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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之城

_11 萨拉·沃特斯(英)
 她咽下吐沫。“我只害怕两件事,第一个是,你会死掉。第二个是,你姥爷和舅舅会把你带出英格兰,在那小姐的遗嘱公布之前,就把你嫁掉了。后来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你姥爷死了,你舅舅在乡下隐居,把你留在他身边,对外也不张扬。这么着,我心里两件害怕的事儿,就都去了!”
  她微笑着。“与此同时,”她说道——这时她眼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苏就在这儿了。你也看到了,亲爱的姑娘,这小姐的字据我藏得多隐秘多牢靠。”她拍拍裙子。“好,要是没有苏在旁边,这字据对我来说又算得什么?你想想看吧,我拉扯她长大,得多么小心、多么仔细,多么不引人注意。你想,这得万无一失啊。你想这么一个姑娘,住在我们这种街坊,在我们这种人家里,她得生得多么精明;再想想我和艾伯斯先生,我们得花多大力气,才让她一直傻里傻气的,你想我翻来覆去得琢磨多少回——我心里知道,最后肯定要用到她,可该如何下手,却从来都没想明白过。你想想看,等我见着绅士,这事才开始有眉目了——我多担心你会给他们不声不响地嫁掉,想想看吧,一见着他,我的担心立马变成了好主意,那个不声不响娶了你的小伙子,正是他呀……然后,再看看苏,只花了一分钟,我就明白应该把她怎么着了。”她耸耸肩。“好了,现在我们已经依计行事了。苏就是你了,亲爱的姑娘。我们带你这儿就是为了——”
  我闭上眼睛,头转过去。“听着!莫德!”理查德说道。萨克丝贝太太走过来,抬手抚摸起我的头发。
  “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呢,”她继续说道,语气更温柔,“是为了让你从现在开始做苏,就这个,亲爱的姑娘!就这个。”
  我睁开眼睛,我想我傻了眼了。
  “你明白了吗?”理查德说道。“苏作为我妻子,待在疯人院里,她母亲的遗嘱一公开,她那份财产——我是说莫德的那份财产——就归我了。应该说,那份财产每一分钱都归我;不过,毕竟,这个计策是萨克丝贝太太想出来的,有一半归她。”他一躬身。
  “这样才公平,不是吗?”萨克丝贝太太仍抚摸着我的头发。
  “而另一半,”理查德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真正属于苏的那份——萨克丝贝太太也要弄到手。那份遗嘱里指定她做苏的监护人;而我恐怕,这些监护人在看管他们被监护人的财产方面,常常不够谨慎,也不够认真……当然,如果苏自己失踪了,这些就都没什么意义了。不过到那时,就是李莫德——真正的李莫德”——他眨眨眼——“当然,我意思是指那个假李莫德——失踪了。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想销声匿迹?一分钟之前你还说,你现在干什么都有理由。那冒充一下苏,好让萨克丝贝太太发一笔财,于你又有何害处呢?”
  “让咱俩都发财,亲爱的,”萨克丝贝太太迅速说道。“我也不至于没心肝到要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呀!亲爱的。你是个千金小姐,不是吗?还这么漂亮?正好啊,等我有了钱,我就要找个漂亮小姐,教教我怎么做上流人呢。我给咱俩都算计好了,小甜心,多棒啊!”——她蹭蹭鼻子。我从她身边退开去,而我仍感头晕目眩,仍旧无法站立。
  “你疯了,”我对他二人说道。“你们都疯了!我——我去冒充苏?”
  “为什么不呢?”理查德说道。“我们只需说服一位律师。我想我们能办到。”
  “说服他?如何说服?”
  “如何说服?这有何难,有萨克丝贝太太和艾伯斯先生——他们一直象你的父母一样,我想,假使有谁想了解你,他也会这么认为的。这儿还有约翰和达蒂——你自可放心,拿了钱,他们就愿意为任何恶行坏事赌咒发誓。还有我——我在布莱尔结识你,当时你在服侍李莫德——也就是后来我的妻子。你见没见过正人君子的话所值几何?”他佯装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当然见过了喽!因为那个乡下的疯人院里有一对儿医生——我想他们会记得你。就在昨天,不正是你把手递给他们,朝他们行屈膝礼,还有模有样地站在他们面前,花了二十分钟,回答他们问苏珊的问题?”
  他让我考虑这些。随后又道,“我们全部的要求是,当这一时刻到来时,你在律师面前再如此这般表演一回,你会有什么损失呢?亲爱的莫德,你一无所有:在伦敦没朋友,名下没有一分钱——不是吗,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我手掩着嘴。“试想一下,”我说道,“我不照办?试想一下,等你的律师来了,我跟他说——”
  “跟他说什么?跟他说你如何处心积虑地陷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说你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医生给她灌药水,把她折磨死?嗯?你以为他会怎么想这些事?”
我呆坐原处,望着他。最后我低声说道:“你真的如此邪恶吗?”他耸耸肩。我转向萨克丝贝太太。“还有你,”我说道,“你也如此恶毒吗?这样算计苏——你有这么卑鄙吗?”
  她手挡在面前挥了挥,没做声。理查德哼了一声。“邪恶,”他说道。“卑鄙。都是什么字眼!虚幻的字眼!你以为女人交换孩子的时候,她们这么做,就象喜剧里的护士们那样——是为了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看看你身边吧,莫德。走到窗户边去看看那街道。那就是生活,艰难、悲惨的生活,不是虚幻!那就是你本该过的生活,是萨克丝贝太太的善心让你免于过那种日子。——上帝!”他从门口走过来,双臂举过头,伸了个懒腰。“真累啊!我今天忙活了一天啊!——不是吗?一个姑娘塞进疯人院,另一个——算了。”他细细端详着我,脚轻轻踢踢我的脚。“没事儿了吧?”他说道。“没脾气了?我估计等下又要大发作了。苏的生日在八月初。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来说服你加入我们的计划。我想只要三天——我的意思是,过三天镇子上的日子——就够说服你了。”
  我凝视着他,却说不出话。我还在想,还想着苏。他歪着脑袋。
  “可别说我们破坏了你的信念,莫德。”他说道,“有这么快吗?我应该为我这么想而感到遗憾。”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母亲,”他加了一句,“也会感到遗憾。”
  “我母亲,”我开始说话。——我想到玛丽安,和她的眼神中的蒙昧狂乱。然后我屏息凝神。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起此事。理查德看在眼里,他神情变得狡猾。他手抓衣领,伸伸脖子,咳嗽两声,那矫揉的做派颇显女气,却还算讲究。
  见他如此,萨克丝贝太太不由着急地说道,“好了,绅士,别再逗她了。”
  “逗她?”他说道,他还在拽那衣领,仿佛衣领磨痛了脖子。“我就是清了清嗓子,清好了好讲话。”
  “你讲得太多了,没错,”她答道。“李小姐——我还是喊你这个吧,可以吗?我亲爱的?好象自然些,不是吗?——李小姐,别跟他计较。我们有好多时间可以讲这个事儿。”
  “讲我母亲的事儿,你是说,”我说道。“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你编造给苏的母亲。噎死了——你瞧,我也知道一些事儿呢!——噎死了,让一枚别针噎死了。”
  “让一枚别针噎死!”理查德大笑着说道。“苏说过这个吗?”萨克丝贝太太咬着嘴唇。我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游来移去。
  “她是做什么的?”我不耐烦地问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吧。你们现在还以为我会被这样的事惊吓住吗?她做什么的?是个贼,象你一样?好了,假使我必须丢掉那个疯母亲,那我猜是个贼母亲……”
  理查德又笑。萨克丝贝太太眼睛不再看我,她双手交握,手掌摩挲起来。
  待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安静而悲伤。
  “绅士,”她说道,“现在你再没什么话要跟李小姐交代了。可我还有话要说。是那种女士私下里跟姑娘讲的话。”
  他点头。“我明白,”他说道。他双臂交叠。“我就当作没听见。”
  她稍候片刻,他却并未离去。她便又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连忙闪到一旁。
  “亲爱的姑娘,”她说道。“这件事的真相是,实在找不到令人高兴的方式来说出此事了;假使有谁知道该怎么说,那我也肯定知道——因为我跟苏说过一次。你的母亲——”她舔舔嘴唇,又望着理查德。
  “跟她说,”他说道,“要不我来说。”
  于是她马上又开口。“你母亲,”她说道,“给抓到法庭上,不光为了偷东西,还因为她杀了人;后来——噢,我亲爱的,他们为了这个,就把她吊死了!”
  “吊死了?”
  “一个女凶手,莫德。”理查德颇有意味地说道。“你可以看到他们吊死她的地方,从我房间的窗户里——”
  “绅士,我来说!”
  他住了嘴。我又说道,“吊死了!”
  “吊着玩来着,”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仿佛无论此言有何含义,经她一说,都能令我更好地接受这个字眼。
然后她端详着我的脸。“亲爱的姑娘,别再想这个事儿了,”她说道。“现在这些事儿还有什么,你是个有教养的小姐,不是吗?有谁会为了你的出身而不高兴呢?干吗呀,来看看你这间屋子。”
  她站起身,点亮一盏灯:一连串艳俗的家什——丝绸袍子,镶着流云花纹的铜质床架,壁炉架上的陶瓷小饰品——自黑暗中跃然而出。
  她又走到洗手台边,再次说道:“这是肥皂。多好的肥皂!西区的一家店里搞来的。一年前就搞到了——我眼见着这肥皂进了门,就想,‘好,李小姐喜欢的不就是这个!’一直包在纸里,藏到现在。还有这个是毛巾,瞧瞧——这毛茸茸的多象桃子。还有香水!不喜欢熏衣草味儿,我们就给你弄个玫瑰味儿的。你在看吗?亲爱的?
