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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的猫》作者:多丽丝·莱辛

多丽丝·莱辛(英)
《特别的猫》
作者:[英]多丽丝?莱辛
《特别的猫》莱辛的另类猫笔记
  《开卷八分钟》节目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主持人:梁文道
  首播:周一至周五18:45-18:55
  梁文道:我们用四天介绍过两本莱辛的著作,大家的印象应该莱辛是个很复杂,很困难的一个作家。没错,莱辛的书从来都不容易读,你千万不要以为是小说,就是那种很引人入胜的那种情景小说,完全不是。莱辛写的东西的确是比较复杂,她的文字很简谱,但是她是那种,我们叫做很自信的,是一种属于ideal的作家,其实有很多的理念,有很多的概念在里面。总是反复进退的在思考。
  如果你真想选一本书,能够比较轻松的,愉快地进入莱辛的世界的话,我一定会介绍这本书,《特别的猫》。这本书,现在由台湾翻译一本,大陆翻译一本,暂时市面上好象还没有,不过由于它获奖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了,大陆的观众不妨可以慢慢等待一下。
  那么讲到这个《特别的猫》,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书,为什么呢?因为一般我们谈到喜欢猫的作家都非常非常多。大部分爱猫的作家,对猫真的是能够非常痴狂,很多人就形容莱辛也是这样。比如说我们看到,莱新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有些人出一些新闻画面,出了她家里面片断,你看到她有一只很漂亮,黑白大肥猫,就跟在她旁边,那么她好象养了很多猫。
  没错,她一辈子都在养猫。但是问题是这本书,谈她一生中经历过的猫的书,却不是一个一般的爱猫人的,对猫的感情的描述这么简单。甚至她一开口就不同凡响,她怎么不同凡响,我随便给大家念一段,她一开头,她的第一章讲的不是她怎么样爱上猫,而是当年她们怎么样杀猫。她怎么样杀猫呢?我们说过,她小时候呢,她在非洲长大,经营农场,有很多老鼠,所以呢,要养猫,吃老鼠。但是问题是她们那时候没有什么结扎技术,猫就越生越多,猫一多也就野了,野了之后呢,就会反过来吃家里面的鸡,就算它不吃鸡呢,它猫太多呢,也是个困扰。
  所以她们就会屠杀猫。它这里面写得很详细,说她小时候呢,她自己也拿过枪,去猎杀野猫。然后她父亲,曾经大规模地要处理掉一些猫的宝宝。自己家养的猫刚生下来一堆小孩,就把它们全杀掉。
  甚至到了中年之后,她还有这个经验,就看到猫一下生太多,那不行,拿一瓶威士忌出来,一只一只小猫,很可爱的那种,眼睛还没张开的小猫,一只一只灌,把它们灌死为止。
 她为什么要这样来开头写呢?她是想写一个状态,什么状态?她说她小时候在非洲的时候,她说,我们是任何的动物跟人,就在我们身边,来来去去,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若是这些猫突如其来地失去踪影,也不会有人去多做解释,或者提出询问。这是一个自然状态,这是一个最原始的人跟猫相遇的这么一个自然状态。
  而且她还提到一点,我觉得特别好玩的就是说,她家里面养一些猫,这些家猫有时候会被野猫威胁,就是有些猫,可能从前被养过,后来逃掉,变成野猫,那这些野猫呢,有时候会在这个家附近,这个农场附近,离着这个围笆,篱笆,对着家猫叫,喵喵叫。
  那这个家猫就感到威胁是什么?它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猫不是像它这样子,在家里面过日子的。有些猫是这样子生活的。那大概是种诱惑,所以有时候家猫会被野猫诱惑离开家园。这让人想起什么呢?一个现代小说的经典,当然现在已经很少人去看了,就是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一只野犬,一只家里面养的狗被野化了,被野狼引诱出去,从狗回到狼的状态。
  可是这本书呢,却是一个从野进入文明的状态,为什么呢?因为莱辛一开始,她是能杀猫的人,但是到了最后,她真的是越来越爱猫,越来越迷猫,那么尽管她写的尽量试图很冷静、客观,但是你看看,她把猫呢,是能够完全写成,就像人一样,写成跟人的感觉一样,她怎么写呢?比如说她这里面提到,她后来养了一只很漂亮的猫,这只猫叫什么呢?叫做咪咪。灰咪咪。
  这只猫漂亮成什么样子呢?她把这个猫呢,形容成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样。她说呢,这个小猫,它会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可爱。它就像是一个除了美貌以外,毫无特色的漂亮女孩。骄傲地随时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它仿佛总是对着某个隐型的镜头来调整她的姿态。一种跟面具一样好用的姿态,不不,这就是我,这就是形容猫,这只猫会说,看看,这具有侵略性的傲人双峰,这充满敌意,总是在提防周遭爱慕眼神的蕴怒双眸。
  她会这样来形容猫,把猫写得就像人一样,可是问题是,她也永远不会忘记,猫始终是猫。猫跟人的相处,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我们常常把我们养的宠物拟人化了。一开始它们是一个野生的状态,到了家里面,我们宠爱它们,所以它成为一个我们的宠物,我们的友伴,我们把它当成人一样,跟它说话,倾诉心事。可是你总会在某个时候,你会发现,它并不是人,它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你从它的眼神,它跟你接触的时候,你会看到这叫做眼神的交流吗?你跟一个人四目相投的时候,你会觉得叫眼神的交流。你能够说你盯着只狗看,它又盯着你看,或者你盯着猫看,它又盯回你,你能说这叫交流吗?你们交流了什么?它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比如说她就跟很多爱猫的人一样,去注意到猫的一种特性,就是老对着一些地方发呆。它在想什么呢?她常常思考这些问题。比如说她讲,猫会花上好几个钟头去观察她们不熟悉的生物、事件和动作,像是铺床、扫地、打包行李。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缝纫、编织等等,它们全都爱看得很。但它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就在一个多礼拜前,我家的黑猫带着它两只小猫坐在地板中央,兴致勃勃看我剪布,它们仔细观察那个不停的剪刀,我双手的动作,但在我看来,它们所看到的东西,其实跟我们人类想的并不一样。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举例来说,每当灰咪咪一连,就是刚才那只漂亮的小母猫,一连花上半个钟头,望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时,它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这就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了。我们人总是对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事件感到陌生,动物对我们吸引力,是不是就是因为它能够如此地接近我们,跟我们甚至于有相似的地方,让我们能够把它拟人化,然而,它始终是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透过它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不是一个死亡的世界,谁知道呢?
莱辛《特别的猫》,沉淀幽幽哀伤
  “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共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并不一样。”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在她最有名的非小说代表作《特别的猫》中如是说。这本书的中文版今日正式上市。
  多丽丝·莱辛爱猫成痴,她在《特别的猫》里讲述了人与猫之间的动人故事,细数曾经让她欢欣也让她忧愁的猫。在她笔下,猫的世界精彩纷呈。故事从莱辛在非洲的童年开始。娇美的公主灰咪咪和低调的黑猫咪因为争宠上演了一出出情景剧;同为猫妈妈,育儿之道却大相径庭,令观者莞尔;流浪猫鲁夫斯九死一生、大帅猫巴奇奇不幸致残……莱辛有极度具象、栩栩如生的想象以及冷静精确的观察,她笔下的猫,是个生命感十足的世界。
  这是一本极其优雅的书,一反莱辛小说中描写男女关系时那种犀利刻骨。苏童说,“莱辛写猫,也写男人。但似乎前者更为优雅且具自尊。”美国《Library Journal》杂志也评论说,“莱辛优雅和引人入胜的笔端描写出了每只猫明亮双眸后面所隐藏的世界。”
  台湾作家朱天心也是写猫的名家,她对爱猫的莱辛也是心有戚戚焉,“猫经莱辛之笔显得尤其自然,它们跟空气一样、像家人一样,永远会在身边。”
  除了这几位大家力荐之外,作家、学者余秋雨和畅销作家王海鸰对该书也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从非洲到英伦,有猫相伴的莱辛不曾寂寞。”(余秋雨)当莱辛用细腻的笔触缓缓描述猫儿们的种种动人姿态,你也会渐渐觉得,这特别的猫似乎也是自己的宠物,甚至自己的孩子。(王海鸰)
  另外,友雅的12幅猫图插画是这本书另一大看点。友雅曾为《芒果街上的小屋》插图。她画的猫,神态各异,有的憨态可掬,有的伶俐可爱。该书还付赠精美的便笺本和书笺,值得收藏
《特别的猫》书评
莱辛与猫
  黄梅
  猫作为人类亲近伴侣的历史究竟始自何时,进入文学艺术的最早例证出现在哪一国家,还有待方家教我。
  我只一鳞半爪地知道,在近现代英语文学中猫猫狗狗都出过大风头。《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柴郡猫老幼皆知。时下里演遍五洲四海常盛不衰的音乐剧《猫》是根据名诗人托·斯·艾略特的组诗改编的。那些民谣儿歌般的小诗朗朗上口轻快诙谐,真难想象,它们竟与《荒原》和《四个四重奏》等晦涩沉郁的现代派作品同出一人之手。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 1919-)的“猫故事”与她的代表作《金色笔记》(1962)或《四门之城》(1967)的反差同样显豁。在后一类作品中个人的心路历程与二十世纪全球社会政治历史深刻地纠结在一起,作者早年的激愤与热情,后来的立场转移和心灵探求都通过虚构人物触目地映现了出来。因此,阅读莱辛常常并非轻松的观光游,却如背包客的辛苦跋涉。领会欣赏她的长篇小说需要对历史情境和社会思潮有所了解认识。对于她在不同时期发布的各种讲述和言说,则既不能盲目地一概信从,也不能粗率地贴个标签了事,得下一番审慎分析裁断的功夫。
  不过,莱辛写猫的文字另是一类。本书由三个中短篇合成,以先后在“我”家生活的几只猫为主角。这些不涉宏大主题的故事很难归类,叙述或许不无虚构,但更大程度上应是纪实,有不少读者把文中的“我”视为作者本人。全书文笔畅如行云流水,幽默而亲切,见猫性,也见人心。难怪付梓后一直很畅销,得到铁杆爱猫人和许多其他类型读者的衷心夸赞。
  宠猫世界里的爱恨情仇
  猫们各具性格和风度。
  那只有暹罗血统的灰猫是风华绝代的美女。“从上方或是背面看过去,她是一只灰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漂亮虎斑小猫。但她的胸口和肚子,却是一种雾雾的暗金色”,还有耀眼的黑眼圈和黑颈环。她仪态万方,是个卖弄风情的人来疯。她会到门前撒欢迎客,左趋右奉。她会在众人的欣赏目光中翻身打滚,亮出漂亮的肚皮。她还会选择精彩背景摆出种种造型姿态做秀。好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高贵公主!
