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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怪胎》

_3 綾辻行人(日)
  从今天开始,写这本日记。
  没有人命令我写日记,这纯粹是我的主观意志——为了将混乱的思绪略作整理。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大河内医生听。他说这想法不错,马上替我准备了日记簿和笔。他还说如果方便的话,不妨让他也看看日记。但我不愿意,因为他还没有在我心中建立起信任感。
  此刻,在我手边有一张照片。这是我转到这间病房时大河内医生拿给我的。
  照片所拍摄的是一对男女。以某地海岸为背景,冬天季节,两人穿着同一款式的针织羊毛衫,脸上展现无忧无虑的笑容。
  男方约莫三十岁出头,高个子削肩膀,非常英俊的美男子。头发往后梳,轮廓鲜明的五官,宽广的前额略显苍白,看来与日晒无缘。
  女方紧紧挨在他身边。身高刚及男方的肩膀,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她的视线并未对准相机镜头,而是含情脉脉看着男方。肤色与男方一样白皙,天真无邪的面容配上直短发,非常相称。
  两人是一对夫妇。不,能够说是夫妇吗?
  芹泽峻,然后是圆子。
  已死的丈夫,然后是我。
  我……是的。我的名字叫芹泽圆子——至少在此刻我是这么想的。
  自己的名字怎么会需要经过思考才“这么想的”呢?听起来或许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事情确实如此。这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不得已的事情,然后,使我处于现在这样的悲惨境地(精神科病房的住院患者)!
  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很遗憾,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我的内心非常焦急,希望尽快弄清楚一切。事实上,对今时今刻的我来说,这个“确信”是对我唯一的救赎。
  可是正如大河内医生所说,焦躁对我没有好处:必须尽可能冷静地对待“自己”,静下心来,眼下可以做的,只能是沿着现有的记忆往上回溯。
  我苏醒过来时,躺在一张不熟悉的床上。
  回想当时的体验,就像做了一场朦胧的梦,只有雪白的天花板和刺鼻的药水味还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这里是K××综合医院的外科病房。
  浑身(包括头和脸)被绷带包着,甚至稍动,便像无数支针刺肉般地感到剧痛。
  看来伤势不轻呀。可是我为什么身处此地呢?对当时的我来说,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感到不可思议。
  不久,医生出现了,我的主治医生是名叫吉村的外科医生:四十岁左右的魁梧男人,扁平脸上有一对发出凶光的小眼睛,略歪而厚实的嘴唇。
  根据吉村医生所说,我因为遭遇某种事故,负了濒死的重伤。但是,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再者,他对我说话之前称我为“芹泽君”,但我根本不觉得他在叫我。总之,不仅是事故,就连我自己的姓名,也完全遗忘了。
  吉村医生的险恶眼光,盯视着仰天躺在床上的我被绷带包住的脸孔,然后,当与我向上看的眼光接触时,他稍稍移开视线,用悲天悯人的语调告诉我一些情况。
  全身撞伤、骨折,再加上烧伤。当被送到这家医院时,受伤之重令医生们几乎认为我必死无疑。两腿伤势最重,因此为了救命不得不立即截肢……
  医生不说,我还不知道已失去大腿根以下的双腿。恢复意识后持续感到的痛楚,使我以为双腿还像以前一样存在着。
  这个坏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并扭动身体。医生和护士们慌忙按住我的身子。尽管如此,我忘了身体的痛楚,大叫大闹,胡乱地挥舞双手。
  护士给我注射镇静剂,不久我渐渐沉人梦乡。在淡淡的意识中,我明白到自己的心灵是一片空白。
  十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续昨天)
  在药物作用下,连续几天睡了醒、醒了睡。每次睡醒,吉村医生都会过来了解我的身体状况和情绪。但我没有回答的力气。我把自己封闭在厚厚的自制茧壳中。
  医生每次巡房都会告诉一些关于“我”的情况。但听在我的耳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脱离现实的空谈,似乎是出自深奥难懂的学术书中的术语和算式的罗列。
  那时医生所说的只言片语,如今不再能完整地回想起来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身体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但是即使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我到底是谁呢?
