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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_我的精神自传

钱学森(近代)
《钱理群教授:我的精神自传》
简介及评论 内容简介
本书既是一部个性化非常鲜明的思想学术人生自传,更是一部结合个人身心创痛和研究心得来总结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思潮的变迁和中国经验的得失,反省思想界、知识界、学术界所遭遇的大问题大困境,表达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的立场和追求的深度之作。思考透彻,激情飞扬,充满了敏锐的发现与深刻的思索。黄钟大吕之声,世所少见;沧海桑田之辨,令人回味。是受过中等教育以上的读者不能不读的当代启示录。
本书是钱理群先生近年来最为重要的作品,也是他最为看重的作品。钱先生在该书后记中说,“最后成书,已经耗费了五年时光,更是倾注了退休前后的主要心血”,“这本书,在我的学术著作中,确实占据了相当独特的地位:它既是我的自传,学术自传与精神自传,又是一部学术史、思想史、知识分子精神史的著作”;“这本书又是一部关于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学术史、知识分子精神史的研究著作”。阅读过该书手稿的北大学者贺桂梅认为该书更是一部20世纪中国的经验史。
该书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我的回顾与反思;第二部:我的精神自传。
简介及评论 作者介绍
钱理群,1939年生,北京大学资深教授,19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他以对20世纪中国思想、文学和社会的精深研究,特别是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与精神的审察,对20世纪中国经验的总结和反思,受到了海内外的高度重视。钱先生自北大出身,后来回到北大讲坛,传承北大真精神,深情地关注民族与人民的命运,积极开发现代中国优秀的精神思想资源,以自体生命与学术一体化的追求,回应了大时代对于中国知识界的呼唤。在北京大学学生评出的最受学生欢迎的十佳教师中,名列首位。
钱先生的专著和主编作品,长期以来受到了中国读者的广泛欢迎。他的主要著作有《心灵的探寻》、《周作人论》、《周作人传》、《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著)、《丰富的痛苦》、《大小舞台之间》、《1948:天地玄黄》、《学魂重铸》、《话说周氏兄弟》、《语文教育门外谈》、《走进当代的鲁迅》、《与鲁迅相遇》、《钱理群讲学录》、《生命的沉湖》,等等。主编大型丛书多部,其中以《新语文读本》影响最为广大。
简介及评论 目录
上篇我的回顾与反思
引言“以不切题为宗旨”3
一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二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三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下)
四知识分子自我独立性与主体性问题
五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关系问题
六关于启蒙主义的反思
七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
八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九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十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北大传统
下篇我的精神自传
引言225
一历史的中间物
二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
三幸存者
四学者、教师、精神界战士
五真的知识阶级
六思想者与实践者
七漂泊者与困守者
后记
简介及评论 关于钱理群的评论与印象摘录(1)
(以下文章都已经见诸媒体,摘录仅供参考)
1.萧夏林(著名编辑)
老钱是一个北大精神象征,中国批判知识分子标志性人物。现在北大第一神话和传奇,简直就是北大的圣人。除了老左派的政治批判之外,老钱在长江读书奖之前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敌人”。可以说,在北大内外,老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老钱是全国人民爱戴,北大师生膜拜,新左派簇拥,全国的知识分子敬仰的良师益友慈父兄长,简直就是一个神。
2.孔庆东(北大教师)
现在就要企图全面地臧否一下钱理群,似乎为时过早。因为他不是那种从南坡爬上山顶就从北坡坐缆车下去的人,他是上了山顶就不打算下去,要在山顶搭台唱戏的人。尽管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即他最好的戏已经在登顶的过程中唱过了,但在山顶上将要演出的戏绝对不会令人失望,则是基本没人怀疑的。
钱理群是一个具体的人,但又具体得很“抽象”。“钱理群”三个字对于认识他的人来说,已经成为精神内涵比较丰富的某种意象。我读过的评论钱理群的文章如王得后、汪晖、陈思和、薛毅等人之作,普遍对那种意象有所触及。我自己写的关于钱理群的文章,也试图把握那个意象,但却总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觉。看来意象是不好强行把握的,还是循规蹈矩地有啥说啥为好。
对于我们这一代成长于80年代的青年学生来说,钱理群首先是一个青年导师。陈平原老师曾戏言钱理群是“好为人师”,我觉得这不但抓住了钱理群的最大特点,而且说到了钱理群最根本的生存意义上。钱理群可以不当学者、不当教授,但绝不能不当老师。不当老师的钱理群不是钱理群。我认为毛泽东骨子里也是“好为人师”,他也是什么都可以不当,但一定要当老师。毛泽东说过“四个伟大”的赞颂里他只同意“伟大的导师”一条。钱理群的关于毛泽东思想的批判研究迟迟难以展开,我觉得有一个内在原因:钱理群和毛泽东的性情是有很多相通的,他们都是启蒙家。就对于启蒙的热情来讲,恐怕鲁迅也要逊于毛泽东。只是毛泽东的启蒙越到后来,越借助了思想之外的力量——进而直接将启蒙变成了“改造”。而鲁迅和钱理群这一类人,由于基本没有思想之外的力量可以借助,所以一方面保持了启蒙的纯洁,另一方面则使本人乃至包括启蒙本身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不过即便如此,学生们也反对让钱理群去当官,他们喜欢只有思想的钱理群。学生们宁可自己去当官去赚钱,也要保护钱理群这个纯粹的“人师”形象。
我第一次见到钱理群,他40岁出头,貌似一个年富力强的恶僧,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我以为这是一位很勤勉的进修教师——若干年后,我也曾被误认作进修教师,然而是不勤勉的。及至慕名去听钱理群的课,发现原来就是那个恶僧,不禁心中一动。他一张口,我就被吸引住了——我欣赏的老师甚多,但能这样吸引我,使我在课堂上基本不做其他事情的老师,仅此一位。他汹涌的激情,在挤满了几百人的大教室里奔突着,回荡着。他深刻的见解,时而引起一阵急雨般的掌声,时而把学生牢牢钉在座位上,全场鸦雀无声。即使在冬天,他也满头大汗,黑板擦就在眼前,他却东找西抓寻不见,经常用手在黑板上乱涂着他那奔突又奔突不开,卷曲又卷曲不顺的字体。听他的课,我不坐第一排,即便坐第一排,也坐在边上。这样才能抵御他思想的巨大裹胁力。保持一份自我的思索和对他的静观。我发现自己越是上喜欢的老师的课,越爱给老师起外号或者挑语病,大概就是出于这种潜意识。
钱理群的思想,通过北大和其他学校的课堂,辐射出去,影响了整个80年代的中国青年界。他的专著出版很晚,但他的鲁迅观,他的周作人观,他的中国知识分子观,他的现代文学史观,早已成为一代学子共同的精神财富。如果将来有人以钱理群为研究课题的话,我先提醒一句,他的书是第二位的,他的课才是第一位的。“课堂”研究有朝一日应该成为我们的学术话题。无论从投入的热情与精力,内容的精彩与饱满,得到的反响和愉悦,钱理群的课都比他的书更重要。听过他课的人再拿到他的书,不是有一种急于打开的冲动,而是有一种再三推迟打开的眷恋。中国80年代不乏比钱理群声望更高的思想家和启蒙者,但他们留给青年的只是一些概念和判断,而钱理群给予青年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活的启蒙精神。他的启蒙不是“最高指示”,也不是大鸣大放大批判,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体会和言说他所敢于直面的世界。所以他思想的感人程度是既深且远的。
简介及评论 关于钱理群的评论与印象摘录(2)
钱理群的思想方式一是深刻的怀疑精神,这很明显是来自鲁迅。鲁迅的怀疑精神被埋藏了许多年,钱理群把它从尘封中掘出,高高地扬起,为之再三咏叹。于是,学生们都习惯了怀疑,不但怀疑“历史”、“学问”、“道德”,而且一直怀疑到鲁迅,怀疑到钱理群本人。当钱理群学生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听他的话,反驳他的话和说他的坏话。
其次,钱理群的思想方式有一种“大”的力量。他视野开阔,善于捕捉重大的话题,善于从大处着眼,善于小中见大,化微为著。钱理群十分注意一个具体学术问题的”时空坐标”。他笔下经常出现“20世纪”、“中国”、“中西”、“大”等词汇,这些词汇今天已经成了青年学者文章中的常用词。这种大思维方式既是得益于马列主义的基本素养,更是决定于对自身生存境况的强烈关注。钱理群经常号称自己善于从别人那里“偷”各种理论和方法,他的论著中也的确什么顺手用什么,从精神分析、原型批评、神话理论到接受美学乃至女权主义,但是他用来“偷”这些和驾驭这些的最基本的功夫还是历史唯物主义和思辨哲学,包括从人的基本生存境况出发去研究人的精神产品,从上层建筑各部分的互动关联中去考察文学等。所以他的思想始终具有一种高屋建瓴的“大”的气势。
钱理群思想方式的第三个特点是善于抓取“意象”。即研究客体中反复出现的那些最能表现“本质”的典型语汇。这种思想方式是理性与感性的结合,需要有极强的“悟性”。而这所谓”悟性”不是神秘兮兮自欺欺人的,它实际就来自对自己生活的切肤体验并把这种体验投射到研究中去。如钱理群在鲁迅身上抓取了“绝望”、“抗争”,在周作人身上抓取了“苦住”、“兴趣”,在话剧问题上抓取了“大舞台”和“小舞台”,在40年代文学中抓取了“流亡”和“荒野”,在1948年文学中抓取了“生存”和“挣扎”,……这些意象的选取事实上都是一种主客观的契合。当不能找到合适的意象时,钱理群的研究就不能深入进行下去。一旦找到了合适的意象,则如同杠杆找到了支点,“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这种研究方法是钱理群在学术实践中自己摸索形成的,但还没有在方法论的意义上得到系统的总结和推广。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这种方法具有将“现象学”和“历史主义”结合起来的特点。但它同时又带有经典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诗学的某种气息。或许不必急着去总结它,让它在流动中发展下去更好。总结常常意味着凝固。
除了是一位优秀的学术研究者之外,钱理群还是一位卓越的学术研究组织者,或者说是学术战略家。钱理群经常宣布他的研究计划,经常为别人和整个学科策划研究步骤。他对自己的专业有着良好的把握,不但熟悉各个具体研究对象,而且熟悉研究队伍,他心中装着一幅详细的学术导游图。他对别人的生活也许不大懂,但他知道谁研究什么最合适。他对专业研究的进展保持着比较宏伟的构想,比如他认为目前应当进行出版研究、校园文化研究、地域文化研究、文学与政治研究等等,他已经把这些研究课题布置或建议给其他的研究者。在他周围,出现了一种“规模研究”的集团优势。这对于今后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具有相当重要的启示意义。―――――――
第二个问题是启蒙的姿态。钱理群的姿态是崇尚独立思考,一切从自我出发,真诚,不受羁勒。但是,纯粹的“独立思考”是不存在的。我们日常所强调的“独立思考”是指不受权威引导,不随波逐流,而不是绝对的空无依傍。钱理群有时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忘了任何人都是不自觉地代表一定的社会利益群体的。他以为自己代表的是大多数和历史的正义,但有时情况很复杂,会变化。钱理群强调既不做权势的帮忙与帮闲,也不做金钱的帮忙与帮闲,也不做大众的帮忙与帮闲,但你毕竟”非忙即闲”地生活着,你的发言客观上一定是对某些人有利、对某些人不利。不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一味“真诚”和“自由”着,就有可能引起错误的掌声,甚至发生亲痛仇快的事情。
简介及评论 关于钱理群的评论与印象摘录(3)
不过我想,钱理群是具有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精神的,这些问题,他也许正在思考。钱理群的思想还远没有完全定型,今天对他的这些臧否,只能算是边走边唱的眉批和回评,离整本连篇的总评还远着呢。
3.摩罗(大学教师)
一个读书人而没有见识过钱理群讲课的魅力,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一位学生的生动描述也许可以多少补偿一点这种缺憾。――――――
钱理群的课堂上,从十几岁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再到六十岁,什么年龄的人都有,从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到访问学者到外来游学的青年再到退休教师,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对于这么驳杂的听课者,钱理群具有一种非凡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不是靠演讲技巧,而是靠他的热情和真诚。这是掏心掏肺的讲课,讲着讲着,他就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心放在了讲台上。
那些无缘跨入北大校园的学子,只要对钱理群的著作和学说有深切的感应,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他的心灵对话和精神探索。他曾经不无得意地说:“我跟全国各地的年轻人保持联系,除了台湾和西藏以外,每个省都有我的青年朋友。”钱理群总是十分认真地给每一位朋友回信。有一回一连写了70多封信,另一回一连写了40多封。越是来自边远偏僻地区的信,他处理得越是认真。对于钱理群来说,他从那些来信中感到了生命的活力和搏动,感到了这个世界对他的精神探索的认可和接纳,对于收到回信的人来说,则得到了来自自己所尊敬的学者的肯定、关爱和鼓励。
