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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文集-盖特露德》作者: [德]黑塞

_4 赫尔曼·黑塞 (德)
  “我母亲和我相互不太了解,做起来恐怕有困难。”
  “嗯,是的,倘若决心不够,当然是行不通的!您还没有弄通我这些老调陈词!您不能总是想他不了解您或者您不了解他,你们也许真的不大合拍。可是您要让自己首先尝试着去了解别人,让别人觉得愉快,让别人觉得合拍!您这就着手去做吧,就从您母亲开始!——您必须首先对自己说:生活并不使我快活,这方面或者那方面,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设法去改变它呢!难道您已经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爱,再也不留恋生活,把它看成是一种负担,没有一点儿愉快了!”
  “我要试一试的。您说得对,我无论怎么做结果总是一样。我为什么不按您所建议的去做呢?”
  我理解他的话语中包藏的意义,使我惊讶的是这些话同我和父亲最后一次会见时父亲告诉我的处世哲学完全一致;活着是为了别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这种说教和我的感情相抵触,它们总有点儿教义问答和宗教课程的味道,而我呢,象每个健康的青年人一样,对此道既厌恶,又敬畏。可是我最终没有把它们看成是一种理论或者是世界观,而纯粹是一种实践的经验,为了忍受沉重的生活,我愿意试一试。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我过去从没有认真看待他,他现在却成了我的忠告者,甚至成了我的医生。但是他看来果真具有那种他向我推荐的爱。他似乎分担了我的痛苦,真诚地希望我好。毫无疑问,我的感觉告诉我,我需要一次特别加强的疗养,以便能象其他人一样生活和呼吸。我想去山上孤零零地住一阵子,或者去从事一种笨重的体力劳动,可是目前我得听从我的忠告者,因为我业已智穷力竭,毫无办法。
  我向母亲表自了一番,提醒她不要孤独自处,希望她能关心我,参与我的生活,但她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瞧你想的!”她拒绝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有自己的老习惯,决不可能重新开始别的生活方式,而你需要自由,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
  “我们可以先试一试,”我建议道,“也许会比你想的容易实现。”
  我于是毫无顾忌、信心十足地干了起来。我们有一幢房子,是一家广泛从事贷款和债务的商号,堆着一摞摞账簿和账单,又有放债又有存款,问题在于所有这一切将怎么处理。我最初决定把一切都卖掉,可是进行得不顺利,母亲舍不得这幢老房子,还因为这是父亲的遗嘱,她千方百计要保住它。父亲的簿记员和一个公证人帮助我们料理种种事务,一天天一周周就在谈判、为了金钱事务书信往返、在无数计划和种种失望中过去了。我不堪忍受这一大堆帐目和公文表格,让我的公证人又去请了一个律师,听任他们去解决这一团乱麻。
  这段期间我母亲常来。我尽力让她的日子过得轻松些,我帮助她摆脱一切事务,我替她朗读书本,陪她散步。有时候我感到负担太重,生怕难以脱身,便想扔下一切不顾,然而羞愧之情油然而生,心里还有几分好奇,不知道自己往后退缩之后情况会变得怎么样。
  我母亲除了死者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然而她的悲哀诚然是一种小妇人式的悲哀,我对此很陌生,还常常觉得很狭隘很浅薄。起初我进餐时坐在父亲原来坐的位置上,”后来她发表意见说我坐在那里不合宜,这个位置应该空着。有时候我和她谈论父亲谈得不够多,她就沉默不语,痛苦地望着我,于是我只得又开始谈论他。我最感缺乏的是音乐。我多次请求,允许我每天练习一小时提琴,可是好几个星期后她才许可我这么做,还伴随着许多叹息,让我感到这是一种冒犯行为。我不愉快地尽力使我的活动和生活接近她,并且争取她的友谊,但事与愿违,全都成了泡影。
  我因为常常遭逢不快,简直想放弃了,可是我始终一再强迫自己习惯这种没有共鸣的日子。我的个人生活业已濒于绝境,偶然在梦中听见好似从遥远的黑暗处传来盖特露德的声音,或者在某一个空虚的时刻,脑海里浮现出我那歌剧中一些不合宜的旋律。我为了处理在R地的住所,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再度来到R地时,觉得那边的一切好象已生疏了许多年。我只去拜访了台塞尔,他是真诚关心我的。我没敢向他问起盖特露德。
  我母亲那种悲观冷漠的态度,对我的压抑很大,我不得不追渐展开一种正当而隐蔽的斗争。我坦率地请她告诉我,她要求什么,对我有什么不满意见,她只是惨然一笑,抚摸着我的手说:“算了,孩子: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于是我只能单枪匹马奋斗,就连簿记员和服务员提出的问题也不敢忽视。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杂事要处理,最主要的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在城里独一无二只是一个亲戚和女友,是她的堂姐妹,一位老小姐,不喜欢和人交往,却和我母亲维持着较亲密的关系。这位施尼佩尔小姐很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表示出绝对厌恶,所以她近期内不到我家里来。我母亲早就答应过她,把她接到家里来住,除非她死在父亲前面,就是这一期望使她讨厌我留在家里不走。当我渐渐打听到这一切时,我就去拜访这位老小姐,尽力使她对我产生好感。这场戏惊人地成功,这个小小的诡计带给我全新的、几近满足的感觉。我居然做到让这位老小姐又到我们家来了,我还注意到母亲因而很感激我。她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商议,如何拦阻我出售这幢故居,并且真的达到了目的。我对付这位老小姐的手腕也巩固了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得到了我久已向往的父亲的位置,而过去他一直是对我下禁令的。家里的房间足够我和这位老小姐住,但她就是不愿意有男主人和她共住一幢楼房,因此拒绝搬到我们家来。不过她来得倒很勤,并经常给女朋友带些日常需用的小东西,对我采用的全是外交手腕,好似在对付一个危险的强权国家,此外她还以一种我不能和她争辩的手段硬是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我那可怜的母亲既不干涉她,也不站在我一边。她疲倦了,变幻无常的生活使她深感痛苦。我逐渐发觉,她极其思念已故的父亲。有一回我偶然走进一间房间,不料碰见她正在翻动一口衣柜。她见我进去吓了一跳,我当即匆匆离开,却已十分确切地看到她正在察看已故者的衣服,她走出房门时两眼通红。
  夏天来临时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我并不想和母亲一同出去旅行,可是我们两人都需要好好休养,我还希望她通过这次旅行能够振奋精神,也使我得以对她施加较多的影响。她对旅行似乎不感兴趣,可是也不反对我的意见,施尼佩尔小姐对此却很热心,使劲劝说母亲留下不走,要我一人出门旅行。可是我丝毫不愿让步,对这次旅行我早就许下诺言了。在这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已经和我那可怜的、心神不宁而痛苦的母亲相处得很不愉快;我希望到外地去转转对母亲会有些好处,也可能会使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
  于是事情便决定下来,六月底我们便动身了。在短短的白昼旅程中,我们眺望康斯坦茨和苏黎世,我们越过布罗尼希驶向伯尔尼高原。我母亲的态度很平静,也显得很疲倦,看上去有点颓丧的模样,听任旅行对她的摆布。抵达因特拉肯时她开始抱怨了,说自己睡不着觉,不过我还是说服她和我一起去格林特尔森林,希望在那里好好休息一阵子。在这次愚蠢的、无穷尽的、毫无欢乐的旅行中,我清楚地看出要逃脱和消除自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这里有许多美丽的碧波荡漾的湖泊,镜面似的湖水映出古老秀丽的城市,这里有许多婉蜒上升的白色的和蓝色的山峦,青绿色的冰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而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不愉快地走过这一切,心里觉得很惭愧,因为我们面对这美景居然感到压抑和倦怠。我们在山间漫步,望着高高的群山,呼吸着清新、甜蜜的空气,倾听着阿尔卑斯高山牧场上传来的一阵阵牛铃声响,不禁喊道;“真美啊!”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格林特尔森林呆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清晨我母亲说道:“我说,这真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想能挤着睡个好觉。要是我生病了,就可能会死去,我要死就死在家里。”
  我只得默默收拾好行李,心里也认为她是对的。我们动身回家,比我们来时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走完了全程。然而我的心情却不象重返家乡,而是象去进监狱,母亲也只是略为感到满意而已。
  我们回到家后的第一个黄昏,我对母亲说:“我想一个人’去旅行,你看怎么样?我想再到R地去。瞧,倘若我待在家里对你确有益处,那么我很愿意留在你身边。可是我们两个人都病了,丝毫也不愉快,还往往互相传染。你可以请女朋友住到家里来,她能比我更好地安慰你。”
  她按照老习惯握住我的手轻轻抚摸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看着我微笑了,这个笑容清楚地表示:“好的,你尽管去吧!”
