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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7 夏目漱石(日)
“他乘过三等火车哩。”
“那他没有叫‘太脏啦,太脏啦’吗?”
“不,他倒没有显得不满意。”
“先生到底是位哲学家呀。”
“他在学校里教哲学吗?”
“不,他在学校只教英语,有趣的是,他这种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学的道路
的。”
“有什么著作吗?”
“什么也没有,虽然经常写点论文,可毫无反响。这样不行,因为他完全不
了解这个社会,所以一筹莫展。先生常说我是小圆灯,这位夫子本身却是伟大的
黑暗。”
“不管怎样,总还是立身扬名为好吧?”
“虽说出世为好,先生他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说别的,若没有我,他—天连三
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会有这等事。
“不骗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万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
处处照顾得先生满意。且不说这些琐细的小事,我还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让先生弄
个大学教授干干。”
与次郎踌躇满志,三四郎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这且不算,还有更叫人
惊奇的呢,最后与次郎突然拜托道:
“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忙。”
听他那口气,好象房子一定能够拿到手似的。
与次郎回去时,大约将近十点钟。三四郎独自坐着,总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
一看,桌前的窗户没有关。拉开格子门,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阴阴的桧树上,
一派青苍。树影边缘笼罩着淡淡的烟雾。秋意也浸染着桧树,这景象十分罕见。三
四郎边想边关上了挡雨窗。
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与其说是个爱用功的学生,不如说是个具有“低
徊趣味”①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读书。每每遇到触及心灵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
在头脑中琢磨,陶醉在一种新鲜的感觉之中,仿佛探索着命运的奥秘。今天,正当
神秘的讲课进行时,电灯突然亮了。要是平时,三四郎一定要反复体味而不胜欣喜。
可是母亲有信来,他得首先对付这件事。
①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称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
究事理,用达观的心情看待和品味各种现象的人生态度。
信上写着,新藏送来了蜂蜜,掺在烧酒里每晚喝上一杯。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
户,每年冬天总要送二十袋租米来。他为人正直,但是个火暴性子,动不动就拿劈
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养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
藏看到屋后的椎树上叮着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喷了酒,将那群蜜蜂全部
捕获,然后装在木箱里,放在向阳的石头上。箱子边上打了眼儿,供蜜蜂出入。蜜
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分成两只,两只箱子又装不下,再分成三只。
这样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来一只箱子,说要为
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总是许愿要给他蜂蜜吃,可最后从未拿来过。
今年记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诺言了。
信上还说:
“平太郎为他父亲建造了石塔,请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见寸草不生的红土院落
正中,竖着一块花冈石,平太郎为这块花冈石颇感自豪。石头是从山上采的,光是
凿石就花了好几天,请石匠花了十元。他还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爷是上
了大学的,一定知道这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请代问一声。他想让你赏识一下这块
花了十元钱为他父亲置办的石塔。”
三四郎独自一人嘿嘿一笑,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门豪华多了。
信中还叫三四郎寄一张身穿大学学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着什么时候去照,
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亲谈到了三轮田阿光姑娘的事:
“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亲来商量,她说:‘三四郎就要上大学了,等毕业
后就把闺女娶过来,好吗?’阿光姑娘模样儿生得俊,脾气又温柔,家里田地很多。
再说两家本来就有关系,要是能结亲,对双方都有好处。”
下面缀有几句附言:
“阿光姑娘也是会愿意的。提起东京人,心地难以知晓,我不喜欢。”
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
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
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
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
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
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
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
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
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
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
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
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
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
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
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
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
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
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
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
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
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
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
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
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
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
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
子,一门心思搞学问。
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
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
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
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
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
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
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
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
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
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
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么事?”
“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
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
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
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
对自由化。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
“房子找到了吗?”
“我正为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请你帮忙。”
“搬到哪里?”
