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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 - 宫部美雪

_3 宫部美雪(日)
“可是……”小直将焗饭的盘子推到一边,将三明治的盘子拉到面前。“肚子饿的时候,搭便车也很辛苦呀。”
“厉害一点的话,还可以让对方请你们吃饭呀。”
“要是女生的话可能会容易点吧。”
“我们是没办法的。”
“那可不一定。只要做出可爱的表情,男生一样办得到。”
两兄弟同时不停地眨眼睛。因为是同卵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小哲,右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小直。这是唯一的分辨方法。
“真的吗?”
“是呀。”
“但是,那样的话——”
“我们可能也会有危险啊。”
“嗯,这么说也是。”听我这么一说,双胞胎齐声说道:“还好叫了爸爸来接我们。”
我们坐在暮志木车站里的“冈山”西餐厅。接近午后三点了,店里还是挤满了客人。等了老半天,才被带到靠近厕所和公用电话的位置,吵得不得了。刚刚才有一个上班族的男人打公共电话不断更正对方:“我现在人在暮志木车站,什么?不是说好要去冈山那边的仓敷吗?我记得你们信上是那么写的。”
双胞胎高兴地笑道:“你读了我们的信吗?”
“原来信寄到了嘛。”
“为什么改变预定计划呢?”
“因为……”
“我们订不到,”
“新干线的车票。”
“不是叫你们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双胞胎边笑边开始进攻送上来的巧克力圣代。
刚刚我说这个小镇很偏僻,似乎有点不太公平。毕竟我只看到了车站附近的风光,但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
小镇没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一眼望去都是些矮房子。周围环绕着低矮的山,车站位于东边的山脚下。我是开车来的,不太清楚特快车是不是停靠这里。这儿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车站前的停车场很大,反过来说,这地方的土地多的没人要。
我不能说这里鸟不生蛋,因为人口还算不少,附近也盖了许多小型楼房。但仅止于此。毕竟作为休闲区,这里离东京太近;做卫星都市,又显得太远。如果新干线经过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要想让新干线的路线拉到这里来,恐怕这个小镇得生出个田中角荣(注:田中角荣(1918-1993)日本政治家。一九七二年就任日本首相后,推行“日本列岛改造论”招致日本土地炒作风潮与物价上升,一九七四年因政治献金问题退职。一九七六年因洛克希德事件遭到逮捕,被判四年徒刑,以及追征五亿日币,再上诉中去世。)第二的人物才行。就算这个远大的计划能成功,到那时候磁浮电车将成为新的主流,新干线反而成为负面的存在。
“这个小镇简直是一无是处嘛。”我说完后,双胞胎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他们很努力了。”小哲说。
“我们是来看他们努力的成果。”小直说。
“其他观光客应该也有同样的感想吧。”
“因为风声实在传得好大。”
“什么风声?”
双胞胎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对我说明。“这个小镇其实就是那个观光景点仓敷的翻版。”
“整个小镇完全模仿仓敷。”
一开始是因为那个“一亿元再造新故乡活动”(注:日本竹下登内阁于一九八九年推行的自治体发展独自特色的活动),暮志木町也分到了一杯羹。
“拿到资金时,大家都在想该怎么运用才有效果?”
“可是小镇丝毫没有特色,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滑雪场。”
“也没有出过什么名人。”
“也算不上是名胜古迹。”
“没有湖也没有海。”
结果是勇敢的镇长想出来的主意。
“何不模仿某个观光胜地呢?”
“将整个小镇彻底改造一番。”
“于是从名字来看,当然就非仓敷莫属了。”
仓敷市的居民听到了肯定会生气,但听说镇长在镇议会上作了一场演讲:“其实想一想,冈山县的仓敷市并不是拥有很多的观光资产。它是以白色墙瓦的街道做为号召来吸引观光人潮的。而那条街道只不过是一小块被划分为美观区域的专区而已,可是仓敷市却大肆张扬地将整个城市说得好像都是白色墙瓦的建筑。如果真的能够吸引许多观光客前来的话,那我认为我们模仿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简直就跟强盗一样心狠手辣嘛。
“简直太夸张了……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吗?”