那些被他的著作所震撼所感动的年轻人中,很大部分是在闭塞、穷困甚至贫病交加的恶劣环境中苦苦挣扎苦苦奋斗的有志之士。钱理群总是怀着温柔的感情理解他们、关爱他们并敬重他们,同时尽可能地对他们假以援手。有一回,一位在北大旁听的文学爱好者给钱理群打电话说,自己是一位文学天才,现在遇到了经济困难,希望钱先生能够帮助他。钱理群马上带着钱打车从燕北园来到北大校园,将钱送到那个人手里后再打车回家。与钱理群保持联系的读书人,其实都是底层知识分子。他们身上蕴含着丰富的精神信息。钱理群对他们的关怀,一方面是他教学事业的延伸,另一方面,他是以这种方式“自觉地与当代青年,与自己
的时代,与社会底层保持精神上的联系。”(钱理群的话)也就是说,他以这种方式促成自己成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钱理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为人师,他总是明确意识到自己作为教授是北大的教授,作为学者是北大校园里的学者。他常常强调,自己在北大的讲课,讲的是鲁迅精神,弘扬的是北大传统。在他的思想世界,鲁迅精神与北大传统是合一的。他求索、奋斗了大半辈子,所仰仗的就是此一底气。他将其概括为八个字:“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批判的意识、创造的激情。当然,还必须加上一点,面对这个苦难深重、积弊千年的民族,钱理群一直持守着启蒙的立场。不注重最后这一点,就不能完整地理解钱理群。
4.郑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辑部主任)
钱理群的选修课在北大出名地受欢迎。限定中文系的课,外系的学生会来旁听;限定研究生的课,本科生也会来抢位子;原定小教室的不得不转移到大教室,因为人多,有时一学期要换几次教室。39岁考入北大做‘老童生’研究生时的导师王瑶先生说,钱理群的课比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许多老先生讲得好。
5.普通读者(一)(作者:雄鹰)
对于爱情,人们常常会说“一切随缘”。但是,不只是美丽的爱情要靠缘分来成就,我与钱老的友谊也是一位普通学生与一位长者因缘的结果。
第一次知道钱老是在四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个标标准准的高一学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当时风靡全国的《火与冰》这本书,书的作者余杰是钱老的学生,而书的序也是钱老所作。刚刚读完巴金的《家》的我狂热的崇拜着书中的觉慧,他对丑恶的憎恶、对美的热爱、对旧制度的反叛,对新理想的执著深深地打动了我。而对现实进行不断反思与批判的余杰则成了我心中的觉慧,我当时在厕所的灯光下听这位“抽屉文学”的创始人呐喊到凌晨,而他的老师钱理群则更然我肃然起敬。从此以后,我以疯狂的阅读余杰的新作的方式表达着我对钱老他们的热爱,但是,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与这位当代青年的精神偶像相识为友。
简介及评论 关于钱理群的评论与印象摘录(4)
2003年夏天我没能考入北京大学,在沮丧中放弃了做钱老学生的梦想,但从此我心灵的最深处打下了一个牢牢的结。
不知不觉,半学期的时光倏忽即逝,我在大学的日子像高中一样忙碌,但多了份无助与迷茫。上课、吃饭、自习、睡觉……还有师兄师姐所谓多多关注自己前途的劝告……没有理想的生活是那么的黑暗与痛苦,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彻底迷失了自己。
临近期末的一个中午,我突然发现中北楼后的海报上写着一个讲座的消息,主讲人是“北京大学钱理群”。激动,歇斯底里。讲座是六点开始,为了能够占到座位,我四点半就来到了教室,十分钟后,整个教室已经爆满,我为自己狠狠的抹了一把汗。六点时分,钱老在几位学生的陪同下来到了教室。啊,原来他就是钱理群:矮矮的身子,圆圆的大头,高高的额头,和蔼的微笑,活像一位慈善的老寿星。看到许多人拿着笔记本请钱老签字,犹豫良久,我也拿着练习本冲了过去。那晚钱老讲了他对语文教育的一些“门外之见”,他对传统语文教育的深刻批判融化在流畅的讲词与诙谐的语言中,让人能够在思考中快乐,在快乐中思考。他不仅为新语文改革呐喊,还亲自到贵州的中学实验,这种说与做的结合让他摆脱了“学院派”的空谈而开始了实际行则更令人感动。钱老是研究鲁迅的专家,讲座中无论是作为工具的语言还是字句后隐含的思想与感情,都让人想起先生的两句诗:“俯首甘为孺子牛”与“无情未必真豪杰”。对现实的反思因深入到实质而深刻,对教育的思想因归根到立人而人性,对现实的批判因落实到行动而实在,对人生的豁达乐观则更显出这位老人的可爱。钱老笑言:“如果死后我的墓碑上能够刻着‘这是一个可爱的人’,那么我就知足了。”一个历经新中国成立后多次风雨洗礼,被发配到西南边陲贵州18年,又与鲁迅相伴多年的老人能够有如此的气度,既是一种偶然,似乎又是一种必然。不论如何,我第一次以一个膜拜者的身份看到了自己崇敬的钱老,内心的快乐是难以言表的。第二天,我买了一本他的新书《与鲁迅相遇》,然后把他的签名小心翼翼的剪下来贴在书的扉页,藏了起来。
我已知足。
6.普通读者(2)
第一印象钱老就是一老顽童,虽然满头银发,但是圆圆的脸显得那么调皮。演讲中浑身散发的激情竟比年轻人都有活力。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活着的理由和活法》,活着的理由是我一直寻找的,不仅寻找自己的也寻找别人的,所以这个讲座很对鄙人胃口。钱老从鲁迅的说法讲起,人活着第一个理由为自己,第二个理由为所爱的人。然后生发开去,讲到如果失去了这样的理由这么办,讲到文化根基的问题,又讲到当前社会的一对矛盾——城乡差距洋洋洒洒,原定1个小时的讲座,竟然讲了2个多小时,再有交流提问,3个小时过去了。我去的晚,人又多,没有座位,在隔墙的窗外,一直站了3
7.普通读者(3)(作者:柳哲)
钱理群教授,祖籍杭州,与我算是浙江大同乡,对于我这位乡土味特浓的人来说,钱教授对我来说,总是感到有亲和力。我在北大游学、创业的6年中,从内心里总是将钱理群教授引为自己的精神导师。我与钱理群教授的交往,始于来北大之前的一年。记得那时,我正在负责筹备家乡浦江曹聚仁资料馆的工作。我于1995年7月份将曹聚仁资料馆的征集资料函寄到了北大中文系,那时的中文系办公室张主任恰好是浦江同乡,他非常热情,主动邀请钱理群教授写了《曹聚仁与周作人》的研究文章寄给我,就因这很偶然的因素,我结识了钱理群教授。96年3月,我一到北大旁听中文系的课程时,首选了钱理群的“1948年文学”的专题课,整整听了一学期。后来,钱教授又开了“周氏兄弟研究”的专题课,我也自始至终听完了这门课。在北大6年,我也似乎成了一名“钱理群谜”,凡是有钱理群的课或学术讲座,我都会尽量去听讲,有钱教授的新书出版,我也尽量购买或去图书馆借阅。记得我刚开始听钱教授的课程时,我买了钱教授的《周作人传》,在课后请钱教授签名留念。在北大听课,我很少提问,有一次钱教授在讲周氏兄弟的讨论课上,我也向钱教授提了问题,希望他能谈谈他所知道的曹聚仁。钱教授也很认真谈了他的看法,他用非常谦逊的态度,讲了只读过曹聚仁不多的几种著作,但他认为曹聚仁是一位很有见解的作家,他写的《鲁迅评传》,就没有将鲁迅捧为神,而是将鲁迅视为活鲜鲜有血有肉的人的。曹聚仁是一位值得研究的现代文化名人。我也非常感激钱教授给我这样一位旁听生如此认真的回答。我与钱教授平时很少说话,在中文系办公室或校园里,虽经常见到钱教授,他总是提着一个布袋(曹聚仁晚年也喜欢提个布袋),总是那么忙忙碌碌,碰面了我都会郑重地道一声“钱教授,你好”,他也是那么一脸如来佛的笑脸向你点点头,算是给你最善意的回敬了。我在北大筹备曹聚仁研究会,也没忘了请他做学术顾问,每一期《曹聚仁研究》印出来时,也总是不忘在钱教授的信箱塞一份。钱教授,有一个大大的秃了顶的大脑袋,穿着也朴素,对人热情,平易近人,讲课非常有激情,非常投入,听课的学生往往受到他的情绪感染。钱教授被他的学生奉为北大的精神领袖,因为他是一位有自己见地的学者,善于独立思考,从来不人云亦云,敢于批评社会的不良现象。同时他还是一位不图虚名的长者,对于求知者,他都一视同仁,都给予最切实的关心和帮助。在北大,他除了非常爱护有北大学籍的北大学生,同时他对那些来北大求知“精神流浪汉”更是鼓励有加,因为他知道这一群来北大旁听、进修的北大边缘人,对于知识的渴望往往比北大的正式学生更加迫切,他们为了求知要克服的困难也往往比正式学生多得多。我就不知一次在听课与学术讲座中,听到钱教授公开对北大旁听生的鼓励,也无不博得全场的热烈掌声。这对于每一位北大边缘人来说,好象是久违了父母之爱的孤儿,得到了父母的鼓励和爱抚一般,给这些坚强的求知者送去了一份母爱般的鼓励。我的一位同在北大旁听的朋友陈君,他与我谈起他曾得到钱教授无私的帮助。陈君为了能进北大图书馆借阅图书,便冒昧请钱教授担保办理借书证,钱教授知道陈君是为了求知请他帮忙,便欣然与陈君一起到图书馆帮助他,虽然,借书证最后没有办成,但钱教授的热心肠一直温暖了陈君很久很久。(现在北大图书馆的服务已有了很大的改进,在北大旁听的学生,只要有身份证和交每天2元的费用,就可办理一个临时阅览证后,便可在图书馆的阅览室自由阅读报刊图书了。)陈君还告诉过我,在他身无分文的困难时期,曾向钱教授求助,钱教授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百元钱,并说这点钱先拿去用好了,不用还了。陈君还说到他的北大饭卡也是钱教授借给他用的。那时我听着陈君讲述这些往事时,分明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故事啊。我还听说过一位在北大旁听的文学爱好者给钱教授打电话,自称是一位文学天才,现在遇到了经济困难,希望钱教授能够帮助他。钱教授马上带着钱打车从燕北园来到北大校园,将钱及时送到那位旁听生手中。我曾听说过浙江诸暨的一位乡镇普通干部辞职来北大中文系旁听了一年课程后回到原单位时,领导要他交代他在北京一年的表现,否则要辞退他。这位北大旁听生冒昧写信请钱教授帮忙,钱教授也二话没说就写了这位同学在北大的表现良好的信寄给当地政府,为那位旁听生救了急。去年3月,我在北大发起创办网上《北大边缘人报》,并着手编著《精神寻梦在北大——北大边缘人的故事》。最近我已写信给他,希望钱教授作序,相信钱教授会有十分精彩的文章寄给我们的,我和所有得到过他帮助的北大边缘人都在真诚期待着。
简介及评论 关于钱理群的评论与印象摘录(5)
听钱教授的课,每位学生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这里要补充的是,钱教授的课,非常注重与学生的交流,他提倡学生提问,不论在课前还是课后,他都会非常耐心地回答每一个同学的问题。钱教授的课,还非常注重学生的参与,如他在讲“周氏兄弟研究”的专题课时,上学期由他主讲,下学期就改由一名学生主讲、学生讨论与导师点评的新式教学,先由学生主动报名,再与导师选定主题,由学生备课拿出教案,最后由学生上讲台上课,此对于提高学生的治学热情和促进师生之间的学术交流都大有裨益,真是教学相长啊。前来听钱教授的课,既有北大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甚至有北大的青年教师和教授,也有来北大进修的访问学者、进修生和考研者,更有不少纯粹为了求知而不为文凭来北大游学的作家、学者、诗人和追求政治的旁听生,年纪小的有十几岁辍学的中学生,大的有退休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当然最多的还是二十至三十岁的青年学子。钱教授的课,有非凡的魔力,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被他那磁铁般的讲课所深深吸引。
我在北大的6年,通过听北大张岱年、季羡林、吴小如、钱理群、陈平原、厉以宁、孙玉石等名教授的课程或学术讲座,使我慢慢摸索出治学的一些路径。其中钱理群教授与陈平原教授对我治学影响尤深。他们两位不愧为中国当代学术界的巨擘,我也常常为他们的学术成就叹为观止,甚至感到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困惑。但我在听他们的课程与阅读他们的著作中,发现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欣赏他们,主要是欣赏他们从事学问的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独立的人格,敏锐的学术眼光以及对社会高度负责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情怀。从他们身上,我渐渐读懂了北大,正如钱教授对北大精神概括为八个字:“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批判的意识、创造的激情。我相信在我的精神导师钱理群教授的指引下,定会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道路来报答北大的恩师们。
8.普通读者(4)(希声)
钱理群是北大著名教授,尤其擅长讲演,据说其在北大讲鲁迅,盛况空前,获得了许多莘莘学子的赞美。年初,我在汕头大学参加一次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有幸见到了钱先生,亲眼目睹了钱先生的风采。钱的弟子,也是北大教授的孔庆东回忆当年钱先生讲鲁迅的情景,不仅钱先生老泪纵横,而且据说是王富仁先生的女博士,也在一旁抽泣不止,看来钱先生的声誉确非浪传。
9.普通读者(5)(高俊林)
我以为钱理群的话语方式最大的特点就是真诚,其优点与缺点都可以包含在这个词里面。因为真诚,所以在一切场合几乎都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性情:喜怒哀乐,任情而发;放言无忌,率性而谈。_——我觉得钱理群那种不唯风不唯上的话语方式,倒是值得我们今天学术文化界的广大人士好好学习的。
简介及评论 引言:“以不切题为宗旨”
这学期我要给大家讲的是“我的回顾与反思”,但同学们在课表上看到的这门课的题目却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前沿课题”,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背后有一个故事,简单说,是我和我们教研室的主任陈平原教授合谋的一个结果。
大家知道,这些年学校教育一直在进行“制度化、体制化”的努力:开什么课、课程的题目都是规定好的,并且是输入电脑的。老师开的课,符合计划要求的才算数,才算老师的工作量,给听课的学生学分;不符合的,就不予承认。应该说,这样的规定,并非毫无道理,教学的随意性太大,也会乱套。但对我这样的自由惯了的、喜欢奇思异想、不怎么守规矩的教授,就有点麻烦不便。理想的教育应该是既有规范,又给不规范的课程提供一定的空间。
应该说陈平原先生是颇懂此道的。因此,当上学期末,他问我这学期准备上什么课时,我答以要讲“我的回顾与反思”,他犯了难,却马上想出一个办法,对我说:教学计划中有“现代文学研究的前沿课题”这门课,你就报这个题目,至于上了课堂,你讲什么,怎么讲,我不管。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马上想起了周作人对付命题作文的办法,就是“以不切题为宗旨”。——对于一个追求自由的教师、学者、作家,任何规范都是难不住他的,这也是有传统的。
