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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2011散文新作 羊道•春牧场

李娟 (当代)
羊道·春牧场
小小伙子胡安西
  胡安西六岁,光头,后脑勺拖了两根细细的小辫,乱七八糟扎着红头绳。阿勒玛罕姐姐说,这个秋天就要为他举行割礼了,到时候小辫子就会喀嚓剪掉。
  再任性调皮的孩子,有了弟弟妹妹之后,都会奇异地稳重下来。胡安西也不例外,平时胡作非为,但只要弟弟沙吾列在身边,便甘愿退至男二号的位置,对其百般维护、忍让。当沙吾列骑在胡安西肚子上模仿骑马的架势,前后激烈摇动时,胡安西微笑着看向弟弟的目光简直算得上是“慈祥”了。
  沙吾列还小,大部分时间都得跟在母亲阿勒玛罕身边。胡安西却大到足够能自由行动了,每天东游西窜,毫不客气地投身大人们的一切劳动,并且大都能坚持到底。这让人很不可思议。许多城里的孩子,什么事做烦了,随手一扔便是,不需任何理由。好像他们知道小孩子是无须背负“责任”这个东西,好像他们都懂得熟练地行使小孩子的权利。而胡安西仅仅只有六岁,在这方面就已经具备成人的心态似的,似乎他已经深知为什么“放弃”即是“羞耻”——他已经有羞耻感了。很多时候都可以感觉到他总是在为自己不能像大人那样强壮有力而困惑,并且失落。
  无论如何,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同其他孩子一样,也热衷于幻想和游戏。胡安西爸爸一把榔头到了他手里,一会儿成为冲锋枪叭叭叭地扫射个不停;一会儿成为捶酸的木碓,咚咚咚地在子乌虚有的查巴袋(发酵酸奶的帆布袋)里搅啊捶啊;很快又成为马,夹在胯下驰骋万里。
  哈萨克这家人是我的邻居,出于对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的好奇,我在他们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体验转场。
  胡安西家不住毡房,他家在吉尔阿特荒野中有现成的石头房子,每年来春牧场放牧时都会住进去一个月,已经住了好多年了。说是房子其实很勉强,那只是四堵不甚平整的石头墙担着几根细椽木的简陋窝棚。椽木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芨芨草,再糊上泥巴使其不漏雨,就算是屋顶。面积不到十个平方,又低又矮。屋里除了占去大半间房的石头大通铺外,再没有任何家具。灶台简陋,墙上只挂了一面红色旧薄毯,再没有其它装饰物了。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塞在房顶的椽木缝隙里。最重要的东西分别是:户口簿、结婚证和兽医填写的牛羊疫苗注射情况表格。
  屋外是空旷单调的山谷空地,四面环绕着寸草不生的矮山,羊圈紧挨着石头房子,也是石头垒砌的。
  然而这样简陋寒酸的家对于小孩子胡安西来说,已经足够阔绰了——步步洞天、处处机关、遍地宝藏,且山水重重。爸爸每天都出去放羊,妈妈总是带着小弟弟干活、串门子。胡安西便常常一个人在家玩,挎着他的“冲锋枪”四处巡逻,一会儿钻进小羊圈里,从石头墙冒出一点点脑袋和一只枪头,警惕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会儿大叫着冲过山谷实施突袭,给假想中的目标一个措手不及。
  他爬上羊圈的石墙,从高处走了一大圈,再从斜搭在石墙上的木头上小心翼翼蹭下来,然后匍匐前进,爬上石头堆,再爬下石头堆,经历千山万水来到家门口。嘴里念念有词,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大地聆听一会儿,然后飞身扑向木头门,一脚踹开,持枪叭叭叭一顿扫射,屋里匪徒全都毙命。但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侧身闪进屋里,跳上大通铺,扑向小小的窗口,并在那里成功地击毙了最后一个准备夺窗而逃的漏网之鱼。
  在激烈的剿匪过程中,若是突然发现木板门上有根钉子松动突出了,他会立刻暂停剧情,把“枪”倒个个儿,砰!砰!砰!完美地砸平它。
  总之从来都没见他有闲得无聊的时候。问题是,他又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整套奇袭行为呢?吉尔阿特又没电视可看。
  胡安西最大的梦想是骑马,但几乎没有机会。于是只好骑羊。家里的羊全都认得他了,一看到他就四散哄逃。
  胡安西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零食,就是冰块,整天含在嘴里啜得吱啦有声。哪怕正是寒流,温度到了零下。我一看他吃冰块的样子,就捂紧羽绒衣,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安西也会有哭的时候。他非要逮一只小羊羔,扑扑腾腾追来追去,半天都没逮着,反而被羊羔的蹄子狠狠蹭了一下,刮破一大块皮,血珠子都渗了出来。这下当然会很疼了,他哇哇大哭。但是大人过去一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踢他一脚,走开了。他哭一会,自己再看看,血不流了,又继续跑去抓羊,百折不挠。
  依我看,伤得蛮重的,后来凝结了厚厚的伤疤,直到我们搬家的那一天,疤还没掉。
  胡安西最愉快的伙伴是扎克拜阿帕(阿帕:奶奶,女性长辈)。阿帕无比神奇,又远比父母更温和耐心,绝对能满足孩子们的一切要求。胡安西在卡西帕的练习本上乱画线条。并且声称他画的是牛。阿帕看了说:“哪里!牛是这样的嘛——”
  她捏着那截一寸来长的铅笔头,先画一个圆圈,是牛的圆肚子,再往圆圈一侧加个小圈作为头,另一侧加上尾巴,下面加四只脚。这东西果然很像牛,但要说像狗像羊,也没错。
  这种魔术似的即兴创作使得胡安西兴奋地大喊大叫。他和沙吾列两个突然忙了起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寻找一切有形象的事物,指东指西地大喊:“阿帕!来个酒瓶!”一会又说:“阿帕再来一个汤勺!”
  在孩子们的要求下,阿帕把房间里能有的所有东西,包括小凳、铲子、柴火在内,都画了出来。然而,这简陋的房间里的生活用具毕竟是极其有限的。把筷子和馕饼也画过之后,胡安西又要求画大狗班班。于是阿帕便画了一个和刚才的牛没什么不同的形象。
  接下来阿帕还靠记忆画出了定居点才有的鸡、西瓜和电视机,还画了一棵扫帚一样的树。
  于是第二天,胡安西在附近戈壁滩的空地上到处都涂满了这种扫帚一样的树。因为他不许羊从有“树”的地方经过,阿依横别克就打了他一顿。
  胡安西第二个好朋友是卡西帕。成为年轻女性的跟班似乎是所有小男孩的荣耀。卡西帕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见缝插针地打下手。
  卡西帕说:“袋子!”他刷地就从腰间抽出来双手递上。
  卡西帕说:“茶!”他立刻跳下花毡冲出门外,把吱啦啦烧开、满满当当的茶壶从三脚架上拎下来——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啊,几公斤重的大家伙,稍微没拿稳就会浇一身的沸水。但卡西帕这么信任他,他一定感到极有面子。为了不办砸这件事,他相当慎重仔细:先把火堆扒开、熄灭,再四处寻块抹布垫着壶柄小心平稳地取下来,然后双手紧紧提着,叉开小短腿,半步半步地挪进毡房。至于接下来把沸水灌到暖瓶里,这可是个大事,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插手。
  如此小心谨慎,毫不鲁莽,我估计之前肯定被开水烫过,深知那家伙的厉害。
  胡安西虽然不是娇惯的孩子,但总有蛮不讲理的孩子气的时候。那时大家也都愿意让着他,反正容让一个小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嘛。但一到劳动的时候,就再没人对他客气了。他也毫无怨言地挨骂挨打,虚心接受批评。
  大家一起干活时,劳动量分配如下:斯马胡力→卡西帕→扎克拜妈妈→李娟→胡安西。
  让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排名仅次于自己,实在很屈辱,但毫无办法,这个排行榜的确是严肃的。比方说,背冰的时候,卡西帕背三十公斤,我背十几公斤,胡安西背七八公斤,毫不含糊。
  胡安西在参与劳动的时候,也许体力上远远不及成人,但作为劳动者的素质,是相当出色的。力所能及的事努力做好,决不半途而废。至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就赶紧退让开来,不打搅别人去做,并且很有眼色地四处瞅着空子打下手。
  童年是漫无边际的,劳动是光荣的,长大成人是迫切的。胡安西的世界只有这么大的时候,他的心也安安静静地只有这么大。他静止在马不停蹄的成长之中,反复地揉炼着这颗心,像卡西帕反复揉面一样,越揉越筋道。他无意识地在为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的牧人而宽宽绰绰地着手准备着。但是这个秋天,胡安西就要停止这种古老的成长了,割礼完毕后他就开始上学了。他将在学校里学习远离现实生活的其他知识,在人生中第一次把视线移向别处。那时的胡安西又会有怎样的一颗心呢?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
  是的,每次背冰的时候,我背的还不到二十公斤,而六岁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
  可怜的卡西帕,背得最多,至少有三十公斤。
  我们扛着冰,翻过山回家,卡西帕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
  尽管四月正午的戈壁滩已经非常温暖了,我们出门背冰之前还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还把絮着厚厚的羊毛的棉大衣系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上和屁股上还是会被冰水浸透。
  扛着冰块翻山的时候,我腰都快要折断了,手指头紧紧地抠着勒在肩膀上的编织袋一角(上午拾牛粪用的也是这个袋子),快被勒断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阳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欢,而家还远着呢。
  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没休息,不过他家要近一点,向北穿过短短的山谷,拐个弯就到了。
  下山的时候,下面山脚的小道上有一支驼队缓缓经过,我便停住了脚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块。
  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多狼狈啊,头发蓬乱,气喘如牛,举步维艰。春日温暖的天气里还穿着羊皮坎肩,而且还湿了一大片。扛冰的那个难看样儿就更别提了,腰背弓成九十度,梗着脖子努力往前看,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人注意。马背上的人频频往我这边看,交头接耳,随行的狗也冲我直叫。总感觉驼队行进速度因此明显慢了下来,等了老半天才总算全部走过去。冰化得一塌糊涂,地上湿了一大片。我以为这下会轻一些,结果一扛起来,腰照样还是弯成九十度。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横贯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刚才那支驼队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弯处之后,立刻变得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只有视野右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
  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小沼泽。当马群停在水边,分散饮水的时候,我和卡西帕还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大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另外还有五六匹剪过尾巴的一龄马。
  当时我还说:“谁家的马群啊?这么有钱。”又说:“卡西帕,我们家好穷!我们只有四匹马……”
  此时,马群已经漫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
  卡西帕在前面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喊:“看,马掉进去了!”