“嗯。从车站走出来十五分钟的地方,他们也做了一个白色墙瓦的美观区域,”
“而且还有护城河。”
“两边的商店名称也都弄得一模一样,”
“连卖的名产也一样。仓敷不是有一种甜点名产叫做‘村雀’吗?”
“暮志木町的名产叫做‘雀村’。”
“‘沙丁鱼寿司’也有翻版的,”
“叫做‘野姜寿司’(注:沙丁鱼寿司的发音为mamakiri,野姜寿司的发音为mamagari,仅差一音。),就是醋饭加姜片泡菜而已。”
“还有停靠在这个小镇的慢车,只有他们会另外称为‘亮光号’和‘回声号’(注:两个都是新干线的车名。)。”
“听说站长根本没取得JR的同意,擅自乱叫的。”
未免做得有点超过了吧。
“我要回去了。”我一边起身一边拿起账单,“我实在不应该浪费汽油来到这种无聊小镇!”
“你真是太性急了,”小哲说。
“其实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小直也说。
仓敷有个大原美术馆,所以暮志木町的镇长当然也要盖个美术馆才肯罢休。
“名字就叫做小原美术馆。因为镇长姓是小原。”我想起了报纸上那名白发老人。
“就是那个剪彩的老头儿吗?”
“啊……你说得是那张照片,嗯,没错。我们也看到了。”
“听说那里本来是镇公所。”
“他们将镇公所搬走,用来改建成美术馆。”
考虑到仓敷的大原美术馆和美观地区的相对位置,小原美术馆自然也得盖在镇公所的旧址才行。
“镇长的脑袋还正常吧?”
“不知道。”双胞胎回答,“可是他将美术馆的顶楼设为镇长办公室,听说每天都去上班。”
“好像还兼任馆长的职务。”
“而且展出的画作与大原美术馆一模一样。”
“当然那边展出的是真品,这里的则是复制画。”模仿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是中邪了。
“所以你们是来看这些复制画的吗?”双胞胎立刻摇摇头。
“才不是呢。”小哲说。
“我们另有目的。”小直说。
“其实只有一副画,”
“是真迹。”
“听说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画家,”
“只知道名字叫做‘塞巴斯汀’。”
“最近评价节节上升。”
“因为他在市面上的作品不是很多,”
“所以价格很高。”
“是塞巴斯汀还未成名时的作品。”
“小原镇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那幅画……”
“直到最近才知道竟然是那么有名的画家之作。”
“惊讶之余便赶紧拿出来展示,”
“连鉴定师也吓了一跳。”
“因为世界知名的贵重画作,”
“居然出现在日本的乡村小镇。”
坐在隔壁桌的一对夫妻就像在观赏什么奇异的表演一样,直盯着双胞胎看。当我发现到他们的视线时,双胞胎也意识到了。两兄弟微笑地问候对方:“你们好,”
“你们有事情,”
“要找我们吗?”那对夫妻赶紧起身离开座位。
“所以我不是早告诉你们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
“可是……”小哲说。
“可是……”小直说。
“应该说是两个人就像一个人……”
“还是说一个人的空间存在着两个人……”
“所以,如果不这样轮流说话的话,”
“感觉会很不公平。”
“总之,”我叹了口气后,说道:“看完那幅什么鬼画之后,我们就立刻回家。”
双胞胎并没有报警处理行李被偷的事。他们害怕自己被父母弃养的事实万一露馅就糟了。他们其实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并不希望有任何变化。
我也真是粗心大意,直到在收银机前付账时,看着钞票我才猛然想到。
“喂,你们是怎么付打电报的费用呢?”
双胞胎老实作答:“用钞票呀。”
“什么钞票?”
“五千元的钞票。”
“那是偷我们行李的人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们两人在车站前看公告栏时,将行李丢在椅子上,等他们回来一看,发现就在那两、三分钟的时间里,椅子上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张五千元的钞票。
“当场我们就想到要向爸爸求救。”
“于是决定用来打电报。”
“邮局里的人,”
“以为我们要打贺电,”
“一直推销音乐电报给我们,说什么接到的人会很高兴。”
“所以我们就那么做了。”
“爸爸,你喜欢吗?”
“慢点!”留下五千元钞票的小偷?