  不过,自从一只小黑猫也进入“我”家,公寓就成了战场。一山不容二虎,争地盘当然是源于猫族本性。灰公主“猫”视眈眈,不允许小黑上主人床或上桌分享她的专有食品。对峙了足足两周她们才建立起某种平衡和秩序。朴实的小黑自知世间当有先后之序、长幼之别,接受了次等公民待遇。不过,她后来大病一场几乎送命,一时间成了“我”的第一关怀对象,又把一切都搅乱了。危机过后,灰公主不得不打叠精神从头收拾旧山河。
  生育产子也带来复杂后果。黑猫产崽后便擅自提高身价,导致战端重开。最后的结果是,黑猫升级睡床尾,灰猫退据床头,但保全了早上叫醒主人的权利。不时地,黑妈妈还会率领众小崽儿炫耀般走来走去。面对母以子贵的黑猫,美人迟暮且已被“做”了(绝育)的灰猫时而隐忍时而奋争,还发挥善于捕猎的特长,不断地把自己根本不要吃的鸟儿和老鼠抓回家献给主人。在乡村小住时,有一次主人出门时间久了,她甚至把绿色枝叶覆盖在捕来的老鼠上,然后和黑猫各据一处,耐心地看守并等待。
  如此猫争煞是有趣,但似乎已逾出本真猫性,几乎有了点“后宫”气味。
  和人一样,猫界的爱恨伴随着生老病死。
  对于生命的第一要素食物,宠猫们的表现是有恃无恐。剩菜剩饭和罐头食品?她们看都不要看。最早先的一只黑白花只吃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鳕鱼,否则誓死绝食。灰公主退让再三,勉强接受了绞牛肉馅。只有半路加盟的黑猫和曾经无家可归的“老”鲁夫斯没有资格过于挑三拣四。
  求偶期的来临真真猝不及防。几乎还少不更事的猫少女会突然开始不知羞耻地坐卧不安、躁不可遏地嚎叫奔走翻腾打滚。让旁观的人又惊又叹:“我们这些人类满怀敬畏亲眼见证到这股不屈不挠、专注无比的强大自然力量。”发情之后便有生育。被苦痛折磨的黑白花每每咬死头一只娩出的小猫。灰公主极不情愿给幼崽哺乳,急于恢复她在人群中的宠儿地位。唯有黑猫爱心十足,是一丝不苟且教子有方的模范母亲。
 生病很可能是塌天大祸。猫们原有不失尊严地等候死亡的本能。可是“家长”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就有了上诊疗所打针吃药甚至手术截肢等等惨痛经验。结果猫咪们对宠物医院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是的,有了宠物,生与死、痛与乐便在人家里加速了循环的周期。
  自然还有春夏秋冬。
  灰公主“驾到”是在仲冬。饱经风霜的鲁夫斯则是在夏雨中来“我”家求助的:“在连绵不断的大雨中,阳台上清楚地浮现出橘猫的身影,流淌的雨水在他身上染出一道道黑色的条纹……”而灰猫黑猫两宿敌冷战了几个夏冬之后,也曾迎来温情的复苏与和解:
  春天来临。大门再度敞开。大地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灰咪咪和黑猫在院子里四处嬉戏,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再一溜烟地蹿到墙上。她们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享受微弱的阳光——但还是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她们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小心翼翼地走到对方面前,互相闻闻鼻子,先闻这边,再换另一边。
  也许,她们能直觉地感知春阳中的诗意。
  背景里的人
  活跃在叙事前景中的是猫,人只是背后的陪衬。
  但猫事却也在折射人生。“我”提到童年时在南部非洲和猫的一次亲密接触:
  天空艳阳高照;田里洒满了阳光。但天气却很冷,冷得要命。这只蓝灰色的波斯猫,呼噜呼噜地爬上我的床,留下来与我共同分享我的病痛,我的食物,我的枕头与我的睡眠。每当我在清晨醒来时,面颊贴着冻得像冰似的亚麻布,毛毯朝外那一面总是冰冷无比,隔壁新刷了石灰水,飘来一股冷冷的消毒水气味,在屋外吹动尘土的风冰寒刺骨——但在我的臂弯中,却总是有着一个轻轻打着呼噜的温暖毛团,我的猫咪,我的朋友。
  简洁朴实的文字,没有繁复的形容词,没有多音节的抽象字眼,完全是小孩子的视角和语气。读者从中能辨出什么弦外音呢?严酷的自然环境?干净体面的中产生活所暗含的某种凉意?病孩子的彻入骨髓的孤单(漫漫寒夜里,何处有母亲的体温)?人们不必从作者的自传中寻佐证,就可以由此深切感知人类关系的某种缺失。
  是的,对猫伴狗伴的眷恋常常与孤独有关。在莱辛的另一个短篇里,伦敦穷苦老妇和猫相依为命,演绎了一场触目惊心的悲剧。这里,“我”家猫事大抵是温馨而诙谐的,但背景中仍不时飘过阴影。读者隐约地领略着伦敦穷人区的“猫国”景象。有时流浪“猫口”大增几乎成灾;也不时有攫取猫皮的生意人之类出没,于是很多眼熟的猫转瞬就无影无踪了。养猫的人家也很多。猫不仅是主人的伴,也是街坊邻居沟通的纽带。也许现代都市社会的宠物都如此。猫家长们会在街头停步,讨论彼此的爱物。饲养宠物似乎成了指示人具有爱心乐于开口的一种标识。有个巴黎女人因为收留了飞进房间的小鸟,便感到了标签的压力:“这就表示……我变成了一名人道主义信徒——我的天哪!我走楼梯的时候会被老太太们拦住寒暄。年轻女孩儿跟我谈她们的爱情问题。”
  人与人交流何以要“取道”猫狗?一位知识女性又为什么那么拒斥其他妇女的偶然叨扰?街区冬天水管冻坏无人修理的景况和“猫国”的生成与兴衰有没有关系?这些不免会浮上脑际的问题并非全然无关紧要。
  在《大帅猫的晚年》一章中“我”在阳台上看到了自家的巴奇奇试图结交朋友的伤心一幕。此时,那当年帅“哥”已是被截去一条前肢的残疾老者:
  隔壁家的猫穿越篱笆走过来,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发出他在跟我们打招呼时那种友善的细微叫声……他不敢太放肆,刻意坐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她连忙又挪远了些。他靠一条前腿和臀部坐下来,稳住身躯。她舔了一下毛。这只直性子的年轻母猫,完全不懂得如何卖弄风情……巴奇奇仍然痴痴地望着她……他并没有直接走向她,而是换个方向绕过去,然后再坐下来,但其实又跟她靠近了一些。她毫无反应。他们就这样坐着……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以后,她站起身来,从他身边擦过去,然后坐在他附近,但却背对着他,望着花园杂草丛生的荒芜角落。他又用迷人且充满诱惑力的语调喵喵叫了几声。她故意慢慢踱向荒芜的角落,蹿进杂草堆中失去了踪影,只能从那波动起伏的草浪,推断出她的行踪。接着她又跳上篱笆,过去巴奇奇常坐在那儿看松鼠、看小鸟,但他现在已经跳不上去了……
和书中许多细致入微的描述一样,这里,猫咪们的一个个动作、一个个眼色、一个个声音都很传神。然而读者感受的不仅有猫的悲喜剧表演,还有那凝听的人耳和注视的人眼。“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不止十五分钟,也许有半个小时。目光里有怜爱,有同情,有静思,还有难以言传的落寞与悲凉……某种显然并非仅仅源自猫世界的苍凉。
  有时候,连讲述的用语似乎也反过来在展露说话人。
  “我”说:灰公主做了绝育后“身材就完全变形。她像吹气球似的迅速膨胀,失去了她原有的纤细优雅……她的眼睛松弛,布满皱纹”,成了一只“老处女猫”。于是有女性主义者对“老处女”一词发难。此类批评虽然太夸张太教条,但也提醒着我们,人一旦开口,即使不过谈猫咪,就难免被种种习而不察的话语成见所纠缠。
  总之,猫身的背后有人影。在莱辛的猫故事里,我们见证着人的心怀,人的慈爱,人与人的疏离,还有人生的百般无奈。
  五六十年前莱辛离开非洲转战英国文坛,把第一次婚姻带来的一双儿女留在了身后。《特别的猫》初次发表时,她题词将它献给留在非洲的女儿。
  莫不是因为其中的那个“我”从某个角度说更显本心或本相,更渴望给予抚慰或达致沟通?
  并非“只不过是只猫”
  标题“特别的猫”原文(Particularly Cats)中“特别”一词是副词,不是形容某些猫与众不同,而是针对人们常说的“只不过是只猫啦(only a cat)”那句话里的轻描淡写的“只不过”。对这个词还真容易想出个好中文对应,硬译的话,多少有“特别/单单/尤其”的意思,说的是区区诸猫亦有资格当关注重点particularly地存在。
  这不是因为有的猫如今跻身“宠”物,而是因为那句“只不过”充斥了太多的以人类私利为尺度的粗暴价值判断。说到底,猫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灵?也许因为这个缘故,穿插于故事中的那些非洲猫令人难忘。
  在“我”童年生活过的非洲农庄,每天出没的猫们,不论家养还是野生,都受到严峻自然法则的支配,时时可能被盘旋在天空的鹰隼叼走,幼弱者还会被蛇吞吃。家猫也不喂,全靠自个儿外出打食,所以有的渐渐就混入在附近游荡的野猫行列。
  一次,“我”们的一只灰猫被送到二十多英里外的伐木营地后很快失踪了。过了大约两周,她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她如何穿越了那没有道路的荒山野地?她如何渡过了水势暴涨的两条大河?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完成这回归壮举的。还曾有一只变“野”的母猫。她隐约认得旧主人,在干旱的饥荒日子里有时满怀警惕地到“我”家讨要一点吃食维持性命。尔后雨季来临。在第一个暴风雨之夜她不停地嚎叫,直到把人引到废弃的矿坑边——她的孩子们被水困在半坍塌的洞里。最终他们第二天被人救出。在这些堪称“英雄”的半野猫身上,没有宠物的矫情,却有自然赋予生命的坚毅、机敏和尊严。
  其实,不论对人还是对动物来说,那时的非洲农场生活都是严峻的。人们须带枪防身。如果家猫的繁殖速率超过容忍限度,也无法行“仁慈”的去势手术之类,只能由母亲活活处死一部分新生猫崽。有一天,母亲拒绝再干这事。结果却更为恐怖。因为后来家里“猫口”剧增沸反盈天,只得由手足无措的父亲来实施对成猫的大屠杀。
  年幼的我还曾把猫尾误认成蛇:
  我母亲听信我的话,朝一个移动的灰影开了一枪。猫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它的腹侧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在木柴堆中挣扎滚动,不停地喵喵哀号,而我们可以透过它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缝隙,看见他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脏。
  让孩子心惊肉跳的血腥场面。却难言是非。呈现的是生存的艰难和残酷。若再换个思路,从可能被猎杀的蛇(它们应是那片土地的原始主人之一)的角度想一想,就更会叹息这小小枪击事件中的悲剧因素和悖论意味。血淋淋的死亡是自然法则的延续还是人无可挽回地侵犯自然秩序的后果?
 莱辛无意在小故事中展开有关文明的理论探讨。她只引领自己和读者多少挪移立场,试着想象一下其他生物——尤其是猫(particularly cats)——的主体性生存。
  不管是家猫,还是野猫,他们眼中何尝没有一个世界:
  每当灰咪咪一连花上半个钟头,望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时,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而当她望窗外迎风摇摆的树叶时,她又看到了什样的景象?当她抬头凝视悬挂在烟囱上方的月亮时,她眼中所看到的又是何种风景?