  我的善心好意,我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所获,她和我一起受了几个月的罪,相互间反倒越来越疏远了。我们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各顾各独自背着自c的包袱,谁也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担,每个人只是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中,加剧了自己的病情。我的尝试既然没有收效,那么除了离开,就别无良策了,我只有退却,以便给施尼佩尔小姐腾出位置。
  我立即采取行动,但是又想不出别的地方,便又回到了R地。启程时我开始明白,我从此没有故乡了。这个城市,我在此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埋葬我父亲的地方,已经和我毫不相干,它对我毫无所求,我对它也毫无所赐,留存的只有记忆。当我向洛埃老师告别时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处世药方并不能帮助我。
  我在R地原先租住的房间恰好还空着。它对我是一个象征,说明自己曾经想斩断同过去的联系,想逃避自己的命运,纯属徒劳无益。我又住进了同一幢楼房的同一个房间,在这同一个城市里,我又打开小提琴盒,重新开始了我的工作,我发现一切同过去一样,只有莫特去了慕尼黑,盖特露德已经是他的未婚妻。
  我把我的歌剧乐谱拿在手里,好象它是自己过去生活的残余,我试图人中冉为自己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当一个诗人为我所有的曲谱写了新歌词,音乐便又渐渐在我那业已麻木的心灵中开始苏醒并且活跃起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经常在黄昏时分感到一种过去有过的不安情绪,我怀着羞耻和恍恍惚惚的心情向望着依姆多家的花园,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燥热风夜夜呼啸而过,
  沉重地扑动着潮湿的翅膀。
  麻鹬摇摇摆摆飞过天空;
  万物从冬日中慢来,
  大地已经完全复苏,
  这是春天的召唤。
  这样的夜晚不能入眠。
  我的心变得年轻,
  从蓝色的记忆深处
  升起我青春时代的热烈渴念,
  我凑近看看自己的脸容,
  吃了一惊,吓得倒退。
  安静吧,安静吧,我的心!
  我的心情如此激动
  以致血液也凝缩、滞重,
  引导你通向从前的道路——
  不要按照青年时代
  的老路走得太远。
  这些诗句在我心中萦绕,重新唤起了音乐和生命。我长期以来抑制和忍受着的痛苦在节奏和音调中解除了,溶化成奔放的热流,我把歌曲抛在一边,在脑子里重又整理好那部久已丢失的歌剧的思路,从久已荒芜的心灵里重又挖掘出深深潜藏着的奔流不息的泉源,直达感情的顶峰,在那里,痛苦和胜利已没有区别,心灵的一切热情和力量完整地倾注于这唯一的熊熊烈火之中。
  在我写出新歌曲的当天就去台塞尔家拿给他看了,黄昏时分我穿过栗树成荫的小道回家,对新的工作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过去几个月的光景好似一对透过假面具眼孔的眼睛,正以一种茫然若失的神色凝视着我。于是我的心因为渴望而急速地跳动,不愿意再了解为什么要逃避内心的痛苦。盖特露德的形象清晰地位立在我眼前,在尘埃中显得格外美丽,我又无畏地直视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又为所有的痛苦而开启。啊,为了让她遭受痛苦,把芒刺深深刺进伤口,我宁可和她重新口到幽暗的鬼怪般的生活中去!在那一大片栗树的黑暗的树梢之间是深蓝色的天幕,上面缀满了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天边,无优无虑地闪烁着冷峻的金光。这些星星肆无忌惮地眺望那些满是花蕾、花朵和疤痕的树木,向它们显示出生活的喜悦和痛苦,向它们指出巨大的生活意趣。蜉蝣成群结队地迎接死亡,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光彩和华美,我熟视片刻后就懂得了什么是美好,懂得了就连我的生活和痛苦都是美好的。
  秋天尚未过去,我的歌剧便已大功告成。就在这一期间,我在一次音乐会上遇见了依姆多先生。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并觉得这有点儿意外,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我住在城里。他只听说我父亲的去世,我最近一阵一直住在家乡。
  “盖特露德小姐好吗?”我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
  “哦,您自己来看看,便能知道一切。她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举行,我们当然要邀请您参加的。”
  “谢谢,依姆多先生。您知道莫特的情况吗?”
  “他很好。您知道,我不很赞成这门婚事。我早就想问问您有关莫特先生的情况。一般说来,打从我认识他以后,我对他也没洲么可责备的。不过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曾和许多女人有过纠葛。这方面的事您能和我谈谈么?”
  ‘不,依姆多先生。他肯定不愿意发生这些事。而且这些传闻恐怕也很难改变盖特露德的决心。莫特先生是我的朋友,倘若他能获得幸福,我真心替他高兴。”
  “噢,是的,是的。您很快就会到我们家来吧?”