“你们仔细检查过那张钞票吗?”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眼问说:“怎么了吗?”
“那五千元是伪钞。”
“什么?”
“我想可能是‘画圣’来到暮志木了。”
无论哪个世界,你一旦进入之后就会发现里头其实很小。只要哪个人稍微有个什么动作,马上就传开来了。我们这个业界也是一样,谁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是死是活?大家都一清二楚。
工作手法和习惯也是一样。知道我一向不牵扯暴力犯罪,自然就不会有这方面的生意找上门,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这个业界里,有个人称“画圣”的男人。说起来他年纪也一大把了,如果走在正常的人生道路上,应该也是儿孙满堂了吧。因为某些原因——应该说是他第一次作案被捕吧,听说他第一次犯案失手,偏偏就遇到坏心眼的刑警不给他好过,于是便失去了重新做人的机会,从此一个人在日本各地流浪。
他的外号是因为他的“嗜好”而来,他喜欢画钞票。
我得先说清楚,我并不鼓励制作伪钞。他纯粹是为了兴趣而画,就像美术班的学生临摹宾加(注:宾加(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以舞者瞬间的动作,或是赛马、街头风景、浴女等近代生活为主题,留下了许多重要的作品。)的作品一样,他只是喜欢“临摹”千元或万元钞票。
当然他本人不会使用那些钞票。他的专长是偷人家放在路边的行李,而且在作案的时候,习惯展现他的“嗜好”。
大概画画的人都一样吧,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作品。“画圣”也一样,只不过他在拿走别人的行李时,会放一张自己画的钞票做为代替。他还很讲究地在钞票上签名和编号。
“画圣”所画的钞票,乍看之下跟真的不分轩轾,但仔细检查时会发现没有浮水印,另外,由于他用的是随手拿到的纸张,所以只要一抹就能分辨得出来。何况他用的颜料也是一般市面上卖的水彩,一淋到雨便立刻报销。
因此我从来没有听说遗失行李的被害人将他的作品当真拿去使用。如果真的是“画圣”偷了双胞胎的行李,那么他们两兄弟此事算是开了先例。
听完我说明整个状况后,小哲和小直都很惊讶。
“可是摸起来的感觉跟真的完全一样。”
“我们倒是没有确认过有没有浮水印。”
应该是吧,毕竟连经常在碰钱的邮局员工也没有发现。
我相信凭“画圣”的功力,他画的钞票绝对足以乱真。问题是:他从哪里拿到做钞票的纸张呢?
没想到这个答案在不久之后就能当面问“画圣”本人。因为他就站在小原美术馆那幅塞巴斯汀作品《阳光下的疯狂》前面。

就算这个镇长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盖出跟大原美术馆同样规模的美术馆。小原美术馆不大,整幢建筑是石砌而成,楼高只有三层,很小巧,所展示的绘画和雕刻数目,大概不到大原美术馆的三分之一吧。
不过本尊的大原美术馆所展示的作品也不见得都是名作。只有高更(注:高更(Paul Gauguin,1843-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代表画家,否定欧洲文明,晚年移居大溪地。以充满光彩的强烈色彩描画平面化、单纯化的人体。)的《芳香的大地》,毕莎罗(注:毕莎罗(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喜爱描绘农村、街道、港口的风景。)的《摘苹果》等几幅算是名画吧。小原美术馆算准了这一点,展示的都是大原美术馆最吸引人参观的名画复制品。
尽管如此,美术馆里门庭若市。或许正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仿制品,这个小镇的作法反而更受欢迎也说不定。何况本尊的仓敷离东京实在是太远了,来这里不管是搭电车或自己开车来都不会拥挤。
仔细想想,现在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几个具有特色的观光区。顶多有个活火山或流冰之类的,就算是一大特征了;其他的不管到哪里看到的都是类似的风景、类似的设施、类似的名产。既然如此,今天会有这种与其到远地不如近一点较好的选择标准,也不难理解了。看来小原镇长将整个观光区原封不动地拷贝下来以“再造新故乡”的作法,其实是非常敏锐的先见喽。
看着接踵而至的观光客往这里唯一的名画——塞巴斯汀的《阳光下的疯狂》所在的楼上迈进,感觉还是很窝心的。
“我们打算从一楼慢慢看上去。”
“爸爸你呢?”
