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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物语外传·七夜 》作者:裟椤双树

_4 裟椤双树(当代)
  “自然是真的。你的妻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除了骨突,夜叉还有个罕见的好处……嘿嘿。”喇嘛干笑几声,不再说下去。
  唐泽也没有心思再追问下去,光是喇嘛关于骨突的描述,已经够他神思遐想很久很久了。
  “你跟夜叉有过接触,你的血液还保留着记忆,加上我用在骨突上的咒,如此一来,这条金线可以将我们引到夜叉的老家。届时……”喇嘛眼角的鱼尾纹比昨夜舒展得更开。
  “届时?!届时怎样?”唐泽心头一动。
  喇嘛松开抓住他的手,看着远方的天空,说:“当我们拥有可以主宰许多人生命的宝贝的时候,你认为,会有多少人会臣服在我们脚下?!届时,你拥有的不止是图门集团,你将真正拥有整个世界。呵呵,世上有太多怕死的人了,只要能让他们舒舒服服的活下去,他们什么代价都愿意给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唐泽不说话了,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渐渐翻腾。
  只有一个图门集团,也许真的不够。
  唐泽想起小时候,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把自己好不容易要来的残羹剩饭踢翻在地,用脚踩踏在自己身上,鄙夷地嘲笑:“你这样的贱小子,流浪狗都不如,滚远点吧,这个世界不属于你。”
  他又想起老头子曾对他的心腹说:“若不是看他能给莎莎找来元丹,若不是莎莎对他有意,这般出身的男人,怎么配进入我们集团?!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他还想起这几年,那些表面对自己恭敬,背后却交头接耳:“如果不是靠女人,他何德何能可以有今天的地位,跟面首有什么区别,真是贻笑大方。我们的上流世界,居然让这人捡了个大便宜。”
  冷漠而苦涩的笑,爬上唐泽的唇角。
  三天,他们的船在海上行驶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的傍晚,一直引导他们前行的金线,终于在一片隐没于白雾中的海岸前停止不前。
  当唐泽的脚刚一触及这片凹凸不平的土地时,雪藏已久的记忆,在刹那间全部苏醒,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大脑……
  挽手相连的山峰,高大的石洞,聚着淡水的树林……卧虚山,跟三年前没有任何差别。
  “此地果然隐蔽,难怪多年来,见过夜叉的人少之又少。”喇嘛站在一块大石上,举目四望,嘶哑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一行人还没有从这里的独特景色中回过神来,突然,不远处的几棵千年老树猛烈摇晃起来,两个高大的黑影从树后一扑而出,嚎叫着朝他们扑来。
  唐泽本能地想去摸剑,可是,这会儿他才想起,他的剑早已被他封入了密室。
  面对突然袭击,喇嘛不惊不诧。
  身旁两个黑衫人,各从衣袖里抽出一卷明晃晃的丝状物,利落地朝空中一扬,两张严密的银丝网赫然呈现,彼此间像有磁力似的,在空中纠缠几下,两张网竟合成了一个整体。
  黑衫人高高跃起,一人执起一端,脚下踏空气如履平地。
  两只黑影,唐泽眼中曾经的“金刚”,也是喇嘛口中的“夜叉”,对于黑衫人的举动没有丝毫防备,毫无畏惧地奔跑,张扬地舞动他们的利爪,朝空中的入侵者进攻,也许在他们心里,在这块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防备”,他们就是唯一,他们就是王者。
  这群夜叉的头脑,真的很简单,唐泽的观点再一次得到印证。
  他们对唐泽头脑简单,可以换来香喷喷的烤肉,他们对黑衫人头脑简单,换来的却是毁灭。
  轻巧密实的银丝网从天而降,将两只夜叉包裹其中,像粘苍蝇一样容易。
  网眼之间的纠结处,霎时生出数寸长的银刺,深深刺入无法动弹的夜叉体内。
  两只夜叉的手爪紧紧扣住网眼,牛眼大睁,痛苦的目光穿越而出,落到站在一旁的唐泽身上。
  刹那的惊讶,从他们已经充血的眸子里划过。
  呜呜!
  他们的声音从嚎叫变成了哭嚎。
  “你们……”唐泽心头突然有点怪异的感觉。
  话没说完,又有两个黑衫人从他两侧飞跃而起,一人执一把薄如纸的短匕首,直朝网中的目标而去。
  咻!
  两人的动作出奇地对称,手臂横向一划,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两道平行的银光闪过。
  血,从夜叉的喉管涌出,唐泽眼见着他们身前一尘不染的银白网丝,开出一朵一朵殷红的颜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成了一片湿淋淋的血河……
  轰隆!
  两个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两名黑衫人手臂一挥,大网解开的同时,网上银刺也随之消失无形。
  夜叉的身体,猛烈抽搐,身体上密集的小洞,汩汩朝外冒着血,很快在他们身下形成一汪血洼。
  喇嘛这才信步上前,俯瞰着脚下两只奄奄一息的怪物,弯下腰,顺势从他们的脖子上扯下白生生的骨突圆珠。虽然主人浑身是血,可这珠子实在太光滑,竟连半点血迹也染不上去。
  “好极了!”举着两串珠子在眼前微微晃动,喇嘛的眼睛半睁着,眸子里的光彩却犹胜从前任何时候,“刚刚上来便有如此收获,哈哈哈。”
  唐泽的耳朵里充斥着他的笑声,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只夜叉,还有他们尚未闭上的眼睛,他突然有些眩晕。
  “记住,他们的要害就是咽喉。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喇嘛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拍拍唐泽的后背,“虽然他们力大无穷,但是只要遇到我专为他们准备的丝网……呵呵,手到擒来!”