  她走到橱柜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瞧着,我们这儿有什么!”理查德探身查看。我又惊又惧,也不禁好奇张望。
  “衬裙,长筒袜,还有紧身胸衣!夸奖我吧,这是给女士梳头用的发卡,这是给女士搽脸的胭脂。这是水晶耳坠——一对蓝的,一对红的。这玩意是从我不知道的地方搞来的,亲爱的,可以搭配眼睛的颜色!好了,达蒂戴这对儿蓝的……”
  她拎起那串俗气玩意,我看到水晶珠粒缓缓旋转,那颜色似乎渐渐变得模糊。无望之中,我开始哭泣,仿佛哭泣可以拯救我。
  萨克丝贝太太见我哭了,口中啧啧有声。“噢,得了,”她说道。“那又不是丑事!哭?这些东西不好看吗?绅士,你看看她?哭,都为了什么呀?”
  “我哭,”我悲从衷来,语不成句地说道,“我为发现自己沦落至此而哭!为我从前生活在梦幻中,还以为我母亲只是个白痴而哭!为你的步步紧逼,为你的卑鄙下流,为你令我无比厌恶而哭!”
  她退了一步。“亲爱的姑娘,”她飞快地瞄一眼理查德,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这么瞧不起我,就因为我让他们带走了你?”
  “我鄙视你,”我说道,“因为你又把我带回来了!”
  她瞪着眼,几乎要笑了。她示意我看这房间。“可别以为,”她眉开眼笑地说道,“我打算让你一直住在兰特街上!亲爱的姑娘,亲爱的姑娘!他们把你从这儿带走,这样才能把你教养成一个千金小姐——一件完美的珍宝!可别以为我会让你把你的光彩浪费在这个下等地方。我不是说了吗?等我有了钱,亲爱的,我想你来陪着我。有钱的小姐不都得有几个女伴吗?只须等你的财富落到了我手里;到时候再看我们是不是没住到伦敦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到时候再看我们会有多少马车和佣人!——有多少珍珠,有多少衣裳!”
  她又将手放在我身上。她想亲吻我,想吃了我。我站起身,挣脱开她。“你不会是以为,”我说道,“等你卑鄙无耻的计划完成了,我会待在你身边吧?”
  “还怎么着?”她说道。“不待在我身边,又待在谁身边呢?过去是钱财带走了你,现在是我又把你弄回来了。从我把你放到那苦命小姐怀里开始,就为这个忙了十七年。以前我看到苏——”
  她咽下唾沫。我仍在痛哭。“苏,”我说道,“噢,苏……”
  “好了,干吗要这副样子?我不是按照她母亲的心愿,什么事儿都为她做妥帖了吗?——保她安全,保她卑微,把她抚养成一个平常普通的姑娘?除了把你替她过的生活又还给她之外,我还做过什么?”
  “你杀了她!”我说道。
  “杀了她?有那么多医生围着她转,全都把她当有钱的小姐侍奉呢——那可不便宜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那当然不便宜,”理查德说道。“你为那个付了钱的,别忘了。假使由我做主,我就把她送到乡下的救济院去。”
  “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姑娘?杀了她!干吗呀,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被人干掉,却决不是因为我!她生病的时候,是谁在照顾她?谁帮她撵走花言巧语的小男孩?我会为了保住她的胳膊、她的腿儿、她的心肝肺,而贡献出我的胳膊我的腿儿我的心肝肺!但是你以为,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她?如果我是个有钱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于我又有什么用处?我是为你才这么做的!别再想着她了。相比你的身体肤发,她就是水,她就是煤,她就是尘埃。”
  我瞪着她。“我的天!”我说道。“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
  她再次眉飞色舞。“我怎么不能够?”
  “但是,欺骗她!抛弃她,抛到——!”
  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袖子。“你让他们抓走她,”她说道。随后她神情变了。她简直要给我使眼色了。“那好,亲爱的姑娘,那么你不以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吗?”
楼下房间又有尖叫传来,还有呼哨和笑声。理查德双臂交叠,站在一旁观望。
  窗户上那只苍蝇仍在嗡嗡飞舞,仍在冲撞着窗玻璃。这时候,嗡嗡声停了。那仿佛是个信号,我转过身,人滑将下去,滑脱萨克丝贝太太的手。我双膝落地,跪在床边,将脸埋在被子里。
  我曾是自负妄为之人,我曾是坚韧决绝之人。我曾为自由,将怒火,愚蠢,欲望和爱情一一咽下。如今,这自由却转眼间就被人从我身边抽去,假使我自认惨败,会令人感到惊奇吗?
  我任自己沉没在黑暗中,再也不想抬头面对光亮。
第十三章
  那天夜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断断续续记得一些。我记得我一直跪在床边,脸深埋在被子上,萨克丝贝太太想我起身去楼下厨房,我不肯。
  我记得理查德走过来,又用脚踢踢我的裙子,想我醒觉,见我没反应,他站在一旁笑起来,随后便离去了。
  我记得有人给我端来一碗汤,我没喝。有人提走了灯,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最后我必须起来了,得去趟厕所;他们让那个红发阔脸姑娘——达蒂——带我去,她站在门外,以防我从厕所夺门而出,逃入黑夜。
  我记得我又哭了,他们给了我白兰地,里面兑了更多药水。
  有人给我更衣,我穿上了一件别人的睡衣。我睡着了,好象睡了一个小时——我被一阵塔夫绸的沙沙声惊醒——我眼含憎恶地看着萨克丝贝太太,她头发散下来,耸肩缩头脱掉衣裳,看着她脱去了衣裳的身体和脏兮兮的内衣,看着她吹熄蜡烛,跳上了床。
  我记得她躺在我身边,以为我睡熟了——她将手放在我身上,随后又收回——最后,好似守财奴抓住了黄金一般,她抓起我一束头发,印到嘴上。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她的体热,陌生的庞大身躯和汗酸体味。
  我知道她很快便沉入梦乡,还扯起呼噜,其时我正开始进入忽醒忽睡状。
  忽醒忽睡令时间流逝变慢:似乎于我而言,这一晚的时光暗含了许多个夜晚——经年累月的夜晚都包含其中!——置身于此,仿佛置身于漂浮的青烟中,踩空了脚。
  我忽而清醒,忽而以为自己仍身在布莱尔的卧室中;忽而是克里姆太太家中;忽而是疯人院的病床,身边还有个身型硕大却令我倍感安慰的护士。
  我惊醒了数百回。醒时呻吟,渴盼昏睡——因为每每到最后一刻,回忆浮现,我身在何处,如何抵达,我是何人,有何身份。如此种种,锥心刺骨,令人恐惧。
  最后我醒了,再也无法入睡。黑夜的颜色淡了些。先前窗外有街灯闪烁,照亮了挂在窗前的披肩,披肩的线条清晰可见;此时那街灯熄灭。街上照入的光亮转为浑浊的粉红色,粉色很快又变成令人恶心的黄色。
  黎明悄悄潜进,还带着潜行的声响——初始时是轻响,随后是参差错落的声响,愈来愈嘈杂:打鸣的公鸡,哨声和铃声,狗吠,婴儿啼哭,粗暴的呼喝,咳嗽,吐痰,脚步踢踏,无休止的马蹄声和车轮的吱呀声。愈来愈响,自伦敦的心肺之中喷薄而出,愈来愈响。
  这是清晨六七点时分。萨克丝贝太太在我身旁沉睡,而此时我已完全清醒,心中痛苦不堪,胃里非常不适。我起身——尽管时值五月,这里比布莱尔还暖和些——我还是打了个冷战。
  我仍戴着手套,而我的衣裳鞋帽和皮包都给萨克丝贝太太锁进一只箱子里了——“万一你稀里糊涂醒过来,亲爱的,以为你还在家里,自己穿了衣裳跑出去,跑丢了怎么办。”——我记得她如是说,此时我站在她面前,头晕眼花,心下一片茫然。
  她把箱子钥匙放哪儿了?——还有房间钥匙?我又打了个冷战,剧烈的颤抖令我更不适了;然而我头脑中的种种念头却十分清晰。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一定要逃出伦敦——随便去哪儿——回到布莱尔。我一定要搞到钱。我一定要,我觉得——这是我头脑中最为清晰的念头——我一定要把苏救出来!萨克丝贝太太的呼吸沉重而均匀。
  她会把钥匙放在哪儿?她的塔夫绸衣裳挂在那马鬃屏风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摸摸衣裳口袋。空的。我立在原处,橱柜,壁炉架一一看过——没见钥匙;不过我心想,有好多地方可以给他们藏钥匙。
  这时,她动了一下——并未醒来,只动了动头;我觉得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她昨晚将钥匙放在了枕下:我记起她手上那狡猾的动作,那金属钥匙抓在手中发出的叮当声。
  我上前一步。她嘴巴张着,白发散乱地掩在面颊上。我又上前一步,地板条咯吱一响。我立在她身边——等了片刻,还拿不定主意;随后将手伸到她枕头边上,慢慢地,慢慢地,探进去。
  
  她睁开眼睛,一把擒住我手腕,笑了。她咳嗽两声。
  “我亲爱的,我就喜欢看你要怎么着。”她抹抹嘴说道。“可是呢,有本事从我手里混过去的姑娘,还没出生呢!只要我留个心眼儿。”她攥住我胳膊,却又卸去手上的力道,变成了轻抚;我身子一抖。“主啊,你不冷吗!”这时她说道。“来,小乖乖,快裹起来!”她拉过床上的拼花被子,裹在我身上。“好点了没,好姑娘?”