  我低头冲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岂不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
  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明白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下去看看吧!”
  但是卡西帕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啊。只好先背回家再说。
  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把冰块缷进敞口大铝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帕去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他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的唯一的邻居,这一大片牧场上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男人。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
  小马看到有生人接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不时侧过头用眼睛试探地盯视我。
  红马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又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丢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
  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丢完了也没什么进展。
  四周那么地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一个人呆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毕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沼泽。我边走边回头张望,那小马一看我离开,就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站着,用嘴轻轻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纳闷母亲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大约分量轻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帕,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
  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群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
  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五公里处山间谷地的爷爷家毡房喝茶去了。
  卡西帕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帕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套不上。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食物送到手上——实在可恨。有时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帕时,气定神闲,高高在上,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而可怜的卡西帕汗流满面,大声喘着粗气。
  可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让人依赖的。要是斯马胡力在家,他一定会有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原来沼泽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
  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就很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陷到小腿肚那里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抱着马脖子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膝盖那里!我吓得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
  她又试着把绳圈往马头上套,却怎么也够不着,泥浆前面几步远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帕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它的生命还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的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别进了淤泥中,更加无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晚温度会在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着,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经板结成浅色的土块,毛发肮脏。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它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帕说,这么小的小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都野放的,除非要吃盐了,否则不会每天回家。
  卡西帕抬出大铝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羊群陆续回来了,在山坡下静静等待着,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终得放下不可……更多地,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像卡西帕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天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那时男人们都来了,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往相反方向使劲推挤,阿依横别克在岸上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另一头套在那匹泥浆里的马的脖子和前腿上。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当时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拉上来了,泥巴太紧。于是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距离非常远,但相对阻力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地淹没在泥浆中。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地被扯着挪动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往后跳开,那马整个猛地往前一陷,全部扎进了泥水中。本能让它做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踢蹬不已,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整个沉没下去。
  我尖叫起来,面对那情景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死的,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之后,才重新看到马头浮现在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浑身已经麻木无力。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然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营救。
  那时妈妈和阿勒玛罕已经回来了,女人们打着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什么忙也帮不上。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死吗?它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拉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躺倒在路中间。
  它肚子被石头和绳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一定很痛!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还是不停地问这问那:“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让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经死亡了的生命距离我们更为遥远不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努力扭过头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是很忌讳这种拔草行为的,但大家看了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马虚弱地站了起来,浑身板结的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真是只会瞎操心、白操心。
  而卡西帕就一点也不担扰的样子,虽然她也在尽可能想办法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看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难过、着急,但到头来却远远做得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只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帕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悲伤的人从来都不是积极主动的人。他们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不得安宁。
  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
  羊群远离广阔荒凉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过乌伦古河后,它们将会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温暖的丘陵地带停留整整一个月。四月的季节里,阿尔泰山南麓春牧场的青草刚刚冒出头,羊在大地上深埋脸庞,仔细地啃食眼前的一抹淡淡绿意,缓缓移动。很久很久后它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这寂静空旷的群山中是孤零零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失群了。它四处寻找伙伴,又爬上光秃秃的山巅,站在悬崖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动荡,茫茫无涯。后来时间到了,它开始生产。新出生的羊羔发现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个,羊羔站在广阔的东风中,一身的水汽吹干后,陡然长大了许多。母亲带着孩子在群山间没日没夜地流浪,有羊群远远经过时,就停下来冲那边长久张望、呼唤。不是自己的伙伴,仍然不是。
  而前去找羊的牧人在半途遇上了沙尘暴,昏天暗地。他策马在风沙中一步一步摸索行进,直到马儿再也不愿意前进了。满天满地都是风的轰鸣声,世界摇摇欲坠。他下了马牵着缰绳顺着山脚艰难顶风而行。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侧过脸靠在石壁上勉强撑住身子,一低头,他看到脚边深深的石缝里有四只明亮温柔的眼睛。
  告别寒冷空旷的冬牧场应该是快乐的事吧,做一只春羔看上去也是那么幸福,能够降生在温暖又干燥的春牧场,白天里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柔软的小卷毛喜悦地蓬松着,黑眼睛那么地美,那么地宁静。夜里则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紧紧蜷着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浓黏地成长。不远处的星空下,母亲们静默跪卧着,头朝东方,等待天亮。
  卡西帕家养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赶羊的时候,远远看去跟赶着一群熊猫似的。
  其实,大羊们都还很正常,都是纯种的阿勒泰大尾羊,不是浅褐色,就是深棕色的。但是小羊们就很奇怪了。
  共两百来只羊,大羊约一百二十只,小羊七十多只。在小羊中,有二分之一是白色羊,四分之一黑色羊,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棕褐色羊。其中白色羊里有五分之一长着黑屁股,五分之一则半边屁股黑半边屁股白,剩下五分之一是奶牛,五分之一是熊猫,最后的五分之一里黑脖子与黑额头的大略对半。至于黑羊,约有一半戴了白帽子;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阴阳身子,前半截漆黑,后半截雪白(像嫁接的一样);其它的则全是小白脸。而花哨得最为离奇的则是那群棕褐色的羊羔——有褐身子白腿的;有浑身褐色四个小蹄子却是黑色的(像穿了黑皮鞋);有深色脚踝上绕了一圈浅色毛(像缠了一圈创可贴);另外还有三条腿是深色,一条腿是浅色的;有的浑身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脖子上系了根雪白的餐巾——相当标准的倒三角形;还有的屁股上被谁踢了两脚似的印着两团脚印形状的深色斑块;还有的浑身纯褐色毛,就后腿两个小膝盖上两小撮耀眼的白毛;更多的则干脆被人拿排刷蘸了颜料左一笔右一笔胡乱涂抹过一通,花得毫无章法可言。
  当一只安静的浅棕色羊妈妈幸福地哺乳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时……一般来说,白羊生白羊,黑羊生黑羊,白羊和黑羊生黑白花羊。可是,棕色羊妈妈又是怎么生下黑白花的宝宝呢?
  估计是品种改良的结果,传统地道的阿勒泰大尾羊越来越少了。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可可在我家毡房驻扎的山坡东侧用旧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简单地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得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毡房外下方那片倾斜的巨大空地上会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时,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我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嗒嗒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惊狂的喜悦啊……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是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爆发的自然灾害,以为在被什么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帕”,但没人理我。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疾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只剩唯一的一个水淋淋的小嗓门仍然焦急地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壮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
  胡安西做了一张弓,听卡西帕说是用来射野鸽子的。但我只看到他用来射大狗班班,而且走路的班班是射不中的,睡觉时倒能射中两三次。班班被射中了也不会疼,于是便不理他,翻个身接着睡。
  还射野鸽子呢,怎么看都没希望,就两股毛线拧弯一根柳条而已。“箭”则是一根芨芨草。
  我好说歹说才把弓借到手玩玩。瞄准班班后,一拉弦,啪——箭没射出去,弓给折断了。
  我立刻沉着冷静地把断成两截的弓分别绕上毛线,这样,一张大弓立刻变成两张小弓,发给了胡安西和沙吾列一人一把。皆大欢喜。两人分兵两路继续夹攻班班,班班还是不理他们。
  后来才想起来:这荒茫茫的大地戈壁,哪儿来的柳条呢?