因此,我今天的课,也是“以不切题为宗旨”:题目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前沿课题”,讲的是“我的回顾与反思”。
记得我在北大开的第一个独立课程,题目是“我之鲁迅观”。——在此之前,我上过一次“现代文学史”,是接着严家炎老师上的,当时老师有事,让我接着上课。正式独立的开课,是讲“我之鲁迅观”,是1985年上的。今天这个课是我在北大讲坛的最后一课,时间是2002年。第一课和最后一课相距十七年,始于“我之鲁迅观”,终于“我的回顾与反思”:这本身或许有某种象征性,或者说显示了我的做人与治学风格的某些侧面。
这使我想起了“我之鲁迅观”这门课的某些命运。
讲“鲁迅”的收获 讲“鲁迅”的收获(1)
我是给1981级的学生讲的。——顺便说一句:从1981级讲到你们2001级,也就是说有二十一届的北大学生听了我的有关鲁迅的课,我觉得挺高兴的,也觉得很有意思:向连续二十一届的学生讲“我之鲁迅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劲头。
而且讲“鲁迅”这样的历史巨人,却要突出“我”,强调研究者、讲课者的主体性,这在今天恐怕都有些出格,1981级学生听起来自然觉得从未听过这样的讲法。但北大毕竟是一个眼界开阔的学校,学生虽然觉得奇怪,但基本上是接受的。一传到社会上,特别是鲁迅研究界,就引起了出乎我意外的反响。
当时在武汉召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讨论在高校如何开鲁迅研究课。本来我还只是个助教,尽管年纪也够大了,但还没有资格参加,我的导师王瑶下命令要让我去,我只好去会上作了一个发言。没想到引起强烈反响,当然有一部分人赞同,但更多的是愤怒与嘲笑:钱理群这人太狂妄了,什么“我之鲁迅观”?!他竟敢把自己跟鲁迅并提,居然宣称“既不能仰视鲁迅,也不能俯视鲁迅,要平视鲁迅”!——这个观点在现在看来是常识,但是当时就被认为是对鲁迅研究的“仰视”的既定格局的一个严重挑战,这就难免被视为“狂妄”了。顺便提一句,我这个观点同时又受到一些年轻人的指责:钱理群平视鲁迅不对,就应该俯视鲁迅。这大概也很有象征性:我这个人一辈子就处在年长者与年轻人的质疑中,受到两方面的夹击,这也是我的命运吧。
我的发言既然引起轩然大波,就要导师来收场。王先生处理得非常高明。他先声色俱厉地把我批评一通,老师要找学生的碴儿太容易了。譬如我当时强调上课要跟学生交流,要重视学生的作用;他说:这哪儿行啊,教师讲课当然要以教师为主,不可片面强调学生的作用。王先生这一说,那些人高兴了:你看,他的老师批评他了。但最后王先生又轻轻说一句: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在北大上过鲁迅课,钱理群讲课比我好。我当时还没领会老师的意思,觉得挺别扭的,后来有朋友告诉我:王先生说你上课比他好,这是极高的评价,就是对你的课的充分肯定,最大支持。我这才恍然大悟,并且非常感动。
当时我已经四十五六岁了,但在学术界还是初出茅庐,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刚刚闯了祸,过几天我又发表一个言论惹来了新的麻烦。我也搞不清是在一篇文章还是在一个公开场合,发表了这样一个观点:学术研究应该有想象力,掌握了一定材料后,就必须产生一个飞跃,提出一个假设性命题。你不可能掌握全部材料,因为历史已经过去,你不可能重现历史,你总是在有限材料基础上,或者通过理论推理,或者通过想象,提出假设——不仅科学研究,文学研究也需要假设。有了假设,再去发掘材料,新的材料可能否定或者修正你的假设,如果新材料证明你的假设,那么假设就可能成立。如果我的话只说到这里,大概不会捅太大的漏子,但我又多说了一句,批评有些研究者是“爬行现实主义者”,他永远在材料上爬来爬去,不能产生飞跃。这就惹了大祸了。有些人就对号入座,说钱理群太狂妄了,竟然说我们都是爬行现实主义者!
我这个思考其实是作为一名北大学生,对老师的研究方法的一种领悟与理解。我非常欣赏林庚先生的研究,大家知道林先生有一个突出贡献就是提出了“盛唐气象”的概念。他这个概括在我看来是有材料有根据的,在材料基础上又有他诗人特有的感悟力,特有的敏感与想象,从材料的积累到概念的提出,有一个飞跃与提升,是对研究对象(盛唐文学)的一个整体把握,是将个别现象排斥在外的。因此,总是可以找到好多材料来反驳,当时好多学者也是这样提出种种质疑。但是经过历史淘洗,他的这个概括今天看起来就特别有道理,非常有启发性。
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是八十年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他也是在掌握材料基础上提出一些飞跃性的概括,这些概括对我们很有影响。当然你也不难挑出它的许多毛病。但是这样的研究会打开新思路,启发新思考,抓住一些最大的问题,可能忽略某些细节。我把这种研究称为“浪漫主义研究”。当然任何研究都有它的弊病,没有任何一种完美的研究方法。我当时提出有现实主义的研究,也要有浪漫主义的研究,以浪漫主义反对爬行现实主义,不过是想寻求研究的多种途径,打破既定的、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僵化的研究格局,这在一个初入学界又不想墨守成规的“年轻人”,是非常自然的。
讲“鲁迅”的收获 讲“鲁迅”的收获(2)
但我又闯了祸,惹恼了当时的一群人,又惊动了老师。王瑶先生私下里找我谈话,他说了两个意思。第一他说,钱理群你是对的,学术研究就是要有假设,我理解你的意思——后来我在看王先生著作时发现他也有类似意思,不过我当时没看到,所以算是我自己的心得,不是从先生那里偷来的。但紧接着王先生又劝我说:你在学术界还没有站住脚,你不要那么冲;学术研究既要显出你自己的东西,又要讲策略,你得要存在,要不别人掀倒你太容易了。后来在写王瑶先生的回忆文章里,我对他的教诲有这样概括:研究者本身不得不考虑保全自己的问题──鲁迅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研究者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如何做中国的学者”,这实在是一门大学问。王先生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他一再告诫我,在学术研究中,既要有“求真”精神,绝不可做违心之论,但也要注意掌握分寸,掌握“什么时候,可说,不可说,说到什么程度之类的分寸”。后来我看到王先生在一篇纪念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中,引用朱先生《论气节》一文中所说:“‘气’是积极的有所为,‘节’是消极的有所不为。”先生自己于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使我想起人们常说鲁迅是思想文化界的战略家、策略家,其实一切希望在中国生存下去的文人学者都是不能不考虑战略、策略、方法这类问题,王瑶师不过是这方面更为自觉而已。他一贯主张的“打太极拳”、“擦边球”以及“外圆内方”之类,一定意义上都是自我保全的手段。对一个一意求真的学者,这样的考虑是不得不然的;如果能够不,最好不。但是在中国条件下,你就不得不然,并且伴随巨大痛苦。而且“外圆内方”、“务实与求真”的要求是相辅相成的,甚至可以说“内方”、“求真”的要求是更为根本的。出卖原则的策略家仍然是鲁迅和先生嗤之以鼻的做戏的虚无党,坚持真理、爱憎分明才是先生的本色。这是很复杂的问题。今天回顾我自己的道路,大体上是遵照王先生的教诲,但不完全,我这人性格太烈,常常就不是外圆内方,而是外也很方,就要出很多麻烦。当然根据自己的个性,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很难说哪一种就是最好的。但有一点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既然生存在这样的学术环境里,就得认真地考虑“如何做中国的学者”,而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为人为学的基本原则。
在以上的聊天中讲了自己学术起点的情况,这大体上就决定着我的研究的特色、道路和命运。我在《六十劫语》有一篇文章有这样概括:钱理群在学术上有许多自己独立的追求,但是在坚持以上方面的追求的同时,又不断地进行自我质疑,对他的研究的得和失,学术界一直持有不同的评价和争议。他的学术著作很少得奖,这本身就构成了钱理群学术风格的一个特点。这是确实的,我的研究工作在学术界从来是有争议的,或者说是爱憎分明:喜欢就非常喜欢,讨厌就非常讨厌。我自己很满意于这样一个命运。因为一个学者,不能要求大家都说他好,有争议就说明有特色,有特色就会有问题。这是一个钱币的两面。鲁迅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文化偏至论》,我就希望自己做一个“偏至的学者”,而不愿做一个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人人说好的学者。
我在很多场合都说到我的研究是一个“野路子”,这是我和一个朋友王乾坤在通信中讨论到的一个问题。我是这样说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鲁迅绝非书斋里的学者,他往往直接影响人的灵魂,进而影响整个民族发展进程。因此他永远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存在,我读鲁迅的书从出发点上就不是把它当作古董,或者作纯学术的考究,而是带着人生种种困惑、苦恼、渴求,到他那里去寻求心灵的启示,学习如何做人,在学习中慢慢知道其人其事,积累的多了,因为种种机缘,就倾诉而为书。我研究他,不是在学院中把他当作研究对象,而是把他当作引导者,首先学会怎样做人,然后有体会,写成书就是《心灵的探寻》。至于人们承认与否是无所谓的。”所以乾坤说:“学院里的正宗理论家怎样看待我的作品,远不是我所关心的,但是如果引不起人们心灵的对话,这却是我所害怕的。就是说我的书是否得到理论家重视,在我看来不重要;即使成了废纸,得不到感应,我也并不遗憾。因为我没有阉割自己,而是抒写了自己的思考,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一种基于生命的精神享受,这才是我的最高目的。”这也许被认为大逆不道,但书既然出来了,就成为一种社会存在,再也抹煞不了。于是就会引起人们心灵的震动,也会引起一部分人不舒服,甚至骂娘、跳脚,不管怎么样,一些人心目中的一统天下就这样被打破了。
讲“鲁迅”的收获 讲“鲁迅”的收获(3)
这就是说我的学术道路,开始是野路子,不被学术界承认,但后来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得不承认,好像我现在也被鲁迅研究界承认了,而且好像还不大容易绕过。但我得承认在有些人眼里,我又成为权威。当我被学术界承认,甚至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权威时,我又面临新的问题。首先,在承认的同时,就是把你规范化。鲁迅先生讲梅兰芳,说他也是来自民间,有一点猥下、肮脏,但是泼辣、有生气,后来把梅兰芳请进宫廷,所谓被承认了,也就是把他罩进玻璃罩子去,待他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鲁迅的这一分析,是被许多人视为“偏激”之论的,但我每回读到这里,都有心惊肉跳之感。因为我自己在被承认的同时,也面临着被规范化的命运,因此就有了新的苦恼。而且你还要警惕:当你成为一个权威,你会自觉不自觉地使用你的话语霸权,成为新的压迫者。
这里我想说说我的一个隐痛:未曾公开的反省与忏悔。大概是前几年的一次博士生面试,我是考官,当然掌有决定学生命运的生杀大权。有一个学生来参加考试,这个学生说了一些不恰当的大话,没有什么材料依据,也不加论证,就得出一个很可怕的大结论。而且这个学生在我看来是十分狂妄,觉得自己的就是最好最对,其实从学术上看毛病很多。我这人脾气很好,但有时也会发脾气,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愤怒起来,我就利用我的知识优势,连续向他问四五个问题,并非常严厉地训斥他。最初我很得意,但他惊恐又不以为然的神态使我一震。——应该说,指出学生的错误,提出质问,这本身并无问题,这也是教师的责任与权利;问题是我的权威心态,我的训斥中的不平等态度与霸气,这就形成了利用知识权力对学生的压抑。现在我又想起这件事儿,就觉得脸红与不安,而我已没有机会再向这个学生道歉。我这样做很可能使学生的自信心受到很大伤害,有可能影响他未来发展,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称为鲁迅所说的“精神虐杀”。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无论如何,不能以势压人,一定要与学生保持平等的关系。这还涉及另一个大问题,即对自己的讲课和学术著作的基本定位和评价。我在给1997、1998级上“话说周氏兄弟”这门课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是很诚恳的,可是大家不大注意,这里再重申一遍:无论是我的著作,还是我的讲课,无非表示这样一个意思,就是在这样一个世纪末,有这样一个人,这么一个钱理群,他对鲁迅、周作人或者对现代文学有这么一种看法,有这么一种思考,如此而已。然后大家听了我的课或看了我的文章,自己去做自己时代的独立思考。每一代人、每一代个体生命,他们都有自己思考的题目、方式和结论,是他人所不能代替的。但同时各代人之间、各代个体生命之间,又有某种历史连续性:我们既在继续前人的思考,又在进行自己的独立思考。“我讲这门课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大家去独立地、自由地思考。当然会有同学拒绝思考,我也不要求大家都来思考,或者不要求大家都来做思想者。因为在现实中国,思想者既是艰难又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即使你不做思想者,我对于你也有个小小的请求:请理解别人的思考。”
今天我重复这一点,是要强调,我们这门课主要意义在于我自己:这是一门为我自己而讲的课,借此机会做一点自我回顾、自我总结。对于同学们,一不是经验介绍,更不是树立样板、建立规范;相反,我要强调的是自己的研究的时代性与个人性,以及某种意义上的不可重复性。当然,人生与学术问题也会有某种共同性,因此,讲我自己的研究、思考与反省,特别是反省,可能在某一点上对于准备或开始走上人生之路与学术之路的年轻朋友起一点启示作用:仅此而已。总而言之,我姑妄讲之,诸位姑妄听之就是了。
另一方面,我还要强调一点:任何特点都意味着某种局限与缺憾。我对我的《周作人传》有一个评价,其实是对我的所有的学术著作的自我评价,就是这是一本“具有有缺憾的价值的书”。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一个有明显缺憾的学者。因此,我前面说过,对我的学术与讲课存有争议是正常的现象。我上这门课,给同学们讲“我的回顾与反思”,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引发同学们对我的研究、思考,进行争议,提出质疑,和我一起来反省反思。鲁迅曾经说过:“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做教师的,最害怕的也是学生毫无反应。