“我不是你们的爸爸。”我说道,“我去三楼,这些假画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那就待会儿见。”
那幅重要的画作,摆放在三楼中央的展示室里,果然给人不同凡响的感觉——门口有警卫看守着,保护画作的橱窗是防弹玻璃制的。如果不是使用寄放在银行保险柜里的正规钥匙开的话,只要画作移动一公厘,警铃便会大作,保证响到全镇都听得见。而且要打开银行保险柜,除了要有镇长的许可外,还必须有两个见证人才行。
这些相关事宜的说明就挂在那幅大作的旁边。反倒是说明的标示要比画作大很多,看起来实在很可笑。《阳光下的疯狂》大小跟十四寸的电视荧幕差不多。
老实说,就我所见,我觉得塞巴斯汀是个偏执狂。
那幅画真是细腻到不行。如果不是个疯子,有谁会把那么平凡的风景画的那么细致呢?根据美术馆的简介说明,据说他用的画笔是拔自己的眉毛做的。说不定他真的是个危险人物。
这幅画唯一吸引我的是它的价格。听说镇长是在塞巴斯汀尚未成名前买的,并没有花什么大钱,可是如今要卖的话,索价可能不下五亿元。去年夏天,一副比这个还小的作品,在伦敦拍卖会上竟然以三亿元成交。
我觉得画家真是个可怜的行业。一旦作品脱手后,不管以后价格如何上涨,自己是拿不到半毛钱的。就算不计较金钱吧,要不是按捺不住那种“不得不画”的冲动,画家这一行还真不是人干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回头时,便看见“画圣”站在后面。说得正确一点,“画圣”是站在欣赏《阳光下的疯狂》的人群后面。
他双手叉腰、挺直了背,躲在无边镜框后面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的身材高瘦,头发长到了下巴附近,如果穿得再体面些,以他的气质说是美术评论家也能骗得过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认出我来了。于是边笑边向我这边走来。
“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
“我才要这么说呢。”由于附近有警卫在,我将他拉到太平门的旁边说话。
“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麻烦你将今天上午在暮志木车站前偷的行李还给我。”
“画圣”睁大了眼睛。
“那是我朋友的行李。”
“画圣”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说道:“我以为那是两个小孩子的东西。”
“没错。”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小孩呀。”
我赶紧摇头否认:“拜托你把话听清楚,那两个孩子是我的朋友。”
“画圣”一脸狐疑的表情,抬高下巴问:“你很难想象你这种成年男人会跟小孩子做朋友。如果说是他们的父母,我倒还能接受。”
“画圣”属于理论派,尤其对细节特别啰嗦。
“你不必管那么多了。拜托,钱给你,只要把行李还给我就行了。”
“好吧。”没想到他倒是答应得很爽快,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钱也还给你,我总不能偷自己人吧。”
“可是……”我本来想说“你经济没有问题吗?”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画圣”便笑着说道:“我最近并没有很穷。今天早上也只是因为那件行李没人管,本能地就想试试身手。”
看着他油腻腻的裤管、薄如纸片的鞋底,实在很难相信他这些话的真实性。但我必须顾及“画圣”的面子才行。
“是吗?太好了。”
“我们一起去吧,我就住在附近。行李我直接放在房里。”
“画圣”走在前头,离开前他瞄了一眼戴在左手上的手表。那是连小孩子都看不上眼、和玩具一样的便宜货。
我也跟着看了一下时间,离四点还差十分。
我们走楼梯到一楼。由于美术馆开放到四点,这时入口的卖票处已经关起来了。正面大门站着警卫,一一向离去的观光者点头致意。
这时,有一位白发老人带着一名长相与他很像的年轻男子穿过人群走了进来。我不禁停下了脚步,“画圣”也跟着停下脚步。
“那是小原镇长。”
“应该是吧。”
他今天没有穿传统和式礼服,而是穿着一套旧西装。跟他一起的年轻男子也做同样的打扮,只不过右手多提了一个大公事包。
“那是镇长的儿子吗?”我开口问。
“画圣”点头:“独生子,当他爸爸的秘书。”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因为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礼拜了。”
我不禁注视着他的脸,“画圣”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很欣赏塞巴斯汀的画风。”
原来如此。那种细密画般的细腻风格,或许与“画圣”临摹钞票的方式很想吧。
“镇长和他的秘书每天都会来这里吗?”
