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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却上心头

_6 琼瑶(当代)
“真了断了吗?”黎之伟不信任的说。
“真的,我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了,他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今天一整天,他连电话都没打
过一个!”却上心头14/26
“你很遗憾?”他一针见血的。“你在期望他的电话,是不是?”他对她不赞同的深深
摇头。“你仍然很喜欢他!这也难怪,毕竟,你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收回
来的!”她不语,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尴尬。
韶青出来了,端著菜盘。迎蓝慌忙跳起来帮忙,张罗碗筷,布置餐桌。真亏韶青能干,
居然做了五菜一汤,有狮子头、韭黄炒肚丝、青椒牛肉、蛋饺、和一盘素菜。汤是纯纯的鸡
汤,一桌子香喷喷的,香得迎蓝都在咽口水,她觉得饿得可以把整个桌子都吃下去,不禁由
衷的欢呼起来:
“韶青,你真是天才!我不知道你还会包蛋饺!”
“天才?”韶青笑脸迎人。“现在这时代,女人都坐办公桌,连一些女性基本应该会做
的事,都变成了天才!这实在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她望著黎之伟:“你要不要喝一点
酒?”
“啊呀!”迎蓝惊呼。“不能给他酒喝!这个人一喝酒就变样子!千万别拿酒来!”
“只一小杯葡萄酒,”韶青笑著说:“葡萄酒根本喝不醉!”
“是的!”黎之伟的酒瘾发了,慌忙接口:“那和喝糖水差不多。迎蓝,你也该喝一
点,能治感冒!”
韶青拿了一瓶红葡萄酒来,又拿了三个杯子。大家坐下,喝了一点酒,吃了许多菜,一
层浓郁的、和谐的,像家庭般的温暖气氛,就在餐桌间弥漫开来。逐渐的,大家都摆脱掉拘
束与心事,大家都变得热烈而兴奋起来,大家都有些薄醉。本来,三个人都各怀心事,这一
会儿,酒入愁肠,就都发生了作用。韶青变得非常爱笑,动一动就笑,说一句话也笑,这笑
像传染般立即传给了迎蓝,她也笑了起来,一笑就不可止。两个女孩的笑当然刺激了黎之
伟,他也笑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黎之伟,”迎蓝边笑边说:“你为什么
留那么多胡子?”
“对啊!”韶青也笑著接口:“我开门时没看清楚,以为来了一只大猩猩!”黎之伟用
手摸胡子,笑著说:“因为我的嘴长得很难看,我把它藏在胡子里,你们就看不清它有多丑
了!”“不行!”迎蓝叫著:“你要把胡子剃掉!”
“不剃!”黎之伟叫:“我是兔唇!”
“胡说!”韶青直扑过去,要分开他的胡子,找他的嘴:“给我看看是不是兔唇!”
“他不是兔唇,”迎蓝笑得伏在桌子上。“他是鸭唇,像唐老鸭一样,呱呱呱的。”“他还
是顽皮豹唇呢!”韶青笑著说,忽然惊呼:“哎呀,不得了,迎蓝,他只有胡子,没有
嘴!”
迎蓝大笑特笑了。她站起来,抱住韶青,把她抱回椅子上,笑著说:“你喝醉了,韶
青,你醉了。”
韶青坐正身子,又给每人倒满了酒杯。
“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留胡子,”黎之伟喝了一大口酒,正色说:“有一天晚上,我
带了一个女孩出去吃消夜,那女孩盯著我的嘴看,我知道我的嘴是五官里最丑的,我说:别
看我的嘴!那女孩说:我就喜欢你的嘴!后来,那女孩又看我的腿,我说:别看我的腿!他
妈的,就是这两条腿长坏了,如果再长那么两三公分,我就有一八○了,你知道,迎蓝,萧
家两兄弟都不止一八○,抢球、跑垒、抢女朋友都比别人强,我最恨我的腿了。谁知道,那
女孩对我纯纯的说:我最喜欢你的腿了!哈,我这一乐,当场就作了一支歌!”他拿筷子敲
著盘子,大唱起来:“不看你的嘴,不看你的腿,看了之后心里跳,不知是否撞到鬼……”
迎蓝和韶青笑得滚在一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拿著餐巾纸,彼此给对方擦眼泪。
黎之伟喝著酒,大声的说:
“故事还没有完呢!”“说呀!”迎蓝笑著喊。“说下去呀!”
