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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盏花

_2 琼瑶(当代)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们干什么?”虞颂蘅从沙发里站起来大叫。“你们也不瞧瞧清
楚,家里还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么永远没有一点大人样子!你站好,韩姐姐你总
记得吧!”颂超慌忙站住脚步,定睛看去,这才看到韩佩吟正和二姐颂蘅、大姐颂萍坐在同
一张长沙发上。佩吟扬著睫毛,正对自己很稀奇的看著,就像在看一个三岁大的小顽童似
的。颂超这一下,可觉得尴尬极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韩姐姐印象相当深,从小,大姐二姐
的同学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谁也没注意过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韩佩吟,每次来总
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么也作不出来,那个刁钻的国文老师,出了个
古怪作文题目叫“蝉”。他就不知道“蝉”有什么好写的,拿作文本来问二姐颂蘅,被颂蘅
一顿乱骂给骂了回去:“你不会写,我怎么会写?我又不是生物学家!”
当时,就是这个韩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过作文本,提起笔来,只有三十分钟,就洋洋
洒洒的写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记得那篇文章的内容,只记得韩佩吟引用了一首骆宾王的
诗,其中有这样几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
为表予心?”颂超自信全身没有一个文学细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记住了这几句
诗。而且,还记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师大为激赏,破了他生平的纪录,给了他一个甲,还要他
站起来朗诵给全班听。害他结结巴巴的念得乱七又八糟,只因为心中有愧。这件事有多少年
了?九年了?那时,自己念初三,韩佩吟和二姐颂蘅念高一。现在,颂超面对著佩吟,又尴
尬,又惊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佩吟了,自从他去台南读成大,又去受军训。姐姐们的
同学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了。但是,如今重新
面对佩吟,他仍然清晰的记起往日那个梳著学生头,穿著中学制服,和自己亲切谈话的那个
韩佩吟。只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它使两个姐姐从少女变成少妇,从虞家的人变成别家
的人,使妹妹颂蕊从小女生变成大学生,从黄毛丫头变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韩佩吟呢?一时
间,他有些恍惚,时间对虞家的人来说,像一把蘸著颜料的彩笔,不同的时间涂上不同的颜
色,不管时光怎样流逝,他们依然过得多采多姿。对韩佩吟来说,却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
看出那刀子怎样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过,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梁挺直,使她的下巴瘦
削,使她的嘴角坚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残忍,可是,却使韩佩吟从一个单纯的
女学生,变成了个耐人寻味的艺术品!
“老三!”颂蘅喊著:“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怎么永远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小子!”
“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带忧郁的嘴角浮起了一个谅解的微笑:“他已经忘记我是谁
了!颂蘅,你别为难他了,那个男孩子会记住姐姐的同学呢!”“噢!你错了!”颂超冲口
而出,走过去,他在她们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光目不转睛的停驻在佩吟
的脸上。“我记得你,韩佩吟,你教过我作文;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你看!我连你教
我的诗都还记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么回事,好遥远好遥远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这个
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没剃干净的胡子渣儿,额上有两颗青春痘。短短的,参差不齐的头
发,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一股憨憨的劲儿。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的小伙
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够高了,可是肩膀却太宽了点,总使他带著种“傻
劲”,就像颂蘅说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气,充满了
活力,充满了快乐,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这就使他那不怎么漂亮的脸也变得充满吸引力了。
“韩佩吟,”那傻小子连名带姓的喊著,率直中带著鲁莽:“你瞧,我两个姐姐都结婚
了,你是不是也结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没有一起来吗?”“老三!”颂蘅喊著:“你怎么
连名带姓的乱叫,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应该叫声韩姐姐才对!”
