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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全集

_184 莎士比亚(英)
  艾西巴第斯
  你还有金子吗?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金子,可是不能完全接受你的劝告。
  泰门
  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愿上天的咒诅降在你身上!
  菲莉妮娅提曼德拉
  好泰门,给我们一些金子;你还有吗?
  泰门
  有,有,有,我有足够的金子,可以使一个妓女改业,自己当起老鸨来。揭起你们的裙子来,你们这两个贱婢。你们是不配发誓的,虽然我知道你们发起誓来,听见你们的天神也会浑身发抖,毛骨悚然;不要发什么誓了,我愿意信任你们。做你们一辈子的婊子吧;要是有什么仁人君子,想要劝你们改邪归正,你们就得施展你们的狐媚伎俩引诱他,使他在欲火里丧身。一辈子做你们的婊子吧;你们的脸上必须满涂着脂粉,让马蹄踏上去都会拔不出来。
  菲莉妮娅提曼德拉
  好,再给我们一些金子。还有什么吩咐?相信我们,只要有金子,我们是什么都愿意干的。
  泰门
  把痨病的种子播在人们枯干的骨髓里;让他们胫骨疯瘫,不能上马驰驱。嘶哑了律师的喉咙,让他不再颠倒黑白,为非分的权利辩护,鼓弄他的如簧之舌。叫那痛斥肉体的情欲、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话的祭司害起满身的癞病;叫那长着尖锐的鼻子、一味钻营逐利的家伙烂去了鼻子;叫那长着一头鬈曲秀发的光棍变成秃子;叫那不曾受过伤、光会吹牛的战士也从你们身上受到一些痛苦:让所有的人都被你们害得身败名裂。再给你们一些金子;你们去害了别人,再让这东西来害你们,愿你们一起倒在阴沟里死去!
  菲莉妮娅提曼德拉
  宽宏慷慨的泰门,再给我们一些金子吧,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呢?
  泰门
  你们先去多卖几次淫,多害几个人;回头来我还有金子给你们。
  艾西巴第斯
  敲起鼓来,向雅典进发!再会,泰门;要是我此去能够成功,我会再来访问你的。
  泰门
  要是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艾西巴第斯
  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
  泰门
  可是你说过我的好话。
  艾西巴第斯
  这难道对你是有害的吗?
  泰门
  人们每天都可以发现说好话的人总是不怀好意。走开,把你这两条小猎狗带了去。
  艾西巴第斯
  我们留在这儿反而惹他生气。敲鼓!(敲鼓;艾西巴第斯、菲莉妮娅、提曼德拉同下。)
  泰门
  想不到在饱尝人世的无情之后,还会感到饥饿;你万物之母啊,(掘地)你的不可限量的胸腹,孳乳着繁育着一切;你的精气不但把傲慢的人类,你的骄儿,吹嘘长大,也同样生养了黑色的蟾蜍、青色的蝮蛇、金甲的蝾螈,盲目的毒虫以及一切光天化日之下可憎可厌的生物;请你从你那丰饶的怀里,把一块粗硬的树根给那痛恨你一切人类子女的我果果腹吧!枯萎了你的肥沃多产的子宫,让它不要再生出负心的人类来!愿你怀孕着虎龙狼熊,以及一切宇宙覆载之中所未见的妖禽怪兽!啊!一个根;谢谢。干涸了你的血液,枯焦了你的土壤;忘恩负义的人类,都是靠着你的供给,用酒肉填塞了他的良心,以致于迷失了一切的理性!
  艾帕曼特斯上。
  泰门
  又有人来!该死!该死!
  艾帕曼特斯
  人家指点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学会了我的举止,模仿着我的行为。
  泰门
  因为你还不曾养一条狗,否则我倒宁愿学它;愿痨病抓了你去!
