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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李碧华

_3 李碧华 (当代)
  丹丹见他姐,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瘦,褂子大,褛裸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叶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他一回来,就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很近,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嗯?”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姐,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似是因天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锤子,一下一下捶在他头上,一不小心,捶歪了,受压的人,也就被压得更不像样了。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喽。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给你吃?”厨房里忙起来。传来声音问,“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了。”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喽,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那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给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弯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姐,记得吗?叫,叫‘姐’!”
  “姐!”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的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儿。”指指墙角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从头说起。母子一上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了。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招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不起你。”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地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般,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
  “姐——”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姐!”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喏,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褶子。嗳,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了——”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就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蹿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说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丹丹只一个人,问:“怀玉呢?”
生死桥 [贰](4)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的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姐,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地亲近无猜,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呆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姐真怪,不笑也像笑。嗳,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姐怎么这么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里嗦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地老。”
  “她是我娘,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让我喊她姐……我此后也是喊她姐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人,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罢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就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儿?来这儿呆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后,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也难以照拂她一辈子,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就是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地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等大小的地方,现在来到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邙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岁,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只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圆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平?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痣,看到了吗?在这儿。嗳,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嗳,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地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呲牙的过节儿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儿的,手持小鼓,肋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他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一边敲打小鼓儿,一边吆喝:“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姐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镯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她不卖了。”
  “‘不卖’的是什么?”大刘乜斜着眼问,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猥琐。
  “镯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镯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还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划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成长了几个,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姐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一进去,不待唐老大作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可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戗戗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就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可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了。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吆喝进来了。
  谁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儿?做爹的萎靡而怆惶。
  ——孩子大了,长翅了。
  从前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
  赶出门了,就瑟缩在墙角,多么拧,末了都回到家里来。
  啊,一直不发觉他长翅了。
  他要飞,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飞。孩子大了,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怀玉鼓起最大的勇气,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台,方提起小茶壶饮场。觑着有空档,企图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心愿就倾吐了——要多话也不敢。他一个劲地只盯着师父一双厚底靴:
  “——这样地练,天天练,不停练……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让我站在台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着他,长得那么登样,心愿也是着迹的:要上场!
  “哦,你以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从龙套做起。”
  “您让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吗?”师父追问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师父,我不会叫您没脸,龙套可以,不过重一点的戏我也有能耐,台上见就好。”
  李盛天见这孩子,简直是秣马厉兵五脏欢腾,颜面上不敢泄漏出来,可一颗心,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师父忍不住要教训他:
  “你知道我头一回上场是什么个景况?告诉你,我十岁坐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手脸都裂成一道道血口了。头一回上场,不过是个喽罗……”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忆给勾起来了,千丝万缕:母亲给写了关书,画上十字,卖身学习梨园生计;十年内,禁止回家,不得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他的严师,只消从过道传来他咳嗽声,师兄弟脸上的肌肉就会收紧,连呼吸都变细了——全是“打”大的。一个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头上长了疥疮,上场才演一个龙套,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盔头里,刚结的薄痂被汗水洗的脱掉了,黄水又流出来。就这样,疼得浑身打颤,也咬着牙挺住,在角儿亮相之前,跑一个又一个的圆场……
  怀玉虽是苦练,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没有投身献心地坐过科。
  比起来,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儿似的。
  李盛天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肯稍为宠他一点,以免骄了——机会是给他,可别叫他得了蜜,不识艰险。
  怀玉只听得他可跟师父上场了,乐孜孜的,待要笑也按捺住。一双眼睛,闪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写得无穷无尽。这骗不了谁,师父也是过来人。好,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戏缘,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亏人,功夫也不饶人。怀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夺魁,还不是时候;龙套呢,却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着。
  “这样吧,哪天我上《华容道》,你就试试关平吧,我给班主说去。不过话得说回来,几大枚的点心钱是有,赏的。份子钱不算。”
  ——钱?不,怀玉一听,不是龙套呀,还是有个名儿的角色呢,当下呼啸一声……
生死桥 [贰](5)
  “怀玉哥,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
  在丹丹面前,却是一字不提。
  对了,告诉她好,还是瞒着呢?
  头一回上场,心里不免慌张,要是得了彩声,那还罢了;要是像志高那样,丢人现眼的,怎么下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心高气傲,更是输不起的人。
  不告诉她,不要她来看——要她看,来日方长呀,她准有一天见到他的风光,这怀玉倒是笃定的。在关口,别叫一个娘们给影响怵阵了,卡算着,就更不言语了。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口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阴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的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了,可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他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了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蜷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屋内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痉挛。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要扶起他。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用手拍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像是挥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没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丁冬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瞎,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说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身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跟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人后,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了,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心机的,不沾凡尘的,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勾一扯,用力的,怀玉肩膀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姐那里倒是少见他。”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可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事?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永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走来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搞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便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出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在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激奋和热情,义无反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人,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二十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起,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钝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问。
  “听是听说过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天桥小子到底不明国事。
  “唐怀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怀玉一怔,听不清楚,估道是错觉。
  在闹嚷嚷的人潮里,跑出一个人。是一个唇上长了几根软髭的青年人,面颊红润,鼻头笔直,眼神满载斗志。
  怀玉定睛看看这个头大的学生,啊,原来他是何铁山。
  “何铁山,认得吗?小时候在学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铁山呀!”
  怀玉记起来了,打上一架,因为这人在二人共用的长桌子上,用小刀给刻了中间线,当年他瞧不起怀玉呢,他威吓他:“你别过线!”怀玉也不怕:“哼!谁也别过线!”
  后来是谁过了线?……总之拳脚交加了一阵,决了胜负。怀玉记起来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长,何铁山,才比自己长几岁,已经二十岁出头吧。他趁家有点权势,所以顺理成章地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学生,可自己呢,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真的,谁胜谁负?
  只是何铁山再也不像当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过节,并没放在心上。他英姿勃发,活得忙碌而有意义,读书识字,明白家国道理,现在又参加反日集会,游行示威。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的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惟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着: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叠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入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融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了?”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的。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浏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抗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张单去。
  “我也会看呢。喏,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谎信儿,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了,往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警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警察又爱打学生——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未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这时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猪胆形,预备在折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生死桥 [贰](6)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道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颏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儿,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予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就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嗳,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习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般,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到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上偃月刀泛青,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但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了。”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
  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给补偿回来。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地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整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怀玉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地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的。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子,酸甜适度,便挑出去卖……
生死桥 [贰](7)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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