  卡西帕说,是阿依横放羊路过爷爷家时,在河边折的。
  爷爷家在吉尔阿特有现成的泥土房子住,就没有扎毡房了。房子修在北面五公里处山间谷地里,离额尔齐斯河南岸很近。当我们爬到南面最高的那座石头山上,就会看到爷爷家遥远的、雪白的泥土房子。更远处是额河两岸刚刚泛绿的小树林。
  卡西帕说,爷爷家不用拾牛粪的,做饭全都烧柴火。意思似乎是烧柴火是很体面的事情。但是看她的言行,似乎对牛粪也没什么意见。
  我说,我们为什么不搬过去住呢?那片地方看上去到处是空地。
  卡西帕这啊那啊地努力解释了半天,也没听能明白。大概是与牛羊数量有关的什么原因。
  我们所在的春牧场是光秃秃的戈壁丘陵地带,一棵树也不长的,一小丛灌木都没有。取火的燃料只有干牛粪。牛真不容易,四处辛辛苦苦地找草吃,到头来只是为了帮我们收集燃料似的。它们总是是那么瘦,脊背和屁股都尖尖的。
  虽然比起冬天来宽裕从容多了,但春天仍是紧巴巴的季节。好在天气强有力地持续温暖着,青草在马不停蹄地生长。水草不好,牛奶产量便不高,加之小牛们的陆续出生,我们的茶里很久都没添过牛奶了。日常生活中省去了一早一晚挤牛奶这项繁重劳动后,时光基本上算是悠闲的。扎克拜妈妈三天两头和阿勒玛罕姐姐约着去额尔齐斯河南岸的亲戚家串门拜访,家里只剩我和卡西帕带着两个根本不需要带的孩子看家。
  就是这样的一天里,大人都不在家,一只黑色的羊羔死去了。
  我问怎么死的。卡西帕淡淡地说不知道。
  是啊,谁会知道呢?谁知道一只小羊羔最后时刻都感知到了什么样的痛苦呢?之前我们两个人都不在,两个孩子在小羊圈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他们把它抱到家门口,蹲在它的面前,目睹了它渐渐死去的全部过程。可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我们发现时,羊羔已经完全断气了。两个孩子抚摸着它,双手捧着它微睁着眼睛的小脑袋,捏着它的小蹄子拉啊扯啊,冲它喃喃低语。那情景,与其说把它当成一件玩具来玩耍,不如说作为伙伴在安抚它。都过了很久以后,他俩仍围着小羊的尸体摆弄个不停,以为它很快会醒来。两张弓被扔在远处一丛蓟草旁,静静并排搁在大地上,缠在弓上的玫红色毛线那么地鲜艳。
  我很难过,此时乳房涨满乳汁的羊妈妈肯定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宝宝。从今天黄昏到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将不停寻找它。
  但卡西帕没那个闲心难过,她开始准备烤馕。面已经揉好,醒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掐指一算,旧馕还有七八个,我们一家四口再吃三天才能吃得完。等把旧馕吃完了,此时烤出来的新馕也相当遗憾地变成旧馕了。真是,为什么不缓一两天再烤呢。
  新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馕不吃,却一定要吃旧的,真是令人伤心。因为这样的话,生活中就一直只有旧馕可吃。
  但再想一想,要是先吃新馕的话,当时是很享受啊,但旧馕怎么办呢?吃完新馕,旧馕就更坚硬更难下咽了,不吃的话又有浪费粮食的罪过。这好比把好的日子全透支了,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但如果能忍住诱惑,就会始终过不好不坏的日子。
  那为什么不边打新馕边吃呢?那样容易接不上茬。对于动荡辛苦的游牧家庭来说,统统吃完后再临时打馕,有可能会使平顺的日常生活出现手忙脚乱的情景,若有来客的话会更狼狈失措,让人笑话——连现成的馕都没有,这日子怎能过成这样?这家女主人也太不会经营打理了!
  馕一次性就要烤够三四天的,如有要招待客人的计划或搬家,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避免一切有可能会应付不过来的突发情况。
  在城里,街上卖的馕是用大桶状的馕坑烘烤出来的。烤馕师傅全是男的,女的干不了那活,天大的一团面,只有男性的臂膀才揉得动。揉好面好扯下一小团面抖啊抖啊,抖出中间带窝窝的圆形大饼,再粘上芝麻粒和碎洋葱粒,然后俯身馕坑边啪地贴在馕坑壁上。整个馕坑贴满面团后,就盖上大盖子烘烤。馕坑底部全是红红的煤炭。因为馕是竖起来烤的嘛,等取出后,便无一不略呈水滴状:一端薄一端厚。然后烤馕师傅轻松优美地给一个个馕表面抹上亮晶晶的清油,扔进摊子上小山似的馕堆里,就有人源源不断去买啦。
  生活在城里的哈萨克人也大都是自己烤馕的,家家户户的炉灶后都带有烤箱,饭做好了,馕饼也烤好了。因为烤箱是方的,因此馕也是方的,像书,像一部部厚嘟嘟黄艳艳的大部头。
  在山野里烤馕的话,条件简陋多了。尽管条件有限,不好挑剔,但我还是对卡西帕烤的馕意见很大。
  盛面团用的破铝盆之前一直扔在火坑边用来装牛粪,前几天还用来装过垃圾呢。要早知道它的真正用途是这个,每天我都会把它擦得亮锃锃的。
  自然了,这只用途广泛的铝盆看上去很脏。卡西帕为了让它干净一点,就反过来在石头上磕了三下。然后直接把刚揉好的柔软洁白的新鲜面团扔了进去……
  我以为她起码会用水浇一浇,再拿刷子抹布之类的用力擦洗。最次也得拾根小棍,把盆底的厚厚泥块刮去啊……
  但我闭了嘴一声不吭。如此这般烤出来的馕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了,至少一次也没毒死过。连肚子疼都从没有过。
  卡西帕先把牛粪堆点燃,烧一会儿后,把火堆四面扒开,将盛着面团的铝盆放进火堆中间烧烫的空地上,再把四周烧红的牛粪聚拢环贴住铝盆,最后在馕饼上盖一块皱皱巴巴的破铁皮——那是家里每天扫过地后用来铲垃圾的简易簸箕。这回她连磕都没磕一下,盖上去的一刹那,看到细密的土渣子从簸箕上自由地倾洒向雪白的面饼。
  她又把少许烧着的牛粪放到铁皮上,因为方形的铁皮块实在太小,铝盆又太大,只能勉强在盆沿上搁稳,四面八方全是缝隙,因此牛粪渣子不时嚯嚯啦啦漏进盆里,牢牢地粘在雪白的面团上。
  加之卡西帕不时地用炉钩揭开铁皮块看一眼下面的情形,于是场面更加杂乱吓人。
  虽然惊恐,但站起身环顾四望时,我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看到寂静空旷的天空中,一行大雁浩浩荡荡向西飞。与别的鸟儿不同,雁群到来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波澜壮阔”,挟着无比巨大而感人的力量。春天真的到来了。
  放平视线,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以及围裹这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再看看四下,看到野地里除了碎石、尘土、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再无一物。收回视线,又看到卡西帕蹲在铝盆边,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是那么扎眼明亮,仅仅比火焰暗淡一些。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俩人又拾回小弓,追逐着好脾气的老狗班班欢乐的游戏。最后再低头仔细地看,透过铝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面团一角已经轻轻镀上了一弯最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没有塑料包装纸,没有漫长周折的运输保存过程。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糅合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一边绽放一边成熟。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的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更缓慢耐心的一种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降解着自然的突兀尖锐之处。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喷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敲了三下,于是馕饼上粘嵌的烧糊的黑色颗粒哗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再用抹布将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拿进毡房,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
  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在这股子诱惑里,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它,才能重新闻到那股香味儿了。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的咀嚼才能触碰到——或是回想起——一点点……那种香气,就是那种当馕在最辉煌的时刻(刚刚出炉时)所喷薄的华美香气……啊,真是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
  还有,新馕因为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公分,厚六公分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
  对阿娜尔罕的期待
  刚刚搬到吉尔阿特时,卡西帕就不停地说:“阿娜尔罕要来了!马上要来了!”
  阿娜尔罕十八岁,是卡西帕的小姐姐,扎克拜妈妈的第五个孩子,从去年冬天开始在县城打工。
  比起冬夏牧场,以及迁移途中的其它驻扎地,吉尔阿特是离县城最近的。虽然还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走到公路边搭进城的班车。
  卡西帕总是念叨着:“阿娜尔罕要给我买新鞋子来了!”
  她脚上的这双球鞋是斯马胡力从阿克哈拉带来的,才穿了不到两个礼拜,鞋底就整个掉下来了。她恨恨地说:“假的!斯马胡力只买便宜的!”
  斯马胡力说:“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的脚不好,马蹄子一样,还穿什么鞋子,我给你钉铁掌吧。”
  我问:“马几个月换一副掌子啊?”
  斯马胡力说:“石头路的话一两个月就换吧。”
  我又问:“那卡西帕几个月换一双鞋啊?”
  他大笑:“卡西帕一个月穿破四双鞋!”
  真的,要是那些穿破的鞋子,只是破了一点点倒也罢了。可卡西帕的鞋一破则定然破到万不可救药,底子断成两三截,鞋尖戳破五六个洞,我想帮她补一下都没处插针。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真跟一匹小野马似的。
  她每天都要面对脚上的鞋子叹气两到三回:“阿娜尔罕还不来!”
  我帮她用鞋带绕着脚缠了一圈,直接把鞋底脱落的鞋子绑在脚上,她站起来走几圈,又蹦跳几下,很高兴地出门放羊去了。但这个办法能管多久呢,而且还那么难看。
  我说:“来客人了怎么办?”
  我在附近野地里转了几圈,把她以前扔弃的破鞋统统拾了回来。她重新审视了一番,果然找到两只状况比脚上强一些的,但准备穿的时候才发现两只全是左脚的。
  她快要哭了似的:“阿娜尔罕怎么还不来啊?”
  除了鞋子,阿娜尔罕此行的任务还有发卡、辣椒酱、清油、苏打粉和妈妈的长筒袜。
  因此妈妈有时候也会嘟噜两句:“阿娜尔罕再不来,我们就搬家了啊。”
  阿娜尔罕会怎么来呢?走着来?搭摩托车来?卡西帕每天喝茶时都端着茶碗坐在门口喝,边喝边注视着北面山谷口,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放下碗站起来,朝那边长久地凝望。
  每天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时,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念叨一遍阿娜尔罕会捎来的东西。说到最后,往往会加一句:“有可能还会给我买双袜子呢!”她把脚伸起来给我们看:“这双袜子就是阿娜尔罕买的。”妈妈说:“豁切(“去”、“滚”的意思)!”她的脚丫都凑到饭桌上了。
  有时候突然想起来说:“上次阿娜尔罕回家都带了苹果,这次肯定也有!”
