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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却上心头

_3 琼瑶(当代)
她没听清楚他在哼些什么,伸头去看他:
“你说什么?”“没说什么!”他们走出餐厅,走往达远大厦。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
交谈什么。直到分手时,他才说了句:
“五点半在大街转角处等你!”
“转角处?”“是的,大门口太招摇了!你……已经是董事长面前的‘红秘书’了!”
他走了,她回到秘书室,心里涌满了疑惑,精神是忐忑不安的,情绪紧张得像一根拉紧了的
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脑子里一直在记挂著五点半的约会。却上心头6/26
这天下午很漫长,但是,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却发生了一件大大的意外。当时,董事长
正在招待贵宾。她在秘书室里,准备了点心和咖啡,叫小妹送了进去,正要用电话问萧彬,
需不需要她进去招呼。突然间,她觉得房门发出一声巨响,她愕然回头,秘书室的门已经被
撞开了,有个横眉竖目的陌生人直冲了进来,他满脸杀气,来势汹汹,迎蓝立即意识到不
妙,看来是抢劫。她本能的冲到书桌前面,拦住了当中的抽屉,因为里面有些应急的款项。
同时,大声的问: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人直接冲到她面前,伸头面对著她,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他呼出一口气,她马
上闻到一股冲鼻的酒味,原来,他还是个酒鬼!“你是新来的秘书吗?”他开了口,声音倒
是清晰的,他的眼光阴沉,却有种灼灼逼人的威力。他留了满下巴的络腮胡子,穿了件T
恤,肌肉结实的凸出来,他很凶恶,可是,也充满了某种男性的力量。“你叫什么名字?”
他命令似的问。
“夏迎蓝。”她不由自主的回答,背上冒著凉意,怀疑他身上有没有带武器。“夏迎
蓝!”他不屑的哼了一声。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头硬给抬了起来,他冷峻的看她:
“你预备嫁给萧家的什么人?说!”她大吃一惊,完全莫名其妙。
“我不嫁给萧家的任何人!”她说:“你放开我!你是谁?”
“不嫁给萧家的任何人?哈哈哈哈!”他纵声狂笑,笑容里充满了轻视,充满了嘲笑。
“哈哈哈哈!不要让我笑破肚子,萧家专娶女秘书,你难道不知道……”
这阵混乱惊动了整个十楼,第一个冲进房间的是萧彬,第二个是总经理,然后,有更多
人冲进房间来。
“住手!”萧彬大吼,因为那陌生人已快扭断了迎蓝的脖子。“你又跑来干什么?黎之
伟,你找姓萧的麻烦,别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放开她!”
那陌生人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手腕用力一扭,就转到了她
身后,她痛得从鼻子里吸气,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然后,她觉得有一样冰冷的东西顶住了她
的脖子,是把刀!是把很尖利的小刀,她已感到那皮肤上的刺痛。“你们都别过来,谁过来
我就杀了她!”那人威胁的说,她的手臂又被用力一扭,更痛了。
“黎之伟,”萧彬喊著,显然有些焦灼了。“你要些什么?你明说!”“我要——”那
黎之伟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的说了出来:“我要——你的女秘书!”
“她没惹你吧!她根本不认识你!”萧彬急促的说。
他用力把她头发一拉,她往后仰,和他面对面了。
“现在,”那人清清楚楚的说:“请认识我,我姓黎,名字叫之伟,之乎者也的之,伟
大的伟,听到了没有?听清了没有?”他再扯她的头发,她被动的仰著头,咬牙不吭气,只
是瞪眼看著他,他抬起头,对萧彬咧嘴一笑:“好了,她已经认识我了。我要把她带走!”