  “我想是的。再见,依姆多先生。”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为了阻止他们两人的结合,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不是由于妒忌,也不是心存幻想,期望盖特露德还能继续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深深相信,并且早就预感到他们不会长久恩爱和谐的,因为我想到了莫特那种自我折磨式的忧郁症,想到他的暴戾性格和盖特露德的温柔和顺,还由于玛丽昂和绿蒂的情况还完整地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如今我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我的全部生活的动荡、整整半年的内心孤独以及和青年时期的有意识的告别,已经大大改变了我。我现在的看法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命运而伸出手去,这是愚蠢而危险的;我自己当然也没有理由伸手去援助他人一让自己成为。个乐于助人和通达人情的人,尤其当我在这方面的尝试全都遭受失败,而使我自己深感惭愧之际,现在我还强烈地怀疑人的能力,他的生命以及他如何自觉地形成和铸造其他任何人。人们可能挣钱,也可能争得荣誉和勋章,但是不能够争得幸福或者不幸,既不能为自己也不能为别人去争得。人们只能接受已经降临的事情,当然接受的方法可以完全各不相同。至于我自己的发展,我是不愿意再作任何强制性的尝试,硬让自己的生活转向光明面,而是接受适用于我的一定部分,按照自己的能力予以承担,并转向好的方面。
  生活也就是从这种沉思冥想中独立出来,并且超越了它,因而遗留下通常所说的决心和思想,正是一种心灵上的和平宁静,才有助于承担不可变更的现实。至少我是这么接受的,正如我事后所想看到的那样,自从我顺从天命之后,自从我对自己的私人生活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之后,生活便处于比较柔和的状况中了。
  一切人们为之费尽心机而不能达到的事情,却时常出乎意料地自己降临了,这是我刚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经验。我每个月都给她写信,而已经有不少日子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也许她身体不佳,这样的话,根据以往的经验,不必多操心。我继续写我的信,向她简短叙述我的生活景况,每次信中都要附笔向施尼佩尔小姐致以亲切问候。
  这种问候最近已停止表述。两位老太太觉得她们的日子好过了头,她们已经承受不了那种如愿以偿的愿望。尤其是施尼佩尔小姐简直到了她好日子的顶峰。我一动身她就立即以胜利姿态迁进了她得胜之地,把她的居室搬移到我们家的楼房里。从此她终于和自己的老朋友、堂姐妹住在一起了,她感到是经历过一个长期艰难年代后所应得的幸福,应当让她象一个女主人似地把庄重的家务事处理得又温和又堂皇。这并非因为她早已习够了那一套高贵的生活并且安之若素——事实上她在艰难的生活条件和半贫困状况中生活已经由来很久。她从来没有穿过比较精致的衣服,也没有睡过比较细软的床铺;确切地说,她现在才开始过这种生活,同时真正开始位省,因为确有可俭省之处,并且存在一些浪费现象。此外,她不愿意放弃任何权力和影响。两位女仆必须服从她胜过服从我母亲,连其他仆人、工匠、甚至邮差也得听从她指挥。她的热情并未由于心满意足而趋于熄灭,而是逐渐地把她的统治扩张到其他事情上,扩张到那些我母亲并不太乐意听从的事情上。她要参与我母亲和来访客人的所有会见,但凡有一次她没有在场,就会不高兴。一切信件,尤其是我的信件,她不愿意只听到摘要介绍,而必须亲自过目。最后她还发现,在我母亲的家中,有些事情的处理、照料和管理完全不象她认为的那样,是正确的。首先她觉得对仆役们的监督太不严格,以致某天黄昏一个女仆跑到屋外和另一个女仆以及那个邮差闲聊到很晚很晚。此外,女厨师还要求星期日放假,于是,她开始极严厉地批评我母亲的软弱随和的态度,长篇大论地指导她应当如何正确地料理家务。另外,她看到如此经常而严重地践踏节俭的法则,深感痛心。例如重复往家里运煤啦,那么多鸡蛋被女厨师从中揩油啦,等等。她认真而又激动地反对这反对那,就这样便开始了两位女朋友之间的不和。
  如上所述,至此以前我母亲一直是很满意的,即或她并非一切都同意。后来,她女朋友所做的某些事情令她失望,而她考虑到她们的关系总往好处想。现在却不行了,以往古老而受尊敬的家庭生活习惯业已处于危机之中,家庭日常生活的安宁和舒适开始受到损害,她不能接受她的种种指摘,表示了对抗,当然她也就不可能和她的女朋友协调一致。于是就产生了争论和小小的友好的四角。直至女厨师向男仆宣布要辞工不千,我母亲费尽口舌,又应下许多许诺,几乎要赔礼道歉,才总算把她留住时,我们家的权力问题便开始真正处于争夺状态中了。
  施尼佩尔小姐一向自豪于自己的学识、经验、节俭以及经济方面的才能,却未能看到别人对她所有这些才能的贡献全不知感恩。她还十分自信地认为有充分理由指责到目前为止的经济管理,她对我母亲的治家艺术多方责备,不加掩饰地对全家男女等人的习惯和特点予以怜悯的轻视。可是家里的女主人过去一直是在男主人的指示下,按照他要求的方式管理家务的,许多年来一贯如此,生活得很顺利。我父亲不喜欢小里小气地过分节俭,对待仆人一向宽容放任,最恨婆婆妈妈的口角和嘀嘀咕咕的事情。我母亲过去肯定也偶尔批评过他,即使她还按他说的治理家务,但是自从父亲过世后,父亲便变成神圣不可侵犯了。而施尼佩尔小姐却不能对此表示沉默,她认真地回想起自己早就对已故者有意见,并且早就发表过反对意见,她认为,现在时机终于成熟,正是纠正懒散作风,理智治家的时刻。她出于爱护自己的女友,不愿意触动女友对已故者的思念之情;但是这些事都又直接和死者有关系,因而必须让自己的女友承认,已故的老先生确实对家里存在的许多弊病负有责任,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仍然让自由放任的情况还继续存在下去。
  这无异是在我母亲脸上猛击一掌,使她终身难忘这位堂姊妹所给予她的这一打击。从前她常常和这位知己谈心,这简直成了她的必须和享受,她向她诉苦,唠叨自己丈夫的种种差错。而现在她却不能容忍对他那神采奕奕的形象涂抹哪怕是一点点的黑影,她把屋子里目前开始的这场革命不仅看成是一种捣乱,而且是一种对那位神圣已故者的犯罪行为。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现在我母亲才第一次写信告诉我这些鸟笼里的不和,虽然还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生怕惹我嘲笑。我在下一封回信中就免除了对那位老小姐的问候,不过我从不曾暗示,也没有考虑过,这两个女人没有我在场可能会相处得更好些。何况在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其他事情,使我忙得不亦乐乎。
  十月已经来临,盖特露德即将举行婚礼的事始终索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没有再去她家,也没有再看见她本人。倘若她在婚后离开自己的家,我打算和她的父亲再恢复往来。我也希望我和她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重新建立起友好的信赖关系;我们过去曾经如此接近,很难把过去一笔勾销。只是目前我还没有勇气和她见面,按我对她的了解,对于这样的会面。她是不会逃避的。
  有一天有人以一种我所熟悉的方式敲我的房门。我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迷乱的心情跳起来打开房门,门口站着海因利希·莫特,他朝我伸出手来。
  “莫特!”我叫了起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能盯着他的眼睛看,其实我还完全没有想起发生的一切,还没有感到痛苦。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桌上的那只出自盖特露德之手的信封,又浮现出和她告别的景象以及自己如何选择了自杀。而现在他站在我面前,试探地审视着我。他看上去略为消瘦,却仍然和从前一样英俊和傲慢。
  “我没料到是你,”我轻声说。
  “是吗?因为你已经不再去盖特露德家,我早就知道的。看在我的份上,让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我是专为看望你而来的,你生活得怎么样,正在进行什么工作。你的歌剧进展如何?”
  “一切都好。你首先得告诉我,盖特露德好么?”
  “很好。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
  “嗯,你不打算就去看望她一次么?”
  “以后再说吧。我只想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是否会过得好。”
  “嗯……”
  “海因利希,请原谅我,可是我不得不常常想到绿蒂。你待她很坏,还揍过她。”
  “别提绿蒂啦!她是自作自受。没有人愿意接女人的。”
  “那么好吧。我们谈谈歌剧。我现在还完全不知道应该把它送到哪里去。一定得找一个好剧院,可是人家肯不肯接受这个作品呢?”