“一星期以后,”黎之伟继续说:“我在一家咖啡厅又碰到这个女孩,她正和一位男歌
星在一起,我听到那女孩在说:我最喜欢听你唱歌,我最喜欢听你吹牛了。那男歌星轻飘飘
的就快神魂颠倒了。我忍不住走过去,又唱了一支歌!”他再度“击盘”而歌:“某年某月
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忘掉你歌声,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
却都没有哭泣。那人有张大嘴,你又能歌能吹,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恭维,恭维
你,恭维他,恭维那遍地苍生,只为那虚荣的手,掐死我的温柔。”
迎蓝是笑得不能待在餐桌上了,她又笑又跳,倒在床上,捧著肚子,韶青也笑不可抑,
笑得把酒杯都弄翻了,只有黎之伟不笑了,他用一只手握著酒杯,一只手托著下巴,呆呆的
凝视著屋里两个爱笑的女孩。韶青好不容易笑停了,抬头望著黎之伟:“黎之伟,”她说:
“你的歌唱得很好!”
“应该当歌星的,是不是?”他反问。
“再唱一支给我们听听!”
“好!”他爽朗的应著,立即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迎蓝笑著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又摇又喊:
“不要唱这样的歌,不要唱悲哀的!我们都没有悲哀,没有失意,没有烦恼,对不对?
我们唱快乐的、开心的歌,唱呀!黎之伟,唱呀!”黎之伟真的又唱了:“阿桌阿上一瓶葡
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阿黎背著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你要上来干什么?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他匍伏在桌上,似乎真的醉了。迎蓝抱住了他的肩,把面颊靠在他背上,眼眶儿红了。
韶青跟著那拍子,点头晃脑重复著他那最后两句歌词:
“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就在这大家都已“忘了我是谁”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韶青依然摇头晃脑的唱著
歌,脚步跄踉的走去开门。迎蓝依然靠在黎之伟的背上,用手梳弄著他的浓发,黎之伟依然
匍伏在桌上,嘴里还哼哼哈哈的不知唱著什么。门开了。阿奇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手里抱著
一束清香娇嫩的茉莉花。面对屋里的这个局面,他一呆,手里的花束散落到地上去了。
迎蓝慢慢的把头抬起来,看到阿奇了。她双颊红滟滟的,嘴唇也红滟滟的,眼睛水汪汪
的,笑容也水汪汪的。她在桌上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含笑的走过去,一面递上酒,一面轻轻
的唱著:“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阿奇一把夺过酒杯,恼怒的问: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黎之伟从他匍伏的地方抬起头来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回过头来,慢慢的走到
阿奇面前,他用左手拥著韶青,用右手拥著迎蓝,笑嘻嘻的说:
“你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阿奇对他怒目以视,哑声说:
“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
“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黎之伟一模一样的顶了回去。他笑嘻嘻的吻了吻韶青的面
颊,又笑嘻嘻的吻了吻迎蓝的面颊。“我们正在开庆祝会!庆祝我们的新生!是吗?”他问
迎蓝:“庆祝我们摆脱萧家的魔影,重新找回我们自己,是不是?迎蓝,你为什么不赶这个
人走?为什么要让他来破坏我们的欢乐?”迎蓝笑嘻嘻的抬起头来,笑嘻嘻的对阿奇说:
“你来做什么?你走吧!我们在唱歌呢!”
阿奇伸手去抓迎蓝:“你醉了!”他喊。黎之伟慌忙把迎蓝拉开,迎蓝几乎完全倒在他
怀中。他揽紧了迎蓝,对阿奇暴怒的喊:
“你少碰她!她并没有要见你!”