“你疯了!你喝醉了?”萧彬喊:“你敢带她走,我马上报警说你绑票!”“悉听尊
便!”他嘲弄的答了一句,把迎蓝的胳膊用力捏住,盯著她的眼睛:“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她冷静的说,奇怪自己在这种恶劣的情势下,还能如此冷静。“我不
认识你,我不要跟你走,即使你用刀子,也不行。”“你这个傻蛋!”他破口大骂,盯著
她:“你已经飞进一张天罗地网里去了,你马上要被萧家的金钱、权势所诱惑了,然后,你
就失去了你自己,你就什么都认不清了……啧啧,你以为萧家看上你的能力吗?他们只是收
集美女而已!偏偏……”他的眼眶发红,目眦尽裂。“就有你们这种拜金的、下流的女人自
投罗网!我要毁掉你这张脸……”他举刀在她眼睛前面飞舞,刀光闪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有
些怕了,相当怕了,她已没有能力来思想,来应付。那亮的刀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擦过
她的鼻子,又贴住她的面颊,她把眼睛紧紧的闭了起来。忽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大吼:
“放开她!你伤了她一根汗毛,我会把你追到地狱里去!”
她睁开眼睛,立刻看到阿奇,他狂怒的冲过来,一脚就对黎之伟持刀的手踢过去。黎之
伟迫不得已,摔开了她,就拿刀面对阿奇,两人迅速的展开了一场搏斗。她滚倒在地下,惊
心动魄的看著这场面,情不自已的喊:
“阿奇,小心他的刀!”
黎之伟掉头看她,咧嘴哈哈大笑。阿奇乘这个空档,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抢下了那
把刀,立刻,达远的人一涌而上,把黎之伟紧紧的压住,又用一根电线,把他绑了个密密麻
麻。阿奇马上转向了迎蓝,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他掀起她的衣袖,她整只胳臂都又红又肿
又瘀血,他吸了口气,再去翻开她的衣领,用手指摸了一下,她这才感到脖子后面的刺痛。
“他真的弄伤了她!”阿奇怒声说,跳起来就要冲向黎之伟。萧彬立即拦住了他。“你还要
做什么?你没看到他喝醉了吗?事情闹成这样已经够了,不要再扩大了。阿奇,你送迎蓝去
李外科那儿看看,然后送她回家去休息。这边的事,由我来处理!”他抬头对所有的人说:
“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吧,这儿没事了。”
阿奇扶著迎蓝,看著她。
“你怎样?能走吗?”“我很好,”她用手掠了掠零乱的头发,惊魂甫定。她再看了一
眼躺在地上的黎之伟,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凶恶了,他脸上有种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他
的眼光默默无言的著她,眼神中混合著绝望和沉痛。她从没见过这样彻底的悲哀,从没看过
这样彻底的绝望,这使她震动而迷惑了。忘了他刚刚曾用刀子对付她,也忘了他怎样凶神恶
霸似的扭伤她的胳臂。她觉得他像只被捕的猛兽,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壮。这让她受不了,她
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开始解开那绑住他双手的电线。阿奇站在一边,默默的看著,却并不
阻止她的行动。
萧彬脸上有股奇异的表情,也默默的看著。室内其他的人,都已经散了。她费力的解开
了那些束缚。黎之伟从地上坐起来,斜靠在墙边喘气,一语不发的瞪著她。
她瞅了他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阿奇。
“我们走吧!”阿奇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扶著她的肩,他们走出了秘书室。走进电
梯,她靠在墙上,开始感到浑身每个骨结都痛,而且头昏脑胀,心情莫名其妙的抑郁。
叫了一部计程车,他们去了外科医院,医生仔细的看了,只有一些外伤。包扎之后,他
们又走出医院,叫了车,直驶往迎蓝的公寓,一路上,迎蓝都沉默得出奇。直到走进迎蓝的
房间,由于时间太早,韶青还没下班,室内只有他们两个。她倒进了沙发,这才开口:
“黎之伟是什么人?”“他……”他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深切的注视她。“他
是祝采薇的爱人!”“哦!”她震动了一下。
“他爱祝采薇爱得发疯,从没看过那么固执的爱。祝采薇嫁到萧家去之后,他就半疯半
狂了。天天酗酒,常常跑到萧家或者是达远去闹。今天,是你倒楣,莫名其妙卷进这风暴
里。”她凝视他,想著黎之伟,想著祝采薇,想著黎之伟那绝望悲痛到顶点的眼光。她没见
过祝采薇,但她听过她的声音,那柔柔嫩嫩的声音,她猜,祝采薇一定柔得像水,美得像
诗。她想得出神了。他紧盯著她,看著那对眼珠变得迷迷蒙蒙起来。他用手指细细的梳理她
的头发,小心的不碰到她脖子上的伤口,然后,他发出一声深深的、热烈的叹息,就把她拉
进了怀里。
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她有好一阵的晕眩。那男性的胳膊环绕住了她的腰,他慢慢的仰
躺在沙发上,把她的身子也拖了下来。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接受著这个吻,已不再感到自
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任何事物的存在。不再有黎之伟,不再有祝采薇,不再有达远公司……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熨贴在她心底的那个名字,随著心脏的动作,在那儿沉稳的跳动著;阿
奇!阿奇!阿奇!好半晌,她恢复了神志,恢复了思想,抬起头来,她注视著那热烈的眼睛
那热烈的脸,她低语:
“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
他围住她身子的胳膊似乎有阵痉挛。
“不,今天不要说!”她微笑起来。“随你,不过,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他大大震动,盯著她:
“我是谁?”他哑声问。
“你是公司里的秘密安全人员,所以那么神秘!”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怎么知道的?”他哼著问。
“你冲进房间来保护我,我就该想到了。不属于公司正式编制,随便那一科那一处都可
以调用你,你又没职位……唉!我早该猜到了,是不是?我真笨啦!”
他更久更久的看她。“你会因为我的身分……不管什么身分……而和我疏远吗?”她看
他,笑容在唇边荡漾,她坚决而沉缓的摇头,把手指压在他唇上。“别说傻话!”“如果我
告诉你……”他慢吞吞的说:“我已经结过婚,有太太,还有儿女呢!”她惊跳起来,脸色
顿时惨白。
“不。”她说,嘴唇颤抖。“不!只有这一样,我不能接受!”
“瞧!”他悲哀的:“你的感情依旧是有条件的!”“你是吗?”她慌乱的看他,慌乱
的用手攀住他的肩膀,慌乱的找寻他的眼光:“你真的结过婚吗?我不行!”她再慌乱的摇
头,眼泪迅速的涌进眼眶。“我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我不要伤害另一个女
人,我……我……”泪珠滚下了面颊,她越想越可能是真的。她跪在沙发上,急切摸索著他
的颈项。“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我我……我不能接受这件事!”“那么,你的意思
是说,你要离开我?”他问,眼神阴郁。却上心头7/26
“我……”她别转头去,放开了他,用手指抓著靠垫,无意识的撕扯著那靠垫上的流
苏。是的,她对他了解太少了,是的,一切进展得太快了,是的,她根本没有认清楚他……
可是,要离开他,永远不见他,她只要这样一想,就觉得内心抽痛起来,从心脏一直痛到指
尖。她抽了口气,蓦然间,下定决心的回过头来:“阿奇,你爱我?”“是。”他虔诚的
说。“那么,”她再抽气,痛苦的闭上眼睛,泪珠又从眼角溢出来,她抽噎著说:“我……
我宁愿当你的情妇!”
他大大震动,猝然间,他就把她紧拥在怀中。他的吻雨点般落在她的眼睛上、唇上、面
颊上、头发上……他喘著气,急切的、热烈的、诚挚的、心痛的喊:
“我骗你的!我骗你的!迎蓝,我从没结过婚,我也不要你当我的情妇,我要光明正大
的娶你!迎蓝,我没有太太,我只是要试探一下,你爱我到什么程度?”
“什么?”她推开他,含泪看他,又悲又喜又气:“你这算什么玩笑?你吓得我要
死……你怎么可以这样乱盖乱骗人!我生气了!我告诉你,我早就有丈夫了!”