  艾帕曼特斯
  你这种样子不过是一时的感触,因为运命的转移而发生的懦怯的忧郁。为什么拿起这柄锄头?为什么住在这个地方?为什么穿上这身奴才的装束?为什么露出这样忧伤的神色?向你献媚的家伙现在还穿的是绸缎,喝的是美酒,睡的是温软的被褥,彻底忘记了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泰门的人。不要装出一副骂世者的腔调,害这些山林蒙羞吧。还是自己也去做一个献媚的人,在那些毁荡了你的家产的家伙手下讨生活吧。弯下你的膝头,让他嘴里的气息吹去你的帽子;尽管他发着怎样大的脾气,你都要把他恭维得五体投地。你应当像笑脸迎人的酒保一样,倾听着每一个流氓恶棍的话;你必须自己也做一个恶棍,要是你再发了财,也不过让恶棍们享用了去。可不要再学着我的样子啦。
  泰门
  要是我像了你,我宁愿把自己丢掉。
  艾帕曼特斯
  你因为像你自己,早已把你自己丢掉了;你做了这么久的疯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傻子。怎么!你以为那凛冽的霜风,你那喧嚷的仆人,会把你的衬衫烘暖吗?这些寿命超过鹰隼、罩满苍苔的老树,会追随你的左右,听候你的使唤吗?那冰冻的寒溪会替你在清晨煮好粥汤,替你消除昨夜的积食吗?叫那些赤裸裸地生存在上天的暴怒之中、无遮无掩地受着风吹雨打霜雪侵凌的草木向你献媚吧;啊!你就会知道——
  泰门
  你是一个傻子。快去。
  艾帕曼特斯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你。
  泰门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你。
  艾帕曼特斯
  为什么?
  泰门
  因为你向贫困献媚。
  艾帕曼特斯
  我没有献媚,我说你是一个下流的恶汉。
  泰门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艾帕曼特斯
  因为我要惹你恼怒。
  泰门
  这是一个恶徒或者愚人的工作。你以为惹人家恼怒对于你自己是一件乐事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泰门
  怎么!你又是一个无赖吗?
  艾帕曼特斯
  要是你披上这身寒酸的衣服(w'ww'.'F'v'a'L'.'c'n'福'娃'小'说'下'载'站'),目的只是要惩罚你自己的骄傲,那么很好;可是你是出于勉强的,倘然你不再是一个乞丐,你就会再去做一个廷臣。自愿的贫困胜如不定的浮华;穷奢极欲的人要是贪得无厌,比最贫困而知足的人更要不幸得多了。你既然这样困苦,应该但求速死。
  泰门
  我不会听了一个比我更倒霉的人的话而去寻死。你是一个奴隶,命运的温柔的手臂从来不曾拥抱过你。要是你从呱呱堕地的时候就跟我们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这浮世的欢娱,你一定已经沉溺在无边的放荡里,把你的青春销磨在左拥右抱之中,除了一味追求眼前的淫乐以外,再也不会知道那些冷冰冰的人伦道德。可是我,整个的世界曾经是我的糖果的作坊;人们的嘴、舌头、眼睛和心都争先恐后地等候着我的使唤,虽然我没有这许多工作可以给他们做;无数的人像叶子依附橡树一般依附着我,可是经不起冬风的一吹,他们便落下枝头,剩下我赤裸裸的枯干,去忍受风雨的摧残:像我这样享福过来的人,一旦挨受这种逆运,那才是一件难堪的重荷;你却是从开始时候就尝到人世的痛苦的,经验已经把你磨炼得十分坚强了。你为什么厌恶人类呢?他们从来没有向你献过媚;你曾经有些什么东西给人家呢?倘然你要咒骂,你就得咒骂你的父亲,那个穷酸的叫化,他因为一时起兴,和一个女乞婆养下了你这世袭的穷光蛋来。滚开!快去!倘然你不是生下来就是世间最下贱的人,你就是个奸佞的小人。
  艾帕曼特斯
  你现在还是这样骄傲吗?
  泰门
  是的,因为我不是你而骄傲。
  艾帕受特斯
  我也因为不是一个浪子而骄傲。
  泰门
  我因为现在是个浪子而骄傲。要是我所有的一切钱财都在你的手掌之中,我也不向你要。快去!但愿全体雅典人的生命都在这块根里,我要像这样把它一口吞下!(食树根。)
  艾帕曼特斯
  你要我带些什么去给雅典人?
  泰门
  但愿一阵旋风把你卷到雅典去。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告诉他们我这儿有金子;瞧,我有金子。
  艾帕曼特斯
  你在这儿用不着金子。
  泰门
  金子在这儿才是最好最真的,因为它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儿,不被人利用去为非作歹。
  艾帕曼特斯
  晚上在什么地方睡觉,泰门?
