趟列车上乘坐三站地,到达特拉尔纳亚站之后换乘阿巴-特克罗线,然后乘坐向东行驶的列车。里奥回头看看那个跟踪他的军官,正好有人下车,这个人趁机找了个空位。现在,他悠闲地看着窗外,眼角无疑是在仔细地观察里奥。这名地下工作人员知道里奥在看他。这也许甚至是他的意图,只要瑞莎直接回家,一切都无关紧要。
列车停靠在第二个站台——诺沃库兹内特斯卡亚站。离他们换乘的地铁还有一站地。车门打开了,里奥看着伊万下车,心里想着:
请留在车上。
瑞莎也下车了,沿着站台直接向出口走去。她没有回家,里奥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如果跟踪她,会将她暴露在第二个地下工作人员的周密调查中;如果不跟踪她,他的性命将会面临危险。他必须面临抉择。他转过头来,这名地下工作人员也没有动。从这个位置,他看不到瑞莎下车。他的线索来自里奥,而不是瑞莎,他认为他们俩人的行动是一致的。车门即将关上,里奥待在原地没动。
里奥透过窗户望向一侧,好像瑞莎还在隔壁车厢里,自己还在监视她。他在干什么啊?这是不顾后果的冲动决定。他的计划取决于让这名地下工作人员相信他的妻子还在地铁上;这充其量也是个不牢靠的计划。里奥没有指望人群。瑞莎和伊万还在站台上,以极慢的速度朝出口走去。由于这名地下工作人员一直盯着窗外,列车一开始开动,他一定会看到他们。瑞莎慢慢移到出口处,耐心地排着队。她不着急不忙慌,她没有理由,她不知道自己和里奥的性命正岌岌可危,除非她消失在视线之外。列车开始向前行进,他们的车厢几乎与出口呈一条直线。这名地下工作人员一定看到瑞莎了——他也一定知道里奥是佯装不知。
正文 莫斯科同一天(8)
2010-6-26 7:19:18 本章字数:913
火车开始加速——现在与出口平行。瑞莎站在那里,应该能被看得一清二楚。里奥感觉血液在往上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那个地下工作人员的反应。一个强壮的中年男子和他同样强壮的妻子站在过道上,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列车咔嗒咔嗒地驶进地下通道。他没有看到瑞莎走出出口,他不知道瑞莎已经不在地铁上。里奥没有显露任何放松的心情,装模作样地盯着隔壁的车厢。
在特拉尔纳亚站,里奥有意过了很长时间才下车,假装还在跟踪自己的妻子,好像她正往家赶。他朝出口走去,同时回头看了一下,看到那名地下工作人员也下车了,并试图赶上他们之间的距离。里奥加快速度,极力往前走。
乘客们拥到通道上,有的去换乘其他路线,有的朝出口走去。他必须若无其事地甩掉这个尾随者。右边的通道是朝东行驶的阿巴-特克罗线——回家的路线。里奥向右拐,一心等着下一趟列车赶快到来。如果他拉开一大截距离,在那个人追上来之前,他可能会先上车,那个人就不会知道瑞莎已不在站台上。
现在,他已经在通往站台的通道里,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之间,他听到列车靠站的声音。前面这样一大群人,他想立即上车已经不太可能了。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出国家安全部的身份证明,拍了拍前面那个人的肩膀。仿佛被热水烫了一样,这个人闪到一边,前面的女人也闪到一边,人群很快朝两边闪出一条路来,里奥顺着这条路匆忙往前赶。列车已经到站,车门打开,准备出发。他收起身份证明,登上列车。他转过身来看看尾随者距离他有多远,如果这个人追上来,上了这趟车,一切都完了。
散开的人群马上又聚拢起来,那名地下工作人员又被卡在人群后面,他只能借助蛮力,推搡着挤出一条路来。他追了上来。车门为什么还不关?这名地下工作人员已经出现在站台上,只有数米之遥。门开始关起来。他猛地伸出手,抓住门的一侧。但是机械装置不会缩回去,这个人——里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别无选择,只能听之任之。里奥继续维持一种漫不经心的表情,尽量不作出任何反应,他看着窗外,余光看到这个人被列车远远地甩在身后。当列车驶进黑漆漆的通道时,里奥脱下那顶被汗水浸透的帽子。
正文 同一天(1)
2010-6-26 7:19:20 本章字数:1118
同一天
电梯在顶层十五楼停下来,门开了,里奥走出狭窄的过道,过道里都是做饭的味道。现在是晚上七点,这是大多数家庭吃晚饭的时候。经过一家家公寓时,他能够听到从薄薄的胶合板门后传来的准备晚餐的动静。距离他父母的公寓越近,他越感到疲惫。他花了几小时时间在这个城市往来穿梭。在特拉尔纳亚地铁站甩掉那名地下工作人员之后,他回到家里——124号公寓,打开灯和收音机,拉上窗帘——即使他们住在十四楼,这也是必要的预防措施。然后,他又离开了,他有意乘坐一条迂回的路线回到市内。他没有换掉衣服,这让他有些后悔。衣服已经有些让人不舒服;衬衫被汗水湿透了之后又干了,现在粘在后背上。尽管他自己闻不到,但他相信现在一定很臭。他把这些顾虑暂且搁到一边,他的父母是不会介意的。只要他征求他们的建议,就能够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这件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做了。
