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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 作者:毛姆

_3 W.S.毛姆 (英)
  因为她无处不在、随时发作的同情心,说话之时就已经抽泣起来了。
  “她是十年前随我从法国一同过来的姐妹之一。现在,那时的伙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记得,那时我们大家站在船尾(她说什么?缠尾?),随着蒸汽轮船离开了马赛港。我们远远望见了圣母玛丽亚的金色雕像,便一同念出了祈祷词。自从入教以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教会派遣我到中国去。然而当我看到故土在我眼前远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她们的院长,没有给孩子们做好榜样。这时圣弗朗西丝?夏维姐妹——她昨晚已经死了,当时她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悲伤。她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法国和上帝都在我们心中。”
  源于人之本性的悲痛,与理智和信念激烈地交锋着,使她肃穆而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凯蒂看向了一边,她觉得对身处此种情形的人的窥视是低级无礼的。
  “我刚才一直在给她的父亲写信。她和我一样,是她妈妈唯一的女儿。他们是住在布列塔尼的一家渔民,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呃,这场可怕的瘟疫何时才会停止?今天早上我们的两个小女孩也发病了,除了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们。这些中国人没有一点抵抗力。失去圣弗朗西丝姐妹对我们来说太严酷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现在人手又少了一个。虽然中国各处修道院的姐妹们都很想赶过来,我们的教会会为这个地方奉献一切(可惜他们一无所有),但是来这里就几乎意味着死亡。只要我们现有的姐妹尚能应付下去,我决不想再有姐妹来白白牺牲。”
  “你的话激励了我,嬷嬷,”凯蒂说道,“很遗憾我在一个令人悲伤的时刻到来。那天你曾说姐妹们人手不够,我便想你能否容许我前来帮忙。只要我能对你们有用,我不在乎能帮上什么。即便你安排我擦地板,我也会十分感谢。”
  修道院长愉快地笑了。这令凯蒂吃了一惊,她不曾想此人的性情如此多变,这么轻易地便破涕为笑。
  “无须由你来擦地板。那些孤儿马马虎虎也能凑合做。”她停了一下,然后十分和蔼地看着凯蒂。“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觉得你随丈夫前来就已经做得够多了吗?不是每个妻子都有这个勇气。除此之外,你若能在他劳累一天回到家之后,安慰他,让他安安静静休息,就没有比这再周到的了。请相信我,那时他需要你的爱和你的体贴。”
  凯蒂几乎不敢看修道院长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偏不倚直对住凯蒂的脸,流露出颇具讽刺意味的亲切感。
  “我恐怕从早到晚一直无事可做。”凯蒂说道,“一想到你们的工作如此繁重,而我整天游手好闲,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也深知我无权苛求你的慈悲,浪费你的时间,但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假如你能给我伸手帮忙的机会,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恩赐。”
  第31节:面纱(31)
  “你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好。前天你光临此地时,我发现你脸色苍白。圣约瑟姐妹还以为你怀上了孩子。”
  “不,不,”凯蒂叫道,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修道院长铜铃般地咯咯笑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可感到难为情的,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猜测也不是凭空想象。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脸色苍白是因为我天生如此,实际上我的身体非常结实。我可以保证我干得了累活儿。”
  修道院长神情严肃起来,不自觉地树起一副权威的姿态,这才是她惯常的样子。她品评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凯蒂,凯蒂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会说汉语吗?”
  “恐怕不会。”凯蒂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啦。我本来可以把年岁大一点的女孩们交给你照料。但是现在看来很难,恐怕她们会——用英语怎么说?无法无天?”她沉吟着下了定论。
  “我能帮忙照料那些生病的姐妹吗?我一点也不怕霍乱,女孩们和士兵们都可以交给我来照顾。”
  修道院长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面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你对霍乱一无所知。那种场景惨不忍睹,十分吓人。医疗室的工作是由士兵来完成的,我们只需一个姐妹监看就可以了。至于那些女孩……不,不,我确信这不是你的丈夫所希望的。那是相当可怕的场面。”
  “我会慢慢习惯的。”
  “不,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这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也是我们的特权。我们决无请你前来的意思。”
  “你使我觉得我是个无足轻重、一无是处的人。我不相信这里没有一件我能胜任的工作。”
  “这个打算你跟你的丈夫商谈过吗?”
  “是的。”
  修道院长瞧着凯蒂,好像要把她心里藏的秘密都看穿似的。她觉察到凯蒂焦急、恳切的神情,便微微一笑。
  “当然,你应该是个新教徒吧?”她问道。
  “是的。”
  “那问题不大。维森医生,也就是已经去世的传教士,也是一位新教徒。那没有什么两样,他是我们最亲的人。我们对他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
  凯蒂的脸上欣喜地一笑,但她什么也没说。修道院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
  “你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想我可以找点什么交给你做。毫不讳言,圣弗朗西丝姐妹离开我们以后,她的工作就没有人来顶替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现在。”
  “好极了。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向你保证我会竭尽全力。我十分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修道院长打开了会客室的门,正要出去,忽又迟疑了一会儿。她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凯蒂,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凯蒂的胳膊上。
  “你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安宁,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在欢乐中,也不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这所修道院中,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里。”
  凯蒂听言稍作一惊,然而修道院长已经快步地离开了。
 
  凯蒂发觉修道院内的工作让她的精神焕然一新。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阳将那条小河与河上拥挤的舢板铺洒上一层金色,她才从修道院回到他们的房子。
  凯蒂有种奇怪的想法,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心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这启发了她的思维。她的活力又回来了,她感觉比以前更健康,身体更结实。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会哭了。让她颇为惊奇而又困惑不解的是,她发觉自己时常开怀大笑。她已经习惯待在这块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了,虽然她明知身边有人在随时死去,但是已经能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修道院长禁止她到医疗室里去,可是那扇紧闭的门越发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跑过去偷偷朝里面看两眼,但是那保准会被人发现。修道院长不知会用什么方法来惩罚她呢。要是她被赶走可就太糟了,她现在专心致志地照顾那群孩子,如果她走了,她们肯定会想念她的。她真不知道要是没有了她,她们可怎么办。
  第32节:面纱(32)
  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已经一个礼拜既没想起查尔斯?唐生也没梦见过他了。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成功了。如今她可以冷静、漠然地思量他,她不再爱他了。呃,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啊!想想过去,她是多么荒谬地渴求他的爱。当他弃她不管的时候,她几乎快要死了。她悲哀地认为她的生活从此只能与酸苦为伴,而现在她不是笑呵呵的吗?他这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她简直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现在冷静地想一想,她那时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很幸运,韦丁顿对此还一无所知,不然她可受不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和那张含沙射影的嘴。她自由了,终于自由了,自由了!她都要忍不住高声欢叫起来。
  然而一两天后让凯蒂预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与往常一样一早来到了修道院,开始着手一天之中的第一件工作:照料孩子们洗脸穿衣。由于修女们坚持认为夜风对人危害无穷,所以孩子们的宿舍整个晚上都是门窗紧闭,因而空气污浊不堪。凯蒂刚刚享受完早晨的新鲜空气,一走进来就得赶忙捂住口鼻,尽快地把窗户打开通通风。这天她刚走到窗户底下,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恶心感,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靠在窗户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她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不一会儿,又一股恶心感袭来,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出来。孩子们被她的叫声吓坏了,给她帮忙的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孩跑了过来,看到凯蒂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稍微一顿,便回头朝外面大声地喊人。是霍乱!这个想法在凯蒂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死亡的阴影一下子慑住了她。她恐惧至极,黑夜的可怕感觉顺着血管流遍了全身。她挣扎了一会儿。她感到她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睁开了眼睛,一时认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好像是躺在地板上,脖子动了一动感觉头下垫了一个枕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修道院长跪在她的旁边,手中捏着一块嗅盐,在她的鼻孔处摇来摇去。圣约瑟姐妹则站在一旁望着她。她猛地一惊,那个念头又回来了,霍乱!她发现了修女们脸上的惊恐之色,圣约瑟姐妹的身形看起来比平时大,身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楚。恐惧感再一次袭来。
  她感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成天跟霍乱打交道,她早已习惯地认为它永远不会摊到自己身上。唉,她真是个傻瓜啊。她确定她就要死了,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女孩们搬来了一把藤条长椅,摆到窗户底下。
  然而她怀孕了,凯蒂大吃一惊,从头到脚战栗了一下。
  凯蒂重新躺回到椅子里去。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死一般冰冷。
  瓦尔特直视着她的脸,这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有过的。不过从他的神情来看,职业的诊察要多于丈夫的关切。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盯住那双眼睛。
  “我怀孕了。”她说。
  她已经习惯于在发表一通言论后,本应听到惊呼而得到的却往往是他的沉默,不过她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他一句话也没说,身体动也没动,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一样,黑色的眼珠没有闪过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听到了什么。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望。如果一个男人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寂静让人难以忍受,她开口了。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决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千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
  “嗯?”