  泰门
  在太虚的覆罩之下。你白天在什么地方吃东西,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在我的肚子找到肉食的地方;或者说,在我吃东西的地方。
  泰门
  我希望酖毒服从我的意志!
  艾帕曼特斯
  你要把它送到什么地方去?
  泰门
  撒在你的食物里。
  艾帕曼特斯
  你只知道人生中的两个极端,不曾度过中庸的生活。当你锦衣美服、麝香熏身的时候,他们讥笑你的繁文缛礼;现在你不衫不履,敝首垢面,他们又蔑视你的落拓疎狂。
  泰门
  艾帕曼特斯,要是全世界俯伏在你的脚下,你预备把它怎样处置?
  艾帕曼特斯
  把它送给野兽,吃尽了所有的人类。
  泰门
  你愿意置身于人类的混乱之中,而与众兽为伍,做一头畜生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泰门。
  泰门
  愿天神保佑你达到这一个畜生的愿望。要是你做了狮子,狐狸会来欺骗你;要是你做了羔羊,狐狸会来吃了你;要是你做了狐狸,万一驴子把你告发,狮子会对你起疑心;要是你做了驴子,你的愚蠢将使你受苦,而且你也不免做豺狼的一顿早餐;要是你做了狼,你的贪馋将使你烦恼,而且常常要为着求食而冒生命的危险;要是你做了犀牛,你的骄傲和凶暴将使你受罪,让你自己被你的盛怒所克服;要是你做了熊,你要死在马蹄的践踏之下;要是你做了马,你要被豹子所攫噬;要是你做了豹,你是狮子的近亲,你身上的斑纹将使你送命。你没有安全,没有保障。你要做一头什么野兽,才可以不受别的野兽的侵害呢?你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一头什么野兽,你在变形以后将要遭到怎样的不幸。
  艾帕曼特斯
  你这番话讲得倒很有理;雅典已经变成一个众兽群居的林薮了。
  泰门
  那么驴子是怎样冲破了城墙,让你溜到城外来的?
  艾帕曼特斯
  那里有一个诗人和一个画师来了;愿来来往往的人们把你缠扰得不得安宁!我可要敬谢不敏,抽身远避了。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我会再来瞧你的。
  泰门
  当世间除了你之外死得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我会欢迎你的。我宁愿做乞丐手里牵着的狗,也不愿做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是世上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泰门
  我希望你再干净点儿,可以让我把唾涎吐在你身上!
  艾帕曼特斯
  愿你遭瘟!你太坏了,我简直不屑咒你!
  泰门
  所有的恶人站在你身边,相形之下也会变成正人君子。
  艾帕曼特斯
  你一说话,嘴里也会掉下癞病来。
  泰门
  要是我再提起你的名字的话。倘不是怕污了我的手,我早就打你了。去,你这癞狗生的杂种!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活着,把我气也气死了;我一见了你就要气昏了脑袋。
  艾帕曼特斯
  我希望你会气破了肚子!
  泰门
  去,你这讨厌的混蛋!算我倒霉,还要赔一块石子来扔你。(向艾帕曼特斯掷石。)
  艾帕曼特斯
  畜生!
  泰门
  奴才!
  艾帕曼特斯
  蛤蟆!
  泰门
  混蛋,混蛋,混蛋!我讨厌这个虚伪的世界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所以,泰门,赶快预备你的坟墓吧;安息在海水的泡沫可以每天打击你的墓碣的地方;刻下你的墓志铭,让你的一死讥刺着世人的偷生苟活。(视金)啊,你可爱的凶手,帝王逃不过你的掌握,亲生的父子会被你离间!你灿烂的奸夫,淫污了纯洁的婚床!你勇敢的战神!你永远年轻韶秀、永远被人爱恋的娇美的情郎,你的羞颜可以融化了狄安娜女神膝上的冰雪!你有形的神明,你会使冰炭化为胶漆,仇敌互相亲吻!你会说任何的方言,使每一个人唯命是从!你动人心坎的宝物啊!你的奴隶,那些人类,要造反了,快快运用你的法力,让他们互相砍杀,留下这个世界来给兽类统治吧。
  艾帕曼特斯
  但愿如此;可是等我死了再说。我要去对他们说你有金子;不久他们就要蜂拥而来了。
  泰门
  蜂拥而来?