讲“鲁迅”的收获 讲“鲁迅”的收获(4)
我想讲到这里,大家可能知道我这个课的性质了。我这个课要自述、回顾、反省,是相当个人化的课程。我在北大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快要退休了,就想给自己这一段生命历程做个小结。因此,对我这个人和学术无兴趣的同学,完全没有必要来听这门课。而有兴趣的只能是少数。所以我觉得今天来这么多人是不正常的,现在把这门课的性质讲清楚,同学们就可以有一个自由的选择。最后留下来的,我希望能够进行无拘无束的对话,亲切的聊天。近年来,我经常感到自己和年轻人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同学们也很难见到我。倒不是我有什么架子,实在是太忙了,年纪也大了,精力有限。大家知道,我这个人要是离开跟年轻人的交流,我的思考、学问都没有了,我是需要在和年轻人的撞击中产生思想火花的。离开北大,对我最大的损失,就是失去一个固定的、经常和年轻人交流的机会,尤其是北大这群年轻人。所以我把这门课看作是和北大学生作一次比较系统的、长时间的、全面交谈的最后一个机会。
大家上这门课,要看我的书的话,最主要的是以下几本:关于鲁迅的是《心灵的探寻》、《走进当代的鲁迅》、《话说周氏兄弟》,以后还会出一本《与鲁迅相遇》;关于周作人有《周作人传》、《周作人论》,最近天津古籍出版社新出的有《读周作人》。另外学术著作,还有研究知识分子心灵历程的《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大小舞台之间——曹禹戏剧新论》、《1948:天地玄黄》。还有一本书可能会频频提到,就是《反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另外几本随笔集:《压在心上的坟》、《世纪末的沉思》、《六十劫语》等,大家随便翻翻就可以了。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的家庭(1)
先谈家庭。我出身于世家。外祖父项兰生,他一生经历很丰富,从晚清到辛亥革命,到1959年去世。我昨晚还在看他的年谱,看得津津有味。外祖父出生于1873年,是晚清著名的维新派思想家王韬的学生。他的年谱里有一段对王韬的回忆很有意思:“韬师住四马路十路……韬师谈论甚豪,论天下大势,历两时许,滔滔不绝。”第二天他又请外祖父吃饭,“并赠著述十数种,以后往见数次,几曾嘉许,颇得教益,并尝曰通书后,对于八股文不必看的太重,务必多读史书,认识世界大势,为立身行己基础。功名问题,可以坚决放弃。”这里记述了我外祖受王韬那一代的影响,老师强调的是:八股不要看得太重,要多读史书,认识世界大势。这是一个非常开阔的眼光。后来我外祖父成为维新派人士,他最早在杭州办白话报,开办安定学堂;然后又担任浙路公司公务科长。办学堂,办报纸,修公路,这都是开时代风气之先的。以后他做了大清银行的秘书官,他的日记记载了辛亥革命时大清银行界对革命的反应,我看了觉得很有史料价值。以后他又创办浙江兴业银行,担任董事长,到五十岁时就退休了,五十六岁(1928年)时完全退休。可以看出他是早期维新派人士,而且又较早参与中国银行界,应该是江浙实业界的一个代表人物。
我的父亲天鹤先生是安定学堂第五届毕业生,外祖父就把长女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我的母亲从小受西式教育,请英语老师教英文。父亲后来大概是1906或1908年去美国留学。他先是考取了清华学堂预科,然后从清华毕业后到美国康乃尔大学学农科。胡适也在那里学农科,他应该是胡适的同学。我曾谈过二十世纪初有两次留学高潮:第一次是包括鲁迅在内的留日学生,主要学习人文科学,学军事,学政治;第二次高潮是我父亲这一拨留美学生,主要学习自然科学。那时著名自然科学家竺可桢、语言学家赵元任等都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们发起组织自然科学家团体,办《科学》杂志,我父亲是最早发起人之一。我曾经研究过他们的《科学》杂志。当时在中国比较早提倡民主科学,一个是《新青年》,另一个就是《科学》杂志。我们过去对自然科学这一块不够重视,其实真要研究“五四”,自然科学家是不能忽略的。我父亲基本主张农业治国,是农业方面的专家。后来“好政府主义”成为这批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强调要改变中国面貌必须进入体制内,这与我们今天某些知识分子的思考非常接近。所以蒋介石1928年统一中国后,国民党也试图走专家治国的道路,有一批专家进入国民党政府机构内,我父亲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参加国民党政府,在抗战时担任国民党政府农业部的常务司长,相当于今天主持业务工作的副部长。我父亲主持全国农业有十五年之久,在抗战时期对大后方农业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我研究了他的农业思想,觉得非常有意思。他提出一个观点:发展农业最根本的目的是要提高农民经济收入和生活水平,为达到这个目的要综合发展,强调农业的商品性,发展商品农业,而且从金融、信贷、生产、流通、科技、教育——各个环节发展农业经济,这些农业经济思想与今天非常接近。但当时在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统治下不可能实现,实际上没起多大作用。在我看来这也是个悲剧。总的说来,我父亲属于胡适这个体系。1948年胡适准备组阁,我父亲是他组阁名单中的农林部长。我另外一个哥哥,三哥,抗战时从沦陷区逃到重庆,后来跟穆旦他们一样作为大学生当美军翻译,以后进入外交界,1949年从大陆到台湾,以后又到美国,做国民党驻旧金山“领事”。他和父亲都属于国民党系统。
我另外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属于共产党系统。我们家庭有两次大分离,一次是抗战初期,父亲随国民党迁重庆,就把几个较大的哥姐留在上海外祖父和舅舅家,我生于重庆,当时哥姐还在上海沦陷区,我们没见过面。我二姐抗战时参加共产党地下工作,在上海参加新四军,成为一个文工团员。她的丈夫丁毅,就是《白毛女》的作者之一,是一个忠实的老共产党员。我和二姐解放后才见面。还有一个在沦陷区的哥哥也参加地下党,成了南京学生运动的一个领导人。在《1948:天地玄黄》有两个地方提到我的哥哥姐姐,别人不知道,这里告诉大家一个秘密。里面有两章比较特别,别的文学史家不会写,这与我的家庭遭遇有关。其中一章写学生运动中的文艺活动,可以说这一章是为我的哥哥写的。还有一章写解放区的文工团活动,为的是纪念我姐姐,而且还引用了一段她的文字,是有关知识青年与战士结合的感受,写得非常生动。我用这种方式默默纪念我的哥哥姐姐,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大家后来不提这些老共产党员,我觉得不大公平,所以我尽可能的写到他们当年的贡献。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的家庭(2)
我们家第二次大分离是1949年前后。1948年我父亲把我们从南京带到上海,当时准备从上海逃到广州,再逃到台湾去。结果到上海后我母亲不肯走,因为他们兄弟姐妹一家人都在上海,我外祖父的好朋友陈叔通和张元济当时都是进步人士,跟共产党有联系,所以我母亲不肯走。于是就让我父亲到台湾看一看,一看就回不来了。所以这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我曾经跟李欧梵先生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同年),如果当年到了台湾,就是跟他在一起了,所以历史是说不清楚的。这就是我们家第二次分离:我父亲去了台湾,我当外交官的哥哥去了台湾,后来我大哥去美国留学。我们家后来再也没团圆过,我曾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们家的悲剧:生不团圆,死各一方。我父亲葬于台湾,三哥葬于旧金山,母亲葬于南京。北京大学的年轻教师贺桂梅对我这一段回忆,作了如下评点:“这个家庭故事包含的极其丰富复杂的意味,使我想起台湾学者陈光兴的文章《为什么大和解不/可能》。那篇文章从八十至九十年代之交中国大陆和台湾许多家庭团圆的场面说起,他说在那些团圆的场面,人们所流的是‘现代性的眼泪’。事实上,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中,造就种种甚至能分裂家庭亲人的政治区隔,几乎是现代中国历史的全部。当这一切以高度‘浓缩’的形式聚集在一个家庭时,它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而这种‘现代性的眼泪’的历史复杂性,在今天中国研究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深入而有效的讨论。从这样的角度,钱老师的这篇学术自传对我,不仅是一个优秀学者和知识分子的自我回顾,同时也是阅读一份从独特角度展示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经验史。”
我讲这一段历史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可以看到,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现代思想史,特别是研究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的,而我们家庭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高度缩影,中国知识分子的各种类型在我们家都有体现。我父亲可以看作进入体制内的知识分子,而我留学美国的哥哥则可以看作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其实我父亲也多少带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色彩,是代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进入体制的类型,我的参加共产党的哥哥、姐姐和姐夫是典型的忠诚的共产党员,而我们最小的三个则是新中国以后培养出的人才。我们解放后都受到比较完整的教育,我的小哥哥在清华大学学工科,姐姐读北师大,我是在北大,但我们三个都因为家庭问题发送到边远的地方,我姐姐到新疆,哥哥到福建,我到贵州,这都很典型地体现了我们这种家庭出身在解放后的命运。改革开放后我们各自命运又发生巨大变化,变化最大的是我们最小的几个,我哥哥成了福州大学校长,我姐姐是乌鲁木齐市特级教师,我成了北大教授。我们整个家庭就是各类知识分子的浓缩,也就是说我的研究面对的不是与己无关的对象,某种程度上我是在研究我的家族、我的家庭,或者说研究我自己。贺桂梅的评点:“历史和个人发生关联的方式——对于钱老师及那一代或几代人而言,历史是与个人血肉相连的。也就是说,历史变动的后果直接作用于个人的身体、情感和心灵。‘小’的个人很难和‘大’的历史剥离开来。这或许正是我们这些后革命时代成长起来的人相比最大的一个差别。我们常常困居于个人小小的悲欢之中,如此容易忘记历史或感知不到历史。也就是说,历史是一个需要我们有意识地去理解的对象,无论对正在发生的当代史还是已经过去的现代史而言,都是如此。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在阅读老钱的这份自传时,我也始终能感到一份被历史困缚、彼此纠缠不清的紧张。事实上应该说,在这里,历史与个人是完全一体的,个人被历史左右,而历史呈现为个人的喜怒哀乐。这里的困惑不在于个人能否进入历史,相反在于个人能否从历史中挣脱出来。当我使用‘挣脱’一词时,其透露的涵义或许是一种历史与个人的两分法,而这里的紧张却是历史与个人互为血肉,因此是根本无法分的”,“不过,这里还是应该略略区分社会生活中私人空间的大小和大历史事件直接作用于个人这两个层面的内涵。或许在有些老师那里关心的是前一个层面的内涵,而有趣的是,老钱的整篇自传很少透露前者的焦虑,而主要表现为个人情感与大历史的紧张呼应、交融与角力。因此应当说,他的生命故事是相当精英化的,是始终作为时代‘弄潮儿’的生命体验。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钱老师的‘情感结构’”。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的家庭(3)
我有一篇文章这样讲:政治家们、历史家们常常出于不同的目的和需要在多个场合谈论二十世纪国共两党分分合合的历史,却很少人去关注、理会这种分分合合的历史对由于种种原因参与其中或者受到牵连的个人和家庭的命运的影响,以及更为深远的心灵的影响。这其实反映了我们历史观和历史叙述的问题。在我们的历史视野中,只有历史事件而无人,或者只有历史伟人而无普通人,只有群体政治而无个体心灵世界。对我而言,这段历史是血肉的历史,个体命运和家族命运连在一起的历史,我更关注的是历史事件对个体及家族心灵世界的影响,关心的是人而非事件,这也包含了我个人的痛苦经历与体验。我从出生就面临家庭的一次次分离,尤其是1949年后的第二次分离,对我们家庭每个人的心灵和命运有巨大影响。对我来说,首先面对的就是要和我的父亲、哥哥划清界限,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叙述过这种痛苦,那就是必须把我的父亲哥哥看作妖魔,看作丑恶的敌人,要和他们无情的划清界限。这就形成了我内心最惨烈的记忆。我一直保留着父亲的相片,先是在家里挂父亲像,后来不能挂了就取下来,我当年从北京到贵州时就带着这张照片。文革抄家时把照片抄出,我被批为典型的“肖子肖孙”,于是就把父亲的照片烧掉,而且当时毫无痛苦,但是后来想起来非常可怕,这是我最恐惧的记忆:父亲的照片被儿子亲手烧掉。
所以当我作为一个学者重新面对这段历史时,我首先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导致这样一个结果?我苦苦探索中国这一段分离的历史是怎么造成的,它留下什么教训,我常常为“它会不会重演”这样的问题所缠绕,惊恐不安。这是我的研究的一个强大的内在动力,是我还不清的债。我如果解释不清楚,就无法去见地下的父兄。贺桂梅的评点:“作为一个学者,强大的情感动力是至为宝贵的,尽管学术活动始终以理性自称。知识和情感之间可以怎样发生关联?这也是我常常困惑的问题。那种‘书成每为稻粱谋’的现象自然不值一提,对我们这一代来说,越来越糟糕的一种状况是从知识到知识的‘纯学术’操作,研究者成了冷漠的‘剖尸员’和知识生产的程序管理员。我们缺少的恰恰是钱老师所说的‘血肉’。自然,这并非因为我们缺乏钱老师们作为漫长而酷烈的二十世纪历史的亲历者的经验,我想更重要的是一种反观、思考并提升个人经验的习惯和能力。如果说钱老师的学术动力之一来自他特殊的家庭遭遇,那么更重要的是他那种背负历史债务的自觉意识。钱老师很有意味地使用了‘债’一词,而事实上,与其说钱老师欠下的历史债,不如说他主动地承担了这份债务,他也因此成为了二十世纪中国痛苦遗产的继承人。从这样的角度看,重要的不是债务,而是承担债务的勇气。”