  她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他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决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她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决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她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第33节:面纱(33)
  而且她急需赚得同情。她得知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心中出现了奇怪的想往和无名的欲望。她感到无比虚弱,胆战心惊,觉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么遥远,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尽管她对她的妈妈毫无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渴望妈妈能在身边。她太需要帮助和安慰了。她不爱瓦尔特,她知道这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搂在怀里,好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乐地哭一会儿。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会把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她觉得撒谎似乎并不值得。她的思绪胡乱地游动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死乞丐躺在墙根下的情景。她为什么会想起他?她没有抽泣,眼泪像决了堤一样从她大大的眼睛里痛痛快快地淌下来。最后,她做出了回答。他曾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她惊奇地发现他瘦得出奇,过去的几个礼拜以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太阳穴深深地陷了进去,脸上的骨头明显地凸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的,好像穿的是别人的大号衣服。他的脸晒黑了,但是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发绿。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工作太过辛苦了,几乎是废寝忘食。她正忙着哀伤悲痛,胡思乱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来。她什么也帮不上,这太残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额,好像头疼的样子,她感觉他的脑子里也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情绪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见了小孩子就会变得柔情蜜意的,真令凯蒂无法理解。男人大多连亲生的孩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嬷嬷们不止一次地提过瓦尔特对孩子的喜爱,她们甚至被他感动,把这当成了趣谈。对那些逗人的中国婴儿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会怎么样呢?凯蒂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她被一阵吵闹的敲门声惊醒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没有意识到敲门声是真的。但是敲门声持续不断,她渐渐清醒过来,断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门。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表来,借着指针上的夜光,看到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一定是瓦尔特回来了——他回来得太晚了,这个时候童仆睡得很死。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让人毛骨悚然。敲门声终于停了,她听见沉重的门闩被拉开的声音。瓦尔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可怜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愿今天他会直接上床睡觉,可别像往常一样再跑到实验室去。
  凯蒂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然后一群人一轰而入。这就奇怪了,以前瓦尔特要是晚回来,都是恐怕打搅了她,尽量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声响。凯蒂听到两三个人快步地跑上了木头台阶,进到了与她隔壁的屋子里。凯蒂心里害怕起来,她一直对老百姓的排外暴乱心怀忧惧。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确认暴乱的可能性,有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到了她的门外敲了敲门。
  “费恩夫人。”
  她听出是韦丁顿的声音。
  “嗯。什么事?”
  “你能马上起来吗?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她站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然后把锁解下,拉开了门。韦丁顿站在门口,他穿了一条中国式的长裤,上身套了一件茧绸的褂子。童仆站在他的后面,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再后面是三个穿着卡其布军衣的中国兵士。看到韦丁顿脸上惶恐的表情,她吓了一跳。他的头发乱作一团,好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
  第34节:面纱(34)
  “出了什么事?”她喘着气说。
  “你必须保持冷静。现在一会儿也不能耽搁了,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
  “到底怎么了?城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她猛然醒悟,城里一定发生了暴乱,那些士兵是派来保护她的。
  “你的丈夫病倒了。我们想让你立即去看看。”
  “瓦尔特?”她叫了起来。
  “你不要慌乱。我也不知道情形是怎样的。余团长派这个军官来找我,让我立即带你去衙门。”
  凯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猛然感到一阵冰冷,然后转过身去。
  “我会在两分钟内准备好。”
  “我还没睡醒,我就,”他说道,“我就来了。我只胡乱地披上一件外套,找了双鞋登上。”
  凯蒂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借着星光,伸手捡到什么就穿上。她的手忽然变得极其笨拙,用了好半天也扣不上扣子。她捡了条晚上经常披的广东披肩围到肩膀上。
  “我没找到帽子。用不着戴了吧?”
  “不用。”
  童仆提着灯走在前面,几个人匆匆下了台阶,走出了大门。
  “提防着别摔倒。”韦丁顿说道,“你最好拉住我的胳膊。”
  几个士兵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余团长派了轿子过来,就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飞快地下了山。凯蒂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想问话却张不开口。她害怕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河岸到了,一条小船停在岸边,船头挂了一盏灯。
  “是霍乱吗?”她终于问道。
  “恐怕是的。”
  他们沿着一道光秃秃的墙壁走了一阵,冷不丁已经来到了一扇大门前,门的两侧各有一座哨亭。轿夫将轿子稳稳地放了下来。韦丁顿匆匆地来找凯蒂,她早已经从轿上跳下来了。军官用力地拍打着门,朝里面喊了几声。一道边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大宅院,一群士兵裹在毯子里,贴着墙根躺在屋檐底下,相互间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停住了脚步,军官去和一个像在站岗的兵士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头来,对韦丁顿说了句什么。
  “他还活着。”韦丁顿低声说,“提防脚下的路。”
  还是几个提灯笼的人带路,他们跟在后面穿过了庭院,上了几级台阶,通过另一扇高高的大门,进入了又一个大院儿。院子的一侧是一座长长的厅堂,里面点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上的米纸透射出来,使雕镂华丽的窗格更为醒目。提灯笼的人把他们一直带到了这座厅堂之前,然后军官敲了敲厅堂的门。门立即开了,军官回头看了凯蒂一眼,然后让到了一边。
  “你进去吧。”韦丁顿说道。
  这是一间又长又矮的屋子,昏黄的灯光使屋子里显得昏暗阴沉,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三四个士兵散站在屋内。正对门口有一张靠墙的矮床,床上盖着一条毯子,毯子下面蜷缩着一个人。一位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矮床的边上。
  凯蒂慌忙地走了过去,爬到了床上。瓦尔特两眼紧闭,他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死灰色,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声息,样子十分恐怖。
  “瓦尔特,瓦尔特。”她压低声音喘息着说道,声调中充满了惊惧。
  瓦尔特的身体微微地动了一下,或者是在凯蒂的幻觉中动了一下。这一动是如此地微弱,如同是一缕悄无声息的微风,不知不觉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抚出了纹路。
  “瓦尔特,瓦尔特,跟我说话。”
  瓦尔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他没有朝凯蒂看,只是盯着离他的脸几寸远的墙壁。他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但似乎能听出来他是在微笑。
  “这个鱼缸很好看。”他说道。
  凯蒂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是他没再发出声音,身体也没动,淡漠的黑色眼睛盯着白刷刷的墙壁(他看到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了吗?)。凯蒂站了起来,形容枯槁地看向站在床边的那个人。
  “一定还能做点什么。你不能光站在那儿束手无策!”