  “人家会接受的。我乐意和你谈谈这件事。你把歌剧送到慕尼黑去吧!他们肯定会高兴的,那里的人对你很感兴趣,万不得已时,我来承担角色。我很高兴能够在其他人之先演唱男主人公。”
  他的建议对我很有帮助。我欣然赞同;,并且答应立即抄一份副本给他。我们讨论了具体细节,又谈到今后出版事宜,好似这是刻不容缓的要事,当然我们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对于我们之间的鸿沟,大家都闭着眼睛装做看不见。莫特首先打破这一禁界。
  “喂,”他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带我去依姆多家的情景吗?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当然记得,”我回答说,“你不必想到我,你呀,还是走开吧!”
  “不,我的朋友。这么说你是记得的,嗯,要是你当时已爱上这位姑娘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要碰她,让她和你在一起!只要给我一点暗示就够了,我就会理解的。”
  “我不能这么做。”
  “不能?为什么不能?有谁监视你、封住你的口,以致事到如今难以挽回?”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我。而且,而且你也已爱上了她,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真是个孩子!她和你在一起大概会更幸福的。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征服一个女人。可是当初只要你对我说一个字,或者只是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我就会走开的。后来当然就太晚了。”
  他这番话使我很痛苦。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说,“这下子你满意了吧?请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请代我问她好,我会来慕尼黑看你们的。”
  “你不参加我们的婚礼么?”
  “不了,莫特,这没有意思。那么你们将在教堂举行婚礼罗?”
  “当然,在大教堂。”
  “我也喜欢你们在大教堂举行婚礼。那么我还有机会给你们写点什么,一首风琴序曲。不要担心,我写得尽量短些。”
  “你真是个可爱的家伙!见鬼去吧,我可不想倒霉!”
  “我觉得你很有运气,莫特。”
  “好啦,我们不要争论吧。我必须走了,我还得去采购点东西,天晓得还有什么事。你很快就会把歌剧乐谱给我寄来吧?是不是?你一寄到,我就拿给我们的头儿去看。嗯,在我结婚前我们两人总还应该再聚一聚的。也许就在明天?——好了,再见吧!”
  于是我又陷入从前有过的危机之中,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不能入眠,痛苦极了。第二天我来到一个熟识的风琴师家中,请他应允在莫特的婚礼上演奏我的风琴序曲。下午我和台塞尔一起把歌剧序曲作了最后一次审阅。晚上我来到海因利希·莫特下榻的旅馆。
  房间里炉火熊熊、烛光明亮,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上放着鲜花和银器,莫特早已在等候我到来。
  “好啊,年轻人,”他朝我叫道,“让我们庆祝离别,为你,更为了我。盖特露德要我代问你好。我们今天要为她的健康干一杯。”
  我们倒满酒杯,沉默地干了一杯。
  “怎么样,我们现在只管我们自己的事。青春易逝,亲爱的,你不是也感到了吗?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我希望,它也象一切可爱的格言一样,是一场幻梦。当然最美好的事情应该首先到来,否则我们就不屑于为以后的全部事情付出精力了。等你的歌剧上演时,我们再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们舒适地吃着,喝干了一瓶烈性葡萄酒,然后又向后一靠,埋在沙发椅上抽雪茄烟和喝香摈酒。我想起了我和他从前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兴高采烈地畅谈着未来的计划,随便闲聊着,互相无忧无虑地、沉思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海因利希在这种时刻里总比他在任何其他时刻都更为温和和善良,他确实知道这样的欢乐时刻短暂易逝,为了使生动活泼的情趣维持长久,就要小心谨慎地把它牢牢地把握在爱护的手掌中。莫特含着笑容轻声谈论着慕尼黑,讲述着剧院里的一些小轶事,以简洁明了的话语描绘出他对古老优美的艺术、对人及其之间关系的种种看法。
  他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他的乐队指挥、他的岳父以及其他许多人,虽然并无恶意,却带有嘲讽和尖刻的口吻,我举杯向他祝酒并间道:“嗯,那么你对我有何看法呢?你对别人也是用这种方式谈论我的吧。”
  “哦,是的,”他泰然自若地点点头,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总而言之,你是艺术家的典型。一个艺术家在市侩们眼中不是一个快活的人,他随时抛出艺术作品纯粹是出于忘乎所以,可惜他们大都是些贫苦的可怜虫,他们在一堆无用的财富上挣扎,并且必须为此而贡献出自己。世上并没有幸福的艺术家之说,这些话纯属市侩们的胡说八道。兴高采烈的莫扎特用香槟酒使自己保持直立状态,因而短缺购买面包的钱款,贝多芬为什么不在年富力强时就捐弃生命,相反地却写出了那么多壮丽的作品,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一个正派的艺术家往往一辈子都是不幸的。当他饥饿不堪打开自己的口袋时,里面总是只有晶莹的珍珠!”
  “是的,每当人们渴望有一点点喜悦和温暖,并且享受生活的时候,那么有一打歌剧和三重奏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来安慰这个人当然也不算多。”
  “这我相信。和一个朋友——倘若他有这样一个朋友的话——一边喝酒消磨时光,一边舒适地闲聊着这种特别的生活,这当然是人生最美妙的事。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应当高兴,因为我们正过着这种生活。这种美妙的飞箭似的时代,一个可怜的人能享受多久呢,欢乐瞬息即逝!所以我们必须珍惜欢乐,珍惜灵魂的宁静和美好的心情,以便不断丰富我们的美妙时光。朋友,干一杯!”