“啊!”他惊呼,一股世界末日的样子:“那么,我当你的情夫!”“你……你……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不要理你了,不要理你了……”他拉过她来,用嘴唇一下
子堵住了她的唇,也堵住了那一连串的气话,他的吻缠绵而细腻。她从没有这样被吻过,心
跳气喘之余,不自禁的就软绵绵的瘫进他的怀中。他把嘴唇移向她耳边,轻轻轻轻的说: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离开我!”
“你……”她提心吊胆的。“还是有太太,是不是?”
“保证没有。如果有,我走出门就被汽车撞死!”
“那么,没有更严重的事了。”她笑著,把头埋在他怀中。
“既然这样,我就要老实告诉你……”
他又来了!她迅速的抬起手来,一把蒙住他的嘴。
“不许说!”她轻嚷著,眼光如酒,双颊如酡。“不许你再说任何事来吓我!你以为我
今天受的罪还不够吗?不许说!我再也不要听了。”他深刻的看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
“老天!”他喊:“我怎么会遇到你啊!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可爱!真希望能少爱你一
点,免得我失魂落魄,神经兮兮,又患得患失!唉!”他叹气,把她的头发压在胸口。
她听著他的心跳,惊悸而喜悦的体会著那种崭新的感觉:爱人和被人爱!

第二天,她依然去上班,精神旺盛而心情良好。萧彬看到她有些惊异,说:“我以为你
会请一天假!”
“为什么呢?”她扬著眉说:“别把我想得太娇弱,我还不是那种看到只老鼠就会晕倒
的女孩!”
萧彬欣赏的看著她,看到她那一脸的笑意,一身的青春,他不禁感动的点了点头。“你
确实不是娇弱的,非但不娇弱,还相当倔强。很少看到像你这样临危不乱,又这样能代对方
去设想的。”
“代对方设想?哦,你是说,我帮他解了绳子?其实我并没有帮他设想,我是不忍心看
到一个那么有丈夫气概的人,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地上。他眼睛里有种悲哀,不是悲哀,是绝
望!我受不了这种绝望!”
萧彬深刻的研究她,好一会儿没开口。迎蓝不由自主的又回忆到昨天被刀挟持的那一
幕。
“那个黎之伟,”她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后来把他怎么样了?送警了吗?”“不。我
只是等他酒醒了,开车把他送回家!”他燃起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顿了顿,又说:“其
实,黎之伟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一年多前,他没有留上满脸胡子,他充满活力和信心。他
学的是新闻,有才气,有抱负,有理想,能侃侃而谈,也很肯埋头工作。他是年轻有为的,
自傲而乐天的。是萧家——毁了他。”他惊愕的看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
“我知道一点点,”她说:“其实,他在迁怒,不是萧家毁了他,而是祝采薇毁了
他!”
他迅速的看他。“谁和你谈过?”“是阿奇。”“阿奇。”他沉吟著:“嗯,阿奇曾经
是黎之伟的好朋友,你瞧,人生的变化真大!昨天,我以为阿奇会杀了他!”
“阿奇不会的,”她热烈的代阿奇辩护。“他并没有打伤黎之伟,是不是?”“是的,
没打伤。”“唉!”她叹口气:“黎之伟也满可怜的,他为什么不忘掉祝采薇?”“像祝采
薇那种女孩,任何男人都很难忘记她!”
哦!是吗?她心中在转著念头。祝采薇是天仙吗?她身上有魔力吗?她又想起那失魂落
魄,憔悴如死的黎之伟。哎哎,她想,如果她是祝采薇,她决不会移情别恋!能有一个像黎
之伟这样充满男性与丈夫气概的人“生死相许”,怎能再投入别人的怀抱?她退回到自己的
办公厅,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忙碌的早晨,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来信,排不出空档的
时间表,和做不完的记录。她忙得没时间再想黎之伟和祝采薇。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铃
一响,她就浑身振作起来,这是她和阿奇的时间了!每天,几乎就在为这一刻而活啊!她已
经迫不及待的想见阿奇了。从昨晚到现在,似乎已有几千几万年了。韶青如果看到她这副样
子,准又要嘲笑她了:
“不害臊吗?认识才多久,就爱得如疯如狂了!”