我头发乱作一团,垂落在面前。我从头发后面注视着她。
  “我想我还是死了好。”我说道。
  “噢,好了,”她起身答道。“说那种话干吗?”
  “那我想你还是死了好。”
  她摇摇头,仍旧面带微笑。“净说傻话,好姑娘!”她吃吃地笑。从厨房里飘来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闻到了么?那是艾伯斯先生,在烧早饭呢。好,让我们看看,是谁在说要寻死的话,给她一大盘熏鱼!”
  她又搓搓手。她双手是红的,而她胳膊上松垂的肌肤却有着象牙般的色泽。
  跳进了她的塔夫绸裙子,走过去梳子蘸过水,梳头。“啦啦,嘿嘿,”她一边梳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
  我蓬乱的头发还搭在眼前,我仍旧注视着她。她光着脚,脚上皴裂了,脚趾鼓着。她腿上几乎没有汗毛。肥硕的大腿上有吊袜带勒出的印子。
  等她穿带完毕,她说道,“这个,好了,”一个婴儿开始啼哭。“这一哭就得把我别的宝贝儿都吵醒了。下楼吧,好姑娘——来吗?——看我给孩子们喂饭嘛。”
  “下楼?”我说道。假使我要逃跑,那我一定要下楼去。可我看看自己。“就这副样子?你不把我的衣裳和鞋还给我吗?”
  然而,也许是我的话语太过急切,也许是我表情中有某种狡黠,抑或是绝望。她稍事犹豫,随后说道,“那件又脏又旧的上衣?那双靴子?干吗呀,那都是旅行装。瞧这儿,瞧这件丝绸衣裳。”她拿起挂在门后的一件睡衣。“这是专门给女士们早上在家穿的衣裳。这是鞋,也是丝的。你穿上不也很好看吗?快穿上,好姑娘,穿好了就下楼吃早饭。可千万别不好意思,没那个必要。约翰.瓦儒十二点之前都起不来床,楼下只我,和绅士——我猜他!——还有艾伯斯先生。他呢,好姑娘,现在按辈分你可以管他叫——得了,就叫他叔叔吧。好吧?”
  我将脸别到一旁。我痛恨这间屋子;可我也决不会衣冠不整地跟她下楼,去那个黑黢黢的厨房。她连求带哄地说了一阵,然后放弃游说,离我而去。
  钥匙转动,房门落锁。我立即走到装着我衣裳的箱子旁,想打开它。那箱子箱门紧闭,坚固异常。于是我走到窗边,去推动那窗框。我想假使我再用点力,窗户能抬起一两寸来,那钉住了窗户的钉子也会有所松动。
  然而我随后发现,那窗框窄,窗户宽;我也没穿衣裳。更甚于此的是,街道上都是人;虽然一开始,我想冲他们呼救——打碎玻璃,招手并尖叫——可是停了一秒,待我仔细观察他们,我看到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满是灰尘的衣裳,他们手里拿着的袋子,他们身边奔跑跌倒的孩子和狗。
  那就是生活——十二个小时前,理查德如是说。那就是艰难悲惨的生活。那就是你本该过的生活,可是萨克丝贝太太的善心让你免于过那种日子……
  对面宅子的百叶窗上是些心型的孔,一个缠着肮脏绷带的姑娘坐在门口,正在喂孩子。她抬起头,望见我的目光,而后朝我挥挥拳头。
  我双手赶忙捂住面孔,从窗前退开。
  而等萨克丝贝太太回来时,我已准备停当。
  “听我说,”我走上前说道。“你知道理查德是我舅舅家里将我拐出来的吗?你知道我舅舅是个财主,会来找我吗?”
  “你舅舅?”她说道。她端来一个托盘,却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我退了一步,将她让进屋。
  “就是李先生,”我边退边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至少他还以为我是他外甥女。你不觉得他会派人来找我吗?你觉得他会为你如此待我而感激你吗?”
  “我敢说他会感激我的——假如他这么在意这事儿。我们待你不好吗?亲爱的?”
  “你待我如何,你心里清楚。你清楚你把我关在这儿是违背我意志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我的裙子还给我好不好?”
  “好了吗,萨克丝贝太太?”是艾伯斯先生的声音。先前我声音提高,将他从厨房招到了楼梯口。睡在床上的理查德也被惊动了:我听得他穿过房间,拉开房门,侧耳倾听。
  “好啦!”萨克丝贝太太扬声叫道。“这个,好了,”她对我说道。“这是你的早餐,瞧,都要凉了。”
  她将托盘放在床上。门还开着;不过我知道艾伯斯先生还站在楼梯口,理查德也还在上面观望。
 “这个,好了,”她又说道。托盘上有一个盘子和一把叉子,还有一块亚麻餐巾。盘中有两三条鱼,琥珀色的鱼身裹着汤汁。鱼鳍鱼头俱在。餐巾上套了个光闪闪的银环,竟有几分象我在布莱尔专用的那个,惟独少了个大写字母。
  “请让我走。”我说道。
  萨克丝贝太太摇摇头。“好姑娘,”她说道。“上哪儿去啊?”
  她等我回应,见我无意作答,便转身离去。理查德关了门,走到床边。我听他哼哼着小曲。
  我很想抄起盘子,摔到天花板上,摔到窗户上,摔到墙上。可我转念一想:你得结实点。你得结实点,准备逃跑。于是我坐下来开吃。我满心悲伤,缓慢又小心地拣出鱼刺。我手套被油腻沾湿了,而我又没有新手套替换。
  过了一个钟头,萨克丝贝太太回来收拾空盘子。又过了一个钟头,她为我端来了咖啡。她不在的空挡里,我时而凭窗而立,时而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我一息走,一息坐,坐了又起身度步。心情由狂躁暴怒,至脆弱悲伤,至恍惚麻木。
  而此时理查德来了。“好了,莫德——”闻得其声,我五脏内里便霍地燃起怒火,见得人来,我奔上前正要扬手打他耳光:他闪身让过,将我推倒在地。
  我躺在地上,又踢又打——于是他们又给我灌了些药水和白兰地;我在黑暗中度过了一两天。
  待再次醒转,我发现自己又清醒得过早。房间里多了个小藤椅,漆成金色,上面放个猩红色的垫子。我将椅子搬到窗前,身穿睡衣呆坐窗边,直到萨克丝贝太太打了声哈欠,睁开了眼。
  “好姑娘,睡得好吗?”她以日日问候的熟稔口气说道;这自说自话问候中的荒诞不经——当一切事务远远偏离正轨,偏离到令我宁可死,也不愿忍受——激得我银牙紧咬,发根直立,满眼厌恶地瞪着她。“好姑娘,”接着她说道,“喜欢你的椅子吗?亲爱的?我猜你会喜欢的。”她又打哈欠,看看左右。“夜壶呢?”她说道。
  我用夜壶时,出于矜持,将它拿到了马鬃屏风后面。“拿过来,好吗?小乖乖?我憋坏了。”
  我一动不动。之后她起身自己去拿夜壶。那是个白色瓷器,于清晨的微光中,我第一眼就见那壶中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我以为是头发,不由一阵恶心;不过再看时,却发现那只是个装饰——一只长了睫毛的大眼睛,周围有一圈谚语,以普通的黑体字写就:
  持洁持善
  不言所见
  于威尔士赠。
  那只眼睛总令我感到不安;而萨克丝贝太太将之放于地上,大咧咧地提起裙子蹲上去。她见我浑身一震,便冲我做了个鬼脸。
  “不好看是吧,这玩意,亲爱的?别放在心上。等咱有了漂亮的大房子,就给你弄一个小梳洗间。”
  她站起身,提起两腿间的衬裙,然后搓搓手。
  “好了,来吧,”她说道。她端详着我,眼波流动。“你觉得这样如何?今天我们给你穿戴好,让你的样子漂亮点?你自个儿的裙子在箱子里。不过,那件裙子旧了,一点儿也不鲜亮,你不觉得吗?怪里怪气的,样子也过时了?今天穿点漂亮的如何?我给你留了几件衣裳——都用油纸包着呢——好漂亮,你想不到的。把达蒂喊来如何?让她把那些衣裳改得合身些?达蒂可会做针线了,别看她笨头笨脑的——挺傻的是吧?她就那样儿。她是那种让你觉得,不是从小长到这么大的,而是囫囵个儿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但是她的心地很善良。”
  此时她吸引了我的注意。穿戴整齐,我心想。等我穿戴整齐,就可以逃跑了。
  她瞧出我心意转变,颇为高兴。她又给我端来一些鱼,我又都吃光了。她给我拿来咖啡,甜得象糖浆:这咖啡令我心跳加剧。
  然后她给我送来一桶热水。她打湿毛巾,想帮我擦洗一番。我才不会允许她这么做,我从她手中夺过毛巾,自己擦脸、腋下和私处。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理梳洗。
  随后她便离去了——当然,锁了好房门——回来时带着达蒂。
她们抱来些纸盒,将纸盒放在床上,解开拴纸盒的细绳,取出衣裳。达蒂一见那些衣裳,便惊呼连连。那都是丝质衣裳:一件紫色,配黄色丝带,另一件绿底银条,还有一件深红色的。达蒂揪起衣裳边儿,拿在手里摩挲着。
  “府绸?”她如坠梦幻般说道。
  “府绸,和印花软薄绸,”萨克丝贝太太说道——这些字眼如同鲜红色的石子儿般,由她口中期期艾艾蹦将出来。她望着我的眼睛。“感觉如何?我亲爱的,这些衣裳?”
