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沉香如屑》苏寞

_16 蘇寞(当代)
铘阑山境还是被毁掉了。
  湖泊干涸,绿树繁花被连根拔起,山石崩塌,此情此景,已是无比荒凉。
丹蜀抽着鼻子,头顶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红红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摆着的那株折了树干的桃树,噎着声道:“这是我种的,可是断掉了……”
  颜淡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没事的,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还能种出新的来。”铘阑山本就在漠北荒凉之地,眼下没了地止的仙气,想来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景致。
只是她全然不能释怀。若非是她执意要和唐周一块儿寻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后拦住了余墨那一剑,铘阑山境也不会被毁。
  丹蜀站起身,一面费力地去拖那棵桃树,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现在去挖个洞把它种起来,明年还有桃子吃嘿嘿嘿……”
  颜淡听着他嘿嘿嘿笑了几声,笨手笨脚拖着树干走开了,慢慢将额抵在膝上。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紫麟的声音传入耳中:“平日里主公主公的叫得亲热,现在就只会呆坐在这里不动了?”
  颜淡哦了一声,还是坐着没动,低低道了一句:“可是余墨他还生我的气。更何况,我这回做错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能……”
“刺杀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拦了那一剑,余墨必定会丢了性命。还是你觉得,余墨的性命还及不上一个铘阑山境要紧?”紫麟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办法,总能够把这里变成原来的样子,你说是么?”
  颜淡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紫麟,我认得你这么久,竟然从来没发觉你是好人。”
  紫麟黑着脸很是嫌恶:“我不是余墨,你这一套我不吃,还有我喜欢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情。”
  颜淡造作地叹了一口气,微一摊手:“我也不喜欢山龟,大家彼此彼此。”她话音刚落,立刻跳上台阶,几步跑到余墨的房间外,抬手敲门。她不由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离开了九重天庭,却又觉得这世间其实是这样美好?可以捉弄小狼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扬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时候躲到余墨身后去,日子过得顺顺溜溜,不会难过不会落泪……
  隔了片刻,百灵打开房门,压低声音道:“山主睡下了,你进去罢,别吵着他。”
  颜淡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只听百灵在身后轻轻将门碰上。
她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将掖得正好的被角又拉了拉,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紧闭的眼,手心可以感觉到底下睫毛微微颤动:“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没有当做没听过。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颜淡觉得喉咙发干,许久才接着道:“丹蜀刚才说,他种了一棵桃树,明年还想吃自己种出来的桃子。大家都很喜欢这里,这些年我看着许许多多的妖在这里住下,好热闹……这里也是我的家,就算被毁掉了,我也不能听之任之。”
“我是逃下天庭的,因为……一个人,我不敢面对,只有逃。那时候我还以为,敢跳七世轮回道多么了不起,其实还是软弱罢。”余墨的睫毛轻颤一下,她知道对方是醒着的,或许他是不愿理睬她,这样也好,起码当着面说不出口的话现在才可以说出来,“余墨,我要走了。”
  “我想去天庭一趟,把事情做个了断。”如果事情有转机,说不定会有办法重建铘阑山境,她许诺过丹蜀,明年让他吃上自己种的桃子,要水灵灵、又大又甜的桃子。
“不用太久,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是她的家。就算远行,也必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颜淡站起身,放软了声音,我很快会回来。
  来时空无一物,去时也匆匆。
  回首望去,方才发觉那二十年其实沉得要命。每一处都留有痕迹,每一日每一刻都还是完完整整记在心间。这些,比在夜忘川整整八百年漫长岁月还要深沉。
  颜淡没有收拾东西,不需要,她亦不会在天庭待太久,那里已是故地。
  在铘阑山境这二十年中,其实是她依赖着余墨。缺了什么事物,不用她心烦,自然就会补上;闯了祸,她吐吐舌头就蒙混过去,最后是余墨不声不响帮她收拾烂摊子。可是,谁离了谁会活不了,谁又会为不相干的人付出这么多?
她对有些事情其实是异常敏感的,何况对方是余墨。
  应渊是她心里最初的执念,无比浓重的一笔,而余墨不一样。
  “你这个时候要走?你……什么意思?”百灵倏然睁大了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要去一趟天庭,最多两三日就回来。”
百灵愣了愣,忙不迭地开口:“可是、可是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你这两三日可不就是两三年,你这个时候走那山主怎么办?”她抽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颜淡,山主他这时一定是喜欢你陪着的。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山主他很喜欢你么?”
  颜淡勉强笑了笑:“我知道的。”
  她不会忘记那时余墨的表情,他说“可是你怎么会为我哭”时候的表情,如果她还不能懂得他的心思,就是连傻子都不如了。
  “你知道的,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百灵柳眉倒竖,脸上慢慢涌起怒色。
“够了,百灵,你让她走罢。”低沉温和的声音传来,余墨身上披着玄色的外袍,脸色苍白,眉目却清晰,转头向着颜淡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你这一回要去多久……不过若是最后你还是喜欢那个地方,就留在那里罢。自然铘阑山境还是为你开着,过得不开心的时候就回来住几日,好么?”
  颜淡呆了呆,磕磕巴巴地开口:“可、可是……”
  余墨伸手轻轻一捏她的鼻尖,笑着说:“我也没有像百灵说得那样在乎,若是你不在这里,我以后尽可以落得清闲。”
他的神态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哪怕能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也好,可惜什么都没有。
  “以后耳根必然是清净了,也不会有谁像你这样爱顽皮闹腾,我也不用为了你同紫麟争执破脸。”只是,必定会寂寞。
颜淡沮丧地应了一声,小声说:“那我走了。”虽然余墨说得字字句句都是事实,可是听在耳中怎么也不是滋味。
  余墨望着颜淡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捂住胸口重重咳嗽两声,忽听百灵开口道:“山主,你是很喜欢、很喜欢颜淡吧?”
余墨望了她一眼,笑笑说:“是啊。”
  因为动了情,才不想伤她,不管何时,都不想教她为难。
  情可生欲,可欲却不能生情,暴虐地将人强了又强,那不是喜欢。
  “百灵,若是存着这个心思,到头来却强迫了她,那是逼迫。我不想逼她。”余墨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颜淡心里,一直惦记着应渊帝君,是我太迟了。”
  如果颜淡最后会选择回头,那么就让他看着她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犹似故人归
  颜淡踏着云彩,熟门熟路穿过南天门,只见回廊下面,那头看门的白虎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一边的守卫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靠在柱子边上会周公去了。
  想当年邪神还在,东南西北四处必定是重兵把守,绝不会有灵兽和守卫一块打瞌睡的情状。可见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穿过回廊,折转往西,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颜淡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出现在师尊面前,是先通报一声,还是一声不吭从天而降?虽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长相并未有太大变化,师父也不会认不出她来吧?她一路径自走去,遥遥可见师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了脚步,忽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从拐角处疾步而来,险些同她撞上。颜淡止住脚步,一冲眼瞧见那人容貌,怔了一怔:“咦,你不是那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
  “敖宣。”对方顿了一顿,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轮回道了么,怎么又上来了?”