“迎蓝!”阿奇忍耐的叫了一声,眼光直直的看著迎蓝:“你说一句话,如果你真跟了
这个人,我们之间就一刀两断,如果我再来纠缠你,我就是乌龟王八蛋!我说到做到,只要
你一句话!”迎蓝醉眼迷蒙的看他,笑容可掬。
“一句话?”她喃喃的重复著。
“一句话!”他大声说。
迎蓝笑看黎之伟,又笑看韶青,最后笑看阿奇。
“再见!”她笑嘻嘻的说。
阿奇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死死的再看了她一眼,死死的又看了黎之伟一眼,再看那
杯盘狼籍的桌子,那瓶已快喝完的红葡萄酒,他摔摔头,毅然决然的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
走出去了。迎蓝笑著坐在地毯上,笑著拾起那些茉莉花,笑著把面颊依偎到那小小的花朵上
去。
韶青依旧在唱著:“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却上心头15/268
迎蓝许多天都没有去达远。
这些天,她都过得相当懒散,吃吃喝喝睡睡,偶尔和黎之伟出去走走。她不去达远,实
在是一种逃避,刚开始想辞职的那种决心,已有些儿动摇,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难,可是,不
辞职,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达远、萧彬,和随时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她不知
道向萧彬怎么开口。
这些日子里,黎之伟天天都来,已成为她们小公寓里的常客。迎蓝和韶青都同样欢迎
他,因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说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蓝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伟不
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闻不问。几天下来,他们三个之间就建立了一种非常
微妙的关系,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间更坦白,更亲切。黎之伟常在深夜带瓶酒
来,两个女孩都没什么酒量,黎之伟是不醉也带三分酒意的。因此,三个人也曾又哭又笑,
各人谈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闹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这一天早晨,迎蓝终于决定面对现实了,她必须和达远之间作一番了断。梳洗过后,她
整洁而清爽,穿了套比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达远。
一走进达远的电梯,她顿感心头悸痛,和阿奇在电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紧扣心弦。走出
电梯,她四面张望,公司里的经理级刚刚来上班,见到她,每个人都点头致意,总经理还特
别跑过来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吗?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最容易害病。你赶快恢复上班吧,你不来,整个公司
都乱乱的!”
她微笑不语,只敏感的觉得,每双凝视她的眼光都是怪异的、好奇的。她很快的退进自
己的办公厅,萧彬还没有来上班。她放下皮包,开始整理抽屉里的档案、文件、书信……把
它们分门别类的用回纹针、橡皮筋绑起来,以便于下一任的秘书接手。下一任的秘书,她的
手停顿了一下,她会是谁?一定够漂亮,够温柔,够迷人的,她会是阿奇的捕获物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铃响了。萧彬来了,她的心“怦”的一跳,居然像第一次应
征那么心慌意乱。
她走进了董事长室,萧彬不在办公桌后面,他在会客室的沙发中坐著,深深的在抽一支
烟。
“过来!迎蓝。”他的声音平静而带著权威性。“到这边来坐坐。”她顺从的走了过
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熄灭了烟蒂,仔细的看她。
“病全好了?”他问。“嗯。”她哼著。“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病?”他再问,开
门见山的把话题立刻拉进主题。她瞪视他,觉得自己有些木讷。“都有。”终于,她吐出两
个字来,决定不绕弯子,以坦白对坦白。“我今天来办移交,希望你先找个人来接收一下,
在你找到新秘书以前,我想,总经理那儿的江小姐,可以先来兼任一下。”“你要辞职?决
定了?”他眼光锐利。
“嗯。决定了。”她说。
他又燃起一支烟,慢吞吞的吸著,慢吞吞的说: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并不
容易,达远的待遇不低,工作环境和性质都是第一流的。这些日子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
不能不承认你是个好秘书。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问题分开来,不要混为一谈?”