  她把双手握在一起。韦丁顿朝站在床边的军官说了几句话。
  第35节:面纱(35)
  “恐怕他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军医负责给你的丈夫治疗。你的丈夫教给了他治疗的方法,你的丈夫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
  “那个人是军医吗?”
  “不,他是余团长。他一步也没离开过你的丈夫。”
  凯蒂心神纷乱地看了余团长一眼。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的卡其布军装显得极不合身,他的眼睛正看着瓦尔特。她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不禁心里一惊。这个黄脸平额的男人凭什么流泪?她被激怒了。
  “什么也不做看着他死,这太残忍了。”
  “至少他现在感觉不到痛苦了。”韦丁顿说道。
  她再次爬到丈夫的身前。那双吓人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看见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上。
  “瓦尔特,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药可以给他用上,留住他渐渐消失的生命。现在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全都干瘪下去了,几乎认不出来是他。短短的几个钟头里,他变得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现在根本不像人,他几乎就是死亡本身。
  她觉得他好像要说什么,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别大惊小怪。我刚走了一段难走的路。现在我已经全好了。”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的嘴闭住了,身体又变得一动不动。痛苦撕扯着她的心,他不能就这么躺着,她觉得他好像已经为入坟墓摆好了姿势。一个人走了上来,好像是军医或者护理员,做了个手势叫她让开一下。他爬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的旁边,用一条肮脏的湿毛巾粘了粘他的嘴唇。凯蒂站起来,绝望地看向了韦丁顿。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她轻轻地说。
  他摇了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
  “谁也说不上来。或许一个钟头。”
  她环顾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目光从余团长硕实的身影上掠过。
  “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她问道,“只用一分钟。”
  “当然可以,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韦丁顿朝余团长走去,同他说了几句话。这位团长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地下了命令。
  “我们会在台阶上等候。”大家撤出去时韦丁顿说,“到时你可以叫我们。”
  凯蒂的意识依然处于狂乱之中,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毒品流淌在她的血管里使她出现的幻觉。然后她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她,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没有为她自己考虑。
  “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蹲了下来说,她怕他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而没有用手碰他。“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
  他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狗、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他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爱,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经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她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他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她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十分清晰。
  第36节:面纱(36)
  “死的却是狗。”
  她像石头一样僵住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听懂。她惊慌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纷乱。他的话毫无意义,喃喃呓语。看来他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
  他再也不动了,几乎和死了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但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她害怕起来。
  “瓦尔特,”她小声说,“瓦尔特。”
  最后,她猛地站起了身,恐惧骤然慑住了她。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可以来一下吗?他好像已经……”
  他们闯了进来。那名中国军医走到了床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他将它点亮,照向瓦尔特的眼睛,然后将他睁着的眼抚合上。他说了句中国话。随后韦丁顿用胳膊搂住了凯蒂。
  “恐怕他已经死了。”
  凯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了下来。她不像是惊呆了,倒像是迷惑不解。几个中国人束手无策地站在床边,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韦丁顿沉默不语。过了一分钟以后,几个中国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你最好允许我送你回到住处。”韦丁顿说道,“他们会把他送到那儿去。”
  凯蒂的手无力地抚了一下前额,然后朝矮床走去,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瓦尔特的嘴唇。现在她不哭了。
  “很抱歉这么麻烦你。”
  她走出去的时候,军官们向她行了军礼,她肃穆地朝他们鞠了一躬。大家从来时的院子出去,来到大门外,坐进了轿子。她看见韦丁顿点燃了一根烟。几缕烟雾在空气里盘旋了两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就像人的生命。
  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埋葬了他。他被殓进了一具中国棺材,凯蒂对此十分惊诧,她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墓床上,他不会舒服地安息,但是她也毫无办法。消息灵通的嬷嬷们得知了瓦尔特的死讯,依照规矩正式地差人送来了一个大丽花的花圈。花圈好像是出自一个熟练的花匠之手,但是干巴巴地放在那具中国棺材上,显得滑稽而别扭。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大家开始等待余团长的到来。他已经叫人捎信给韦丁顿,说他务必要参加葬礼。最终他带着一名副官来了。送葬的队伍开始上山。棺材被六个苦役抬着,来到了一块墓地,那里埋葬着瓦尔特的前任传教士医生。韦丁顿从传教士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英文祈祷书,他用低沉的声调念起了书上的墓葬辞,声音里有种对他来说很少见的困窘之情。或许在诵念这些肃穆而又可怕的句子时,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如果他是这场瘟疫的下一个牺牲者,就没有人在他的坟墓上念祈祷辞了。棺材缓缓地吊入了墓穴里,掘墓人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余团长一直脱帽站在墓穴的边上,下葬完毕后他戴上了帽子,向凯蒂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对着韦丁顿说了一两句话,在副官的伴随下离去了。几名苦役好奇地参观完一场基督教徒的葬礼后,拖着他们的轭子三三两两逛悠着步子回去了。凯蒂和韦丁顿一直等着坟墓堆好,然后将嬷嬷们送的精美的花圈搁到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头上。她始终没有哭,但是当第一铲土盖到棺材上时,她的心脏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她看到韦丁顿在等着她回去。
  “你忙着走吗?”她问道,“我还不想回住处去。”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愿意听从你的调遣。”
  66
  他们沿着堤道漫步到了山顶,那里矗立着那座为某位贞洁的寡妇建造的拱门。在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中,这座拱门占去了很大的一部分。它是一座象征,但是到底象征了什么,她却琢磨不出来。她也不知道它在她看来为何具有讽刺意味。
  “我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吗?我们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广阔的平原在她的眼前铺展开去,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安宁。“仅仅是几个礼拜以前我才到过这儿,却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
  他没有回答,而她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地游荡,然后她叹了口气。
  第四部分
  第37节:面纱(37)
  “你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吗?”她问道。
  他似乎并未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怎么会知道?”