  颜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了这么久碰见她不但一下子认出她不是芷昔,还波澜不惊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你现在这修为,也就外面守门的会把你认成祗仙子。不过你当年敢跳七世轮回,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现下的敖宣同当年相较,身形已拔高了不少,只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刻薄。
  颜淡被损了两句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是回来见师父的。敖公子,就此别过了。”她才刚转身,就听见敖宣在身后说了一句:“请留步。”
  颜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话阴损人也要挑着人来刺,他们从来没有交情,现下见了面还会说上几句话,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可还有什么事吗?”
  敖宣微微一笑:“是这样的,我听说神器地止被取出后,铘阑山境便毁了,想来那里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东海水族,而我们东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实还是因为那几颗定水珠的缘故。恰好我手边就有一颗,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颜淡讶然:“你有这么好心?应是有别的条件吧?”
  “就是这件东西,若是要拿一颗定水珠去换,很是值得。”敖宣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
  颜淡将纸接在手中,匆匆看了几眼,磕磕巴巴地说:“醉欢?这、这是迷香,还是春药?呃,不对,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你好歹还是仙君吧?”
  敖宣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你看清楚了么?这是醉欢的方子,确实有催情的药用,上面把配料记得明明白白,你按着这个来便是了。”
  颜淡真想把这张纸丢在他脸上,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上面说,要四叶菡萏的花瓣,也就是说配料还得着落在我身上了?”
  敖宣默认。
  “那后面的是什么,火麒麟血?你难道不知道菩提老祖把那头凶猛麒麟当儿子养的吗,你让我去放它的血?!”
  敖宣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啊。你若是做成了醉欢,便来我师尊南极仙翁那里找我,区区定水珠本来也不算得什么。”
  颜淡记得,这个时分师尊多半是在书房里拿着戒尺教弟子们读书识字的,然后鸡蛋里挑骨头也要罚几个抄写经书,她那时一直很是小心,但罚抄这回事从来没有漏掉过她。
  她刚刚在书房外面张望,正好和里面边踱步边用一根戒尺轻轻击打手背的威严仙君对视一眼,立刻脱口而出:“师、师父!”师父积威犹在,她果然对千年前罚抄过几百遍经书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时她真的以为,她这辈子都会拿着笔在桌子前面过了。
  师父瞧见她,先是一怔,然后一声大喝:“你这兔崽子如今倒是知道回来了?还不快滚进来?”
  师父,你吐脏字了实在太失风度……
  颜淡很听话,立刻走进书房,笑嘻嘻的:“师父,我不是兔崽子是莲花崽子啊,你不要欺负兔子嘛。啊,师父你看上去好像还变年轻了。”她看了看周遭,只见书房的摆设还和当年相似,只不过跪坐着听从教诲的已经换了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梳着羊角髻儿的小师弟抬起眼偷看。师父头也不回,戒尺啪的打在那位小师弟头上:“回头把今天背过的内容写五十遍。”
  颜淡立刻道:“师父真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会练出一手好字来。”
  他哼了一声:“你也就是两个字写得漂亮,我教了这么多弟子,就数你最没出息。”他话音刚落,就往书房外面走:“到庭院里坐着说话罢。”
  颜淡跟着师父走到庭院里的石桌边上,只见石桌上还摆着茶壶茶杯,立刻就倒了一杯茶,跪下将茶杯托过头顶:“师父。”
  师父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接过杯子,痛心疾首地开口:“枉费为师这样看重你,什么东西都教了你,想着你会有出息。结果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跳七世轮回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是犯了重罪的被扔下去的地方,你居然会傻乎乎地往下跳?”
  颜淡低下声音:“我知道错了……”
  “为师虽然平日里对你们是严了点,可是一向是护短的,就算是应渊君底下的仙子又如何?难道为师还怕了应渊君不成?”
  颜淡顿时很尴尬,师父若是知道其中内情,估计会气得吐血。
  “为师说你有当上仙的资质,就是有这回事,你你你……真是气死为师了!”
  “其实啊……师父,咳,我以前都没有悟出那些什么般若无极的禅理。我私底下偷偷翻过你放在书桌上的书,才每回都能答出难题,我真的没什么资质啦……”
  “你当师父是老糊涂吗?我当然知道你这点小把戏,你要是悟得出什么天极万物岂不是和那些贤者一般了,我还能当你的师父吗?倒过来你来当师父算了!”
  颜淡想了想,又道:“师父,还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从前最喜欢的那个象牙白晶盏不是大师兄打碎的,是我打碎了以后赖给大师兄的。我原来想用仙法把它修补起来,谁知道怎么补都补不回原来那样。”
  “这件事我想想也不是谈卓那小子做的,只不过他也没供出你来,这事就算了。”
  不是谈卓师兄不想说出实情,而是师父你根本没给机会说啊。颜淡默默回想一阵,又道:“还有一件事……”
  师父将手上的茶杯搁在石桌上:“还有?”
  “师父你窗子上那盆花本来是结了很多花骨朵的,但是我弄掉了一些,所以最后您和南极仙翁比谁的花开得多输掉了。”
  “……颜淡,你不如实话实说罢,从前在我鞋底抹浆糊,在花园里挖个洞用树叶盖起来害得南极仙翁摔进去,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颜淡连忙道:“没有没有,这些很明显的都是二师兄做的。”俗话说,死贫道不死道友,现在贫道要死了道友也跟着一块来吧,二师兄你自求多福。
  颜淡向师父告辞,打算去最南端的地涯宫,看看能不能找出重建铘阑山境的法子。她这边才刚一出师尊仙邸,一抬头便瞧见一道人影,一个激灵转身要逃,只见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唤了声:“颜淡。”
  颜淡进退不得,扭过头尴尴尬尬地开口:“唐……”转念一想这样叫不太对便停住了,刚想叫应渊,又觉得这样更不对,最后叫了声“帝座”。
  那人虽然已经恢复了仙君的身份,可是凡人的长相却一直没变回来,让她很习惯地去喊唐周这个名字。
  “你还是叫我唐周罢,这样听得惯。”
  颜淡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迟疑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可以把地止借我用一阵么?”