猫最重要
 猫最重要
  胡不适
  如果你爱猫,本书会让你的信心更加坚定:纵使岁月渐晚,亲人和爱人都离开,绝大多数人类不足以为伴,你还可选择永恒的猫。
  猫,比沉默的镜子更加沉默,比第一缕曙光更神秘莫测;在盲人博尔赫斯慢条斯理地抚摸下,它温软的脊背和比恒河和日落“更加遥远”。而当学者和情侣到达其成熟季节时,他们将爱上这喜欢把自己卷成一团华丽毛球的小动物。因为像主人一样怕冷和热衷于深居简出,猫成为他们的骄傲。在《特别的猫》中,写小说时强悍得可怕的多丽丝·莱辛不见了,百炼钢化绕指柔。一辈子与猫为伴,莱辛懂猫如纳博科夫懂蝴蝶,像波德莱尔那样时刻准备着赞美猫;最重要的,她是最有耐心的猫妈妈,精心照顾了生命中来来去去的猫。
  拯救一只坚决求死的黑猫,是书中最动人的地方之一。由于“种种令人忧伤”的原因,有一天一只小黑猫走进了莱辛的家。这是一只纤细娇小的母猫。“当她怀孕的时候,你实在无法相信,在这么纤巧的身躯里,竟然可以装得下这么多小猫。但你若把她抱起来,就会发现她其实还挺壮挺重的哩。她是一头精壮结实的小野兽。光从外表看来,完全想不到她的个性会这么谦和柔顺,而且还是一个非常有母爱的好妈妈。”
  这只人见人爱的黑猫不慎患上重病,决定不要活了。她爬到凉爽的花园里,蹲伏下来,静静等候死亡到来。虽然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只猫,但莱辛绝不允许让她就这样放弃。黑猫想要死去的意志,和莱辛想要她活下来的愿望,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最终爱过于强大,打败了九个张牙舞爪的死神。此后黑猫愉快地又活了好多年,如愿以偿成为好妈妈,并在生下孩子后变得更有自信,和家里另一只“美丽的女暴君”——母猫“灰咪咪”明争暗斗,抢夺主人的宠爱。
  人的世界变幻莫测,猫的命运也往往令人哀伤。记忆中那只拖着笨重大肚子四处流浪的怀孕母猫让莱辛终生难忘;因为家中猫数量众多不得不对其中一些实行安乐死让她拼命自责。卢夫斯在她的照料下生活得舒适如意,但这只老猫“从不曾真正相信他不会再失去这个家,绝不用再流落街头讨生活,再度沦落为一只被焦渴逼得发狂、在寒风中颤抖的流浪猫。”一旦遭受过严重的背叛,猫再也不敢放胆去爱,去信赖。而对它们犯下罪恶的当然是——人。因此在书的最后,莱辛沉重地写道:“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共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并不一样:我不仅为猫无助的处境感到悲痛,同时也对我们人类全体的行为感到内疚不已。”
  李格弟作词的《猫眼看人》唱道,猫咪和我一样,为什么它们总是在睡午觉?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和我不一样,为什么他们看起来总是有点奇怪、有点累?可是我还是觉得——猫最重要。作家顾湘说,如果非要在哪里,在猫里最好不过。《特别的猫》特别之处在于,莱辛再一次说服我们,虽然世事茫茫难料,有猫就有欢乐在。
莱辛的特别的猫
莱辛的特别的猫
  走走
  莱辛的猫特别在哪里?特别在它们的主人是一个有能力获得2007年诺贝尔奖的女作家。本质上她是一个用质疑的目光、燃烧的激情和幻想的力量表达女性体验的叙事诗人,在这本装帧温暖可爱的小书里,她也提供了对猫的另一种观察角度。猫咪们的动作、语气(最具创意的一些细节),还有姿势,它们给主人提供的情人般的撒娇,它们对同伴的严厉与嚣张,因为刻意讨好主人而显出的小丑一样的怪相,都被观察,被展示了出来。
  莱辛五岁时,全家就迁居非洲南罗德西亚(现称津巴布韦),一块只有35年历史的殖民地定居。在短短一年之内,他们家和房子四周的库房,以及农场周围的灌木丛,就全都猫满为患了,各种年龄的猫:家猫、野猫、半驯半野的猫;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疾跛腿的猫。猫生小猫,数量奇多,还频繁得要命,于是眼看着家就要沦为上百只猫的混乱战场,父亲把猫全都赶进一个房间,带着他一战时的左轮枪走进房间。这场对猫的大屠杀的描写忍不住让我联想起顾城的《养鸡岁月》里对那些鸡的描述,从呆若木鸡,到生鸡勃勃,再到不得已,杀鸡四伏,3天里,杀了200只鸡。
  这种对动物的无奈屠杀究竟会对作家的敏感心灵带来什么呢?
  莱辛用了“非常愤怒”一词,她曾说过:“我所熟悉的那些作家,或者我曾读到过他们生平事迹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点:一个紧张压抑的童年。”她的童年生活不能说是幸福,这件事应该也算其中一段小插曲。这件事过去整整25年之后,她才再次开始拥有猫。
  她仔仔细细刻画了一只名叫灰咪咪的小猫,那只小猫刚到她家时,“精致美丽得简直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的梦幻猫咪”。很快,灰咪咪发情了,怀孕了,但那时,“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快要生产了”,“我们家的猫咪在看到新生小猫时,她迟疑的时间,比我所见过的其他所有母猫都来得久。她看看小猫,再看看我,然后微微挪动了一下,想试试看她能不能把这紧贴着她的怪东西给甩掉——然后大自然的机制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她做了所有母亲该做的事……她好像已经把小猫忘得一干二净……她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到处嬉戏玩耍。到了深夜,我终于忍不住命令她上楼去。她才不想去哩。我抱她上楼去找小猫……她硬是不肯乖乖躺下来喂小猫。我只好强迫她躺下。我一转身走开,她就立刻扔下小猫跑掉。最后我只好坐在她旁边,监视她给小猫喂奶。”
  灰咪咪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猫母亲,这和莱辛本人的经历倒也不无相似之处。
  莱辛年轻时很以自己的茁壮身体为荣,抽烟、缝纫、跳舞、看电影、酗酒、最后嫁给法兰克·威斯丹(Frank Wisdom)时她才19岁。他后来升任沙士伯里(Salisbury)高等法院法官。她这次结婚养了两个孩子,但4年后,她就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家。因为“担心自己成为自己害怕成为的人”,使她从一个年轻的妈妈成为一个自我保护而不理母性感情的人。
  也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为那只灰咪咪开脱,“这完全是因为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第二只住进莱辛家的猫是只小黑猫。同样做了母亲,黑猫跟灰咪咪很不同,“她一刻也不愿跟小猫分开”。而莱辛的第三个孩子,是她和带有犹太血统的德国共产主义者高特法莱德·莱辛的第二次婚姻所带来的,那时她快30岁了,2年之后,婚姻破裂。这一次,她选择自己带上孩子彼得。
  莱辛终身都在给自己画肖像,这一次写猫,按说有了别的模特儿,但她仍然在猫咪们的身上发掘出大量与人类似的真实的、潜在的本性。你能说那两只小女猫,没有她本人的思维方式的投影么?
  她就像获得了猫的自我意识一样,她像去观察成年人一样估量它们,去理解它们心中的真实想法,而且她不仅敏于观察,还有一种清晰的批判眼光。她的其他作品总是对人的问题——个人身份的认定和人的结合,乃至人类的命运尤其关心。现在投射到猫身上,也是一样。“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共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并不一样:我不仅为猫族无助的处境感到悲痛,同时也对我们人类全体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不已。”
在这本才13万字的小书里,一样包含了她其他小说作品中常常涉及到的主题,包括种族歧视(野猫与家猫);
  女性主义(“在动过((结扎))手术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她的身材就完全变了形……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粗蠢了许多……而她的个性确实变得不同了。她的自信心受到严重的伤害。过去家中那位美丽的女暴君,此刻已不复存在”);
  社会福利(“管理员态度强硬地辩解说,他已经把猫送到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让他们替他((一只没有主人希望能有人收养他的大黑猫))进行安乐死。这是因为有天晚上,大黑猫等了很久大门都没打开,忍不住在楼梯平台上留下一堆粪便”);
  医疗(“他的肩骨有癌……兽医必须切除他的整条前腿……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一声痛苦的喊叫,而当他借由吼声抒发出紧张、痛苦、困惑,与失去一条腿的耻辱之后,他就躺下来休息,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再度站起来大声喊叫”);
  教育(“她喝下好多牛奶,远超过她平常的食量。这是因为,每当小猫走到她附近,她就得向小猫示范该怎么喝牛奶。只要有小猫走到盘子旁边,她就会低头吃上几口……黑猫爬到砂盆里,摆出适当的姿势。她开口呼唤小猫:快看看妈妈是怎么上厕所的。小猫在四处到处游走,但不管小猫有没有专心看,她还是继续蹲在那儿不动”);
  成长过程(“她的坐姿令人感到十分不祥:纹丝不动,耐心十足,而且毫无睡意。她正在等待。……‘猫要是病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另一个特殊症状:猫会决定不要活了。他们要是烧得浑身发烫,就会爬到某个凉爽的地方,蹲伏下来,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梦(他在我身边熟睡,然后他好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哀号,慌乱地打量四周,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科学家已经证明,猫确实会做梦。)))
  ……
  一个作家不能逃脱她自己的影子。她笔下的猫都像不甘心只做女人的她一样,不甘心只是做一只猫。隔着一段距离,在原始的、个人的、猫咪们的生活中,人和猫找到了共性。“接近猫,接近猫的本质,找出他最美好的部分。人和猫虽属于不同族类,但我们企图跨越那阻碍我们的鸿沟。”
第一章
 我家矗立在一座山丘上,在我眼中看来,那些在灌木丛上空御风翱翔的鹰隼猛禽,高度通常是与视线平行,有时甚至更低一些。你可以低头俯瞰那些展开时大约六呎宽的褐色或黑色羽翼,微微倾斜地绕过一个转角,在阳光下散发出眩亮的光辉。你若是待在下方的田野中,就可以躲在树叶青草筑成的翠绿屏障下,躺在犁沟中,最好是选转弯处特别深陷的地方,动也不动地窝在里面。在周遭红褐色土壤的衬托下,你的双腿除了晒黑的部位之外,会显得格外苍白碍眼,所以你最好是在腿上洒点儿泥土,或索性把腿埋进土里去。十来只鸟儿在上方数百呎高空中往来盘旋,密切注意田野中是否有任何老鼠、家禽,或是鼹鼠的踪迹。这时你可以随意选取一只鸟儿,或许就是你头顶正上方这一只,而你会在恍然间感到,在那一瞬间,你似乎与鸟儿视线相接:冷漠瞪视的鸟眼,直勾勾地望进人类冷静好奇的双眸。你可以看到,在空中那两张巨大的羽翼中间,那如子弹般的梭形鸟身下方,两只尖爪早已蓄势待发。大约过了半分钟,或是二十分钟之后,那只鸟儿就会陡然下降,扑向它所选定的小动物;等猎物一到手,鸟儿就会再度升空,好整以暇地鼓动巨翼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艳红的烟尘和一股刺鼻的恶臭。于是天空又恢复原先的样貌:一大片凌空高耸的宁静澄蓝空间,零星散落着一群群迎风回旋的猛禽。但若是在山顶上,那些在空中巡行的鹰隼,随时都会轻松俐落地突然向下俯冲,扑向它所选定的猎物—我们家的某只鸡。它们有时甚至会沿着某条上坡路飞越灌木丛,一路上还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免得让宽阔的羽翼碰触到悬垂的枝桠:莫非这些鸟儿懒得花力气从高空陡降到地面,宁可违反它们的加速天性,挑一条好走的空中林荫大道,轻轻松松地穿越树林?