  再想一想又说:“没有苹果的话,瓜子也可以。阿娜尔罕也喜欢嗑瓜子。”
  过了很久后才终于下了最后决定:“还是苹果吧。苹果更好一点。”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阿娜尔罕的购物清单在卡西的想象中越列越长,越来越令她期待,但人还是没有一点音信。卡西帕大约还在幻想,阿娜尔罕之所以迟迟不来,肯定还在为买更多的东西而奔忙。可怜的阿娜尔罕,要是令卡西帕失望了的话,她肯定永远也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羊道?夏牧场美妙的抵达
  从春牧场到夏牧场的转场开始了。
  在可可仙灵驻地,只休息了三四个钟头,凌晨三点大家就互相推醒了。四周黑得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为此我还伸出手指看了一下,的确什么也看不到。
  我毫无选择地穿上了昨天的湿鞋子。但面对湿漉漉的手套,着实犹豫了一下。然而再一想,虽然是湿的,毕竟还是手套啊,戴上的话起码还能把水焐热,要是不戴就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戴上,再努力地拆房子、拾柴、烧茶,果然一会儿工夫就焐热乎了。
  昨天来的四个客人,每人都轮流告诉了我一遍:“明天的路很难走,骑马要慢一点啊!”
  难道会比哈拉苏的路更难走吗?于是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动声色地上路了。
  结果走了五六个钟头,快到中午了都一直很顺。一路上全是起伏的坡地,只有几处上坡路有些陡滑,但都不是很难过的,便觉得昨天的那些人要么夸大其词了,要么,唉——就是没见过世面。
  但到了十一点,果然没错,最难走的地方到了。
  那时我们刚通过一条狭长的山谷,顺着一条几米宽的平静河流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很久。沿途大片大片的苜蓿草场,铺满了厚重密实的紫色花和浅蓝色花。这样的旅途真是赏心悦目啊。
  然而一旦走出山谷,没一会儿就进入了一条干涸的旧河道。没有路,眼前顽石遍布,道路凸凹不平。驼队绕着石头小心行进,路面越来越倾斜,走到最后,觉得这条旧河道根本就不是流过河的,是流过瀑布的——怎么会这么陡!
  我为了不拖后腿,走到了最前面。同时也小有私心——最前面的地方最安全,永远不会有石头被前面的马踩松,滚下来砸到脑袋上。
  今天天气倒是出奇地晴好,心情也分外愉快,行动也利索多了。连我的马也变得格外可爱,再也不和我犯犟了,我让它往哪边走,它就高高兴兴地往哪边走。
  路像台阶一样一级级向上,每到陡峭的拐弯处,就必然有人为修补的痕迹。垛着整整齐齐的石头堆,以拓宽路面,并防止坡体滑塌。那些整齐的石堆里有些石头大到一两个人都搬不动,由此可想维修牧道的劳动是多么艰苦。同时也能想象到这样的地方曾经出过多少事故,跌落过多少负重的骆驼啊。
  现在很多险要的古老的牧道都废弃了。大山被一一炸开,新的牧道笔直坦阔,汽车都可以在上面跑。虽然新牧道大大方便了牧人的出行,但也未必尽是好事,路的通畅也加快了外来事物对山野的侵蚀。我们看到那样的路两旁到处扔着形形色色的垃圾。当路不再艰险的时候,“到来”和“离开”将会变成多么轻率的事情啊!
  对了,昨天斯马胡力的意思我想我能明白。牧道得分散开来,每家每户都得严格行走在划分给自己的转场线路上。如果羊群都集中在有限的几条好路上经过,那么,不到几天那些好路就得被毁掉不可,沿途的驻地也会遭到严重破坏。
  哪怕在坚硬的国道线上,有羊群经过的路面都会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羊是软弱而沉默的,可它们的行走却那么的强硬有力。
  完全通过这条几乎直上直下的旧河道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们又走进了一大片茂密的灌木丛之中,这里遍布着野生黑加仑,是一面缓缓下坡的道路。
  由于这里鲜有人迹,去年的果实全都挂在光秃秃的枝头,黑压压的没有边际(虽然快到六月了,但绿色的新叶一片都没滋生)。虽然全是皱瘪的干果,但嚼在嘴里酸香美妙,仍然完好地保留着新鲜果实的全部诱惑。
  我高高地骑在马上,像坐着船游过丛林一般。整个身子浮在黑加仑的海洋里,那些果实就在手边,我边走边大把大把地摘着吃,酸得直流眼泪。似乎我的马也晓得这个好吃,不时伸长脖子,一口咬下来一大串。
  穿过这片迷人的黑加仑灌木地带,转过几座山坡,立刻进入了一个均匀的绿色世界。之所以说“均匀”,是因为一点儿也看不到刚才在山路上时那种巨大的顽石与苍翠的林木交杂、去年的枯枝与先发芽的新绿斑驳辉映的情景。这里像铺天盖地披了条绿毯子似的,没有特别突兀的树木,也没有河,没有光秃秃的石头。这里全是绿地和沼泽,只有高一点的绿和低一点的绿,没有深一点的绿和浅一点的绿之分。
  这里的道路深深地陷入碧绿潮湿的大地之中,又那么纤细,仅一尺宽的光景。如果两匹马想并行前进的话,就得踩进旁边那条路上去——像这样的路多得是,但并不杂乱,井然有序地分布在大地上,彼此之间也很少交织,大都是一条挨着一条,平行延伸着,顺着山坡舒缓的走势优美地起伏,纹丝不乱。这就是羊道。羊群看似混乱地轰然前行的时候,它们走过的路为它们记录下了它们所遵循着的那种强大从容的秩序。
  由于路面潮湿,泥土又黏又细,骆驼很容易打滑。在过沼泽的时候,有两匹骆驼先后倒下,侧躺在路边,被身上的负重压得动也动不了。大约是刚刚经历过漫长艰难的路途后,走到平顺的路面上就放松了警惕吧。
  这样的路倒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为了抓紧时间在天黑之前赶到我们的长驻地冬库儿,两个男人没有给它们减负,而是硬把它们从草地上推了起来。它们柔软的鼻孔又一次被扯破了,血流个不停。
  下午,太阳出来了!天空完全放晴了!啊,像做梦一样,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万里无云的广阔天空了。
  这时,我听到扎克拜妈妈在身后唱起了歌。
  我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背朝着她,用心听着,似乎转身回头看她一眼都会惊扰到她似的。
  妈妈经常唱歌,但我从没听过这样一首。曲调很无所谓地流露着忧愁,音律绵长平静,似乎与爱情、离别、怀念有关。远离家乡很多年的人才会唱这样的歌,既充满了回忆,又努力想要有所释怀。
  在寂静的山野里,在单调而轻松的行进途中,这歌声比哭声还要令人激动啊。我想,传说中美丽的冬库儿快到了,我们真正地远离之前所有的痛苦了,妈妈走到这里总算安下心来了吧?