  “刚才,他们在入殓之前给瓦尔特做洗礼,我看了他。他看着很年轻。他太年轻就死了。你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来散步时看见的那个乞丐吗?我不是因为见到了死人而感到害怕,而是因为我看他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人,仅仅是一具动物的尸体。而现在,我看瓦尔特时,他就像一个停下来的机器。那才是可怕之处。如果他只是一具机器,那么所有这些病痛、心碎、苦难,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眼睛四下眺望着脚下的风景。辽阔的原野在欢快、明媚的晨光中蔓延,一眼望去使人心旷神怡。一块块整整齐齐的稻田铺展在原野上,望也望不到边。稻田里错落着一个个身着布衣的农民的身影,他们正手握镰刀辛勤地劳作着,真是一派祥和而温馨的场景。凯蒂打破了沉默。
  “我说不出在修道院里的所见所闻多么地打动了我。她们太出色了,那些嬷嬷,相形之下我一文不值。她们放弃了一切,她们的家,她们的祖国,她们的爱,孩子,自由,还有许多点点滴滴的、在我现在看来都难以割舍的事儿,鲜花,碧绿的田野,秋日里的漫步,书籍和音乐,还有舒适。所有的东西她们都放弃了,所有的。而她们为之投入的又是什么呢?牺牲,贫穷,听从吩咐,繁重的活计,祈祷。对她们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放地。生活是一个她们情愿背负的十字架,在她们的心里始终希望——不,比希望要强烈得多,是向往、期待、渴求最终的死亡将她们引向永恒。”
  凯蒂握紧了双手,极度痛苦地看着他。
  “呃?”
  “如果根本没有永恒的生命呢?如果死亡就是万物的归宿,那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白白地放弃了一切。她们被骗了。她们是受到愚弄的傻瓜。”
  韦丁顿沉思了一会儿。
  “我持以怀疑。我怀疑她们的理想是否镜花水月,并非如此重要。她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成为美丽的东西。我有一种想法,觉得唯一能使我们从对这个世界的嫌恶中解脱出来的,就是纵使世事纷乱,人们依然不断创造出来的美的事物。人们描摹的绘画,谱写的乐曲,编撰的书籍,和人们的生活。而其中最为丰饶的美,就是人们美丽的生活。那是完美的艺术杰作。”
  凯蒂叹息了一声。他的话似乎深奥难解。她还需要更多的提示。
  “你去过交响音乐会吗?”他继续说道。
  “是的,”她微笑着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很喜欢听。”
  “管弦乐团里的每一个成员负责一件乐器,你觉得在一支乐曲逐渐展开的同时,乐器的演奏者们会时刻关注乐队的整体效果吗?他们只关心自己演奏的那部分,但是他们深知整支乐曲是优美的,即便没人去注意听它,它依然是优美的。所以他们可以安心地演奏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天你提到了‘道’。”凯蒂稍停了一会儿说道,“说说‘道’是什么。”
  韦丁顿瞧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而后那张滑稽的脸上轻轻地一笑。他说道:
  “道也就是路,和行路的人。道是一条世间万物都行走于上的永恒的路。但它不是被万物创造出来的,因为道本身也是万物之一。道中充盈着万物,同时又虚无一物。万物由道而生,循着道成长,而后又回归于道。可以说它是方形但却没有棱角,是声音却不为耳朵能够听见,是张画像却看不见线条和色彩。道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大如海洋,却恢恢不漏。它是万物寄居的避难之所。它不在任何地方,可是你一探窗口就能发现它的踪迹。不管它愿意与否,它赐予了万物行事的法则,然后任由它们自长自成。依照着道,卑下会变成英武,驼背也可以变为挺拔。失败可能带来成功,而成功则附藏着失败。但是谁能辨别两者何时交替?追求和性的人可能会平顺如孩童。中庸练达会使势强的人旗开得胜,使势弱的人回避安身。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强的人。”
  第38节:面纱(38)
  “这有用吗?”
  “有时有用,当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眼望天空时,它就有用了。”
  两人又都沉默了,而打破沉默的还是凯蒂。
  “告诉我,‘死的却是狗’,这是一句有出处的话吗?”
  韦丁顿的嘴角微微一挑,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神经似乎出奇地敏感。凯蒂没有看他,但她的表情中的某种东西使他改变了主意。
  “如果有出处我也不知是出自哪里。”他小心翼翼地说,“怎么啦?”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的,听起来有点耳熟。”
  又是一阵沉默。
  “你单独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这次换成韦丁顿开口了,“我和军医谈了谈,我想我们应该了解一些内情。”
  “呃?”
  “那名军医一直精神亢奋,说的话语无伦次,他的意思我可能没有听懂。就我听到的,你的丈夫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的。”
  “他总是离不开实验。他不是正宗的医生,他是个细菌学家。那也是他急着来这里的原因。”
  “从军医的话里我没有听明白的是,他到底是意外感染还是故意拿自己做实验。”
  凯蒂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韦丁顿的设想使她浑身颤抖。他握住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又谈起了这个。”他轻柔地说道,“但是我以为这可以使你感到一些安慰——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许这意味着瓦尔特是为科学牺牲的,是一个以身殉职的烈士。”
  凯蒂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瓦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她说。
  韦丁顿没有回答。她朝他转过脸来,细细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他说‘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①
  韦丁顿陪着凯蒂上了山,他们转了道去看望了瓦尔特的墓。在那座纪念贞洁寡妇的拱门前他向她说出了再见。她最后一次注视着拱门,如今她的境遇之中的讽刺之意,丝毫也不逊于这谜一样的拱门了。她钻进了轿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沿途的风光对她来说只是万千思绪的幕景。仅仅在几个礼拜之前,她曾沿着这条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如今眼里的和记忆里的风光重合在一起,就像在看一个立体视镜,稍增添了些不同的意味。肩扛行李的苦役们离离散散地拖着步子,前面是三两个一群,其后一百码是单独一个,再后面又是三两个一群。护卫队的兵士们拖着笨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行进,一天能走上五至二十英里。女佣坐在一抬双人轿子上,凯蒂坐的是四人的轿子,倒不是因为她比女佣重些,而是因为主仆有别。时不时地会碰见一队队扛着沉重包袱的苦役,排成一行慢悠悠地在道上前行。有时遇见个坐轿子的中国官员,看到这位白种女人便会露出好奇的神色。这之后来了一群农民,他们身穿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头戴宽大的帽子,急急火火赶着到市场去。忽而又出现了一个女子,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裹布的小脚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走着。他们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山上遍布着整整齐齐的稻田,农舍都是蛰居在竹林里,显得安逸而温馨。他们穿过粗陋的村落,途经人头攒动的城镇,这些城镇都拿围墙护起来,好像是弥撒书里面描述过的古城。初秋的阳光十分宜人,如果是在清晨,朦朦胧胧的晨光洒在整齐的稻田上,给人恍如仙境的感觉。刚开始的时候会有点冷,随后便会令人欣慰地暖和起来。凯蒂沐浴在晨光里,尽情地享有着难得的幸福感受。
  眼前的风景色彩明丽,各具特色,时常给人意外,宛如是一叠异常华丽的花毯。而在花毯上,凯蒂的思绪像神秘而黯淡的影子一样晃来晃去。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了。湄潭府的垛墙像是一出古剧的舞台上代指为某座城市的画布。嬷嬷们,韦丁顿,还有爱他的满洲女人,活像一出假面舞会上别出心裁装扮出来的人物。而其他的人——弯弯曲曲的街道上闲逛的人们和那些死去的人,仅仅是舞台上的无名走卒。当然所有人的身上都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然而到底是什么呢?他们就好像是一场古老的宗教仪式上的舞者,你知道那些随着复杂节奏舞动的肢体具有某种你必须明白的意义,可你就是抓不着一点头绪。