昨晚很遗憾,没有让韶青见到阿奇,昭青临时加晚班,深夜才回来,那时,阿奇早就走
了!真该让他们见见面,问问韶青对他的看法。不过,如果韶青不赞成阿奇,她就会放弃阿
奇吗?才不呢!就像她不赞成那驾驶员,韶青仍然离不开那驾驶员一样。噢,多险!想起阿
奇昨晚的玩笑,她仍然禁不住发抖,她差一点就和韶青同一命运了!在这一刹那,她有些了
解韶青,而且深切的同情她起来!
走出大厦门口,她四面张望,没见到阿奇,他大概怕“人言可畏”,而在转角处等她
吧。她心急的往转角处走,突然间,有个影子翩然的停在她面前。
“你在找阿奇吗?”她一愣,定睛看去,面前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个女孩。头发微卷的
披泻在肩上,皮肤又细又皙又白,像刚出蕊的花瓣,粉粉的、娇娇的。她有对如梦如幻的眸
子,雾雾的,蒙蒙的,静静的,水水的,总像在说话似的。她的鼻子秀气而小巧,嘴唇的弧
度美好而轮廓清晰,像古代仕女图里的小嘴。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真丝衬衫,系了一条翠蓝
翠蓝的大圆裙子,那腰肢纤小得不盈一握。脖子上坠著一个钻石坠子,那坠子上有颗心形的
蓝宝钻,悬空的镶著,在她那乳白的皮肤上轻轻晃动。迎蓝看呆了,她总觉得自己够美了,
也觉得韶青够美了,可是,现在,她必须承认,她还没见过这种美。何况,这女孩连脂粉都
不施,干净得就像才出水的荷花。她吸了口气,本能已告诉她这是谁了。“祝采薇,”她迷
糊的问:“你是祝采薇吗?”
“是。”祝采薇安静的回答。“你是夏迎蓝了?”
她点头,两个“女秘书”彼此打量了一会儿。
“是我叫阿奇把你今天中午的时间让给我,”祝采薇说,雾蒙蒙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视
她。老天!这样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连女人都会著迷呢!
“哦!”她被动的、眩惑的应著:“有事要和我谈?”她明知故问。“是的。我请你去
吃午饭,来吧!”
她跟著祝采薇走到街边,那儿停著一辆得雪亮雪亮的、深红色的欧洲车,小小的、流线
型的。迎蓝对车子完全一窍不通,却仍然能体会这辆小车子的价格惊人。采薇开了车门,迎
蓝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旁边。
采薇从另一道门上了驾驶座,她熟练的发动了车子,扶著驾驶盘,车子开向了中山北
路,一路上,她都不说话,而迎蓝是更无法开口,只是痴痴的看著她,不信任似的看著她。
她手臂上戴著两串细细的K金镯子,镶著一粒粒小钻,手腕一动,镯子就彼此撞击,发出细
碎的、叮叮当当的轻响,如梦,如诗,如歌。车子停在一家欧洲式的西餐馆前面。走进去,
里面全是地毯,灯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帘在倾泻,流水淙淙,颇富情调。
她们在屋子一隅坐了下来,她带点歉意似的开了口:“我不是要摆阔,到这种地方来,只为
了这里很安静,可以好好的谈几句。”她没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阿奇能到这样
的一个地方来谈心,一定颇富罗曼蒂克的气氛。思想刚转到这儿,她就被一种犯罪感给抓住
了,为什么要水帘?为什么要蜡烛?为什么要情调?“但使两情相悦,无灯无月何妨?”灯
月都可不要,只要两情相悦!她平静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面馆就是天堂!阿奇,只要
有你!
采薇点了两客快餐,又点了咖啡。快餐送来了,她几乎没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深
打量迎蓝。当迎蓝也吃得差不多时,她才低低的开了口:
“听说,黎之伟昨天跑去大闹达远,害你吃苦了。”
她一惊,谁这么讨厌,去和这位少奶奶多嘴?