  这个问题可以说与全身所受的烧伤和失去的双腿同等重要。不!它甚至比后者更重要,因为时时刻刻困扰着我的心。
  就在某一天——
  因为某个机缘,而让我找到了可以解开我心结的线头。虽然它只不过是微光一闪,无法让我立即恢复记忆,但对置身于黑暗中的我来说,毋宁说是看到了一线光明。我终于发现了作为一切事情前提的最初路标。
  这机缘,是委托护士替我找来的新闻报导。
  《私家车坠崖、起火、焚毁》
  七月二十日(星期一)那天的报纸社会版一角登了以上的小标题,接着有如下的简短报导:
  十九日上午七时许,一名骑机车路过的大学生N君,发现在京都市左京区花背町的山顶弯道处,有一辆私家车撞毁路边防护栏坠下十几公尺的崖底,车子着火焚毁。已查明在车中是高概町的公司职员芹泽峻(三十一岁)和他的妻子圆子(二十九岁)。两人严重撞伤和烧伤,昏迷不醒。警方交通课人员认为肇事原因是驾驶者芹泽峻急转弯时方向盘转动幅度过大所致。
  这就是我所遭遇的“事故”的报导了。
  在此之前,从医生和护士口中也多少听到一些说法。但他们的说明,总让我感到不着边际,好像是在看电视荧屏上的戏,是与自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编造出来的故事,没有真实感。
  为了得到“真实感”我请求护士帮我弄来报纸。
  看来,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从细小的印刷文字中看到了“芹泽”这个姓,然后又看到了“圆子”这个名。两者都是这些天频繁听到的,但与“文字”接触是第一次。
  芹泽圆子。
  对,就是这个姓名。
  我死死盯着新闻报导,瞬时间整个人沉浸在奇妙的感触之中。
  芹泽圆子。
  这个名字确实是我最熟悉的。
  芹泽峻和他的妻子圆子所乘坐的私家车在山顶弯道失事,坠崖、起火、焚毁。啊!这么说来,在我酌内心深处真好像燃着炎炎烈火,伴随巨大的恐怖,鲜红灼热的影像再现……濒死的两人被送到这间医院,丈夫峻不治身亡,妻圆子——也就是我吧,好歹活了下来。
  芹泽峻就这样死去了。
  他昏迷不醒,最终承受不了严重伤势而魂归西天,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就是圆子。
  可是……即便对芹泽圆子这个姓名有了一点“真实感”,我还是不得不问:究竟我是谁?
  我是圆子——这是不言而喻的吗?是必定如此吗?只能被这样认定吗?
  但是,我没有毫不犹豫说“是”的自信,或许只能说“应该如此”吧。在这个说法背后,存在着一丝疑惑。
  那么,这疑惑以怎样的具体形态出现呢?我不知道。这只是一种“预感”,也是一个“谜”。
  然后,我对我自己的疑惑又多了几条。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如果不是,那我又是谁?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续昨天)
  后来,身体的伤口迅速好转,当可以起身坐在专用轮椅上时,我从外科病房被转移到如今的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患者有必要在“这方面”做治疗——转病房之前,吉村医生向精神科的大河内医生做了如此介绍。与整日冷脸孔的中年外科医生大不相同,这位叫大河内的小个子老医生有一副温和慈祥的面孔,他面露微笑,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我。
  “我叫芹泽圆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罢,我低头致意。脸上的绷带尚未拆封,一挺起上身头部就感到沉甸甸的,浑身不自在。
  “芹泽圆子——”
  精神科医生继续面带笑容,玳瑁框大眼镜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视着我。
  “那是你的姓名吗?”
  “我想是的。”我率直地回答,“现在我能想起的,就只有这个名字和已死去丈夫的名字……其它的情况虽然你们对我说了不少,但我完全没有真实感。”
  “就是说你失忆了。关于事故,也想不起来吗?”
  “嗯。你们说我遭遇了事故,我记得好像发生过。但说到具体情况,我就什么也……”
  “确实如此。”大河内医生重重地点点头,然后向旁边的吉村医生使个眼色,说道,“经外科部门的同意,你将转到我们精神科病房。但你不必为此而担心。有许多失忆患者,经过慢慢休养,都能逐渐恢复记忆。若一味焦急和烦恼,反而会起负面影响。没问题的,请你无论如何相信我,OK?芹泽。”
  移到这间病房,到今天将过一周。
  在这期间,我学到了不少“知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许多令我感到困惑的胡说八道。若把这些言语一一记录在日记本上,反会引起我的思想混乱,所以不记也罢。
  缠绕在双手、双臂、胸部和腹部的绷带,都已经拿掉了,但是头部和脸部,仍然需要包扎。万一在脸上留下严重烧伤疤痕的话……
  不,尽可能不要想这种问题。好歹接受了用失去的双腿换回生命的说辞,若再考虑毁不毁容的问题,情绪又要变坏了。
  在外科病房时,吉村医生每见到我总是用淡淡的语调说“不用担心”。现在我也只有用这个说辞来安慰自己了。
  双手已获得自由,万一脸部……啊!再想下去太恐怖啦,我吓得连在绷带外面抚摸脸孔也不敢。
  十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芹泽圆子。
  对于这个女人,或许暂时与“她”保持一段距离比较好。为了接近“真实”,有必要站在尽可能客观的角度上进行观察。
  到今天为止,我从医生和护士,以及来调查情况的警察那儿取得不少有足够可信度的“知识”,对这些知识可总结如下:
  芹泽圆子,二十九岁,旧姓阿古田。无兄弟姐妹,生于京都市。
  双亲早亡。但由于父亲遗留下一大笔财产,生活和读书都不成问题。在当地N××大学就读时期结识比她大两岁的芹泽峻,两人就此谈起恋爱。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二十三岁,与芹泽峻结婚。
  丈夫芹泽峻三十一岁,生于静冈县滨松市。京都K××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进S××人寿保险公司,被分配到大阪分公司工作,是属于大有前途的精英人才。与圆子结婚后,搬人大阪府高襯市的公寓大厦居住。双亲已逝,有一妹妹。
  两人虽没有子女,但夫妻关系如胶似漆,生活十分美满。每逢休息日,两人总会出去游玩。
  七月十九日是星期天,两人在两天前的周五晚上好像就开车外出了。目的地虽然不清楚,但应在若狭湾一带。在返回的路上,出了这起严重交通事故……
  不言而喻,以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但尽管如此,淤积在我心中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这是因为欠缺了把这些客观“知识”与我主观“记忆”连接起来的“真实感”。
  而且还不仅如此。
  在被浓雾笼罩的头脑之中,似乎还存在着某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或许就是前天日记中所记述的“预感”或“谜”一类的东西吧。它偶尔在心中蠢蠢欲动,似乎想告诉我一点什么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十月二十五日 星期天
  今天有访客。
  客人是一位即便站在像我这样女性立场来看也觉得惊艳的美女:长长的头发、水汪汪的眼睛、纤细而白皙的皮肤。她自称是芹泽峻的妹妹,名字叫美树,二十九岁,正好与我同年。
  她四年前结婚,改姓为松山,目前住在神户。虽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材苗条、匀称,我见犹怜。
  人院已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之前并非没有像她那样的访客。住在外科病房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说也有不少人来看我。
  但在那阵子,我的心极乱,不论是谁,来到我床前说了些什么,我一概过耳不入,脑子一片空白,毫无记忆。剩下的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许多陌生的脸孔在我面前晃动,嘴巴一张一合……此后,当我的心有几分稳定下来的时候,却突然没了访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后来听大河内医生说,由于我的精神还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从治疗上考虑,对探访开始做严格的限制。
  所以即使是美树,听说已来过医院多次,但允许她进入病房不过两次而已,这一回是第三次见面了。
  虽然三度见面,但前两次见面还是在外科病房的时候,正如前述,我压根想不起与她见面的情况了。对于被医生诊断为“失忆”的我来说,这位叫“松山美树”的女性是今天“初次见面”的对象,所以她的容貌和声音都不在我的记忆之中。
  在淡黄色衬衫外面披一件潇洒的浅绿色外套的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我的样子,一边频频用手帕擦拭眼角,一边喃喃地说“可怜”。
  接着她似乎比我还激动地大喊大叫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用手帕掩面哭泣起来。没有问题啦,不正在迅速康复吗?——反过来得由我好言安慰情绪失控的小姑了。
  “错啦、错啦。”她一边抽泣,一边不知所以地说着。
  “请冷静一点吧,美树。”
  我难受地握住埋头饮泣的小姑的手。她的手冰凉。
  “你都如此悲伤,那教我怎么办?”
  “唉……”
  美树喘息般地长长叹息,然后边摇头边说:“对不起,我明白。可是……”
  微弱而嘶哑的声音。我紧紧握住她那轻轻发抖的手。
  不久,美树总算恢复了平静。我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到关于我自己——芹泽圆子的一些新资料。美树虽然不再哭泣,也与我说了许多话,但我觉得并无多大收获。
  不过——她所说的其中一件事,引起我的极大关注。
  “从今年春天开始,嫂嫂好像为哥哥的一些事而烦恼。我去找她玩时,只见她郁郁寡欢。嫂嫂说最近哥哥变了,很可能在外面拈花惹草。我赶紧劝慰,说怎么会呢。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十月二十六日 星期一
  昨天美树所说的话,一直让我心神不宁。已死的芹泽峻有外遇吗?
  在外人看来非常美满的一对夫妻,结婚已经六年了,但膝下犹虚。丈夫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而且是一流企业的精英……或许,这世界上没有不风流的男人。
  不过事到如今,令我内心不安的并非是丈夫有否风流韵事的问题,在我脑海中拂之不去的是我的对手——那位与丈夫相好的女人的影子。
  所谓“女人的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峻的情妇”这一称呼,以及与其相连的印象,强烈地摇撼着我内心深处冬眠着的记忆。
  为什么?