  唐周愣了一下,随即道:“你要拿去用当然可以,只是……”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我现下靠它恢复了仙法,光凭地止只怕不能把铘阑山境变回原来的样子。”
  颜淡料想这世间不会这般容易的事情,想了又想,眼下只能按照敖宣说得办。让她拔了花瓣那还是小事,可是后面一桩却很是难上加难。菩提老祖是了不得的人物,想来敖宣也不敢轻易得罪,才会事情着落在她身上,还真是一举两得。
  忽听唐周叹了口气:“颜淡?”
  这一声让她忽然回过神来:“什么?”
  唐周甚是无奈:“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
  颜淡望了他一眼,有点弄不清楚他这个态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照说他该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才对。就算过了很久,当年的爱恨早已模糊,可做过的事始终摆在那里,怎么可能当作甚么都没发生过?
  不论憎恶,宠辱不惊,她做不到。
  唐周低着头,隔了片刻方才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定会相帮。”
  颜淡别过头看着远处,九重天庭上云雾缭绕,站得远些,便只能瞧见那一片雾气迷朦。这云雾还是当年的云雾,这宫阙还是当年的宫阙,可她却不复当初了。
  在这世上,她最不想接受的便是唐周的恩惠,不管是同情还是偿还。可若是为了铘阑山境,那又不一样了。
  她转头看着唐周:“我想要火麒麟血,你有法子帮我么?”
  菩提老祖座下的仙童皱着脸说,老祖出了远门,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
  颜淡想着她到了天庭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凡间怕是已经翻天覆地变化了,若是等到十天半个月后,说不准凡间都改朝换代了。
  只听唐周淡淡道了句:“我们是来看那头火麒麟的,也无需等先生回来。”
  颜淡不由心道,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他们看完麒麟顺便还要割它一刀放放血?只见那仙童立刻舒展开皱成一团的脸,欢天喜地:“太好了,帝座你来得正是时候,那头畜……不,灵兽正闹脾气不肯吃东西呢,等到老祖回来看到可要罚我们了。”
  “我小时候常和那头麒麟一起玩,是以它对我还是比较亲近的。”唐周随着仙童走到仙邸后面的庭院,往前望了一眼,轻飘飘地说,“看来这麒麟近来长大了不少么。”
  颜淡的眼直了,仙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倾身行了一礼,后退两步:“帝座,仙果就摆在这里,您记得喂它啊……”
  拴在石头边上的麒麟听见人声,突然转过庞大的身子,铜铃大的圆眼怒瞪了不速之客一会儿,一张嘴乎的一团烈焰扑面而来。颜淡连忙跳开几步,只见那仙童一路狂奔而去,还带着哭腔大喊:“这畜生连青离帝君也敢烧太可怕了啊啊啊——”
  唐周走上前,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那麒麟仰起头,缓缓眯起眼,嘴里又吐出几朵火焰。他将手往上移,够到麒麟的颈又摸了摸,那麒麟缓缓低下身趴在地上慵懒地闭上眼。唐周微微一笑,转头招呼颜淡:“你也来摸摸它,等下割那一刀的时候它才不会发怒。”
  颜淡磨磨蹭蹭走近了,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它会不会咬人啊?”她虽然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上古瑞兽,可是书上却见得多了,麒麟很能吃,咬到什么就直接连骨头带皮啃了。她也就两胳膊,不管少那一个都不愿意。
  麒麟恶狠狠地瞪着她不动,颜淡的手抖得越加厉害,最后还是唐周先瞧不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在麒麟背上。
  触手却格外温润舒适,颜淡顺手在它背上摸了几下,瑞兽终于闭上眼,乖乖不动了。
  唐周铮的一声抽出半截剑身,很是无所谓地问:“你要多少血?”
  颜淡忙按住剑鞘:“只要十几滴,你拔剑出来做什么?”她话音刚落,那头瑞兽缓缓抬起头,凑过来伸出舌头慢慢地在她脸颊上舔了一圈,鼻子里喷出几朵小火花。颜淡顿时僵硬在那里,隔了一小会儿才猛地跳起来:“它、它竟然舔我!”
  唐周摘下一片龟背竹的叶子,轻轻在麒麟腿上划了一小道口子,让麒麟血滴在叶子上,淡淡道:“它是母的。”
  颜淡抬袖在脸上擦了又擦,愤愤道:“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只见唐周撕下半幅衣袖,在瑞兽腿上的伤口上缠了缠,忽然长身站起,一手扳过她的下巴,缓缓低下头去。颜淡被拂到脸上的温热气息吓到了,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挥过去。唐周眼也不瞬,抓住她的手腕,可看见她脸上愠怒的表情时,忽然松开了手。
  这记耳光干净利落地落在他脸上。
  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过脸,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交接般不定。
  颜淡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害怕。她一直以为应渊对她无情,可那怪不得谁,感情原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复无常,这样很有趣么?
  隔了许久,她听见唐周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颜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颗心换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时候我的确误以为是芷昔,等到我在瑶池边上看见你,便知道是你了。”
  颜淡笑了笑:“原来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没关系的,那时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情渐渐沉郁,低声道:“颜淡,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你喜欢的,不过是过去在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可以时时陪你说话、最后医好了你的眼睛的颜淡,而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想了想,“那个时候只有我会陪着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样了。就算现在,你不过是后悔当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轮回道。”
  唐周轻笑出声:“原来你觉得,我已经活到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的地步了么?你笑的时候右颊会有一个酒窝,眼角会变弯,像是从心底在微笑一样。你和芷昔,我不会错认的。”
  地涯宫依旧冷清而空旷,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走过长廊拐弯处,待看见前方那团黑影时蓦地往后退开好几步,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周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见过的么?”
  颜淡跺跺脚:“我知道是鬼王,我是问你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约是她的声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砖的鬼王抬起头呆滞地望着她,眼里空洞洞的。颜淡又是一个哆嗦,疾步从它身边过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装着若无其事,让她有脾气也发不出。
  走进书库,唐周推开身边的窗子,只见外面正对着一池碧水,现下还没到莲花盛开的时节,莲叶挨在一起愈显得青翠可爱。颜淡撑着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着:“我记得原本这里是没有莲池的。”
  “这里的菡萏种了很久了,之前都没有开过花,不知今年会不会开?”