  我完全不同意他的人生哲学,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这样一位朋友共度夜晚很愉快,我生怕失去这位朋友,而他对我早已是不可靠的了,我沉思地回顾过去的年代,一切似乎都近在眼前,却包含了我全部青春年华,这种年代的轻浮和无忧无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及时结束了闲谈,莫特还要求陪同我一起去我的住所。然而我请他留步休息了。我知道他不喜欢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我慢腾腾的破行会妨碍他,使他不耐烦。他是不愿意作出牺牲的,即使这样一种小小的牺牲也常常很难做到。
  我很喜欢自己的小风琴曲。这是一首前奏曲,表达了我和自己过去告别的心情,也是对这一对新人的感谢和祝福,同时也是我和她以及他的美好的友谊时光的回声。
  举行婚礼那天,我早早赶到了教堂,躲藏在大风琴后观看婚礼。当风琴师演奏我的作品时,盖特露德抬起眼睛看着新郎,向他点点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她穿着白礼服显得比从前更高、更苗条了。她文雅庄重地从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狭窄小道上走向祭坛,她那位丈夫姿态高傲,腰板笔挺地大步走在她身边。倘若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迈着歪斜的吸步走这条典礼之路,肯定就没有这么隆重庄严了。
 
 
 黑塞:盖特露德
 
 
第 七 章
  我不能长久考虑我朋友的婚事,我不能让自己的注意力和希望引到这条自寻烦恼的道路上去,否则就会变得过分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里我很少想到我母亲。从她上一封信中我确切了解到在我们的老家里已不复存在和平安宁,可是我既无理由也没有兴趣卷进这两位妇女的争吵之中,反而带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听任其自然发展,对于这种争吵,我的评判完全是多余的。此后我写去的信就没有得到口音,而那时我正忙于歌剧抄本的审阅修改,哪里还顾得上考虑施尼佩尔小姐的事呢。
  后来我收到一封母亲的来信,信的内容异乎寻常地包罗万象,使我非常惊讶。信里有一大段极细致的指责她那位女伴的文字,从中我了解到,我母亲想维持家庭和平,她却违背我善良母亲的这些心愿,做了许多错事。母亲在信里给我描写这些,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尽管她写得小心谨慎,维持着尊严,但是这封信仍然是对于她和那位老朋友、堂姐妹之间关系的一份小小的自供状。母亲不仅认为我和我已故父亲反对施尼佩尔小姐完全正确,而且她现在甚至还打算出售我们的祖居,只要我也愿意,她宁可搬迁到别处去居住,一切仅仅为了躲避施尼佩尔小姐。
  “你若能亲自来一趟,也许更好。路麦肯定已经知道我所想的以及我计划要做的事,她早已观察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两人之间关系很紧张,我找不到合式的方式把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告诉她。我暗示自己情愿再度一个人独居,并不需要她,可是她没听懂,而我也不愿意公开吵翻。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当要她走开的话,她会争吵和反抗的。你到这里来,把家务整顿一下,情况会好些的。我不愿意闹出什么丑闻来,而她又不肯善罢甘休,事实上必须把一切明确地向她说清楚不可。”
  于是我作好去砍杀这条恶龙的思想准备,只要母亲提出这个要求。我心情愉快地收拾好行装,动身回家了。我一踏进我们那所古老的住宅,倒确实立即发现有一种拿新的精神统治着这里。也就是说,这座巨大的、原来很舒适的房子,如今显露出一种愁闷、压抑、枯燥和可怜的模样,一切都受到严密看管,要尽量地节省又节省。在古老坚实的镶木地板上铺着有黑色长条纹的、质地很差又极难看的所谓“狭长地毯”,说是为了保护地板,也为了减少洗涤。那架旧钢琴多少年来一直闲搁在客厅里,现在也同样给罩上了套子。尽管我母亲因为欢迎我来临早就准备了茶和点心,尽量让一切都弄得令人舒适些,我仍然闻到了一种老处女的可怜的、挥发出樟脑味的气息,进门后我一面笑着迎向来接我的母亲,一面捂住了鼻子,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刚坐定,那个泼妇就进来了,从“狭长地毯”上向我奔跑而来,对我的行为毫不吝窗地加以赞誉。我细细询问了她的近况,抱歉地说:她现在居住的这幢古老房子也许不能使她处处都称心满意。她不理会我母亲在场,完全以主妇自居,张罗我喝茶,急促而又显然带点奉承地回答我的客套话,却同时越来越显露出恐惧和不安,因为我对她过分客气。她嗅出了不祥的味儿,可是必须装出委婉的声调,把她那套有点过了时的恭维话全都搬了出来。我们在极其庄重和客气的气氛中交谈着,眼看天色逐渐昏暗,我们互致了衷心的问候,就象两个老派的外交官一般分了手。不过我相信,那个妖精虽然吃了甜面包,这个晚上肯定没有睡着,我却心满意足地安息了一夜,而我那位可怜的母亲也许在经历了无数个气恼和不安的夜晚之后,总算第一次又重新有了完全是这幢房子的主妇的感觉而安然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用早餐时这同一套把戏又演了一场。前一天晚上我母亲只是一言不发地、紧张地在一边旁听,现在也高高兴兴参加了谈话,我们如此温文尔雅地对待施尼佩尔,使她感到非常尴尬,甚至很悲哀,因为她很明自,我母声说这些话并非出于本心。这位老小姐惹得我烦恼极了,她出于害怕,尽量装出很卑微的样子,称颂一切,赞誉一切,可是我仅只想到那个被开除了的女仆,想到那个由于母亲的宠爱才算勉强容忍留下的满肚子不高兴的女厨师;我还想到那架套上了罩子的大钢琴以及充盈屋内的阴沉而小气的味道,而从前这所祖传的房子里总是充满愉快气息的。想到这一切我的决心就坚强了。
  早餐后我嘱咐母亲到卧室去躺一会儿,让我和那位亲戚单独谈谈。
  “饭后您不休息一会儿吗?”我有礼貌地问道。“那么我就不打扰您啦。我想和您商量一些事情,当然并不一定非得马上就谈。”
  “噢,请讲吧,我白夭从不睡觉。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从不在白天睡觉。我总是整天站着干活。”
  “非常感谢,尊敬的施尼佩尔小姐。我要感谢您对待我母亲的情意。不是您的话,她在这所空荡荡的房子里会感到寂寞的。是的,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怎么?”她叫喊着跳了起来。“什么是完全不同了?”
  ‘您还不知道吗?母亲终于决定实现我一贯的愿望,决定搬迁到我那里去住了。这样的话,我们当然不会让房子白白空着。我们要尽快把房子卖出去。”
  这位老小姐惊慌失措地盯视着我。
  “是的,我的确很抱歉,”我继续客气地说。“这段时间里您费了不少劲。您对全家人都这么有情有义,细心照料,真是感谢不尽。”
  “可是我,我怎么办——我能上哪儿去呢——”
  “嗯,这个好解决的。您只要再去找一个寓所就得了,当然不必如此着急。您一定很高兴,又能过清静日子了。”
  她站起身来。说话的声调仍然客客气气,却流露出疑惑和尖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愤慨地叫嚷说。“你的母亲,先生,答应我在此长住。这是一个永久不变的协定;可是现在,我已经接管了整座房子的家务事,一切方面都是你母亲的帮手了,却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
  她开始抽泣,想要走开。我当即拉住她那瘦骨磷峋的手,让她重新坐到靠椅上。
  “事情哪有这样严重,”我微笑着说。“因为我母亲要从这里搬走,情况就有点儿改变。至于出售祖居并非她所决定,而是由我决定的,因为我是屋主。我们不会限定您非得在什么时间内找到新房子,而且我母亲总是首先考虑到要照顾您的。您一定会比从前过得更舒适,再说您毕竟还是她的客人呀。”
  预料中的抗议终于来临了,傲慢、哭泣、想方设法夸耀自己,最后这位不满的女人发现,从这里撤走才是最聪明的。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直到喝咖啡时也没有露面。我母亲对我说,我们应该把咖啡送到她房间里去,但是我在客气了那么半天之后想要报复报复,便听任施尼佩尔小姐负隅顽抗到黄昏时分,听任她一个人静静地怨天尤人,然而她在晚餐时准时出现了。