“哎哟,少肉麻了!”颂超笑著喊:“咱们家的称呼一向乱七八糟,从小就没姐姐弟弟
那一套,我叫你还叫老二呢……”“所以没礼貌!”颂萍接口:“那天他居然冲著鹏远叫黎
大个儿!”黎鹏远是颂萍的丈夫,确实是个大个儿。
“怎么?叫黎大个儿还是尊称呢!”颂超嚷著,忽然大发现似的四面找寻,“哎,真
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个儿怎么没来?你当心,上次我听到一些传言,有关你那位黎公子
的,说他在外面有那么点花花草草的事儿……”
“嗯哼!”一声重重的哼声从颂超身后响了起来,颂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的大姐
夫黎鹏远正站在他身后,带著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对他瞪著眼睛:“好吧,老三,你顺口造
我谣吧!你姐姐可会认真的。你说过了没关系,我晚上要跪算盘珠子!”“你从那儿冒出来
的?吓了我一跳!”颂超叽咕著:“造谣?”他低低自语:“我可没造谣,有人亲眼看见你
和那个外号叫小……”黎鹏远伸手狠狠的在颂超胳膊上拧了一下,笑著对颂蘅颂萍姐妹俩
说:“还有什么没办的事要我办的,你们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礼堂,都没问题,喜帖也
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颂萍说,瞅著黎大个儿直点头:“你怎么变得这么热心起来了?想
要转移话题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吗?用不著老三说,我也听说
了……”“别听颂超乱盖!”颂蘅的未婚夫——何子坚,也不知从那儿钻出来了,急于要帮
黎鹏远解围。“他说的是绰号叫小狐狸的那个电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为了帮小李的
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戏,我和小李一块儿去谈,在喜来登酒店的咖啡厅碰到了鹏远,大家
就一起坐了坐……”金盏花5/37
“哦,”这下子,轮到颂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转了转,盯著何子坚。“你别为了帮黎鹏
远掩饰,就露了自己的马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认识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说说清楚,
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事儿?”
“哈哈!”颂蕊在一边拊掌大乐。“两位姐夫,你们可有罪好受了!”“子坚,”鹏远
故意苦著脸,拍了拍何子坚的肩膀:“他们虞家姐妹,是出了名的难缠,我已经‘一失足成
千古恨’,当初年幼无知,误入歧途,才走上了结婚礼坛。你呀,还有一个星期才结婚,我
看,趁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否则,受罪的日子可长著呢!”“不行不行,”何子坚慌忙
摇头。“我是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什么叫义无反顾?”颂蕊问:“不要乱用成语!”
“我才没乱用成语,”何子坚转向颂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二姐结婚?”“为什
么?”颂蕊天真的抬起眉毛。
“是因为——”何子坚拉长了声音,慢吞吞的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哈!”颂超头一个大笑起来。“真悲壮啊,何子坚!”他唱了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
士一结婚兮不复还!”
“该死!”颂蘅又笑又骂。
黎鹏远笑弯了腰,一面笑著,一面不知不觉的移到颂萍身边,悄悄的挽住了她。颂萍也
笑,笑得仆在黎鹏远的怀里,显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
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在笑,连那躲在门背后偷听的女佣春梅也在笑,端著点心出来
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刚从楼上走下来的虞无咎——颂萍姐弟的父亲——也在笑。欢愉的气
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佩吟悄悄的望著虞家姐妹,奇怪他们家中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欢
乐。连她们选择的丈夫,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家,卧病在床的
母亲,白发苍苍的老父,少年夭折的弟弟……唉!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家庭,为什么她家就
该独独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惨?她想得出了神了,想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直到颂萍的
母亲虞太太叫了她一声:
“佩吟!”“噢!”她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著虞太太。
“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的问。
“哦,这……”她的脸红了,想起林维之。林维之,维之,维之,维之……也曾海誓山
盟,也曾互许终身,也曾共享欢乐,也曾计划未来……可是,维之,维之,你人在天涯,心
在何方?她的脸色由羞红而变成苍白了。
“知道吗?”颂蘅摇撼著母亲,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著母亲。“佩吟是我们这一群里
第一个交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时候就和工学院那个林维之恋爱了,大三就和他订婚了……
那时候,何子坚还没认识我呢!”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来你早就订了婚啊?那么,怎么还不办喜事呀?”