他们之间关系的平衡已经发生变化——他现在对他们的帮助远多过于他们对自己的帮助。里奥喜欢这样,喜欢那种让他们享受轻松工作的感觉。他只是一声客气的请求,他的父亲就从装配线上下来,成了军用品工厂的领班,而他的母亲以前成天缝制降落伞,职位上也获得类似提升。他还改善了他们的伙食状况——他们不用再为面包和荞麦粉等一些基本生活用品而排上几小时的队。他们还有机会去那种不对公众开放的特殊商店购物,在这些专用商店有一些来自国外的新奇商品,如新鲜的鱼、藏红花,甚至纯的黑巧克力,而不是用黑麦、大麦、小麦和豌豆等混合物替代可可粉而做成的合成物。如果他的父母与好斗的邻居发生纠纷,过不了多久这个邻居就不再好斗。这其中无须涉及暴力,无须粗鲁的威胁,只需稍加暗示,让他们明白自己有更好的家庭关系即可。
这个公寓也是由他出面分配给他父母的,位于城市北部一个比较宜人的住宅区——这是一个低层小区,每家公寓都有私人盥洗设施和一个小阳台,从阳台上可以俯瞰一小块草坪和一条幽静的马路。这些都是独家享受,这在这座城市里属于非常现象。经过五十年艰苦奋斗之后,他们终于享受到一种特权生活,父母对这一点也是极为感激的。他们已经沉溺于这种舒适的生活,但里奥职业生涯所受到的威胁让这种舒适的生活命悬一线。
里奥敲了敲门。他的妈妈安娜打开门,她有些意外。由于意外,她稍微怔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儿子,激动地说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要过来?我们听说你病了,我们去看你,但你睡着了。瑞莎让我们进屋,我们看着你,我还拉着你的手,但我们能做什么呢?你需要休息,你睡得就像个孩子。”
“瑞莎告诉我你们来过,谢谢你们的水果——橙子和柠檬。”
正文 同一天(2)
2010-6-26 7:19:21 本章字数:752
“我们没有带任何水果,至少我想我们没有带水果,我老了,也许我们带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史蒂芬从厨房走出来,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妻子。她最近稍微胖了一点,他们俩都胖了一点,两人气色看起来都不错。
史蒂芬抱了抱儿子:
“你现在好点没?”
“对,好多了。”
“这就好,我们都很担心你。”
“你的背怎么样了?”
“现在有一阵子没疼了。行政工作的一个好处是监督他人辛苦工作,我只要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写字板走来走去就可以了。”
“别内疚了,你花了时间。”
“也许,但当你不是他们的一分子时,他们会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我的朋友也不再那么友好了,如果有人迟到,我就得举报他们。谢天谢地,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迟到。”
这些话被里奥听进脑子里:
“如果他们迟到,你会怎么做?你会举报他们吗?”
“我只是每天晚上一个劲地叮嘱他们,别迟到了。”
不,换言之,他的父亲是不会举报他们的。对于这样的情况,他也许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过一两次了。现在不是警告他们的时机,但这种慷慨的举动迟早会被发现。
厨房里,一口铜锅里正煮着一棵大白菜,他的父母亲正在准备晚餐,里奥让他们继续,他们可以在厨房里交谈。他站在后面,看着父亲将肉馅(这是新鲜的肉馅,不是干肉馅,也许这也要归功于里奥的工作性质)、新鲜的胡萝卜碎块(这可能同样也是因为他)和煮好的米饭和在一起。他母亲则准备从煮好的大白菜上将菜叶撕下来,他的父亲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并没有急着问他,只是耐心等待着里奥开口。看着父母亲忙着做饭,让他觉得很开心:
正文 同一天(3)
2010-6-26 7:19:23 本章字数:828
“我们从来都没怎么谈我的工作,这是出于好意。有时候我会发现自己的工作很困难,我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虽不感到自豪,但这些始终都是必要工作。”
里奥停下来,想要找一个最好的方法继续下去。他问道:
“你们有没有什么熟人被拘捕了?”