“会呀,镇长的办公室和《阳光下的疯狂》展示室就在同一个楼层。”
“听说这里以前是镇公所,其他职员在哪里办公呢?”
“就在车站后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帐篷,看起来好像马戏团一样。”
“没有盖新的办公室吗?”
镇长想比照仓敷市公所、美观区域和大原美术馆的相对位置,来建设镇公所、小镇上的速成美观区域和小原美术馆。
“我听说了,可是这样不是太可笑了吗?”
“镇长可是来真的。盖镇公所的地点已经决定了,不过那是个农业用水池,听说现在正在填平当中。”
“再造新故乡是很好,但是做到这种地步,一亿元也不够花呀。”
“画圣”苦笑了一下说道:“资金倒是足够,镇长把他名下的山林地都卖掉了。唯一没卖的就是这幅《阳光下的疯狂》,因为这是小镇的招牌呀。”
整件事情听起来真叫人瞠目结舌,张开的嘴里都可以养鸟了。
我们穿过美术馆前的宽敞庭院,正要走到大马路时,迎面跟单个手上提着高尔夫球袋的男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男人抗在肩膀上的球袋撞到了我的肩膀。
“啊,不好意思。”男人简短地道歉后便快步离去。
如果这个时间是要去练习挥杆,那他们还真是迷高尔夫球。而且三个人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令人觉得狐疑。
我们走到马路边时,“画圣”又看了一下手表。马上就要四点了。
“你跟别人约了时间吗?”
“嗄?噢……没有。”他笑笑说道:“我只是觉得好像从刚刚起手表就停了。”
就在这时,背后发出一记轰然枪响。

我和“画圣”立刻回头往美术馆赶去,这中间枪声又响了三、四声。
美术馆里还留有许多的观光客,他们排山倒海般地窜逃出来。加上有人围观看热闹、警卫蜂拥而至,场面十分混乱。挤在杂沓的人潮中,我和“画圣”不知不觉便走散了。
双胞胎应该夹杂在这群观光客之中。我大声呼叫,但得不到任何回应。真是好丢脸,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既高亢又尖锐,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这时又因好几辆警车警笛声不断,我只好更加扯开喉咙高声呼唤。
终于从远处传来“爸爸”的叫声。我拨开人潮向前靠近,看见了双胞胎的其中一个。
“爸爸,我在这里。”我赶紧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你是哪一个?”
“我?我……我是哪一个呢?”
“你笑一个我看看。”小孩露齿一笑,右边脸颊出现了一个酒窝。
“你是小直。小哲呢?”
“我不知道。”
警察和便服刑警浩浩荡荡地来了,开始控制秩序,在现场围起绳索。两名一起跑出来的年轻女子一看见小直,便兴奋地抱着他说:“哎呀,太好了。你也没事了,你也逃出来了。”小直一脸诧异,于是女子们惊讶地又问:“刚刚被那几个拿枪的男人抓去当人质的,不是你吗?”小直的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那是小哲!”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我去上厕所了。”
现场总算恢复了秩序。由于歹徒利用内线电话与警方取得了联系,倒也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歹徒就是那三个提高尔夫球袋的男人。看来球袋里装的不是木杆或铁杆,而是猎枪。
三名歹徒目前押着人质躲在里面。他们的目标是小原镇长,但好像是失手了,于是拿人质要胁警方将镇长带过来!