  我都不知道世上的衣裳可以如此色彩万千,可以有这许多质料,可以有这许多样式。我想象着自己身着这些衣裳,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中。我的心一沉。我说道,“这些衣裳真丑陋,丑陋。”
  她眨眨眼,随即回复常态。“你说这话呢。不过你被关在你舅舅那幢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里,关得时间太长了。要是说你对流行的感觉还比不过一只蝙蝠,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等你踏入城里的社交圈儿,好姑娘,你就得有一大堆光鲜华丽的衣裳,等你再回头看这几件,想到你曾经还嫌它们花哨,那头也要笑歪了。”
  她搓搓手。“好了,哪一件你最中意?这件绿底儿银条的?”
  “你就没有灰颜色的衣裳吗?”我说道,“褐色的也行,要么黑色的?”
  达蒂望着我,一脸厌恶神色。
  “这儿有了银色的,还有紫色的,”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你还要什么灰的,褐色的或者黑色的?”
  “那就穿紫色的吧。”我最后说道。我觉得条纹会绕花我的眼,深红会让我眼晕不适;而我已颇为不适。
  萨克丝贝太太走到橱柜前,拉开柜上的抽屉。她拿出几双丝袜,几件内衣和花花绿绿的衬裙。
  那些衬裙令我颇为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亚麻布料只有白色——就好似儿时的我,以为所有黑皮书翻开来都是《圣经》。
  然而此刻,我只好花花绿绿的,要不就得光着。
  她二人为我穿衣装扮,好似两个姑娘在装扮洋娃娃。
  “好了,哪儿还要改改?”萨克丝贝太太上下打量着裙子。“让达蒂瞧瞧尺寸,我亲爱的,别动。俄滴神啊,看看你的腰身。——别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达蒂手拿别针在别人旁边忙活的时候,别人晃都不敢晃一下——这样就好多了。太大了,对吧?算了,咱也不好太挑剔这尺寸——哈,哈!——这衣裳的来路。”
  她们摘下我的手套;却给我拿来一副新的。
  她们将洁白的缎面绣鞋放在我脚边。“我能否不穿鞋?”我说道,萨克丝贝太太答道:“鞋?好姑娘,鞋是要走路了才穿的。你还要走路去哪儿……?”她玩笑似的说出这番话。她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取出我的皮包。
  此时,我正望着她,达蒂在改衣裳,她将包拿到窗前光亮处,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进那把咯吱作响的藤椅,开始挑拣包里的东西。我见她一一拈起绣鞋,扑克和梳子。不过,她想要的是我的珠宝。
  她很快就翻出那个亚麻布的小口袋,解开来,将袋中之物倒在腿上。
  “好了,这儿有什么?一个项圈,一个手镯。一个小姐的画像。” 她以估测价值的眼神看着这些东西;一见画像,她神色立即变了。我明白她看到的是谁的画像,我曾在那张面孔上寻找自己的脸。她顺手将那画像丢到一旁。“一条祖母绿手链,”接着她说道,“乔治王时代流行的样式;不过镶着漂亮的宝石。我们会帮你给这些玩意儿寻个好价钱。一个珍珠镶在链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这玩意太沉了,真的是,对你这样外表的姑娘来说太沉了。我给你一条漂亮的链子——玻璃珠儿串起来的,可是也有这么亮,你见了绝对会以为是蓝宝石!——更适合你戴,而且——噢!这什么玩意儿?这不就找着宝贝了吗?快来看达蒂,看看这些闪闪发光的漂亮宝石!”
  达蒂张望着。“果然是块宝贝!”她说道。那是枚光彩夺目的胸针,我曾想象过苏将它拿在手中,呼吸凝重,抹去水汽,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如今,萨克丝贝太太攥着枚胸针,眯起眼睛细细端详。胸针闪耀着光芒。即便在此处,那胸针也闪耀着光芒。
  “我知道该把这玩意送到哪儿去。”她说道。“好姑娘,你不会在意吧?”她解开胸针上的别针,将之别在自己胸前。
  达蒂呆望着她,任由针线自手中滑落。“噢!萨太太!”她说道。“你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女王!”
  我心跳再次加剧。“钻石女皇,”我说道。她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是要赞美还是要嘲讽。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时,我们陷入片刻静默。达蒂做完活儿,便为我梳头,将我头发盘起,以发卡固定,盘了个发髻。然后她们要我站着,以便好好审视我。她们歪着脑袋,眼露期许;然而很快她们便沉下脸来。达蒂揉着鼻子。萨克丝贝太太手轻叩着嘴唇,皱起了眉头。
  壁炉架上有面方形镜子,石膏像框以鸡心纹饰串成:我转过身去,从镜中看到我的面貌外型,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
  我勉强认出了自己。嘴唇煞白,眼睛又红又肿,两颊肌肤显出变黄的法兰绒样的色泽和纹理。久未梳洗的头发油腻异常,暗淡无光。那衣裳的衣领颇低,我脖颈上骨骼的点点线线毕露无遗。
  “看来,也许这紫色,”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并不是适合你的颜色,好姑娘。倒显出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搞得太象是青了一块。至于说你的脸——你给它稍微掐两下如何,好让血色回到脸上?不要?那就让达蒂帮你掐。她手劲大得象雷公,她有的是劲儿。”
  达蒂过来捏我的脸,我哭叫着挣脱开她。
  “好了好了,你个坏心眼的!”她甩头顿足说道。“我不招你了,你就当你的黄脸婆吧!”
  “嘿!嘿!”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可是个上等人!我希望人家跟她讲话的时候恭敬点。”达蒂撅起嘴巴。“把你的嘴巴收回去!这还差不多。李小姐,我们换掉这件衣裳,再试试那件绿底儿银条的如何?就是这种绿色里有一丁点儿砒霜(arsenic)——对你一点儿伤害也没有,只要你胸衣里面不要出太多汗。”
  然而我无法忍受她们的再次摆弄,便不肯让她解开这件紫衣。
  “你喜欢这件,好姑娘?”于是她说道,她神情和声音都变得柔和。“好了,我们下楼去,给爷们们看看,震一震他们,如何?李小姐?——达蒂,你走前边。那些个楼梯都不好走,万一给李小姐摔着了,那我可要着急了。”
  她打开了门锁。达蒂从我面前走过,停了一秒钟,我跟着她走了出去。
  我仍旧期盼能有一双鞋,一顶帽子和一件斗篷;不过,假使必须为之,那我也能跑,光着头,穿着丝绸绣鞋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跑回布莱尔。我该走楼梯脚上哪扇门?我拿不准。我也看不清。达蒂走在我前面,萨克丝贝太太跟在后面,担心我会踩空了。“脚底下踩实了吗?好姑娘?”她说道。我没答话。因为从近旁某个房间,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雌孔雀的叫声,声音升起,随后变为颤音,逐渐低落而至沉寂。我惊得一跳,转过身来。萨克丝贝太太也在转身张望。“叫吧,你个老鸟!”她挥舞着拳头叫道。然后,对着我,十分和蔼亲切地说道:“没吓坏了吧,亲爱的?别怕,那就是艾伯斯先生的姐姐而已,上了年纪,长期卧床,可怜的家伙,老是大惊小怪的。”
  她面带微笑。艾伯斯先生的姐姐又叫了一声。我听了不由加快脚步,走下幽暗的楼梯——下楼时我四肢生疼,关节咯吱作响,呼吸愈来愈急促。达蒂等在下面,那厅堂不大,她一个人就仿佛已将地方都占满了。“在这儿,”她说道。她已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我心想,她身后还有一扇面街的门,上面横着门闩。我放慢脚步。然而萨克丝贝太太过来,揽住我肩膀。“没事的,好姑娘。这边走。”我又举步向前,脚步勉强,几乎跌倒。
  那厨房比我记忆中更闷热,也更幽暗。理查德和那少年,约翰.瓦儒,正坐在桌边掷骰子。当我出现在厨房,他们一同抬头张望,又一同笑起来。
  约翰说道,“快瞧瞧那张脸哟!是谁把这眼睛打成熊猫眼的?达蒂,你要说是你干的,那我就亲亲你。”
  “我两只手一起上,把你打成熊猫眼。”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李小姐就是有点儿累了。把椅子让出来,你个小窝囊废,让她坐。”
  她一面说出这番话,一面锁好身后的门。她将钥匙放进口袋,穿过厨房,推了推另外两扇门,确定那两扇门都已锁好。——当她见我一直注视着她时,说道,“这样不漏风。”
  约翰起身前,还要再掷一遍骰子,数过点数。理查德拍拍空位子,“过来,莫德,”他说道。“来,坐我旁边。只要你答应不扑过来抓我的眼睛——你知道,就象你星期三干的那桩好事——那我就发誓,以小约翰的性命发誓!再不把你推到地上了。”
  约翰面色一沉。“你别随随便便拿我的性命当儿戏,”他说道。“否则,我也会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听到没有?”