  第39节:面纱(39)
  凯蒂难以相信(一个老妪沿着堤道走过来,身上穿着蓝布的衣服,在阳光下呈现出天青石的颜色。她的脸上遍布了皱纹,活像一个老旧的象牙面具。她弯着腰,挪着小脚,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拐杖),凯蒂难以相信她和瓦尔特曾经参加了这样一场奇异而虚幻的舞会,还在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她可能轻易地就丢了性命,他不就丢了吗?这会不会是一个玩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她应该立即惊醒,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转眼之间,这一切就好似发生在十分久远的时候,发生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在阳光明媚的现实之前,这出遥远的戏剧里的角色们该是多么模糊难辨。凯蒂觉得这出戏只是她读的一本小说了,书里描述的故事似乎跟她毫不相干,这几乎吓了她一跳。她已经想不起韦丁顿那张脸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而不久之前她还是如此地熟悉。
  这天傍晚他们应该能够抵达西江岸边的那座城镇,在那儿搭上汽船,然后再用一夜的时间就可以到香港了。
  
  起初她为自己没能在瓦尔特死的时候痛哭而感到羞耻。那样的行为似乎太无情无义了,为何连余团长一个中国的军官都能够眼含泪水?她是被丈夫的死惊呆了。对她来说,很难想象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的住处,再也听不到早上他起来以后在那个苏州浴盆里洗澡的声音。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竟然死了。修道院的姐妹们对她泰然处之的态度惊叹不已,对她克制悲痛的勇气赞叹连连。但是她瞒不过韦丁顿精明的眼睛,在他郑重其事的同情背后,她始终觉得——该怎么说呢?——有些话他还搁在了肚子里。当然,瓦尔特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打击,她不希望他死。但是说到底她并不爱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未亡人的恸哭哀悼是贤惠而妇道的,谁要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免不了要骂她无情无义,卑陋丑恶。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以后,她再也不想惺惺作态、悖逆心愿了。最起码过去这几个礼拜教会了她一个道理,有时对人撒谎是不得不为之,但是自欺就不可饶恕了。她很遗憾瓦尔特如此悲惨地死去,但她的悲痛是对但凡某位相识之人离世都会有的。她承认瓦尔特有着让人钦佩的人品,但不幸的是她偏偏没有喜欢他,却只是厌烦。不能说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她可以诚心实意地说,假设她能用一句话就叫瓦尔特起死回生,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但是不能不承认的是,瓦尔特死后,她的生活的确多多少少舒畅了些。他们在一起从来也不快乐,而要想分开却又是遥不可及的事。想到这里她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果别人知道她的想法,一定认定她这个女人没心没肝、毒如蛇蝎。但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她怀疑这世界上人人心里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恐怕被别人瞧上一眼。
  她看不见未来是什么样,心里也一点打算也没有。她唯一确定的是先要回到香港,在那里短短地逗留片刻。她已经可以想象出抵达那片土地时她一定还是惊魂未定。不过她情愿永远坐在藤条轿子上在怡人的乡村风光里游荡,每天都在不同的屋檐下过夜,芸芸众生浮光掠影一般的生活与她毫不相干,她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漠然看客。但眼前的事她是必须要面对的,回到香港以后先要住进旅馆,把以前的房子退掉,家具能卖的都变卖了。不需要去见唐生。他一定颇为风度地不来烦扰她。那她倒想去见他一面,就为告诉他她现在对他有多么地鄙视。
  不过那又何必呢,唐生算个什么?
  一个念头始终潜藏在她的心里,持续不断地敲击着她的心房,就好像在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的复杂交织体中,总是贯穿了一条活跃而丰富的竖琴琶音的旋律——是它赋予了无边无际的稻田以奇异的美感,是它使她在一个驾车赶往集市的小伙儿对她兴奋而大胆地观瞧时,苍白的嘴角会浮露出笑意。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是一所她刚刚逃脱的监狱,如今的天空在她眼里从未如此地湛蓝,而斜倚到堤道上的竹林是使人那般地惬意。自由!那就是一直在她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正是有了自由,尽管未来依然模糊不清,但却像小河上的薄雾一样,在晨光的辉耀下顿时显得五彩斑斓。自由!她挣脱了令人烦扰的束缚,那个纠缠于她左右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死亡的威胁烟消云散了,使她屈尊受纳的爱情已经随风而去。所有的精神羁绊统统地见鬼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有了自由,她也就有了无畏地面对未来的勇气。
  第40节:面纱(40)
 
  汽船在香港的码头靠了岸,凯蒂一直站在甲板上,观望着河面上熙来攘往的船只。
  “费恩夫人。”
  凯蒂转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旋即记了起来。她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脸跟着红了。来人是多萝西?唐生。凯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唐生夫人走到舱内来,张开手臂将凯蒂搂在怀里。
  “呃,亲爱的,我亲爱的,你是如此地不幸。”
  凯蒂任由她亲吻了自己,她对这位冷漠、疏远的女人做出这么情真意切的举动颇感吃惊。
  “谢谢你。”凯蒂嘟哝出一句。
  “到甲板上去吧。让佣人来拿你的东西,我把童仆带来了。”
  她拉起了凯蒂的手,凯蒂便由她前面引路。她发现这位女人晒黑了的、和善的脸上,的确是有一种关切的神情。
  “你的船提早了,我差点没有赶过来。”唐生夫人说道,“如果没有接上你,那我可饶不了自己。”
  “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凯蒂惊呼道。
  “当然是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韦丁顿先生给我拍了一封电报。”
  凯蒂转过身去,她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意外的善意就如此打动了她,这可真有趣。她还不想哭,她盼着多萝西?唐生走到一边去。可是她却拉起了凯蒂这一旁的手,握住了。这个颇有城府的女人也会如此流露感情,实在令凯蒂困窘不已。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查理和我都希望你在香港的时候能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凯蒂抽回了手。
  “你们太好了。但是我很可能不能去。”
  “可是你必须来。你不能单独一个人住在自己家里,那对你来说太可怕了。我已经都打理妥当了,你会有自己的起居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们两个都盼着你来。”
  “我没有打算回家里去,我想先到香港酒店里住下。我决不能那么麻烦你们。”
  唐生夫人的建议使她大为吃惊,她被搞糊涂了。如果查理还有点自尊心的话,他怎么会允许他的妻子做此邀请呢?她决不想欠了他们谁的情。
  “呃,让你住在酒店里,那我想都不敢想。香港酒店一定会让你讨厌的,那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乐队没日没夜地演奏爵士乐。快说你愿意来吧。我保证我和查理都不会打搅你。”
  “我不明白你为何必须要对我这么好。”凯蒂似乎找不出推辞的借口来了,但是她又不能断然地回绝。“恐怕跟不熟的人在一起,我不会是一个好伴侣。”
  “难道我们和你不熟吗?呃,我决不希望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多萝西两手相握于胸前,那平稳、沉着、高贵的声调颤抖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热烈期盼着你能来。你知道,我要弥补我对你犯下的过错。”
  凯蒂没有听懂她的话,查理的妻子会亏欠她什么呢?