  艾帕曼特斯
  正是。
  泰门
  请你快给我滚开。
  艾帕曼特斯
  活下去,喜爱你的困苦吧!(下。)
  泰门
  好容易把他赶走了。又有些像人一样的东西来啦!真讨厌!
  众窃贼上。
  贼甲
  他哪里来的这些金子?那一定是他剩在身边的一些碎片零屑。他就是因为囊中金罄,友朋离散,所以才发起疯来的。
  贼乙
  听说他还有许多宝贝。
  贼丙
  让我们吓唬他一下:要是他不爱惜金银,一定会双手捧给我们的;要是他推推托托不肯交出来,那便怎么办呢?
  贼乙
  不错,他并不把它们放在身边,一定是藏得好好的。
  贼甲
  这不就是他吗?
  众贼
  在哪儿?
  贼乙
  正是他的样子。
  贼丙
  他;我认识是他。
  众贼
  你好,泰门?
  泰门
  好哇,你们这些偷儿?
  众贼
  我们是兵士,不是偷儿。
  泰门
  是兵士,也是偷儿;你们都是妇人的儿子。
  众贼
  我们不是偷儿,不过是些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
  泰门
  你们没有东西吃吗?为什么没有?瞧,地下生着各种草木的根;在这一哩以内,长着多少的山蔬野草;橡树上长着橡果,野蔷薇也长着一粒粒红色的果实;那慷慨的主妇,大自然,在每一棵植物上替你们安排好美食,你们还嫌没有东西吃吗?
  贼甲
  我们不能像鸟兽游鱼一样,靠着吃草啄果、喝些清水过活呀。
  泰门
  你们也不能靠着吃鸟兽游鱼的肉过活;你们是一定要吃人的。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们,因为你们都是明目张胆地做贼,并不蒙着庄严神圣的假面具;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才是最可怕的穿窬大盗哩。你们这些鼠贼,拿着这些金子去吧。去,痛痛快快地喝个醉,让烈酒烧枯你们的血液,免得你们到绞架上去受苦。不要相信医生的话,他的药方上都是毒药,他杀死的比你们偷窃的还多。放手偷吧,尽情杀吧;你们既然做了贼,尽管把恶事当作正当的工作一样做去吧。我可以讲几个最大的窃贼给你们听:太阳是个贼,用他的伟大的吸力偷窃海上的潮水;月亮是个无耻的贼,她的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海是个贼,他的汹涌的潮汐把月亮溶化成咸的眼泪;地是个贼,他偷了万物的粪便作肥料,使自己肥沃;什么都是贼,那束缚你们鞭打你们的法律,也凭借它的野蛮的威力,实行不受约制的偷窃。不要爱你们自己;快去!各人互相偷窃。再拿一些金子去吧。放大胆子去杀人;你们所碰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贼。到雅典去,打开人家的店铺;你们所偷到的东西没有一件本来不是贼赃。不要因为我给了你们金子就不去做贼:让金子送了你们的性命!阿门。
  贼丙
  他劝我做贼,反而把我说得不愿意做贼了。
  贼甲
  他因为痛恨人类,所以这样劝告我们;他不是希望我们靠着做贼发财享福。
  贼乙
  我要把他的话当作仇敌的话,放弃我的本行了。
  贼甲
  让我们替雅典维持治安;无论时世怎样艰难,一个人总可以安分度日的。(众贼下。)
  弗莱维斯上。
  弗莱维斯
  天哪!那个衣服(w'ww'.'F'v'a'L'.'c'n'福'娃'小'说'下'载'站')褴褛、形容枯槁的人,便是我的主人吗?他怎么会衰落到这个地步?为善的人竟会得到这样的恶报!从前那样炙手可热,一朝穷了下来,就要受尽世人的冷眼!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那些把最高贵的人引到了最没落的下场的朋友们更可恶的!在这样尔虞我诈的人间,一个人与其爱他的朋友,还不如爱他的仇敌;虽然仇敌对我不怀好意,可是朋友却在实际上陷害我。他已经看见我了。我要向他表示我的真诚的同情,仍旧把他看作我的主人一样用我的生命为他服役。我的最亲爱的主人!