  “可惜我明天就要回R地去了,”我在用餐时说。“只要你需要我,妈妈,我会立即赶回来的。”
  我说的时候没有看我母亲,只是注意观察着她那位堂姐妹;我想她肯定明自我说这句话的用意何在。我在离开餐桌时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在我这方面实在可算是热情的了。
  “孩子,”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要谢谢你。你不想把你的歌剧演奏一部分给我听听吗产
  现在还不行,但是缺口已经打开,在我和老太太之间开始有了思想交流。这是最好的事情。她现在已经信任我,对此我很高兴,我当即便和她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表达自己长期浪迹异乡之情。我得意洋洋地启程离家,还给那位老小姐留下了美好的问候。我回到R地后便开始到处寻找有无小巧舒适的出租房屋。台塞尔帮我很多忙,他的妹妹大都也在场,两兄妹都很喜欢我,并且希望这两个小家庭将来能够愉快地共处。
  我的歌剧这时已经寄到慕尼黑去了。两个月之后,就在我母亲抵达之前,莫特写了一封信来,告诉我歌剧已被接受,只是在这个演出季节之内没时间让演员去熟习背诵。估计初冬时节便可开始上演。于是我向母亲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台塞尔听说此事后还特地为我举办了一场快乐的舞会。
  我的母亲在迁进我们那座有花园的漂亮住宅时禁不住哭了,并且说,象她这么大年纪还到异乡生根恐怕不是好事。我却认为是大好事,台塞尔兄妹也和我意见一致,布里琪苔挺热心,总来帮我母亲一手,真叫人高兴。这姑娘在城里没有什么熟人,当他哥哥去剧院上班时,她便一个人枯坐在家里,常常觉得挺无聊的。现在她常常来,不仅帮助我们打扫和收拾,而且还帮助我瞧母亲寻求解决共度友好安宁的太平生活的艰难道路。当我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时,她懂得如何向老太太作出解释,她还伸出手来帮助我,向我暗示我母亲的一些我自己从未猜想到、也是我母亲决不会告诉我的要求和希望。就这样我们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家园,这么一个和平的家园和我过去所想象的家国完全不一样,然而它却极为美好舒服,远远胜过我自己所能设想的。
  现在我母亲也懂得我的音乐了。她并没有喜欢我的一切作品,对它们中的大部分她都保持缄默,不过她亲眼看到,也终于承认我的音乐并非消遣和嬉戏,而是我做的工作和一件严肃的事情。首先她惊讶地发现音乐家的生活象走钢丝般惊人地展现在她眼前,其繁忙辛勤的程度毫不逊于我的已故父亲当年工作时的情况。如今我们也能更好地谈论父亲了,渐渐地,我听到了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祖父母和我自己童年的成千个小故事。使我越来越爱自己过去的年代和家庭,对此也越来越有兴趣,不再感到自己处身于这个圈子之外了。而我母亲则恰恰相反,她学会了让我自由发展,对我十分信任,即使当我工作时把自己锁起来或者疯狂激动时,她的态度也一样。她从前和父亲一向是十分融洽的,因而她经受了施尼佩尔小姐统治时期的严酷的考验;现在她又重新开始信任别人,由于自己日益衰老和孤独,因此也逐渐中止了唠叨。
  在所有这些愉快而有节制的幸福中,我的痛苦和不满——我曾长期生活于这种感情里——完全消失了。但是我并非沉浸于虚无缥缈的空间,而是深沉而安定地想息在自己的思索中,晚上我时常睁大眼睛疑惑地凝视着黑夜,保持着自己这种权利。此外,我似乎越是沉湎于往事,我的爱情和烦恼的情景也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停留着不肯离开我,成为我的沉默的警告者。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懂得爱情的。我还在少年时代就曾狂热地迷恋过漂亮轻桃的丽蒂,因而认为自己已经认识了爱情。后来我第一次看见盖特露德时,感到爱情再度降临,觉得她就是能够解答我的问题的人,也是对于我那些隐秘愿望给予安慰的人。但是痛苦又重新接踵而来,友谊和明朗变成了烦恼和阴暗,最后我终于失去了她。但是爱情仍停留不去,并且永远存在,我明白,自从盖特露德停留在我心里之后,我再也不会怀着热情去追逐任何别的女人,再也不会渴求任何女人的亲吻了。
  我偶尔去拜访她的父亲,看来他现在也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他请我把那首前奏曲,也就是我为她的婚礼而写的曲子送给他,他向我显示了一种无声的友好。他肯定感到我很喜欢听说她的情况,又极不喜欢问起她,他告诉我她来信中的许多情况,其中也常常谈到我,谈的当然是我的歌剧。她信中写到已经物色到一个很好的女歌手来演唱大主角,写她自己终于能够聆听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的演出,是多么的高兴。她听说我母亲搬来和我同住也很高兴。关于莫特她写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生活过得平平静静,内心深处的激流已不再向上涌。我正从事于写作弥撒曲,脑子里业已想好一首圣乐,只欠没有歌词了。当我不得不考虑我的歌剧时,它对我已成为一个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乐要走新的道路,要变得更为单纯和冷静,要能够抚慰人,而不使人激动。
  这段时间里台塞尔兄妹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读书、写作、散步,还一起过节和郊游。只是在夏季时,因为我不愿意拖累这些健壮的漫游者,才和他们分开了几个星期。台塞尔兄妹又到蒂罗尔和福拉尔贝格漫游,还给我寄来了一小盒薄雪草。我则把母亲送到北德地区的一个亲戚家去住一阵子,他们多年来一直邀请她去玩,最后我自己则来到了北海之滨。我白天黑夜坐着谛听大海的古老音乐,在强劲的新鲜的海风中探寻着思想和旋律。从这时起,我才第一次敞开心胸给远在慕尼黑的盖特露德写信一不是给莫特太太,而是给我的女友盖特露德,向她述说我的音乐和我的梦想。我心里思忖,这些信也许会让她高兴,也许这样一种安慰和问好不会有害于她。然而我自己的心却让我怀疑我的朋友莫特,始终暗暗地为盖特露德担优。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执拗的抑郁症患者,他习惯于让自己的生活随着情绪波动,无时无刻都为阴暗的欲望所控制并造成牺牲者,同时在某些深思熟虑的时刻又把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孤独和不为人理解真是一种毛病,就象洛埃老师向我描述的那样,那么莫特患这种病已比任何人都严重。
  可是我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自己也没有写信给我,而盖特露德给我的回信总是只有简短的问候,请我准时在秋天去慕尼黑,因为演奏季节一开始,人们就要排练我的歌剧了。
  我们大家再度回到城里恢复正常生活时已是九月初了,有一天晚上他们想要看看我夏季写的作品,便又集合到我家里。我的主要成绩是一首由两把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抒情作品。我们演奏了一遍。布里琪苔弹钢琴,我的目光越过乐谱落在她那金发盘成了大发髻的脑袋上,发髻的边缘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光。她的哥哥站在她身边担任第一小提琴。这是一首简单的、民歌般的小曲子,轻声地叙述着,慢慢地消逝在夏日的薄暮中,既不快乐,也不悲哀,却好似日落时分一朵逐渐暗淡的云彩飘移在昏黄的天空中。这首乐曲获得台塞尔兄妹,尤其是布里琪苦的喜爱,她对我的音乐作品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总是以一种少女的矜持态度保持沉默,只用赞叹的目光注视我,因为她把我看成一个音乐大师。今天她更是由衷地高兴,显示出她对这首曲子非常中意。她那双浅蓝色的明眸亲切地望着我,还不住地点着头,以致烛光在她的金发誓上闪闪跳动。她看上去十分漂亮,几乎是一个美人了。