  “我恐怕在开始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你。我以为你是缺乏教养的人,而你知道,是我太传统太保守了。我想我是招人厌烦的。”
  凯蒂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多萝西起初认为她粗鄙缺乏教养,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凯蒂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心里笑了起来:她现在还会在乎谁对她怎么想吗?
  “当我听说你毫不犹豫地和你丈夫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我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下流胚。我羞愧极了。你是如此地伟大,如此地勇敢,你使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小人,胆小鬼。”现在她那张亲切、端庄的脸上已经是泪如泉涌了。“我说不出来我有多么地钦佩你,多么地尊敬你。我知道对于你痛失亲人我无能为力,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都是真心诚意的。如果你能允许我为你做哪怕一点点小事,那就是赦免了我的罪过。不要因为我曾经错看了你就怨恨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女人,而我是那么地愚蠢。”
  凯蒂看向了甲板。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希望多萝西没有那么一发而不可收地倾泻她的感情。她被打动了,这是的的确确的。但是她不免为自己轻信了这些话而烦躁起来。
  第41节:面纱(41)
  “如果你真的这么愿意接纳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叹了一声。
  唐生一家的住所是坐落在山顶的一座濒海的公寓。通常查理不回家吃午饭,但因为今天是凯蒂回来的日子,多萝西说(现在还只有凯蒂和多萝西两人)若她有意想见见他,那么他很乐意赶过来向她致以问候。凯蒂思忖着既然早晚都要见到他,那就干脆现在就见。她还期待着看他的好戏呢,瞧瞧见了她以后他该有怎样地窘迫不安。她可以断定邀请凯蒂的主意是他的妻子想出来的,而他虽然有难言之隐,但是也立马爽快地答应了。凯蒂知道他凡事力求做到恰当得体,而对她的热情款待无疑应属此列。不过要让他现在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肯定还会一阵阵地脸红耳热。对于一个像唐生这样虚荣的男人来说,那一幕就像一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她希望她给他的伤害像她受到的伤害那样深。他现在一定恨她至极。她不恨他,而只是鄙视他,这让她颇感高兴。一想到唐生将不得不违心地对她大献殷勤,她就有种志得意满之感。在她离开他的办公室的那个下午,他说不定发誓再也不想看她一眼了呢。
  凯蒂在唐生家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她才忽而感到了身体的疲惫。从前的生活让她的神经绷得像根弦,而今到了舒适的环境,又领受了不曾有过的礼遇,所以人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不曾想自由自在不受羁绊是如此令人愉快,簇拥在美观养眼的饰物摆设之间是如此使人慵懒欲睡,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会让她这么心满意足。她舒舒服服地长吁一声,在这东方的奢华秀丽之中尽情地沉醉下去。如今她以素淡、审慎的形象出现在舆论的视线当中,成为了大家同情的目标,这种感觉想来倒也不坏。因为刚刚遭受亡夫之痛不久,所以大家没有大张旗鼓地给她安排晚会,只是殖民地上的淑女贵妇们(总督阁下的夫人,以及海军司令和首席法官的妻子)顺次来看望过她,陪她喝了一会儿茶。总督阁下的夫人说总督阁下热切地希望与她见面,如果她愿意到总督府吃一顿安静的午餐(“当然不是宴会,只有我们和一些副官!”),那将会非常适宜。淑女贵妇们都把凯蒂当成了价值连城而又极易破碎的花瓶。在她们的眼里,凯蒂俨然是一位女中豪杰,而她也有足够的幽默感来演好她这个谦逊、端庄的角色。她有时希望韦丁顿也能在这儿,他那双毒辣精明的小眼睛一眼就能看透这其中的滑稽之处,等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说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儿呢。多萝西收到了一封他发来的信,信上说她在修道院如何如何鞠躬尽瘁,说她面对瘟疫如何镇定自若,面对变故如何泰然处之。他可真能把她们戏耍得团团转,这条狡猾的老狗。
  
  凯蒂从来没有和查理单独待过,不知是碰巧这样还是他故意如此。他的待人之道确实老练圆滑,对待凯蒂从来是一以贯之地亲切、体恤、热情、和蔼。谁也不会猜到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只是熟识。不过有一天下午她正躺在沙发上看书,他从走廊过来,停住了。
  “你读的是什么?”他问道。
  “书。”
  她面带讥讽地看着他。他微笑了起来。
  “多萝西去了总督府参加游园会。”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一起去?”
  “我觉得不太想去,我想回来陪陪你。车子就在外面,不想在岛上到处兜兜风吗?”
  “不,谢谢。”
  他坐在她躺着的沙发的角儿上。
  “你到这儿以后我们还没有机会单独说过话呢。”
  她冷淡的目光傲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之间有话可说吗?”
  “多的是。”
  她挪了一下脚,避免碰着他的身体。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微笑着问道,眼神十分柔和。
  “一点也不。”她笑道。
  “我认为你要是真不生我的气就不会笑了。”
  “你错了。我是太看不起你,根本犯不着生气。”
  他依然不慌不忙。
  “我想你对我过于苛刻了。好好地想想过去,诚心实意地说,我做得不对吗?”
  第42节:面纱(42)
  “那要从你的立场看。”
  “现在你也了解了多萝西,你得承认她是个不错的人,对不对?”
  “当然。她对我的好意我十分感激。”
  “她是万里挑一。如果我们分开了,我将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离婚将是对她犯下的丑陋的罪行。另外我也不得不为我的孩子们着想。这很可能给他们造成心理缺陷。”
  她凝神盯住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她觉得她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
  “我来之后的一个礼拜,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你。现在我已经得出结论,显然你是真心喜欢多萝西。以前我以为你根本不会。”
  “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她。我决不想做出让她难过的事来。对于男人来说,她是最好不过的妻子。”
  “你不认为你曾经对她有失忠诚吗?”
  “只要她不知道,眼不见,心不烦。”他微笑着回答道。
  她耸起了肩膀。
  “你可真卑劣。”
  “我也是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我深深地爱上了你就招致你的厌恶。这决不是我所希望的,你知道。”
  “这是一场公平的游戏。”她挖苦道。
  “事实上我从未想过我们会走到这步境地。”
  “无论何时,你都有个精明的念头,不管是谁遭了罪,那个人绝不能是你。”
  “我想你言过其实了。不管怎样,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你必须看到我是在为我们两个努力。你还不清醒,你应该高兴我还保持着清醒。如果我当初按照你希望的做了,你认为你就会满意了吗?我们曾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我们也很可能差点就掉进火盆里了,落得更惨的下场。事实上你毫发无伤,为什么我们不能吻一下对方,再成为朋友呢?”