“像这样把小镇当自己的,完全不把镇民放在眼里的镇长,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固然很同情他们的心情,但也不能就这么双手把镇长供了出去。
“怎么办……小哲会被他们杀死的。”小直一脸苍白地不断重复这句话。
“不要把事情想象得那么糟糕。”
警方想必也听到犯人说“拿小孩子当人质”,所以当小直冲过去说明状况时,他们立刻采取保护措施。我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想靠近警察,所以就站在警方用来保护小直的警车旁边,假装成一名看热闹的民众。
令人惊讶的是,小原镇长这才姗姗来迟。听说是第一声枪响时,他在儿子的应变下,利用安全楼梯躲开了这一场危机。就在他逃进楼梯间的同时,一名歹徒正好冲进了三楼的办公室。
“我儿子没办法逃出来,但愿他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好了。”
日本警察通常会花很多时间审慎地处理这种恐怖事件,绝对不会强行突破现场,而是“等到歹徒累了再说”,不断地用扩音器喊话消磨时间。于是渐渐地天色暗了,在黑色森林的背景下,只见美术馆的窗玻璃亮着灯光。或许这让歹徒很不高兴,他们拉上了窗帘。
由于神经始终保持在紧绷状态,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结果——
一如这个时间莫名其妙地开始,整个事件也结束地很突然。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警察分成两路攻破防线,安全地救出人质,逮捕了三名歹徒。
攻防之时,为了扰乱歹徒的心神,警方先关掉电源总开关,熄灭灯光。这个美术馆,建筑物并不大,设备却是一流。当遇到突发事故电源切断时,会自动连接到备用的电源。这中间会有三十秒钟的时间差。
就在这一片漆黑的三十秒钟之间,彼此的胜负已定。警方没有发射任何枪炮,一踏进房间,歹徒便举手投降。
以上是警方对外的公开说明。
小哲平安地回到我们身边。其他几名人质也都没有受到伤害,精神上的冲击也还好。
甚至有人质表示:“我们很同情歹徒的说法。”
警察进行馆内大搜索时,躲在三楼办公室后面储藏室的镇长独生子才走了出来。他毫发无伤,不过由于一直憋着气不敢用力呼吸,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表情有些骄傲。镇长喜极而泣地拥抱自己的儿子。
我们三个人则是在车站附近的饭店房间里,透过电视画面欣赏到这幅光景。父子重逢充满了戏剧性,令人感动得想掉眼泪。
镇长在之后的记者会上,坚持说道:“尽管发生这种事,我还是觉得再造新故乡的计划没有错!”
此番话赢得了满堂彩。
因为是个大新闻,全国各地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蜂拥而至。镇长的儿子也与他父亲坐在一起,接受众人的提问。他看起来比外表要镇定许多,有时还会露出笑容。
然后,我让双胞胎留在饭店房间里,一个人去找“画圣”。目的是为了向他拿回行李。
他坐在旅店的大厅看报纸,听我说明来意后,立刻回房间去行李出来。
“帮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好。对了,你的作品不用还吧?”
“我的作品?”
“五千元钞票呀。那两个孩子以为是真的,居然拿去用掉了。”一听到这里,“画圣”整个人笑翻了。
“真的吗?太好了。”
“那应该算是你很得意的杰作吧?”
“是我目前为止最棒的作品。”
“那还是拿来还你比较好吧?”
可是“画圣”却断然摇头拒绝:“不用了,那种水准的作品我还画得出来。要画几张都没问题。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如果你想靠制作伪钞来赚大钱,我劝你最好不要,那根本不像你的作风。”
“画圣”听了捧腹大笑。
“我想靠制作伪钞赚钱?开什么玩笑。我有必要那么做吗?”
“我很清楚你的本事,问题是纸张来源。触感类似钞票的纸张,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你究竟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有人说只要能解决纸张问题,伪钞的制作几乎可说是成功了八成。可见得那种纸张有多难弄到手。
“画圣”听了乐不可支。
“纸张要多少都没问题,到处都有。只要换个想法就好了……”
那一夜躺在床上,耳畔始终萦绕着“画圣”的笑声。
迷迷糊糊之际,不断地梦见过去的往事。
有一次“画圣”在停在车库里的山手线车厢上涂鸦,还痛殴了前来制止的员工,结果遭到警方逮捕。当时我还去探望过他。我说铁路公司因为“画圣”的涂鸦怎么处理都没办法消掉而暴跳如雷。“画圣”听了却悠然地表示:“谁叫他们不来请教我。想知道的话,我还可以透露‘特制墨水’的配方给他们呀……”
那个时候,“画圣”也是边说边笑……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总觉得没有看到那张“画圣”画的五千元钞票有种不甘心的感觉。一用完早餐,与双胞胎约好见面地点后,我便独自往他们打电报的邮局走去。
我想这是个小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查询之后果不其然,昨天收进来的现金,还放在邮局的金库里。
“昨天我们家的小孩来打电报。电报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们付的五千元钞票,上面有我手写的保险柜密码。因为我怕记不住,在还没找到适合的地方记下来时,顺手拿了张钞票便记了下来。可是现在钞票不见了,我很困扰。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找出那张钞票呢?”