  为了让她高兴高兴,我随着她的琴声用铅笔在乐谱上写下“献给我的女友布里琪苔·台塞尔”,然后又把乐谱还给她。
  “这行字将永远留在这首曲子上,”我殷勤地说,一边还鞠了一躬。她读着这句献词,脸渐渐红了,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小手,眼睛里也忽地充满了泪水。
  “您是诚心的吗?”她低声问。
  “当然是的,”我笑了。“布里琪苔,我觉得这首小曲子对您非常合适。”
  她非常惊讶地凝视着我,眼睛里仍含着泪水,目光十分严肃而又温柔。可是我并没有多加注意,台塞尔这时已放下琴弓,我母亲明白他想要什么,立即纠了一杯酒递给他。谈话变得热烈起来,我们为一出新的小歌剧争论不休,这个歌剧是几周前刚刚开始公演的。直到晚上两兄妹告辞出门,布里淇苔用那种罕见的不安眼神望着我时,我才又想起我和布里琪苔之间发生的这个小小的事件。
  这期间在慕尼黑剧院里人们已开始背诵我的作品了。男主人公这一角色莫特是完全有把握的,而盖特露德又称赞了新聘请的女高音,因而对于我来说,管弦乐和合唱成了主要的事情了。我请朋友们代为照料母亲,自己便动身前往慕尼黑去了。
  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便穿过宽阔美丽的街道来到许华宾区,莫特就住在这儿一幢幽静的房子里。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歌剧,我只想着他,想着盖特露德,不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马车驶进。条几乎带有乡村风味的小街,在。幢小小的楼房前停下了;房于周围全是树木,金黄色的械树叶堆积在街道两边,呈现出一派秋天景象。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大门,屋里看上去又舒适又堂皇,一个仆人接过我的大衣。
  我被引进一个大房间,看见墙上挂着两幅我熟悉的古老油画,这是从依姆多先生家带来的。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莫特的新画像,是在慕尼黑画的,正当我欣赏画像时,盖特露德进来了。
  隔了这么久才又看到她,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她的容貌已经变得更为严肃、更为成熟,完全是成年妇女的姿容了,然而她还是冲我微微笑着,象从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向我伸出手来。
  “您好吗?”她亲切地问。“您见老了,可是气色很好。我们等您很久了。”
  她问起了所有的朋友,问起了她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她满心喜悦地迎接我,忘却了最初的腼腆,我看她又变得同过去一样了。我的拘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她象一对老朋友似地闲谈起来,我向她述说着夏季在海滨的日子,讲到我的工作,讲到台塞尔兄妹,最后甚至还讲起了可怜的施尼佩尔小姐。
  “噢,”她高声说,“您的歌剧快要上演了:您一定很高兴吧。”
  “是的,”我说,“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又能听见您唱歌了。”
  她朝我点点头说,“我也高兴的。我现在常常唱,不过几乎只唱给自己听。我们都喜欢唱您的歌曲,它们总是在我们的手边放着,保存得一尘不染。您在这儿吃饭吧,我丈夫很快就会回来,下午他就能陪您去见乐队指挥。”
  我们便一起走进音乐室,我坐到钢琴前,她唱起了我从前的那些歌曲,我沉默着,极力让自己保持轻松快活。她的声音比从前更为成熟、更为鉴定.却坦和从前一样柔和轻快,把我的心带进了对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回忆之中,我着迷似地按着琴键,轻轻地奏出熟悉的音符,不时闭上眼睛悉心倾听,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现在和过去了。难道她不是属于我和我的生命的么?难道我们不是亲近得象兄妹并且友好无间么?诚然,她和莫特在一起唱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后来又坐下来闲聊了一会儿。我们很快乐,相互间话却不多,因为我们觉得两人之间并无任何意见分歧。她的情况如何,她和她丈夫相处的情形又如何,此刻我没有加以考虑,我想以后总会看得到的。无论如何她不会越出自己的轨道,不会违背自己的本性,即使遭途不幸,她自己也会镇定而坚强地忍受的。
  一个小时以后莫特回家了。他已经听到我抵达的消息。他一到就谈起了歌剧,对于它,人人都比我自己看得更为重要。我问他在慕尼黑过得如何。
  “到处都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说,“观众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认为我并没有多大能耐。我很少一登台就受到欢迎的;每一回我总要首先抓住观众,使他们激动着迷。就这样取得了成功,而并不是受人爱戴。有时候我确实唱得很差劲,这一点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嗯,你的歌剧会取得成功的,你和我的指望不会落空。今天我们去看乐队指挥,倘若你愿意,明天我们就去邀请女高音歌手。明天一早管弦乐队要排练。我相信你会满意的。”
  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他对盖特露德特别客气,我很不喜欢他这种态度。后来我在慕尼黑逗留的整段时期中,每天都看到他们夫妇俩。他们是非常漂亮的一对,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这对夫妇之间的关系是冷淡的,我认为只是由于盖特露德的坚强和内在的优秀品德才得以使这种冷淡转化为如此客气、尊重的形式。看来她还没有从她长期对自己漂亮丈夫的热情中醒悟过来,而且还对已经丧失的热恋的复返怀抱希望。无论如何她认为他也需要表面上的和美。她太高尚、太善良,不愿意向朋友们显露她的失望和不解,不愿意向任何人披露自己隐秘的烦恼,尽管她连我也没有能瞒过。我知道她不会容忍我向她投去任何同情的目光,任何理解或怜悯的表情,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和行事就象她们夫妇一样,不存在丝毫阴影。
  这种情况能够维持多久当然无法估计,而且完全由莫特所决定,我总算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制服了他的变化无常的性格。我为他们两人感到难过,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我也就不觉得十分奇怪了。他们两人有过热恋,并且享受了这种爱情,如今他们不得不作出选择,要么学会自我牺牲,容忍自己只是悲伤地回忆美好的时光,要么开辟寻求新的幸福和新的爱情的道路。也许一个孩子会使他们重新结合在一起,不再去寻求那狂热爱情的乐趣,不过这就要求一种新的良好愿望,要求为了共同生活而互相适应。我知道盖特露德具备达到这一目标的力量和气魄。莫特是否也具备这种力量,我认为自己还是不予推论为好。使我痛苦的是,他们之间那种伟大、美好的初恋的狂热和愉快业已消逝;而他们两人现在的良好姿态却叫我高兴,这种姿态不仅表现在众人之前,而且在他们两人相互间也总是维持着体面和高贵。
  莫特邀请我住在他家里,我没有接受,他也没有勉强。我天天都去他们家,我高兴地看到盖特露德很喜欢我去,高高兴兴地和我谈天和演奏音乐,这说明我们两人相处中并非我一人得到乐趣。
  我的歌剧已确定在十二月首演。我还要逗留两个星期,参加每一次管弦乐队的排练,不得不作一些修改和调整,这样整部 作品才总算定稿了。我惊讶地看到男主角、女主角、提琴手、吹笛手、乐队指挥和合唱队员们都忙得团团转,我自己反而成了局外人,好象这个有生命的歌剧已不再是我的作品了。
  “等着瞧吧,”海因利希·莫特有时对我说,“如今你很快就要呼吸到受公众宠爱的空气。我倒宁愿祝你不要获得这种成就。很快就会有鼓噪的人群跟随在你身后,要求你签名留念,你就要受到追逐,你还会看到,鼓噪人群的崇敬之情是何等亲切可爱、趣味高超。现在人人都在谈论你的跛脚。连这个毛病也出了名啦!”