  她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差让我忘掉你曾经毫不留情地把我往坟墓里推了。”
  “呃,简直是胡说!我告诉过你只要做到必要的预防就会安然无恙。你觉得我对这个要是没确信的话,会放心让你去吗?”
  “你确信是因为你想信。你和懦夫没什么两样,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想。”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你回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说些不中听的话,你回来时还比以往更漂亮了。”
  “那瓦尔特呢?”
  他微笑起来,忍不住说出了灵感突发得来的一句妙语:
  “黑色的衣服真的再适合你不过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泪水涌进了她的眼里,她开始哭起来,美丽的脸庞因为悲痛而扭曲了。她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两手摊在身边,身体靠到了沙发背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啊。我的话并无恶意,那只是一个玩笑。你知道我对你的丧夫之痛深表同情。”
  “呃,把你那张愚蠢的臭嘴闭起来!”
  “我会不惜一切地希望瓦尔特回来。”
  “他是因为你和我才死的。”
  他拉住了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出来。
  “请离我远点儿。”她抽泣道,“这是你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我恨你,鄙视你。瓦尔特比你强十倍。我真是个大傻瓜那么晚才发现这一点。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她看到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便从沙发上跳起来,回去自己的房间。他跟着她。出于本能的谨慎,她一进屋就把百叶窗拉住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说道,并用胳膊搂住了她。“你知道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别碰我。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离开这儿。”
  她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但是他的胳膊牢牢地扣着她。她狂乱地哭叫起来。
  “亲爱的,你不知道我一直是爱你的吗?”他用深沉而迷人的声调说道,“我比从前更爱你。”
  “鬼才会相信你的谎话!放开我。该死的,放开我。”
  “不要如此恶意地对我,凯蒂。我知道我曾经粗鲁地对待过你,但是请原谅我。”
  她全身颤抖,不停地抽泣,挣扎着想把他推开。但是他强有力的胳膊却渐渐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抚慰的感觉。她曾经渴望那双胳膊能再拥抱她一次,只一次,她就会浑身震颤不已。她太虚弱了,她觉得她的骨头已经快要融化了,刚才对瓦尔特的悲痛也变成了对自己的怜悯。
  第43节:面纱(43)
  “呃,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她抽泣着说,“你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吗?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亲爱的。”
  他试图亲吻她。
  “不,不。”她哭叫道。
  他把脸凑向她的脸,她扭到了一边。他又来亲她的嘴唇。她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她感觉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现在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她轻声地呻吟着,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泪痕。他终于找到了她的嘴唇,他的双唇贴上来的时候,她觉得一股力量穿越了她的身体,如同上帝的光芒一般辉煌热烈。那是一种幻觉,她似乎变成了一束燃烧殆尽的火炬,周身光辉四映,好像飞升幻化了一般。在她的梦里,在她的梦里她曾经体会过这样的感受。现在他要拿她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已经不是女人,她的精神融化了,身体里只留下了膨胀的欲望。他把她抱起来,在他的手臂上她是那么地轻。他抱着她朝床边走去,而她绝望而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的头陷到了枕头里,他的嘴唇贴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了床,给多萝西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出去办点公事,便乘缆车下了山去。她走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街上车水马龙,汽车、黄包车、轿子,穿得花花绿绿的欧洲人和中国人,熙熙攘攘来往不停。她来到了铁行公司的办事处。之前已经有一艘船离开了港口,另一艘要在两天后起航,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登上那条船。当办事员告诉她所有的舱位都已经订满了之后,她请求和主管见面。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一会儿那位曾与她有过谋面的主管迎了出来,将她接进了办公室。他显然知道她身处的境遇,当她申明她的请求时,他便叫人拿来了乘客名录。但这份名单让他皱住了眉头。
  “我恳求你帮帮我。”她急切地说。
  “我想这块殖民地上的每个人都会不惜满足您的任何请求,费恩夫人。”他回答道。
  他叫来了一名办事员,询问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
  “我将会调换掉一两个人。我知道您正欲回家,我想我们应该竭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我为您单独安排了一个小客舱,那应该是您所期望的。”
  她谢过了他,便带着满意地心情离开了。真巴不得飞回去,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真巴不得飞回去!她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通知他们她的归期,此前她已经把瓦尔特去世的消息用电报告诉了他们。她回到了唐生家的寓所,把刚才的事跟多萝西说了。
  “你的离去将使我们非常地遗憾。”这位好心肠的女人说道,“不过我理解你想和父母待在一起的心情。”
  回到香港以来,凯蒂迟迟不敢到她的房子去。她害怕再走进那扇门,害怕那些熟悉的场景会让她回忆起过去。但是如今她别无选择了。唐生已经给她的家具找到了买主,同时为这所房子找到了一位热心的续租人。但是房子里还留有她和瓦尔特的衣服,去湄潭府的时候他们只带走了一两件,另外还有很多书、照片,和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凯蒂巴不得离这些东西远远的,她可不想再跟过去那段日子有任何的瓜葛。不过若是将它们一干全堆到拍卖会上去,恐怕会激起感时伤怀的殖民地上流社会的愤慨之情,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些东西全收集起来,运到她家里去。所以午饭刚过,她打算去一趟她的住所。热心帮忙的多萝西提出跟她一块儿去,但是在凯蒂再三推辞下,最终同意让多萝西的两个童仆跟去,帮着打点一下东西。
  房子一直交给管家照料,凯蒂到来时是他开了门。走进屋子里,凯蒂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初次造访的陌生人。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所有的物件都放在原来的位置,等着她回来后方便取用。天气非常暖和,阳光也很足,可在这些寂静的房间里却飘荡着冰冷、凄凉的气氛。家具还像以前一样呆板地摆放在原处,用来插花的花瓶也似乎没有移动过位置。那本凯蒂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桌上的书也还像原来一样静静地扣着。凯蒂觉得他们好像只离开了一分钟,可是这一分钟却像永恒一样漫长,使人想不到何时房子里才会再次充满欢声笑语。钢琴上摊开的狐步舞曲的乐谱似乎等待着人去演奏,可你却有种感觉,当你按下琴键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瓦尔特的房间还像他在时那么整洁。箱柜上摆放着两幅凯蒂的加扩照片,一幅是她穿着舞会礼服照的,另一幅是她的婚礼照。
  第44节:面纱(44)
  男孩们从储藏室里搬出了行李箱,凯蒂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分拣物件。他们动作十分麻利,凯蒂估计走之前的这两天肯定能把所有东西都打理妥当。这段时间她决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她是肯定没那个闲功夫的。忽然,凯蒂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查尔斯?唐生。她的心里痉挛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
  “能去你的起居室吗?我有些话要跟你谈。”
  “我很忙。”
  “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她没再说话,只叫仆人接着做他们的事,然后领着查尔斯来到了隔壁的房间。她没有找地方坐下,好让他明白有话赶紧说完就走。她知道她的脸色苍白,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用冷淡、敌意的眼神直视着他。
  “你有什么事?”
  “我刚听多萝西说你后天就要走。她告诉我你来这里打理东西,让我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非常感谢,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
  “我猜也是。我来不是要问你这个。我想问你突然要走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你和多萝西对我很好,我不希望让你们觉得我在利用你们的好心肠,老是赖着不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会在乎那个吗?”