  颜淡叹了口气,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想还是不会。应渊,我们把话都说开了罢,这样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能怎样?虽然隔了很久,可是以前的事发生过,就不可能再抹掉……不是练字,写得不好了把纸撕了就可以重新写过。”
  她伸手合上雕花窗子,掩住外面的景致,走到书桌边上,拿起上面那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沉香炉:“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倾慕应渊君你,就算到了地府黄泉,我还是忘不掉……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夜忘川里,因为忘不掉前尘,我不能投胎转世,只能化成底下那些鬼尸。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些,以后只怕也不会忘记。可是,那又怎么样?”
  颜淡揭开沉香炉的盖子,轻声道:“把整块沉香放进去,只要一点点火星,它就会烧起来,在烧成细屑前都不会停下,然后换一块新的继续烧。可是等到沉香如屑,再怎么用火折子点上都烧不起来了。就像这块沉香,我已经烧过了成了细屑,就连一点火光都不会有了,最多只是烧尽后的余温。”
  沉香炉微微倾下,如屑般的沉香灰烬飘散在地上,化为虚无。
  颜淡微微笑着看他:“就连最后的余温,有一天还会冷透了,什么都会没有了,就像你我还未相识时一样……”
  唐周走了。
  颜淡慢慢滑坐在墙边,感觉自己用尽了力气。原来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其实来来去去也不过眷恋,只是那已经是曾经的眷恋。从现下开始,她真正解脱了。
  窗格外边的日光斜斜地倾斜进来,映在墙边,形成一片光影斑驳,模糊不清。
  仅仅隔了半盏茶功夫,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到近处,然后停下。这人大概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才能掐着唐周刚走之后的时候过来。颜淡仰起头,倏然瞧见一张熟悉之极的脸,晨起对着铜镜的时候也能看见的那张脸。
  芷昔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眼:“我是来寻一本书的。”她顾自走到书桌边上,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转身往一排排书架那边走去。
  颜淡站起身,瞧见她放在书桌上的东西,是一本封皮已经泛黄的簿子,簿子底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事物。她拿开簿子,只见底下是一面小巧的圆镜,不由怔了一怔:她记得芷昔并不爱照镜子,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
  颜淡拿起那面圆镜,只见镜面突然变了,映出的正好是凡间的景象:一个粗布荆钗的女子正忙碌地操持家事,旁边的男孩子不断给她添乱,年老些的农妇则一手叉腰呵斥着她。那个女子正巧转过头来,彷佛和颜淡面对面相视一般,满脸忧愁凄苦。
  “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一愣,立刻放下镜子,回头看去,只见芷昔抱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不远处,脸上是讥诮的笑:“掌灯现在这般落魄,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忽然觉得她变得有些陌生,便摇了摇头:“没有觉得怎样,她现在的确也不比我当初好过。”
  芷昔冷笑道:“不,她若只是生了潦倒家境,那还远远不够。出生贫寒的,这世上可有千千万万,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不多。”她走到桌边,将厚重的书放下,轻声道:“她被贬下凡间后,我去看过她。”
  颜淡隐约猜到了大概:“难道你……”
  “嗯,我把她前世的记忆都打开了,她看到我的时候都差点吓疯了,就成了哑巴。”
  “芷昔你为了我这样做,万一被别人知道那怎么办?”
  “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芷昔扬起下巴,很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会有人会知道。”
  颜淡终于明白,那一回在南都看烟火的时候,她见到的确是掌灯仙子。不管是颜淡,还是芷昔,她只要见到都会害怕。
  芷昔将圆镜收进袖中,抱着书看着另一边:“你以后都不会再回这里了,是么?”
  “应该是这样,可你可以来凡间看我。”
  芷昔咬着唇,隔了好半晌才道:“我不会来看你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颜淡低下头,忍不住笑:“是啊,我们本来就是同根生的,就算不见面还是……”
  还是最亲近的人。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彼此更加亲近,她们是被同样的血脉束缚着,比用言语承诺的束缚更加牢固。
  颜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发觉书桌上还留着那本封皮都泛了黄的簿子,她居然没有带走。她拿起来翻了两页,这本簿子里面说的都是他们一族的琐事,也不知芷昔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只是看到一句话的时候心中一顿:“四叶菡萏之心,可使万物回春,百疾治愈……”
  万物回春?
  她摸摸心口,那里正缓缓地跳动着。
  从凡间到天庭,已经过去一个时辰,现下立刻赶回铘阑山境,应该没有耽误太久。
  颜淡将手心的定水珠握了握,那珠子触手冰凉光滑,隐隐可见其中水汽流动。据敖宣说,这颗珠子若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凡间也要发三个月大水,只要把定水珠放在干涸的湖底,自然就会生成一泉活水。
  她穿过九曲回廊,只见南极仙翁正负手站在鱼池边上,瞧见她过来笑眯眯地说:“颜淡,这么久不见你可长高了啊。”
  颜淡微微嘟着嘴,走到鱼池边上:“仙翁你的胡子还要不要了?”
  南极仙翁连忙退开一步,笑骂道:“你这小鬼……怎么,去看过你师父没有?他那时候可是被你气坏了啊。”
  颜淡看着鱼池里面,只见那条虎须大鱼正在上窜下跳十分生猛:“师父当真很生气?”
  “那是自然啦,你师父还一心想教出个上仙来炫耀,结果被你灭了威风,能不生气吗?”南极仙翁摸摸胡子,“本来你只要在地涯多待几日,定会升了仙阶。”
  “这怎么可能?我修为这么低浅,平日里也不比别人多有悟性,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本来是不行,可是有了异眼就不一样了,白白添了千年修为,你说够不够?”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结巴起来:“异、异眼?!”
  “是啊,不过那一年发生很多事,你师父过来我这里一趟,要我把异眼托给东华清君处置得,可是不知怎的异眼弄丢了,害得仙翁我被罚了三年仙俸。后来连养了那么久的那条宝贝九鳍都不见了,真是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
  “九鳍不是好好的在……吗?”颜淡指着正蹦跶得活跃的虎须大鱼。
  “这条?这条不过是条怪鲶鱼罢了,连九鳍一块鳞片都不如,当年我若不是看那条九鳍好像不喜欢池子里的雌鱼,以为他是个断袖才放了这条公的下去,结果……”南极仙翁痛心疾首地历数一遍,实在忍不住抬脚踏在那虎须背上,将它一脚踩下去,“结果它倒是好,给我在这里勾三搭四,白吃白喝,连个人形都不会化,看着就心烦!”
  颜淡兢兢战战:“九鳍……其实是那条看上去很柔弱的、红色眼睛的小鱼?”