  泰门上前。
  泰门
  走开!你是什么人?
  弗莱维斯
  您忘记我了吗,大爷?
  泰门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人了;要是你承认自己是个人,那么我当然也忘记你了。
  弗莱维斯
  我是您的一个可怜的忠心的仆人。
  泰门
  那么我不认识你。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忠心的仆人在我的身边;我只是养了一大群恶汉,侍候奸徒们的肉食。
  弗莱维斯
  神明可以作证,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可怜的管家像我一样为了他的破产的主人而衷心哀痛。
  泰门
  怎么!你哭了吗?过来,那么我爱你,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不是冷酷无情的男子,男子的眼睛除了激于情欲和大笑的时候以外,是从来不会潮润的。他们的恻隐之心久已睡去了;奇怪的时代,人们流泪是为了欢笑,不是为了哭泣!
  弗莱维斯
  请您不要把我当作陌生人,我的好大爷,接受我的同情的吊慰;我还剩着不多几个钱在此,请您仍旧让我做您的管家吧。
  泰门
  我竟有这样一个忠心正直的管家来安慰我吗?我的狂野的心都几乎被你软化了。让我瞧瞧你的脸。不错,这个人是妇人所生的。原谅我的抹杀一切的武断吧,永远清醒的神明们!我宣布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误会我,只有一个,而且他是个管家。但愿没有其他的人和他一样,因为我要痛恨一切的人类!你虽然不再受我的憎恨,可是除了你以外,谁都要受我的咒诅。我想你这样老实,未免太不聪明,因为要是你现在欺骗我、凌辱我,也许可以早一点得到一个新的主人;许多人都是踏在他们旧主人的颈子上,去侍候他们的新主人的。可是老实告诉我——我虽然相信你,却不能不怀疑——你的好心是不是别有用意,像那些富人们送礼一样,希望得到二十倍的利息?
  弗莱维斯
  不,我的最尊贵的主人;唉!您到现在才懂得怀疑,已经太迟了。当您大开盛宴的时候,您就该想到人情的虚伪;可是一个人总要到了日暮途穷,方才知道人心是不可轻信的。天知道我现在向您表示的,完全是一片赤心,我不过对您高贵无比的精神呈献我的天职和热忱,关心您的饮食起居;相信我,我的最尊贵的大爷,我愿意把一切实际上或是希望中的利益,交换这一个愿望:只要您恢复原来的财势,就是给我莫大的报酬了。
  泰门
  瞧,我已经发了财了。你这唯一的善人,来,拿去;天神借手于我的困苦,把财富送给你了。去,快快活活地做个财主吧;可是你要遵照我一个条件:你必须在远离人踪的地方筑屋而居;痛恨所有的人,咒诅所有的人,不要对任何人发慈悲心,听任那枵腹的饿丐形销骨立,也不要给他一些饮食;宁可把你不愿给人类的东西拿去丢给狗;让监狱把他们吞咽,让重债把他们压死;让人们像枯树一样倒毙,让疾病吸干了他们奸诈的血!去吧,愿你有福!
  弗莱维斯
  啊,让我留着安慰安慰您吧,我的主人。
  泰门
  要是你不愿意挨骂,那么不要停留;趁你得到我的祝福、还是一个自由之身的时候,赶快逃走吧。你再也不要看见人类的面,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各下。)
  
  第五幕
  第一场 树林。泰门所居洞穴之前
  诗人及画师上。
  画师
  照我所记得的这地方的样子,离他的住处不会怎么远了。
  诗人
  他这人真有点莫测高深。人家说他拥有大量的黄金,这谣言是真的吗?
  画师
  真的。艾西巴第斯就这样说;菲莉妮娅和提曼德拉都从他手里得到过金子;还有那些穷苦的流浪的兵士们,也拿了不少去。据说他给他的管家一笔很大的数目呢。
  诗人
  那么他这次破产不过是有意对他的朋友们的试探罢了。
  画师
  正是;您就会看见他再在雅典扬眉吐气,高踞要津。所以我们应该在他佯为窘迫的时候向他献些殷勤,那可以表现出我们的热肠古道,而且要是关于他的多金的传言果然确实的话,那么我们枉道前来,也一定可以满载而归了。
  诗人
  您现在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呈献给他的?