“人家林维之在国外呀!”颂蘅说。
“国外?”接口的是颂超,他正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佩吟,看著她那由红变白的面颊,看
著她那逐渐失去血色的嘴唇:“他在国外做什么?”他粗鲁的问。
“念书!念博士!”颂蘅瞪著颂超:“人家可不像你这样没出息,林维之发誓要拿到博
士学位才结婚!”她转头对著佩吟,收起了笑,认真的问:“真的,佩吟,他的书到底念得
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国的打算?依我说啊,有个硕士学位也可以对家里交代啦,你还是写封
信催他回来,把大事办一办,我急著要喝你的喜酒呢……”“是啊!”虞太太接口:“你们
这一代的女孩子,谈到结婚都像谈到坐牢似的,躲得个快!我像你们这个年龄呀,已经是三
个孩子的妈妈了……”
佩吟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说话的声音,那么嘈杂,那么乱
哄哄而又笑语喧哗。她头昏,心脏绞扭,双手发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间,她就站起
身来了,很快的,匆匆的,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说了句:
“对不起,虞伯伯,虞伯母,我要回去了。”
“干嘛?”颂蘅一怔。“多坐坐,咱们还有好多话要聊呢!”
“不了。”她勉强的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蜜月再说。我还要回去改卷子,明天一
早还有课。”
“等一下再走,”颂萍热心的挽留著,看看手表:“坐到十点钟,我们也要回家,可以
用车子顺路送你回去!怎么样?”
“不,不,”她慌乱的摇著头,虚弱的微笑著:“我真的回去还有事!”“这样吧!”
颂超突然跳起来说:“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佩吟看了颂超一眼,那傻小子
一脸的天真,眉间眼底,仍然稚气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华,假若佩华不死,今年大概也
这么大了。她深吸了口气,摇摇头,不能再想佩华了。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像母亲一
样,整个精神崩溃,想到这儿,她就不自觉的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终于,走出了虞家的大门。街道上,那凉爽的,暮春时节的风,带著轻寒对她扑面而
来,她再深吸了口气,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担,正压在她胸口上,使她无法呼吸,无法透
气。虞颂超走在她身边。一反在家中的“淘气”,他走在那儿,出奇的安静,只是不时悄悄
的、默默的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著什么问题,什么心事,由于他那么安静,走了好长的一
段路,佩吟都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忽然间,他的话就鲁莽的冒了出来,一下子打破
了寂静的夜色:
“他——根本不想回来了吧?”
“什么?”她一惊,蹙起了眉头,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谁?”
“那个林维之,”他盯著她。“他并不想回来吧?他拿不到博士学位?也不准备回来
了,是不是?”
她站住了。慢慢的,她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正视著他。正视著这个大男孩子,正视著
这个若干年来,在她生命里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视他,从那睫毛深处凝视他。街灯正
照在他脸上,月光也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挚,那对大而亮的眼睛,像两面
小小的镜子。她几乎可以在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反影。当你面对一份真实的时候,你就无法
再欺骗自己了。“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有三个姐妹,”他认真的、坦率的说:“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长大的,我看惯了姐姐
们的欢乐和幸福。每次,当她们谈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就发光了……而你,
你没有。你很烦,你很忧愁。所以,我想……那个林维之,他是不会回来了。”她的睫毛闪
了闪,睁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没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却被这
稚气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的去打量面前这张脸,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白的直率,
和一份最最真挚的关怀。这使她又闪电般的想起佩华,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华,她也一定瞒
不过他的。想到这儿,她觉得眼眶湿润了。她垂下眼睑。
“你对了。”她喑哑的说:“他不会回来了,即使他回来,也不是我的了。”“怎么
说?”他追问著。
她再度抬起睫毛,看著他,一本正经的说:
“他去年已经结了婚,娶了另外一个女孩。”
他睁大眼睛,微张著嘴,灯光下,他那短短的头发,那宽宽的额,和那微张著的嘴,显
得驴驴的,傻傻的,憨憨的……却也是天真的,可爱的,纯挚的。他好半天,才深抽了口
气,呐呐的、笨拙的说:
“对不起,我不该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真的,我不该去提
他……”
“不要抱歉,”她很快的打断他。“这又不是你的错,事实上,我早就该面对这件事
了。我应该……告诉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的望著道路的尽头,语气变得幽幽的,
做梦似的。“我总在欺骗自己,试图说服自己……他会离开那个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身
边……”
“老天!”他冲口而出:“你还在爱他!”
她一震,目光从道路尽头收回来了。怎么了?自己会对这样一个孩子说出内心深处的
话,她惶惑而迷惘,抬起头来,她再面对他,蓦然间觉得十分沮丧,十分烦恼,十分懊悔。
她仓促的说:“好了!颂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
“既然只有几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说。
“你听话!”她命令似的,像个大姐姐,像在对佩华说话。“回去吧!我要一个人走
走!”