  根据美树所言,当时我似乎已略觉到那女人的存在。不用说,不安和妒忌令我心有戚戚焉。正是为了挖掘这个记忆,才使我心神不宁。
  不!不对。不能仅仅用妒忌做解释的某种东西——或许比妒忌更复杂、甚至与妒忌完全异质的东西潜藏在我的心灵深处。这东西或许是解明“真相”的重要线索。
  十月二十八日 星期三
  脸上的绷带,几时才能拆掉呢?
  今天,我下定决心向病房护士提出这个问题。
  护士的名字叫町田范子。从清洁身体到各种护理工作,都有赖她的照料。我真想对她说一声多谢!但事实上,我对她的印象不太好。
  像男人一般的宽阔肩膀和高大身材,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
  一张薄施脂粉的有小皱纹的脸孔,总是挂着职业性的漠然表情,绝对不向病人说一句多余的话。所以看到她的样子,有时会令我产生说不出的厌恶感、冷漠感和恐惧感。
  在做例行工作时,她向躺在床上或坐在轮椅上的我投来毫无感情的眼光……
  她用这目光,在可悲的患者身上看到些什么呢?她的内心,正在如何打量我呢?
  不,她那漠然的眼光,或许能映现出我的身影;我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世之谜而感到恐惧、胆怯。
  “这绷带,几时才可以拆掉呢?”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提问,范子仿佛受到巨大冲击似的全身发硬了,赶紧避开对着我的视线。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我确实看到了她的狼狈相。
  “啊——不如向外科医生问问吧。”
  稍后,她打太极似的答道。
  “嗯,町田小姐,我也是这么想。”
  等到我准备问具体情况时,她又恢复平常的冷漠表情了。
  “不过,每天都是你替我拆换绷带,你应该最清楚我的伤势了。我的脸部还能恢复原状吗?即使现在有伤痕,以后能治愈吗?或者……”
  “你说到哪里去了?”她用一成不变的声调淡然说道,“只不过留下一些伤口罢了,所以现在还不能拆绷带。你的担心可以理解,但无需太过神经质。”
  “可是……”
  “没问题。再治疗一段时间,脸部一定会恢复原状。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应以治疗心病为主,快点忘记脸部伤口的事吧。”
  就算她不说,我也在努力忘记脸部伤口的事,但有时候会难以抑止产生不安和恐惧。
  我的脸?包扎在绷带下的我的脸……应该相信护士说的“没问题”吗?或许,只不过是安慰话罢了。
  唉!左思右想总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到现在为止,我的手指仍不敢触碰脖子以上的部位。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万一不是的话,那我又是谁?对于自身发出的这种疑问,如今变得越来越迫切,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究竟是谁?
  多少次的自问,每一次我都回答自己是芹泽圆子。那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自己说给自己听的理由。可是,依逻辑而言,“理所当然”是说不通的。
  “万一不是的话”——迄今为止不过是假定的这个说辞,突然开始带有一点现实味道了。也就是说,对待“万一不是的话,那我又是谁”的问题,从以前的不可能,已开始出现具体的雏形呈现在我的眼前了。
  芹泽圆子。
  从客观资料来分析,我除了是这个女人外,不可能是其他女人。但是,如今我发现了新的可能性,我或许不是圆子,而是与圆子不同的另一名女子。
  此话怎讲……
  今天又有客人来访。客人是叫木岛久志的S××人寿保险公司职员。他是芹泽峻大学时代的学弟,所以与峻的关系特别亲密。
  当然,我也应该认识他。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点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和面容。站在我面前的,完全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和第一次看到的面容。
  胖墩墩的粗犷身躯上穿着一套紧窄的灰色西装,浅黑色的脸,三七分头发。粗眉毛下有一对细线般的眼睛,眼瞳呈浅棕色。
  给我的印象是一名非常耿直的男子。
  说了老一套的慰问话后,木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木乃伊般的缠满绷带的脸孔、切断的双腿……映现在他眼中的,想必是一个蜷缩在轮椅上的可悲而不幸的女人。浮现在浅棕色眼瞳上的静静的目光,怜悯地注视着我。
  “嗯,木岛君。”逃避他的眼光似的,我把沉甸甸的头偏向一边,说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好呀。什么事呢?”他重重地点头,答道,“我来探望你的目的,正是希望有助于恢复你的记忆。”
  “谢谢!那么我就提问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务必请你据实相告。因为我想了解真实情况。”
  接着我就问他芹泽峻有情妇是否确有其事?