这个问题很生硬,里奥也感觉到这一点。史蒂芬和安娜相互看了一眼,接着处理手中的食物,他们显然很高兴现在有事可做。安娜耸耸肩:
“每个人都有熟人被拘捕,但我们对此从不表示怀疑。我自己认为:你们这些军官都有证据。我只知道从表面去看一个人,而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好,很正常,很忠诚。你们的工作就是看透这些表象。你们知道什么对这个国家最有利,这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所能评判的。”
里奥点点头,接着说道:
“这个国家有许多敌人,全世界都憎恨我们的革命,我们必须保护它,不幸的是,我们甚至要保护这个国家免受我们自己的破坏。”
他停下来,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重复关于这个国家的华丽修辞。他的父母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手指上还沾着肉末的油脂。
“昨天他们叫我告发瑞莎,我的上司认为她是一个叛国者,他们认为她是一个为国外机构服务的间谍。他们命令我去调查。”
史蒂芬手指上的一滴油脂滴落到地板上,他盯着这滴油脂看了半晌,然后问道:
“她是叛国者吗?”
“父亲,她是学校老师。她上班,回家,上班,回家。”
“那么就把这些告诉他们。他们有什么证据吗?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在一个被枪决的间谍招供当中,提到了她的名字。这个人声称他们一起工作,但我知道招供不过是在撒谎,我知道这名间谍其实只是一名兽医,我们在拘捕他时犯了错误。我认为他的招供是另外一个军官捏造的,是他想要牵连我。我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清白的,整件事情不过就是报复行为。”
正文 同一天(4)
2010-6-26 7:19:24 本章字数:795
史蒂芬在安娜的围裙上将手擦干净:
“把真相告诉他们,让他们听你讲清楚,揭露这名军官,你有这个权利。”
“这份招供不论是否捏造,都已经被认为属实。这是官方文件,她的名字就在上面。如果我为瑞莎辩护,就等于是对国家文件的有效性提出异议。如果他们承认一份文件有漏洞,就等于承认所有文件都有漏洞。他们就回不去了,影响将会是巨大的,这就意味着所有招供都受到质疑。”
“你能不说这个间谍——这个兽医是个错误吗?”
“可以,我正打算这么做。但如果我说出真相,他们是不会相信我的,然后他们不仅会拘捕她,而且也会拘捕我。如果她有罪,而我声称她是清白的,那么我也有罪。这还不是全部,我知道这些事情会如何演变下去。他们很有可能会逮捕你们俩,部分法典就是针对已定罪罪犯的家庭成员。我们也会被株连。”
“如果你告发她呢?”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们会活下来,但她不会。”
锅里的水还在炉子上沸腾着,史蒂芬最后说道:
“你来这里是因为你不清楚该怎么办,因为你是好人,你希望我们让你做正确、正派的事情,你希望我们为你提供正确的建议。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瑞莎是清白的,会有怎样的结果?勇敢面对这个结果会怎样?”
“对。”
史蒂芬点点头,看着安娜。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
“但我无法给你任何建议,我不认为你真的相信我会给你提出什么建议。我怎么可以?事实上,我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活下来,自己的儿子能够活下来,而我也想活下去。为了这个,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我明白这种情况了,事关三条人命。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期望我能给你更多建议,但我们老了,里奥。我们不会活着走出劳改营的,我们会分开,我们会孤独地死去。”
正文 同一天(5)
2010-6-26 7:19:26 本章字数:803
“如果你们还年轻,你们会有什么建议?”
史蒂芬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但我的建议还是一样,但不要迁怒于我。你来到这里,期望我们会给你什么建议?你是否期望我们会说没事,我们不介意去死?那么,我们的死是为了什么目的?你的妻子会被救吗?你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如果是这样,我会为了你们两个欣然放弃我妻子的性命。但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事情的结果将会是我们全部都会死——我们四个人——你虽然死了,但心里明白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
里奥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色就和手里拿着的白菜叶子一样苍白。她非常平静,没有反驳史蒂芬的话,只是问道:
“你有多长时间作决定?”
“我有两天收集证据的时间,然后我就必须向上级汇报。”
他的父母亲继续准备晚餐,用白菜叶子包着肉馅,将它们一个一个并排摆在烤盘上,看起来就像一排排被肢解的大拇指。没有人说话,直到烤盘被装满之后,史蒂芬问道:
“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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