  南极仙翁看了她一眼:“是啊,他们这一族已经覆亡了,若是从前时候可比龙都飞得高。”他话音未落,瞧见虎须又从水底钻了上来,正往脚边凑:“游远点,不然今天没饭吃!”虎须委委屈屈地挨到一边去了。
  颜淡望着鱼池,满心都想着余墨,想起他将异眼抛进章台江畔的绝然姿态,想起他叹息着说“你不要却不让我扔,到底想我怎样”,想起他最后微笑着对自己说“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他是看着自己的故事,最后入了戏。
  她原以为,这二十年,已经足够她懂得余墨了。
  现在她方才明白,这二十年她懂得的,还只是其中粗浅的皮毛。
  她一直以为,她同余墨待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她的话比较多而他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一直是她黏着他缠着他游遍大江南北而他心里其实是不太乐意的。她原来从来都没有用心去看懂一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隐忍地去等待过一个人。
  这世上不是没有对她倾心相待的那个人,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原来有一个人是那么明白她,而她竟然从头到尾都错过了。
  从头到尾,她都错过了。
情至
  凡间已经入夏。
  颜淡在凡间落脚的那一刻却发觉自己身处一个边陲小镇,而问了镇上的人才知她现在是在安平镇,而铘阑山大约还在北面几十里外。她果然荒废太久,妖法学得一团糟,连自家门口都摸不到。  安平镇虽然不是江南那种热闹的水乡小镇,街上还是可见零星来往的路人,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镇。她在天庭待过一个时辰,放在凡间就是一个月,也不知现在铘阑山境如何了,光是这样想,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拐过街角的时候,斜里一碗热水泼过来,差点淋在她身上。颜淡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摊上掌勺的女子对上眼,那女子约莫年过三旬,却还是香腮胜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着颜淡,脸上有些尴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赵叔,你也不看着点,万一泼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么办?”她朝着颜淡一笑:“对不住,现在快晌午了,我请你吃碗面吧,我们的担担面可是出名的,吃过的人都说好。”
颜淡看着对方,喃喃道:“闵琉……”
  “你……你叫我什么?”
  颜淡忙不迭地开口:“不是的、我是说,面、面很柔软……咳,很好吃……”
她还记得在戏班的那些日子,也记得那个第一回见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闵琉,他们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会记着,可是凡人却不一样。
  闵琉噗嗤笑出声,将锅里煮好的面条捞出来:“看你这模样是逃家出来的吧?面当然是有筋斗的好,怎么会是软的好吃?”她把面碗递到颜淡面前:“趁着热吃最好了,就是这里太简陋没地方让你坐下来,你不习惯站着吃东西吧?”
颜淡忙道:“没有,蹲着吃我也习惯。”当年在戏班,赶着排戏搭台,哪有时间坐在桌边慢慢吃?
  闵琉微笑着:“看你说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样子。”她看了颜淡一会儿,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个朋友呢。”
担担面又酸又辣,颜淡闻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连连。闵琉没留心到她尴尬的表情,顾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颜淡不由心道,她一直过得风生水起,祸没少闯,苦头没少吃,最近还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着心事,只见一个盛满鲜红辣酱的勺子伸过来,面碗里立刻堆起一摊辣酱。之前差点将水泼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着:“多放点辣子才好吃,对吧?”
颜淡僵硬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朴也很实在,立刻又给她挖了一勺辣子:“现在天也热起来了,吃碗面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颜淡心一横,夹起辣乎乎的面往嘴里塞。
  闵琉很是高兴,边煮面边和她说闲话:“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颜淡听到“小姑娘”三字还真的有点脸热,咳了一声说:“南都。”她对南都最为熟悉,口音也学了江南那边的,要说别的地方容易露馅。
“南都?”闵琉微微眯起眼,顿了顿又道,“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南都,那里确是个好地方。你是逃家出来的吧?是因为爹娘要将你嫁人吗?”
  凡间女子多半成婚得早,双十出头便可以当娘了。颜淡很尴尬,却只能低低嗯一声。
  “找个好夫家嫁了也是大事,像你们南都城贵族公子哥儿多,都生了一副好模样,可是到头来却未必是良人。”闵琉微笑起来,“也不怕你笑,我从前也同一位贵族公子好过,他文采好出身好还会武,可是现在想来就会觉得好笑,你说这是看上人家什么了?他懂的我都不懂,只不过看着光鲜,心里向往而已。”
颜淡偏过头看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想明白这些的?”
  “后来?年纪到了自然要嫁人了,我嫁了个……喏,就是那边走过来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何必还要惦记从前那个人呢?”闵琉放下勺子,将正放下一担面粉的男子拉过来,取出汗巾为夫君擦汗。
颜淡吃着面只觉得辣气冲上来,眼睛有点酸,忙伸手揉了揉。
  这一顿吃得她有点消受不了,和当初余墨亲手煮的那锅羊杂汤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眼睛发酸,心里烫烫得像是有什么要满出来似的。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铘阑山境时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残阳艳丽,彷佛是淡红染料将天幕浸染透了。
  颜淡走到干涸的湖边,从袖中摸出那颗定水珠放下去,不一会儿,只见湖底有股清泉喷涌开来,水面渐渐升高,晚风也再不是干燥难忍,而是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天边的夕阳很快暗淡了,天色黯沉,雨丝淅淅沥沥飘散下来。
  有了雨水,铘阑山境还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颜淡急着见余墨,便连自己的住处都没回,直接赶去余墨那里。她刚走进山主居处,便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心中咯噔一声,正好瞧见百灵迎面扑过来,忙一把拉住:“百灵,这是怎么回事?”
百灵脸色煞白,抓着颜淡的手瑟瑟发抖:“不……不好了,那天以后,很多妖族族长都说不会再臣服山主,然后……我们羽族、也叛出了……”
  颜淡心中一沉,放柔了声音:“后来呢?”
“后来紫麟山主出门,但是那些蝙蝠精找上余墨山主……他们昨晚就在这里、这里……”
  “现在呢?余墨去了哪里?”
  百灵哽咽着:“后、后山……”
  颜淡闭了闭眼,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余墨不会有事的。”她才刚一转身,立刻被百灵捉住了袖子,“百灵?”
  “你不要过去,山主快妖变了,他可能会把你误杀掉的!”