  虽然在这样的路上,我的马也不时地打滑,害得我好几次差点掉下去,但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掉下去,也是舒舒服服跌进草丛深处吧。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完全穿过那片绿意浓黏的沼泽地。渐渐地,驼队又走向了高处。翻过达坂后,折进一条美丽平坦的山谷。脚下出现了宽宽的石子路,沿途陆续出现了一些木头房子,都是以完整的圆木横放着搭架的。居然还有一座房子抹了墙泥,刷了石灰!虽偏在山野,却明亮又体面,不知道这家人在此生活多少年了。原来这条山谷是一处深山定居点。定居的地方和游牧地带到底不一样啊,人居气氛浓郁。虽然一路走到头,也不过只看到有十来户人家。
  他们的牛圈全都依山势而建,嵌在山石缝里,孩子们赶牛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在一座小白房子前,停放着一辆破旧的童车。
  还有一长溜狭长平整的山间平地,有两三家人聚居在一处,盖的全是圆木搭建的木房子。一路上蜿蜒种植着绿油油的草料地,木头栏杆沿着河岸一路围挡着。围栏内的蒲公英开得正浓艳,黄得发橙。真美啊,若我们多停留一分钟,一定会看到神仙出现。
  看这条山谷的走向和地势,冬天里一定是避风的温暖之地。树林里的河深深地陷落在狭窄的河道深处,河两岸的草又长又厚实,几乎完全遮盖住了河流,让河水只在暗处哗哗流淌。水边很平实地长着白柳、杨树、白桦和杉树。河对岸山脚阴影处堆着厚厚的积雪,林间也残雪成片。
  在山谷尽头,驼队再次翻过一处狭窄的隘口,一下山,发现我们已赫然出现在森林中。四下到处都是杉树林,夹杂着许多躯干像银子一样耀眼的白桦树。
  路边不时凸出怪石,令道路为之拐弯。那些巨大的石头铺着黄绿斑驳的石苔,一层一层地叠在路旁,上面均匀地布满了整齐光滑的洞口。
  一路上布谷鸟叫声空旷。林间深处水流浅细,水边的小路阴暗而碧绿。
  我的马儿大概肚皮痒痒了,最喜欢紧贴着树蹭着走,害得我的外套被树枝挂了许多条大口子,头发也被挂得乱糟糟的。
  有好几次它还从那些树枝垂得很低的地方过——它倒是能从下走过去,我在上面就惨了,眼看着粗大的枝干横扫过来,却怎么也勒不住马——它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背上还有个人似的,不由得怀疑它是不是想把我从它背上打发掉。
  经过一些路边的大石头时,它总会停下来侧过脸在石头上蹭啊蹭啊。我想它脸上一定被小虫子咬了,很痒吧?于是从经过的大树上折下树枝,俯下身子帮它挠痒痒。谁知竟惊了它,猛地跳跃起来,颠得我心都快撞进胃里去了。
  我一直走在最前面,遇到岔路口了就勒马停下,等后面的人赶上来了好问路。遇到两条路平行,就煞有介事地判断一番,再引马走上那条看起来好一点的路。
  后来才发现,根本没必要操那个心。马聪明着呢,自己的路自己全都有数,家在哪个方向,哪一段有过不去的水流,全都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我多事。
  而我选的那些路呢,看起来很平的,走到一半才发现有沼泽。
  马强烈要求走的那条路(就是怎么打它也不回头的路)看上去坑坑洼洼,却越走越平缓,而且据我目测绝对是近道。
  总之,剩下的路程真是愉快啊,连马儿都那么快乐。
  直到穿过最后一片白桦林,一眼看到两山夹峙之间紧傍着森林的、狭窄而明媚的冬库儿为止。
  邻 居
  在冬库儿,爷爷家驻扎在我家南面两公里处的白桦林里,南面一公里则是讨厌的老头恰马罕家。我们刚到冬库儿的那天下午,路过恰马罕家门口时,照例接受了他家儿媳妇端上的酸奶,照例没放糖,照例酸得我鼻塞。
  当时恰马罕坐在门口用小刀削着一截木头,旁边一大堆工具,不晓得在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在削斧头把子。他就喜欢做斧头把子,家里只有一把斧头,把子却削了一大堆。
  恰马罕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干净。他大声地和扎克拜妈妈打着招呼,然后又扭头额外问候到我,夸奖我马骑得很好,还说全县的汉族人里都找不到比我骑得更好的了——这话真让人既不敢相信,又沾沾自喜。有两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一旁害羞地看着我们。毡房后面的白桦林清凉而明亮,一个灵活的高个子男孩迈开长腿跃过林间纵横交织的溪流,正往这边跑来……那种无比安宁愉悦的生活场景看在眼里真是美好极了。因此对这个邻居老头的第一印象极好,觉得他从容又明朗,有隐士一样漂亮的风度。
  此外恰马罕的两个孙女(因为都剃了小光头,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孙子)也让人记忆深刻。
  那天下午我们一到地方就饿着肚子忙这忙那,想赶在天黑之前住进毡房。我帮着卸完骆驼,赶紧去打水,然后准备生火烧茶。可是驻地在山谷里一块突兀的石头小坡上,四处很难找到现成的柴火,妈妈说要进东面的森林背柴。但是我一个人又不敢进森林,大家都在忙,卡西帕和羊群还没有赶到。眼下除了要搭起毡房,还得修一个新的小羊圈。晚上来临之前小羊要是入不了圈,有可能一个晚上就跟着大羊跑光了,这毕竟是个新地方啊,羊群还不熟悉环境呢。最糟糕的是,眼看着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转眼又飘过来一团阴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正在发愁呢,突然看到山坡下有两个小孩子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正是刚才经过的恰马罕老汉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的模样,都小得令人心生怜意。此时却是我们的大救星啊——大的拎着一只红色的暖瓶,小的抱着用餐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
  我们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聚拢过来。
  哈族牧人不但会为路过家门口的驼队提供酸奶,还有为刚搬到附近的邻居准备第一顿食物的礼俗。真好!
  这时大的那个先走到地方,找了一块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瓶,为防止没放稳,还用手晃了晃,挪了挪位置。然后去接小妹妹手里的餐布包。她一转身,脚后跟一踢……噼啪!哗啦啦……只见浅褐色的香喷喷、烫乎乎的奶茶在草地上溅开,银光闪闪的瓶胆碎片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下了!亏她刚才还小心了又小心!
  我们第一反应是太可乐了,便大笑起来。转念一想,有什么可笑的啊,又冷又饿又正下着雨,茶也没的喝了,多么糟糕的事情啊!于是纷纷垮下脸叹气不已。
  但是叹了一会儿气,又觉得实在是好笑,忍不住又笑了。
  想想看,两个小孩子,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四只小脚丫,辛辛苦苦穿过山谷和黑森林,走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把东西送到,结果却前功尽弃……太可爱了。
  我们实在没时间理这两个孩子,再说她们显然不需要安慰的。她们突然遭遇这样的意外,一时都愣住了,倒也不害怕,也不哭,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呆呆站在茶流满地的事故现场,大的那个把没有了瓶胆的塑料暖瓶壳子拾起来,往地上磕一磕,磕掉瓶胆残渣后,一手拎壳子,一手牵着妹妹回去交差了。嗯,很好,知道再换一个瓶胆还能用。
  好在她们回去不会受到责怪的。家长既然敢放心地让年幼的孩子去承担家庭义务,就绝不会因为她们把事情搞砸了而加以责骂,顶多可惜一下那只暖瓶。
  茶没了,食物还在。我们解开餐布摊在大石头上,啊,全是新鲜的包尔沙克!你捏一个我捏一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只有斯马胡力还在抱怨没有茶水。
  半个小时后,两个孩子的母亲亲自来了,她身怀六甲,腆着大肚子,手里拎了另一只蓝色暖瓶。打过招呼后,她笑着说好在家里有两只暖瓶。两个孩子也跟着母亲来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嫌累。她们一点儿也没有愧疚的样子,仍然像我们最初在恰马罕家门口见到她们时的模样,害羞而安静。
  斯马胡力和随后赶到的卡西帕为修新的小羊圈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打着手电筒分开大小羊,赶小羊入圈。新的羊圈全是斯马胡力骑着马从森林里拖出的小灌木和大树枝搭建的。紧靠着毡房山脚下的石壁,依山势围了一处可以挡雨的空地。
  按礼俗我们接受了别人食物上的帮助后,一闲下来就应该赶紧回礼,顺便送还暖瓶和餐布。但当天晚上干完所有的活大家都很累了。
  在此之前黄昏的时候,妈妈曾提出让我独自去回礼,因为只有我那时还算闲着。她取出我们从塔门儿图出发前就烤好的一只圆馕包进餐布,又撒了一把糖进去,系上结,让我送去。
  我说我不敢经过森林。
  妈妈嘟噜着说:“小小的孩子都不怕,你倒怕了。”
  我说:“她们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嘛。”
  其实是不好意思独自去陌生人家拜访。
  然而第一天的傍晚一点儿也不安宁。我们还在搭毡房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大老远就叫嚷着冲过来了,站在妈妈面前指东指西,大声吵个不停,非常激动。也不知为着什么事。那时斯马胡力不在,进山拖木头去了。妈妈一个女人,不想和他单独吵架,只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走了很远,还不时地回头叫骂。
  他走后,妈妈戴上头巾也走了,我看到她走进了东南方向森林中的小路。可能去爷爷家商量此事。我一个人在没有搭好的毡房里收拾这收拾那的,等大家回来。
  我们选定搭毡房的地方原先可能是个羊圈,地上厚厚的一层羊粪。妈妈铲了半天,越铲越多似的,干脆把已经聚拢的羊粪蛋又摊开拍平了,再从外面铲几锨土盖在上面,便直接铺上了花毡。从此后我们就在上面吃饭睡觉了……幸好羊只吃草的,干粪蛋子不脏也不臭。
  后来才知道,那个老头说这块地方是他家的老羊圈,我们占了地方,他的羊就没地方待了。
  我问妈妈:“他家在哪儿啊?附近没看到有毡房啊。”
  妈妈说:“在山那边。”
  我奇怪地说:“那要这个羊圈有什么用,离家那么远。”
  斯马胡力说:“他脑袋里全是水没有脑浆嘛。”
  卡西帕说:“以前他家是住在这儿的,后来搬到那边去了。羊圈也搬过去了。”
  我说:“那要两个羊圈干什么?”
  斯马胡力说:“他家羊比谁家都多嘛。”
  就在这天夜里,都已经入睡了,突然班班叫了起来,有人打着手电筒找上门来。恍惚间听出还是黄昏时的那个老头,以及另外一个中年人。
  斯马胡力和他们大吵起来,后来直接干了一架。
  我们统统起身跑出去拉架。斯马胡力两天来都没休息好,又那么操劳。好不容易停歇下来了又有人上门,顿时肝火大旺,一点也惹不起的模样。那一架打得真够劲,几公里外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卡西帕号啕大哭,边哭边激烈地指责对方,妈妈也哭了起来,冲上去拉架,说:“够了!够了……”拼命保护着自己的儿子。我也上去拉扯两个人,使劲抠他们互相揪拽的手指,差点也被两个人拽倒了。我看到其中一人的手上血淋淋的。还好他们看我一个外人也掺和进来了,倒是都松开了手。
  斯马胡力脸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都被扯下来一截子。不过肝火倒是疏泻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人立刻显得温和安静多了,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平气和。
  破衣服由我给他补,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我说:“线呢?”她取下头上的羊毛头巾,从头巾边缘扯出一股毛线给我。
  我边补边说:“打架真好啊,脸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啧,漂亮的斯马胡力!”
  他很高兴地说:“那个老头儿比我更漂亮!他的鼻子没有了!”
  结果到了中午,他又闻得什么风声,穿着我刚给他补好的衣服跑到人家家里继续大干一架,回来时,另一只袖子又给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给漂漂亮亮地打烂了,上面有一个明显的十字形伤口。真奇怪啊,从没见过这么高明的伤口——十字形的!
  我吓得要死,冬库儿真是是非之地啊,怎么办呢,才刚到这里就闹这么凶,又是邻居,以后时常狭路相逢的,这个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况且这深山老林的……
  但是我发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在为此事担忧。
  晚上斯马胡力到处找帽子找不到,后来“啊”地想了起来:“打架的时候落在他们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连忙说:“算了吧,一个帽子而已,我再给你买一顶新的!”