他呆站了几秒钟,然后,他生硬的抛下几句话来:
“忘掉他!如果他背弃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这份感情,他就根本不值得你去
爱!”
说完,他车转身子,大踏步的踩著月色,走了。
佩吟怔在月光下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她下意识的看看天空,居然有一
轮满月,挂在遥而远的天边,是阴历十五六吧?她想著。月亮又圆了。月亮圆了,人呢?她
低下头来,忽然眼里充盈了泪水。金盏花6/374
这是星期天。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醉醺醺的,软绵绵的照在静悄悄的花园里。那些
高大的榆树,那些修长的绿竹,那几株池边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无数阴影。阳光
的光点,仍然在阴影的隙缝中闪烁。闪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闪熠在草地上,也闪熠在那铺著
白石子的小径上。
纤纤坐在荷花池畔。她穿了件白色有荷叶卷边的衬衫,系著一条水红色麻纱的长裙,裸
露的颈项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红缎带,细心的打了个小蝴蝶结。她坐在那儿——一块凸出
的大石头上——
用双手抱著膝,赤著脚。她的红缎拖鞋随意的抛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开出了两朵艳丽
的火鹤花。
她身边有一本高中国文课本,有一本四书,还有本大专联考国文科的模拟试题。她本来
是在念书的,韩佩吟昨晚有事请假,把上课时间改到了今天,她在电话里通知过纤纤,今天
要考她背书;背礼记里的檀弓篇,国文课本里选出过四篇。还要考她解释和国学常识。她一
早就把书本带到荷花池边来念了,她确实念了好多好多遍,她并不想分心的,她已经告诉了
奶奶和吴妈,除韩佩吟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
可是,后来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荷叶上,滚圆的露珠儿迎著阳光闪亮,几朵半开的荷
花,像奇迹似的,在阳光下苏醒过来,缓缓的、慢慢的绽开了花瓣。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使她那样惊喜的、那样兴奋的去注意那生命的绽放,然后,“黑小子”来了。她绝对没有接
到“不许打扰”的命令,因为,它直接扑奔她而来,那粗壮的身子,像一条小牛,它的皮毛
光滑,乌溜溜的,被阳光晒得热热的,它跑向她,对她拚命摇尾巴,使她不自禁的就丢下了
书本,用双手去捧住它的头。她喜欢黑小子那对锐利闪亮的眼睛,那“野性”的眼睛,却对
她闪出“人性”的依恋和顺从,这使她惊叹。于是,她开始和黑小子谈话,黑小子仆下了身
子,躺在石头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头颅,放在纤纤那柔软的裙褶里。
当佩吟经过吴妈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画;纤纤的
发丝衣褶,在微风中飘荡,她那小小的脸庞,在阳光下露著甜美而满足的微笑。荷花盛开,
柳条摇曳,草地青翠,人儿如玉。佩吟不自禁的叹口气,她一眼就看了出来,纤纤正在享受
她那纯纯美美柔柔梦梦的人生,而她,却带来了“现实”!即将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
欢乐。她走过去,黑小子惊动了,站起身来,它迎向佩吟,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这只狼狗
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咙中的低鸣来做欢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头,温柔的说了句:
“去吧!黑小子!别来打扰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佛听得懂话,转过身子,它走了。但是,它并没有走远,到了柳树下,它就仆
下来了,把脑袋搁在前爪上,它对这边遥遥注视著。纤纤站起身来,长裙飘飘,她亭亭玉
立,浅笑盈盈的看著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著,奇怪自己并没有女性那种本能的嫉
妒。她真该嫉妒她的,青春,美丽,富有……她几乎全有了。“噢!纤纤,你选了一个很可
爱的‘教室’,”她笑著说,四面张望著,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进赵家,白天看到这花园,
现在,她才知道这花园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后面,池子四周,没有椅子,却有许多奇形
巨石,巨石的旁边,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头边盛开著。现在,纤纤所坐的石头边,也有
一簇粉红色的小草花。“韩老师,”纤纤恭敬而谦和的喊了一声,微笑仍然漾在她唇边。阳
光下的她,似乎比灯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细腻的皮肤,嫩得真是“吹弹得破”。“我一清早
就来这儿念书了。”她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知道,”佩吟接口:“奶奶告诉我了。她说
你天一亮就来了,已经念了好几小时了。”
纤纤的脸孔蓦然绯红了,她扭捏的、腼腆的一笑,悄悄的说:“我是一清早就来了,但
是,我……并没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让我分心,我想,我想,我还没有念得很熟。”
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红的脸庞像一朵小花。
又来了。又是各种理由,反正她没有背出书来!