这同时也决定了我的研究的基本立场:因为我的家庭成员中,既有国民党员,也有共产党员,而且我的感觉中,他们都是好人,甚至我敢说他们都是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历史就是这样:在二十年代初中期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站到国民党那边,三四十年代最优秀的到共产党这边来。我父亲为了救国,加入国民党,我哥哥姐姐为了争取民主自由加入共产党。我要写出历史的复杂性。我们必须对他们有同情的理解,尽管他们有自己深刻的历史教训。贺桂梅评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好像从来就不是完整的,而被切分为断裂的时段,大至国共彼此对立的意识形态和历史解释,小至现当代学科的切分。如果八十年代曾有过用‘现代化’来整合现代、当代学科的努力,而人们今天已经发现这种整合方式所隐含的意识形态意味,那么在今天,面对二十世纪史,寻找更有效的整合首先意味着我们从自己曾经深陷的意识形态当中摆脱出来。”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和青年(1)
我的第二个“债”,就是欠年轻人的债。
我这个人一辈子爱和年轻人在一起,也就惹出了许许多多的麻烦。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压在心上的坟》,也许有些同学看过。讲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发生的一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有一个女学生,和我关系并不密切,在文革开始我被打成反革命的时候,出于良知,站出来为我说了几句公正话,就被打成“为反革命分子钱理群辩护的现行反革命”,再加上她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按当时的观点,就天生地有罪,在压力之下,这个女孩最后就投湖自杀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一个年轻人,竟然因为我而自杀!我就反复地审问我自己:即使我真的罪孽深重,与生俱来,也应由我一个人默默承受,为什么偏不甘寂寞要用青年的热情来慰藉一颗孤寂的心,结果却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这岂不是用青年人生命之重来换取自己苟活之轻?我终于发现自己的责任:在无辜的青年面前我有罪!在贵州大地上的这样一个坟就永远地压在我的心上。后来我离开了贵州,在更大的范围内与年轻人、学生交往,我总觉得有一具沉重的死尸横埋在我和青年之间,向我警示着历史重新发生。
我确实经常在年轻人面前,有一种愧疚之感。永远摆脱不掉的梦魇,构成了我九十年代以后的研究、写作与讲学的一个内在动力与心理背景。最近我刚写过一篇文章,从另一个角度讨论了成年人的责任问题。大家知道,最近几年出现了一批少年作者,也有人称他们是“天才少年”,我读他们的作品,发现了他们对学校教育、对社会、对人生都充满了调侃,从中透露出看透了一切的冷漠。我猛然警悟到在我们的大学生、中学生,甚至小学生中是不是出现了调侃的一代?太早地看透一切,太早地冷漠地对待一切,这是很可怕的。现在我们要追问,这调侃的一代是怎样产生的呢?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大人们都在演戏,老师、家长,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在演戏,孩子是敏感的,他作为观众,看你演戏,看来看去,就把什么都看透了,觉得一切都是假的,都可以一笑了之,于是自然要调侃,而且自己也来演戏。所以我说,这是我们大人犯混,犯罪,在孩子身上得到了报应。这是很残酷的。我始终有这样一个负债情结,一种罪恶感:如果我们这个国家没搞好,出了很多问题,那是成年人的责任,是我们自己的责任。我们没有搞好,让青年人承担,在青年人身上得到报应,是不公平的。贺桂梅的评点:“或许因为年龄,也或许因为性别的原因,我很少能体会到老钱这种对于青年的欠债感、罪恶感。自然,有人可能会因此简单地将这种心态看作是一种精英主义或文化英雄情结,因为这其中更多地包含的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自我想象。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意识却是二十世纪现代中国历史造就的一种最具‘想象的共同体’色彩的文化性格,它几乎可以在那些曾经深刻地影响过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精神领袖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在二十世纪中国,不相信或没有内在化民族—国家(也包括阶级—国家)作为想象共同体的人,事实上是很难进入历史的。从这一角度来说,老钱对‘青年’的关切与重视,正是这样的意识的呈现。相信青年,既是通达想象的共同体的方式,也是对‘人性’的信任。这种情怀在后民族—国家,乃至后现代的今天,确实是越来越稀少了。显然,在青年—成年的年龄序列中,有着十分明显的启蒙结构在。在某种意义上说,‘青年’本身就是被二十世纪初期启蒙文化创造出来的一个社会群体。从这一点来看,老钱身上的启蒙主义烙印是极其深刻的。但是,反省启蒙文化并不意味着简单地全盘否定这其中知识分子发挥社会功用的方式。正如老钱后面写到的,对青年的责任感与其说更多地因为青年的‘纯洁’,不如说主要因为一种创造‘希望’的动力。这样看来,‘青年’就成为希望的动力学,正如它可以被置换为‘未来’‘希望’一样,‘青年’在这里只是一种创造理想社会的‘媒介’。”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和青年(2)
这样的欠债感、罪恶感,就构成了我的教学与写作的内在驱动力。我的写作是有比较明确的对象的,就是年轻人。所以我的第一本著作《心灵的探寻》前面有一个献词,就是“献给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人”。记得鲁迅说过,他的写作有三个对象:第一个对象是那些孤独的改革者;第二个对象是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第三个对象就是敌人。我还大概没有像鲁迅那样的“为敌人写作”的意念,但确实是在为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写作,因为我所欠他们的债。
当然,这也可能构成我的一个弱点。就有人批评我,说我有“青年崇拜”的倾向。可能是这样吧。我的心灵最软弱的一面,就是容易被青年人利用,我不想回避这一点。我当然清楚,青年人是多种多样的,有人会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与其被那些混蛋利用,不如被青年利用。我知道我的缺点,就是轻信。但我又记得马克思说过:一个人最容易原谅的弱点就是轻信。我就是这样,只要是年轻人,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就觉得很难拒绝,看到年轻人受难,我就受不了。这就免不了要上当受骗。但又是鲁迅说的,我不能因为上过一次、若干次当,就把一切前来求助的年轻人都看作是骗子。当然,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以后,是非常痛苦的,有一种美好的感情被玷污的感觉。但独自舔干受伤的血迹以后,又忘了,遇到什么事,又免不了继续上当受骗,这几乎成了宿命,大概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知道青年人不完全可靠,但是,你反过来想,青年人不可靠那你靠什么呢?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我在关注中学语文教育,为什么呢?我说得很清楚,就是到了世纪末,到了该退休的年龄,对一切都绝望了,一切都看透了,唯一没有看透,更准确地说,唯一不敢看透的是年轻人,是孩子们。如果孩子也看透了,那该怎么办呢?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绝望到底了。我知道我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其实是给自己又造了一个梦,但是不造梦又怎么办呢?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在不得已而为之中建立的一个信念,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选择。说到底,不过是还债而已。这个观念,在这个现代、后现代时代,可能显得很陈腐,但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如此,只能如此。贺桂梅评点:“‘清醒的造梦者’。几乎所有的能够成功地创造梦想的人,都知道这是‘梦’。这种梦与现实的张力,才能够成就一个成熟的前行者。”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一生中不堪回首的记忆和隐痛(1)
第三个债是自己的债,是我欠自己的债。我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一种充满苦难与屈辱的记忆,最不堪的记忆还不在外在的压力,而在于自己内心的动摇、屈服,以至叛变,自我人性的扭曲、丑恶,以至变态。这样一些惨不忍睹的记录,我的一生太多了,特别是前半生。太多的动摇、屈辱、背叛、扭曲、变态……我无法抹去这一切,它梦魇般地压在我的心头,像一座座坟……
最近我刚做了一次贵州之行——大家知道我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九岁在贵州生活了十八年。这次我又回到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面对当年的很多老朋友,其中有些我对不起他们的老朋友,见面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些年大家都在谈文革,谈忏悔,我没有发言。其实我自己时刻在进行着文革的忏悔。我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或者说罪过,有两个,都是文革中发生的。一个是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的,也写了文章,就是烧毁了父亲的照片。另一个我从来没有谈过,今天我要把它说出来。
文革一开始我就被打成反革命,人们就给我加上许许多多你想象不到的莫须有的罪名,有一些是非常奇特的,在今天看来是非常荒诞的联想。我举个例子。文革最可怕的地方是发动你最亲近的人来揭发你。有一个和我关系最亲密的学生揭发说,钱某人喜欢蓝色,特别是天蓝色,这是真的,因为我喜欢天空,但下面一句就是编造的了:说我不喜欢红色。这就麻烦了。于是一位美术老师就站出来分析,说钱理群为什么喜欢蓝色,因为国民党的旗子是青天白日,他不喜欢红色,因为他仇恨五星红旗,你看他多反动,是个死心塌地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这位美术老师还从专业的角度给我加上一条罪名,说蓝色是冷色,红色是热色,这暴露了他内心的阴冷,他对人民冷酷,对我们人民共和国没有热情。贺桂梅评点:“记得似乎是戴锦华老师说过,文革时期的中国人都是优秀的‘符号学家’。这里关于蓝色/红色的分析,实在太是符号学的分析方法了,而且非常‘专业’。”同学们今天听起来可能觉得好笑,但是当时却形成了巨大的压力。天天逼你检讨,逼你挖掘阶级根源、社会根源、思想根源,没完没了。我看透了他们是要逼我说谎,不说谎过不了关。我就横下心来,既然你们的分析、批判如此荒诞,我也可以胡编乱造。我当时还有个天真的想法,以为编得越离奇,将来就越好翻案。于是,我就把教材拿来,一篇篇地从反面想,说自己怎么怎么在课堂上放毒。我也特别能写,一天一大摞检讨书。弄得那些“左派”都很惊奇:怎么钱理群有那么多反动思想呀。他们就觉得这个钱理群很有挖头了。贺桂梅评点:“其实就马克思主义的‘现象’/‘本质’两分法来说,所有的‘现象’大概都是‘符号’,它仅仅是更深的‘本质’的症状。这样看来,所谓‘挖思想根源’的说法就是这种理论的呈现。不过,从解构主义的理论来看,恰恰是这种透过‘现象’寻找‘本质’的思路和行为本身,在‘创造’着许多‘本质’。看来,当时的大批判运动其实也是深谙这种‘解构主义’的妙处。”我原来想用这个办法来解脱自己,没想到却引来了更加频繁的更加严厉的逼供。开始是逼我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后来就追问我:你这么放毒,别人,特别是你的朋友是怎么反应的?他们说了什么?你这么反动,他们怎么就不反动呢?我原以为把自己骂够了,骂臭了,就可以过关,现在却要牵连到他人了。开始我还想做一点反抗,坚持说就是自己在放毒,别人没有反应。这显然不合逻辑,说不过去。在压力之下,我就犯了一个终身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开始编造关于他人的谎言,连累了自己的朋友。为了摆脱自己的困境,连累朋友,这就越过了做人的底线。因此,这一次见到受到我的伤害的朋友,面对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真是悔恨交加。当然,大家都不会提这些往事,也许有些朋友已经忘记了,但我心里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是我心中又一座搬不走的“坟”。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我一生中不堪回首的记忆和隐痛(2)
这正是文革最大的罪恶:它把人性中的恶诱发出来,让其恶性膨胀,使人不成为人,由此而造成整个社会的恶。前一段,我说过一段话,引起许多争议,其中也有误会。我说,在现实生活中,人有时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但必须有几个底线:第一,必须分清是非,必须明白说违心的话,是个错误,不能把说谎当作光荣;第二,必须是被迫的,不能主动去说谎,不能为了个人目的主动去说谎;第三条,不能伤害他人,说话的后果你自己承担,绝对不能连累别人。大家不难看出,这其实是包含着我在文革中的最惨重的人生教训的。我这么说,是有着非常深的隐痛的。贺桂梅评点:“这段话及其引起的争议,颇像1994年萧乾所谓‘说真话’引起的争论。年轻一辈或许认为这其中包含着某种不那么清高的妥协,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几乎完全无法了解文革当时的社会环境。所谓‘文化革命’,就其初衷而言,是一个改造‘主体’的革命,因此必然会对每一个个体,尤其是具有相对自觉而独立意识的知识分子个体的自我和精神造成极大的冲击。在今天看来,这种文化革命的后果显然是弊大于利的。它造成的最大混乱是,这场文化革命并没有创造更丰富的‘新人’,相反由于操作方式的简单化,它仅仅是把所有人的思想都强制地纳入既定的框架中,而成为一种思想/身体的暴力。对于置身这种情境的知识分子来说,可能最大的恐怖在于林庚先生曾说的那种情形:你身边所有的人都说你错了,于是你也怀疑和动摇自己是否真的错了,乃至最后相信你自己确实错了。——必须‘说’和说自己‘错’了,大概是当时不可抗拒的形势,因此可能的选择就只能在于如何‘说’和怎么‘错’了。这也就是老钱所谓三点前提。”