 我们家的鸡群就像是一个永不匮乏的鲜肉补给站,为方圆数哩内的所有老鹰、猫头鹰,和野猫供应源源不绝的货源,至少在它们敌人眼中看来确是如此。这些家禽自日出到日落,一直都在毫无屏障的山顶自由活动,它们那闪闪发亮的黑褐白各色羽毛,持续不断的咕咕喔喔啼叫,以及脚爪刨抓地面与仓皇奔走的聒噪声响,全都为掠夺者标示出清楚的记号。
 在非洲的农庄,大家习惯把煤油灯和汽油罐的盖顶除掉,在里面放些发亮的金属块,用来反射阳光,据说这么做可以把鸟吓走。但我曾经看过,有只鹰大喇喇地从树上飞下来,完全无视于周遭一大群黑人白人和猫猫狗狗,把一只正在打瞌睡的胖母鸡从它的蛋窝里抓走。另外还有一次,当我们正在屋外享用茶点的时候,总共有六个人亲眼目睹,有只鹰突然从空中扑下来,攫走了一只躲在灌木下的半大小猫。你若是在漫长炎热的静谧正午,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喔喔叫或是噗噗拍翅声,这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不是有母鸡被公鸡踩了一脚,就是又有只家禽被老鹰抓走啦。不过呢,反正我们家里的鸡多得是。再说,猛禽实在是太多了,拿枪扫射根本毫无用处。不论在任何时段,你只要站在山丘上,随便抬头一望,铁定可以在方圆半哩内,找到一头在空中翱翔的猛禽。你可以看到,在它下方大约一、两百呎的地方,有个细小的黑影正在迅速掠过树梢,越过田野。我坐在树下休息时曾经亲眼看到,地上那些小动物们,只要一发现高空巨大鸟翼所投下的不祥阴影,不偏不倚地落到它们身上,或是暂时掩盖住树丛与草地上的阳光,它们不是立刻吓得呆立不动,就是赶紧找地方躲藏。这些猛禽从不单独现身,通常都是有两只、三只,或是四只,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你或许想不通,它们干嘛非得待在同样的地方不可?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它们事实上全都是驾着同一道气流涡漩,各自在不同的高度凌风飞翔。在距离它们不远处,还可以看到另一组鹰群。再凝神细看—天空到处都是一个个的小黑点;若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就会幻化成无数的小光点,就像是在窗外光束中随风翻飞的尘埃。在这片长达数哩的蔚蓝晴空中,究竟有多少鹰隼在风中盘旋?几百只吗?而每一只猛禽,随时都可以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从空中扑下来攫走我们的鸡。
 因此我们通常不会花时间去射杀老鹰,只有在盛怒中才会忍不住动手。我记得,当那只尚未完全长成的猫咪,在鹰爪下喵喵惨叫,迅速消失在天空中时,我母亲气急败坏地朝空中开了一枪。那自然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若说白天是属于鹰群的猎场,那么黎明和黄昏则是头鹰的天下。太阳一下山,我们就会把鸡群赶进养鸡场过夜,但这时猫头鹰早已虎视眈眈地坐在树上伺机而动;而且,猫头鹰只要再稍稍晚睡一会儿,说不定就可以在清晨曙光初现,养鸡场再度敞开时,及时下手捕一只肥鸡大快朵颐。鹰群总是在阳光中行动;猫头鹰安于迷蒙的微光;但夜晚却是野猫横行的王国。
 这时枪就可以派上用场了。鸟类可以在绵延数千哩的无垠天空中,自由自在地任意遨游。但猫大多都拥有一个巢穴,一名配偶,一窝小猫—至少总会有个猫窝。我们只要一发现野猫跑到我们家的山丘栖息,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格杀。野猫在夜晚偷偷潜进养鸡场,它们神通广大,总有办法在墙上或是铁丝网上,找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的裂隙钻进来。野猫跟我们的猫咪交配,引诱这些爱好和平的家猫离家出走,到灌木丛中餐风宿露,而打死我们也不敢相信,我们家这些过惯好日子的宝贝猫咪,竟然能够适应这种朝不保夕的危险野生生活。野猫的出现,对我们家这些娇生惯养野兽们的处境,提出了相当有力的质疑。
 有一天,一名在我们家厨房工作的黑人表示,他在半山腰的树枝上看到了一只野猫。当时我的兄弟们都不在家,于是我当仁不让,连忙抓起点二二来复枪,赶过去猎杀野猫。那时是正午时分,猫通常不会这种时候出外活动。我看到那只野猫趴在一株尚未长成的小树枝桠上,龇牙咧嘴地朝我呜呜低吼。它的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野猫大多都长得不怎么好看。它们的皮毛看起来黄褐褐丑兮兮的,而且十分黯淡粗糙。更糟的是,它们还臭得要命。这只野猫显然才刚偷了一只鸡吃,而它行凶的时间,距离此刻绝不会超过十二个钟头。树下的土地上散落着一堆白色的羽毛,和一些已经开始发臭的肉屑。我们最讨厌野猫了,它们总是对我们露出利爪,嘶嘶怒吼,把我们当作是仇人似的。我朝它开了一枪。它噗通一声,从树枝上摔下来,跌落到我脚边。它躺在飞舞的羽毛堆中,微微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就完全静止不动了。平常我都是立刻抓起那又脏又臭的猫尾巴,把尸体拎起来,扔到附近一个废弃的井里。但这只野猫却让我感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弯下腰来,仔细打量它。它的头型不太像野猫;它的毛虽然相当粗糙,但跟真正的野猫比起来,还是太柔软了些。我必须承认,它并不是野猫,而是我们家的猫咪。我们赫然发现,这具丑陋的尸体,竟然就是我们家的宝贝米妮,一只在两年前忽然失去踪影的迷人宠物——那时我们还以为她是被老鹰或是猫头鹰抓走了呢。米妮有一半波斯猫的血统,是一只毛茸茸、软绵绵,让你打从心底疼爱的小动物。但这确实是她,一名偷鸡贼。我们在我开枪射杀她的那棵树附近,找到了一窝小野猫;但它们性子太野了,明显把人类视为他们的天敌:我们手臂和双腿上的咬伤和抓痕就是最佳证据。所以我们只好动手除掉它们。或者该说是,我母亲负责找人把它们处理掉;由于某些我直到许久以后才开始加以深思的家庭律法,使得这类讨厌的工作,总是毫不例外地落到她的头上。
 我得向你们解释一下我们当时的处境:家里总是有一大堆猫。而距离我们最近的兽医,也远在七十哩外的索尔斯堡(译注:Salisbury, 辛巴威首都)。我记得当时根本就没人替猫做”去势」手术,而替母猫做结扎,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哩。家里养猫,就表示一定会生小猫,而且数量奇多,次数又频繁得要命。所以说,总得有人动手除掉这些多余的小猫吧。也许是某个在家里或厨房工作的非洲人下的手。我还记得,那时我常常听到他们说bulala yena(杀了它!)。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农庄中,所有受伤和体弱多病的动物家禽,全都会得到同样的宣判:bulala yena。  不过,家里的猎枪和左轮枪,却是我母亲专用的武器。
 比方说,蛇就是由她全权负责处理。我们向来就非常讨厌蛇。坦白说,我们根本就等于是跟蛇住在一块儿嘛,这听起来相当吓人,事实上也真的挺可怕的。但话说回来,我虽然怕蛇,但我真正最怕的还是蜘蛛——那些巨大无比、种类繁多,数量多得数不清的蜘蛛,让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常看到的蛇有眼镜蛇、黑色曼巴蛇(译注:black mamba, 眼镜蛇科树眼镜蛇属,体型较大,剧毒,常主动攻击人)、鼓身蛇(译注:puff-adders,世上最大的毒蛇之一,剧毒,),夜宽蛇(译注:night-adders宽蛇的一种,大多栖息在南非与撒哈拉沙漠,剧毒,)。另外还有一种特别讨厌的蛇,叫做非洲树蛇(译注:boomslang, 游蛇科唯一会危害人类的毒蛇。身体与眼部颜色变化多端,善于伪装),它们老爱缠绕在树枝或走廊柱等远离地面的地方,而谁要是胆敢打扰到它们,它们就会一股脑地把毒液喷到这家伙脸上。它们通常都是待在跟人类视线平行的地方,所以常常有人眼睛被它们毒瞎。但在我与蛇共住的二十年漫长岁月中,总共就只出过一次意外:有只非洲树蛇朝我兄弟的眼睛喷射毒液。幸好有个非洲人及时用灌木制成的草药进行抢救,才让他逃过失明的厄运。
 不过,我倒是常听到有蛇出没的警讯。有蛇溜进厨房;有蛇缠绕在柱子上;有蛇躲在餐厅里面;它们似乎无所不在。有次我还糊哩胡涂地把一条夜宽蛇看成一束毛线,差点儿就把它给拎起来了呢。幸好它被我吓了一跳,发出嘶嘶声响,才让我们双方因此而逃过一劫:我吓得赶紧落荒而逃,它也得以顺利脱身。还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一个装满纸张文件的写字台。我母亲和仆人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把那条蛇赶出来,好让她开枪把它打死。另外还有一次,有条曼巴蛇窜到了储藏室的谷物箱底下。这下我母亲无计可施,只好平躺在地上,朝这个距离她只有一呎远的生物开了一枪。
 曾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了木材堆里,使家里的人大为紧张;当时是我告诉母亲,我好象看到有条蛇窜进两根木柴中间,却因此而害死了一只心爱的猫咪。我看到的其实是猫的尾巴。我母亲听信我的话,朝一个移动的灰影开了一枪;猫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它的腹侧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它在木片堆中挣扎滚动,不停地喵喵哀号,而我们可以透过它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缝隙,看见它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脏。最后它在我母亲的泪水与爱抚中死去。而那只造成混乱的眼镜蛇,此时却绕着数码外高处的一根原木,悠哉悠哉地打转。
 另外还出现过一次大骚动,搞得家里人心惶惶,天下大乱,大家拼命大喊大叫,慌乱地互相提出警告。在芙蓉灌木和荆棘树丛间,那道岩石密布的小径上,有只猫正在与一条袅袅舞动的纤细黑蛇进行生死搏斗。然后蛇钻进一道约一码宽的荆棘树篱,躲在里面,用它那对闪闪发光的蛇眼,盯着没法靠近树篱的猫。猫在那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不停地绕着那丛多刺的荆棘树篱打转,朝蛇嘶嘶怒吼,喵喵叫个没完。但是等天一黑,蛇就毫发无伤地溜走了。
 残缺不全的片段记忆,截头去尾的破碎故事。那只瘫在我母亲床上,痛苦地凄厉惨叫,双眼因蛇的毒液而高高肿起的猫,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还有那只装了满肚子奶汁,腹部搭下来垂到地上,哀哀哭喊着走进屋中的猫,她又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们后来到工具房,去看她那窝躺在旧盒子里的小猫,却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仆人检查盒子周遭的灰尘,说:”Nyoka。」一条蛇。
 在童年时代,所有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们与动物,以及当时所发生的种种事件,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然而,它们若是突如其来地失去踪影,同样也不会有人去多做解释,或是提出询问。
 但现在,当我回想起以前养过的猫、家里无所不在的猫、童年跟猫有关的上百件事情,以及与猫相伴所渡过的漫长岁月时,我总是不禁为这背后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感到大为震惊。现在我在伦敦家中养了两只猫;而我常说,若有人胆敢夸口说,光只是为照顾这两只小动物,就得花费多少力气,操多少心的话,那可真让人忍不住笑掉大牙。
 那时照顾猫的所有工作,必然全都落到我母亲头上。男人负责农事,女人照料家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农庄的家务,比一般城里所谓的简单家事,至少要忙上一百倍,情况也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何况能者多劳,就算只是以个性与能力来评断,这份工作同样也是非她莫属。她精明能干、通情答礼,又富于人情味。同时她又非常务实,不会轻易感情用事(不论从各方面看来,我母亲都显得十分实际)。但最重要的是,她是那种了解事情该怎么做才最好,必要时也会动手去做的务实主义者。她是一个真正的厉害角色。
这些道理其实我父亲也都懂;他毕竟是一个乡下人嘛。但他对这一切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每当有事情必须解决,有必要再进行更进一步的计画,或是不得不采用最后的非常手段时—理所当然地总是由我母亲负责执行。“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没错吧!”他一开始会半是愤怒,半是钦佩地冷言冷语,“什么大自然嘛,”但他最后总是会屈服,“平常倒还挺好的,但只要一失控就不行了。”
但我母亲向来总是不遗余力地维护大自然的法则,事实上这不仅是她的责任,同时也变成了一种负担,像她这种个性,自然不愿浪费时间,来讨论这些多愁善感的哲学问题。“反正这又不用劳动您的大驾,是不是啊?”她会这么回答;她的语气很幽默,似乎只是随口开开玩笑;但这句话自然带有怨恨的意味,因为我父亲并不用去淹死小猫,射杀蛇群,处死病弱的家禽,用硫磺熏白蚁窝:我父亲甚至还很喜欢白蚁,常常看白蚁看得入迷哩。  这一切使我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那可怕的周末,母亲会拋下我,让我跟父亲两人,和大约四十只猫一起待在家里。
 我事后回想,我所能记得的唯一解释,就只是一句话:“她心肠太软了,连一只小猫都舍不得淹死。” 这句话是我说的,语气烦躁不耐,并带有冰冷强烈的怒气。那时我正在跟母亲对抗,那是一场生死搏斗,一场生存之战,而这或许跟那件事有些关连,但我无法确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猜想,她那时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突然丧失了勇气。或许那其实是一种抗议?那到底传达出什么样的内心悲痛?当年在她突然开口表示,她此后再也不愿去淹死小猫,或是动手除掉极需安乐死的成猫时,她真正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心声?最后,在她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件事在家里一天到晚提到,她不可能会不晓得)时,她为什么会断然拋下我们两人径自离去?