“西片町十段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大扫除,请你在那里等我。我随后就到,
好吗?九点以前,十段三号,我走了。”
与次郎匆匆忙忙走过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当晚又赶到学校,到
图书馆查阅了“浪漫阿罗尼”这个词儿,才知道是德国的希勒格尔②倡导使用的一
句话。他曾表明过这样的主张:一切所谓天才者,都应是没有目的,不加努力,终
日游手好闲的人,否则就不称其为天才。三四郎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
②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国哲学家、诗人、文艺
批评家、德国浪漫派理论的倡导者。
第二天虽逢天长节,但已经约好了,只得按时起床,权当到学校跑一趟,来到
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号,原来是座旧居,座落在一条狭窄小巷的中央。
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头,代替了大门,客厅与这间屋子构成个直角。客厅后
面是茶室,茶室对面是厨房,旁边是女仆的房间。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但不知有
几铺席大。
三四郎受托来这里扫除,可他认为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当然房间不算干净,
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丢弃的东西。如果硬要丢,那就只能是铺席等这些陈设了。
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开挡雨窗,坐在客厅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
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红,树根长在邻家,上半个树干从花墙上方横曳过来,
占领着这边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樱树,生在花墙的正中间,一半枝条直伸到马路
上方,差一点阻碍电话线。还有一株菊花,看样子是寒菊,一直未开放过花朵。此
外再没有什么了,是个颇为简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质细密,显得非常好看。
三四郎望着泥土,好象这庭院可供观赏的只有这泥土地面。
这当儿,高级中学校响起了天长节庆典的钟声。三四郎听着这钟声,想到时间
该是九点了。他觉得啥事不干也有些说不过去,哪怕打扫一下樱树的枯叶也好。但
又转念一想,这里连个扫帚也没有,于是又重新坐到回廊上了。约莫过了两分钟,
庭院的木门吱地开了,简直没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现在院子里。
方形的庭院两边围着花墙,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见那位池畔女
子站在这逼仄的天地里,忽然惊悟:鲜花自当剪下来插在花瓶里观赏啊!
此时三四郎离开了廊缘,那女子也离开了栅栏门。
“实在有些对不起……”
女子先说出了这句话,略略施礼。她那整个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倾了倾,脸孔
一点也没有低下来。她一边行礼,一边盯着三四郎。从正面看起来,女子的脖颈伸
得老长,她那眼睛同时映进三四郎的眸子里。
两三天前,美术教师给三四郎观看了格鲁兹①的画。当时,美术教师讲解道:
此人画的女人肖像,无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这个字眼儿形容池畔女子
此时的眼神最恰当不过了。她在倾吐着什么,倾吐着一种艳情。这种艳情正在刺激
着官能。这种倾吐居然透过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觉而变成一
种强烈的刺激,与其说这是甘美,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当然,它又是同谦卑有别的。
这又是一种残酷的眼神,令人看了准会想对她讨好一番。而且这女子和格鲁兹的画
比起来,没有任何相象之处,那眉眼比画面上的要细巧一半。
①Jean—Baptiste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他惯以感伤的
道德情操,描画同时代的市民生活。
“广田先生新搬的住处就是这儿吗?”
“嗳,是这儿。”
同女子的声音和语调相比,三四郎的答话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发觉了这
一点,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话来。
“还没有搬过来吗?”女子的话听起来清清朗朗,没有平常人那种支支吾吾的
地方。
“还没有呢,也许就要搬来的。”
女子逡巡了一会儿,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女子的衣着有些不比寻常,看上
去只觉得不象平时那样光亮,底子上象嵌着许多小颗粒,上面交织着条纹。那色调
显得很不规则。
樱树的叶子不时地从头顶上飘落下来。有一片树叶竟然落到篮盖上了,眼看就
要粘住,谁知一阵风来又吹走了。风包围着女子,女子伫立于秋色之中。
“你是……”
风向旁边吹去的时候,女子向三四郎问道。
“我是受托来打扫房子的。”
三四郎说罢,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呆坐时的情景已经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
了。
“那好,我就稍等一会儿吧。”
女子也笑了。听她的口吻,似乎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兴,便顺
口说了声“唔”。三四郎本想说:“唔,那就请等一会儿吧。”谁知只简略到了一
个字。那女子依然站着。
“你是……”
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对方,原样儿反问了一句。
那女子把篮子放在走廊上,从腰带间取出一枚名片递给三四郎。
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住址“本乡真砂町”,就是说,过了谷就到了。
三四郎瞧着这张名片的当儿,女子已经坐到廊缘上了。
“我曾经见过你哩。”三四郎将名片装进衣袖,抬起头来。
“嗯,有一次在医院……”女子说着也望望三四郎。
“还有呢。”
“还有一次是在池畔……”女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记性!三四郎这下子无言以
对了。
“实在有些失礼啊!”最后,女子添了一句。
“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简洁。两人仰望着樱树枝,树梢上仅仅剩下几片
被虫吃过的残叶。搬家的行李迟迟没有到。
“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吗?”
三四郎突然这样发问。女子本来专心致志地望着樱树高高的枯枝,这时旋即转
向三四郎,看那脸色,似乎冷不防吓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显得很寻常。
“我也是受托前来帮忙的。”
三四郎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着的廊缘上全是沙土。
“那里有沙土,会把衣服弄服的。”
“哎。”
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没有动。她环视了一下廊缘,然后把眼睛转向三四郎,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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