前面说过,我一生中犯过两个大错误、大罪过,现在,我要趁退休前最后的上课的机会,公开说出来,而且是向我的学生——在座的诸位说。说出来,长期郁结的内心的紧张就舒缓了,可以相对轻松地去安度晚年了。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学术动力:精神自省、自赎与自救(1)
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人生教训、隐痛,这样一些压在心上的坟,成了我的研究、写作的内在动力。前面说到的《压在心上的坟》这本书,就分为三辑,有三个标题,其实就是思想的三个层面。首先是“我的悔恨”。懂不懂得“悔恨”,有没有“知耻”之心,这是思考的基础与前提。看起来很简单,现实中却很难做到。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都是阿Q的子孙,最没有记性,十分健忘。更可怕的是强迫遗忘。于是,就有些知识分子写文章做报告,从血泊中寻出美好来。鲁迅说:“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可见,能否悔恨,其实是为人为奴的一条界限。第二是“我的自剖”。知耻、知罪不够,还要解剖自己,要追问为什么会这样,必须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要自剖,自醒。作为一般的人,做到这两点,能够自悔自醒就行了。但是作为知识分子、作为学者,特别是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就不能停留在自悔和自醒当中,还要有第三层面的“我的反思”,要从历史上追问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作理论的思考,提高到理性的层面,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不能仅仅咀嚼苦难,更不能去美化苦难,而是要从苦难中提炼出精神、学理。不是经历了苦难人就必然变得聪明,很多人经历了苦难,不知反思,结果照样做蠢事。这是知识分子、学者的责任:把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我写过一篇文章,作为《压在心上的坟》这本书的“代序”,明确提出,我的研究的根本出发点与归宿,就是“把苦难转化成精神资源”。贺桂梅评点:“在我看来,这段话中所表现的思维方式和精神状态,仍有许多是最能标志出老钱他们‘一代人’特征的东西。首先是个人与历史的关系,我们恐怕很难体会这种‘知耻知罪’的心态了。这或许应该说是拜历史所‘赐’,因为我们有幸没有遭遇老钱所遭遇的残酷历史,因此不必有个人与历史之间的深刻纠缠。不过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的问题,或许是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所说的那种‘历史失忆症’,不是遗忘了罪恶和耻辱,而是无法感觉历史曾经如何存在。其次是,有意味的是,历史的问题如何转化成了‘个人’的问题。在老钱这里,真正撬起整个历史的,是他的自我和自我承担,他从不把问题归咎于历史环境,而总是将思考指向自己的精神构成。这个强大的精英主义自我,是他追问所有问题的起点。不过,我有时也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没有比老钱这样的知识分子更为强大而执著的个人主义者了,因为他使历史成为了创造自我的‘资源’。”
而且,不仅是历史的苦难,更是现实的苦难。我在现实中遇到挫折,遇到精神危机的时候,我就去读书,做研究,所以学术研究对我来说,具有一种精神自赎、自救的作用。我就是通过《心灵的探寻》这本书的写作走出文革的阴影,通过《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丰富的痛苦——“唐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这两本书的研究,克服了后来的精神危机。
最近的一次,在我遭到一些人批判的时候,我的感觉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文化大革命。当你面对铺天盖地的批判,刹那间你会自己产生一种迷惑:我到底有必要这样做吗?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寻求外在精神资源的支持,以唤起内心的光明来抵御。我的办法就是读书,研究,压力越大,越要拼命读书写作。文革的时候,开完批判大会,第一件事情是去大吃一顿,一是慰劳自己身体,一是示威:你批我,我照样活着,活得更痛快。然后照张相,现在还留着,叫“立此存照”。然后就回到房间里,那时候是单人房,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写,实在写不出就抄书,抄鲁迅的著作。我有大量的鲁迅研究札记,就是这么在压力下抄出来的。这一次,也是如法炮制,去编书,就是这些年很有点影响的《新语文读本》。那段时间,我早晨7点起床,晚上12点休息,整天泡在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的阅读与编选里。我后来写了篇文章,这样描述在那非常时期非常奇特的生命的体验:“仿佛超越了时空,突然和荷马、苏格拉底、但丁,和莎士比亚、塞万提斯、雨果、托尔斯泰、泰戈尔,和居里夫人、爱因斯坦,和孔子、庄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曹雪芹,和鲁迅、老舍、沈从文、巴金相遇,和这些民族与人类文明史上灿烂的群星交谈着,争辩着。忽而畅怀大笑,忽而默默沉思。然后我牵着中学生的手,把他们引导到这些巨匠身边,互作介绍之后,就悄然离开,让他们,这些代表着辉煌过去的老人和将创造未来的孩子在一起心贴心地交流。我只躲在一旁,静静地想,时而发出会心的微笑。就为了这个瞬间,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无怨无悔的啊”,“一面是咒骂声不绝于耳,一面却在进行着这些美妙无比的精神对话;内心充盈着对孩子、对民族与人类未来的爱;自然时节正当酷暑,内心却吹拂着阵阵温馨的春风。冷与热,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爱与恨,光明与黑暗,就在同一时刻如此猛烈地加诸一身,这是难遇的人生体验”。后来,我写出了《与鲁迅相遇》这本书,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体验的产物。研究与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自我证明:不管外在环境如何,人仍然可以创造并坚守着自己的诗意而神圣的精神生活。贺桂梅评点:“或许这里可以区分出两个层面:一个是用学术研究来阐释自己和阐释历史,一个是通过全神贯注地投入于学术研究来度过艰难的压力时期。但这两者很大程度上又是难以分开的,因为和那种将‘生活’与‘学术’分开的学者不同,老钱显然使两者水乳交融在一起了。因此,在他承受压力的时期,所做的也都不是与生活无关的学术工作,而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和精神体验转移于学术研究中了。”这是巨大的精神对抗,因此,无可否认,这同时是对人的身心的巨大伤害。在两者对抗稍有缓解时,我就被击倒了:前年十月生了一场病。学术研究就这样和我的生命纠缠为一体,有巨大的收获,也有巨大的付出。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学术动力:精神自省、自赎与自救(2)
这里顺便说一点,这也是我的学术研究的一个追求,就是期待与读者心灵的沟通。我十分的重视读者,在我看来,学术著作的生命是在读者那里得到延伸的。我的第一本著作《心灵的探寻》里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期待我的研究成果的最佳效果,是年轻一代朋友从中得到某些启发,感到满足,同时又发现了许多缺陷,感到不满足,然后激起自己的创造欲,自己来修正,来补充,来发展。这种修正、补充就是我的学术生命的延伸。这也包括评论家的诘难、批评、阐释与发挥。也就是说,一部学术著作是在读者与评论者的参与和再创造中,得到价值的实现的,这与文学创作是一样的。因此,我曾经把我的学术著作出版以后的反应,包括批评、讨论,都汇集起来,以显示学术生命的延伸。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
而且,由于前面提到的我与年轻人的特殊关系,我特别重视跟年轻读者心灵的沟通,所以用很大的精力来写信。我可以自豪地说,除了台湾、西藏以外,几乎所有的省都有我的通过通信而结交的朋友,后来有的见过面,更多的是始终没有见过面。而这样的通信对我的精神的支撑是难以言说的。因此我从来不认为给年轻人回信是增加我的负担,这其实是双向的:我既给青年以帮助,同时青年也支持帮助我。
这里举一个例子。就在我遭遇批判,最困难的时候,我收到一个浙江的年轻的中学教师的来信。这位老师当年是北师大的毕业生,前几年就写信给我,说他感到中学语文教育有很多问题,想离开中学。我写信鼓励他,说你得坚持住。这回他来信说,钱老师,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已经考上某学校的研究生。他说中学教育留不住优秀的人,他们来了也走了,我终于要走了,我很幸运,也很失落: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热爱的教育事业,离开了恰恰需要我这样的老师的学生。信的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钱老师,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希望您能快活地生活,因为您是好人。我无力去阻止那些对您的伤害,我只能说更尊敬您,爱您。”这封信深深打动了我,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我在回信中也说了一段很动情的话:“你说我是好人,就如同我的学生说我很可爱一样,都让我开心,并感到一种温暖。我们都是普通的人,自己面对压力时只能默默忍受,看着他人受难,也只能以无言表示声援。如你信里所说: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正是这个‘不知该说什么’,让我深深感动。是的,我快活地活着,真的快乐。我的老伴就说我这几天的心情特别好,原因就是我在给你这样的朋友写信,写着写着,心就变暖了,变软了,以至什么也说不出来……”这里有一种心灵的感应,正是在和这位中学教师、普通读者的沟通中,我感到了自己的学术与生命的价值。
在我看来,我们大陆学者一个最大的幸运,就在于我们拥有了超出专业范围之外的很多的读者。我和许多海外学者交谈,他们说他们的学术著作就在自己的圈子里。而我们的学术著作,我的学术著作,却能走出专业圈子,得到普通的读者的回应,我觉得这是中国学者独有的优势,是应该格外珍惜的。贺桂梅评点:“这也是我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和老钱他们不一样,我们这个年龄层的人却是越来越学院化,这也意味着我们将越来越局限于学院和专业影响当中。从这个意义上,老钱的社会影响几乎是不可复制的,尽管老钱始终在用‘学术研究’这个语汇,不过在我看来,他的‘学术’并不是‘纯学术’之学术,而始终包含了强烈的社会关注和问题意识在其中,这其实是他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重要原因之一。不过,对于今天这种越来越专业化的处境来说,老钱的启示性还在于,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局限于学院,他对读者和批评者的重视,正因为他研究的着眼点从来都是社会化的,到底是老钱的社会影响大所以他的学术超越了学院,还是因为他的学术超越了学院而产生大的社会影响,这两者几乎是难分难舍的。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或许是那种从不把自己局限于学院的意识本身吧。”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学术动力:精神自省、自赎与自救(3)
在一次颁奖会上,我曾经引用了庄子的“相濡相沫”来说明我和读者与学术界朋友的关系,最后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这样互相搀扶着:这就够了。但我又怎样向往于那相忘于江湖的境界,那将是一个永远的梦。”这大概就是我对自我价值的一个体认:我是用我的学术著作来证明我的存在,这是一种存在之美,存在着,这本身就是一种美。我又努力着,没有荒废,没有懈怠,从中体味着生命的奋进之美。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互相搀扶着,不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一群朋友,有自己的读者,在搀扶中获得生命的共同价值。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另一个动力:圆梦、好奇心和发现的冲动(1)
这段话里,还说到更向往于“相忘于江湖”的梦,这就说到我的另一个写作的动力,就是为了“圆梦”。
我这个人经常做梦,很喜欢做梦。而且我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就是写梦。也是在当研究生的时候,查旧报刊,发现了民国三十七年,就是1948年9月25日《中央日报》上的《儿童周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假若我生了两只翅膀》,作者是中大附小钱理群。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见诸铅字的作品。我今天朗读一下——
“假如我生了两只翅膀,一定要飞到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眺望全中国的美景:那带子般的河流,世界上最长的长城,北平各种的古迹和古代的建筑,烦嚣的上海,风景优雅的青岛,那时我是多么快乐呀。假如我生了两只翅膀,一定飞到空中,去和小鸟、蝴蝶舞蹈,和白云赛跑,数一数天空中亮晶晶的星儿,去拜访月宫中的嫦娥,和白雪般的玉兔玩耍。可惜我没有翅膀。假如我有了翅膀,是多么有趣呀。”
这是我的处女作,当时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说老实话,在文革的时候如果被发现我可就完了。单凭“《中央日报》”、“民国三十七年”这几个字就能给我戴上“反动文人”的帽子,尽管我还是个孩子!