  理查德没回应。他盯着我的眼睛,笑了。“过来,让我们再次成为朋友吧,嗯?”
他朝我伸出手,我提了裙子闪身让过。这房门的紧锁,这厨房的憋闷,令我心中充满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才不喜欢,”我说道,“让别人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我才不喜欢让别人以为我是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我跟你们混在一道,因为我必须如此;因为萨克丝贝太太的意志如此,我身上再无一丝气力好违逆她了。至于其他人,请记住:我憎恨你们所有人。”
  说完我就落座,并未坐在他身边的空位,而是坐进那把占据了桌边主位的大摇椅中。一坐上去,那椅子便咯咯吱吱。约翰和达蒂飞快地瞄一眼萨克丝贝太太,后者正望着我,眼睛眨了两三下。
  “为什么不呢?”最后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让你自己舒服点,我亲爱的。我就坐那边那个硬板凳好了,对我有好处。”她坐下来擦了擦嘴。“艾伯斯先生不在?”
  “出去做活儿了,”约翰说道。“带着查理威格。”
  她点点头。“我的孩子们都睡着了?”
  “半小时前,绅士给他们喂了点酒。”
  “好孩子,好孩子。让他又乖又安静。”她又望着我。“好了,李小姐?或许会喜欢来一壶茶?”我没回答,只是坐在椅中摇晃着,缓缓地摇晃着。“要么,咖啡?”她舔舔嘴唇。“那就来壶咖啡。达蒂,去烧点水。——好姑娘,想来块蛋糕吗,伴着咖啡一齐下肚儿?要不要叫约翰奔出去找块蛋糕来?不喜欢蛋糕?”
  “这儿没有一样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够资格服侍我,这儿所有一切,我都视如草芥。”
  她摇头晃脑。“哎哟,你这小嘴多么伶俐呀,天生就会唱诗歌!对了,蛋糕,现在——?”我眼睛望着别处。
  达蒂开始做咖啡。一只艳俗的钟滴答有声,并于整点敲响。
  理查德卷了一支烟。烟卷冒着青烟。油灯和吐着焰苗的蜡烛上冒出的烟雾在屋中盘旋缭绕。四周的墙壁是褐色的,仿佛用卤水刷过;墙上到处钉着彩色的画片儿——小天使的,玫瑰的,荡秋千的姑娘的——还有曲别针别着的一张张版画,画的有运动员、马群、狗和贼人。艾伯斯先生的火盆旁边有三副素描——分别是夏勃、叶鲁和布雷玛先生——贴在一块软木板上,画上有许多飞镖扎的洞。
  假使我有一枚飞镖,我心想,便可拿来威胁他们,逼萨克丝贝太太交出钥匙。我有个破瓶子就好了。我有把刀就好了。
  理查德点着香烟,被烟雾熏得眯起眼睛,而后上下打量我。
  “衣裳真漂亮,”他说道。“这颜色正适合你。”他伸出手,想摸摸黄色丝带,我将他的手打开。于是他说道,“啧啧,我看这脾气没怎么改善嘛。我们满心希望,禁闭之中,你会变得讨人喜欢些。就象苹果那样。还有牛。”
  “你下地狱去吧。”我说道。
  他笑了。萨克丝贝太太脸色一变,随即也大笑。
  “听听这话,”她说道。“给一般姑娘讲,听起来就粗俗得要命。给千金小姐讲,听起来简直就是发嗲嘛。还是要说一句,亲爱的”她从桌上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我希望你说话别这么恶毒。”
  我直视她的眼睛。“那你以为,”我语调平稳地答道,“我会把你的心意放在心上,是吗?”她目露畏色,脸上颜色更甚;眼皮忽扇着,目光移至别处。
  于是我喝着咖啡,再没开口。萨克丝贝太太坐在桌旁,双手轻轻拍打着桌面,她双眉紧锁,眉峰蹙起。约翰和理查德又在玩色子,耍两把便吵将起来。
  达蒂在洗餐巾,盆里的水已洗成褐色。她洗好便将餐巾放在火炉前烘烤,水汽蒸腾,散发出臭味。
  我闭上双眼,胃中阵阵绞痛。假使我有一把刀,我又寻思。或者一把斧子……然而,这屋子热得令人窒息,我又如此困倦,如此不适,我脑袋后仰,沉沉睡去。
  待我醒转,已是五点。色子给人收起来了。艾伯斯先生也已回来。萨克丝贝太太在喂孩子,达蒂在做晚饭。熏肉,白菜,土豆泥和面包:他们给了我一份,我心怀悲愤,拣掉熏肉上的肥肉条,剥去面包皮,正如我挑出早餐鱼块上的刺,我将这份晚餐都吃下去了。
  这时他们拿出几只玻璃杯。“想来两口吗,李小姐?”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来杯黑啤,要么雪利酒?”
  “来杯杜松子酒?”理查德说道,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我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于我而言,这酒的味道颇为苦涩,不过那银匙搅拌酒时,碰撞杯身的丁冬声,却给我某种懵懂又无名的快感。今日便如此消磨过去。其后的时日也如此消磨度过。
  我很早便上床安歇——每回都由萨克丝贝太太为我更衣,她将我的裙子、胸衣收起锁好,然后便将我锁好。
  我睡得不好,每日清晨醒来,身子不适,头脑却清醒,心里都是恐惧;我坐在那个小金椅上,反复思量这些禁闭时日中的种种细节,苦思脱逃之计。因为我必须逃脱。我要逃走。我要逃走,再去搭救苏。抓走她的那些人名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他们的医院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会找到那儿的。
  不过,首先,我会回到布莱尔,求我舅舅给我钱——当然,他仍以为自己是我舅舅——假使他一分钱也不给我,我就去乞求仆人们!我去求斯黛尔太太!不然,我就去偷!我去书房里偷书,就偷最珍贵的那一本,然后卖了它——!
  再不然,不行,我做不了。——因为回布莱尔的念头令我浑身颤抖,即便是此时此刻;很快我又想起,我在伦敦竟有几位朋友。
  我认识哈斯先生和霍粹先生。哈斯先生——他喜欢看着我上楼梯。我会去找他,将自己送到他手里吗?我想我会,我已绝望至此……不过,霍粹先生更善良些;他曾邀我去他府上,去他开在霍利威尔街的店里。——我觉得他会帮助我。我肯定他会的。我觉得霍利威尔街不会太远——会吗?我不知道,此处也无地图。可是我会找到路。然后霍粹先生会帮助我。霍粹先生会帮我找到苏……
  每当我身后有一扇门被他们紧锁住,我就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们会忘记锁门。到时我就逃跑。他们会日渐疲于监视。——然而,他们未曾松懈。我抱怨这稠腻的令人筋疲力尽的空气。我抱怨这挥之不去的热气。我要求去厕所的次数,比我需要的更频繁:因为厕所位于屋后那条阴暗肮脏通道的另一头,那儿可令我重见日光。我知道我可以从那儿奔向自由,假使我有机会的话;然而机会总不降临:每回达蒂都要跟我一道走过去,再一直等到我出来。——有一回我试着跑两步,她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我,将我带回屋子。萨克丝贝太太打了她一记,因为是她带我出去的。理查德将我捉上楼,也打了我一记。“我很抱歉,”他边打边说道。“可是你知道我们为这事干得多辛苦。你须做的全部只是等待,等方便请律师过来。你跟我说过,你善于等待。你为何就不肯从了我们?”
  那一记打出块淤青来。我日日看那淤青如何消退,心想:在这块淤青褪去前,我就要逃脱!我于沉默中度过许多时光,心中盘算着此事。
  在厨房里,我坐在灯光边缘处的暗影中——或许他们会忘了我,我心想。有时,情势似乎表明他们忘却了我:屋里继续是一派纷乱景象,达蒂和约翰又亲又吵,小宝贝们尖叫连连,男人们玩纸牌或色子。
  偶尔,会有些男人找上门——要么是些少年,也有女人和姑娘们来,更少见些——带着包裹,打算卖与艾伯斯先生。然后就卖掉了。他们不问晨昏,随时会到,来时带着些惊人的东西——粗货,俗物——在我看来,质聊低劣,都是些:帽子,手帕,廉价珠宝,几段花边——有次拿来的是一卷黄色毛线,还系着带子呢。源源不断的物流——与书籍流向布莱尔不同,书籍仿佛于隐晦无声中辗转沉沦,沉入一片粘稠的海洋,休眠于海底;也与书本上描述的事物不同,书本上那些用途明确,与人便利的事物——椅子,枕头,床,窗帘,绳索,棍棒……此处没有书本。在这片骇人的喧嚣中,只有生活。那些事物给收下来,唯一的用途,便是生财。其中最重要的生财之物,便是我。
  “不冷吧,好姑娘?”萨克丝贝太太会如是说。“不饿吧?咦,你额头好烫!不是发烧吧,我怕是?咱可不能让你病着。”我并不作答。这番话以前我都听过。我任她拿毯子将我裹起,我由她坐下来揉搓我的手指和脸颊。
上面漏了一段,在莫德想起霍粹先生之后.