  画师
  我现在只是专诚拜访,东西可什么也没有;可是我将要允许他一幅绝妙的作品。
  诗人
  我也必须贡献他一些什么东西;我要告诉他我准备写一篇怎样的诗送给他。
  画师
  再好没有了。这年头儿最通行的就是空口许诺,它会叫人睁大了眼睛盼望,要是真的实行起来,那倒没有什么希罕了;只有那些老实愚蠢的人,才会把说过的话认真照办。诺言是最有礼貌、最合时尚的事,实行就像一种遗嘱,证明本人的理智已经害着极大的重症。
  泰门自穴中上。
  泰门
  (旁白)卓越的匠人!像你自己这样一副恶人的嘴脸,是画也画不出来的。
  诗人
  我正在想我应当说我预备写些什么献给他:那必须是一篇描写他自己的诗章;讽刺人世繁华的虚浮,指出那跟随在盛年与富裕后面的,是多少逢迎谄媚的丑态。
  泰门
  (旁白)你一定要在你自己的作品里充当一个恶徒吗?你要在别人的身上暴露你自己的弱点吗?很好,我有金子给你哩。
  诗人
  来,我们找他去吧。要是我们遇见了有利可获的机会而失之交臂,那就太对不起我们自己的幸运了。
  画师
  不错,趁着白昼的光亮不用你出钱的时候,应当赶快找寻你所要的东西,等到黑夜到来,那就太晚了。来。
  泰门
  (旁白)待我在转角的地方和你们相会吧。黄金真是一尊了不得的神明,即使他住在比猪窝还卑污的庙宇里,也会受人膜拜!你驱驶船只在海上航行,你使奴隶的心中发生敬羡;你是应该被人们顶礼的,让你的圣徒们永远罩着只接受你的使唤的瘟疫吧。我现在可以去见他们。(上前。)
  诗人
  祝福,可尊敬的泰门!
  画师
  我们高贵的旧主人!
  泰门
  我曾经看见过两个正人君子吗?
  诗人
  先生,我常常沾沐您的慷慨的恩施,听说您已经隐居避世,您的朋友们一个个冷落了踪迹,他们那种忘恩的天性——啊,没有良心的东西!上天把所有的刑罚降在他们身上也掩蔽不了他们的罪辜!嘿!他们居然会这样对待您,他们整个的心身都在您的星辰一样的仁惠之下得到化育!我简直气疯了,想不出用怎样巨大的字眼,才可以遮盖这种薄情无义的弥天罪恶。
  泰门
  不要遮盖它,让人家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你们都是正人君子,还是把你们的本来面目公之大众吧。
  画师
  我们两个人常常受到您的霖雨一样的赏赐,感戴您的恩泽的深厚。
  泰门
  嗯,你们都是正人君子。
  画师
  我们专诚来此,想要为您略尽微劳。
  泰门
  真是正人君子!啊,我应当怎样报答你们呢?你们也会啃树根喝冷水吗?不见得吧。
  画师诗人
  为了替您服役的缘故,只要是我们能够做的事,我们都愿意做。
  泰门
  你们是正人君子。你们已经听见我有金子;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听见这样的消息了。老实说出来吧,你们是正人君子。
  画师
  人家是在这样说,我的高贵的大爷;可是我的朋友跟我都不是因为这缘故才来的。
  泰门
  好一对正人君子!你画了全雅典最好的一帧脸谱,描摹得这样栩栩如生。
  画师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大爷。
  泰门
  正是不过如此,先生。至于讲到你那些向壁虚造的故事,那么你的诗句里那种美妙婉转的辞藻,真可以说得上笔穷造化。可是虽然这么说,我的两位居心正直的朋友们,我必须说你们还有一个小小的缺点,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缺点,我也不希望你们费许多的力量把它改正过来。
  画师诗人
  请您明白告诉我们吧。
  泰门
  你们会见怪的。
  画师诗人
  我们一定会非常感激您的开示。
  泰门
  真的吗?
  画师诗人
  不要疑惑,尊贵的大爷。
  泰门
  你们都相信着一个大大地欺骗了你们的坏人。
  画师诗人
  真的吗,大爷?