  “我在乎得不得了。我不希望是我做出什么事把你逼走了。”
  她垂下了目光。她的身旁是一张桌子,她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简报》。它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瓦尔特一直盯着它看,那时……现在瓦尔特已经……她扬起了脸。
  “我觉得自己低贱透了。你绝不会比我还鄙视我自己。”
  “但是我没有鄙视你。我昨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当真的。你这样一走了知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你总是认为我背弃了你,我很不喜欢这个观点。”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真该死,我的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做的。你太不理智了,不能老是那样看这件事。你是在钻死胡同。经过昨天以后我以为你会把我想得好一点。毕竟我们都是人。”
  “我没觉得自己是人,我觉得我像一只动物。猪,兔子,或是狗。呃,我没有怪你,我和你一样坏。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决不是那样的人。我的丈夫刚刚躺到坟墓里尸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对我这么好,说不出的好,而那个躺在床上对你充满了渴求的人,她绝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野兽,邪恶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兽。我唾弃她、憎恨她、鄙视她。从此以后,每当我想起她来,我都将会恶心得必须呕吐。”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嗯,我算是个相当宽宏大量的人了,可是有时你真的使我震惊。”
  “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现在你最好走了。你是个一文不值的男人,我再跟你一本正经地谈下去就是大傻瓜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看到他的眼里掠过一丝阴影,知道他被激怒了。等他风度翩翩地将她送离码头时,一定会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吧。那时他将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和她握手道别,恭祝她旅途愉快,而她则对他的热情好客连声道谢,想到这些她就忍俊不禁。然而他换了一副表情。
  “多萝西告诉我说你怀孕了。”他说道。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骤然变了,但幸好她保持住了身体的姿势。
  “是。”
  “我有可能会是孩子的父亲吗?”
  “不,不。孩子是瓦尔特的。”
  她忙不迭地极力否认,但是话出口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是欲盖弥彰。
  “你肯定吗?”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想想看,你和瓦尔特结婚两年,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算起日子来,跟我们见面的那天倒是差不多。我认为这孩子更像是我的,而不是瓦尔特的。”
  “我宁愿杀了我自己也不想怀上你的孩子。”
  第45节:面纱(45)
  “喔,干吗要说这样的傻话。我将为这个孩子感到无比地高兴和骄傲。我希望是个女孩,你知道。我跟多萝西生的都是男孩。到底是谁的孩子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你知道,我的三个宝贝都长得像跟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幽默诙谐的风度又回来了。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即便她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她也不能彻底摆脱了他。他的魔爪会追随着她,他的影子——尽管模糊不清,但却千真万确是他的影子——每时每刻都会在她身边挥之不去。
  “你的确是天底下最虚荣最愚蠢的笨蛋。我一定是造了什么孽,老天才让我遇见你。”她说。
  78
  漫长而又平静的旅途中,她不止一遍地回忆着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她无法理解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到底是什么慑住了她,使她即便彻头彻尾地鄙视查理却还是投入了他龌龊的怀抱?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厌恶感撕扯着她的心。她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忘了这次羞耻。她不住地落泪。然而随着船离香港越来越远,她发觉心中的怨恨之情渐渐地迟钝了下来。那件事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她好比是个猛然发了疯病的人,清醒之后为她依稀记得的疯病发作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哀伤和羞愧。但既然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还是有机会请求人们的原谅。凯蒂相信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应该会怜悯她而不是责备她。然而想到她的自信心因此悲哀地化为乌有,她又不禁唉声叹气。她的面前曾经展开了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而现在她明白那仅仅是条曲折崎岖、陷阱遍布的小路。印度洋上广阔的洋面和凄美的日落使她的心松弛了下来。她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国度,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灵魂。如果非要经过斗争才能找回她的自尊,那好,她就提起勇气来面对吧。
  未来的日子将是孤独而艰难的。船到了塞得港时她收到了母亲给她电报的回信。信很长,是用大号的花体字精心誊写而成,这一书法才能是每位母亲年轻时务必传授给女儿的。不过信中言辞之华丽,措辞之讲究,使人不免对写信人的真心诚意产生疑虑。贾斯汀夫人对瓦尔特的去世表达了深痛的哀悼,对女儿的哀伤之情深表同情。她忧心凯蒂的衣食日用从此没了着落,不过殖民地当局不会忘了给她派送抚恤金的。她异常高兴地得知凯蒂即将回到英格兰与父母团聚,并要求她理应在他们的寓所住下,一直待到孩子出生。之后是对凯蒂孕期所须注意的谆谆教诲,以及对她妹妹多丽丝的分娩经过不厌其烦的描述。多丽丝的儿子生下来又胖又重,他的祖父断言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出色的宝贝儿。多丽丝如今又怀孕了,全家人希望再添一个男孩,好让准男爵的爵位万无一失地传承下去。
  凯蒂看出信的主旨是向她发出那个早晚也得发出的邀请。贾斯汀夫人决不会真心实意地叫一个寡妇女儿来拖累自己。她曾经对凯蒂倾注了无数的心血,而今既然已对她大失所望,这个女儿就只是个累赘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奇怪!孩子年幼时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任何小病小恙都会让他们忧心如焚。这时孩子们对父母也是崇敬热爱,依赖有加。几年之后,孩子们长大了,跟他们毫无血脉关系的人取代了父母,成了带给他们幸福的人。冷漠代替了过去盲目而本能的爱,连彼此见面也成了烦躁与恼怒的来源。一度曾经十天半月不见便会朝思暮想,如今即便是成年累月不见他们也乐得享受清闲。她的母亲不必忧心地算计,凯蒂会尽快找个住处安顿下来。不过怎么也得耽搁点时间,现在什么事还都没个头绪。有可能她生产的时候就会难产死掉了,那倒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船再次靠岸之后她又收到了两封信。她惊奇地发现那是她父亲的笔迹,她记得父亲还从未给她写过信。他的口吻倒不是亲切异常,只以“亲爱的凯蒂”开头。他说他现在是为她的妈妈代笔,因为后者身体不适,已经被强行送进医院接受手术。凯蒂并没有感到吃惊,依然按照原来的打算继续从海路上走。一来从陆路走虽然快但是价钱太贵,二来如果她回到了家而母亲还没有被送回来,她打理起哈林顿花园的事儿就会有诸多不便。另一封信是多丽丝发来的,开头便是:凯蒂宝贝。倒不是她对凯蒂的情意有多深厚,而是对哪个认识的人她都是这么称呼的。
  第46节:面纱(46)
  凯蒂宝贝:
  我想父亲已经写信给你。妈妈必须接受一次手术,好像她从去年就已经不舒服了,不过你知道她这个人讳疾忌医。官药偏方她都来自己试,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得的什么病,她也始终闭口不提,要是追问起来,她还会一跳而起。她的情况看起来糟极了,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即从马赛动身,尽早地赶回来。但请不要把我说的情况向她透露,她还假装自己没有大碍,不想让你回来却见她不在。她已经迫使医生发誓说一个礼拜后就得把她送回去。
  你的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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