颜淡抽回衣袖,勉强笑了笑:“我自己会小心的。百灵,最迟明早时分,我就会和余墨一起回来。”
  她转过身,循着这股血腥气往后山而去。天正飘着雨,将气息都冲淡了,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后山道路本就崎岖,要找人的确不太容易。她这样一路找过去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凭着余墨的修为,寻常状况是不可能妖变的。她也是很早听族长说过,当他们妖折损修为而支撑不住人形的时候,就会妖变。一旦妖变,妖性会占上风,对血腥趋之若鹜,甚至连亲近的人也会杀。
  雨越下越大,几乎是唰唰地冲洗着山路,最后一点气息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颜淡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眼前青芒一闪,一声长长的惨叫划破天际,乱糟糟的一团黑影扑到她面前,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她忙伸手一划,一团白光氤氲升起,只见身边那人的躯体渐渐化成了一只蝙蝠。颜淡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
她瞧见不远处正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人执着剑,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气森森的剑芒划过,另一人转身欲逃,却还是被剑气带到,咽喉中发出几声嘶吼,往前扑倒。颜淡疾步上前,唤道:“余墨?”
  她才走近两步,喉间突然一凉,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颈上,微微用力。
  余墨偏过半边脸,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殷红,那半边脸上正有青黑色的鳞片不断生出来。颜淡倒抽一口气,站着没有动,只觉得抵在颈上的剑正微微颤抖,收不回来,却怎么也不能往前送出一分。
颜淡定了定神,抬手按在剑上,缓缓把剑往边上推:“余墨……”她看着对方的眼,轻轻道:“虽然你让我不用回来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就算你赶我走我也要赖到底了。”
  她正要往前再靠近一步,余墨却突然在她肩上一推,手中的短剑向前一送,干净利落地刺入一只扑过来的蝙蝠精胸口。那蝙蝠精身上升起了阵阵白烟,不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只巨大蝙蝠,吱吱痛叫。
  颜淡本来已经有些唤回余墨的自制,现在又因为突然变故功亏一篑,若是她最后真的被余墨大卸八块,倒也不会怨恨,可等余墨恢复后,想来他一定会很痛苦。她已经不想再让他不好受了。她看着余墨抽回短剑,正要转向她的时候,忙扑过去拉低他的颈,踮起脚毫不犹豫地吻在他唇上。
余墨的唇冰凉。
  隔了片刻,颜淡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剑落地时的清响。余墨缓缓抬手按在她颈后,加深这个亲吻。雨越来越大,哗哗地冲击着周遭。颜淡闭上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衫,雨水淋在身上,好像没有觉得一点冷。
——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颜淡真想重重抽自己几个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居然眼都不眨一下,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强吻了余墨,莫非、莫非她对余墨的心思其实已经龌龊到这个地步了?
  颜淡抱着头很苦恼:她以后怎么面对余墨啊啊,胆敢主动去亲他的大概就只有自己一个,虽然他们妖不像凡人那样讲究,可是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她从来都是不像话的,从来都没有矜持过,从来都是一时昏头就乱来,她一定嫁不出去没人要了……
颜淡自我厌弃了好一会儿,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忙抬起头看去。只见元丹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问她:“你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
  颜淡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许久才愣愣道:“咦,你还在这里啊?”
元丹掸了掸袍子,眼里带笑:“怎么,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见到事情不对就转向的家伙么?”他直起身,看着远处,轻声道:“昨天忽然下雨了,丹蜀都高兴地睡不着了……虽然我是族长,但是很多事并不是由我一个说了算,不过现在,大约铘阑山境是救回来了。”
  颜淡笑着嗯了一声。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望着湖边那个顶着毛茸茸耳朵的小身影。
  丹蜀正辛苦地翻土,挖坑,种下他的桃树。
百灵走过来,笑着说:“你们凑在一起在说什么呀?”
  颜淡看见是她,忍不住取笑:“百灵,你昨天脸色白的和什么一样,说话都打颤……”
  百灵板起脸:“怎么,不可以啊?还有,你们两个真是,到现在都没一句话来问问山主好不好?真没良心。”
  元丹叹了口气:“何必还要问,你一大早抓着人就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的,我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百灵沉下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丹蜀兴冲冲地朝他们跑过来:“爹爹,你说桃子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我要是很努力地浇水,后天行不行?”
元丹捂着额,低声喃喃:“这傻孩子到底是像谁啊真是……”
  颜淡觉得,丹蜀虽然笨点却是过得最是无忧无虑,他的心里,只要一棵树,一个果子,一朵花就能填满,这样未尝不好。
  四叶菡萏
  颜淡很苦恼。
  整整一个时辰,她都一直在重复“走到余墨房门外,把手放在门把上,然后放弃,转身继续在外面踱步”的动作。原本来找余墨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现在却觉得棘手得很,她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来回走了几趟,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余墨靠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颜淡哦了一声,跟着他走进房间,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正绞尽脑汁想着忽然瞧见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开朗:“余墨,你没伤到哪里吧?”
  余墨撩起衣摆,转身在美人榻边坐下:“没大碍,都是些很浅的划伤。”
  “那是不是很疼?”
  余墨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她:“还好。”
  颜淡见他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一句话脱口而出:“其实你要是觉得疼,可以叫出来么。”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后悔了,这句话不管怎么听怎么想,都很蠢。
  余墨还是看着她,却一句话都没说。
  颜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呃……觉得很疼就叫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一点,是、是这样吧?”
  余墨语气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痛了么?”
  颜淡张口结舌一阵,方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叫痛,可以偶尔撒撒娇……啊……”她内心十分郁结,她一定是中了风魔了,怎么蠢话一句连着一句冒出来?
  “撒娇?”余墨凉凉地重复了一遍。
  颜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欢撒娇的话……那就发脾气也可以啊,哈哈。”
  “……颜淡,你过来。”他挪开美人榻边的书册,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
  颜淡干笑:“我站在这里也能听你说话,不用过去了吧?”
  余墨眼中带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昨天不是很勇猛的么?”
  颜淡只得僵硬地走到美人榻边坐下。
  “你之前在外面走来走去又不敢进来是想和我说什么?想说昨晚上你是一时昏了头,所以现在觉得无颜见我?”
  颜淡张口结舌了一阵,还是说不出话来。
  余墨半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摊开:“想不出的话,就在这里慢慢想,等到想出了为止。”
  “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我师父,也要来这一招。”
  “刚才是你说可以偶尔撒娇发脾气,不是么?”
  颜淡委委屈屈地噢了一声,只能呆坐着继续苦思冥想。她自然是喜欢亲近余墨的,可是当真是像从前喜欢应渊君一般喜欢他吗?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如果回到应渊身边那又会怎样?如果她最后真的这样做了,余墨也定会若无其事地、笑着送她离开。
  可是她现在决定留在余墨身边,她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以后也绝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颜淡犹豫一下,问:“那个异眼……你现在还想不想送给我了?”
  余墨搁下书,静静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放在那边柜子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颜淡走过去拉开抽屉,将异眼握在手心,冷不防听见余墨说了句:“你原来不是不要的么,怎么现在又记得它了?”