她沉思了片刻。“恐怕不行。”她说:“我如果在这儿上班,我就逃不开阿奇!”“阿
奇已经走了。”他静静的说。
她吓了一跳。“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她惊问。
“他自己请求调美国办事处,走得很匆忙,也很坚决。我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祝
采薇,小儿子走了,我的弟弟们都已结婚,侄儿里最大的只有十三岁,最小的才出世……你
对我们萧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著他,他眉头微皱,声音沉稳,可是,他全身都带著某种既无奈又伤感的情绪。他
再吸了口烟,正视著她:
“人真奇怪,”他说:“到了老年,就会恐惧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欢阿奇,他走了,我
觉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里许多大决定,都是他决定的。我那大儿子像妈
妈,性格文静,这小儿子就像我,做事果断而富侵略性。我始终没跟你说清楚,他一直在五
楼上班,五楼是我们的企划部,他是那儿的总负责人。他这一走,企划部等于垮台,所以,
他决心要走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我骂他不负责任,却他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
去。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沉默著不说话,不反抗,不顶嘴,也不声辩,拎了个小皮箱,只装
了点换洗衣服,掉头就走了。他妈妈追到机场,还想阻止他出境,他对他妈妈说:又不是生
离死别,伤心什么?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我也随时可以飞回来!就这样,他就走了。”
迎蓝睁大眼睛,眼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层泪颜她想开口说什么,喉咙哑哑的,就是说不出
口。萧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你怪我们家集体在骗你,是吗?迎蓝,我们从
来没有骗过你!”她惊愕的抬头看他,眼里仍然有泪水在转动。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都不怎么认识,阿奇骗了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认
得你之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你,决不想伤害你。迎蓝,你用心想一想吧!为什么把他骗
一个陌生女孩的罪过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么会骗你?怎
么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惨?一定要远走高飞?他一向就没缺过女朋友,他对所有的女孩都提
得起,放得下!”她瞬著眼睛,一语不发,睫毛上闪著泪珠,在那儿摇摇欲坠。她呆呆的看
著萧彬。
“好了,”萧彬站起身来:“如果你决心辞职,我不留你,如果你愿意留在达远,我很
感激——我已经再没有兴趣招考女秘书了。如果你真不干了,我要找个四十岁以上已婚妇女
来代替你。”她也站了起来,直视著萧彬:
“我——做下去。”她哑哑的说。
萧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这是阿奇在机场,交给他妈妈的,托她转给你,我不知道他写些什么,如果你不愿意
看,可以丢字纸篓!”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萧彬的房间,回到秘书室里,她立刻关紧了房门,望著那信封上龙
飞凤舞般的笔迹:
“留交夏迎蓝小姐亲启阿奇”
她深深吸气,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开了封口,抽出了信笺,只看到上面草率而仓促的
写著几行字,显然是临上飞机前写的:“只为了一声‘再见’,
就这么远远离去,说起来多么潇洒,做起来几番迟疑,
也曾经蓦然回首,找不到灯火阑珊处,也曾经望空呐喊,只看到白云飘然去悠悠,
挥挥衣袖,不说离愁,
偏偏心底荡起那么两句: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她却泪湿衣襟了,把信笺再念一遍,她发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忽然
想起了那个叫电梯等人的坏家伙,你可以马上拨一
通长途电话,号码是×××——××××××,找
一个姓萧名叫人奇的家伙传话给他,他必归来,与
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
打了,那坏家伙多半去找金丝猫了!”
她抚平了信笺,把信笺摊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读著,一遍又一遍的读那“又及”,直
到整封信都能背诵了为止。有一阵,她心血来潮的想拿起电话,直接接美国,又废然的停止
了。是她把他赶走的,是她不想见他的,是她要求了断的!而且,他到最后还在威胁她呢!
如果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丝猫了!换言之,他只等一个星期的电
话!过期不候!好大的架子!毕竟是萧彬的儿子!
她开始机械化的把信笺折叠起来,收进皮包,心里空荡荡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
层,却一直反复的荡漾著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电话,又强迫自己把手
收回来,不能打电话!达远有接线生会偷听!不许打电话,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
最起码,如果要打,也等过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绪乱乱的,脑中昏昏的,拿著一支原子笔,
在拍纸簿上胡乱的画著线条,画满了,又开始画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画著画著,心里却
冒出两句话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圆儿替……”
她的脸蓦然一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要脸!怎么可以想他?”把这张纸揉成一
团,丢进字纸篓,换了一张纸,她开始练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猫……
“哇,你在骂我是狗!”阿奇说。“哇!你又骂我是猫!”阿奇说……呸呸,不要脸呵,夏
迎蓝!她慌忙再把这张纸丢掉。再度拿起一张纸来,这次,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停了笔,瞪著那张纸,呆住了。完了,今天夜里,又该说梦话:“老头、靴
头、拳头、斧头”了!她长长的叹口气,用裁纸刀把那张纸机械化的裁成一条又一条,一条
又一条,然后,把每一条都结在一起,结成一条好长好长的带子,再慢慢的扔进字纸篓。这
一天似乎过得很漫长,工作少之又少,电话也不多。大概萧彬交代过,不要太劳累她。很多
公文都不经过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长室去了。终于,到是下班时间,她回到家里,韶青也刚
回家,正和黎之伟在厨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伟自己带了一瓶酒来。居然是瓶香槟。
“有事情需要庆祝吗?”她问,坐到床边去换掉鞋子。却上心头16/26
“有!”黎之伟走出来,靠在墙上,瞅著她。“庆祝你跟阿奇讲和吧!”“你怎么知道
我和阿奇讲和了?”她没好气的问。
“因为你没辞职。”“我是没辞职,”她大声说:“因为阿奇已经走了,到美国去
了。”“哦?”黎之伟侧头沉思。“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计中的那一计!”“什么?”她
叫:“你以为……”
“这叫欲擒故纵,也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黎之伟笑嘻嘻的说。“别对我说你不想
他,别告诉我你已经软化了!你瞧,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必要的时候,马上可以有签证有机
票去美国,表演一手‘失踪’,让你先心乱一下,尝尝离别的滋味。那萧老头呢?一定配合
了演戏,悲剧性的父亲,留不住最疼爱的儿子。嗯……”他哼著,深刻的盯著她。“如果我
当时有钱有能力,我也去美国了,好让采薇急一急,说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转机!”