  经过种种必须的练习和排练之后,我动身回家了,要等正式公演前几天再赶回来。台塞尔没完没了地向我提出关于演出的种种问题,他考虑到管弦乐中成百个细枝末节,这都是我所忽略了的。他非常兴奋和激动地看待这次演出,其心情远远超过我自己。当我邀请他带着妹妹一起去参加首演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相反,我母亲不愿意分享这种兴奋,而要去作冬季旅行,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合适。我渐渐地觉察到自己情绪紧张,每夜需要喝一杯葡萄酒,否则便不能入眠。
  有一天清晨台塞尔兄妹坐着马车来邀我动身,这已是初冬,时分,我家的小屋已深深掩蔽在花园的积雪里。母亲从窗口向我们挥手示意,马车驶动了,台塞尔围着厚厚的围巾唱起了一首旅行之歌。在整个漫长的旅程中他都象一个正在度圣诞节假日的儿童,美丽的布里琪苔容光焕发心满意足地静静陪伴着他。我为有这样的旅伴而高兴,同时心里也很不平静。因为我已象一个受审判者似地面对着第二天即将来临的事情。
  在车站上等候我们的莫特立即就觉察到我的心清,他高兴地嘲笑我说:“年轻人,你怯场啦,”“感谢上帝!你正好是一个音乐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
  看来他说得不错,因为我的心情一直到正式公演才平静下来,那几夜我都没有睡好。我们这几个人中只有莫特是平静的。台塞尔最焦躁不安,他参与每一次排练,没完没了地提出批评意见。排练时他坐在我身边专心倾听,逢到棘手的地方就用拳头重重地打着节拍,不是称赞,就是摇头。
  “这里缺少一支笛子!”管弦乐队第一次排练时他就大声叫嚷着说,指挥不高兴地朝我们看看。
  我笑着解释道:“我们已经把它删去了。”
  “把笛子删了?啊,那是为什么?真是开玩笑!请注意,它会影响你的全部序曲的!”
  我不得不笑着拦住他的话头,他不能这么随便乱说。不过当听到序曲中他最喜欢的一些段落中加进了中提琴和大提琴时,他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一面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面又害羞地对我悄悄低语道;“呶,这一段害得我掉眼泪了。真是美极了!”
  我还没有听过女高音新演员的声音。现在第一次听到她那陌生的歌声,心里不由涌起一种奇怪和痛楚的感觉。女歌手唱得很好,我当即就向她表示了谢意,但是我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下午的事情,想起盖特露德演唱这些歌词的情景,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的情感,好似有人偷走了我最宝贵的一笔财产,如今又第一次看见它在别人手里。
  这几天我很少见到盖特露德,她注意到我的焦急,微笑着劝我保持平静。我曾带着台塞尔兄妹去拜访过她,她热情亲切地接待了布里琪苦,而布里琪苔见到这位美丽高贵的太太时,简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这位姑娘十分倾心于这位美丽的夫人,不断赞美她,而她的哥哥也总是同声附和。
  正式公演前两天的光景我已无法回忆清楚,千头万绪的事情都在我头脑里旋转。其间发生了另外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一位男歌手感冒发烧了,还有一个由于没让他演较重要角色而恼火,在最后一次排练时态度极其恶劣,而乐队指挥又变得越来越谨慎而冷淡。应该说,我还亏得莫特的帮助,对于这种种骚乱他只是冷静地一笑置之,在这种境况里他比好心的台塞尔对我更有价值,台塞尔就象身上着了火似的来回乱窜,到处吹毛求疵。每当我们一起在旅馆里静静度过几个钟点时,大家几乎总是沮丧地缄默无语地相对而坐,布里淇苦只是敬仰地望着我,当然还带着点儿抱歉的表情。
  日子过得飞快,正式公演的晚上终于来到了。剧场里已经坐满观众,我站在舞台后面,已经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了。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莫特身上,他已化装完毕,正待在一个小房间
  里,以躲避喧哗声,他慢慢啜饮着香棋酒,已经喝空了半瓶。
  “你想喝一杯吗?”他关心地问。
  “不,”我说。“这对你没有刺激吗?”
  “什么刺激我?外面的喧哗声吗?每次总是这样的。”
  “我说的是酒。”
  “噢,不!这玩意儿能使我平静。每当我要做什么事,我总是先喝一两杯酒的。我得走了,时间到了。”
  一个侍者把我领到包厢里去,我看见盖特露德、台塞尔兄妹,还有剧院的一位高级人员已经在座,那位先生笑着向我问好。
  这时我听见了第二次铃声,盖特露德友好地看看我,向我点点头。坐在我身后的台塞尔抓住我的胳臂,握得紧紧的。大厅里暗下来了,我那序曲的乐声从台下庄严地向我传来。现在我平静多了。
  眼下,在我面前索绕和回响的音乐既熟悉又陌生,它已经有自己的生命,不再属于我的了。对我来说,已往日子里的种种乐趣和努力都已经结束,那整个时期的种种希望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再也不会有了,一切痛苦和渴望也都已经摆脱,并为现在这乐声所淹没了,音乐自由而奔放地响彻大厅,让成千颗陌生的心在这神秘的时刻里激动万分。莫特出场了,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由弱而强,他唱着,用他那种含混的、自然的热情唱着,而女高音歌手以一种颤抖的、轻快的高音合着他唱。唱到后来一个段落时,我耳朵里清楚地回响起盖特露德有一次歌唱时的声音,在她来说,这音乐是对她的崇拜,是我对爱情的一次轻轻的自白。我转过脸去望着她那双宁静、纯洁的眼睛,她理解我的意思,亲切地回答我的目光,这一瞬间我感受到自己青春年代的全部意义,就象闻着一股成熟果子的清香似的。
  这时起,我的心平静了下来。我象一个普通观众一样地观赏着和倾听着。鼓掌声响了,男女演员们走到幕前鞠躬致谢,不断有人喊叫莫特的名字,他冷静地微笑着走向灯光明亮的大厅。人们也叫喊我站出来让大家看看;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昏昏沉沉了,而且也不想跛着脚从舒适的包厢里走出来。
  台塞尔满脸笑容,象早晨的太阳,他紧紧拥抱着我,而那位高个儿的剧场领导也自动高举双手挥舞不停。
  宴会早已准备就绪,大家原来也许以为这次演出失败了。我们乘上了马车,盖特露德和她的丈夫,我和台塞尔兄妹各乘一辆。在短短的路程中,布里琪苔最初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却突然笑了起来。她开始还极力遏制自己,后来干脆用双手捂住脸面,听任泪水往下流淌。我没法安慰她,奇怪的是台塞尔也一言不发,也不询问她为何哭泣,他只是用胳臂搂着她,象哄一个孩子似的喃喃地抚慰着她。
  后来,在一片鼓掌、道贺和祝酒辞中,莫特用嘲讽的目光望望我。人们恳切地询问我下一个创作计划,当我说是一首圣乐时,他们感到大为失望。于是就有人提议为我的下一个歌剧干杯,可是直到今天我始终没有写出来。
  大家分散回家睡觉时已是深夜了。我这才有机会询问台塞尔,他的妹妹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为什么哭泣。这时布里琪苔早已回家去休息。我的朋友审视地凝视着我,摇摇头,当我再一次问他时,他便吹了一声口哨。
  “你真是一只瞎眼的鸡,”他停顿片刻后谴责地说。“难道你什么也没有觉察?”
  “没有,”我回答说,心里却渐渐地明白了原委。
  “好吧,我就讲给你听。这丫头早就对你有好感。当然,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就象她什么也没有对你说一样,不过我早就发现这点了,坦白告诉你,倘若事情能够成功,我会很高兴的。”
  “啊,”我很难过地叹息着说:“可是今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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