大家看,我的生命起点就是做梦,其实现在还是做梦。我有一篇文章回忆我的中学时代,题目也是《曾经有过自由做梦的年代》。这一点可能和诸位不一样,你们的中学回忆肯定是沉重的。而我是在1950—1956年间在南京师大附中读书,这是什么意思呢?1950—1956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蓬勃向上的时期,因为新中国刚建立起来,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因此我有一个金色的童年,这一点可能和在座的各位不一样。我曾经说过,中学时代奠定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底色,是非常重要而关键的。我的童年生活的底色是充满光明的。大家也许很难相信,那个时候没有高考压力,我1956年高中毕业,当年大学招生的人数比高中毕业生要多,就不存在考不上大学的问题,只是考什么大学的问题。所以我学习非常之轻松,有许多时间,有很大的空间,自由地做梦。没有多少作业,上课基本就全部掌握了,下课时间都是自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于是就读书,读闲书,各种各样的书,漫无边际,抓过来就读,没有目的,完全是兴趣所至。像过瘾一样,翻下去,翻下去,翻累了就放下书来,任自己思想随意驰骋,想想作者可能往下写什么,书里的人物活到今天是什么样子,怎么说话,怎么行动。想着想着就信手写下,不管写的是诗还是小说,反正是自己写的,经常是自己一个人看,从不给别人看,往往陶醉好几天,过几天再偷偷地读,然后就厌倦了,不满意了,甚至害羞了。结果呢,就把它撕了,一点也不觉得可惜,甚至慢慢忘记了曾经写过这样的作品。——今天来看,这就是真正的自由写作。
那时候我每到星期六都干什么呢?和我一个好朋友,两人在南京玄武湖上划船,划到荷花的深处,躺在船上仰望天空,像白云漂浮一样,任凭自己的想象,编故事,编童话。我记得我写过一个童话,叫《神剑》。我编,那个同学会画画,帮我画插图。就这样过着很诗意的、梦幻般的自由的生活。不知不觉的,学会了无拘无束地思考想象,可以说,一个自由写作者、思考者的种子,就这样播下了。
而且我还形成了一种理念,当时叫学习经验。我在学校里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高中毕业的时候,语文老师劝我考中文,数学老师劝我考数学,老师、同学都觉得我很可爱,喊我叫“钱大头”,因为我头特别大,目标显著,大家都记得我,特别是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在学习经验会上有个发言,我自己也至今不忘,因为它是照亮了我的一生的。当时我说:学习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趣,要把上每一门功课都当作精神的享受,学习就是探险的过程,每一次上课都会发现新大陆,要带着好奇心,怀着一种期待感,甚至神秘感走进课堂。——这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个独立的学习观、读书观,以后就发展成为我的研究观,我对学术工作的一个基本理解与信念。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另一个动力:圆梦、好奇心和发现的冲动(2)
这就是我这些年经常说的,读书,学习,研究,在本质上就是对未知世界的“发现”。这里有一个我和世界的认知关系问题。世界是无限丰富的,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所掌握的世界知识是有限的,还有许多未知的世界等着我去认识,我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同时又是无限的,这就充满着对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学术研究所面对的就是一个未知世界,你对它充满期待与好奇。正是这种期待、好奇产生学习、探索的热情和冲动,这是一切创造性的学习、研究、劳动的原动力。
学习和研究就是一个不断地发现的过程。我的第一本研究鲁迅的专著《心灵的探寻》一开头就讲了这样一个认识论的问题:“人类越来越认识到鲁迅其人其作品本身即是充满着深刻矛盾的、多层次、多侧面的有机体。不同时代、不同层次的读者、研究工作者,都按照各自所处的时代与各人的历史哲学、思想情感、人生体验、心理气质、审美要求,从不同角度、侧面去接近鲁迅本体,有着自己的发现,阐释,发挥,再创造,由此而构成不断接近鲁迅本体,又不断丰富鲁迅本体的,永远的也没有终结的运动过程。”其实我们所有的研究,都是这样一个对研究对象的永远没有完结的不断发现、不断接近的过程。而且每一个研究者都应该对研究对象有自己的独立的新的发现。这样你就永远处于一种发现的冲动之中,并由此而产生无尽无限的兴趣与乐趣。大家知道我有一个口头禅是“好玩”,这种好玩的感觉就是来自于不断的发现带来的难以言说的愉悦、满足感与充实感。所以在我的感受里,学术研究是一种快乐的劳动。我看现在同学们愁眉苦脸地做学问,就觉得挺奇怪。当然,在研究过程中也会有苦恼,那是在探索中的苦恼,是苦中有甜的。
我还想强调一点,我们说的学术研究中的发现,不仅是对研究对象的发现,更是一种自我发现,因此就会产生自我生命的升华:学术研究的美妙之处就在这里。
问题是怎样使自己始终如一地处在探讨、发现的状态,由此获得永恒的快乐?这是我的人生道路、研究生涯中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这里我想介绍林庚先生的一个观点以及对我的影响。那是1984年左右,我刚留校做助教,严家炎老师是系主任,他提出要举办学术讲座,请中文系已经退休的老师,来做最后的公开演讲,让我来做具体组织工作。于是就请来了吴组缃、林庚、王瑶、朱德熙这样一些一流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那真是一次辉煌的“演出”,同学们未能赶上,是很可惜的。我记得林先生作了非常认真的准备,几易其稿。那一天,他的穿着看似朴素,但是很美,很有风度,说不出的那种风度,一站在讲台上,就把大家给镇住了。讲完以后,走出教室,他就几乎倒下了,我把他扶到家里去,回去就病了一场。他是拼着命来讲这一课,讲完了人就倒了:这真是“生命的绝唱”。正是在这次课上,他提出:“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我当时听了,心里为之一震:这正是说出了学术研究,以至人生的真谛啊。所谓“永远处于婴儿的状态”,就是要以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态去观察,去倾听,去阅读,去思考,这样才能有不断的新的发现。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是怎么使自己永远处在一种婴儿状态。
后来我们的《新语文读本》选了梭罗《瓦尔登湖》里面的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黎明的感觉”。“黎明的感觉”就是每天睡了一夜醒来,这就意味着一段生命已经过去,一切重新开始。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意味着你获得一次新生,你的生命开始新的一天,就有了黎明的感觉: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新鲜的,你用新奇的眼光与心态去重新发现。这就是古人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样一种新生状态,就是真正的学术状态,或者说是一种最理想的学术境界、人生境界。我们讲“赤子之心”,就是指这样的状态与境界。北大大在哪里?就是有一批大学者,他们都是汪曾祺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心”。人要一辈子保持赤子状态,是非常非常困难的,特别是经过苦难以后。面对苦难的折磨,人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苦难压倒,另一种是历经磨难以后还保持赤子之心,这就难上加难。贺桂梅评点:“或许换一种说法,这里所说的‘婴儿状态’、‘黎明感觉’,事实上都是在讨论我们如何才能始终处在一种保持‘新鲜感’的状态当中,如何才能不陷入一种‘厌倦’情绪。在我与现在学生的交往中,常常会发现许多人在最初从事研究的阶段或许是很有发现的能力,也有研究和读书的热情,不过这种状态很难持久,所以有许多学生在博士生甚至研究生阶段之后,就放弃了‘做学问’。这其中有许多原因,我想最重要的或许是无法建立起学术研究与个人生活之间的关联形式。老钱的优秀品质不仅在于他乐于发现和创造的天性,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具有通过语言或学术研究来反观、创造自己生命意义的能力,还有他对学术研究的‘爱’。其实,说到底,这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必须具备的品质,所谓‘赤子之心’大约是指这一点。”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上) 另一个动力:圆梦、好奇心和发现的冲动(3)
这里我想谈谈自己的经验。我很同意梭罗说的另一句话,他说人无疑是有力量来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的。外界的环境我们管不了,因为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但你可以有意识地去提高自己生命的质量,通过自己主观努力去创造一个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小环境。
这讲起来可能有点抽象,就说说我在大学毕业以后的经历吧。我当时被分配到贵州安顺的一所卫生学校去教语文。从北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区,而且在中专教书,对我来说,外部条件是够恶劣的了。怎么办呢?我就想,不管怎样,现在我在教书、上课。上课有两种上法,一种是当作任务被动地上,一种是主动地写一首“教育诗”,把教学工作变成富有创造性的、有诗意的劳动。当然,客观条件并不具有诗意,记得我第一次上课,讲台上就放着一个骷髅头,吓了我一跳,同学们因为是学医的,普遍不重视语文课。因此,诗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我很快就发现班上还是有几个学生喜欢文学,我就为这几个学生上课,后来成了终身的好朋友。我干脆搬到学生宿舍,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踢足球,当“教练”。其实我不会踢球,但我能和学生一起踢,大风大雨还在烂泥中打滚,踢得很投入。就在和青年学生的亲密接触中我获得了写诗的感觉。这还不够,我要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诗意。贵州的大自然是很美的,我一大早,就跑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等待太阳出来那一瞬间,把它画下来;天下雨了我就冲到雨地里去画画,雨水流淌在画面上,彩色浸润开来,真有象征派绘画的味道。学校附近有一个水库,我半夜跑到水库边,看月光下的山是什么样子,月光下的水是什么样子,就画一幅“月下的山和水”,还配一首诗,叫“诗与画”:这是真的在写诗了。贺桂梅评点:“人们常常不缺少需要发现的事物,缺少的是发现的眼睛和发现的热情,在这种纯粹的‘婴儿状态’中,‘人’才能与‘世界’诗意的相遇。”
但在文革时就成了我的一大罪状,说钱理群半夜三更跑出去干什么,他肯定是特务。当时我还真编了一本诗画集,送给我的中学时代的好朋友。文革时为了收集我的罪状,还派人外调,跑到南京把画和诗取回来,一看,都是“儿童画”,充满童趣的画,弄得那些“左派”也哭笑不得。贺桂梅评点:“这是‘政治学’和‘诗学’的滑稽遭遇。”可惜这本诗画集后来销毁了,不然留到今天,那是多好的一个纪念。
直到今天我还形成了一个习惯,我的周围人都知道,我总是给自己设置大大小小的目标,或者读一本书,或者写一篇文章,或者编一套书,甚至是旅游,我都把它诗意化,带着一种期待、想象,怀着一种激情,兴致勃勃地投入进去,以获得写诗的感觉。我强调生命的投入,全身心投入,我跟前几届的北大学生都说过:“要读书你就拼命地读,要玩你就拼命地玩”,这样,你就可以使自己的生命达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状态。我追求这种生命的强度和力度,酣畅淋漓的状态,这同时是一种生命的自由状态。我的全部研究,最终的目的,就是追求精神的自由,生命的自由。贺桂梅评点:“许多时候我们并非不愿意投入,而是偏执于使我们投入的动力学原因。这也正如我们并非不热爱游戏,而是因过分关注游戏的意义而因此不能全神贯注地投入游戏之中。从这样的角度来说,所有那些有着坚韧信念的人,事实上也是最相信游戏和最认真地投入游戏的人,而游戏和信念的意义事实上正是由这样的人显示出来。也许可以说,真正赋予生存以意义的,是我们的精神状态;而投入的程度越深,事实上越能摆脱物质处境的限制而感觉到精神的深入,也就是‘自由’的状态。”
话说回来,这种状态的付出太大,连玩都全身心投入,那太累了,所以我的经验只是我个人的,绝对不是向大家推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我对文革的预感(1)
我是文革的积极参加者,而且从头参加到尾,没有当过一天逍遥派,知识界恐怕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的。我之所以积极投入,一个重要原因是,文革对我来说并不突然,文革前,懵懵懂懂中,我就有一种预感。
这是由我当时的经历与处境决定的。我那时在安顺卫生学校教书,可以说多是非常认真地在教书,因此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威信,但就是和领导搞不好关系。有一天,我们的一个校长到我们教研室来,为一件事我们有不同意见,就争论起来。那个校长是个很老的干部,因为党内斗争与省委书记发生冲突被贬到我们学校,当然就不把我这样的小小语文教员看在眼里,还要摆出马列主义者、老革命的架子,引经据典把我训了一顿。偏偏我年轻气盛,也读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自然不服气。不服气不说,还跑到寝室拿来一大堆马克思主义经典原著,和这位校长据理力争。他当然辩不过我,下不了台,就利用权势来整我。当时我们教工团支部正在评选五好团员,本来我的呼声很高,校长一干预,自然就没有选上。这还不说,他还布置同教研室的另一位语文老师来监视我,说钱理群家庭出身反动,你们要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这位老师为人非常正直,就把这件事向我透露了。所以我直到现在都和这位老师保持良好的关系,在那样的环境中他能这样做,是很不容易的。
这是我第一次和权力者、权势发生冲突。我当然不服气,而且因为我是学新闻的,政治上很敏感,那时已是文革前夕了,我就觉得形势要发生变化了,可能有我这样的平民老百姓说话的机会。于是,我决定和这位当权者斗争,既然你布置人监视我,我就准备整你的“黑材料”,这位校长每次讲话,只要我觉得有问题我就记下来,我认定这样的校长尽管自认老革命,却利用权势整群众,其实是反马克思主义的。
就在我和这位校长暗中斗争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新的党支部书记,来了没多久,就和这位校长发生了矛盾,听说我反对校长,就找我谈话,说党是理解你,支持你的。当时我真是激动万分:终于得到党的支持了!但很快我又和这个支部书记发生了冲突。我这个人的性格大概有点毛病,一辈子总是不断地和领导和权势者发生冲突。我和领导的关系一般有三部曲:第一部,总是得到领导赏识,因为我确实能力比较强,做事也认真。第二部,因为我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喜欢提意见,动不动就顶撞领导。把领导得罪了,于是必然有第三部:被领导整。我几乎逃脱不了这样一个命运。当时校党支部准备发展一位“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入党,这位老师有点假,比如他在一次学雷锋的讲用会上说,他像雷锋那样学习毛主席著作,眼睛亮了,在黑暗中都能看得很远了,其实他是个近视眼,这完全是文学的夸张,老师们都在背后当笑话说。但党支部却要发展这样的人入党,还要开会征求群众意见,谁都明白这不过是走过场。就我不知天高地厚,发言反对。我一开炮,所有的老师,包括党员都支持我,弄得支部书记很狼狈,暗地里把我恨死了,我还蒙在鼓里,以为他是支持我的。
就在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也是凑巧,当时我因为到农村劳动,得了传染病,住在医院里,正发着高烧。我在报上看见毛主席肯定了北大聂元梓他们的大字报,号召群众起来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立刻准备写那位校长的大字报。结果我的大字报还没有贴出来,那位校长就先组织写大字报,公布我的档案材料,把我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漏网右派”(反右运动时我被内定为“中右”)揪了出来。而且很快发生了我在前一讲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因为同情我而被迫自杀的事情。而在我被揪出来没多久,校长又被揪出来了,因为他当年得罪的省委书记也趁文化大革命之机下令再度把他打下去,和他本来有矛盾的支部书记自然也借机对他下手了。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我对文革的预感(2)
文化大革命前和一开始发生在贵州小城的这些与我有关的事情,今天回过头来看,其实还是有某种典型意义的。它至少说明,文革的发生,是与当时的社会问题和党内关系的紧张相关的。我曾经说过,在讨论文革的时候,有一个事实是不能回避的,就是文革是一场全民参加的运动,所有的人,亿万人,都卷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必须做出解释的。在我看来,各种人从不同动机、不同目的、不同原因卷入文化大革命,情况非常复杂,要做具体研究,具体分析。就我的体验,处于底层的知识分子、普通工人、农民、青年学生,卷入文革,是因为他们感受到当时的一些问题,触及他们的切身利益,这与上层的卷入,是不一样的。