“什么事分了你的心?”佩吟问。“荷花开了,太阳出来了,柳树在风里摇动,黑小子
对我笑……”“狗会笑吗?”“是的,它会笑。”纤纤一本正经的。
“好!还有呢?”“唉唉!”纤纤轻叹著:“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叶上
滚来滚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只蟋蟀总是从草堆里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谈
话……”
“好了!”佩吟吸了口气,抱著书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
因为,她已经被纤纤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动了。她实在不该被这些理由打动的,但是,听
她那样轻轻柔柔的娓娓道来,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谅她。不过,她不能再心软了,她必须把纤
纤逼紧一点,已经五月初了,离联考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也教了纤纤两个月了,她却看不
出丝毫成绩来。“现在,让我们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纤纤叹口气,很委屈的,很顺从的在佩吟对面坐下了。从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书。“不
要打开书本,”佩吟说:“背给我听吧!从‘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背起。”纤纤抬眼看
著天空,她那细小的白牙齿轻轻的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钟,她才开始结结
巴巴的背诵起来:“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谓之曰……谓之曰:‘子
盖言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谓我……君谓我欲弑君也,
欲弑君也……”她的眼光从天空上回到佩吟脸上,她眼底盛满了困惑,她背不出来了。叹口
气,她说:“唉!韩老师,古时候的人真的这样说话吗?”佩吟被问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
时候的人怎么说话,只得含糊说:“大概是吧!”“我们是现代的人,我们一定要费很多时
间,去学习古时候的人说话的方法吗?”纤纤问。
“念这篇东西,并不是要你学古时候的人说话,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吟说,凝
视著纤纤,忽然发现个主要的问题,她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篇东西在讲什么?”
纤纤天真的摇摇头,说:
“它一忽儿这个曰,一忽儿那个曰,已经把我曰得头昏脑胀了。”“我不是跟你解释过
吗?”佩吟忍耐的说。想了想,她换了种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课文讲,你根本就接受
不了。这样吧,让我们先弄清楚这个故事,你念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双手抱
住膝,开始简单而明了的解释:“晋献公有个儿子叫申生,还有个儿子叫重耳,另外有个儿
子叫奚齐,这三个儿子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奚齐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属于申生的,
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诉父亲说,申生要杀掉晋献公。晋献公中计了,大为生气,就要杀申
生,重耳急了,就问申生:“你为什么不对爸爸说说清楚呢?’申生说:‘不行,奚齐的妈
妈是骊姬,爸爸宠爱骊姬,如果我把真相说了,爸爸会伤心的!’重耳又说:‘那你就逃走
吧!’申生说:‘也不行,爸爸说我要杀他,天下那里有人会收留杀父亲的人,我能到什么
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还没说完,她就看到纤纤连打了两个冷战,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使佩吟说
不下去了。她望著纤纤,问:
“怎么啦?”“多么可怕的故事!”纤纤颤栗著说:“弟弟要陷害哥哥,说儿子要杀爸
爸,爸爸又要杀儿子……唉唉,”她连声叹著气:“我必须念这些杀来杀去的东西吗?我们
不是一个酷爱和平的国家吗?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残忍?那个奚齐也真希奇,他为什么要
害哥哥呢?那个父亲也太希奇,不但相信儿子要杀他,居然还要杀儿子,那个申生更希奇,
又不肯解释,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么样?”