  说罢,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一把崭新而锋利的长剑递到了唐泽面前。
  “我知道你习惯了使剑。”喇嘛微笑,指了指前头,“那里,还有更多战利品。你不想要吗?”
  想要吗?!
  想要什么?!
  骨突圆珠?!
  还是别的东西?!
  唐泽脑子嗡嗡作响,乱作一团。
  然而,他的手,最终还是握住了冰凉的剑柄。
  喇嘛又干笑两声,唐泽的选择令他满意。
  一行人朝前走去。
  唐泽矛盾的目光,不期然地在寻找一个身影。
  突然,头顶上唰唰作响。众人抬头,却只见一个黑影从聚拢在他们头顶上空的巨大树冠中纵横而过,跳入远处的大石后没了踪迹。
  喇嘛和他的拥趸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若无其事继续朝前走。
  唐泽落在他们后头,他想走快些,此刻的双腿却不像自己的,一股力量总是把他往回拖,拖向来路。
  一路上,没有再见到别的夜叉。
  喇嘛站在石洞群前,借着夕阳余辉打量着四周。
  除了海浪声,卧虚山的寂静超乎往常。
  “其他的……”喇嘛转动着念珠,喃喃道。
  话音未落,脚下的土地,开始猛烈摇晃,这种感觉,唐泽并不陌生,只是今天,这种摇晃比三年前要来得厉害得多。
  悚人的嚎叫,先是一处,转眼变成两处,到最后满山都回荡着比虎啸狮吼更惊心的声音。
  他们发现了?!
  唐泽冰凉的手心渗出了汗。
  果然,石洞里,石洞后头的山坡上,还有身后的树林里,杀出上百大大小小的夜叉。
  领头的,唐泽自然不陌生,是那个送他骨突圆珠的红毛。几年不见,他的体型好像更壮硕了些,头顶上的红毛也更长了,逆风翻飞着。
  他们十一个人,被团团包围。
  唐泽的心开始狂跳,他还记得这群夜叉是如何轻易捕杀山上的各种猛兽。虽然刚刚有两只夜叉毁在喇嘛手里,可是,那仅仅是两只。
  面对一群夜叉,他们有多少胜算?!
  大地的震动越发强烈,喇嘛镇静如前,只是手中的念珠,转得越来越快。
  “杀!”
  喇嘛的念珠突然停住,冒了这一个字。
  手下八名黑衫人顿时朝四方跃开,四张银丝大网显露于空中,两人执一张,各选一方朝汹涌而至的夜叉飞踏而去。
  四张大网,在八人的操控下随意地改变着大小,眨眼间便扩张得巨大无比,只需一张,网住二十只“猎物”绰绰有余。
  夜叉向来都不用武器,哪怕面对再凶恶的野兽,他们都是赤手上阵。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世上最凶猛的野兽,不是卧虚山的豺狼虎豹,而是……人类。
  霎那之间,银光四起,杀戮,在困兽的凄凉嚎叫中游刃有余地进行,鲜血,在空中开出无数艳丽而硕大的花朵,再一一凋落在网丝上。
  
  月亮露了小半个脸,洒下来的月光,在唐泽眼中看来,也跟这变了颜色的网一样,血红一片。
  是月亮变了颜色,还是自己的双眼变了颜色?!
  唐泽的剑呆呆地杵在地上。
  突然,一只漏网的夜叉从不远处一步跳起,落到离唐泽咫尺之外的身后。
  尽管他已经许久没有动过手,但,曾身为最优秀的除妖师的他,该有的灵敏与反击的本能并没有丧失。
  他身子一低,避开从背脊上扫过的锋利手爪,顺势一脚倒踢在对方小腹。
  夜叉一个趔趄,倒退几步,又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唐泽已经转过了身,与夜叉对面相峙。
  扑面而来的风里,都是要将自己撕成碎片的味道。
  然而,当夜叉的双爪快要杀到唐泽面门的刹那,眼睛里却有异光闪过,手下的动作,迟疑了。
  夜叉还记得眼前这个举剑的男人。当年在烟熏火燎中替他们烤肉的人。
  唐泽显然读不懂一只粗莽夜叉的眼神,对方犹豫的这一瞬间,对他的意义,只是获得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
  手起,剑落,潇洒如三年之前。
  一道口子不偏不倚开在夜叉的喉咙正中。
  夜叉雕塑一样立在那里,保持着那个犹豫的姿势。
  伤口,翻裂,鲜血,涌出。
  铁塔一样的对手,重重仰倒在地,砸起漫天灰土。
  唐泽上前,看着夜叉顽强睁开的眼睛,朝它心口的骨突伸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宝刀不老啊。”一直在旁看热闹的喇嘛,替唐泽鼓掌,却又不无讥诮地说,“敢杀,却不敢取你应得的战利品么?!”
  唐泽看他一眼,手下一动,从余息尚存的夜叉脖子上扯下骨突圆珠。
  “这才像你。”喇嘛赞许地点头。
  这时,从前方传来的几声惨叫,引走了他们的全部注意——不是夜叉的嚎叫,而是人的惨叫。
  断裂的肢体飞散开来,喷涌而出的血,在月光下画出瞬间的奇异图案,然后,溅落在地,转眼便被蜿蜒在碎石缝中,宛然成河的夜叉之血吞没。
  夜叉的首领,站在凸起的大石上,牛一样喘着粗气,身上缠绕着撕裂开的银丝网,刺入体内的尖细银刺密密麻麻,从头到脚。那张裹着它身体的金色皮毛几乎已被触目惊心的红色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血,无从分辨来历,也许是它自己的,也许是刚刚被它撕成碎片的人类的,顺着那些粘成一缕一缕的毛发往下滴落。
  喇嘛的眼神变了,身旁仅剩的手下,更是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红毛的凶悍与超乎想象的力量,击碎了他们速战速决的美梦。
  八个黑衫人,成了一堆与废品无二的残肢碎肉,凌乱地铺在地上。
  嗷!