  一瞬间,木岛噤口了,面露复杂的表情。
  “芹泽已死,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责备死人,我只是想弄清楚芹泽有没有外遇而已。”我提高音量说道,“木岛君,若你知道,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吧。”
  “明白了……”不一会儿,木岛面色凝重地开腔了。
  “芹泽学长,确实——有过女朋友。”
  “果然如此。”
  “我比学长迟两年进公司,同样被分配在大阪分公司。早在大学期间,我和学长就是同一活动小组成员,受到学长的多方照顾,所以在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学长做事的公司。进公司后,经常与学长一起去喝酒,也不时到学长府上拜访,与芹泽太太也很熟悉。
  “差不多距今两年前,学长认识了某夜总会的舞女。我也跟他去过几次那家夜总会。说实话,那是一间格调不高的娱乐场所。那舞女化名叫做玛雅,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言谈举止十分轻佻。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与学长极不相配的女人。
  “那时候,学长结婚已有四个年头了,夫妻间开始为膝下尚虚而感到烦恼……我想学长玩那样的女人或许与此有关吧。很早就听学长说过他非常喜欢小孩,期盼早日有自己的孩子,但事与愿违。学长懊恼地说不是自己有问题?抑或是太太的问题?
  “不过,学长与那个叫玛雅的女子的交往,约莫只维持了两、三个月的短时间吧。毕竟,那是一个品行非常不端的坏女人。某日,她无故旷工,从此以后在夜总会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了。或许跟某个男人远走高飞了,也可能去其它地方鬼混。至于学长,从此以后也不再去那家夜总会了。他重新拾回顾家男人的本色,我看到这种状况,内心甚感欣慰。”
  木岛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他瞄了我一眼,窥探我的反应。
  “请继续说吧。”
  经我这么一说,他点点头,又打开了话匣子。
  “自此之后,夫妻关系又变得如胶似漆了,再没有听到有关学长在男女关系上的流言蜚语。学长在公司内部也颇受女同事们的欢迎,但即便有女同事主动向他接近,他也无动于衷。
  “可是到今年春天——嗯,应该是三月份春寒料峭的时节吧。
  “那是周六的晚上,我和几位公司同事一起出去喝一杯。哪想到偶然地看见了学长的身影。已经是相当晚的时刻,我们正好从酒吧出来,恰巧撞见学长从门前经过……本来是想和他打个招呼的,但最终没有喊出口,因为在他身边有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几乎从来没见过的女人,但当时未能正面看清楚她的脸孔。身高约莫与芹泽太太差不多或更高一些,穿着一件大红的外套,给人非常俗艳的印象。她披一头波浪形长发,化浓妆,虽然是夜晚,却戴着太阳眼镜。
  “学长和那个女人挤在周末的人潮之中,亲、地挽着胳膊走路。女方略微低头,似乎回避他人的眼光似的。他们没有发现到我们,匆匆走过了酒吧门口。”
  “那么,这个女人是芹泽的情妇了?”
  “嗯——”木岛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要说是普通的女友,似乎不该这么亲密。但那女人与风尘女子又不大一样。
  “其实,我见到那女子就这么一回。不过其他同事在另外的日子也目击了相同的情景,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一个月之后,大学的活动小组举办同学会,我和学长都去参加了。我决定乘机问他。平时在公司即便见了面,是不方便问这种事情的,何况学长在公司里是一本正经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同学会上大伙儿都放松了心情,我与学长三杯酒落肚,谈兴变得越来越浓之际,我乘势提起此事。
  “我说大概一个月前,看到学长带着一名打扮时髦的女子在街头漫步。没想到学长听了立刻承认,并且毫无顾忌地说那是他的情妇。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了。现在回想起来,记得我对学长说了此事千万不可被你太太知道之类的老套话。学长听了只是哈哈大笑,神色泰然,绝无要我守密的意思。”
  “那么,那女人是怎样一个人呢?她叫什么名字?”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是,这绝非作为峻的妻子对那女人产生妒恨,在我心中掀起的漩涡,既非悲哀,也非愤怒,而是某种强烈的“预感”。
  “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木岛答道,“关于这个女人的职业啦、住处啦,以及她的出身啦等等,学长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只有这女人的姓名,学长特地写给我看。”
  于是木岛告诉我那女人的姓名:“冈户沙奈香。冈山的冈,户口的户,黄沙的沙,奈良的奈,最后是香气的香。”
  冈户沙奈香。
  听到这名字的瞬间,我的心像被雷击中似的。这与在七月二十日的新闻报导中看到芹泽圆子这个名字时所受的冲击相同。
  我知道这个名字。而且,它是非常贴身的存在。在空虚的心灵中又唤醒了一种新的“真实感”。
  十一月一日 星期日
  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如果不是的话,那我又是谁?