 我母亲拒绝再担任管理者与裁决者的角色,来维持大自然合理繁殖与非理性增生之间的平衡状态,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内,我们家和房子四周的库房,以及农场周围灌木丛,就全都猫满为患了。各种年龄的猫;家猫、野猫,和半驯半野的猫;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废跛腿的猫。更糟的是,其中还有六只母猫怀孕了。照这样看来,要是再不想点儿办法,几个礼拜之后,我们家就会变成上百只猫的混乱战场了。
 这下非采取行动不可了。我父亲这么说。我这么说。仆人们也这么说。我母亲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家门。她离家前先跟她最疼爱的猫咪道别,一只虎斑猫,家里所有猫全都是她的子孙。她温柔地抚摸猫咪,并轻声哭泣。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她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我并不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无助。
 在她离开时,我父亲一连问了好几声:“嗯,看来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没错,的确是非做不可。于是他打电话给城里的兽医。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家跟其它二十名农夫共享一条电话线。你必须先等其它人聊完各式八卦题材,交换过各种农场情报候才能使用电话;然后你得打电话到车站,向他们申请一条可以跟城里通话的线路。等到有线路可以用的时候,他们再打电话通知你。从头到尾说不定得等上一个钟头,或是两个钟头。这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边干等,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猫,暗暗祈祷这丑陋的事情能够快点结束。我们并肩坐在餐厅的餐桌边,等待电话铃声响起。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连络到兽医,而他表示,让成年猫安乐死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用哥罗方。距离我们最近的药局是在二十哩外的锡诺亚(译注:Sinoia, 辛巴威城市)。我们开车去锡诺亚,但那儿的药局周末休业。我们在锡诺亚打电话去索尔兹伯里,拜托那儿的一位药剂师,请他明天托火车运一大瓶哥罗方过来。他答应试试看。那天夜晚,我们坐在屋前的星空下;只要没下雨,通常我们晚上都会待在那儿乘凉。我们心里很难过,既愤怒又充满了罪恶感。我们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点儿熬过这段难挨的时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开车去车站,但火车上并没有哥罗方。到了星期天,一只母猫产下了六只小猫。他们全都是畸形猫:每只都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父亲说,这是近亲交配的后果。这么说的话,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让几只健康的猫,变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残废猫大军,实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仆人把新生的小猫处理掉,而我们又度过另一个悲惨的日子。我们在星期一开车到车站,等到火车,带着哥罗方返回家中。我母亲预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们拿了一个密闭式大饼干罐,把一只生病的可怜老猫关进去,另外再放了一块浸满哥罗方的棉球。我不推荐这种方式。兽医说这会立刻见效;但事实并非如此。
 最后,我们把猫全都赶进一个房间。我父亲带着他第一次大战时期的左轮枪走进房间,他说那比猎枪要好用多了。枪声接二连三地不断响起。那些尚未就逮的猫,开始察觉到他们即将遭遇的命运,激动地在灌木丛中到处乱窜,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逃过人们的追捕。我父亲曾一度走出发间,他的脸色惨白,嘴唇紧抿,双眼泛着泪光。他很不舒服。然后他忿忿咒骂了好一阵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枪声又再度响起。最后他终于走了出来。仆人走进房中,把尸体运出来,扔进废弃的空井。
 但还是有些猫逃过一劫—这三只猫,此后再也不曾返回这对他们痛下杀手的残酷之家,所以他们自然是变野了,至于下场如何,就得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我母亲回到家中,等送她回来的邻居离开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穿越这如今只剩下一只猫的家。她心爱的老猫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亲并未要求我们饶过这只猫,因为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开始找他;她在他身边坐了许久,温柔地抚摸着他,轻声跟他说话。然后她走到阳台。我父亲和我就坐在那儿,两名自觉满手血腥的谋杀犯。她坐下来。他正在卷烟。他的双手仍在颤抖。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以后绝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我想此后再也没发生这样的惨事了吧。
第二章
场猫的大屠杀行动,让我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它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在我记忆中,我并不曾因此而感到悲伤。自从多年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一只猫的死亡,让我经历过强烈的椎心剧痛之后,我就刻意硬起心肠,以免再遭受到同样的痛楚。我望着那具冰冷沉重的尸体,实在无法相信,它在昨天还是一只如羽毛般轻盈的优雅生物,而我在那时暗暗许下心愿:我绝对不要再受到这样的痛苦了。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以前早就发过同样的誓言。我父母说,当年住在德黑兰的时候,我才只有三岁大,有天我跟奶妈一起出外散步时,我居然不顾她的反对,在街上捡了一只快要饿死的小猫,把它抱回家来。他们说,我当时宣称说这是我的小猫,虽然家人拒绝收养,我还是顽强地一路抗争到底。小猫咪脏得要命,他们用高酸猛盐替它洗澡;在此之后,它就跟我同睡一张床。我片刻都不愿跟它分离。但我们依然注定要分开,因为后来我们举家迁离波斯,只好把猫拋在故乡。但也有可能是猫死了—我怎么会知道呢?不管怎样,在那遥远的过往,曾有一个小女孩,为了一只猫咪顽强抗争到底,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位日夜相伴的贴心同伴,但到了最后,她终究还是失去了它。
 在过了某个特定的年龄—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之后,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动物、新的梦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它们全都曾经戴上不同的面具,穿著不同的服装,用另一种不同的国籍,另一种不同的肤色出现过;但它们其实是一样的,完全一样,一切全都是过往的回音与覆颂;甚至所有的哀伤,也全都是许久以前一段伤痛过往的记忆重现,那难以言谕的哀伤,以泪洗面的日子,清冷孤寂的处境,遭受背叛的痛楚—而这全都是为了一只消瘦弱小的垂死猫咪。
 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场。我的大房间正在进行粉刷,一切都变得很不方便。我搬到了房子后面的小房间。我们家并非是在山顶正中央,而是在旁边的坡道上,所以感觉老像是会一路滑落到下方的玉蜀黍田里似的。七月的天空是一片无垠的澄澈淡蓝,总是吹着一阵阵冷冽的寒风,但不论天气有多冷,这个才一点点大的小房间,却总是把房门和窗户全都敞开。天空艳阳高照;田里撒满了阳光。但天气却很冷,冷得要命。这只蓝灰色的波斯猫,呼噜呼噜地爬上我的床,留下来与我共同分享我的病痛,我的食物,我的枕头,与我的睡眠。每当我在清晨醒来时,面颊贴着冻得像冰似的亚麻布,毛毯朝外那一面总是冰冷无比,从隔壁飘过来的新鲜油漆味寒气扑鼻,而且还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在屋外吹动尘土的风冰寒刺骨—但在我的臂弯中,却总是有着一个轻轻打着呼噜的温暖毛团,我的猫咪,我的朋友。
 屋子后面的土地上埋了一大木桶,正好就放在浴室外面,用来装洗澡水。那个农庄并没有自来水设备:家里需要用水时,就得驾牛车到一、两哩外的井去取水。在长达数月的干旱季,我们就只能用脏洗澡水来浇花。猫咪不小心掉进装满热水的木桶里。她高声尖叫,我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把她从桶里救出来。木桶脏得要命,里面除了肥皂水以外,还有一大堆落叶和灰尘,所以我们赶紧用高酸猛盐替她洗澡,再替她把身体擦干,把她抱到我的床上取暖。她不停地打喷嚏,咻咻喘个不停,接着就开始发高烧。她染上了肺炎。我们拿家里的药喂她吃,但那时还没有抗生素,她最后还是死了。她在我怀里躺了一个礼拜,用一种粗哑颤抖的细微嗓音不停地打着呼噜,她的呼噜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沉寂;她舔我的手指;我呼唤她的名字,恳求她活下去,她张开她那对绿色大眼睛;她闭上眼睛,悄然逝去,然后她就被扔进一个深达一百多呎的干枯深竖坑里—地下水在一年前突然改变航道,使得这个原本十分可靠的水井,变成一个枯涸、干裂,石块密布的竖坑,里面很快就积了一大堆垃圾、铁罐,以及尸体。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而我绝不让这类事情再次历史重演。此后有很多年的时间,我总是把朋友家的猫,店里的猫,农庄中的猫,街道上的猫,墙上的猫,以及记忆中的猫,拿来跟那只呼噜呼噜叫的蓝灰色温柔生物相比,而就只有她,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猫咪,独一无二的猫咪,任何猫都无法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另外,在我此后多年的岁月中,我的生命中完全无法容纳任何不必要的额外装饰。一个老是四处流浪,不断搬家的人,并没有资格来饲养猫咪。猫咪不仅需要一名属于它的人,它同时也需要一个自己的地方。
 因此一直到整整二十五年之后,我的生活才再次具备让猫容身的空间。
第三章
 那是在公爵巷一个丑陋的大公寓里面。我们一开始心里就打定主意,我们需要的是一只坚忍顽强、性格单纯,要求不多,并且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猫,因为你只要从后窗往外瞥上一眼,就可以清楚看出,这是一个为了争夺围墙和后院所有权,而持续争战不休的残酷猫战场。它得自己去抓老鼠吃,要不然就乖乖给什么吃什么,绝对不准挑食。所以它不能是娇贵的纯种猫。
 这些条件自然跟伦敦的环境毫无关连,而是我依照非洲的生活所定出来的。比方说,我们会在刚挤好牛奶的时候,从桶里舀几碗温牛奶喂猫咪喝;最得宠的猫咪可以吃到一点儿剩菜;但我们从来不喂它们吃肉—它们自己会去抓。它们要是病了好几天还没复原,就会被立刻处理掉。而且在农庄里,你可以同时养十来只猫,却完全不用替它们准备猫砂盆。它们会为了争夺一个垫子,一把椅子,库房角落的一个盒子,或是一片阴影,而展开激烈的攻防战,就像是把家里当做是一个为了达到权力平衡所展开的生存战场。它们不断地互相争战,抵抗野猫与农庄的狗,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领土。农舍是一个开放的领域,猫争战的次数自然比城里频繁许多。在城市里,一只猫,或是一对猫,就可以独自享有一整栋房子或是整间公寓,所以它们只要设法抵挡访客和侵入者就行了。但在这道疆界之内,同住的两只猫究竟会怎么对付彼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抵挡外来者入侵的防御线,就是屋子的后门。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一连把猫砂盆在屋子里搁了好几个礼拜。这是因为,她家的公猫被其它十来只公猫围攻,它们全都虎视眈眈地围坐在四周的围墙和院子里的树上,等着对他展开致命的一击。然后他才终于反败为胜,重新收复了他的庭院。
 我的猫咪是一只黑白色母猫,她并没有显赫的名贵血统,但据说很爱干净并乖巧听话。她的确是一只很不错的动物,但我并不爱她;我仍然不愿向情感屈服;换句话说,我其实是在保护我自己。我嫌她神经兮兮、过度焦虑,又爱大惊小怪;但我的看法并不公平,都市猫的生活实在太不自然,它们当然永远也无法养成乡下猫的独立个性。她让我最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是她居然会等门—简直就像只小狗嘛;她总是粘着你不放,硬要跟你待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不理她还不行—甚至在她生小猫的时候,她也跟狗一样,反倒还要人类来伺候她。她对食物挑剔得很,而她才到我们家一个礼拜,在这方面就大获全胜。她除了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煮得嫩嫩的小鳕鱼之外,其它东西一概不吃,连舔都不肯舔上一口。她的嘴为什么会养得这么刁?我询问她的前任主人,自然没得到任何答案。我拿猫罐头和剩菜喂她;但只有在我们刚好吃肝脏的时候,她才会表示兴趣。肝脏是她唯一的最爱。而且她只吃用奶油烹调的肝脏。有次我决定让她饿肚子,好改掉她挑嘴的坏毛病。“世上有那么多人没饭吃,吧拉吧拉,我们居然还得花时间来替猫准备食物,这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吧拉吧拉,吧拉吧拉。”接下来整整五天,我只给她猫食和桌上的剩菜。但在这整整五天中,她总是用批判性的目光瞄瞄盘里的食物,接着就毅然掉头走开。我每天晚上把已经走味的食物收走,打开一个新的罐头,在猫碗里加些牛奶。她慢慢蹓跶过来,检查我给她的食物,随意舔几口牛奶,再大摇大摆地走开。她变得越来越瘦。她想必饿得要命。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宣告投降。
 在那栋大房子后面,有一列从一楼楼梯台通往庭院的木梯。她坐在这里,可以将下方的街道、大约六家的庭院,以及一间库房的情景尽收眼底。她刚到我家的时候,附近的猫全都围过来打量这只新来的邻居。她坐在最上面一级阶梯上,要是他们太靠近的话,她随时都可以立刻逃回屋子里去。她的体型还不及那些大公猫一半大。她年纪太小,我心想,不可能这么早就怀孕;结果她还没有完全长成,就变得大腹便便。她自己还是只小猫咪,就生下了一整窝小猫,这对她实在没什么好处。
 这使我开始思考—关于我们的老朋友大自然。大自然应该对一切都有最妥善的安排。在自然的情况下,一只母猫会在还没完全长成前就怀孕吗?她会每年生产四、五次,并且每胎生下六只小猫吗?当然,猫并不只是鼠辈的捕食者而已;她同时也为那些在她和小猫们藏身的树丛上空盘旋的鹰隼,提供生存所需的食物。一只初生的小猫,在它首次因好奇而走出藏身处时,往往会立刻丧身在鹰爪之下。照此看来,一只忙着替她自己和小猫们寻找食物的母猫,大概只有办法照顾一只到两只小猫。值得注意的是,一只驯服的家猫,若是一胎生了五、六只小猫,你偷偷抱走其中两只,她几乎不会有任何反应:她会喵喵抱怨几声,随便找一会儿,接着就完全忘了这回事。但要是她只生两只小猫,而其中有一只在适当的离家年龄,也就是六周大之前就不见的话,她就会焦虑得几近发狂,满屋子乱转到处寻找她的小猫。一窝在城市屋子里,躺在温暖篮子中的六只小猫,可以算是一份放错地点的鹰隼食物吗?但大自然的法则却是如此固守成规,不知变通:既然猫已经跟人类做了好几个世纪的朋友,难道大自然就不能稍稍做些调整,改变一下这每年生产四次,每胎生五、六只小猫的不变法则吗?