  原文:
  So my thoughts run, while the dawns of London break grubbily about me; while Mr Ibbs cooks bloaters, while his sister screams, while Gentleman coughs in his bed, while Mrs Sucksby turns in hers, and snores, and sighs. If only they would not keep me so close!
  
  译文:
  当伦敦的黎明在我身边脏兮兮地扩展开来时,当艾伯斯先生烹调熏鱼时,当他姐姐发出尖叫时,当绅士在床上咳嗽连连时,当萨克丝贝太太在她床上翻身,又是打鼾,又是叹气时,我心中便会冒出这些念头。要是他们没有如此严密地看管我!
 “你很不开心吗?”她会如是说。“瞧瞧这小嘴。笑起来肯定好看,肯定的。不笑一个吗?都不肯”——她咽下口水——“给我笑一个吗?好姑娘,就只看着那个老黄历。”她在黄历上画黑十字,以此计算时日。“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只要再等两个多月。然后我们就知道结果啦!这时间不算很长,不是吗?”她几乎哀求地说出此话;然而我定定地盯住她的脸——仿佛在说,同她一道,度过一天,一小时,哪怕一秒,也嫌漫长。
  “噢,对了,”她紧握我的手;时而松开,时而拍两下。“好象还是特别不习惯,对吧,小乖乖?”她说道。“别放在心上。咱们该搞点什么东西来,好让你提提精神呢?哎?一束花?发卡?配你漂亮的头发?百宝盒?会唱歌的鸟,关在笼子里的?”许是我身子动弹了一下。“啊哈!约翰呢?约翰,这儿有一先令——是个假先令,所以要快点花掉——麻溜儿出去,给李小姐买只鸟儿回来。——黄鸟儿,我亲爱的,还是蓝鸟儿?——不管了,约翰,只要是漂亮鸟儿……”她目光闪烁。
  约翰去了,半小时不到就回来了,带回来一只家雀儿,养在柳条笼子里。
  于是,他们围着鸟儿忙做一团。他们将鸟挂在房梁上,他们摇晃笼子,让鸟儿扑腾不止。那只狗,查理.威格,在笼子下面呜咽着跃跃欲试。可那鸟儿不叫——这屋里太暗——那鸟儿只是扑打着翅膀,叨咬笼子上的柳条。
  最后他们将鸟儿抛到了脑后。约翰给它喂蓝色的火柴头儿——他说他打算,过不多久,给鸟儿喂一根长蜡烛芯儿,再将它点着了。
  根本无人提及苏。曾有一回,达蒂做晚餐时,她望着我,搔搔耳朵。“这事儿有意思,”她说道,“苏在乡下怎么还不回来。有意思吧?”
  萨克丝贝太太看一眼理查德,看一眼艾伯斯先生,又看一眼我。她舔舔嘴唇。“看这儿,”她对达蒂说道,“我本来不想再提起这事儿,不过现在你也可以了解这事儿了。这个真相是,苏不回来了,再不会回来了。”
  绅士交她办理的最后那点儿小活儿,让她盯住,把钱收回来。那笔钱比先前说好分给她的钱多。她起了心,达蒂,卷了钱跑路了。”
  达蒂下巴掉了下来,“不会吧!程苏珊?就是那个像你亲生女儿一样的家伙?——小约翰!”
  约翰正好挑了这个时候下楼吃晚饭。“小约翰,这事儿你可猜不到呢!苏把萨克丝贝太太的钱全卷跑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回来的原因。潜逃了。真是伤透了萨克丝贝太太的心。要是我们看到她,我们得杀了她。”
  “潜逃了?程苏?”他嗤之以鼻。“她就没长这根神经。”
  “得了吧,是她干的。”
  “是她干的。”萨克丝贝太太说道,说着还望了我一眼。“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听到她的名字。就这样。”
  “程苏珊,变得比以前聪明啦!”约翰说道。
  “你骨子里就流着坏血。”理查德说道。他也望着我。“说话阴阳怪气的。”
  “我刚说什么来着?”萨克丝贝太太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不想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她扬起胳膊,约翰不吱声了。
  然而他摇摇头,发出一阵嘘声。又过了片刻,他哈哈大笑。“不过这下我们有更多的肉吃了,不是吗?”当他添了满盘的食物,说道。“或者说,应该有更多的肉,假使不分给我们这位大小姐的话。” 萨克丝贝太太见他对我怒目而视,便探过身子来打他。
  此后,一旦有男女来此处打听苏的下落,就会被拉到一旁,像约翰和达蒂那样被人告知,她学坏了,出卖了萨克丝贝太太,伤透了她的心。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程苏珊?谁想得到她这么狠心?那可是老母亲啊,那可是,从小看着她长大……”他们大摇其头,一脸惋惜。
  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将她忘记得似乎太快了。在我看来,似乎连约翰和达蒂也忘了她。
  毕竟,这是一所善忘的房子。这是一个善忘的街区。
  有好多次,我在夜里被脚步声和车轮的吱呀声惊醒——是谁在跑动,是谁家在黑暗中离去,不知所踪。
那个面缠绷带,坐在对面带心型百叶窗的宅子门口奶孩子的女人,不见了踪影。她的位置被另一人取而代之——一个正在饮酒的人,而此人,接下来又将为他人取代。
  苏于他们,算得何人?苏于我,又算得何人?身在此处,我生怕忆及苏双唇的触感,和她游走的手。然而,我也生怕忘却了这些。我期盼能梦见她。我从未梦到她。有时,我取出那曾被我当作母亲的妇人的画像,细细查看,借以寻找她的样貌——她的双眼,她的尖下巴。萨克丝贝太太见我如此,不由目露焦虑。后来她将这画像收了去。
  “别想那些事儿了,”她说道,“那些生米煮已经煮成熟饭,再也没法改变的事儿。好吗,好姑娘?你想想接下来的事儿吧。” 她以为我在思索我的过往。然而我仍在思索我的未来。
  当钥匙转动,我仍在仔细留意——马上就有一把钥匙会给他们落在锁上,我知道。我仔细留意着达蒂和约翰,艾伯斯先生——他们对我渐渐习以为常。他们会变得漫不经心,他们会忘了警惕。很快,我心想。很快的,莫德。
  我这么想着;直到这件事发生。
  理查德日日外出,却并不说明去向。他身无分文,律师一日不来,他便一日无钱:我以为他外出,仅是漫步于灰尘满布的街道,要么呆坐于公园内;我想,这镇子上厨房中的躁热和憋闷令我窒息,于他也一样。
  然而某天,他外出后,不到一个钟头却又折回来。此时屋里有片刻的安宁:艾伯斯先生和约翰出去了,达蒂坐在椅中呼呼大睡。萨克丝贝太太由他进了厨房,他甩掉帽子,亲了她的面颊。他脸色通红,目光炯炯。
  “好啦,你觉得如何?”他说道。
  “好小伙儿,我想不出呀!收拾停当,整装待发啦?”
  “比这个更妙,”他说道。他向我伸出手。“莫德?你感觉如何?过来,别坐在黑影里。别一脸怒气!留着你的脾气,等听完我的消息再说。这个消息跟你大有关系哟。”
  他抓住我的椅子,将椅子拉到桌边。我挥手赶开他。
  “跟我有关系,怎么有关系?”我生气地说道。我一直坐着,苦苦思索我人生的情势。
  “你会看到的。瞧这儿。”他手伸进马甲口袋,掏出个物件来。那是一张纸,他拿在手中挥舞着。
  “是字据吧,小伙子?”萨克丝贝太太说着走到他身边。
  “是一封信,”他说道。“来自——对了,猜猜是谁?要猜猜吗?莫德?”我一言不发。他挤出个鬼脸。“你不玩了?我是不是该给你个提示?这是个你认识的人。一位朋友,非常亲近的朋友。”
  我心一颤。“苏!”我立即说道。可他脑袋猛地一扭,并嗤之以鼻。
  “不是她。你觉得在她待的地方,他们会给他们纸张吗?”他瞥一眼达蒂,达蒂眼睛开开合合,随即便睡着了。
  “不是她,”他又说一遍,声音更轻了。“我是说,是你另外一位朋友。你不猜了?”
  我别过脸去。“我为何要猜?你打算告诉我的,不是吗?” 于是他又等了片刻:“李先生,”他说道。“是你舅舅。——啊哈!”我惊得一跳。“你有兴趣了!”
  “给我看,”我说道。毕竟,或许我舅舅正在寻找我。
  “好的,好的。”他将信高高举起。“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不是你的。”
  “给我看!”
  我站起身,拽下他的胳膊,瞧见一行墨迹;便又将他推开。
  “那不是我舅舅的字迹。”我说道——我如此失望,简直要抬手揍他了。
  “我从来没说它是,”理查德说道。“信是从他那儿寄出的,却是另一个人寄的:是他的管家,魏先生。”
  “魏先生?”