  红毛看着脚下横陈遍地的同伴的尸体,仰起头,狂吼。
  疼痛,愤怒,悲伤,似要将整个卧虚山震裂开来。
  “大师……”黑衫人朝后连退几步,“我们……还是尽速离开吧,情形不太妙。”
  说罢,上岸时还气势逼人的他,转身就朝来路狂奔而去。
  “怕死是人的天性。”喇嘛看也不看那家伙一眼,手臂轻轻一抖,小巧的匕首握在掌中,接着反手一掷,“但,不是你怕就不用死了。”
  噗通!
  逃跑者扑倒在地。
  匕首,从他的背心一穿而过。
  对喇嘛的行为,唐泽没有做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他只是看对方一眼,笑了笑。
  很奇怪,唐泽现在只想笑,不管面对的什么。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脸上在笑,心头却像扎了针……
  “这个,就由我们亲自解决吧。”喇嘛将念珠套在腕上,举步朝红毛走去。
  然,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红毛壮硕如山的巨大身躯后头,缓缓走出了另一个人影,瘦瘦的,小小的,跛着脚,步态有些沉重。依然是蓬乱的长发,尖尖的耳朵,身上裹着染满血的黑色皮毛,肩头也挂着一块残缺的银丝网,露在身体外的银刺,闪着晶亮的光。
  月光投下来,照亮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清水一样透澈。
  唐泽的呼吸暂停了数秒。
  一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在心底渐渐明朗。
  稍一用力,这小人儿将捏在手里的一个圆东西抛了出来。
  骨碌碌滚了一会儿,圆东西停在离唐泽不远的地方。
  那是某个黑衫人的头颅,至死也没法阖上恐惧的双眼。
  “还有漏网之鱼……”喇嘛看着这个被污泥盖住五官的“小家伙”,须臾间,竟被一种莫名的畏惧阻挡了前行的脚步。
  在这个夜叉的身上,看不到痛苦,看不到愤怒,看不到难过,也看不到要不顾一切进攻的架势。
  它像个局外人,漠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尸体,还有站在对面的唐泽。
  “念!”
  唐泽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早该想到,单凭红毛一个人,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八个人撕成碎片并不容易。当年,念为了救他而攻击自己两个同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个混合了人类与夜叉血统的女子,究竟蕴藏了多少力量在那副瘦弱的身躯中?!
  唐泽估算不出,也不想去估算,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
  “还愣着做什么?!解决了他们,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喇嘛突然呵斥道,随即眯起眼睛,“只差这一步,我们就能成功构建我们的世界了!”
  话音刚落,喇嘛脚一瞪地,窜起数尺高,手下一动,从缠绕在腕上的念珠里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色钢丝,恶狠狠地朝红毛杀了过去。
  怒到极致的红毛自然不甘示弱,拼着自己仅存的力气,在血液尚未流干之前,挥舞着利爪朝喇嘛迎了过去。
  刷!
  柔韧的钢丝缠住了红毛伸向喇嘛心脏的双爪。
  红毛没有把这根钢丝放在眼里,刚才那万千银丝织成的大网尚且不能困住自己,这区区一根“头发丝”何足畏惧?!
  可是,红毛简单的头脑哪里能想到,喇嘛这一根细丝,再加上他的咒语,足以抵过十张大网。
  裂骨的剧痛在红毛腕上爆发,他以为这次还能像刚才对付困住自己的网一样,只要用上一身力气就能撕断这令他恼怒的长丝。然而,这一次,他越用力,钢丝便嵌得越深,肌肉,经脉,一层层被切断。
  红毛想用利齿咬断喇嘛的脖子,可是,狡猾的喇嘛一直停留在半空中不肯着地,与红毛保持着绝对的安全距离。除非红毛跟他一样有踏空气如平地的本事,否则休想沾他的身。
  用惯了蛮力的红毛,还妄想挣开束住自己的钢丝。
  只要再用一点力,红毛的爪子就会被生生切断开来。
  喇嘛冷笑,又念了句咒语,钢丝顿时自动伸长许多,在空中绕了个圈,最后准确地套在了红毛的脖子上。
  喇嘛一用力,钢丝霎时勒紧。
  突然,一个黑影从地上跃起,朝喇嘛撞去。
  见势不妙,喇嘛一手抓紧钢丝,一手抖出把明晃晃的匕首,对准来者狠狠掷去。
  “念!”唐泽突然大吼,“不要!”
  匕首速度奇快,在空中成了一条银白的直线,然而念的反应更快,轻巧地翻个身,匕首擦着她的身侧飞了过去。
  没有谁料到,念是一只会飞的夜叉。
  眨眼间,念已经落到喇嘛身旁,双手用力擒住他的肩膀,而后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吱!带着温度的血从念的齿间飙出。
  “啊!!!”喇嘛避让不及,痛得狂叫,气急败坏地大吼,“唐泽!”