  泰门
  是的,你们听见他信口开河,看见他装腔作势,明明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偏偏跟他要好,给他吃喝,把他视为心腹。
  画师
  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大爷。
  诗人
  我也不知道。
  泰门
  听着,我很喜欢你们;我愿意给你们金子,只要你们替我把你们这两个坏朋友除掉:随你们吊死他们也好,刺死他们也好,把他们扔在茅坑里淹死也好,或是用无论什么方法作弄他们,然后再来见我,我一定会给你们许多金子。
  画师诗人
  请您说出他们的名字来,大爷;让我们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泰门
  你向那边走,你向这边走。你们一共只有两个人,可是你们两人分开以后,各人还有一个万恶的奸徒和他在一起。要是你不愿意有两个恶人在你的身边,那么不要走近他。(向诗人)要是你只要和一个恶人住在一处,那么不要和他来往。去,滚开!这儿有金子哩。你们是为着金子来的,你们这两个奴才!你们替我做了工了,这是给你们的工钱;去!你有炼金的本领,去把这些泥块炼成黄金吧。滚开,恶狗!(将二人打走,返入穴内。)
  弗莱维斯及二元老上。
  弗莱维斯
  你们要去跟泰门说话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这样耽好孤寂,除了只有外形还像一个人的他自己而外,他觉得什么都是对他不怀好意的。
  元老甲
  带我们到他的洞里去;我们已经答应雅典人,负责向泰门说话。
  元老乙
  人们不是永远始终如一的;时间和悲哀使他变成这样一个人。要是命运加惠于他,恢复了他旧日的豪富,他也许仍旧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带我们见他去,碰碰机会吧。
  弗莱维斯
  这就是他所住的山洞了。愿平和安宁降临在这儿!泰门大爷!泰门!出来,跟您的朋友们谈谈。雅典人派了两位最年高有德的元老来问候您了。跟他们谈谈吧,尊贵的泰门。
  泰门自穴中上。
  泰门
  抚慰众生的太阳,烧起来吧!你们有什么话?快说,说过了就给我上吊去。愿你们说了一句真话就长起一个水疱!说了一句假话就会在舌根上烂一个窟窿!
  元老甲
  尊贵的泰门——
  元老乙
  雅典的元老们问候你,泰门。
  泰门
  我谢谢他们;要是我能够替他们把瘟疫招来,我愿意把它送给他们。
  元老甲
  啊!忘记那些我们自己所悔恨的事吧。元老们众口一词地诚意要求你回到雅典去;他们已经考虑到许多特殊的荣典,等你回去接受。
  元老乙
  他们承认过去对你太冷酷无情了;现在雅典的公众已经感觉到他们为了不曾给泰门援手,已经失去了一座患难时可以倚畀的长城,所以他们才突破成例,叫我们前来表示歉忱,并且向你呈献他们无限的爱敬和不可数计的财富,补赎他们以往的过失。
  泰门
  你们这一番话,真说得我受宠若惊,差一点要感激涕零了。借给我一颗愚人的心和一双妇人的眼睛,我就会听了这种温慰的言语而哭泣起来,尊贵的元老们。
  元老甲
  那么请你跟我们一同回去,在我们的雅典,也就是你的雅典,接受大将的尊位;你一定会得到人民的感谢,他们会给你绝对的权力,你的美好的声名将和威权同在。我们不久就可以逐退那来势汹汹的艾西巴第斯,他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似的,捣毁了祖国的和平。
  元老乙
  向雅典的城墙摇挥他的咄咄逼人的剑锋。
  元老甲
  所以,泰门——
  泰门
  好,先生,很好;那么就这样吧:要是艾西巴第斯杀死了我的同胞,让艾西巴第斯知道,泰门是全不介意的。要是他把美好的雅典城劫掠一空,把我们那些善良的老人家们揪着胡须拉走,让我们那些圣洁的处女们去受那疯狂的、兽性的战争的污辱,那么让他知道,告诉他,泰门这样说,为了怜悯我们的老人和我们的少年,我不能不对他说,泰门对于这些是全不介意的,随他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因为只要你们还有不曾割断的咽喉,他们的刀是不会嫌血污的。至于我自己,那么,那横暴不法的敌人营里的每一把屠刀,都比雅典最可尊敬的咽喉更能获得我的好感。所以我现在把你们交付在幸运的天神的照顾之下,正像把一群窃贼交付给看守的人一样。
  弗莱维斯
  去吧,一切全都没用。
  泰门
  我刚才正在写我的墓志铭;你们明天就可以看见。健康和生活使我害了长久的病,现在我的宿疾已经开始痊愈,从虚无中间我得到了一切。去,继续活下去;愿艾西巴第斯给你们灾难,他也在你们手里遭灾,到头来大家同归于尽吧!