  冈户沙奈香这个名字倒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复苏的记忆,还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断片。不过,经苦苦思索,到目前为止,至少关于我本人的名字已经取得了一种“确信”:我是芹泽圆子,如果不是,我就是冈户沙奈香。
  这刚刚取得的确信,同时也成了我的新课题。
  我肯定是芹泽圆子和冈户沙奈香中的一个。但是,我究竟是两者中的哪一位呢?
  过去的模模糊糊的悬念,现在已为明确的两者择一问题所取代。我想,稍后或许会看到更多的“真实”。
  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乐观呢?
  十一月二日 星期一
  我像钟摆一般,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摆动着。昨天的乐观展望,看来是高兴过头了。
  我是芹泽圆子呢?抑或是冈户沙奈香?
  越思考,越搞不清楚。
  假定我是芹泽圆子——
  作为其可能性的理由,基本上是毋庸置疑的。根据迄今听到的资料,七月十九日早晨,芹泽峻、圆子夫妇在开夜车回家的路上,车子坠崖,一死一伤。留下一条命的就是圆子我。
  但在这种场合,需要解答的问题是:事发后,峻的情妇沙奈香的动向如何?难道她一直不知道峻出了事故?这种可能性不大。或许她知道情夫出了事故,鉴于她所处的立场,她不方便做什么吧。但最起码总会设法去医院看看情夫……事故发生后,各式人等都来医院探望,但完全没有听说有类似沙奈香的女人来探望峻。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
  假定我是圆子,可是为什么我对冈户沙奈香的名字是那么熟?
  根据松山美树的说法,今年春天的时候,圆子怀疑峻有外遇。在此之后,我才知道沙奈香的名字。我是怎么查清楚的呢?是我逼峻说出来的吗?还是通过自己的调查才弄清楚?我见过沙奈香本人吗?
  另一方面,假定我是沙奈香,那么又该如何改写“事实”的内容呢?
  说起来,坐在芹泽峻驾驶的车子中的女人是圆子这种看法,是基于住在同一公寓大厦的邻居的证词:“昨晚,他带着妻子开车外出了。”可是,从起火的车中救出来的两个人,均处于全身严重烧伤的状态,我的脸部至今还被绷带缠绕着,随身所持物件也都烧成了灰。警方是根据车牌号码才判定男方是芹泽峻,至于女方是圆子则无强力的证据。
  仅仅凭与芹泽峻同车便判定那女人是圆子,是否过于武断呢?反之,认为与芹泽峻同车的是他的情妇沙奈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因某种缘由,坐在车子副座的不是圆子,而是作为芹泽峻情夫的沙奈香——我。然后,发生了预料不到的车祸。
  入院以来,我的脸孔一直被厚厚的绷带包着。不要说是警方人员,就连探访客人,都看不到我的真面孔。再加上我对过去的记忆已丧失殆尽。
  纵然我不是圆子而是沙奈香,恐怕谁也看不出来……但在这种场合,存在着一个大疑问。
  假定我是沙奈香,知道芹泽圆子的名字是不成问题的,但问题是真正的芹泽圆子现在置身何处呢?
  事故前夜应该与峻开车外出的圆子,她藏到哪儿去了呢?
  十一月三日 星期二
  每天大河内医生来巡房时都要对我做辅导,尽管如此,我的记忆并无恢复迹象。
  我不认为继续这种疗法能治好我的失忆病。我虽然不明白精神医学是怎样的学问,但我相信这是我本人的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我是芹泽圆子呢?还是冈户沙奈香?
  现在的问题焦点就在这里。
  可是,单凭自己的深思苦虑已想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除非能遇到某种特别的契机。
  怎样才能遇到这种契机呢?
  看来……譬如说能确定一些客观“事实”的话,或许就能遇到契机。
  我是怎样的—个女人呢?如果把这作为“事实”予以清楚确认的话,在我的记忆深处肯定又会有一些东西苏醒。
  我想到了两种确认的方法。
  第一种方法,用自己的眼睛来比较圆子的脸部照片和自己的容貌。不过依目前情况来说,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我的脸部仍被绷带包裹着,像木乃伊一般。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除下绷带,而且,就算拆除绷带……唉!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第二种方法,是对照指纹。
  幸运的是,手部和指尖的伤势全部痊愈了。只要把我的指纹与芹泽圆子的指纹核对,就能确认自己是不是圆子,与此同时也能证明自己是否并非沙奈香。圆子的指纹应该残留在家中的物件——譬如她的化妆品瓶上……
  如此说来,要辨认我的身份,单凭住院中的我的一已之力,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还是要下定决心向大河内医生说出心里话吧。不!等到拆除脸上绷带的那一天再说罢。
  唉!我怎样做才好呢?