  唐泽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半空中发生的一切。
  也许是喇嘛痛昏了头,他忘了唐泽已不是从前那个一飞百尺高的除妖师,再没有任何异能力。
  而事实上,就算唐泽现在有那个能力,他也不会出手。
  现在,他很想这个喇嘛死,死在念的手里。
  见唐泽没有任何反应,喇嘛不得不松开拽着钢丝的手,反手过去想抓住念的胳膊。可是念的动作总是快他一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只听啪嚓两声脆响,喇嘛的手骨被她捏得粉碎。
  喇嘛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只听他闷哼一声,身子猛烈地抖了几下,像只抽搐的瘟鸡,一串白沫从他嘴角流出,最后,一直很“顽强”的脑袋终于慢慢耷拉了下去,鲜血顺着脖子,流得满身都是。
  念提着他,晃了晃,捏在手里的不是人,只是条死鱼。
  松开手,喇嘛烂泥一样跌落在碎石上。
  念回到地上,用脚踹了踹喇嘛。
  “念!”为她捏了把汗的唐泽终于放下了心,几步跑到她身边,“你……我……”
  念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倒在地上气息微弱的红毛身边,小心地给他解开绕在脖子上的钢丝。
  这时,唐泽才惊异地注意到,念之所以走路不利索,是因为少了一只左脚。一枝简单打磨过的木棍绑在她的膝盖下。
  “你的脚怎么了?”唐泽拽住念的胳膊,急切地问。
  念拉开他的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躺在地上的同伴。
  红毛的伤势很重,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银刺扎出的伤口,已经不再往外头淌血,也许是伤口凝固了,也许是没有血可以流了,此刻的红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念试着拽红毛的胳膊,可红毛一动不动,只从喉咙里挤出咿咿的低鸣,然后吃力地举起手臂,手指的指向,正对不知所措的唐泽。
  难道他要念干掉自己?!
  这念头第一时间跳入唐泽的脑中,但是很快又被他否决了。
  红毛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没有半点杀气。
  微微颤动几下,红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重重垂下,头慢慢歪向一边……
  念用力推着红毛的胳膊,说着只有夜叉才明白的语言。
  但是,红毛再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他死了,跟躺在周围的同伴一样,在这场杀戮中永远闭了眼睛。
  念站起来,有些迟钝地转动着脑袋,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山,树,石头,还有同伴们的尸体,都沉在绝对的寂静之中。扑面而来的风,混着浓浓的血腥味,吹起她乱糟糟的头发,项上的骨突圆珠,随着她心口的起伏,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唐泽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眼前的一切,罪魁祸首不是喇嘛,不是黑衫人,是他。
  半晌,念一瘸一拐地朝唐泽走过来。
  “你……走……”
  她只给他两个字,斩钉截铁。
  “念……你……你听我说……”唐泽抓住她的手。
  “走……”念抽出自己的手,眼睛看向唐泽身后的路。
  “告诉我,你的脚怎么了?”嗅着充满血腥的夜风,看着伤痕累累的她,唐泽心里突然一阵绞痛。
  “走……”念由始至终都不看他,只对他说同一个字。
  “念,我……”唐泽话没说完,突然脸色大变,吼了声,“小心!”
  他动手把身侧的念朝外头一推。
  然,还是迟了一步。
  一道墨黑的光线,从后面精确地射中了念,轻易穿过她的头部,最后从眉心飞出。
  细细的血流,从念的眉心缓缓涌出。
  海水天空,月光山石,在她眼里融合成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彩带,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纠缠着漫天飞舞,涨满她的眼帘。混沌中,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头绿色的头发,在光影下飞舞……
  唐泽一把抱住倒下的念,全然不顾她的身上还插着无数密密的银刺。
  “念!念!醒醒!醒醒!”他用力摇着怀里的人,不许她闭上眼睛。
  念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视线聚焦在唐泽脸上,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恨……”
  唐泽愣住了。
  不恨……念说的话,总是那么简单,但总让他无法猜透。
  “念!念!别睡,跟我说话!”臂弯越来越重,念的身子不断朝下沉,眼睛慢慢闭上,唐泽慌了神,大声喊着,摇着。
  “鱼……月亮……”
  念的声音越来越弱,梦呓一般,嘴角,绽开一朵少见的微笑……
  从没有笑过的她,用一朵微笑,定格在生命的最终点……
  “念……”
  唐泽瘫坐在地,抱着吐尽最后一口气息的念,呆看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
  一阵咳嗽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有人从碎石上爬起。
  石头的滚动声把唐泽从失神状态中拉回现实,他转过头,看着刚刚已经断了气的喇嘛,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噗!