 这只猫咪在第一次生产前,先大张旗鼓地狠狠抱怨了一番。她知道有某件事情即将发生;她得确定在事情发生时,身边有人陪着她才行。农庄里的猫在临盆前,会自己找一个黑暗隐密的地方生产;她们会在一个月后,带着宝宝重新出现,教导孩子们该到哪儿找牛奶喝。在我记忆中,我可从来没替农庄里的猫准备过生产的地方。我替这只黑白猫准备了篮子,碗橱,和衣橱等不同地方。她好象全都看不上眼。在她生产前两天,不管我们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并不停地朝我们腿上磨蹭,喵喵叫个没完。她最后是在厨房地板上生产,而这完全是因为,当时家里的人是待在厨房里面。在一张冷冰冰的蓝色油毡上,躺了一只胖嘟嘟的猫咪,她哀叫着要求别人注意,焦虑地打着呼噜,双眼紧盯着她的人类侍从,以免他们拋下她径自离开。我们找了一个篮子,把她抱进篮子里,走开去做点儿事。她马上跟了过来。事情很明显,我们得留下来陪伴她。她足足阵痛了好几个钟头。最后第一只小猫终于冒了出来,但体位不对。我们一个人抓住母猫,另一个人扯着小猫滑溜溜的后腿。小猫大半个身子冒了出来,但头却卡住了。母猫痛得狂抓乱咬,发出凄厉的哀号。最后在一阵强烈的子宫收缩之下,她终于顺利产出小猫,而这只痛得快发狂的母猫立刻回过头来,一口咬住小猫的后颈,把它给咬死了。等其它四只小猫全都安全出生之后,我们发现死掉的小猫,是这胎最大最壮的一只。这只母猫总共生过六胎,每胎各产下五只小猫,而她总是毫无例外第把第一只出生的小猫咬死,谁叫它害她痛得死去活来。除了这一点之外,她其实可以算是一个好母亲。
 小猫的父亲是一只异常庞大的黑猫,每当母猫发情的时候,她总是跟他一起在院子里到处打滚;但在其它时候,我们却老是看到公猫坐在最下面一级木梯上,而她坐在最上面一级木梯上,两个一上一下地忙着舔毛。她不肯让他走进公寓,他一靠近她就把他赶跑。等小猫大得可以自己找路走到庭院的时候,他们也开始有样学样地坐在木梯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全都是大同小异的黑白花色,而他们全都带着恐惧的神情,望着那只在下方守候的大公猫。最后母猫带头走下楼梯,她把尾巴竖得高高的,完全不理会那只黑猫。小猫们跟在她后面,一一经过黑猫身边。她在黑猫的注视下,在院子里教小猫替自己清理皮毛。然后她再带头走上楼梯;小猫乖乖跟在她后面,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他们除了烹调得嫩嫩的肝脏,和煮得嫩嫩的小鳕鱼之外,其它全都不吃,这点我自然守口如瓶,绝不对那些有可能领养他们的人露出半点口风。
 对我的猫咪来说,老鼠只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而她的孩子们显然也是这么认为。
 这栋公寓有一种我从来没在伦敦其它地方看过的特殊设计。有人在厨房墙壁上,挖去了十来块砖头,并在墙外装了一面铁窗,在墙内做了一扇门;所以这等于是一种设在墙内的食物柜,你也许觉得这不太卫生,但这可以用来代替来一种早已废弃不用的老式设备:一个食物储藏室。这样可以让面包和乳酪在一个足够凉爽,但却不至于冰冻的环境下,保持原有的湿润度。可惜的是,这个迷你食物储藏室却招来了不少老鼠。它们住在墙壁里面,而且它们已经以顽强的适应力,完全去除掉对人类残留的最后一丝恐惧。我要是突然走进厨房,在那儿看到一只老鼠的话,它只会拿它亮晶晶的眼珠瞅着我,静静等我离开。我要是留下来,但不发出声音的话,它索性根本不理会我,继续到处找东西吃。我要是发出吓人的声音,或是拿东西扔它,它就会赶紧溜回墙里,却一点儿也不显惊慌。
 我实在没办法拿捕鼠器来对付这么信赖人的生物;但我认为,如果让猫来执行这项任务,勉强还可以算是一场公平的竞赛。但我的猫咪根本就懒得理这些老鼠。有一天,当我走进厨房时,我居然看到我的猫咪躺在餐桌上,盯着地板上的两只老鼠。
 是不是怀了小猫,就有可能会唤醒她真正的本能?没多久她就产下小猫,而等小猫大到可以自己走下楼时,我把母猫和四只小猫带到厨房里,拿走所有的固体食物,把他们全关在厨房里过夜。我在天快亮的时候,到厨房去倒水喝,而我一打开灯,就看到我的猫咪慵懒地躺在地板上喂小猫喝奶,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在离他们一、两呎外的地方,有只老鼠坐了起来,但这并不是因为它怕猫,而是被灯光惊动。这只老鼠甚至连跑都没跑,只是待在原处等我离开。
我的猫咪享受老鼠的陪伴,或至少是可以和平共处;此外,她还顺利化解了楼下一只笨狗对她的敌意。这只不太聪明的狗跑过来追赶她,但她显然不晓得狗是猫的天敌,竟然还傻呼呼地绕着狗腿打转,并发出撒娇的呼噜声,就这样一举收服了狗儿的心。他变成了她和小猫们的朋友。不过,我有一次发现她对黑暗有着强烈的恐惧,猫是属于夜晚的生物,按照常理推断,她应该对黑暗司空见惯,泰然处之才对。
 有天下午,黑夜在瞬间降临伦敦。我当时正站在厨房窗前,招待一位访客喝咖啡,窗外的空气突然变得又黑又脏,街道上的路灯也开始亮起。还不到十分钟,明亮的阳光就转变为全然的漆黑。我们全都吓坏了。难道我们的时间感消失了吗?原子弹终于在某个地方爆炸,并用污云覆盖住我们的大地?还是我们这最美丽岛屿上的众多死亡工厂之一,因为不慎而让毒气外泄?换句话说,我们是否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呢?我们得不到任何讯息,只好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窗外是一片阴沉、令人窒息,如硫磺一般的天空;那是一种带有暗黄色的漆黑;空气呛得我们喉咙发疼,就好象待在刚用过炸药的矿坑里似的。
 四周一片死寂。在那危机四伏的艰困时代,这种宁静的等待是伦敦的第一个征兆,远比其它现象更加令人不安。
 在这段时间中,猫咪一直坐在餐桌上发抖。她不时发出声音—那并不只是喵喵哀叫,而是一声哭嚎,一种充满疑惑的怨叹。我把她从桌上抱起来,想要安慰她,她挣扎着跳到地上,但她并没有一溜烟地快步逃走,而是匍匐着缓缓爬上楼梯,躲到床底下,待在那儿继续抖的不停。活像是只吓坏了的小狗。
半个钟头后,天空的黑云终于散去。几股互相抵消的气流,将城市排出的污秽废气,困在一张由固执的凝滞空气所形成的罩网下。然后另一阵风吹过来,改变了气流的结构,于是城市又重新可以畅快地呼吸了。
 猫咪在床底下待了整个下午。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下楼,而她在清新明亮的傍晚光线中,坐在窗台上静静望着夜幕落下—这次是真正的黑夜。然后她将她那因惊吓过度而变得乱糟糟的皮毛梳理整齐,喝了一点儿牛奶,终于恢复镇定。
 在我搬离那栋公寓前,我有事得离家一个周末,所以我请一位朋友替我照顾猫。等我回到家,她已被送进了兽医院,她的骨盆摔碎了。在这栋房子的一扇高窗外,有着一片平坦的屋顶,她常常躺在那儿晒太阳。她不知怎的,竟然从那足足有三层楼高的屋顶上,摔到了两栋建筑物之间的信道上。她想必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最后不得不让她进行安乐死,而在这之后,我更加认定伦敦实在不是个适合养猫的地方。
  我接下来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养猫。那是一栋有六层楼的公寓建筑,由一道冰冷的石梯贯穿其间,通往各层的公寓单位。这里既没有院子也没有花园:距离最近的空地,大概就是半哩外的摄政公园(Regent's Park)。你会认为这地方根本不适合让猫居住;但在角落一家杂货铺的橱窗里,却总是可以看到一头黄玳瑁色大猫;杂货铺老板说,他让那只猫晚上独自待在店里过夜,而当他要出门渡假的时候,他就干脆把猫放到街上,让它自己想办法讨生活。你虽不以为然,却跟他完全说不通,因为他会反问你一句:猫看起来健不健康,快不快乐?没错,它看来的确是非常健康快乐。而且这种生活它已经过了整整五年了。
 曾经有只大黑猫,在我们公寓楼梯上住了好几个月,而且它显然并没有主人。它希望我们其中有个人能收养它。它会坐在那里,等某扇门因有人出门或是回家而打开,然后开始咪咪叫,但它的叫声显得相当迟疑,似乎过去曾遭受过太多次拒绝。它可以喝到一些牛奶,吃到一点儿剩菜,在人们腿边打转,请求人们收容它。但它的态度并不坚持,也许,它其实也没抱任何希望。没有一个人愿意收容它。这主要是因为该如何处理猫排泄物的老问题。没人愿意花费力气在楼梯上跑来跑去,把臭烘烘的猫砂盆端到垃圾桶去倒。何况,这栋公寓的房东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们设法安慰自己的良心,它说不定是某家店养的猫,只是跑到我们这儿来玩罢了。因此我们只是喂它吃些东西。
 它白天坐在人行道上,欣赏来来往往的车辆,或是到附近商店里去逛逛:一只城市老猫;一只温和有礼的猫;一只不会装模作样的猫。   街角有三个蔬果摊位,负责做生意的是三个老人:一胖一瘦两兄弟,和胖子的胖老婆。他们个子都很小,大约只有五呎高,他们都非常喜欢开玩笑,而且内容总是跟天气脱不了关系。嫁给圆滚滚矮胖兄弟的圆滚滚矮胖太太,双颊总是红通通的,红得几乎泛黑,她曾表示想把那只猫带回家,但她怕家里养的踢碧会不高兴。瘦巴巴的矮小兄弟是个单身汉,跟他们夫妇俩住在一起,他开玩笑说他可以把猫带回家,保护它不受踢碧欺负:没老婆的男人需要猫咪作伴嘛。我想他本来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结果他却突然中暑死掉了。不论天气有多热,这三个人总是围巾啦、夹克啦、卫生衣裤啦,大衣啦,样样不缺地裹了满身。那个瘦巴巴的兄弟,还不忘在一大堆衣服上,另外再罩上一件大衣。只要气温超过五十五度,他就会抱怨说有热浪来袭,把他给热坏了。我建议他少穿一点,就会觉得凉快多了。但这种穿衣态度对他来说显然非常陌生:令他感到很不自在。有一年,伦敦真正遭受热浪侵袭,晴朗的好天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每天一走出门,就可以看到街上挤满了身穿轻薄夏衫的人群,看起来一片欢乐,令人感到温暖而友善。但这三个矮小的老人却仍然包着头巾,裹着围巾,穿著他们的卫生衣裤。老太太的面颊变得越来越红。他们不停拿炎热的天气开玩笑。大黑猫躲在他们脚边摊位下的阴影中,躺在掉落的李子和枯掉的生菜叶片中休息。在热浪来袭的第二个礼拜,那个老单身汉就因中暑去世,而那只猫找到家庭的希望,也就因此而化为泡影。  接下来有好几个礼拜的时间,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在酒吧中受到大家欢迎。这主要是因为露西,一名住在我们公寓一楼的妓女,她晚上都会光顾那家酒吧。她带大黑猫一起上酒吧,自己坐在吧台角落的凳子上,让猫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她是一位亲切和善的小姐,在酒吧中人缘绝佳;而不管她带谁同行,都可以受到同样的欢迎。我到酒吧去买包烟或买瓶酒的时候,总是会看到露西和猫一起坐在那里。爱慕她的人非常多,而且世界各地的人都有,但他们不论是老顾客或是生面孔,成熟老成或是年轻幼齿,大家总是有志一同地买酒请她喝,并千方百计地哄酒保夫妇多拿点儿牛奶和薯片给猫吃。但猫上酒吧的新鲜感显然很快就消退了,因为没过多久,露西上酒吧工作时,就没再看到她把大黑猫带在身边了。