  十一月七日 星期六
  昨晚又做噩梦。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半夜被自己的叫声吓得从床上跳起。
  噩梦的内容大都是抽象的,令自己置身于意味不明的恐怖之中。等醒来时,往往忘了做梦的内容。
  但是昨晚的梦……它与以前的梦不同。它具有具体的影像、声音、气味和感触,而且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冰冷的感触。奇妙的冷而柔软的感触。
  坐在坚硬椅子上的我,似乎被绳子绑住一般,身体呈硬直状态。
  两侧下垂的手因麻痹而无法动弹,连手指头也不能随意活动,眼睛一眨都不眨,简直像一具断了发条的玩具人偶。
  使我产生冰冷触感的是几双白皙的手,对着不能动弹的我,毫无顾忌地抚摸我的身体和脸部。
  (可悲的木乃伊人偶君……)
  耳畔传来嗫嚅声。药水及发霉物品的难闻气味随之扑鼻而来。
  (啊!真可怜啊。但不用害怕,拆绷带不是什么恐怖的事……)
  接下来,只听到纱布的摩擦声,白皙而冰凉的多只手正在缓慢地解开缠在我脸上的长长绷带。
  ……抑压住感情的微弱呼吸声……与呼吸的节奏合拍,我的脸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哇!)
  方才的声音发出惊呼。
  (啊!无可救药了,人偶君。)
  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正在想跑到哪儿去了,不一会白手持着大大小小的镜子又回到我的面前。
  (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
  声音虽柔和,但带有命令口吻。
  (别害怕!睁开眼,好好地看看自己 不要转移视线,人偶君。)
  白手持着的多面镜子中,映现的足同一张面孔。虽说明知是自己,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认得。
  眼前封面是桃红、紫色、黑色……混合着各种污浊眼色的被压扁的球形肉块,下巴的一部分呈赤红龟裂状,溃烂臃肿的肉缝中露出两颗正在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珠……
  (可怜呀!)
  (大可怜啦,人偶君。)
  (多悲哀哦!)
  (多不幸哦!)
  (大丑陋啦!)
  (多恐怖喔!)
  我对天长嗥。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十一月十日 星期二
  啊,这样下去,我必定会发疯。
  迄今为止,我试图以冷静、理性的态度竭尽全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为了取回心中失去的部分,我排除各种烦恼,拼命独自思考,终于取得自己不是芹泽圆子就是冈户沙奈香的“确信”。可是——
  已经过去一周以上的时间了,这问题到现在还是“谜”。
  记得十一月三日的日记中,我提出两种用来辨识我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的方法。但是缠在脸上的绷带至今未能拆除,而我又失去双足,只能关在这四〇九室的笼子里。两种方法一个也不能实施……
  看来,必须请人帮忙,单凭我的一己之力是不行的。但是,目前能找到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包围着我的人是一大河内医生、以町田范子为首的护理人员,偶尔来探视的外科病房的吉村医生……他们果真能够理解我心里面的想法吗?
  来看望我的松山美树,还有木岛久志——这两人的情况也一样。
  诚然,他们深深地同情我,向我提供冈户沙奈香这个重要人物的情报。但与此同时,他们把仅仅是心绪混乱的我当做精神病患者看待。如此说来,对他们也不能信任。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烦恼度日……我对于能否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开始失去信心了。
  每晚做噩梦亦然。昨晚梦见的、前晚梦见的,都与前几天记述的梦相同。
  我感到恐惧了。
  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四
  我经常从病房的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由于窗子离开病床有一段距离,我必须坐上轮椅移动过去。
  每次移动都会使我意识到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冰冷的铁格子镶嵌在狭窄的窗框上……
  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迄今为止,有多少患者在这间闭锁的房间中度过苦恼的日子呢?苦恼?——不,他们之中恐怕多数与这种感情无缘,他们在自己制造出来的疯狂时节中度过只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光。
  从四楼窗口看出去的十一月风景,是一片阴暗和荒凉。
  树叶落光的树木,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群……远处的山峦和天空没有一点立体感,构成一幅阴郁而单调的图画。
  孤独。
  对这个词所内涵的恐怖意味,到现在我才有切肤之感。
  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是可以让我信赖的。甚至存在于此地的“我”,仿佛也身心分离,难以捉摸……
  我厌烦了,讨厌一个人在这里做困兽之斗!
  倒不如把心中所思全部向大河内医生和盘托出吧!
  十一月十三日 星期五
  我决定在作为日课的辅导时间里,向大河内医生说出我心里所想的事情:或许,我不是芹泽圆子,而是叫做冈户沙奈香的另一个女子。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默默地听我讲完最后一句话,精神科医生兴趣盎然地说道,“冈户沙奈香,是吗?这个名字是你突然想起的吗?”