窗口的服务人员还记得来打电报的双胞胎。
“你是他们的父亲吗?看起来好年轻呀。”对方有些惊讶,但还是很亲切地帮我检查钞票,看看有没有那一张在空白角落有写上数字。
“是这张吗?”
没错,上面有“画圣”的签名和编号。
“谢谢你,我用这张钞票跟你换。”
我拿出另外一张五千元钞票,将那张得来不易的伪钞收进了口袋,赶紧离开邮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这是张伪钞,只能说是万幸。
来到明亮处后,我拿出来仔细观察。
“画圣”的技术果然又进步了,的确是临摹得极其精致。连纸张的触感也几可乱真。
我心想该不会连浮水印都画得出来吧?
心中一边怀疑一边透着阳光检查,不禁惊呆了!
里面还真的有浮水印。
我拿着钞票到处寻找有水的地方,像浣熊般拼命搓洗。
上面的颜料逐渐脱落了。
果然这是“画圣”描绘的伪钞。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我在前往跟双胞胎约好的停车场前,又绕到了“画圣”的住处,但是他人不在。柜台小姐说:“他一早就出门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小姐笑了一下回答:“大概是去小原美术馆吧,他每天都会去。”
这个推测十分正确。“画圣”就站在三楼展示室《阳光下的疯狂》那幅画作前面。
由于是一大早,游客只有三三两两,“画圣”可以一个人占据整幅名画。
我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跟他开口?毕竟我不认为“画圣”的精神状况有异。
就在这个时候,一对学生样的情侣走了进来,往《阳光下的疯狂》走去。我心想“画圣”会怎么做呢?他很干脆地让开了,让那对情侣能够好好地观赏。
他向旁边后退了一步,注视着那对欣赏画作的情侣。他的侧脸闪烁着过去我从未看见的光辉。
于是我决定默默离开。
在回程的车上,小哲和小直很热心地听着收音机和读着车站买来的报纸。小哲因为报道里提到了他而兴奋异常,兄弟俩轮流朗诵报纸上的文字,车里的气氛热闹到极点。
“好像有人担心那三个歹徒会不会把画抢走。”小哲说。
“这也难怪呀,谁叫那是日本仅有一幅的塞巴斯汀作品。”小直点头说。
“收藏家也真是奇怪。”小哲朗读报上的文字,“尽管不是自己的收藏品,一旦听说有贵重艺术作品被抢,就开始担心那件艺术品会不会受到伤害而坐立难安。”
“是这样子吗?”
“但是相反地,他们又有种情结,愿意用尽各种手段去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作品,就算这一辈子那件作品都不能展现在世人面前,他们只要能够拥有便觉得满足。所以当听到一群武装的歹徒闯入小原美术馆时,他们心中立刻想到:‘原来有人跟我一样,终于受不了而使出强硬手段了。’”
“真是好玩。反正是放在美术馆里的画嘛,他们为什么不想成是自己的收藏借给美术馆展览就好了呢?”
因为我没有应声,双胞胎担心地侧着头问我:“爸爸,你怎么了?”