  狼狈不堪的喇嘛从嘴里吐出几粒黑色的念珠,干笑两声:“蠢钝的夜叉,竟妄想跟我斗法,哼哼。”
  唐泽轻轻放下念,起身朝喇嘛走去。
  “你跟那个夜叉的交情不错呀。”喇嘛的遮面布垮下大半,露出底下类似严重烧伤的丑陋疤痕。
  唐泽没有答话,继续朝他走去,拳头渐渐攥紧。
  喇嘛不慌不忙地看着逼近自己的唐泽,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唐泽停住了脚步,冷冷地看着对方。
  “聪明的人,应该继续同我当盟友。”喇嘛走到唐泽面前,举起断腕,指着遍地的尸体,“看到这些了么?!属于我们的世界,就在它们身上!不仅仅是它们的骨突,还有它们本身,也是罕有的宝贝。”
  唐泽不说话,但是,眼神里却多出了一重疑惑。
  “嘿嘿,骨突是治百病的灵药,夜叉的身体,同样是灵药。”喇嘛的目光下移到唐泽的腿上,“你自己也是受益者啊。”
  “你说什么?!”唐泽听出他话中有话,追问道。
  “夜叉是很神奇的族群,哪怕它们死了,尸体也要过上百年才会腐化。而它们的肢体,可以移植到任何有需要的人类身体上,并且很快能和新的身体彻底契合在一起,就像新生出来的一样完美。”喇嘛越说越兴奋,看着唐泽的左脚,“你的左脚,靠骨突是没办法复原的。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吧?!哈哈。”
  喇嘛一番话,不啻一个惊雷在唐泽头上炸响。
  自己的左脚“长”了出来,可是念的左脚却……
  天……
  唐泽狠狠捏住了自己的左脚,触电一样的酸麻感从脚心直窜上头顶。
  嗵!唐泽跌坐在地。
  喇嘛并不在意唐泽的表现,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你看看我们得到了什么,上百个夜叉的尸体,你说以后会有多少人来求我们给他们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年轻人,这里不是什么卧虚山,这里是属于我们的宝藏!你掌管着图门集团,把这些夜叉秘密运回去并不是难事。”
  他后头说的话,唐泽已经听不到了。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左脚,几乎是在掐着它。
  喇嘛走到他身边,冷笑:“它们只是非人非兽的动物,只会以最野蛮的方式存活在世上,它们并不懂得感情,只是蠢钝的动物,所以,你不必做出那种表情,更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好好看清楚今后的路,那才是最重要的。”
  “呵呵……”唐泽慢慢站起身,用冰凉的手擦了擦鬓角渗出的汗珠,苦笑,“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当初我流落到这里,差点被它们当成食物撕成碎片。它们只是连人话都不会的野蛮动物而已……”
  “嘿嘿,你明白就好。对于这些低等但是却有高级作用的动物,存在于世上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为我们这样的人提供必要的服务。”喇嘛得意地笑着,“你我合作,再加上有这群夜叉,哼哼,只要人类还珍惜他们的生命,只要他们还畏惧缺手少脚的生活,那么从此之后,世上没有我们拿不到的东西。”
  “嗯。”唐泽叹气,然后点点头,回头朝海岸的方向看,“这些夜叉的体型都很庞大。我们来时的船可能装不了多少。”
  “嘿嘿,没关系,先装几个稍微小些的回去。然后你再派一艘大船,我们再回来就是。”喇嘛示意他不要担心,然后看着自己的断腕,说,“回去之后,我很快就会有一双新的手了,哈哈。”
  唐泽走到红毛的尸体旁,问:“先把它们的骨突全部收起来吧。这家伙是头头,它的骨突是最大的。当年给我骨突的,就是它。”
  “嗯,先把所有骨突收集起来带走。”喇嘛点头。
  唐泽俯下身,扯了几下红毛脖上串着骨突的细绳子,却没能如愿把骨突拉下来。
  他抬眼看了看旁边,念的尸体旁,躺着喇嘛给他的长剑。
  他走过去,拿起剑,回到红毛身边,利索地一挥,细绳断成两截,骨突顺利落入他的手里。
  “给!”唐泽把骨突交到喇嘛手里,说,“还有不少,我去那边。动作快点,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喇嘛呵呵一笑:“分头行动吧。”
  说罢,喇嘛转身朝念走去。
  然,他刚刚转过身,便觉察到身后有异常,一阵凌厉的风,直扫他的后颈窝。
  心知不妙的他下意识地把头往下埋,想避开随之而来的令他胆寒的危险。
  可是,他的动作没有快过身后的唐泽。
  时间好像在瞬间回到多年前,回到了那个斩妖无数,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又变成了手起剑落妖魔亡的除妖师,只一招,便将敌人送入地狱。
  喇嘛的身体被定格了,裸露在外的后脖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线。
  很快,这条线迅速扩大,成了一个整齐的切口。
  鲜血喷涌间,喇嘛的头,跟脖子分了家,骨碌碌地落到了地上,矮小的身躯也随之倒了下去。
  沾了一地灰的头颅,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怨毒的目光,也许是想投给唐泽的,可是,现在只能无奈地投向天空……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是死在那群你口中的蠢钝动物手里。”
  扔掉剑,唐泽折返到念身边,细心地为她拔掉扎在身上的刺。
  对不起……对不起……
  他喃喃着。
  不光对念,对整个卧虚山,他都抱着最深的歉意。
  这群头脑简单的夜叉,仅仅是帮它们烤肉而已,就把那么珍贵的骨突当礼物送他,而念,不仅救了自己的性命,还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给他重造了一个完整的身体……
  不恨……
  唐泽终于明白念在临终前说的“不恨”是什么意思了。
  夜叉的世界太简单,也许在它们眼里,自己永远是那个在烟熏火燎中帮他们烤肉的好家伙,它们的脑子里,没有“目的”“利益”这些人类世界里才有的概念,它们更不会明白,卧虚山有今天的结果,全是拜他一人所赐。它们不是不恨,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很他。
  它们的爱恨,太干净。
  念是对的,她总是要自己走。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无心的闯入,本应由永远的离别来结束。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
  唐泽很想流一滴眼泪,可是,流不出来。
  眼泪好像凝固在了体内,还有血液,都在这个时候停止了匆匆的行走……
  天亮了,阳光温暖地笼罩着卧虚山。
  唐泽举着火把,静静地站在堆放在一起的夜叉尸体前。
  片刻之后,火把高高飞起,落在尸体上。
  轰!
  熊熊火焰窜天而起。
  唐泽把船上的机油全部用在了它们身上。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对不起。”
  抛下这句话,他转身朝那片藏着淡水的树林走去。
  水洼静静的,偶尔有一两个水泡冒出来。
  念躺在水边,身上的污垢被洗得干干净净,穿过树梢的阳光,在她清秀美丽的脸上落下漂亮的斑驳光点。
  唐泽在当年他们并肩而坐的地方,认真地挖着土。
  一边挖,他一边对念笑道:“你抓鱼的样子,很好笑。”
  念的长睫毛覆盖在稚嫩的肌肤上,在晨风中微微抖动,像在回应他的笑声。
  唐泽把身上的骨突全部倒入土坑中,认真地埋好。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念身边,坐下来,把她抱在怀里,痴痴地看着前方。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夜叉的传说,应该由自己来终结。
  他在心里说。
  算赎罪吗?!好像不是。
  不是不走,是不知道究竟要往哪里走。
  世界,哪里才是你的世界?!