  “嗯,是这样。”
  “然后,你觉得很可能就是你本人的名字……”戴在小而匀称的圆脸上的大眼镜深处,米粒般的小眼睛眨巴着。
  他对我的看法至少没有立即予以否定,甚至还摆出认真接受的样子。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鼓舞。接着我又诉说希望尽早辨别我的身份,为此有必要对照相片或指纹。
  “关于照片,较早前已交给你了。但你的脸部目前还包着绷带,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拆带。”
  “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没办法告诉你。”
  “医生!”我稍微加强语气,向他紧逼,“如果你知道的话,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的脸孔,是不是已经见不得人……”
  “不是如此,芹泽。千万不要往坏的方面想。”他赶紧安慰我,但从他的语调里隐约感觉到有掩饰的成分,“至于指纹对照,你一定要做吗?取得芹泽圆子本人的指纹看来不难做到。”
  他答应近期帮我做这件事。
  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五
  差不多隔了一周再写日记。
  大河内医生好像压根忘了取指纹的事,完全没有此事的通报,我只能保持缄默。看来,对他人果然不能信赖。
  我的记忆仍然回不到过去,任何进展都没有。内心再焦躁再着急,都无济于事。
  我究竟是谁呢?是芹泽圆子?还是冈户沙奈香?
  翻来覆去的思考,脑子快要爆炸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绷带几时才能拆除呢?
  我越来越关注这个问题了。虽然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这个问题,但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问题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像以前那样为噩梦烦恼的情况已大幅度减少,但一旦梦见拆带,醒来时都会心痛。
  绷带究竟几时可拆?医生们的话可信吗?他们所说的是否全是虚与委蛇的安慰话?绷带下的那张脸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或许……
  每想到此,就令我心惊肉跳,冷汗从背部汩汩流出,不知不觉地大声呼喊起来。
  啊!我的精神看来真有点不大正常了。
  内心不期然产生拆带的冲动——用自己的手,把绷带撕下来!
  啊!不行呀。这太恐怖了。
  我不敢做这样的事。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绷带下面的我的脸……
  今天一整天都有想喊叫的冲动。
  绷带下的……
  我觉得不耐烦了,极度的不耐烦!我不想再考虑任何问题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绷带之下或许是一张瘢痕累累的丑脸。
  一定如此。一定是一张无可救药的极其丑陋的妖怪脸孔……
  我索性不抱任何希望了,破罐子破摔(早死早超生)反而让人痛快一些。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
  不论是谁——神也好,恶魔也好,能帮我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我已经失去双腿,我也没有了脸孔,连心灵也失去了。可怜的丑女哟!大家同情我,但又避忌我、惧怕我。
  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有人还白眼相加……我不知不觉地套上假面,为了隐藏这张臭脸,也为了忘却空白的心灵。
  平板而空白的假面。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我是丑陋的怪物,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怪物。
  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早上。护士町田范子同平时一样,在早上八点半推着装载早餐的手推车向四〇九室走来。
  已经好几天了,患者沉默寡言,处于严重的抑郁状态。这不是好现象,主治医生大河内也颇为担心。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范子想。
  因为车祸,最亲爱的人亡故,再加上自己的双腿被切除、又丧失了记忆……身体上的烧伤大致上已康复,但脸部的烧伤颇严重……
  虽然总是对患者说没问题,但那是按照医生指示所说的安慰话。
  每天范子替患者换绷带,纱布下的皮肤烂得惨不忍睹。虽说近年来整形外科技术突飞猛进,但如此严重的烧伤……
  患者本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医生们究竟准备在何时才告诉患者真相呢?一旦患者知道真相,她又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呢?
  想到这些问题,心头顿时隐隐作痛。
  我可不能露出担心的神情——范子提醒自己。
  一切按照医生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只做自己的本分工作。
  在此之前,范子在这栋病房护理过多名患者。患者的病情各有不同,她对这些患者相应产生各种各样的感情——有时产生强烈的同情和怜悯,有时又感到巨大的恐怖和嫌恶……但时间长了,终于学会抑止感情和把感情隐藏于内心的本领。
  她时时警惕自己不要对患者过分关心和产生感情。尤其在这种精神科病房,可谓危机四伏,做事非极度小心谨慎不可。
  车子已推到四〇九室门前。
  舒展紧锁的眉头,露出职业性的假面。但当范子通过镶嵌了黑色铁格子的房门小窗往室内望了一眼,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不得了呀!出事啦!
  本应仰天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变成了俯睡姿势。不仅如此,患者的头部无力地垂挂在床边。已解开的长绷带,被染得赤红,鲜血滴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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