  他不干:“那一顶就是新的!”
  结果他不但顺利地拿回了帽子,还在人家喝了茶打了扑克牌才回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这样的架——闹着玩似的!
  对了,前面说给恰马罕回礼的事。因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们都很不舒服,一时没顾得上回礼。想不到中午的时候,老汉恰马罕自个儿来了。
  昨天虽然盖好了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满意。今天斯马胡力又赶着骆驼进林子继续寻找合适的木头。卡西帕也不在,把羊赶向北面山间去了。
  于是只有我和妈妈接待这个老头儿。
  他一来就和妈妈谈论起草场纠纷的事情。妈妈似乎有些不爱搭理他。他又扭头向我问候,居然用的是汉语。他汉语很好,我便由衷地夸奖。他连忙告诉我他曾经是某某届县委书记的翻译。于是我又疑惑起来,若给县委书记当翻译的话,这样的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大约当时那个县委书记刚好路过他跟前,就让他帮忙翻译了几句吧……
  他再一次严肃地赞美我骑马的技术,把上次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即全县汉族人里最强云云。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又说像我这样的姑娘,马骑得好,哈语说得好,应该嫁到牧业上才对,并且立刻为我安排起终身大事来,一口气向我提供了好几个附近还没结婚的漂亮小伙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我瞠目结舌,紧闭了嘴巴。
  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他说着说着话头突然一转,转到他自己身上了,说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骆驼,共有八个孩子,儿子有三个结了婚,女儿全部给人了……这个“给人”的说法让我乐了一下,想起上次爷爷亲家说“拿了”人家女儿的说法。原来嫁女儿是损失,娶媳妇是发财啊。
  还没等我为之感慨一下,他的话题又转回到了斯马胡力身上。说斯马胡力的做法是正确的,一定要为他作证。他要主持公道,让两家人碰个头互相讲道理,然后写下书面的证明,然后由他带着证明去县城找派出所……我吓了一大跳,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吗?邻里邻居的,事情闹这么大以后怎么收场啊?再说县城多远啊,这种麻烦的事还是算了吧。
  他又说那可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那后天呢?小事情不处理就是大事情,大事情不处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听,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了,这老头不是领导也起码是个干部,于是不管他说的在理不在理,顿时肃然起敬。
  妈妈丧着个脸,不耐烦地捻着纺锤纺起线来。
  我听到卡西帕好像回来了,就出门看,果然是她。这个勤快的孩子赶完羊路过森林时,顺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连忙帮她从背上卸下,催她赶紧进房子喝茶,她不干,问:“恰马罕在里面?”
  “是啊。”
  她撇撇嘴:“这个老汉,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又回到房子,看到恰马罕正指着屋角的一个洋葱,说要吃。妈妈拾起来给他,他掏出腰上挂着的小刀,先削掉外面的一层,再整齐地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剥着吃起来。他吃一片,我心疼一片,那只洋葱是最后的一个了,我们可以用来做四个晚上的汤面呢!指望他还能剩下来一点,结果还是残忍地统统吃光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嫌辣。
  然后很快告辞了。妈妈把昨天准备好的回礼交给他,又嘱咐我抓住班班,让他安心上马。我故意装作没抓牢的样子,好狗班班冲上去就咬,咬了好远还在追,吓得他策马狂奔不止。
  回头问妈妈:“他是什么领导啊?”
  妈妈说:“哪里的领导,也是放羊的。”
  再想一想,这个恰马罕虽然又讨厌又啰唆,但人并不坏啊。再想一想我们最寒冷的时候他家提供的那壶茶,顿觉自己很小心眼,很过分。
  有趣的是,恰马罕趁妈妈不在身边时,悄悄对我说,扎克拜妈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只有一点不好:“她是个话多的女人!”
  恰马罕走后,妈妈也说:“这个老头一点也不好!”
  我问为什么,她说:“话太多了!”
  妈妈他们虽然也觉得恰马罕烦人,但仍真诚地对待着他。至于那一个小小的洋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为意。晚饭没有洋葱,也很好吃的嘛!
  另外两家邻居
  定居后的第三天,卡西帕和我也开始四处拜访邻居。
  离我们最近的是北面溪谷上游的保拉提家,他家比我家晚一天进驻冬库儿。转过北面的山坡一拐弯就到了,他家毡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处。好大的一顶毡房啊,上上下下还整个儿蒙了一层洁净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毡房外只蒙着褐色粗毡,并且已经很破了),真是一顶白得耀眼的白房。我自己的妈妈有一个相当有效的判断标准,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肯定越有钱!
  房间里挂了两面亮晶晶的粉红色幔帘,四周挂满浓墨重彩的壁毯。正中朝门挂着的是一大幅黑色金丝绒的刺绣,花朵一样盛开着缤纷精致的对称图案,像是一面绮丽神秘的星空。绸缎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码得跟小山一样,整整齐齐,花团锦簇,被堆上盖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大头巾,旁边静静地放着一面雕花栏杆的红漆木床。啊,这家人肯定有一对新婚夫妇!
  他们的花毡不像我家那样直接铺在地上(而且是羊粪粒儿上),而是把房间直对门的那一半用圆木垫高了再铺花毡的。这样生活区和劳动区就干干净净地分开了。真讲究啊,新婚生活到底总是充满无限希望的。
  在那里,我还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香喷喷的红茶煮的,女主人还为我挖了一大块黄油泡进茶碗里,还添了一勺煎过的塔尔糜(似乎是小米)。真幸福啊……可是,正无限珍惜地喝着的时候,突然卡西帕在房间一角大声叫我去看。我看到她俯身在被堆一侧的一个小摇篮上,正揭开了毯子往里看。于是赶紧凑了过去,天哪!这真是世上埋藏得最深最深的珍宝啊!这里居然深深地沉睡着一个小小的小宝贝!一个还没有满月的、半透明的小宝贝,雪白的,晶莹的,脆弱的,睫毛静静地覆盖在面孔上,面孔美得不可思议。睡得真香甜啊,就像一枚小小的水果糖……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应该是皱皱巴巴的,混混沌沌的。但这个孩子为什么一开始就生得如此精美无瑕呢?算算时间,应该是在额河南岸的春牧场上,同春羔一同来到世上的。哎,叫我如何惊叹呢,这转场之路上诞生的宝贝!
  我紧紧抠住摇篮扶手,简直不知如何排遣突然涌上心头的惊奇和喜悦。
  孩子的奶奶沙里帕罕非常年轻漂亮,才四十出头,有一双扑着长睫毛的美丽眼睛。她无比热烈地疼爱着这个小女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自己洁白的乳房去哺育她。虽然没有奶水,孩子还是吮得津津有味。这个奶奶甜蜜地说:“这是我的孩子!”我明白了,哈萨克有一句谚语:长孙如幼子。这个头生子大约已被父母赠送给爷爷奶奶了。
  奶奶这么年轻,孩子的父母就更是小得惊人了。保拉提和斯马胡力同龄,才二十岁。小母亲也才十九岁,但她一直蒙着头巾面孔朝里睡在角落里,据说身体不舒服。
  除了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和孩子以及孩子的奶奶外,这
  个家还有一个成员,是保拉提的妹妹,叫加孜玉曼,与卡西帕同龄,纤巧害羞的模样。她仔细地照料着小女婴,灵巧轻盈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是个勤劳懂事的好孩子。
  我注意到婴儿的摇篮远比一般的木摇篮精美贵重,上面用彩漆细细地描绘了以红色和蓝色为主的花纹。摇篮中间横担了一根雕花木杆,上面挂着一束天鹅羽毛和一串叮叮当当的小玩具。这串小玩意刚好垂在孩子的面孔上方,不睡觉的时候,她就睁着浅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它们。
  唉,光顾着惊叹这个孩子去了,半天再重回到餐桌前,却悲伤地发现我的香喷喷的奶茶不知何时被撤下去了!才喝了几口啊,里面还有新鲜的黄油和塔尔糜……而且还是很贵的红茶泡的呢。不像我家喝的茯茶,大概是全天下最最便宜的茶叶了,两块钱一斤。
  茶水撤下后,我们坐在幔帘旁边,一边逗弄小婴儿阿依若兰,一边聊天。保拉提的妈妈幸福地洗着阿依若兰的尿布,保拉提坐在炉火边修理一根皮鞭。我不停地东张西望,对这个富裕华美的家庭里陈设的一切惊叹连连。
  我家的影集是那种简易的小开本,一页只能插一张照片,放在房间花毡正中央上了锁的蓝漆木箱上,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品。它不时被人取下翻啊翻啊,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却又大又厚,也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不过他家显眼地方摆的东西多了去了,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像我家,只有一本小小的影集。
  保拉提一家比我们家晚一天搬来冬库儿,当时我注意到他家的家当用了五六峰骆驼呢!唉,骆驼多的人家,连影集都会大很多。我们家骆驼少,就只能捎一本小影集。
  骆驼多,毡房也大,由五个房架子撑起来的。而我家只有四个房架子,窄窄小小。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内容非常精彩,除了许多精美的结婚照外,居然还有好多搔首弄姿的黑白艺术照呢。把牧羊女摆弄成这德行,那个照相的也真够缺德的。
  我家的照片里,除了几张在照相馆里椰子树的假背幕前拍的一板一眼的合影外,剩下的那些生活照一半曝光不足,另一半曝光过度。
  十多年前很是流行过的那种傻瓜胶片机现仍在牧区津津有味地流传着,我家商店也仍在出售那种八元一盒的胶卷。
  透明胶带在山野里用处相当广泛。汽车撞坏了,可以用它将车门粘在门框上,照开不误。相机后盖没了,同样也能垫块硬纸壳挡住胶卷,再用胶带一圈一圈横七竖八缠得结结实实。然后呼朋唤友,照拍不误。
  那些照片估计就是此种相机的成果。
  总之说的是保拉提家很有钱的事。他家有钱还体现在地上铺的花毡比我们大,各种绣袋上使用的银线也比我们的多。他家是用分离器脱脂牛奶的,而我家是在查巴袋里手捶的。另外他家的狗也比我家的胖,原先以为班班够胖了,现在才知道它不过徒有一身乍开的皮毛而已。原来真正的胖狗是这样的,跟小牛犊似的,腿粗腰圆,脚踏实地,皮毛光亮厚实,背上有着对称的漂亮的星状斑点。最妙的是,眼睛上还长了两弯眉毛。
  当然,老这么比较是要不得的,不能嫌贫爱富。再说了,虽然他家样样都好,但他家的蒸锅可没我家的新。我家的锅是新买的,锃光银亮。真是大大的安慰。
  从保拉提家出来后(哀伤地告别那碗只喝了几口的奶茶),我们又径直去了强篷家。强篷是我们第二个最近的邻居,毡房就扎在保拉提家对面,中间隔着溪谷。
  强篷就是我们初到冬库儿时上门打架的那一家人。因为打架的事,闹那么厉害,我还很担心的,还以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结果这么快就没事了。
  强篷家门口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独独地长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树下流着一条小溪。真美。
  卡西帕走到树下就停住了,一边大喊大叫着让人出来迎接,一边叮嘱我小心狗。从没见过卡西帕怕过狗,看来这家的狗一定很凶。那是当然的,这家主人都那么凶的,跟什么人像什么样嘛,于是我拾根树枝做好了准备。
  结果狗一出来,我乐了,这狗大是大,凶是凶,可眼睛为什么那么小呢?这么大的一条大黑狗,居然长了豆子一样的小眼睛,太可爱了。于是我就笑了起来,那狗本来气势汹汹,吠叫得很凶猛,但一看我笑了,顿感没劲,呜呜了几声就摇着尾巴走开了。
  但卡西帕还是怕得要死,不敢擅自过去,直到强篷媳妇从毡房里赶出来迎接才紧紧跟着人家进门。
  强篷坐在花毡上搓牛奶制品干酪素。看我们进来,问:“怕不怕狗?”