我在想事情呀,小鬼。
对方很遵守时间。
我们约在深夜公园里的树丛后面见面。这一次老父亲没有祭出猎枪来,看来我之前的担心和顾虑都是多余的。小原镇长只是手提着一个装满钞票的旅行包前来赴约。
“这样你就真的会守住这个秘密吧?”黑暗中,只有镇长的白发闪着银光。
“当然,我一定保守秘密的。说出去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一接过旅行包后,镇长便跌坐在草地上。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呢?”镇长抱着头喃喃自语。
我回答:“因为你为了再造新故乡把整座山林都卖了。让你儿子有了危机意识。”
“可是一旦小镇发展了,对他也有好处呀。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
“你儿子想追求眼前的利益吧。”
镇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令人有些心酸。
我来说明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那一天的骚动——挟持人质的枪击事件,主要目的并非是要弹劾镇长,而是要将三楼里的所有人都赶出去,好让镇长儿子可以以“躲起来”为借口留在里头。
为什么呢?没错,他要将《阳光下的疯狂》那幅画掉包。
那一天镇长儿子手上拿着公事包,里面其实装着赝画。他跟他父亲一起来到小原美术馆,等歹徒闯进美术馆之际,他再拿出赝画等待时机。
他等的是警方将电源总开关关掉,突破防线进来的短暂片刻。
当电源一切断,保护《阳光下的疯狂》的警报装置也会跟着断电。他就可以利用连接到备用电源的三十秒钟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名画掉包,将真画藏在公事包里,跑出去找警方“保护”了。
或许,把偷出来的名画卖给艺术品收藏家,并不是镇长儿子想出来的计划,而是收藏家提出来的吧。
一旦一幅真迹名画变成永远不能见天日,或许卖不到市价五亿元,但相反地也很可能有些收藏家即使如此也抢着要,愿意承担风险成本而高价求购。不管怎么说,镇长儿子和三名共犯平分后,至少会有一亿以上的报酬吧。
不过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我无意介入,也没有权利干涉。我只是打了个电话给镇长,建议他应该私下找人再鉴定一次名画,并问他儿子是怎么一回事。也因为如此,我才能收到这份相对的报酬。
“话又说回来,那个画赝作的男人,技术还真是厉害!”镇长感叹道,“连鉴定师都吓到了。”
是吗?“画圣”的技巧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之所以推想得到其中的蹊跷,线索即来自于那张五万元伪钞。
那是一张百分之百的伪钞,是“画圣”亲手绘制的。
只不过他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钞票用纸。他是将真钞上面的印刷消除后,重新作画。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表示“画圣”并非逞强,他真的一点都不“贫困”。专门顺手牵羊的他,竟然能够有那么多的钱让他做那种事,于是我不禁揣想: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原来,“画圣”受到了镇长儿子,或者收藏家之托,答应临摹《阳光下的疯狂》,拿到了一笔报酬。而他没有到处挥霍,只用在一个单纯的目的上。
他只想确认自己临摹钞票的功力究竟到了怎样的水准。
他想试试看如果纸张一样,自己的功力是否完美到让收到钞票的人不会产生任何的怀疑。
因此当我告诉他双胞胎信以为真地用掉那张钞票时,“画圣”很高兴。
“画圣”之所以答应临摹《阳光下的疯狂》应该也是为了满足他的自尊心吧。他每天跑到美术馆那幅真迹前,观察观众的反应。等到计划实现后,墙上挂的变成了自己的作品,观众的反应还是一样。
透过观众的反应,他确定了自己的功力已臻完美,不禁有些骄傲。
其实说起来,这整个计划牵扯到了“画圣”的自尊心,他很担心成功与否,所以那一天才会那么心神不宁地老是看手表。毕竟机会只有那短短的三十秒钟!
“‘画圣’是个伪造的天才。”我说道:“所以你就让那幅画继续放在展示室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愿如此。”镇长的神情索然。我只好悄悄离去。
关于这件事,我还是把真相告诉了双胞胎。毕竟我多少也有些自我表现欲,这种事完全保持沉默不说,未免也太可惜了。
听我说完后,双胞胎表示:“这不也很好吗?”
“一个全是仿冒品的小镇,”
“展示伪造的赝画正好。”
“反正去看的人,”
“也都是被流行牵着鼻子走的。”
说完,两人同时露出严肃的表情。
“又怎么啦?”
“我被挟持作为人质的时候,不是被拍到上了电视吗?”
“是呀,上了电视。”
“爸和妈看了电视后,”
“分别都打电话回来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们有说人在哪里吗?”
“没有。”
“只是说了,”
“没事就好。”
“要我们乖乖去上学。”
“不要感冒着凉了。”
“爸要我们帮他跟妈道歉。”
“妈则要我们跟爸爸说声对不起。”
“两个人,”
“都还以为对方跟我们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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