“没什么,”她很快的说:“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采薇死死的注
视她,忽然间,她一把握住了迎蓝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眼里猝然涌上一层极深极深的痛
楚,她颤栗的、迫切的问:“他怎样了?很潦倒吗?很憔悴吗?很凶吗?他们打伤了他
吗?”她一连串的问著,哀求著:“告诉我,迎蓝,我不能问别人,只能问你!”她惊愕万
分,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你还在关心他?”她讶异的问:“你已经移情别恋了,为什
么还要关心他?”她的手更加热切的握住了她,含泪说:
“别再惩罚我了!告诉我吧,请你!”
“是的。”她吸了口气。“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严重的,是他很绝
望,像……像个走投无路的猛兽。他绝望、悲哀、愤怒……而且无助。”却上心头8/26
采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泪珠在眼眶里荡漾,却没落下来,她用吞尖舔嘴唇,嗫嗫嚅嚅
的,作梦似的说: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为什么?”迎蓝有力的问:“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毁灭他?”她抬头看迎蓝,蓦
然间,她把头埋进双手中,泪水从指缝里向下滴落,她无声的、忍痛的啜泣。这把迎蓝那柔
弱的同情心又撼动了。她打开手皮包,拿了一张化妆纸给她,她接过来,擦擦眼睛再擦擦鼻
子。然后,她深吸了口气,振作了一下。“我真该死!”她说:“我想不到自己还这么脆
弱!我该忘了他的!我该……可是……”眼泪又来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累太累
了!”迎蓝盯著她,有五分激动,还有五分愤怒。
“你为什么嫁到萧家去?”她率直的问:“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她抬起眼睛
来,含泪的眸子清亮晶莹。但是,那份如梦如诗的韵味依旧浓厚。“你问了一个要点,这也
是我常常自问的问题,你猜怎么,我的答案大概是后者!”“哦,”她惊呼:“为了金
钱?”
“当时,我并不确实知道这一点。萧人仰的追求一上来就来势汹汹……”“萧人仰?”
她问,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就是萧彬的儿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么追求我,而整个达远连董事长,都在支
持他。他知道我有爱人,知道有黎之伟,那时,黎之伟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对你一
样。”她深刻的看了迎蓝一眼。“而人仰呢?他全体不顾,什么都不顾。当我无意间告诉
他,我很喜欢夏威夷的火鹤花,第二天,我可以整个办公厅堆满了火鹤花,是他连夜打长途
电话到夏威夷,派那儿的客户专程送来的。这还没有什么,他还能找到一个状如火鹤花的银
花瓶,里面只插上一朵火鹤花,送到我面前来。在花心里,他插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
著……”她低下头,打开皮包,取出那张纸条:“我特别带了些东西给你看,让你了解我当
时怎么会选择他。”
她接过纸条,纸条上画满了手绘的火鹤花,在群花的中间,有两行细腻的小字:“花如
火,情如火,连夜送上千万朵!
花如火,情如火,多情却怕无情锁!”