  颜淡握着异眼,才恍然醒悟过来:她干嘛要这么紧张?说到底,也是余墨先喜欢她的。她这样一想,胆气顿时足了很多,走回美人榻边居高临下撑着身子直视他:“我现在要把异眼拿去当、当……信物,不可以吗?”
  其实她本来想说定情信物,只是这样说未免失了身为女子的矜持。
  余墨眼中带笑:“可以啊。不过你有没想过,信物本来就是要交换的。你打算换给我什么?”
  颜淡摆出最蛮横最不讲理的表情:“我才没东西拿来和你换呢,要命有一条——”她话音未落,余墨忽然坐起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上,笑着说:“那也行。”
  颜淡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将额抵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袖不说话了。只听余墨在耳边低声道:“颜淡?”
  “……什么?”
  “真的害羞了?”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微微失笑,“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脸皮厚,现在还会觉得不好意思么?”
  颜淡的声音闷闷的:“谁说脸皮厚就不会害羞了……”
  会害羞是一件好事。
  余墨抱着抬不起头来的颜淡,忍不住微笑: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慢慢想清楚。
  之后几日,颜淡还是原来一样整日无所事事。余墨有很多事要善后,没有空闲陪着她。她时常翻出异眼来看看,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个洞和风铃一道串起来挂着,大约会十分好看。
  自从知道余墨十分在乎她,颜淡很得意。她一向颇有自知之明,他们妖当中容貌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她绝对不算出挑的那种,那么余墨喜欢的多半是她的内在。可见当妖,还要内外兼修。
  芷昔给她的那本簿子被雨淋湿了,晒了好几天翻开来还是皱巴巴的,还有几页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开来。颜淡只得拿把裁纸刀来一张张地揭开看。这白纸黑字写着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一族无比惨痛的经历,上天入地逃亡最后被零碎切开来用的例子数不胜数。
  于是颜淡在初夏时节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一页却是记载着上古洪荒时候,水神共工撞了不周山,当时凡间洪水泛滥,女娲上神炼七彩石补天,而他们一族则有修为最高的族人用自己的修为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貌。这一件是功绩。
  颜淡搁下簿子,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里虽然不再缺水少雨,却还是一派荒凉,再也找不出曾经的景致了。而那位立下功绩的前辈耗尽修为,沉睡百年才醒。
  她撑着窗格,窗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忽见远处一道七彩华光落下,云蒸霞蔚,瑞气冲天,猛得又消失不见。颜淡心里奇怪,朝着那华光方向疾步走去,还没看见人影,便听见余墨的声音:“不知帝君前来,是何要事?”
  帝君?颜淡想了想,闪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我是来找颜淡的。”听声音却是唐周。
  颜淡蹙着眉,却不懂他来做什么,他们之间要说的早已说明白了。
  “你想接颜淡回天庭么?”余墨语声低沉,沉吟片刻又轻声道,“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就算是我自私,颜淡她现在好不容易才有一点在乎我,我怎么可能放手?”
  “所以,你想阻拦?我以为这件事还是让颜淡自己决定比较好。”
  “她喜欢笑,并不表示她不会难过,即使摆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来,心里还是会悲伤,所以……”余墨顿了一顿,淡淡地说,“我知道颜淡她心里还惦记着你,一直以来就记着你一个。可是你如果没有放弃现在所有一切的决心,我怎么能够把她交给你?”
  “她是不会乐意留在天庭这个地方的,你若是真心想要带她走的话,就放弃现在帝君的位置,若不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怎么放心把她扔给别人?”余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笑着说话的,“不知应渊君以为如何?”
  颜淡看不到对方说话时的表情,想来还是带着那么几分浅淡笑意的,他们之后说什么,她觉得都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
  她想着余墨从前曾开玩笑说“鱼和莲本来就是一对”的心情,会顺着自己开那种主公莲卿的玩笑,会带着她游遍大江南北,这样点点滴滴,那些笨拙而亲昵的相处,怎么能够轻易割舍?
  ——自然也舍弃不去了。
  那日唐周来了又去了,余墨没向她提过这件事,颜淡乐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整日介陪着丹蜀和小狐狸。丹蜀对于他那棵宝贝桃树十分上心,每天都要翻一遍土,弄得一身脏兮兮地回去。
  “颜淡姊姊,你看这树叶子怎么耷拉着,长得一点都不好。”小狼妖朝她哭丧着脸。
  颜淡对侍弄花草树木并不精通,便凑近过去看了看,那棵桃树叶子生得稀疏,这样看着也知道结不了果子。她低下身,扒开一团土瞧了瞧,心却蓦地沉了下去:铘阑山境在地止取出前一直土质肥沃,可是现在粘在手上的却是干巴巴的。
  光是雨水丰沛,这样根本就不够。若是最后像西南朱翠山一般,因为雨水过多土壤吸收不了而变得地层空洞,只怕要另寻地方住了。可是铘阑山境经受过之前的重创,余墨的修为又大为折损,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颜淡心里犹豫,不等太阳落山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她一踏进房间,便见余墨依靠在窗边,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光景。他身后是浅红色的一片晚霞,映衬着身上的玄色衣衫,不知怎么,将这种冷厉的颜色衬得温暖起来。
  余墨笑着朝她伸出手去:“又带着丹蜀去玩了?”
  颜淡拉着他的手,低下头思量一阵:“余墨,紫麟他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找羽族的族长,有一些事。”
  颜淡想起那日百灵说过,羽族早已不再臣服于铘阑山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余墨想来也很发愁。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不管是谁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他们对于归属最为重视的妖?她牵着余墨的手,犹豫许久:“余墨,我有办法让这里变回从前那个样子。”
  余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用想太多,最多我们换个地方,我本来也不在乎……”
  “从前上古时候就有过,水神共工撞上不周山那一回,我们族的前辈就能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状。”颜淡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试试看吗?”