  “更好奇了,嗯?好了,等你读完信,你就明白了。给你。”他打开信递给我。
  “先读这一面。这是附笔;至少解释了——我一直觉得奇怪的事——为何到现在,我们一点儿布莱尔的消息也没听到……”
 那字迹潦草难认。墨迹团团。我将信纸歪向我能捕捉到的光亮处,读将起来。
  亲爱的先生。
  ——今日我于我家主人私人文件中,发现此信,便料想他本打算将之寄出;无奈完成此信后不久,他便身染沉疴,先生,那正是令他至今未能痊愈之沉疴。
  ——斯黛尔太太会同在下首先想到,皆因他外甥女以如此令人不齿之手段离家出走所致,尽管我等得知请容我失礼,先生,他信中言辞表明他不曾为此事过分震惊;请容我再次失礼先生,不曾比我等更为惊愕。
  ——我等斗胆发出此信,冒昧地期盼此信圆满寄至贵处。
  ——魏马丁 先生,布莱尔之管事。
  我抬起眼,却未发一言。
  理查德见了我的表情,他笑了。“读读剩下的。”他说道。我翻到背面。信的正文简短,日期是五月三日——七个星期之前了。信里写着:
  致芮理查先生,李克礼呈
  吾料阁下已与鄙甥女李莫德私合,盼阁下安享其乐。其母本淫妇,鄙甥女若未承其母容貌,亦尽承其本性。吾呕心之作骤遇阻凝,固惨痛非常;然吾诚以为阁下深谙处置淫妇之道,痛中念及,吾心甚慰。——克礼
  我读了三两遍,方读完此信;随后又读一遍,才由这页纸自我手中飘落。
  萨克丝贝太太立即将信拾起,自己读起来。当她费力地读到那些话语,她脸色变得通红。待她读完,她发出一声叫喊:“这个老淫棍!噢!”
  她的叫声惊醒了达蒂。“谁啊,萨克丝贝太太?谁啊?”她说道。
  “就是一大坏蛋。一个大坏蛋,他病倒了,那是他活该自找。你不认识。回去睡觉去。”她朝我伸出手。“噢,我亲爱的——”
  “让我自个儿待着。”我说道。
  这封信令我倍受打击,比我原先料想的更甚。我也不知,伤我最甚的,是那话语,还是那番话语似乎已赋予萨克丝贝太太的故事以最终佐证。
  然而我无法容忍她和理查德的注视,正值我的情感如此纷乱无绪。我走到一旁,尽我所能远离他们——也就三两步远——走向厨房那褐色的墙壁;然后转向另一面墙壁,走到一扇门前;攥住门把手,徒劳地乱扭一通。
  “放我出去,”我说道。
  萨克丝贝太太走上前来。她伸出手,却不是朝那门,而是朝着我的脸。我一把将她推开——飞快地奔过去,奔向第二扇门。而后转向第三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跟在我身后。
  “好姑娘,”她说道,“别让你自己被那个老恶棍伤害到。干吗呀,他值不上你的眼泪珠儿!”
  “你会放我出去吗?”
  “让你出去,去哪儿?这儿的一切不正是你需要的吗?这儿的一切,还有那些就要到手的?把这些看成珠宝,看成衣裳——”
  她再次走上前来。我再次推开她。我走到卤水色的墙壁前,面对墙壁,以手握拳,以拳击墙,一拳又一拳。这时我抬起头来。我眼前正是那本黄历,纸面上布满黑色的十字。我一把抓住黄历,将其自图钉上拽下。“好姑娘——”萨克丝贝太太又说道。我转过身,将黄历扔到她身上。
  然而之后,我便失声痛哭;一阵泪珠儿过后,我想我变了个人。我精魂已去。那封信夺走了我的精魄。那黄历回到墙上,我由它去了。
  黄历波澜不惊地日渐变黑,如同我们全体一寸寸地迫近宿命的终点。季节轮换。六月天气转热,随后变得更热。屋中开始有苍蝇乱舞。苍蝇将理查德迫得抓狂:他提着拖鞋扑杀苍蝇,直扑得小脸通红,汗如雨下。——“你知道我是一位绅士的儿子?”他会如是说道。“你会想到,看到我现在这付样子吗?你会吗?”
  我没回应。我已开始,同他一样,盼望着八月里苏的生日的来到。我想,我会同随便什么讼师或律师说他们想让我说的话。
  然而,我的时光都在某种不得安宁又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度过;在夜间——天气热到令人难以入睡——在夜间,我会坐到萨克丝贝太太房间那扇窄窗边,空洞地望着街道。
  如果萨克丝贝太太醒来,她会喃喃说道,“过来,别坐那儿,小乖乖,” 他们说镇子上有霍乱。“谁知道呢不过你不会受风发热吗?”
  有人会因为给臭烘烘的空气吹了一下,就受风发热吗?我躺到她身边,直到她睡熟了;然后又回到窗边,将脸贴在窗框间缝隙处,深深地呼吸着。
  我几乎已忘记我是打算逃跑的。或许他们也感觉到了。因为终于,某天中午——我想是七月初的某天——他们扔下我,只留了达蒂看管我。
  “你仔细看牢了她,”萨克丝贝太太边戴手套,边告诉她说。“她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宰了你。”对我,她亲了几记。“好吗,我亲爱的?我去去就来,不到一个小时。给你带个礼物回来,要不要?”
  我没答话。达蒂送她出门,然后将钥匙收进口袋。
  她坐下来,从桌面上拽过一盏灯,便执起活计。没去洗涤尿席——因为现在孩子少了:萨克丝贝太太已着手为他们寻找人家,这屋中日渐一日愈发地安静了——只听见撕扯手帕针脚的声音,那手帕都是偷来的。
  而她无精打采地忙活着。“磨人的活儿,”她见我望着她,便说道。“苏过去经常干这个。想试试吗?”
  我摇摇头,垂下眼帘;这时,她打了个哈欠。我听在耳中;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假使她睡着了,我心想,我便可以试试那些个门——从她口袋里偷出钥匙!她又打哈欠。我开始冒汗了。时间在钟声滴答中流逝——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半小时。我身穿紫色衣裳,白色绣鞋。我没有帽子,身无分文——不要紧,不要紧。霍粹先生会给你这些东西的。
  睡吧,达蒂。达蒂,睡吧。睡吧,睡吧……快睡呀!你这该死的!
  而她只是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时间快到了。
  “达蒂,”我说道。
  她跳将起来。“什么事?”
  “我恐怕——我恐怕我得拜访一下厕所。”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摆了个长脸。“非去不可啊?就现在,这会儿?”
  “是的,”我将手放在胃部。“我觉得好不舒服。”
  她眼珠转转。“从没听说谁家姑娘像你这样不舒服的。这就是他们说的女士的不便之处吗(a lady's constitution)?”
  “我觉得肯定是的。我好抱歉,达蒂。能开一下门吗?”
  “那我得跟你一道去。”
  “你大不必去。如果你喜欢,你可以留下做针线……”
  “萨克丝贝太太说我必须跟着你,时刻跟着;不然我就倒霉了。来吧。”她叹口气,伸了个懒腰。她胳膊下面的衣袖已经脏了,污迹的边儿发白。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引我进了通道。我望着她蹒跚的背影,走得很慢。我想起以前从她身边跑开,又如何被她捉住:我清楚,即便我能把她打倒在地,她也只会立即站起来,捉住我。我可以拿板砖拍她的脑袋……然而我,我的手腕便阵阵发虚,我不觉得我做得到。
  “跟上,”当我犹豫时,她说道。“干吗呀,怎么了?”
  “没事。”我抓住厕所的门,慢慢拉近身边。“你不必等我,”我说道。
  “不,我要等的。”她斜靠着墙。“呼吸这儿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儿的空气又热又臭。厕所里的空气更加热也更加臭。可我还是走了进去,关了门,插好插销;然后环顾周围。厕所里有扇小窗户,还不比我脑袋大,窗户上的破玻璃用碎布堵着。还有好些蜘蛛和苍蝇。厕所里的座位破旧不堪,污迹斑斑。我立在原地,想了大约一分钟。“好了吗?”达蒂喊道。我没回答。厕所的地是泥地,夯得很结实。墙壁是白垩的,一根绳子上挂了些报纸撕成的纸条。男女二手服装,成色较新,想要——威尔士羊肉&新鲜鸡蛋——快想办法,莫德。
  我转过来面朝门,将嘴凑到木门的裂缝上。“达蒂,”我轻轻地说道。
  “什么事?”
  “达蒂,我不舒服。你得帮我拿点东西。”
  “什么?”她想推开门。“出来,小姐。”
  “我不能,我不敢。达蒂,你得到我楼上房间的橱柜抽屉里拿。好吗?噢,我希望你快一点!噢,它喷出来了,我好怕男人们回来——”
  她终于明白了,压低声音说道,“噢,就看出你来那个了?”
  “你能去帮我拿吗?达蒂?”
  “可我不能离开你,小姐!”
  “那我就得一直待在这儿,等到萨克丝贝太太过来!可是约翰,或者艾伯斯先生会先过来的!要么说我昏倒了?这个门还拴着呢!到那时,萨克丝贝太太会如何想我们?”
  “噢,主啊,”她嘟囔着,随后说道,“在橱柜抽屉里吗,你是说?”
  “最上面的抽屉,在右手边。你能快点吗?”
  “好的!”
  “快点!”
  “好的!”