她震动的把纸条还给采薇,心里有些明白,再坚韧的钢,也禁不起细火慢慢的烧。“然
后,这一类的事情在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例如:我说过一句,我喜欢真丝衬衫,可惜买不
起。第二天,我办公厅里就挂满了真丝衬衫,从米色到咖啡色,从粉紫到深紫,从水红到枣
红,从黑到白……简直什么颜色都有。我想学骑马,他居然买了一匹马寄养在马场,马背上
烙著我的名字。而马鞍、马装、马靴、马鞭……无一不备。唉!你不知道,我那时过的日子
多苦,妈妈害严重的胃出血,住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里,爸爸早就去世了,小弟小妹都在
读书,全家就靠我的薪水过日子。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什么时候领略过这种感情?是
的,我爱黎之伟,他的环境比我更苦,刚从新闻系毕业,在一家小报社当记者,白天黑夜都
要跑新闻,他和我相聚的时间不多。偶然相聚,我们去吃路边摊,去吃蚵仔煎,去吃牛肉
面。冬天,寒流过境,我们躲在体育馆的屋檐下避风,两个人都冻得嘴唇发紫。夏天,我们
在淡水河边,被蚊子叮得遍体鳞伤。哦,迎蓝,我告诉你,当一个人太穷的时候,连恋爱的
气氛都谈不上了,这是件非常残酷的事实!所以,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永远逃不开贫富
的问题。”她住了口,喝了口咖啡。迎蓝没说话,却不以为然的轻摇了一下头。她又想起阿
奇,他们吃牛肉面,喝鱼丸汤,常常安步当车的走到这儿走到那儿,阿奇从不送她东西,他
说过一句话:“贵的,我买不起,便宜的,配不上你!”当然,这是他滑头的地方,但,她
听了仍然很舒服。“你不同意我的话。”采薇点点头,吸了口气,她又继续说:“黎之伟实
在爱我,但是,他错在对我太有把握了,我十四岁就被他吻了,从此,两个人都没交过其他
的异性朋友。当然,追求我的人很多,我们常把情书折成小船,放到淡水河里去,让它随波
逐流。最初,我也和他提过人仰在追我,他并不紧张,而后来,我就不说了。我猜,当我不
说的时候,我已经对人仰动心了。而最后面临的决定,是我母亲忽然病危,半夜里发作,气
喘不过来,我吓得要死,找不到黎之伟,却找到了萧人仰。人仰飞车而来,一句话都没说,
就把母亲抱进汽车,再飞车到医院,连夜开始急救,氧气筒氧气罩全出动了,然后,医生说
要输血,血库里已无存货,找血牛找不到,我的血型和妈妈相同,我说输我的,人仰说他也
是O型,输他的。结果,医生说我根本贫血,就输了他的,足足输了将近1000CC。输
过血,他脸色好白好白,躺在那儿瞅著我,我马上知道,我完了,黎之伟也完了。”她闭闭
眼睛,新的泪珠又涌出了眼眶,她用手支住头,玩弄著桌上的咖啡杯。迎蓝已经听得发呆
了。“母亲被救了过来,人仰的脸色还没回复,我坐在他身边掉眼泪,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对我郑重的说:‘嫁我吧!我虽然不像黎之伟那样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可是,我能给你更多
的爱,和更多的照顾。最起码,我不会让你又老又病的母亲,住在那样一间小破屋里。知道
吗?采薇,这简直是……一种罪过!一种不孝!’我痛哭著扑进他怀里,第二个星期,我们
订婚了,一个月后,我们飞美国举行了婚礼,因为怕黎之伟来大闹结婚礼堂。”她说完了。
抬起头来,她用化妆纸擦干了眼睛,她那乌黑的头发半垂在面颊上,映得那面颊更娇更嫩
了。“你们结婚多久了?”迎蓝问。
“才一年多。”“那——萧人仰对你不好吗?”
“不,他很好,又体贴又温柔,全家都对我好。是我自己不够好,我常想起黎之伟,在
我订婚以后,黎之伟还企图挽回,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停的摇头,后来,他火
了,他给了我两耳光,骂我下贱,卑鄙,只认得金钱……我心都碎了,我哭著嚷:我就是!
我就是!谁叫你是穷小子!他狂叫著跑走了,从此,就变得酗酒,堕落,生活颓废……啊,
迎蓝,我不能忘了他,是我毁了他!”
迎蓝呆望著她。“但是,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毁了黎之伟,总不能再毁萧人仰吧!”
她怔了怔,脸上掠过一阵惨痛。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天真了。我本来想求你帮一个忙,现在想来,是太荒谬
了……”
“你要我帮什么忙?”“去帮我打个电话,约黎之伟出来,我想见他一面。”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呢?”
“我打过,他摔我电话,他全家都摔我电话,他们都认得我的声音,只要听到我的声
音,他们马上把电话切断,我根本没办法和他通话。”“为什么不找上门去?”
她打了个寒战。“我不敢,他生起气来很可怕,我不能带伤回家。”
迎蓝深思的看她。“你想跟他说什么?”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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