  余墨抽回手,语气甚是平淡:“何必要问我?你决定的事,我难道还能阻拦么?”他一拂衣袖,便要转身离开。
  颜淡忙扯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余墨你不要生气啊……”
  余墨脚步一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没生气。”他默然片刻,然后道了一句:“直说吧,这样做后果是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大概会耗尽修为,然后沉睡一百年……吧?”颜淡一对上他的眼神,顿时心虚起来,“如果有你帮我结阵,肯定用不了这么久的……”
  余墨静静看她,许久才道:“我要去准备两日,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新的开始(结局)
  竹帚扫过地面,在青石转上划出一道道浅痕,落花被昨夜骤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额发,弯下腰将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过,头也不抬,轻声道:“帝座。”
  那脚步停了下来。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经褪成了浅红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却显出几分艳丽:“从来我们这一族就鲜少有同根双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其中一个必定会抢了另一个的雨露,最后化人的只有那个抢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注定好了一样,我和颜淡,帝座你和颜淡,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不过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首微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和我生了一样的容貌,可是我从来不在意,容色不过是映在眼里的一种幻象,红颜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声:“你的禅理学得很好。”
  芷昔盈盈转过身,还是微微笑着:“帝座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禅理。不过现在她应该不会为这种事在意了,很快的,这世上有这副容貌的就会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凡情能够长久的。而我从来也没有执著这种东西,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心底还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说……?”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铘阑山境也该恢复原貌了,我们一族总是有些特别之处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见颜淡最后一面?这次不相见,从此以后可就见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飞出一道弧线重归于地。
  唐周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芷昔缓缓倾下身,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来,喃喃道:“都说情障会一叶蔽目,果真傻得很。说什么都信,还帝君呢。”
  请你相信,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没有了你,那时的我……该多么寂寞。
  颜淡很纠结,自从看了芷昔留给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过去自己做过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她一直都听别人说,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百病,连天庭上最精于医道的凌华元君也这么说,后来查了几本典籍都是这样说的,这样一想便觉得就是这样。
  然,凌华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们这一族的。那些书上说的也没大错,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错了的。古籍上记载的,大多都是他们一族被屠戮时发生的事,菡萏之心确然可以治愈顽疾,可如果族人愿意用修为来救人,其实是不必剜下心来。
  所谓“菡萏之心”,是说牺牲的决心,是她为了在乎的人和事牺牲的决心。
  颜淡偏过头,瞧着余墨,他一直皱着眉恹恹地负手站在身边,沉默着不说话。他们相处的时日那么短,可分别的日子却又这样长。
  她转过身,笑着叫了一声“余墨”。
  余墨缓缓转过头来,还是皱着眉,看着她走近几步,抱紧了自己的腰。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额,低声笑了笑:“你说什么,我总是没办法的……”
  颜淡只觉得搂住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仰起头看他:“余墨,我欠你太多,我知道这辈子再也还不清。现在先让我还了这一次,剩下的再慢慢还,好不好?”
  余墨缓缓闭上眼,叹息道:“好……只是不要太长。一百年,我只等一百年。”
  颜淡踮起脚,大大方方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不用一百年,我会记着快点醒过来。”
  余墨皱了皱眉,摸摸脸颊还是缓颜了:“这是第二次了,下次再用就没用了。”
  颜淡扑哧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我走了呢……”她望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百年之后,她将在这里醒来。她撩起裙摆,缓缓踏进水中,清凉的湖水淹过了她的脚踝,漾开了圈圈涟漪,忽然肩上一沉,她下意识地转头,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唇上。
  颜淡惊讶地睁大眼,她可以看见余墨的表情,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说不上多冷静却也没有失了理智。她抬手回抱住他,柔顺地仰起头。
  数度缘起缘灭,望穿多少千秋圆缺。
  这百年过去,还有长长、长长的一辈子,直到沧海不再、桑田不覆。
  唐周赶到的时候,铘阑山境已恢复了当初的安静祥和,泛着微波的湖边开了大片大片的菡萏,清一色雪白的莲花,在小风中轻轻摇曳。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雪白的莲花,这么一大片像是要把整个湖面铺满,花瓣在夕阳余晖之中泛着淡淡的金色,莲香沉浮,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天庭最南边的地涯。那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站在窗边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以为窗外是莲池,总是可以闻到淡淡的菡萏淡香。
  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看到了,才发现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莲池,也没有一池的莲花,那些淡淡香味是由颜淡做的沉香散出的。
  他回想起颜淡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每一句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还是迟了。
  余墨负手站在湖边,转过头时瞧见他,淡淡一笑:“你来了。”他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你来得稍微早了一些,不过早点也好。”
  还有一百年。
  百年之后,她会在这里苏醒,他们将再次相见。
  就像孤独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国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后留下的记忆,就像那一双生死相拥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场中沉浮漂泊、带着天地秘密的冥宫,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炉沉香如屑,一切都还在继续。
  只要岁月不断,总会有轰轰烈烈的相逢,相知,离别,重逢。
  犹记得,初遇时,花红了,笑了哭了离别了。
  可待聚首。
  水波轻轻漾开,一只木雕的沉香炉被放入湖中。
  水波缓缓漾开涟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来:“……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经学着不去看清它。颜淡,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么小就这么顽劣,我那时就想,这是天生的还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根本没半点仙子的模样,后来……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说着这些话,自然不会有谁来回应。
  也只是说说而已。
  就算用百年的时间来讲种种前尘,他们的爱恨、离别,也述说不尽。明明是同一件事,每一遍说起,总是忽然引申出好多细节。
  唐周拿起一块檀香木,继续刻着新的沉香炉,细细的木屑从指缝间悄悄滑过:“我知道你喜欢做沉香,那时我还看不见,只能用手指摸索着雕一个沉香炉送给你。我一直没有去想,为什么很想哄你高兴,直到,你跳下七世轮回道……”
  那一日后,他去了地涯。
  站在曾经时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的窗口,才发觉有些事想到的往往和事实差得太远。窗外,原来从来没有莲池,他却只是想着她那时是怎么绘声绘色说起莲花开时的景象。寂寂空庭中,唯一还带着颜淡的气息的,就只有他雕的那只沉香炉。
  沉香炉里,沉香如屑,不过冷冰冰的灰烬。
  那块檀香木在他手中渐渐显出沉香炉的形状:“轮回过的这七世,我都还记得,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再遇见过你。幸好最后一世的时候,我找到了地止,也找到了你。”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便是心心念念地找寻什么,回过头来却发觉要找的其实已在身边。我是天庭青离帝君的时候,便记挂着你,等到我变成了一个凡人,却还是记挂着你。”
  他穷尽心智地追寻着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
  “我现在不是天庭上的帝君了,是这里的土地。我在天庭待过千年,现在才发觉,原来当帝君还不如一个小土地自在。只不过,这板正的天庭规矩是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出来?”细细地雕琢出莲花莲叶,唐周雕刻的手指一滑,险些割到了自己的指头:“原来我想每天都雕一只沉香炉送给你。可我毕竟已经在凡间留过太久,已经没有以前练出来那种细致的手艺了。刚开始的时候,三个月也做不出像样的,不过好在我有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学。”
  “颜淡。”你打算何时醒来,一转眼,一百年又这么匆匆过去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