  唐泽问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
  唐泽,哪里都不是你的世界,因为你早已经把自己弄丢了。
  呵呵……
  唐泽紧紧搂着冰凉的念,笑了……
  阳关寂静地转动着,树林外头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石块,没有一刻停息。
  地球依然在转动,海那边的人,依然像往常一样生活,一切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流落到一片海中的荒岛,也许你会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一个美丽的,长着尖尖耳朵的姑娘坐在月光下;也许你会见到一具白骨,卧倒在高大的石洞前;也许……也许你什么也不会看见,只有不会说话的山和石头,听着身边的人说起那些亦真亦假的传说……
尾声
  听完这个故事,我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彻底凉了。
  “唐泽还在那座岛上吗?”
  我突然想知道这个男人的近况。
  “不知道。我已经很久不去卧虚山了,那里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黑袍二号摇头。
  我拿起那只海螺,放到耳边,里面,像有人在说话。
  “要是我没记错,蒲松龄也讲过一篇夜叉的故事,不过那个的结局要好得多。”
  “当选择不一样的时候,结局自然不一样,黑袍二号看着海螺,“这个就送给你们当见面礼吧。是我从那里的海边带回来的。”
  敖炽一把把海螺抢过来,说:“干嘛,用这个来提醒我们生活有风险选择需谨慎么?”
  “不,这也是祝福。”黑袍二号指着他与我,“你们没有在该离开的时候停下,也没有在该停下的时候离开,我想以后也不会。”
  “行,这礼物我收了。”我笑嘻嘻的把海螺包装起来,伸个懒腰,打着呵欠靠在敖炽身上,渐渐睡去。
  梦里,有海水的声音,粼粼的月光,还有个尖耳朵的姑娘,她的爱与恨,是世界最干净的珍宝。
蜂鬼
楔子
  骑骆驼比赛真是一件有益身心的好事!因为这件事,我算了算,基本上一百年之内我都不用在洗碗了。敖炽把他的骆驼军团挨个臭骂了一顿,反被它们喷了一脸臭臭的口水。
  虽然没有鸟语花香、山青水秀,单一的沙漠也十分欢乐啊。不记得以前是谁讲过一句话,可能是我自己——去哪里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去。
  一切欢乐与有趣的源头,大概就在这句话里了。
  今夜,该黑袍三号讲故事,所有黑袍里,三号的身材似乎最瘦,还总是佝偻着背,总是想把手脚并用去走路的样子,丑的很。
  他把自己塞进一堆软绵绵的垫子里,没有骨头似得半躺着,嘴里放出嗡嗡嗡嗡的声音。
  “有病啊!怪叫什么!”
  敖炽抓了一个苹果砸过去,三号一把接住,嘻嘻笑问:“你们觉得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不是蚊子就是蜜蜂。”我答。
  “是蜜蜂。”三号打了个响指,“好,那我就讲蜜蜂的故事!女王殿下万福!”
1
  暴雨从乌沉的云端疯狂而下,犀利的雨滴穿过层叠的竹叶,无情击打在一个于林中疾奔不止的男人身上,一件破损的雨衣裹住个小小的身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男人很年轻,20出头的样子,一头乱发湿漉漉的贴在额际,他一边跑一边对怀里的小人儿说:“宁儿不怕……爸爸带你去看大夫……你不会有事……”
  想在泥泞的山路上顺利奔跑,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脚下一滑,顺着斜坡滚落到一条不浅的山沟里。待他被雨水迷了视线,从天旋地转恢复正常时,顾不得胳膊上被山石划得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雨衣,焦急地喊着:“宁儿……没事吧?没事吧?”
  雨衣下头的小脸苍白如纸,小嘴微微翕开,长长的睫毛凝固在紧密的眼上,人男人怎么呼喊都没有一声回应,一身蓝花小裙子被雨水浇得透湿。
  “宁儿……不要……不要离开爸爸!”男人疯了一样,把早已没有了呼吸的女儿抱起来,拼命用脸去贴她冰凉的额头,撕心裂肺地喊,“宁儿!起来!看看爸爸!起来啊!”
  男人的眼泪与雨水混为一体,头上的天空与心里的天空,都在此时分崩离析
轰隆一声巨响,从最深的云层中爆出,一条细如发丝的金线从空中笔直坠下,摩擦着空气。烧出火焰状的痕迹,以流星般的速度朝匍匐在地面上的父女撞去。
  沉浸在至痛中的男人,没有发现空中的异状,只在一瞬间,恍惚觉得似有个大大的气泡在头顶上炸开,莫名的压力将他的心脏往下一拽,紧接着一道抢眼的金光,从怀中幼女的心口钻了进去,浅若朝晖的光晕瞬时从尸体中荡漾而出,温暖的将失去生命的躯体包裹起来。
  紧闭多时的幼嫩双眼缓缓张开来,失神的眸子渐渐生出了光彩,小女孩的喉咙蠕动这翕开的小嘴飘出一口压抑已久的长息。
  “宁儿……”男人惊愕又惊喜地望着复活的女儿,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又哭又笑,“你醒了!你好了!我的宁儿!”