他皱皱眉,用手指揉著胡子,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行动真快啊,咱们要出国,签证就要
办一个月!”“或者,”迎蓝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他根本没走,还在台北……哦,不可
能!”她想著那美国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我肯定他已经走了!”黎之伟振作了一下,挑起
眉毛,热烈的说:
“管他走了没有!如果你还爱他,他在美国也像在你身边,如果你已经不爱他,他在你
身边也像在美国!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国!迎蓝,拿出点精神来!拿出点魄力来!别让我骂
你输不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香槟来吗?我回到报社去工作
了!”
“是吗?”迎蓝振作了一下,勉强把阿奇抛到脑后去,她定睛看黎之伟,这才注意到他
神采飞扬,满面欢愉,和那个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万八千里远!那时,他是个凶神恶
煞,现在,他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由衷的感到欣慰:“太好了,阿
黎。”自从黎之伟唱了那支“阿黎背著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简
称他为阿黎。就像他偶尔也喊她们两个为“阿蓝、阿青”一样。“那社长对你还不错,是
吗?”
“是,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告诉他,我决心奋发了,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试用
我一个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说:不用试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愈。所
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围著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拍手说:
“好啊!你们两个,等著我做好了侍候你们吃吗?”她笑意盎然:“快快!来帮忙,端
碗筷!”
迎蓝和黎之伟都跑进厨房,端菜的端菜,端汤的端汤,铺餐巾的铺餐巾……一切就绪以
后,韶青四面张望,举手说:
“等一等,还少一样东西!”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蜡烛和烛杯,把蜡烛燃了起来,放在桌子正中,迎蓝跑去把电灯关
掉一部分,只留下窗边的两盏壁灯,室内顿时变得隐隐绰绰,幽幽雅雅的饶富诗意。黎之伟
再跑过去,把落地大窗的纱帘拉了起来,让台北市的万家灯火,都闪烁在云里雾里。然后,
他们围桌而坐,黎之伟开了香槟瓶,那瓶盖“砰”然一声,飞到老远,韶青和迎蓝欢声大叫
拍手。黎之伟注满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经的,举杯对迎蓝和韶青说:“谢谢你们两
个。尤其你,迎蓝,你把我从毁灭中救过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似乎话中有话。迎蓝的脸色红了红,一仰脖子,乾了香槟,她故作轻快的说:“好
了!现在,我们三个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举杯,笑盈盈的。“为天下不失业的人乾一杯,再为天下失恋的人干一
杯!”
黎之伟干了第一杯,然后压住韶青的手,正色说:
“第二杯不喝!失恋两个字本身就不通!”
“怎么?”韶青不解的。
“恋这个字是一种心情,一种感情,只要我们恋爱过,我们永远无法失去,我们所能失
去的,可能只是一个人,和我们在这个人身上所加诸的幻想。”
“你很抽象。”韶青说。
“我很具体。”黎之伟盯著她。“阿青,”他语重心长。“离开那个惊驶员吧!他如果
真爱你,他不会忍心让你这么痛苦,他会想办法来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的问。
黎之伟用手摸摸她的面颊,和唇边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说。
“嗨!”迎蓝插了进来,用手拉住黎之伟的手腕:“你这个人有点问题!”她说。“什
么问题?”黎之伟回头望迎蓝:“说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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