“他……”佩吟无力的、低声的应著:“自杀了。”
纤纤又打了个冷战,眼睛睁得更大了。
“韩老师,”她困惑的说:“大专联考要考我们这些东西吗?”“可能要考的。”她勉
强的说。
纤纤低下头去,脸上浮起一片悲哀而无助的神色,刚刚在看荷花时的那种甜蜜和欢欣都
消失了。她用手抚弄著那本国文课本,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懂,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申生有多么孝顺。”
纤纤更悲哀的摇头。“你瞧,韩老师,”她无助的说:“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欢
这些故事,我也不懂这种故事。假如爸爸误会我要杀他……哎,”她扬起睫毛,满脸热切:
“爸爸是绝不可能有这种误会的,那个父亲会笨到不了解儿女的爱呢?……好吧,就算爸爸
笨到认为我会杀他,我就去自杀吗?我自杀了就是孝顺吗?如果我自杀后,爸爸发现了他的
错误,他岂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视著佩吟,低叹著。“这不是好故事,那个晋献公是个昏
君,奚齐是个坏蛋,申生是个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让申生自杀,他也是个糊
涂虫!”
佩吟扬起了眉毛,深深的看著纤纤,有种又惊奇又激动又愕然的情绪掠过了她。忽然
间,她觉得自己有些了解纤纤了。那些书本对她是太难懂了,因为她那样单纯和善良,单纯
得不知道人间也有兄弟拆墙、父子相残、争名夺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这些事。她有她
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学……这些属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没有“丑恶”。那么,自己又在
做什么?教她念书?教她去了解很多与她的时代和世界都遥远得有十万八千里的故事。这些
故事对她毫无意义,除了一件:或者能帮她得到一张大学文凭!但是,她要大学文凭做什么
用呢?进了大学,她又学什么东西呢?更多钩心斗角的故事?更多的丑恶?更多的杀来杀
去?
一时间,她呆望著纤纤,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视使纤纤不安了,很快的,
纤纤拾起了课本,用既抱歉又柔顺的声音说:“对不起,韩老师,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的!
我背不出书来就胡扯!这样吧,你让我再念几遍,说不定我就可以背出来了!”“不不!”
佩吟伸手压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关怀的望著她,说:“我在想你的话,你有道理,这篇东
西确实不好,它和时代已经脱了节,它提倡了愚忠与愚孝。我在想,你背这些书,可能——
是没有意义的。”她顿了顿,忽然问:“纤纤,你还有个教数理的老师?”金盏花7/37
“是的。”“你的数理程度进展得如何?”
纤纤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头去了。
“不很理想?”她问。“唉!”纤纤尽叹气。“那些X和Y老跟我作对,那些方程式也
是的,它们就不肯让我记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头都要炸开了。魏老师——就是教
我数理的那位老师,她说我像个洋娃娃。”“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说,洋娃娃就是样子好看,脑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纤纤伸出手去,下意识的触摸
著身边那簇粉红色的小花。“我想,她对我很生气。韩老师,”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对
我也很生气?”“不。”佩吟动容的说,非常坦白,非常认真,非常诚挚。“我一点也没有
生你气,而且,我很喜欢你。”
她飞快的抬起头来,眼睛闪亮。
“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她问。
“你一点也不笨,”她诚恳的说:“你有思想,有见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会
笨?”她深思的沉吟著:“或者你是太聪明了,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
教育。”她也下意识的去抚摩那朵小红花。忽然间,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它是
为自己而开的,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有人欣赏它,它也开花,没人欣赏它,它还
是要开花。“纤纤,”她柔声叫:“你很想念大学吗?”
纤纤不语。“告诉我!”纤纤很轻微的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为了爸爸呀!”她低叹著说。“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怎
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她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了一声:“噢,他来了!”
佩吟一惊。“谁来了?”“爸爸呀!”她望著佩吟的身后。
佩吟不自禁的回过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穿过竹林和草地,对她们大踏步
而来。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装笔挺。那白衬衫的领子
雪白,两条腿修长,裤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的从草地上站起来了,这是大白天里,
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他眼角有些细细
的皱纹,唇边也有。但是,奇怪,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
儒雅的、哲学家式的韵味。“噢,”他愉快的微笑著,注视著她们,用手习惯性的推了推眼
镜。“你们选了很好的一个地方来念书。可是,太阳已经越来越大了,你们不热吗?”“不
热,”纤纤也站了起来,她长裙曳地,倩影娉婷。对父亲温柔的微笑著。“我打断你们的功
课了吗?”赵自耕望著地上散落的书籍。很快的对那些书扫了一眼:高中国文课本、四书、
模拟试题、国学常识……。佩吟没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说:
“纤纤,我们今天也念够了,你把那些书收拾好,进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谈
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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