  她声音渐渐远去。我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倾听她的脚步声,厨房开门声和门板晃荡声。我打开插销,拔腿就跑。
我跑出通道,跑进天井——我记得这儿,我记得院中的荨麻,和砖石。哪条路好出去呢?我周围都是高高的院墙。而等我又跑出些距离,便在院墙间看见了路。那是一条土路——从前经过这条路时,路上还满是泥泞;然而我一见这路,便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这路通往一个小巷,而小巷过去是另一条小路,小路横穿街道,将我引至——何处?将我引至一条不认识的马路,这条马路在桥拱下面伸展开来。我记起这桥,印象中这桥却更近,也更矮。我还记起一堵高大坚固的墙。而眼前并没有墙。
  不管了。一直跑吧。将这房子抛在身后,快跑。现在要拣大路走:那些小巷和小路曲折幽暗,你一定不能在这里边让他们逮住了。快跑,快跑。莫去管那广阔无垠的天空在你眼中多么耀眼。莫去管伦敦的嘈杂。莫去管身旁的行人——莫去管他们惊奇的目光。莫去管他们衣裳破旧,而你衣着鲜亮,他们戴着帽子,而你披头散发。莫去管你那双缎面绣鞋,和你被石子尘土磨伤的双足。
  我一路不住鞭策自己。只是这交通妨碍了我,那奔跑的马匹和车轮:每个十字路口,我都要停下,然后毅然投入车水马龙的洪流中;我想就是因为我的仓促,我的心不在焉——还有,也许是我衣裳太过艳丽——才使得司机们纷纷收紧缰绳,以免狂奔的马蹄将我踢倒。跑啊跑,我不停地跑。我觉得有只狗冲我叫了两声,嘶咬住我的裙子。我觉得有群少年跟随我跑了一会儿——三两个少年——见我脚步踉跄,他们尖叫不已。“你们,”我双臂抱在胸前说道。“你们能告诉我,霍尼威尔街在哪儿吗?”然而我话音未落,他们便四散退去。于是我放慢脚步,穿过一条更热闹的马路。路边的房屋也更为高大——而两条街开外的房屋却破败不堪。我该走哪边?我会再找人问路的,我马上就问;因为此时,我只须走,在我与萨克丝贝太太和理查德、艾伯斯先生等人之间走出条条街道便可。迷了路又如何?我这不已经迷了路……
  这时我走进一条上坡的黄砖走廊,在走廊尽头望见,层层破烂屋顶之外,有座深色拱顶,其上一个金十字架隐隐泛光,那是圣保罗教堂。我在插画里见过;我想霍尼威尔街便在那附近。我转身提起裙子,便要过去。走廊里气味难闻;但那教堂仿佛近在咫尺。近得仿佛伸手可触!墙砖变成了绿色,气味更加难闻。我跳将过去,随即落下,落在敞开的空气中,险些绊倒。
  我原以为眼前是条街道,是个广场。出乎意料,我站在一段弯折楼梯的顶上,楼梯下去是肮脏污秽的河水。我已到了河岸边。圣保罗教堂近在眼前;然而,宽阔的泰晤士河横在我与教堂之间。我立在原地望着圣保罗教堂,心中有些许惊恐,些许敬畏。
  我记起在布莱尔时,漫步于泰晤士河畔,我记起眼见这河水不断拍打、侵蚀着河岸:当时我以为这条河渴望着——正如当时的我——奔流而下,愈来愈急,一去不复返。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条河会流至此地。河水流淌,仿佛毒药一般。河面上散乱地漂浮着些破烂——干草,木头,杂草,纸片,衣裳上扯下的布条,瓶塞和歪在水里的瓶子。河水流淌,并不像一条河,倒像是一片海:波浪起伏。河浪拍打船身,冲上河滩,冲刷着台阶、堤坝和木质码头桩,浪头泛着白沫,像变酸了的牛奶。
  那是河水心中的恼恨,是垃圾心中的恼恨;而河上也有些男子,自信自如,如仓鼠一般——摇着划艇的桨,用力拽着船帆。河边到处都是——光着腿子,弯着腰——女子,姑娘和少年,涉水而行,好似田野中拾麦穗的农人。虽然我立了一刻,望着他们艰难涉水,他们却未曾抬眼,也未看我。
  许多货栈沿着我所在的河岸一字排开,货栈周围都是劳作的人;此刻,当我注意到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我猜是发现了我的裙子——目光先是一呆,随后示意、招呼。这令我自恍惚中猛然惊醒。我转身——径直走回黄色走廊,又上了那条路。
  适才我已看到那座去圣保罗教堂所必经的桥,可我的身材似乎比我必须的矮小,我找不出去那座桥的路了:此时我走过的街道路面狭窄,未铺砾石,仍旧散发着肮脏河水的臭气。路上也有些男子——船上的男子,货栈里的男子,跟其他人一样,想引起我的注意,吹着口哨,有时还叫喊;不过他们都未影响到我。我手遮住脸,加快了脚步。
  最后我找了个少年,衣着颇似仆役之人。“哪条路,”我说道,“可以走到对岸?”他给我指了条近路,又惊愕地目送我奔向他指的路。
  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男男女女,孩子们——即便在这儿,这条马路也很热闹,他们都目瞪口呆。
我觉得绣鞋的鞋底开始破了。别管它,莫德。假使你开始想这事,你会哭的。
  这时,我面前的路开始上坡,我又瞧见了河水的粼光。桥,终于到了!——桥令我加快了脚步。可脚快了,鞋底的洞却更大了;过了一息,我不得不停住脚。
  桥头的桥栏壁上有道裂口,裂口变成了矮凳,旁边挂着一条拴着瓶塞的带子——原是要丢弃的,倒成了给河上遇困的人们看的一个招牌。
  我坐下来。那座桥比我想像中更高,我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这想法令我头晕眼花。我感觉到鞋底的破洞。女子可在桥上公然揉脚吗?我不知道。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似奔流咆哮的河水。
  不怕理查德找来吗?我再次掩面。稍停片刻,我就继续走。日光炎热。稍停片刻,容我喘息停当。我闭起双眼。好了,现在人们再目瞪口呆,我也看不见了。
  这时有人过来,站在我面前,还开口说话。“我恐怕你是身子不适了。”
  我睁开眼。一个男子,颇上了年纪,是个陌生人。我放下掩面的手。
  “别害怕,”他说道。也许我神情颇为迷惑。“我并无意惊扰你。”
  他触下帽子,身子略微一倾,算是行过了礼。他可能就是我舅舅的一位朋友。他话音彬彬有礼,非常绅士,他的衣领是雪白的。他微笑着,然后凑上来仔细看我。他面容和善。“你身子不适?”
  “你能帮帮我吗?”我说道。他听到我的声音,神色立即变了。
  “当然,”他说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没受伤。”我说道。“可是我曾被迫遭受痛苦。我——”我瞥一眼桥上来往的马车和货车。“我害怕,”我说道,“某些人。你能帮帮我吗?噢,我希望你说你能!”
  “我已经说了我能。不过,这太不同寻常了!还有你,一位小姐——你愿意随我来吗?你必须把你的事都告诉我;我会耐心倾听。暂时先别说话。你能站起来吗?我恐怕你脚上受了伤。亲爱的,亲爱的!等我叫辆马车。这样就好。”
  他将胳膊伸给我,我挽住他站起身来。片刻歇息倒令我异常虚弱。
  “感谢上帝!”我说道。“噢,感谢上帝!不过,听我说。”我紧紧抓住他。“我一无所有,我没钱付给你——”
  “钱?”他将手覆在我手上。“我才不要钱。别老想着钱!”
  “——可我还有一位朋友,我想他会帮助我。你是否能带我去找他?”
  “当然,当然。还有什么?来吧,瞧,这儿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他身子探进马路,抬起手臂:一辆马车驶出车流,在我们面前刹住。
  这位绅士抓住车门,将门拽开来。车厢包得密密实实,一片漆黑。“小心,”他说道。“你能行吗?小心。这个踏步很高。”
  “感谢上帝,”我抬起脚又说道。他紧跟在我身后。
  “这样就好。”他说道。随后:“你为何这付模样,多惹人怜爱的小羊羔啊!”
  我停住,脚还留在踏步上。他将手放在我手腕上。“上车啊,”他说道,极力推我上车。
  我收回踏步上的脚。
  “毕竟,”我飞快地说道,“我觉得我应该步行,你能告诉我路吗?”
  “这天气步行太热了。你也太疲倦了。上车吧。”他手还放在我身上。手里加了力。我挣扎着要甩开,我们几乎打起来了。
  “好啦!算了!”他微笑着说道。
  “我改变主意了。”
  “来吧,快。”
  “让我走。”
  “你想小题大做吗?来吧,快。我知道有个地方——”
  “一个地方?我不曾告诉你我只想去见我朋友吗?”
  “好呀,我想,等你洗过手,换过袜子,喝过茶,他会更愿意见到你。要么——谁知道呢?——等你做完这些事,你会发现你更喜欢我。——嗯?”
  他面容依旧和善,依旧微笑着;然而他攥住我的手腕,再次试图将我推入车厢。这时我们又有拉扯。无人过问。从路上的车上看过来,我觉得我们非常隐蔽。路经桥面的男男女女偶尔会看一眼,随后脑袋转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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