  我大声地说:“不怕!它的眼睛小!”
  大家都莫名其妙。
  强篷家毡房也很大,他家刚刚有老人过世,毡房里挂着老人的遗照,还牵了一根花带子,上面挂着一排老人生前的最体面的衣物。有闪闪发光的新裙子和几件外套毛衣,还挂着一双很新的靴子。等时间一到,这些衣物就会赠送给亲戚。
  可惜当时我还不明白这种礼俗,还以为是挂出来摆阔的,便说了一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啊,这个房子像商店一样。”山野里的小杂货店就是这样摆货的,大部分商品都林林总总悬挂起来。
  对我的笑话,大家无可奈何一笑,不做解释。
  强篷家也有一个小宝贝,也是个女婴。不过比阿依若兰大多了,快会走路了。双下巴,弯眼睛,肉嘟嘟的厚嘴唇。此时正坐在学步车里到处乱闯乱逛,没完没了地灿烂大笑,漂亮得一塌糊涂,虽然只是个小婴儿,但已经很有几分女性的俏丽姿色,可我还是觉得没有保拉提家的孩子神奇。这个好歹满是人间气息,那个简直一尘不染,细腻天真。
  强篷一边轻松地搓着干酪素,一边逗弄孩子,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过。一只大黄猫卧在他身后呼呼大睡。唉,干家务活的男人让人一看就很喜欢,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和斯马胡力打架的人了。
  我环视一圈,居然发现还有一只猫卧在高高的被褥堆上。再环顾一圈,又在花毡角落发现了一只。居然养了三只猫!
  他家的被褥码了两堆,这么多,可以招待很多客人呢。家中这样那样的家什倒是非常周全、讲究的。看来也是个富裕的家庭。但摆茶时却发现他家没有桌子,只有一块长方形的旧木板搁在花毡上,算是铺餐布的地方。
  他家也有一个摇篮,但朴素得多,很旧,空空地静置一旁。我顺手摇了摇,卡西帕连忙夸张地制止,大喊:“不要!不好!”大约这是忌讳的行为。我好奇心大起,连忙问为什么,但大家谁都说不上来,只有卡西帕想了半天,才回答:“小孩子嘛,肚子疼的嘛。”真奇怪。
  那天和妈妈吵架的老人原来是强篷家雇用的牧羊人,是个无儿无女、没有家的老单身汉。喝茶时他单独坐在一块餐布前,面前的食物远没有我们这边的丰盛新鲜。这令我有些过意不去,什么也吃不下。
  强篷和卡西帕和气地说话,一点也不像刚刚有过过节的人。当他和斯马胡力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扑上去帮过忙,硬掰过他的手指呢。当时他虽然在狂怒之中,但还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并松开血淋淋的手指。
  临走时,卡西帕开口借磁带,强篷媳妇给我们翻出了一大堆,由着卡西帕细细挑了几盘揣走(我看她也不指望还了,什么东西一经卡西帕的手,很难完好无缺)。然后又给了我们一包羊毛,两根抽打羊毛的棍子。那是柳条棍,在这山里很稀罕的,因为山里没有柳树,而松树啊,云杉啊,白桦树啊,它们都不会生有柳树那样柔软匀称的长枝条。我估计是用来弹打羊毛的,果然,回去的路上,一问,才知她拜托扎克拜妈妈帮忙搓一些羊毛绳。
  回家的路上,我议论着强篷家这么大,这么有钱,人口却这么少,只有夫妻俩,怪不得要雇人帮忙。卡西帕说,他家还有一个人马上要来了,是强篷的妹妹。我大感兴趣,连忙打探个不停。原来也是个年轻的女孩,这下冬库儿就热闹了。
  强篷家的狗一直尾随我们走了很远,直到快到我家毡房为止。
  仔细想一想,两家邻居都那样,又有钱,狗又胖,我家穷倒也罢了,狗都比人家的瘦一圈,真气馁。
  对了,我所见到的哈萨克牧羊犬全都剪掉了一截耳朵,本来是尖尖长长的,硬是变成了圆圆短短的,而强篷家的狗耳朵干脆就完全剪去了,只剩圆鼓隆咚的一颗大脑袋。为什么要这样呢?哪天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
  宁静的地震
  每搬到一处新的驻地,我最关心的是水源。早在到冬库儿之前,就听卡西帕说那儿离水很近,就在毡房驻扎的山脚下,既不是冰块也不是死水潭,非常高兴。一到地方,刚卸了骆驼,就忙里偷闲跑去打水。果然,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明亮清澈、活活泼泼的小溪流。
  因那一处地势陡峭,水流几乎是跳跃着前行的,石头缝里处处挂着小瀑布。卡西帕赞叹道:“自来水啊,我们的自来水!”
  ——的确跟自来水一样方便啊,也不用塑料瓢一下一下地舀水了,直接把塑料壶嘴对准水流,一会儿工夫就灌满了。但这样总会把手淋湿,本来就够冷了,再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浇……
  河边深深的草丛里,星空一般点缀着静谧甜美的黄色蒲公英,只有它们从来不曾理会过寒冷似的。
  打水倒是方便了,可与之相应的是,从此得天天大老远地拾柴背柴了……每到那时,就由衷地怀念着春牧场的牛粪。
  冬库儿是华美丰盛的所在,满目青葱,草嫩汁多,水源充沛,牛到了这样的好地方,便努力地吃啊,努力地喝啊,牛粪也稀得根本不成形。加之山区气候寒冷潮湿,牛粪湿乎乎地摊在草地上,永远也没有干的一天。连我头一天洗的袜子,晾到第二天的晚上仍是潮潮的。
  于是,在这里只能烧柴火了,得进森林把倒木和枯树枝拖出来劈成块烧。
  进了森林,四处都是倒木和重重叠叠的巨大枯枝。卡西帕一会儿指着一堆木头说:“这是被雷打断的。”为了让我明白“雷”是什么,嘴里还轰地大喊了一声。
  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堆说:“被冬天的雪压断的。”
  一会儿又说:“这个嘛,风吹断的。”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被雷打的被雪压的和被风吹的有什么明显区别,不都是乱蓬蓬堆成一摊吗?便疑心她蒙我。
  虽然柴火那么多,但并不是都能拿得回家的。至于那些巨大的倒木,就算斯马胡力能骑马拖回家,也未必能劈得开。
  卡西帕将干燥些的、手臂粗细的拖至一处堆起来,折去零碎杂乱的细枝,再把它们垫在脚下的石头上,啪啪啪地统统踩折成一米左右的短截,再一根一根垛得整整齐齐。全部垛好时,简直都快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了。然后她把事先垫在下面的一指粗的羊毛绳挽住柴火垛,相对收紧,我们俩站在两边拽住绳子两端拉啊拉啊,最后结结实实地扎两个结,再扛在背上背回家。
  我不明白她折柴火时为什么折得那么短,长一点不更好吗?可以多背一些,而且根据力学原理,那样也省力多了。于是我自己的那一堆柴就折得长长的,每根都快两米长了,用绳子勒紧了也只有合抱那么粗。于是非常得意,但背到背上起步走的时候,才发现……还是卡西帕的做法英明啊——背这么长的柴火,在森林里根本走不动,不停地被经过的大树绊来绊去的,动不动就给两棵树卡住了脱身不得。只好寻找间距超过两米的两棵树,盯准了再从中间经过,也不知绕了多少远路。再加上两边的柴火伸得过长,左右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好容易走出森林,我们一前一后行进在回家的坡路上。别看木柴是干枯的,但比牛粪沉多了,我们的腰被压得深深塌下去,上半身几乎和路面平行了。卡西帕边走边说:“骆驼一样!我们就和骆驼一样!”