  天气变冷了,天黑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但大黑猫总是能赶在公寓大门关闭前,安安稳稳地坐在楼梯上。它会在未铺地毯的冰冷阶梯上,尽可能找一个最温暖的地方安眠。要是天气真的太冷,就会有某户人家让猫到家里过夜;到了第二天早上,它会在我们腿边绕圈子打转表示感谢。但过了一阵子,大黑猫就失去了踪影。管理员态度强硬地辩说,他已经把猫送到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R.S.P.C.A.),让他们替它进行安乐死。这是因为有天晚上,大黑猫等了很久大门都没打开,忍不住在楼梯台上留下一堆粪便。管理员表示,这实在让他感到忍无可忍。光是替我们打扫就已经够他累的了,他可不想再替猫去收拾善后。
特别的猫 第四章
我搬进了一栋位于猫咪王国的房屋。这栋房子年代久远,有一个围墙环绕的狭小花园。从我们家后窗望出去,左右两边都可以看见十来道规模呎寸完全相同的围墙。树木,青草,灌木丛。附近还有一座屋顶忽高忽低的小戏院。这里的猫多得要命。在围墙上,屋顶上,和花园中,总是可以看到猫的踪影,它们在这里过着一种复杂而隐密的生活,就像邻居的小孩一样,依循某些大人无从猜测,甚至难以想象的私密律法,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这里将会有一只猫。就好象房子过大,必然就会有更多人搬进来居住一样,某些地方一看就知道适合养猫。但有好一阵子,不管是什么样的猫到我家附近嗅来嗅去,打量这里的环境时,我总是立刻把它们赶走。
  在一九六二年整个严酷的冬季,有一只黑白老公猫,经常待在我们家院子里和后面阳台的屋顶上。他坐在屋顶的残雪中;他在冰封的花园里闲荡;每当后门暂时打开时,他总是坐在门口,打量温暖的室内。它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眼睛上有块白斑,耳朵缺了一角,嘴巴老是微微张开,口水流个不停。但他并不是一只流浪猫。他有个不错的家,他的主人就住在在我们这条街上,他干嘛要成天待在冰天雪地里,没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那年的冬季,可算是对英国人自愿吃苦的惊人耐力,做了一次更加严格的训练课程。
  我们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伦敦工商会( L.C.C.)的财产,而在寒冬入侵的第一个礼拜,这儿的水管破裂结冰,大家全都没水可用。管线整个被冻住没人处理。政府当局开放街角的一条总管供水,而接下来好几个礼拜,住在这条街上的妇女只好拎着水罐,穿著室内拖鞋,沿着堆了一呎高积雪的泥泞人行道,千里迢迢地走去取水。她们穿拖鞋是为了保暖。人行道上的冰雪一直无人清理。她们走到那老是故障的水龙头取水,再自己用炉子烧水的话,否则就完全没热水可用。大家就这样挨过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然后再继续熬过三个、四个,五个礼拜。他们自然没有热水洗澡。你要是问他们,既然他们按时缴房租,自然就有使用冷热水的权利,那为什么不向有关当局提出抱怨呢?他们的回答是,伦敦工商会早就晓得他们的供水系统出了问题,但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伦敦工商会表示,这是管线每逢冬季就会发作的老毛病:他们十分同意这项诊断。他们的语气显得相当悲惨,但却流露出一种无怨无求的满足心态,就好国家正遭受无法避免的天灾侵袭,而他们必须共体时艰似的。
  在街角的一家店铺里,有一名老男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小孩在那里渡过严寒的冬季。那间店简直比冷冻库设定的零下低温还要冰寒刺骨;店门总是大大敞开,正对着屋外冰冻的雪堆。店里完全没有暖气。老男人得了肋膜炎,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出院后他元气大伤,身体大不如前,只好在春季来临时把店卖掉。小孩坐在水泥地上冷得直哭,老是挨他妈妈打,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羊毛洋装,一双男人的袜子,和一件薄薄的开襟羊毛毛衣,站在柜台后面,不停地抱怨这抱怨那,眼泪鼻水流个不停,手指上长满了冻疮。隔壁那个在市场当搬运工的老人,在自家大门前的雪地上滑了一跤,结果不幸跌伤了背,一连好几个礼拜没有任何收入。在他住的那栋房子里,足足挤了九到十个人,其中还包括两个小孩,而他们却只靠一台小小的电暖炉,来抵挡严酷而漫长的寒冬。结果有三个人住进了医院,其中一人还染上了肺炎。
  破掉的水管结满了参差不齐的冰柱,却仍然无人前来修理;人行道上的积雪依旧多得可以滑雪;有关当局照样不理不睬。当然啦,在中产阶级居住的街道上,雪一落下就马上有人清理干净,每当有愤怒的市民要求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并威胁说要提出诉讼时,政府当局必然会立刻做出响应。但在我们这个地区呢,大家就只好努力忍耐,挨到春季来临。
 这理的居民全都像是一万年前的穴居人,不畏严寒地安然熬过冬季,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那只老公猫爱待在冰冷屋顶上过夜的怪癖,也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在那年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有人送给我朋友一只小猫。他们朋友家养的暹逻猫,跟街上的土猫生了一窝小猫。这些杂种小猫全都得送人。我那两位朋友的公寓小得要命,而且他们俩人都有全职工作;但他们一看到那只小猫,就把一切顾虑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小猫到他们家的第一个周末,吃的是罐头龙虾汤和鸡肉酱大餐,而且还把他们夫妻两人的甜蜜夜晚破坏殆尽,因为它硬是要躺在男主人H的下巴底下,至少得紧贴在他身边才肯罢休,他的太太S打电话来抱怨,说她现在活脱脱就跟柯蕾特(译注:Sidonie-Gabrielle, 1873-1954年,法国二十世纪上半叶杰出女作家,作品大多描述爱情的快乐与痛苦)笔下的妻子一样,丈夫的心快被一只猫给抢走啦。到了星期一,他们俩人离家上班,让小猫独自留在家里,当他们回到家时,却发现孤单了一整天的小猫不停喵喵哭叫,看起来十分悲伤。他们表示要把小猫带来送给我们。他们果真说到做到。
  这只小猫只有六周大。她真的是非常迷人,精致美丽得简直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的梦幻猫咪。她的脸型、耳朵、尾巴,和优雅的身体线条,都带有明显的暹逻猫特征。她的背部是虎班花纹:从上方或是背面看过去,她是一只灰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漂亮虎班小猫。但她的胸口和肚子,却是一种雾雾的暗金色,也就是暹逻猫特有的奶油色,脖子两侧有些短短的黑色斑纹。她的脸上有着黑色的线条—眼睛周围的漂亮黑环,脸颊上的漂亮黑斑,而在她那小奶油色鼻子的粉红鼻头周围,同样也镶了一圈黑线。她竖起两条纤细的前腿端坐不动,看起来真是一只充满异国风情的美丽野兽。这个小东西坐在一张黄色地毯中央,被五名崇拜者包围,却显得一点儿也不怕生。然后她开始缓缓巡视整个楼层,仔细检查过每一个角落,最后跳到我的床上,钻到被单底下,显然是开始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了。
  S跟着H离去时表示:快刀斩乱麻,趁早做个了断,否则我就连丈夫都没了。
  但H离去时却连声哀叹,说世上再也没有比被温柔的粉红舌头舔醒更美妙的感觉了。
  小猫走下楼,其实该说是跳下楼比较恰当,因为每一级阶梯,都比她的身高要多出一倍:她先用前爪跨,再用后腿跳;接着再继续前爪跨,后腿跳。她开始检查一楼的环境,我给她的罐头食物,她根本不屑一顾,只是喵喵叫着要我带她去猫砂盆。她拒绝用木屑,但碎报纸她倒是勉强可以接受,而她那挑剔的神情仿佛是在说,要是没别的可用,我就只好将就一下啰。的确是没别的可用:外面的泥土全都冻得硬邦邦的。
  她不肯吃罐头食物。死都不吃。但我可不打算供她吃什么龙虾汤和鸡肉酱。于是我们两个各退一步,以绞牛肉达成协议。
  她对食物一直都非常挑剔,简直就像是一个吹毛求疵的单身美食家。她年纪越大,嘴就变得越刁。甚至在她还是只小小猫的时候,她就懂得用开怀大嚼,只吃一半,或是碰都不碰等方式,来分别表达出不悦,开心,或是存心闹别扭等种种情绪。她的饮食习惯是一种丰富多变的语言。
  但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她在太小的时候就被迫离开母亲。请容我在此万分谦恭地对猫类专家们指出,他们向来所标榜的看法,也就是小猫一满六周大就可以离开母亲,很可能是一项错误的观念。这只小猫离开母亲的时候,不多不少正好刚满六周。她对食物的讲究态度,就跟那些有饮食问题的孩子们一样,完全是源自于一种对食物的神经质敌意与疑惧。她晓得她一定得吃东西才行;她把食物吃下去;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事实上她从未感受到吃东西的乐趣。她另外还有一项自小缺乏母爱的人所共有的特征。她一直到现在,都还会出于本能地钻到报纸底下,或是爬进盒子或是篮子里面—只要是能够掩护她,遮盖住她的任何东西都行。另外,她还敏感得要命,动不动就爱生闷气。而且她还是个容易受惊的胆小鬼。
在七、八月大才离开母亲的小猫,大多不会挑嘴,并且很有自信。但他们自然也就没那么有趣了。
  这只猫从小就只肯睡在床上。她会先等我上床,然后在我身上爬来爬去,考虑到底该睡在哪儿。她会躺在我脚边,或是睡在我肩膀上,要不然就干脆钻到枕头底下。我要是动得太厉害,她就会气冲冲地改变位置,清楚地传达出她的不满。
  她很喜欢我在铺床的时候,把她盖在床单下面。她会开开心地地窝在棉被里面,有时候她甚至会一连在那儿待上好几个钟头,而从外面看来,就只能看到一个鼓起的小包。你要是伸手抚摸那个鼓起的小包,它就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和喵喵叫声。但除非真有事情要做,她可是不会轻易爬出来的。