就我所感受到的,或者说我看到的,有三大问题。一个是以家庭出身来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价值所造成的不平等。这一点我可以说是深有体会。你们看,无论是那位校长在文革前整我,还是文革一开始把我揪出来,都是抓住我出身不好这一条。其实在日常工作中,我也是受歧视的。举一个例子:因为我跟学生关系太好了,所以学生都要求我当班主任,我自己也很想当班主任,但就不让我当。后来我提出申请也不予理睬。到文革时这就成了我的一大罪状,说钱理群处心积虑要和党争夺青年,不让你当班主任你抢着当。这些事情今天都很难理解:现在是没有人愿意当班主任,而那时当班主任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一种权利,我这样的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没有资格当班主任的。连谈恋爱都很困难。因为家庭出身是要连累到后代的,当时什么事情都要查三代,这种情况下,有谁愿意和我这样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官,又跑到台湾去了的人结婚呢?一般出身不好的人都是夹着尾巴过日子,我却偏偏不安分守己,还爱闹事,人们都认为钱理群是很危险的,是一个不可接触的人。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卷入文化大革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反抗这样的由出身造成的社会不平等。
前面说过,我曾经和学生实行“三同”,即同吃同睡同劳动,我那个班当时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社来社去班”。他们都是从人民公社招来的,毕业后再回到人民公社去。这些学生全部是贫下中农子女,出身都比较好,但他们却感受到另一种不平等,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对农民、农村人口的歧视:一个人的价值与社会地位、经济待遇,取决于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城市还是农村?所以我的这些学生,尽管家庭出身很好,但他们也卷入文化大革命,因为他们感受到另一种形态的不平等: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差别。
还有一类人,他们喜欢独立思考,不是领导怎么讲他就相信什么,还要自己想一想。而且这样的人,能力都比较强,或许还有点狂妄,不大瞧得起基层领导,常常和领导发生冲突。而在1957年反右运动划右派就有一条标准,就是:凡反对党的基层领导,就是反对基层党组织,就是反对党,就是右派。因此,这些顶撞基层领导的人,都被看作是右派,或者有右派倾向的人。我与校长发生争论,校长敢于派人监视我,就是根据这样的逻辑。而我当时和校长辩论,还犯了一个大忌,就是我也来引经据典谈马克思主义。因为那时马克思主义也是被垄断的,解释权只属于党员领导,像我这样的小小教员怎么可以随意乱谈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何况我还要引用马克思的话来反驳领导的意见?这本身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当时类似我这样的有点独立性,因而被基层领导视为异端或不好管教的人,是很多的,几乎各单位都有,他们平时受到不同程度的压抑,经常被领导“穿小鞋”,文革一来,他们的卷入,几乎是必然的。当然,更多的是被“逼上梁山”的:文革开始,被领导抛了出来,打成“反革命”,就只能铤而走险,也起来“造反”。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第一次当“右派”,以及第一次获得“解放”
因此,我们这些人在文革一开始,是作为领导眼中的“右派”被揪斗的。而这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某些人的思想:他们试图将文化大革命理解成一场新的“反右运动”。毛泽东却认为这是“干扰了运动的大方向”,因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目标是要整“各级党组织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解决“大大小小的赫鲁晓夫”的问题。于是,就有了毛泽东的那张著名的大字报:“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今天看来,毛泽东写这张大字报的目的,显然是要发动群众,特别是受压制的多少有些反抗思想的基层群众,即他命名的“革命派”,来冲击他所认为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但传达到并不知道斗争背景的基层,就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因此,我对毛泽东的大字报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我获得了一次解放!后来,我也果真获得了“平反”,从“反革命”变成了“革命群众”,获得了参加“革命群众组织”的权利。随后开展的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特别是对“驯服工具论”的批判,“造反有理”及“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等理念的强调,对我来说,是对自己长期以来心存疑惑的许多问题的一个解答。大概是1966年11月、12月,由于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地方各级党组织全面瘫痪。
这都是历史当场的感觉与感受。今天回过头来看,自然会有新的反省与反思。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第二次被逐出“革命队伍”,第二次“解放”
到1967年1月,毛泽东以上海的所谓“一月革命”为样板,在全国发动了全面的“夺权”斗争,到了贵州安顺这样的基层,就变成了“夺公章”的闹剧。而实际上,是将文化大革命引入“全面内战”。我在《话说周氏兄弟——北大演讲录之一》里,有过这样的描述:“群众中分裂成各种派别,各派打得你死我活,目的就是夺权,就是争夺那个公章。每一个人的利益都跟权力联系在一起,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特点。你这一派掌权了,你就是‘主人’的一分子,可以享受各种权利;你这一派的对立面掌了权,你就是‘奴隶’,随时都有可能被‘专政’的铁拳剥夺一切权利。这是非常具体、非常现实的,关系着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无法保持中立的立场,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红了,全盯着这个‘权’。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有权就有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这种权力崇拜经过文化大革命这样一种全国范围的夺权斗争,可以说已经渗入到不同程度卷入‘文化大革命’潮流中的中国人灵魂深处,并且遗传到了后代。文革在思想上对中国人民毒害最深,而且至今还在影响着人们思想与行动的,有两个观念。一个是这个‘有权就有一切’,还有一个是‘只要目的是崇高的,就可以无所不为’,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做。这已经成为中国国民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
正是在这样的全面“夺权”的背景下,北京发生了众多老革命家“大闹怀仁堂”,当时称作“二月逆流”事件。按今天的说法,这是党的高层围绕文化大革命的合法性展开的一场斗争。在一些基层则是继文革初期之后,第二次在群众中抓“反革命”,搞新一轮的“反右运动”,对前一段起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造反派进行报复。我所参加的群众组织就这样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头头被抓,而且很快影响到我自己:对立面的群众组织突然宣布对我的“平反”无效,他们抛出了一直保留着的我的“反革命罪证”,主要是我写的一些所谓“黑诗”,其中一首是写我的一个奇思异想:如果能够“一筋斗翻到西雅图”,到地球那一边的美国去玩玩,多有趣!批判者则说,这是我的“企图投靠美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的大暴露。这样的批判,在当时是很有说服力的:因为在文革中美国是被视为“天字第一号敌人”的,我居然想(哪怕仅是想象)到美国去,这自然是反动透顶,我自己都觉得难以辩解。——其实在六十年代,我还有一个到欧洲旅行的“梦想”,幸亏我没有公开宣扬,否则就更是“反动透顶”了。我的欧洲梦直到退休后,也就是四十年后才得以实现;而在当时,我却要为自己的美国旅游梦付出代价:第二次被逐出“革命队伍”,被剥夺了刚刚得到的一切权利,重新成为“专政”的对象。
随着当时对所谓“二月逆流”的批判与反击,117号文件发布,为第二次被打成“反革命”的平反。这样我就第二次获得了“解放”。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第三次成为“反革命”,并再也不被“解放”(1)
在所谓“一月革命”的夺权斗争中,有过一个新的权力机构的名称之争,最初准备称作“公社”,毛泽东认为夺权后的机构还是叫革命委员会,由“革命领导干部”、“部队代表”与“群众组织代表”三结合组成。而在我们这样的刚刚获得某种解放的人的感觉中,这就是要恢复旧秩序、旧体制,当然要反抗。于是,我们就成了革命委员会的反对派。而贵州是全国最早成立革命委员会的省份之一。我们还要继续反抗,就被视为“反对红色政权”的“新生反革命”,就要对我们行使“无产阶级专政”。于是,我也就第三次饱受专政之苦,而且不再被“解放”了。除了运用专政机构对我们实行监控之外,还组织所谓“文攻武卫”的“群众专政部”:利用拥护“红色政权”的知识分子,用“批判的武器”对我们进行“文攻”;又发动工人农民实行“武卫”(“武装保卫红色政权”),对我们这些反对派进行“武器的批判”,行使镇压之权。
终生难忘的“逃亡”
而且我自己也终于没有逃脱。大概是1968年,学校搞清查运动,这时候工人宣传队与军人宣传队都已经进驻学校,主掌大权——这也是毛泽东利用军队和工人来控制被他放出来,却已经不再驯服的学生的一个手段。清查运动一开始,工宣队和军宣队就宣布,学校有两股反动势力,一股是反红色政权,另一股就是前面说的“社来社去”班学生的造反,而这两股潮流都跟钱理群有关,他是总后台。这两拨学生确实得到了我的支持,这回我就在劫难逃了。按当时的形势分析,我很可能要被捕,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逃到南京的家里,去看看老母亲,哪怕是看了一眼再被抓也好。
这是我终生难忘的“逃亡”经历:那是极其可怕的,是超乎一般人的想象的。
我先是坐火车逃到贵阳,本来准备坐飞机直接去北京,这样就可以最快地逃脱追捕。但当时买飞机票、住宿都要有单位证明。我预先准备了一份假证明,这也是一个学生帮我制作的。但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第一次用假证件,就紧张得不得了,那位售票员只看了我一眼,我就吓坏了,以为被他看出破绽,连忙逃跑。旅馆也不敢住了,贵阳火车站也不敢上,就跑到贵阳南站,在旁边的石头山上去露宿了一晚。那真是难熬的一夜,真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当时我只有二十九岁),竟然成了一个逃亡者,在这个社会无容身之地,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但一想到我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连恋爱都没有经历过,就这么死了,实在于心不甘,我不能自杀,就决定到北京去告状,当时还是寄希望于毛主席的。
问题是如何尽快离开贵阳:我估计学校已经发现了我的逃亡,一定要派人到贵阳来抓我。而当时贵阳要上火车的人太多,根本挤不上去。情急之中,我决定学习《铁道游击队》里的游击队员,在火车开动的瞬间,跳了上去,紧扒着车门外的手把,整个身子都贴在上面。当时有很多人都这样扒火车,所以车站上的人也不管。但这是非常危险的,特别是过山洞时,空间突然变得非常狭窄,而且浓烟倒流,憋气得很,过一回山洞,全身都熏黑了。而贵州的山洞又特别多。而且长久地挂在车厢门外,稍有不慎,或支持不住,一松手就完了。后来车厢里的人看我实在太可怜了,就把门打开让我挤进去。坐下来,问身边的人:你干什么的?他说:我是省公安厅的干部,又把我吓了一大跳:会不会是来抓我的?真的成了一个惊弓之鸟了。车到了桂林,不敢再坐下去了,就跳出来。和在车上认识的一个流浪儿童混在一起。当时社会秩序十分混乱,车上、车站上什么人都有,我认识的这个流浪儿童,其父母好像也是广州军区的什么干部,文化大革命被关了起来,他就到处流浪,自然比我有经验,反过来照顾我。
后来我还是设法买了上北京的火车票。但没想到火车到了郑州,突然停下来,上来了一群戴着钢盔的“文攻武卫”队员,说是要检查证件。这又把我吓坏了,我什么证件也没有哇,检查到我身上就完了,单是铁棍一阵乱打,我就受不了了。但我又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是奇怪,他们在离我还有一两个位置的地方,突然不查了,下车走了。我当时心里想:真是天助我也!——人处于完全无助的情况下,真的只有相信命运了。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第三次成为“反革命”,并再也不被“解放”(2)
我好不容易逃到我大哥那里,却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当时是“反动学术权威”,也在被审查,家里还住着一个监视他的人。我这一去正是自投罗网,马上就关起来,然后打电话给学校,学校就派来了两个学生,把我押送回去。押送的是一个“要犯”,在武汉要换火车,找旅馆,都不肯收留,只能蹲在火车站里。今天提到武汉,我就想起当年做被押解的犯人的滋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是很难形容的。
后来车到了柳州,正赶上广西两派武斗,上面子弹飞舞,我们就扒在车厢的地板上,随时都有流弹穿窗打进来的危险,那又是一番恐惧。
一路押着,押到贵州。一下车,全校“革命师生”都在那里等着,不由分说,戴上“117黑参谋”的大牌子,走遍安顺大街小巷,一路游斗。然后万人大会批斗。批斗完了就把我关在地下室里,半夜里忽然被叫起来,电筒光一阵猛照,真把我吓死了,以为要枪毙了。后来才知道这是神经战,就是要制造恐惧。最后由于形势变了(文革中的“形势”是瞬息万变的),大概是强调要“落实政策”吧,于是又把我放了。
那样一种恐惧感,真正是刻骨铭心,成为我最重要的生命体验。或许正是这样生命的体验,决定了我今天的基本价值立场。但这样的“红色恐怖”并没有压倒我,反而更坚定了我的反抗意志。尽管一直处在严密的监控下,几乎成了一个“不可接触的人”,但我仍然参加了许多“地下活动”,这里又有很多“故事”,因为时间关系,就不多说了。就说说我的又一次“死里逃生”吧。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中) 死里逃生
当时“红色政权”对我们这些反对派,实行“围剿”政策。最后把我们逼到了一个工厂,这个厂的周围都是山,山上由全副武装的“群众专政队”控制着——现在,他们所有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铁棍,而是由军分区发放的机关枪。当时我参加了宣传队,要到被包围的车间去演出,经过一个开阔地,只见子弹横飞,我们那时也不知道害怕,一阵猛跑,就冲过去了。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路过工厂的人,要从封锁线过,我劝他不要走,他说有急事,非从哪里过,结果就中弹倒下了,我冲过去把他救回来,他因为流血过多,终于死在我的怀里,我全身的衣服以至内衣全都被他的鲜血浸透了。
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血腥味,第一次面对无辜者的死亡。这也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反复谈到“血的历史教训”,就是和这样的“血的记忆”联在一起的。我之所以不能容忍对无辜者生命的剥夺,不管用了什么名义,就是因为我曾经直接面对无辜者的死亡,任何为杀害无辜者的行径辩解的说辞,我都从中嗅到了血腥味。
而当时我们这些“红色政权”的反对派的处境却十分险恶:封锁圈越来越紧,有消息说,很快就要全面清剿我们困居其中的工厂,我们只得连夜逃跑。
那夜,正下着暴雨。我们就在夜色和风雨声的掩护下,从严密把守的两山之间,悄然无声地偷越而过。这是非常惊险的一幕。——我一生经历了不少险情,这恐怕是最危险的一次。同学们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像是看惊险电影或电视,但我们当时都有命悬一线的感觉,而且非常的狼狈。一出门我的鞋就掉了,而且完全不习惯于走泥泞路,走一步滑一步,还是一位青年工人把他的鞋脱下,让我穿上,我至今还感激这位似乎是沈姓的师傅,当时我们都在一个宣传队里。在患难中我结识了不少工人朋友,以及其他阶层的朋友,和下层社会的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这或许对我以后的价值立场也有些影响。
我们逃到哪里去呢?正好当时部队换防,来了一支原来驻云南的野战部队,或许是党内、军内斗争的缘故,他们到贵州来,就支持我们这些反对派。我们当晚就撤退到部队的营地里,得到了保护。后来听说曾有满满一车“文攻武卫”队员到我所在的学校捉拿我,幸亏我躲在兵营,才幸免于难。
我到了兵营不久,就写了一首诗。诗云:“千炮轰,万弹穿,水泡血浸烈火炼,一个个比钢硬,比铁坚,顶天立地堂堂英雄汉。一身单衣,一本宝书,无牵无挂,任围追堵截,任血腥屠杀,老子只有一句话:为保卫毛主席,献出这一百多斤又算个啥?”这里讲“千炮”、“万弹”自然是文学的夸张,而“老子”云云,则是典型的文革语言,但弹穿、水泡、血浸、烈火炼却是真实的。而经过这样一些磨炼,得出的结论却是用生命“保卫毛主席”,尽管这也是真诚的,却包含了应该吸取的某些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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