  第二次再去森林背柴火时,就已经很熟练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林子里安静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若隐若现的林中小径上生满苔藓,地上积铺的针叶厚实而有弹性,踩在上面呼扇呼扇的。有时走着走着,会走到蚂蚁的路上。蚂蚁的路陷在落叶和苔藓间,大约有一指宽,弯弯曲曲,呈浅色,一眼就可以看出,上面的蚂蚁穿梭往来,井然有序。这样的道路附近一定有巨大的蚂蚁窝。果然,看到了好几个一米多高的蚂蚁窝,小山一样隆起在树阴下,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蚂蚁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但从来也不会发生一只打算出洞的蚂蚁冷不丁把另一只准备进洞的撞个脚朝天这样的意外。
  我看了没一会儿,腿上就爬满了蚂蚁,赶紧闪开拍掉。我背的柴火上也爬了不少蚂蚁,我把这样的柴火背回家,会害得多少蚂蚁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啊。
  深深地弯着腰,背着柴火走在山路上,看着自己前面的影子也背负着沉重的阴影,摇摇晃晃,似乎它比我更不堪重荷。
  经过森林下的山谷,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放下柴火休息了一会儿。身边是深深的一条沟,底端闪烁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沟底的南面背阴处堆积着厚厚的白色冰雪。开始以为这条沟是这股细水冲刷出来的,仔细一看,却是地震断裂的痕迹。因为两岸交错的石块和空穴还有着清晰的曾经嵌合在一起的痕迹。看来是先有地震断裂带出现,后有水流从高处涌入的。这条两米多宽的深沟将碧绿完整的草地分裂开来,一直延伸到我们驻扎毡房的那座小山的山脚下。
  这条山谷狭窄而空空荡荡,但分布着曾经热热闹闹驻扎过好几顶毡房的圆形痕迹。那些圆形空地到现在都很难长出草来,泥地上平平整整,靠东方偏北的地方立着旧而整齐的石板台架——那里是厨房角落的统一位置。西边都有垫起离地半尺高的台地,那上面曾铺过绚丽的花毡,在无数个白天里进行过无数次的早茶和晚饭,在无数个夜里栖停过一家人的深沉睡眠。另外门口位置还打了三根木桩——那是用来支放巨大的奶锅的……如今这一切空空地剩了下来,面孔朝着天空,又悲伤又安静。
  穿过这条短短的山谷,再穿过几块巨大的石块间的空隙爬上山,再经过一大片斜坡,就看到我们的毡房了。我们的毡房旧旧的,立在更旧的秃石坡上,像几百年前的事物一般庄严,意味深厚。离毡房不远处有好几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块,上面晒满了卡西帕刚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除了“花花绿绿”这个印象外,还有一个印象就是“唧唧喳喳”。
  上午喝茶时,我问扎克拜妈妈,为什么我们不住在旁边那个森林下面的山谷里呢?那里不但漂亮,还有现成的毡房痕迹——有一句话我不会用哈语表达,那就是“基础设施齐全”。不但室内有现成的布局,附近的羊圈牛圈,晒奶酪的架子,也一应齐全。
  而我们住的地方,虽然风景美,地势高,但毕竟是从未驻扎过毡房的石头山,要住好几年才能营造出深厚浓郁的生活气息。
  妈妈说,以前强篷家和另外两家邻居就住在那里的。但是后来地震了——为了说明“地震”是个什么东西,她身子左右乱晃,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还伸手握住餐布上的一块馕不停抖动。
  我想,那里与这里也不过一山之隔,那边有地震的时候,这边不也有吗?
  但是妈妈又说:“大大的石头掉了下去,木头也掉了下去……”
  我明白了,两面都是陡峭的山,一面森林,一面石头坡地,地震时就会处在危险的境地了。难怪那里成了完整的、令人叹息的废墟。这么说来,那条地震断裂带有着多么强烈的暗示啊。
  在搬家前来冬库儿的路上,在可可仙灵西北面两公里处,那里有一座山头高耸着几块洁白晶莹如汉白玉般的大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悬空架起。若不是这么大的石头不可能人为搬动(一块就有一幢房子那么大),真觉得应该全是人为的作品才对。那就是地震的杰作。此后一路上这样的情景又看到好几处,连起来的话,全在一条线上,多么壮观的矿脉!甚至有几处,整座山通体都是那种明亮的白色大石头。石头凸凹不平处会积铺浅浅的一层土,生长一小团一小团的碧绿植被。
  特殊的地质结构还令很多山的山脊处翻出了巨大的片状岩石——全是薄薄的石板,与地面垂直,一片一片,屏风一样笔直排列,直插云霄。像一条石板路上的石板全都立了起来,那个行走在上的巨人于是侧着身子继续走了下去,沿着山脊去向远方。这也是地震的作品。阿尔泰山脉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一道山脉。
  来到冬库儿的第五天,我也遇上了一次地震。
  那天干完活,我披件衣服躺在花毡上闭上眼睛,正准备就着温暖的下午时光深深睡一觉呢,突然听到大地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地底深处经过了一辆重型卡车一样,那声音东来西去,并伴随着地面的小幅度急剧震动。我立刻意识到地震了,就爬起来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世界又变得悄无声息。我走出去绕着毡房转一圈,四处静悄悄的,森林和群山静止不动。也没看到有什么人跑出房子满山谷大喊大叫,于是又回房子继续睡觉。
  对了,那一天天气突然特别地热。虽然那天早上还是和往日一样的冷,我挣扎了半天才决定离开被窝,但头天夜里却没盖斯马胡力的外套——我平时睡觉的时候,只去掉外套和长裤,毛衣毛裤一件也不敢脱,尽管这样,自己的那床厚厚的羊毛被还是不够用,还得再压上斯马胡力那件沉重的羊皮大外套,直到压得整个人气都喘不匀才觉得踏实。虽然已经六月了,但山里的那种冷,根本就是被巨大的铁锤一锤一锤地锻打过似的坚硬,冥顽不化。
  总之,那天到了中午就更热了,捶酸奶时还出了一身汗,阳光暖融融的,就忍不住换上了唯一的一件T恤,那是打算进城才穿的。当时心里还很满意地想:哎!总算也过了个夏天了!
  泡泡糖事件
  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山里,顿感举步维艰。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一到傍晚赶羊爬山的时候,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的,腿跟面条一样软。真羡慕卡西帕啊,年轻真好,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山羊一样矫健。
  但是有一天天气突然很热很热,在卡西帕的建议下,我第一次脱去了又厚又沉重的毛裤和棉衣,顿感一身轻松,健步如飞,原来如此,并不是老了的原因啊……
  于是我兴高采烈提出要和卡西帕去西面的大山上拔野葱。那座山与我们毡房所在的秃石坡隔着空旷的山谷,又高又陡,令人望而生畏。平时卡西帕去那边放羊时,再怎么诱惑我,也坚决不肯跟去的。
  可是转遍半座山,只拔了两棵葱。卡西帕在我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却拔了两大把。渐渐地她两手抓不住了,就脱了外套兜着走。
  一路上全是长着橙红色和翠绿色石花的巨大山石和成片的小树林、灌木丛。地势很陡,几乎没有现成的路。
  途中有好几条四脚蛇从脚边倏然闪过,通体绿莹莹滑溜溜的,和戈壁滩上的四脚蛇很不一样。生活在戈壁滩上的四脚蛇粗糙黯然,皮肤和干涸荒凉的大地是同样的色调和质感,而山里的四脚蛇则和山野环境惊人的一致!一个个如青绿色的幽灵一般,冰凉、敏捷。
  除了挖野葱,卡西帕还不停地寻找松胶,一共只找到了一小把。是用来当泡泡糖嚼的。在她的建议下我试着嚼了一块。真是嘎嘣脆啊!由于没经验,一口咬下去就猛然粉碎了一大片,像咬了一口硬饼干似的,呛得满嘴都是苦兮兮的碎渣子,还不小心吞下去一些。
  我赶紧呸呸地往外吐。卡西帕便慷慨地从自己嘴里掏出来一块已经嚼了半天的、完全软化并黏合到一起的胶团送给我吃……我深思熟虑了两秒钟,接过来毅然丢进嘴里嚼了起来。
  许多人轮流嚼同一个泡泡糖的情形见得多了……但这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多多少少还是不大能接受的。但想想看:一个人把自己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你吃,这是多大的信任和亲热啊!于是我边嚼边向她表示感谢。后来我还掏出来观察了一下,淡粉色的一小团,外观和柔软度真的跟泡泡糖一样。
  而且口感也惊人地相似,嚼起来津津软软的,跟泡泡糖唯一的区别在于没有人工的香甜味,只有浓郁的松香。
  回到家,斯马胡力已经赶完羊回来了,正躺在花毡上休息,一见我们就嚷嚷着饿了,要赶快倒茶。再看到我们带回了新鲜野葱,非常高兴。喝茶的时候,他剥净一根野葱,两端咬去,再把中间那截绿管子插进奶茶里当吸管嗦嗦嗦地吸着喝,真是孩子啊。
  再扭头看卡西帕,更惊人,直接把葱伸进查巴袋子,蘸着黏糊糊的全脂酸奶大口大口地嚼。酸奶加葱,真是奇怪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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