  女儿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眼眸没有昔日的光彩,尚未恢复血色的脸上茫然一片,她抬起手移到他的肩上,用力一推,男人竟被她生生推开数尺,跌倒在地。
  “宁儿……你……”男人不敢相信,弱小的女儿竟有这般力气。
  她没有理会自己的父亲,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深呼吸了口气,她有些仓皇地看着四周,踉跄着朝山沟的另一头跑去。
  “宁儿!你要去哪里?”男人忍痛爬起来,追上去抱住女儿。
  只是稍微用力的一甩,男人便摔倒在泥泞里,狼狈不堪,他费力张开被溅进泥水迷住的眼睛,看着那个往前奔跑的小小身影,绝望地大喊:“宁儿!回来!爸爸在这里啊!”
  “不要枉费力气了,你跑不掉的。”
  蓦地,漠然的声音在男人头顶响起,他回头一望,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深黑的渔夫帽完美地遮住他的眼睛,线条简单而挺括的黑风衣在雨里泛着闪亮的青光。
  不待男人对身后的不速之客作出反应,一把精巧的金色匕首刺开了雨幕,嗖地一声刺进了女孩的脊背。
  “啊”一声惨叫,女孩倒了下去在冰凉粗糙的地上痛苦抽搐。
  “你在干什么!!”男人被这一幕激怒了,他猛地推搡了那黑衣人慌忙扑到女儿面前,惊慌失措地抱起她,本能地想替她拔出那把匕首。可是,他的手刚一触到匕首,便被一阵钻心的刺痛给弹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出现在他的掌心,因为伤口形成的速度太快,鲜血在皮下呆滞了片刻,才慢慢渗出来。
  “放开她,不要再碰那把匕首。”黑衣人走到他面前,冷冷道,“她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胡说!”男人的手愤怒地握成了拳头,抱着女儿的双臂反而更紧了些,“她是我的宁儿!我的女儿!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要伤她!她还这么小!”
  说着,他不顾一切地再次去握那把匕首,换来的却不过是多一次痛楚,多一道伤口,匕首依然纹丝不动。
  “这不是普通的匕首。”黑衣人猛拽住他的手腕,厉声道,“再碰一次,你这只手就废了!”
  “疯子疯子!”男人的脸被巨大的怒火扭曲了,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有宁儿了!我只有她了!她是我的一切,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我一度以为我失去了她,可是上天又把她还给了我!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绝对不允许!”
  “她不是你的女儿!”黑衣人的声音提高许多,似要把这个疯狂的男人惊醒,“她只是潜入你女儿尸体里的妖怪!”
  男人固执地猛摇着头,把女儿护得更紧:“我不听你这个疯子的胡说八道!她是我的女儿!她是!”
  话音未落,他使尽全力甩开黑衣人的手,出乎意料地跪在他面前,边磕头边央求:“求你了,放过我女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唯一!”
  伤口流出的血,从他撑到地上的手掌下流出,与流动的雨水混成一片混浊的红,砰砰的叩头声不绝于耳。
  面对一个绝望父亲的祈求,黑衣人沉默了。
  “受了伤……封在躯壳里应该没什么问题……”
  许久,他喃喃一句,然后蹲下身,握住自己送出的匕首朝外一拔,一道清晰的伤口出现在女孩瘦削的脊梁上。见状,他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抚在伤口上,做了个朝外拉出的动作,另一手则挥起锋利的匕首贴着女孩的背部划了下去,又顺势在空气里一抓,动作麻利,快如闪电。
  一声凄厉的悲鸣从女孩口中发出,旋即便再没了声息。
  “宁儿……”男人不知所措地摇晃着女儿,朝黑衣人大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黑衣人不说话,站起了身,从衣兜里掏出个精致的小锦囊,紧握的右手往锦囊里一开,似是放了些东西进去。在他收紧锦囊的刹那,一点点蓝色的光晕从锦囊口飘出,旋即消失在雨中。
  “她没事。”黑衣人把锦囊送到男人面前,紧抿的薄唇如刀锋般锐利,“如果你想同她和平共处,那么收好这个。若她今后有任何不良异状,只要用力捏一捏这个锦囊,她便会老实下来。”
  男人探了探女儿的鼻息,她的呼吸的确比刚才平稳许多,放下心来的他,迷惑而警惕地望着面前这个奇怪的黑衣人,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猎人。”黑衣人把锦囊扔到他怀里,又掏出一张白色手绢,从地上找了块小黑石,在手绢上写了几个字后叠好,一并扔给他,“收好这两件东西,谨记!”