  那时,鼓起的小包就会开始在床上移动,在移到床边时,她会稍稍迟疑一会儿。她也许会发出一声惊慌的惨叫,滑落到地板上。她自觉有失颜面,连忙匆匆舔毛,用她的黄眼睛怒目瞪视在旁边看她的人,而这些人要是胆敢大笑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啰。然后她就会开始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地走向某个舞台中心。
  该去进行那吹毛求疵,挑剔万分的进食仪式了。该去猫砂盆做场如作秀般优雅美妙的如厕表演了。该去把一身奶油色的毛皮梳理整齐了。还有该去玩耍了,她这可不是为了自娱,她只有在有人观看的时候才会玩耍。
  她就像是一个除了美貌以外毫无特色的漂亮女孩儿,骄傲地随时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仿佛总是对着某个隐形的镜头,来调整她的姿态—一种跟面具一样好用的姿态:不,不,这就是我啊,看看这具有侵略性的傲人双峰,这充满敌意,总是在提防周遭爱慕眼神的愠怒双眸。
  若是以人类来作比喻,我家猫咪已到达会用漂亮衣服和时髦发型来作武器的年龄,但她知道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重新退回骄纵任性的童年时代,因为她所扮演的角色此刻已变成沉重的负担—猫咪在屋子里四处装模作样地摆姿势,露出公主的派头,并精心打扮自己,然后她装腻了,觉得很累,情绪变得低落,这时她就索性钻到报纸底下或是垫子后面,待在那儿安安全全地观望这个世界。
  只有在身边有人观看的时候,她才会施展出她最讨人喜欢的花招,她会四脚朝天地躺在沙发底下,用爪子巴着沙发边缘前进,先飞快地往前冲几步,再停下来,歪着她那优雅的小头颅,眯起黄色大眼睛,等着接受喝采。「哇,好美的小猫唷!好美丽的动物呀!真是一只漂亮咪咪。」然后她才会再继续开始下一场表演。
  有时她会找一些适当的背景,比方说黄色的地毯,或是蓝色的垫子,四脚朝天地躺在上面慢慢打滚。她会故意缩起两只前爪,把头往后仰,好露出她那奶油色的胸口与腹部,那里有一些淡淡的黑色斑点,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精致美丽的变种花豹,花豹中最娇艳的一朵玫瑰。「哇,好美的小猫唷,你真是美得不得了呢。」只要有人在一旁赞美,她就会继续维持同样的姿势。
  要不然她就会坐在后面的阳台上,她坐的可不是那张毫无装饰的朴实餐桌,而是一个漂亮的小花架,上面摆着栽在陶盆里的水仙和风信子。她坐在蓝色的花穗与白色的花朵间,摆出优美的姿势,等着别人注意到她,对她投以爱慕的眼神。爱慕她的当然不只是我们;另外还有那只罹患风湿病的老公猫,他总是在花园的冰地上四处游走,冷酷地提醒我们还有另一种艰困多了的生活。他看到玻璃后面有一只尚未完全长成的漂亮猫咪。她看到了他。她抬起头来,偏过来,再歪过去;她咬下一小截风信子花穗,扔到地上;她漫不经心地舔毛;然后她倨傲地往后瞥了一眼,就跳下来进入室内,走出他的视线之外。每当她窝在主人臂弯,或是趴在主人肩头上楼的时候,只要往窗外瞥上一眼,就会看到那头可怜的老野兽,他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只是冻得僵在那儿没有倒下罢了。直到阳光温暖的正午时分,我们看到他坐起来开始舔毛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有时她会坐在窗前看他,但她的生活依然受到限制,只能待在人的怀抱、床褥、坐垫等人类区域中过日子。
然后春季翩然降临,后门大大敞开,谢天谢地,总算不需要用到猫砂盆了,后院开始变成了她的领土。她现在是六个月大,以大自然的观点看来,她已经完全成熟了。
  她那时漂亮得不得了,完美得找不出任何缺点;甚至比我在多年前曾发誓说,绝对没有任何猫能比得上的那只猫咪,还要再美上几分。但话说回来,她终究还是比不上那只猫;因为那只猫的个性非常好,她聪明机智,高贵文雅,温暖友善而又优雅迷人—所以她就像童话故事和老太太们所说的一样,早已注定会红颜薄命。
  而我们家这只公主猫呢,说漂亮的确是很漂亮,但我无意为她掩饰,她实在是一头自私的野兽。
  公猫们在花园墙上排队等候。首先出现的是那只不畏寒冬的阴郁老猫,也是就我们的后花园之王。然后是我们隔壁家养的一只英俊黑白猫,从外表看来,应该是那只老猫的儿子。再来是一只浑身疤痕累累的虎斑猫。另外还有一只灰白猫,他显然是认为自己毫无获胜希望,干脆一直待在墙上,连跳都懒得跳下来。最后是一只像老虎般雄纠纠气昂昂的年轻公猫,而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家公主喜欢的是他。但这一点儿用也没有,老国王至今还没有失败的记录。每当她把尾巴竖得笔直,走到外面去散步时,她根本懒得理会其它公猫,只是一直盯着那头英俊的小老虎。他从墙上跳下来找她,但只要那只躺在墙上的冬日老猫微微动上一下,这只年轻公猫就会吓得赶紧跳回墙上,以免大祸临头。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个礼拜。
  在这段时间,H和S前来探望他们以前的宠物。S不禁连声感叹,我们的公主竟然不能自己选择爱侣,那实在是太恐怖,太不公平了;但H却表示,这本来就是万古不变的定律:公主必须跟国王匹配,就算他又老又丑也是一样。你看他多高贵气派啊,H说;你看他多风度翩翩啊;而且凭他那熬过漫长寒冬的高贵情操,让他赢得这只年轻美丽的母猫,也可以算是理所当然。
  那时我们替那只丑猫取了个名字,叫梅菲斯脱(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听说他在自己家是叫做比利)。我们家的猫咪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昵称,但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梅丽莎和芙兰妮;玛丽莲和莎芙;瑟丝和爱雅莎,还有苏赛特。但在我们和她说话,满怀爱意地赞美她时,最能激起她反应,使她喵喵轻叫,低声打呼噜,发出撒娇喉音的称呼,却是一些把每个音节都拖得长长的形容词—好漂–奥–漂好香–昂–香的乖咪咪唷。
  在一个非常炎热的周末,在我记忆中,似乎只有在最难熬的酷暑,才会出现这样的高温,而她却选在这时候开始发情了。
  H和S在星期天过来吃午餐,我们大家一起坐在后阳台上,静观自然所做出的选择。我们完全无从参与。而我们的猫咪,也同样无法自己做决定。
  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两个夜晚,战况惨烈异常,许多公猫在花园里不停地哭号、狂吼,与凄厉尖叫。这时我们家的灰咪咪就坐在我的床脚边,双眼直勾勾地望进黑暗,耳朵竖得老高,不时微微抽动,并以尾巴尖端最轻微的晃动,来对眼前的战况做出评论。
  到了那个周末,花园里就只剩下梅菲斯脱一只公猫。灰咪咪忘形地在后院满园子打滚。她跑来找我们,在我们腿边打滚,并轻咬我们的脚。她巴着花园里的大树飞快地冲上冲下。她不停地打滚,哭喊,呼唤,并提出邀请。
  「这是我见过最不堪的一场情欲表演,」S盯着她那位迷恋我们家猫咪的丈夫说。
  「喔,好可怜的猫咪喔,」H说,「我要是梅菲斯脱的话,我绝对不会对你这么冷酷。」
  「喔,H,」S说,「你真是恶心透顶,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没人会相信这是人说的话。不过我早就晓得,你本来就是个恶心的家伙。」
  「是啊,反正我早就被你骂习惯了,」H边说边温柔地抚摸那只狂喜忘我的猫。
  那天非常炎热,我们吃午餐时喝了许多酒,而这出爱的戏剧整整持续了整个下午。
最后,梅菲斯脱终于从墙上跳下来,走向正在地上扭动打滚的灰咪咪—但是,唉,他居然把事情给搞砸了。
  「我的天哪」,」H说,这下他是真的感到难过了,「他这种行为,真该遭到天打雷劈。」
  又气又脑的S坐在一旁,冷眼瞅着我们家猫咪受到的折磨,而她每隔不久就用极端戏剧化的口吻大声质疑,说她真不晓得为性受这么多苦,到底值不值得。「你们看,」她说,「那就跟我们一样嘛。我们就是这副德行。」
  「我们才不是这样哩,」H说,「这完全是梅菲斯脱的错。根本就该拿把枪来,立刻把他就地正法。」
  那就赶紧拿枪把他杀了吧,我们大家全都这么说;或至少先把他关起来,好让隔壁那头小老虎有机会上场。
  但那只年轻英俊的公猫却完全不见踪影。
  我们继续喝酒;阳光依旧炙热逼人;我们的公主不停地跳舞,打滚,沿着树干冲上冲下,最后事情终于开始顺利进行,老国王趴到她身上,努力不懈地进行冲击。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H说,「他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老了。」
  「喔,我的天哪,」S说,「我看我还氏赶紧把你带回家好了。要是再待下去的话,我敢打包票,你会干脆自己上场,跑过去跟那只猫做爱。」
  「喔,我真希望我可以这么做,」H说,「多么精致优雅的野兽,多么美丽迷人的生物啊,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当猫实在是太可惜了,真让我伤心。」
  第二天又回复寒冷的冬季;花园里变得又湿又冷;灰咪咪又重新恢复她平常那副挑剔傲慢的模样。老国王在英伦的迷蒙细雨中,躺在花园墙上静静等待,而他仍然是打败群猫的胜利者。
第五章
怀孕并未对灰咪咪造成多大影响。她飞快地冲进花园,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再重来一次,又一次,玩得乐此不疲;这个游戏的高潮是,她会紧抓着树干,转过头来,半眯着眼,等着接受喝采。她下楼时,一次至少得跳过三、四级阶梯才肯罢休。 她躺在地上,巴着沙发快速向前滑行。而且,既然她已经发现,不管任何人,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八成都会惊艳地赞叹:哇,好美的猫咪啊!—所以每当家里有客人来访时,她总是待在大门附近,装模作样地摆好姿势。
  过了一阵子,在她试着想要钻过栏杆缝隙,跳到楼梯台下的阶梯上时,她赫然发现自己居然钻不过去。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她觉得很丢脸,赶紧假装她根本没打算这么做,她本来就比较喜欢绕远路,乖乖沿着楼梯走过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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