  元老甲
  我们的话都是白说。
  泰门
  可是我爱我的国家,人家虽然说我喜欢看见宗国的沦亡,其实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元老甲
  这才说得不错。
  泰门
  请你们替我向我的亲爱的同胞们致意——
  元老甲
  这样的话从您的嘴里出来,足见志士襟怀,毕竟与众不同。
  元老乙
  它们进入我们的耳中,也像得胜荣归的勇士,在夹道欢呼声中返旆国门一样。
  泰门
  替我向他们致意;告诉他们,为了减轻他们的忧虑,解除他们对于敌人剑锋的恐惧,释免他们的痛苦、损失、爱情的烦恼以及在生命的无定的航程中这脆弱的凡躯所遭受的一切其他的不幸起见,我愿意给他们一些善意的贡献,指点他们避免狂暴的艾西巴第斯的愤怒的方法。
  元老乙
  我很高兴他说这样的话;他会重新回去的。
  泰门
  我有一棵树长在我的住处的附近,因为我自己需用,不久就要把它砍下来,告诉我的朋友们,告诉全雅典的人,叫他们按照各人地位的高低分别先后,凡是有谁愿意解除痛苦,就赶快到这儿来,在我那棵树未遭斧斤以前自己缢死。请你们这样替我对他们说吧。
  弗莱维斯
  不要再跟他絮烦了,他总是这个样子的。
  泰门
  不要再来见我;对雅典说,泰门已经在海边的沙滩上筑好他的万世的佳城,汹涌的波涛每天一次,向它喷吐着泡沫;到那里来吧,让我的墓碑预示着你们的命运。   让怨怼不挂唇,让言语消灭,   灾难和瘟疫将会纠正一切!   坟墓是人一世辛勤的成绩;   隐去吧,阳光!陪着泰门安息。(下。)
  元老甲
  他的愤懑不平之气,已经深植在天性之中,再也消解不掉了。
  元老乙
  我们对他的希望已经完了,还是回去凭着我们残余的力量,想些其他的办法,尽力挽救危局吧。
  元老甲
  事不宜迟,我们快回去。(同下。)
  第二场 雅典城墙之前
  二元老及一使者上。
  元老丙
  难为你探到了这样的消息;他的军力果然像你所说的那样雄壮吗?
  使者
  他的实际的力量,比我所说的还要强大得多;而且他的行军非常迅速,大概就要到来了。
  元老丁
  要是他们不能劝诱泰门回来,我们的处境可真是危险万分呢。
  使者
  我在路上碰见一个信差,是我旧日的朋友,虽然我们各事一方,可是我们从前的交谊使我们泯除猜忌,像朋友一般互吐真情。这个人是艾西巴第斯差他飞骑送信到泰门的洞里去的,那信上要求他协力助攻雅典,因为这次举兵一部分的原因也就是为了他。
  元老丙
  我们的两个同僚来了。
  甲乙二元老自泰门处归。
  元老甲
  别再提起泰门的名字,别再对他存什么希望了。敌人的鼓声已经近在耳边,一片尘沙扬蔽了天空。进去,赶快准备起来;我怕我们要陷入敌人的罗网了。(同下。)
  第三场 树林。泰门洞穴,相去不远有草草砌成的坟墓一座
  一兵士上,寻找泰门。
  兵士
  照他们所说的样子看来,大概就是这儿了。有人吗?喂,说话呀!没有回答!这是什么?泰门死了,他的大限已到;这坟墓是什么野兽给他盖起来的,这儿是没有人住的地方。一定是死了;这便是他的坟墓。墓石上还有几行字,我可认不得;让我用蜡把它们搨下来;我们的主将什么文字都懂,他年纪虽轻,懂的事情可多哩。他现在一定已经在骄傲的雅典城前安下了营寨;攻陷那座城市是他的意志的目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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