  说罢,他转过身,踩着山沟一测的石块,轻灵地朝空中一跃,转眼便消失在雨中。
2
  这孩子,长大后应该是个美丽的女子吧。陶昂凝视着这个面相可爱的小病人。
  那是一张细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脸孔,黑而柔软的齐颈短发,带着天生的垂坠感,整齐地散开在枕上,长密如扇的睫毛安静地覆盖住一双半睁着的眼睛,嵌在里面的眸子蓝得像最明朗的一片海,多么少见的颜色!看她的双眼久了,视线竟像个沉入水里的大石,不自觉往下陷,那片少见的美妙蓝色,不期然间让陶昂想起了他最近常做的一个梦——
  漫天绚烂的阳光,从赤金变得湛蓝,海底与天空像互换了位置,空旷无垠里,几片茸茸的羽毛缓缓飞旋,以一种好看的舞蹈之姿,快乐且自由地往高处飘摇。
  陶昂的目光离开她的眼眸,眉头微微一皱,只因她脸上那层缺了血色的苍白,和不时因为某种不适而紧抿一下的小嘴,蓦地让他心疼。
  “据说流羽在很久前就入院了,可病历上没有记录她的入院时间,所以她的准确年龄我们都不清楚。”护士阿萍边收拾着推车里的药品,边惋惜地说,“这孩子很可怜的,刚入院的时候患上了CML,后来做了骨髓移植,本来以为她可以康复出院了,可又检查出她脑下垂体分泌异常,整个身体都停止了发育,到现在为止,她的外表年纪看起来也不超过8岁。”
  “为什么病历上会没有记录准确的入院时间和病人的真实年龄?”陶昂疑惑地问道。
  阿萍摇摇头,无奈的回答:“流羽的原始病历遗失了,后头新建的病历就少了这两项,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接手流羽这个孩子的时候,她的一切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谁是她的主诊医生?”陶昂又问。
  “院长啊!”一提到院长两个字,阿萍脸上即刻出现了春天,“据说当初这孩子被父母送到医院来之后,她的父母就双双消失了,只是每个月把不菲的医药费打进医院账户,从不来探望自己的女儿,反正我是一次没见到过。这算哪门子父母哪!”她鄙夷地撇撇嘴,继续道,“咱们院长看这孩子着实可怜,不但亲自担任她的主诊医生,平时对她也是嘘寒问暖,还嘱咐我们要多关心她,尽量让这孩子有一种有家有亲人的感觉。”
  陶昂没说话,只在脑中搜寻着关于院长这个人的记忆,印象里,院长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一尘不染的镜片后是一对睿智而平和的眼睛。目前为止,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在他第一天到永复医院上班时,照这里的规矩,到院长办公室同他打个照面,彼此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这个,陶医生,我还要去给别人换药,先走了。”阿萍跟陶昂打了个招呼,又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刚才我忘记锁门,让流羽跑出来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张扬出去啊,不然我这个月奖金要饱汤了!院长特别嘱咐我们如果病房里没人,一定要把门锁好,流羽毕竟是个特殊的孩子,万一跑出去出了啥事,那可不好说了。”
  “呵呵,放心,我不会说的。”陶昂笑了笑,“你快去忙吧,我看看这孩子就走。”
  “嗯嗯!”阿萍千恩万谢地推着小车走出了病房。
  确定阿萍已经离开后,陶昂掩上门,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去,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把挂胡匙扣上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状圆球捏在手里,潮浪般的淡红光华从圆球里扩散而出,把陶昂的手指都晕染了同样的颜色,并有阵阵轻微的有规律的震颤从圆球中心发出。
  他把左手指轻摁在圆球的顶部,口里默念了一句什么,圆球的光华与震动即刻停止下来,恢复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球饰物的样貌。
  “终于找到了……”他把钥匙收起来,如释重负般喃喃道。
  他无声走到病床边,歪头打量着那个从一开始就视他如无物的流羽。阿萍说过,这孩子几乎从不说话,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陶昂与流羽的两双眼睛,存在于同个空间,却没有丝毫交集。这孩子的眼神,沉静冰凉,有意隔离任何妄图接近它们一切。
  陶昂一掀医生袍,很自然地坐在了地上,直起身来的视角,刚好与侧卧在床上的流羽的脸相对,或许这样的高度,最适合一个成年人与一个孩童的交谈。
  “我叫陶昂。陶瓷的瓷,昂贵的昂。”他望着流羽,微笑着介绍自己。
  流羽的半个脸,陷入蓬松柔软的枕头里,蓝眸凝固在静谧的空气中,视线似是穿透了面前的陶昂,散落在不知名的方向。
  “你多少岁了?”他不介意这孩子的反应。继续温言问道。
  流羽依然全无反应,只有那两排长睫毛无意识的扇动两下。
  陶昂挠挠头,沉默半晌,问道:“你喜欢楼下那片胭脂花么?”
  他想起一个钟头前,午饭后的他在医院花园中的葡萄架下小憩,一只蜜蜂从架子前那一大丛开的正盛的胭脂花上飞过,他慵懒的目光顺着飞走的蜜蜂落在左侧住院部大楼三楼上的一扇窗户前,阳光的痕迹从明亮的玻璃上斜过,一个小小的人影孤独地出现在窗后,印在上头的模糊轮廓,恍惚间蒙上一层淡淡的蓝,转瞬即逝,也许那只是一种错觉,可就在他的视线与那身影相接的刹那,他感觉在玻璃后,有一双失望的眼睛。
  正因为这种奇特的感觉,让他信步走进住院部,在三楼走廊的最末端窗户前,见到了这个踮着脚朝外张望的小病人——流羽。
  听到他的话,一道不易察觉的波动,从流羽的眼底闪过。
  “明天我采一些胭脂花给你玩好不好?”坐在地上的陶昂像个天真的大孩子,比划着说,“胭脂花很好玩的,把它的花蕊抽出来,可以做耳环呢,不少小女孩都喜欢这么玩。”说着,他顿了顿,双手有些无奈地放下,笑了笑,“我妹妹也很喜欢胭脂花。那时候,她跟你差不多的年纪……”
  流羽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两下。
  这个小小的表情,没有逃过陶昂的眼睛,他若无其事地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不如,明天我带你去花园里,你自己去摘胭脂花,趁现在正当花期,怎样?”
  他的脸上纯粹得不带一丝心机的笑容,在光线浅薄的阴郁房间里,染上一层肉眼无法看到的阳光。仿佛,他才是那个一心向往着出去玩耍的孩子,那种由衷的开心和些许心愿得偿的释然,从他的眼中游走开去。
  长时间的沉默后,流羽的眼睫垂得更低,纤细稚嫩的声音,像不小心碰到一起的脆弱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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